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的雪又下了,比上次更绵密,落在檐下的梅枝上,把半开的花苞压得低垂,像含着一眶未掉的泪。姜珞棠坐在暖炉边,指尖摩挲着衣襟内侧的梅花佩,背面的龙纹硌着掌心,像道没说出口的秘密。
“他”就坐在对面,手里拿着本棋谱,却没看,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碎玉上,眼底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恍惚。自昨夜从破庙回来,两人就没再说过关于“武家”“苏家”的话,像刻意避开那道裂谷,只守着这暖炉旁的片刻安宁。
“公子,”姜珞棠先开了口,指尖捏着梅花佩的系带,“昨日破庙外,你的人……”
“他”抬眼,打断她,语气淡得像雪:“都是家里的旧部,帮过我几次忙。”
又是“旧部”。姜珞棠咬了咬唇,没再追问——她知道,问了也得不到答案。可昨夜“他”对姜明轩说的那句“你也配提武家”,还有那些黑衣人的身手,绝不是普通权贵的旧部能比的。
正沉默着,“他”忽然抬手按住太阳穴,眉峰蹙起,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姜珞棠见状,下意识地起身,走到他身边:“又头痛了?”
“他”的头痛是老毛病,上次在雪廊下也发作过,那时她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觉得这霸道的公子,也有脆弱的时候。此刻见他难受,竟忘了仇恨,伸手替他按揉太阳穴,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他。
“没事。”“他”闭着眼,声音发哑,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冷梅香,头痛竟缓解了些,“过会儿就好。”
姜珞棠的指尖顿了顿——她的梅花香,竟能缓解“他”的头痛?这巧合,让她心头一跳,忽然想起母亲说过,姨母苏婉仪也喜欢用梅花熏衣,说梅香能安神。
“你母亲……也喜欢梅花?”她轻声问,指尖还在替他按揉。
“他”的身子僵了僵,睁开眼,眼底的恍惚更浓了:“嗯,她总说,梅花开得烈,像苏家的人。”
苏家的人。
姜珞棠的指尖停住,心口像被什么扎了下。姨母是苏家的人,却嫁入武家,最后郁郁而终;母亲是苏家的人,却被武家和姜承业联手害死;而她,也是苏家的人,却偏偏对仇人的儿子动了心。
“我去给你沏杯热茶。”她收回手,转身要走,却被“他”抓住手腕。
“别走。”“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哀求,“再陪我坐会儿。”
姜珞棠看着他眼底的脆弱,终究是坐了回去。暖炉里的炭噼啪作响,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像幅模糊的画。她忽然就觉得,哪怕“他”是武家人,哪怕未来有再多的仇恨,此刻能这样陪着他,也挺好。
可这份安宁,没维持多久,就被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侍从小禄子跑进来,脸色比上次姜明轩来的时候还白:“公子!姜……姜承业大人的人来了!说是……说是请姜姑娘回姜府‘认亲’!”
姜承业。
这三个字像惊雷,炸在姜珞棠耳边。她猛地站起身,腕间的碎玉晃了晃,撞在梅花佩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姜承业终于要亲自出手了,用“认亲”的名义,把她带回姜府——那是他的地盘,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
“他”也站起身,眼底的脆弱瞬间褪去,只剩下冷厉:“告诉他们,阿珞不回。”
“可……可是来的是姜大人的贴身管家,说若是姜姑娘不回,就……就请公子去姜府‘喝茶’!”小禄子的声音发颤,“管家还说,姜大人知道姑娘是苏家余孽,却念在‘父女’情分,想给姑娘一条活路,若是不识抬举……”
“放肆!”“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节泛白,“一个管家,也敢在我听竹轩撒野?让他滚!”
小禄子刚要转身,门外就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点傲慢:“?公子好大的架子,竟敢让姜府的人滚?”
只见一个穿着青色锦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脸上堆着假笑,眼底却满是轻蔑。他上下打量着姜珞棠,像看件货物:“这位就是姜姑娘吧?果然是个美人胚子,难怪能让公子如此宝贝。只是姑娘,你可知你是姜大人的女儿?姜大人念及亲情,让你回府,你可别不识好歹。”
“我不是姜家的人。”姜珞棠攥紧了拳头,眼底的冷意几乎要溢出来,“我母亲早死了,姜承业也不是我父亲!”
“姑娘这话说的。”管家冷笑一声,“当年苏夫人(姜珞棠生母)可是哭着求姜大人收留你,若不是姜大人仁慈,你早死在乱坟岗了!现在姜大人让你回府,你竟敢拒绝?莫不是真和乱党勾结,想连累我们姜家和珩公子?”
这话像针,扎在姜珞棠心上。她母亲从未求过姜承业,是姜承业杀了母亲,把她扔进乱坟岗,现在却倒打一耙,说什么“仁慈收留”!
“你胡说!”姜珞棠气得浑身发抖,就要上前理论,却被“他”拉住。
“他”走到姜珞棠身前,挡住她,眼底的冷厉几乎要将管家冻结:“你主子没教过你,说话要讲规矩?”
管家被“他”的气势吓得后退一步,却还硬撑着:“公子,我是奉姜大人之命来请姜姑娘,你若是阻拦,就是和姜大人作对,和整个姜家作对!”
