听竹轩的梅开始落了。
清晨的风卷着残瓣,落在姜珞棠摊开的琵琶谱上,把“霓裳”二字盖了层淡粉。她指尖捏着片半枯的梅瓣,目光却黏在腕间的暖玉上——那道细小的裂痕,在晨光里愈发清晰,像极了她此刻悬着的心。
“他”走了第十三日,玉顺斋还是没动静,老陈也再没出现。只有柳疏影每日来一趟,带些市井上的碎话:姜承业的人还在查“?公子”的下落,禁军在云中阙外盘查得更严了,连带着进出的歌女乐伎,都要被搜身。
“珞棠,你看这个。”柳疏影掀帘进来,手里攥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脸色比往日亮些,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方才有人塞给我这个,说是顾大人从庄子上托人带来的。”
姜珞棠抬眼,见帕子是素色的,边角绣着朵极小的兰草——是柳疏影常绣的花样,顾晏之认得。她接过帕子展开,里面裹着张纸条,字迹是顾晏之的,却比往日潦草:“粮饷账本已藏妥,姜承业派人盯梢庄子,暂难脱身。闻云中阙风声紧,勿念,自保为重。”
末尾没署名,只画了道短横,是两人约定的记号——顾晏之怕字迹被认出来,连名字都不敢写。
柳疏影凑过来,看着纸条,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肯定是出事了,不然不会只写这么几句。”她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之前送账本的书童被抓,现在又被盯梢,他一个人在庄子上,连药都未必能买到。”
姜珞棠捏着纸条,指尖蹭过“自保为重”四个字,忽然想起顾晏之第一次托柳疏影带消息时的模样——那个寒门文官,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袍,却在提到“苏家冤案”时,眼里亮得像火。他是镇国公的门生,却敢顶着姜承业的压力查粮饷,图的从不是功名,是当年镇国公的知遇之恩。
“你想送药过去?”姜珞棠问。
柳疏影点头,声音发颤:“他有咳疾,入了冬就犯,庄子上缺医少药,再拖下去要出事的。可……可外面禁军盘查得那么严,我怕……”
怕被认出来,怕连累顾晏之,更怕自己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
姜珞棠沉默片刻,摸出腰间的梅花佩——这是“他”送的,虽不知用处,但玉顺斋的人之前认这个。“你把这个带上,”她把佩递给柳疏影,“若是遇到禁军盘问,就说你是我的人,去城外采买。真不行,就亮这佩,或许能管用。”
柳疏影接过佩,指尖摩挲着花心的“珞”字,眼眶红了:“珞棠,谢谢你。”
“谢什么,”姜珞棠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暖意,“顾大人是为了帮我才被盯上的,我本该去的。”
“不行!”柳疏影立刻打断她,“你不能去,姜承业的人现在就等着抓你呢!我去就好,我是歌女,进出云中阙寻常,他们不会太疑心。”
姜珞棠还想说什么,门外传来凌霜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姑娘,柳姑娘,外面雪又下了,路滑,要不要我陪柳姑娘去?”
凌霜是“他”安排在她身边的丫鬟,话不多,手脚却麻利,这几日帮着添炭、整理琵琶,事事妥帖。姜珞棠愣了愣,随即点头:“也好,有你陪着,我放心些。”
凌霜应了声,转身去取斗篷。柳疏影看着她的背影,凑到姜珞棠耳边小声说:“这凌霜,总觉得怪怪的,不像普通丫鬟,倒像……像练过武的。”
姜珞棠心里一动。她也觉得凌霜不简单,那日姜明轩的人来闹,凌霜站在廊下,手里的茶盏端得稳稳妥妥,连指尖都没抖一下。可“他”安排的人,总归是护着她的,便轻声道:“别多想,她是公子的人,不会害我们。”
柳疏影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三人出门时,雪已经下得密了,落在斗篷上,簌簌作响。凌霜替柳疏影拢了拢斗篷,又递给她个油纸包:“里面是暖手的炭饼,路上用。”
柳疏影接过,心里暖了些。三人走到云中阙门口,果然见两个禁军守着,见柳疏影要出去,立刻拦着:“干什么去?”
“去城外采买胭脂,”柳疏影强装镇定,指了指身后的凌霜,“这是我丫鬟,陪我一起。”
禁军上下打量着她们,目光落在柳疏影腰间的梅花佩上,皱了皱眉:“这佩哪来的?”
“是……是?公子送的。”柳疏影声音发紧。
提到“?公子”,禁军的脸色沉了下来:“那骗子的东西也敢带?搜!”
一个禁军伸手就要搜柳疏影的身,凌霜忽然上前一步,挡在柳疏影身前,声音冷得像雪:“她是听竹轩姜姑娘的人,公子有令,谁敢动?”
禁军愣了愣,看着凌霜眼底的冷意,竟有些发怵。他们虽在查“?公子”,却也听说这公子护短,连姜大人都敢怼,眼前这丫鬟看着不好惹,万一真惹了听竹轩的人,怕是不好交代。
正犹豫着,巷口忽然传来马蹄声,一队黑衣侍卫骑马驶过,为首的人侧脸冷峻,正是夜宸。他是“他”的暗卫统领,这几日总在云中阙附近打转,却从不上前。
夜宸的目光扫过禁军,又落在凌霜身上,眼底没什么波澜,却对着禁军冷声道:“陛下有令,云中阙内人员出入,无需盘查。”
陛下?
