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坊,临近太极宫,可谓寸土寸金。在这块王公贵族云集的地儿,有一占地四十余亩的气派建筑群,那便是当朝右仆射陆定年的府邸。
正值府中老太太的六十寿诞,府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久在宫中的陆皇后也获了圣人特批,准允回府省亲几日。
酒过三巡,众宾客兴致高涨,聚在一起吟诗作对,觥筹交错声、哄笑声不绝于耳。
陆定年坐于席中,见众人沉浸其中,遂放下酒樽,悄悄离了席。他穿过正堂,绕过游廊,自耳房入了后院。只见一头戴凤鸟步摇宝钗、身着正紫色祥瑞锦绣凤袍的女子端坐于堂上,似是等了许久。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陆定年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堂上的女子情绪泱泱,蹙着一对柳眉,闻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皇后娘娘近来可好?”陆定年恭敬道。
陆容音又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道:“兄长,现下只你我二人,就不必摆这副花架子了吧。”
陆定年听此,亦不再装,挺了挺身道:“百花宴那次不是筹划好了,为何还是让晋王跑了?”
陆容音料到他要兴师问罪,面无表情道:“是筹划好了,我暗中派的人在晋王酒里下了药,眼见着晋王喝下去了,宫里刚来的侍女也被骗去了永寿宫候着......”
话还没说完,被陆定年打断道:“不必说这些细枝末节,我只想知道为何晋王跑了?”
“我也不知,只知我的人将他引到了永寿宫,他又忽得消失不见了。那药性来得猛,寻常,人不可能招架得住,除非他百毒不侵。”陆容音平静道。
陆定年看着她冷淡的表情,心中冒火,冷哼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话形容堂堂皇后,实是不敬,可陆容音毫无反应,像个机械的木偶。
“你若那时肯听我的,买通替晋王问诊的太医,我们现今何须这样折腾!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呐!”陆定年扼腕叹息,越说越觉可惜,一甩长袖欲走。
“兄长,为何非要拼个你死我活?”陆容音开口道。
“为何?伴君如伴虎,朝堂上自古以来一直如此。那万人之上的位子只有一个,多少人虎视眈眈。”陆定年折了回来,有些苦口婆心道,“兄长做这些,不也是为了你和朗儿,倘若朗儿坐上了那个位子,你想要什么得不到?”
陆容音没吭声,忽得小声道:“子洵哥哥也能得到吗?”
声音虽小,陆定年还是听到了,一瞬之间,他的面部变得扭曲:“姜子洵?你贵为皇后,天子之妻,居然还留着这龌龊的心思!”
陆容音被龌龊两个字刺到了,她有些气息不稳,盯着陆定年道:“所以得不到了是吗?”
“容音,你已为人母,还未长大吗?!”陆定年有些恨铁不成钢,“你那时年少无知,没见过什么男子,碰到他便以为遇到了良人。但你可想过,他当时只是七品的侍御史,姜家更是与陆家不可比,这样的人,根本护不了你。”
“可是子洵哥哥对我很好,为官廉洁奉公,是清如水、明如镜的君子。”
“君子?”陆定年讥笑道,“君子有何用?我看他这么些年,只爬到了御史中丞,仍是个五品小官,无用得很。”
“别这样说他。”陆容音撇过脸去。
陆定年气急反笑:“陆容音!我一手将你送到后宫之主的位子,千万人景仰,你就是这样作贱自己的?你的夫君是九五之尊的天子,他敬你爱你,你还有何不满足?”
陆容音嘴角抽了抽,好一会儿,缓缓抬起头。
“可是兄长,你知道的,”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是花了极大的力气压住哽咽,“陛下敬的、爱的是我吗?”
陆定年的耐心告罄,他不想再与她纠缠下去,冷声道:“无论如何,你既已是一国之母,便不可再率性妄为,还请皇后娘娘自重。”他标准地行了个大礼,未等陆容音说些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一大早,京城右武卫门口吵吵嚷嚷。
“冯将军在吗?我要见冯将军。”一结实魁梧的壮汉带着一帮人堵在门前。
“魏统领,”一男子陪着笑走出,“冯将军今日外出办事,不在右武卫。这又是怎么了?”