“和姜家作对又如何?”“他”上前一步,声音更冷,“我再说一次,阿珞是我护着的人,谁也别想带走。你若再敢多说一个字,就别怪我不客气。”
管家看着“他”眼底的狠厉,想起昨日姜明轩被抓的事,终于怕了,撂下一句“公子别后悔”,就匆匆跑了出去。
听竹轩里静了下来,只剩下暖炉里炭的噼啪声。姜珞棠看着“他”的背影,心口忽然就暖了——这个仇人的儿子,总是在她最狼狈、最危险的时候,挡在她身前。
“谢谢你。”她轻声道,眼底的冷意渐渐褪去,只剩下复杂的情绪。
“他”转过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碎雪,指尖带着点凉:“我说过,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两人正说着,柳疏影匆匆跑进来,脸色惨白:“珞棠!不好了!外面都在传,说你是苏家余孽,还说公子为了护你,和姜大人撕破脸,姜大人已经在朝堂上参了公子一本,说公子‘私藏乱党,对抗朝廷’!”
姜承业果然动手了!在朝堂上参“他”,既打压“他”的势力,又能逼“他”放弃她——毕竟,现在朝堂内忧外患,“他”若是被冠上“对抗朝廷”的罪名,处境就危险了。
“公子,你……”姜珞棠看着“他”,眼底满是担忧。
“他”的脸色沉了沉,却没慌,只是对着柳疏影道:“我知道了。你让顾大人再等等,账本暂时别用,姜承业现在有防备。”说完,又对小禄子道,“去把老陈叫来。”
小禄子应声跑出去。柳疏影看着“他”镇定的样子,也松了口气,又叮嘱了几句“小心”,才匆匆离开。
没一会儿,老陈就来了。他是上次去破庙救书童的黑衣人首领,此刻穿着便服,对着“他”躬身行礼:“公子。”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姜珞棠,压低声音和老陈说话,姜珞棠只能听见零星几个字:“朝堂……姜承业……暂时离开……”
暂时离开?“他”要走?
姜珞棠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走到“他”身边:“你要去哪?”
“他”转过身,看着她眼底的慌意,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尖带着点烫:“阿珞,我要暂时离开云中阙几天,处理点事。”
“是因为姜承业参你?”她追问,手攥得更紧。
“他”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歉意:“对不起,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但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没人能伤害你。”
姜珞棠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想说“我跟你一起去”,却知道不能——她现在是“苏家余孽”,跟着“他”只会拖累他。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她轻声问,声音带着点哽咽。
“很快。”“他”伸手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眼底满是温柔,“等我回来,带你去看真正的梅,比听竹轩的这株,艳得多。”
说完,“他”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不是之前的梅花佩,而是块墨玉,上面刻着“玉顺斋”三个字,背面还有道极细的云纹——和之前那块玄铁牌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拿着这个。”“他”把墨玉递给她,“若是遇到危险,就去城东的玉顺斋,掌柜的会帮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离开云中阙,等我回来。”
姜珞棠接过墨玉,触手冰凉,上面的“玉顺斋”三个字,硌得掌心发疼。这是“他”给她的后路,也是“他”的承诺。
“我等你回来。”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他”看着她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不舍,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带着点沙哑:“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拥抱很轻,却很暖,像雪夜的暖炉,像发间的梅花,像他所有的温柔。
“他”走了,带着老陈,悄无声息地离开,只留下满室的龙涎香,和暖炉里未燃尽的炭。
姜珞棠站在听竹轩里,手里攥着墨玉,腕间的碎玉贴着梅花佩,忽然就觉得空落落的。她走到窗边,看着“他”消失的方向,雪还在下,把小路盖得严严实实,像从未有人走过。
不知站了多久,小禄子走进来,递上一封信:“姜姑娘,这是公子临走前让我交给你的。”
姜珞棠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纸条,字迹还是那样遒劲,却比上次多了几分潦草:“阿珞,梅花开尽前,我必归来。别碰姜承业的人,别信朝堂的话,等我。”
纸条末尾,还是那朵小小的梅花,和梅花佩上的一样。
姜珞棠捏着纸条,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落在墨玉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知道,“他”这一去,必然凶险,姜承业不会放过他,朝堂上的人也会盯着他,可她能做的,只有等。
等他回来,等他带她去看真正的梅,等他告诉她所有的秘密。
可她不知道,“他”刚离开云中阙,就被姜承业的人盯上了。姜承业坐在书房里,看着心腹递来的消息,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武珩昭,你终于肯离开你的金丝雀了。这次,我看你怎么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张画像,画的是“他”的背影,袖口的龙纹被特意描了出来,旁边写着一行字:“昭宁女帝,武珩昭,化名?公子,匿于云中阙。”
而此刻的“他”,正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的雪,眼底满是凝重。老陈坐在对面,低声道:“陛下,姜承业已经知道您的身份了,这次回朝,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武珩昭(“他”)点了点头,指尖摩挲着袖中的暖玉——那是姜珞棠砸在地上的那两块,被他捡了回来,合在一起,严丝合缝。
“我知道。”她的声音冷了下来,眼底的温柔被厉色取代,“但我不能让阿珞有事。姜承业想动她,得先过我这关。”
马车驶进风雪里,朝着皇宫的方向,朝着那场注定的权谋斗争,驶去。
而听竹轩里,姜珞棠还在等。她把墨玉贴身藏好,把纸条放进锦盒,和暖玉放在一起。暖炉里的炭还在燃,梅花佩还在衣襟内侧,一切都和“他”在的时候一样,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开始相信,“他”不是单纯的仇人的“儿子”,相信“他”会回来,相信这场始于算计的纠缠,或许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可她不知道,这场等待,会比她想的更漫长,更凶险。姜承业的网,已经张开,朝堂的风,已经吹起,而她和“他”,就像雪地里的梅,注定要在风刀霜剑里,挣扎着绽放。
雪还在下,落在梅枝上,落在暖炉上,落在锦盒里的碎玉上,像一场无声的告别,也像一场漫长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