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卧底生存指南》 第1章 序 长平之战 陇西长平郡。 北风呼啸,席卷大团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回旋,又重重砸向地面。天地连为灰白一片,除了远处轻描淡写的群山,便只余肆虐的风声。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一抹刺眼的红撕开天幕,裹挟着飞扬的雪泥,疾驰而来。 “报——嘉定关有变,季将军率半数守军出关,似往云中郡方向进发!”几成雪人的士兵顾不上拍打周身的雪片,急急跪下报道。 为首的年轻将领面色变了变,此次突厥进攻一改往日抢掠之风,攻势之猛规模之大竟让他们措手不及。 先前的对策约定,前守关、后防城,此时季将军忽然变卦,莫非云中郡有异? 得去前面探探。 叶望心中砰砰直跳,扫了一圈将士的面容,皆露凝重之色。 他整了整衣襟,以长刀钝地,任凭狂风卷起披风,扬声道:“诸位,大战在即,最忌猜疑。今突厥之势靡杂,随时生变,现下云中有异,而前关空虚,情况危急。” “长林军听令!轻骑四十二人,有志者随我赴嘉定关增援!” 霎时四十余人出列,“将军是大周的血脉,且留后方,让尔等前去!”众人齐跪道。 “我是兵,战场上,不分高低贵贱。嘉定关群龙无首,光你们去有何用?”叶望一个翻身骑上马,“留下的听从卫羽指令,其余人,跟我走。” 待到嘉定关,同守兵确认云中郡有变,叶望的心才稍稍放下,决定按兵不动,先派人打探季将军的消息。 高耸的城楼上远眺,是死一般的空寂。时间一天天流逝,没有突厥的踪影,亦没有季将军的消息。空气中生出不安的气息,不详的预感愈演愈烈。 叶望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清晨,在一成不变的灰蒙天际,终于出现一个红点,如朝阳徐徐升起,近了近了,却见鲜血淋漓的斥候失魂落魄而来。 “死了,都死了。” “你说什么?什么都死了?”叶望愣愣问道。 “云中郡失守,朝廷说将军谋反,杀了将军,弟兄们也都死了。”士兵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叶望的耳边嗡嗡作响,谋反?怎么可能?季将军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明明战前约好年关回京,明明他还挂念京城的妻女,明明他守正自持,明明他一手将他培养成独当一面的将士。 天地开始倒转,叶望听见心中有些东西轰然倒塌了,他重重跌坐在地。 “将军,突厥朝嘉定关方向进发了,不出两个时辰便会到达。” 冷冽的风不带一丝情感,叶望强撑起身,抬起血红的眼,一字一句道:“布阵迎战,人在关在。” ——— 长平的大雪持续得意外之久,久到人忘记了时间。 残破的嘉定关城楼下,密密麻麻的箭矢杂乱插着,层层叠叠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里,血水凝固成红色的冰河。远处,突厥的营地升起袅袅孤烟。 粮没有了,箭矢也将尽,另一波突厥绕至长平郡侧攻城,也不知卫羽那边情况如何。叶望靠在城楼的墙壁下,抹了把脸:“援军还未到吗?” 斥候上前:“朔方已派增援,约莫七日内到,许是路上遇事耽搁,将军再等等。” 叶望苦笑,等,又是等。突厥会等吗,将士的命能等吗? 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他决定破釜沉舟,做最后一搏。 傍晚,他召集十余精兵组成小队,在夜色的掩映下悄悄潜入敌营。 最后的机会了,众人都谨慎异常,解决了大营的守兵,正欲入帐斩杀可汗,忽得喊杀声震天,篝火云集。 被发现了!叶望同众人使了眼色,狠狠一勒缰绳,猛得冲入突厥的队伍。突厥猛不防,队形散乱开来,慌乱中无数被斩于刀下。 但渐渐地,他们镇定下来,“杀掉领头紫衣,取其人头者重赏!”