禁军脸色一变,慌忙躬身行礼:“属下不知是大人,死罪!”
夜宸没理会,骑马而过,马蹄溅起的雪粒落在禁军身上,却没人敢擦。等黑衣侍卫走远,禁军才讪讪地让开道:“姑娘请吧。”
柳疏影松了口气,拉着凌霜快步走出云中阙,走远了才小声问:“方才那人是谁?好吓人。”
凌霜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却只淡淡道:“是公子的朋友。”
她没说,夜宸是来盯着她的——“他”走前吩咐过,凌霜虽是自己人,却也要防着姜承业的人拉拢,让夜宸暗中看着。方才夜宸开口,不是帮柳疏影,是怕禁军真的搜出顾晏之的消息,牵连到姜珞棠。
两人走到城外,雪下得更大了,路两边的枯树像鬼影。柳疏影按照顾晏之纸条上的地址,找到那处破庙,却没见到人,只在庙门上看到道刻痕——是顾晏之约定的“平安”记号。
“他没事!”柳疏影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药包,塞在庙门后的石缝里,又摸出帕子,放在药包上,“这样他就知道我来过了。”
凌霜站在庙外,望着远处的树林,忽然道:“有人。”
柳疏影吓得一哆嗦,刚要躲,就见两个黑衣人影从树林里出来,却没靠近,只是远远站着,正是夜宸的人。
“是公子的人?”柳疏影小声问。
凌霜点头:“是来护着我们的。”
她心里却清楚,这些人不是护着她们,是护着姜珞棠——怕她们出事,连累了听竹轩的那位。
两人往回走时,雪小了些。柳疏影想起方才夜宸的模样,又想起顾晏之,忽然叹了口气:“珞棠总说我和顾大人是知己,可我连见他一面都难,哪算什么知己。”
凌霜没接话,只是看着路,脚步稳得像踩在平地上。她想起夜宸方才的眼神,冷得像冰,却在看到她时,指尖动了动——她是“他”的眼线,夜宸是“他”的暗卫,两人本该是同路,却像隔着层冰,谁都不肯先开口。
回到听竹轩时,姜珞棠正坐在暖炉边,手里攥着暖玉,见她们回来,立刻起身:“怎么样?见到顾大人了吗?”
“没见到,但看到平安记号了,药也送过去了。”柳疏影笑着说,把梅花佩还给姜珞棠,“多亏了这佩,还有凌霜,不然真过不了禁军那关。”
姜珞棠接过佩,摸了摸凌霜的肩:“辛苦你了。”
凌霜摇了摇头,转身去给暖炉添炭。她蹲在炉边,看着炭火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夜宸方才的眼神——那眼神里,除了冷,还有点别的什么,像雪地里的火星,一闪就灭了。
“对了,珞棠,”柳疏影忽然想起什么,“方才在城外,我看到夜宸大人的人了,他们好像一直在跟着我们。”
姜珞棠的心猛地一跳。夜宸是“他”的人,“他”派夜宸跟着柳疏影,是怕她们出事,还是怕顾晏之的事牵连到她?
“是公子放心不下我们。”她强装镇定,指尖却攥紧了暖玉,“他虽然不在,却一直护着我们。”
柳疏影点了点头,没再追问。暖炉里的炭噼啪作响,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像幅模糊的画。
凌霜添完炭,站在门边,望着窗外的雪。夜宸应该还在外面,像个影子一样守着听竹轩。她想起“他”走前对她说的话:“凌霜,护好阿珞,别让她受一点伤。”
她会护着姜珞棠,就像夜宸会护着“他”一样。可有时候,她也会想,若是没有这身份,没有这监视,她和夜宸,会不会像柳疏影和顾大人一样,能有片刻的坦诚?
雪又下大了,落在窗棂上,沙沙作响。姜珞棠捏着暖玉,望着窗外的梅枝,忽然就觉得,这听竹轩像个孤岛,她和柳疏影、凌霜,还有远在庄子上的顾晏之、暗处的夜宸,都被困在这孤岛上,等着那个归人。
而她不知道,夜宸此刻正站在听竹轩外的梅树下,望着暖炉边的姜珞棠,眼底满是凝重。他刚收到消息,姜承业的人已经查到顾晏之的庄子,明日就要去搜;而岐王旧部那边,也在暗中联系禁军,想趁乱对听竹轩下手。
他不能告诉姜珞棠,怕她慌;也不能告诉凌霜,怕她分心。只能像个影子一样,守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暖炉里的炭渐渐燃旺,映得炉身的梅花纹发亮。姜珞棠摸了摸衣襟内侧的梅花佩,又看了看腕间的暖玉,忽然就笑了。
不管“他”在哪,不管外面多乱,只要这玉还在,这佩还在,只要柳疏影、凌霜都安好,顾晏之平安,就够了。
只是她不知道,这场平静,像雪下的火种,很快就要被点燃。姜承业的搜捕、岐王旧部的动作、夜宸和凌霜的隐忍、顾晏之和柳疏影的牵挂,都像丝线一样,缠在听竹轩的梅枝上,等着被一场风暴,彻底扯断。
窗外的梅,又落了一片,像颗无声的泪,落在青石板上,融成水,映着听竹轩的灯火,像个温暖的陷阱,等着所有人,一步步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