“哼,怎么了,我他娘的还想问你呢?”壮汉啐了一口,“长林军抗击突厥有功,为何一回来就解了兵?我们将军重伤而归,刚从阎王那捡回一条命,为何面都不让我们见?”
“哎呦,魏统领,不是同你说了好多遍了吗?晋王殿下现如今已自己释了兵权,不再领军了。”
“将军自己释了兵权,兄弟们,你们信吗?”众人纷纷摇头,情绪激动地哄闹起来。
“我们长林军在边关拼命,提着脑袋过活,好不容易回了京城,朝廷就是这样对我们的?”壮汉怒目圆睁,“我看你们这些什么南衙十六卫,都他娘的是仪仗队里的一群废物。”
男子面色变了变,但仍和气道:“魏统领,稍安勿躁。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我也是办差事的小官,这事我一定禀告大将军,一定给个交代。我还有事,先告退了。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说着不顾一片愤怒的叫骂声,转身进了衙门。
男子步履匆匆地入了偏房,见冯暨静坐在桌前,神情为难道:“大将军,方才......”
“不必说了,我都听到了。”堂堂右武卫,被人叫做废物,冯暨的脸色很难看。
那魏统领难缠得很,三番五次上门闹事。要不是圣人说要优待长林军的这些功臣,哪能容忍他们撒泼至今?
“明日我去朝上同圣人说说,不可再这样下去了。”冯暨道。
——
五更天,太极宫中景帝用完早膳休息片刻,便上了早朝。
开春的漕运案忙了一阵,以一众官员革职流放为终。相比起来,近来颇为太平,是以朝议的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
冯暨小心上前,躬身道:“启禀皇上,近日长林军的遗兵频频在右武卫闹事,要见晋王殿下。他们虽收归右武卫,却不服管教。臣遵旨优待功臣,可如此行径,实在有损皇家禁军的颜面。”
“其他卫呢,也是如此?”景帝环顾道。
众卫的大将军点了点头。“陛下,臣还得知,长林军中领了军籍回乡的,近日并未离京,仍盘踞在城里,说是要等晋王殿下回长林军的消息。”一人补充道。
景帝没有吭声,右仆射陆定年疑惑问道:“晋王殿下不是已主动解了兵职,为何这般?”
“臣已解释多次,奈何他们不信。”冯暨叹了口气。
“这就有些逞性妄为了,”陆定年瞧着景帝的脸色,“晋王殿下虽在边关征战有功,可皇城的禁军守京亦有功,为何这般追随。莫非晋王殿下才华盖世,大周独此一人?”
景帝原本已心生不悦,听了这番话更觉刺耳,沉声道:“禁军护卫京城,岂容这等放肆?”
“既不服,便解了军籍遣返回乡吧。”
“这......”兵部尚书孙建宁有些为难,他拱手道:“陛下,长平一战伤亡惨重,边关赀虏虎视眈眈,急需征兵扩充军队,以卫大周国土。先前解了长林军已致军中微词,若此时再遣返,怕是熄了民众参军的热情啊。”
景帝紧了紧右手的扳指,长林军一事,军中非议,他不是不知。
“臣看此事不必至此。”左仆射任经恒道。
“任老有何建言?”
“计功受赏,赏一以劝百。”
景帝眯了眯眼,他明白了任经恒的意思。长林军恶战归来,最应受赏的是晋王,而今曲江宴的赏赐迟迟未兑现,晋王又在京城无所事事,自是给长林军的遗兵留了念想。
眼下让晋王去广陵是最好的办法,况且,驻守广陵的淮南节度使宋延向来与晋王不和,有他压着出不了什么岔子。
思及此,景帝道:“吕卿,宗正寺为何驳了晋王的折子?”
吕信背后冒汗,埋首道:“臣一时疏忽,请陛下责罚。”
初晨的日光照得大殿明晃晃一片,在跃动的浮尘中,景帝悠悠道:“罚一月俸禄,下次仔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