突厥听了此令,蜂拥而上,叶望瞬时被包围。他拼死抵抗,想冲出包围圈,赶来支援的士兵纷纷死于乱刀下。 “别管我,跑!”叶望目眦尽裂,猛一震刀,一排突厥应声而倒。正欲驱马从缺口突破,一支淬毒的利箭飞来,直直插入左肩。 他一个踉跄,自马上跌落。 好大的雪,好冷,打在脸上生疼,他恍惚想起儿时长安宫城的大雪,伴随着欢呼声纷扬而下,一时间宫廷各处便多了许多形态各异的雪人。 可惜回不去了。 叶望的意识逐渐模糊,在他合眼的前一刻,一支装戴整齐的周军冲入了营地。 第2章 逃亡 穷冬时节,罕见地下了场大雨,撕开天幕,倾盆而下。 几排矮小简陋的草屋紧密排列着,在瓢泼大雨中相互依偎。放眼望去,长安城已模糊不见踪影,只能通过连绵的终南山脉,依稀辨出点方位。 天地颠倒不清,震耳欲聋的雨声中,是一整片乌沉沉的黑。 一户人家的草垛后,伏着一个小小的黑影。 “呼。”季辞秋靠着草垛,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看,而后重重地喘了口气。 到现在为止,她还是很懵,明明上一秒还坐在书桌前熬夜赶ddl,下一秒就来到了这里。还没搞清楚情况,忽然几个卫兵大叫着向她扑来,她本能地拔腿就跑,东躲西藏,这才惊险脱身。 肩背上的伤粘连着衣物,被雨水冲刷后开始溃烂,浑身湿透,不受控制地打着寒战。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很痛,不是在做梦。 这是什么鬼地方,不会要死在这里吧?季辞秋摸了摸滚烫的额头,绝望地想。 她闭目打算恢复些体力,脑中却浮现出一些陌生的场景。 这是……她心中惊异。 这具身体主人的记忆? 她意识到什么,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连忙静坐冥想。过了许久,她回过神来,心中却似压了重石。 没错,她穿越了。穿越到了周朝,目前身份是一名在逃的罪臣之女。 季辞秋努力回想了历史,周朝绵延百年而不绝,是当之无愧的鼎盛王朝。只是她目前所处的周高宗时期,似乎不太一样。 周高宗,世称周景帝,年号天凤。现存的历史记载中,天凤的二十七年间,除了早期的卫边战争,剩下的便是混乱的夺嫡之争。景帝稳坐皇位,纵容争斗,后期沉迷仙法,致使礼崩乐坏,纲纪紊乱,外敌蠢蠢欲动,差点覆灭了大周王朝。 季辞秋很想哭,这与她幻想中的穿越很不一样。本以为穿越后可以纵情山水、体验古代风土人情,现实却是顶着满身的伤,半死不活地躺在泥地上。 不过也不全是坏消息,好消息是原身作为将门之后,有一身武功。在这样一个不太平的年代,是可以保命的本事。 “往这个方向跑了!给我仔细搜!”一声吼叫打破了寂静。 季辞秋猛地直起身,看到一群披着蓑衣的卫兵提着灯挨家挨户地搜查。 “开门!”领头人粗暴地拍着院门,“有没有看到一个黑衣女贼?” 季辞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努力伏低身子,紧紧盯着。 那老汉撑着伞,茫然摇头道:“都睡着呢,没有看到什么女贼。” 领头哼了一声,有些狐疑地朝里望了望。 “走!继续搜。”他大手一挥,闷头往前走,忽得顿住了脚步,“等等。” 推门入院,是几堆巨大的草垛。不知为何,他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牵引着他往前探究。 雨水重重落下,砸在地上,像是人走动的声音。几名卫兵成包围状,屏声静气,缓缓靠近草垛。 草垛后隐隐现出一块黑布,领头心中一喜,拎起长刀猛地刺过去。 哗啦一声,刀刃穿过草结,扑了个空。众人上前一看,是块割裂的破布,缀着点点干涸的血迹。 忽然,井栏后斜斜飞出个黑影,几步跨出院门,往外逃窜。 “在那里!”卫兵大叫。 领头嘴角露出一丝邪笑:“给我追!她身上受了伤,跑不了多远。” 季辞秋在大雨中穿梭,茫茫的雨幕下,漆黑一片,一时辨不清方向。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来不及思考,拼命往前跑。 到了一棵榕树下,她忽得顿住。再往前,应是出村了。村子外,便是一望无垠的田野,难以躲藏。 她连忙折返,欲走另一条道。可追兵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封堵住了出路,步步紧逼。 季辞秋心中恶寒,看来他们早有预谋。 横竖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硬着头皮赌一把。 她深吸一口气,循着身体的惯性,脚尖点地,飞身跃上了砖墙。 成功了,她暗呼,猫着腰顺着墙沿走。站在墙上,可以看到村外的土道。已是深夜,又逢大雨,路上人烟稀少,一览无遗。 季辞秋心中沉了沉,正欲寻别的路子,一阵车辙声自远处响起。她猛地抬头,见一架马车冲破雨幕,疾驰而来。 “在那里!”卫兵看见了墙上的身影,扬声道。 眼见追兵将至,来不及多想,她脚尖聚力,纵身跃下,一脚踏上轿顶。马车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季辞秋抓住窗牖,借着摇摆的幅度猛地荡入轿内。 “别出声。”她一把劫持住轿内的人,用刀尖抵着他的喉咙道。 卫兵已然紧随其后追了上来,广袤的田地上,赫然停着一架四乘马车,马匹系五彩毛毡腹带颈带,车舆金辂漆身,格外显眼。 “不良人奉命追捕逃犯,请阁下配合。”领头瞥了一眼装饰繁复的伞盖,不知来人身份,谨慎道。 “王爷?”成影握紧缰绳,不敢轻举妄动,侧头看向车舆。 车内,叶玄因着挟持被迫仰着头,他缓缓移动手指,自袖中摸出一根银针。 “照我说的做,我不伤你。”季辞秋紧张地盯着车幔,低声道。 雨势渐小,月光透过云层撒下来,车内亮了些。 叶玄微微侧头,看到她的脸时,举在半空的手忽得一顿。 “要我做何?”他悄悄将银针收回,正襟危坐道。 “带我离开这里。”季辞秋强撑着精神,沉声道。 叶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地笑,他稳了稳神,对着车外道:“无事,怎么不走了?” “方才一黑衣女贼往此方向跑了,阁下可曾见过?”领头扬声道。 “黑衣女贼?未曾。” 领头将信将疑,车舆的纱罗飘动,隐隐带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他心中一动:“此女乃是朝廷重犯之女,请阁下配合搜查。”说着便要掀帘。 “放肆,”成影怒喝道,“三殿下在此,你敢不敬?” 领头听到三殿下,身子一震,手悻悻收回:“不敢。” “王爷有伤在身,尔等在此拦轿,误了医治的时机,拿你们试问。”成影震声道。 有伤在身?这便说得通了,领头闻此,连忙跪身赔罪:“下官冒犯,奈何职责在身,还请殿下通融。” “这么大阵仗,抓得谁呀?”车内悠悠传来一个声音。 “反贼季恪之女。” “哟,那可得上点心。”叶玄懒懒道,“你这么说本王倒是想起来,方才那边的御麦地里似乎有点动静。” 领头猛地扭头看了眼:“多谢殿下。我们走!”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离开。 季辞秋心中却未放松丝毫,方才她听了他们的对话,才得知自己劫持的这位竟是三皇子叶玄。 劫持皇子,几条命也不够死啊。她后背冒汗,手越收越紧。 “他们走了,是不是可以放开本王了。”叶玄见她未动,出声提醒道。 季辞秋回神,愣愣放开勒着叶玄脖颈的臂膀,另一只拿刀的手却仍举在半空:“这是往哪走?” “回长安啊。”叶玄道。 季辞秋闻言,重新勒住叶玄:“我不回京。” 叶玄嗤笑一声:“不回京,去哪?广陵?” “现下京中的不良人都知你要去老家广陵,千里迢迢,你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吗?” 季辞秋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跟本王谈个交易,本王护你周全,如何?” “什么交易?”季辞秋猛一抬头,正欲追问,眼前一阵眩晕。她低头看了看,一根银针不知何时扎入了她的小臂。 “你......”季辞秋心中大骇,挣扎着起身,终是抵挡不住,晕了过去。 “成影,把那些人解决了,处理得干净些,别露了破绽。”叶玄掸了掸手。 “王爷,会不会惊了圣人?”成影有些迟疑。 “本王此番隐秘出行,他们既已看到,便活不成。”叶玄淡淡道,“城郊多匪盗,不良人不察被抢,无人幸免。” “是。”成影隐入黑暗。 —— 长安城东南,曲江池。正月已过,芙蓉苑内却歌舞升平、锦绣连城。 曲江池的碧水仍未完全解冻,细碎的浮冰在日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如镶钻珠宝。围池一圈,摆着金丝楠木宴桌,雕花玉石器皿上,呈满糕点佳肴。金鼓齐鸣,铜乐声声,百官身着朝服、腰佩玉带,陆续落座。 景帝身着龙袍,高坐正中。背后一扇云母珐琅屏风,群龙盘绕,云雾飘渺,风仪严峻。他心情极好,与一众大臣微笑攀谈着。 今日曲江宴,是为庆祝长平一战胜利,长林军凯旋。 礼乐奏起,为首的左仆射任经恒起身,举杯恭敬道:“皇恩浩荡,泽被苍生。长平一役有惊无险,臣这一杯,敬陛下文武全才,盛德如春。” “敬陛下文武全才,盛德如春。”众臣齐道,而后一饮而尽。 任经恒又斟一杯,道:“这一杯,敬长林军骁勇善战,万夫莫当。” 卫羽起身迎酒,心中沉重异常。长平一役,他在后方拼死守城,好不容易等来了援军,却得知将军重伤昏迷的消息。现如今将军生死未卜,朝廷迫不及待地开了庆功宴,是为哪般? 他心里五味杂陈,又不好伸张,只能强颜欢笑。 长林军的其他士兵没有这个能耐,一壮汉哗得举杯站起:“陛下,俺是个粗人,贱命一条,这辈子能见陛下一面,值了。可现今将军是生是死都不知,俺们这些做部下的在这喝酒玩乐,心里实在难受。” “是啊,是啊。”众士兵纷纷附和。场面一时混乱。 右仆射陆定年笑了笑,道:“长平一战非一人之功,陛下此时开宴,是为体恤众士。众勇士的心情臣理解,但大可不必忧心,定是请医术精湛的太医医治,还请各位勇士放心。” “老五作战有功,待他醒来,朕自会重赏。”景帝不紧不慢道。 见陛下言至此,众人不好再说什么,遂埋头吃酒。 长安城的另一头,光化门。一架简陋的马车踏过低洼,泥水四溅,引起阵阵嫌恶声。 “何人?”监门将军上前拦住。 “晋王殿下急需医治,速速放行。”前头身披盔甲的驾车人急急道。 监门将军走近,掀开车帘,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熏得他有些作呕。 他强忍着不适,往里看去。车舆中静静躺着一面色苍白的男子,左肩处的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周围的皮肤呈现出怪异的紫黑色,已经开始糜烂。 “何以证明身份?” 葵生一愣,忽得想起什么,自包中翻出一枚铭文虎符:“殿下领兵作战所用。” 监门将军接过,仔细看了看,而后恭敬地交回葵生手里。 “放行。”他扬声道。 马车飞驰而过,卷起一阵尘烟,很快消散。 监门将军站在原地发愣,心有余悸。 那样重的伤,也不知能不能活? 第3章 入府 季辞秋再次醒来时,已是三日后。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待看清上方层层叠叠的帷帐,猛地爬起身。 “你醒了。”一侍女装扮的女子细声道。 “这是哪里?”季辞秋头痛欲裂,发现身上的伤竟开始愈合。 “齐王府。”女子答道。 齐王府?那便是......三皇子叶玄的府邸。季辞秋想起来了,那晚叶玄在她臂上插了根银针,令她昏了过去。昏迷之前,说要与她谈个交易。 思及此,她下了床:“我要见三殿下。” “王爷去宫里了,要等些时日。”女子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奴来伺候姑娘梳洗。” 她拿了一件丹青黄缎襦裙走来,开始给季辞秋更衣。 季辞秋任由侍女摆弄着,有些不自在,遂看向铜镜。 镜中的女子有一双秋水般明澈的眸子,秀挺的翘鼻,朱唇皓齿,两颊粉若桃花。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 “姑娘真是有趣,怎得跟第一次见自己的容貌一般。”侍女笑着调侃。 季辞秋收回手,讪讪笑了笑。 没过多久,叶玄回了府。 季辞秋跟着小厮七环八绕,进了一方精致的小院。正堂坐着一位着鸦青色广袖锦袍,头束象牙白玉冠的公子。 “王爷,人来了。” 那人正摩梭指尖的玉扳指,闻言缓缓抬头。那晚夜色太暗,季辞秋没留心他的长相,这时才见了真容。 这是一双与当今圣上极为相似的锐利凤眼,鹰钩鼻、削薄唇,龙眉凤目中隐隐有股阴寒之气。 “季姑娘醒了,”叶玄薄唇轻启,“感觉如何?” “挺好,”季辞秋含糊应道,“殿下那日说的交易,还未言明。” 叶玄没曾想她问得这样直接,笑了笑:“季姑娘着急得很?” “小女何德何能,殿下这般救我,”季辞秋闷声道,“若不弄清,实令人诚惶诚恐、寝食难安。” 叶玄懒懒往后靠了靠:“近日晋王回京,府里招收下人。本王看你眼明手捷,送你去晋王府做事,保你周全,如何?” 晋王府?季辞秋愣了愣。 “小女现今这模样,怕是早已张贴在告示上。”她迟疑道。 “无碍,绿蔓会给你易容。”叶玄毫不在意,“还有,你常年练功,手上有茧,做侍女不妥,扮作男子好些。” “这......”季辞秋有些摸不着头脑,让他去晋王府做事,为何?她想起贯穿周高宗时期始终的皇位之争,照叶玄的意思,是要她卧底到晋王府上? 只是,他就这样信任她?季辞秋看了一眼叶玄。 叶玄见她犹豫,面上浮起一丝嘲弄:“本王从不勉强,季姑娘若是不愿,可自行离开。” “只是这行踪,本王可不保证会不会透露给不良人了。” **裸的威胁,她有得选吗?季辞秋抿了抿唇,伏首道:“全听殿下安排。” —— 季辞秋着一身粗布衣裳,身背包袱,入了崇仁坊。 “听说了吗,这晋王殿下自从回京后,一直闷在府里不出。” “不是说伤得极重?这么些天了,也不知是生是死。” “那这招揽下人,谁愿去啊。说句冒犯的,若是没救得回来,府一散,还得另谋下家。”两个同样着粗布衣裳的男子小声议论道。 季辞秋越过他们,往晋王府走。门口的牙婆见着她,远远地招手。 她连忙迎上去。 “黎叔,这便是我同你说的那人。”牙婆叫了声在一旁忙碌的中年男子。 “你好,鄙人白轩,先前在一商贾家当差。”季辞秋主动道。 黎叔正躬身帮忙推着板车,闻言直起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季辞秋不自觉挺了挺身板,竟有些面试般的紧张。 “这小身板,也好意思当差。”另一牙子在一旁撇嘴不屑,他拉过一壮汉道,“瞧我这个如何?保有力的。” 那壮汉背如磐石,一只小臂有季辞秋的小腿粗,两人站在一块儿,明眼人都知选哪个。 “黎叔,我这可以给你出个好价钱。”牙婆眼见情势不妙,瞅着他的脸色,见缝插针道,“折半,三千文如何?” 这价格已不是实惠,颇有点亏本的意思。壮汉听此,更加轻蔑,他淬了一口,用肩膀狠狠撞了季辞秋一下。 本以为他会应声倒地,没曾想那豆芽竟稳稳当当地立在原地,晃都没晃。 壮汉愣了愣,不信邪地又撞了几下,依旧纹丝不动。他气急败坏起来,抡起拳头欲砸季辞秋的脸。眼见就要结结实实地打中,拳头忽然停在半空。 侧头望去,季辞秋一只手稳稳抓着壮汉的手肘,而后用力往外一甩。壮汉被这力道带得往后踉跄了几步,“他奶奶的。”他口中骂道,面目狰狞地扑上前欲拼个你死我活,哪知季辞秋横空一个飞踢,壮汉毫无防备,被踹翻在地。 其他三人目瞪口呆地看完了全程,牙婆咽了咽口水,心中悔恨不已,方才作什么贱压那样狠的价!这样的好苗抬一抬起码能卖上七千。 “嘿,弄错了,方才说的三千文不是这个。这个要八千。”牙婆找补道,“你若诚心想要…” 她伸手比了个七:“七千文,交个朋友。” 壮汉躺在地上,挣扎了几番,被季辞秋压制,没起得来。 黎叔点点头:“收了吧。” 就这样,季辞秋花了七千文把自己卖了,成了晋王府的一名车夫。作为男仆,她与一众小厮,住在垂花门外的倒座房。 忙活了一天,待到人定,季辞秋歇了下来。她躺在床上,这才有功夫细细回忆历史。 作为一名理科生,她对历史的认知大多来自多年前的历史课以及课外闲暇时看的几本历史读物,此时才深觉书到用时方恨少的道理。对于天凤年,一些细节她已有些模糊,暂时能回忆起的便只有大致的走向。 现今是天凤二十三年,太子早逝,储君之位空置,宫廷暗流涌动,一场权力之争正悄悄酝酿。 参与皇位之争的有三大势力,三皇子叶玄、五皇子叶望以及有母族支撑的九皇子叶朗。 季辞秋机缘巧合碰见了叶玄,在他的胁迫下卧底到叶望府上,稀里糊涂地与其中两位皇子产生了联结。 不巧的是,这两位皇子在历史上的风评似乎都不太好。一个阴险狡诈、私勾外敌,在天凤末年服罪而终,另一个荒淫无度、花天酒地,于昭宁一年因病早逝。 唯一的九皇子叶朗,最终继承皇位,凭一己之力挽周朝大厦于将倾,开创了昭宁盛世,是历史上百世流芳的千古明君。 若是有机会一览风姿便好了,季辞秋想。 她心中暗骂自己运气之差,好的没机会见,坏的倒全沾上了。无论跟着叶玄还是叶望,似乎结局都不太好,她有些颓丧地想。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 冬季将尽,夜里仍是凉得刺骨。一身负木匣的男子在提灯小厮的指引下,一边搓手哈气一边操着小碎步迈入晋王府。 “太医,如何?”屋内烛火昏暗,映出黎叔脸上担忧的神色。 “殿下的箭伤着实惊险,若是向左再偏一厘,怕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且这箭并非普通的箭矢,其上淬了乌头,臣用了些甘草将将止了毒素蔓延。” 太医皱眉把着脉,啧了一声又换另一边,喃喃道:“虽止了乌头扩散,但耽搁的时日久了些,毒已侵至血脉。这左臂,许是保不住了。” 黎叔闻言,扑通一声跪下道:“太医您也知道,王爷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断臂如削七分魂,老奴恳请您再想想,可还有别的方子?” “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太医有些为难,“听过阿芙蓉吗?此物主百病中恶,客忤邪气,止痢止痛行气之效尤胜。然其弊亦大,极易成瘾,不可长用。” “殿下这毒,非以年不可解,若用此法致殿下染瘾,臣万死难辞。” 黎叔听此犯了难,眼下只有两条路,各有各的凶险,王爷不省人事无法做主,只能他来选择。他看了看叶望的左臂,咬了咬牙。横竖成瘾需日积月累,先保住身体再说。 “用阿芙蓉吧。”他握了握拳头道。 一番望闻问切后,黎叔千恩万谢地将太医送出了门:“太医可知王爷几时能醒?” “殿下这伤,少说半个月,长则不可期。不过臣用了最好的方子,效用应会更好。” 黎叔连连点头,屋内叶望紧闭着眼闷咳了几声,他连忙跑进去。 太医立在院中,看着老汉弓着腰忙碌的身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其实并非仅有两副方子,而是上奏时,圣人特意点了这两副。 伤成这样,保了性命已是不易,还得受这等折磨,帝王之家真是深不可测呐。罢了,今后上点心,多用几味好药吧。 玉轮移至半空,稀稀疏疏的月光撒在中庭,细碎如银雪。他提上药匣,深一脚浅一脚,踏着一地的寒气离开了。 —— 日子如流水般过着,季辞秋每日除了做府内的事,剩下的时间都在偷摸地练武。 府内小厮众多,不使人察觉很难。季辞秋找了许久,总算找到了一块隐蔽的空地。这空地在倒座房与垂花门之间的马厩后,本是作仓储所用,但因府内久无人住逐渐荒废,通往仓储的角门也上了锁。 这日一大早,季辞秋像往常一样来练武。她眼瞅着四下无人,小跑几步跃上了仓储的围墙。正要往下跳,忽得瞥见王府后院正中站着一人。 那人着一袭素白色中衣,侧身与黎叔说话,因隔着远,五官看不太清,只依稀看见白得近无血色的皮肤和棱角分明的轮廓。 这是…那个生死不明的晋王?季辞秋心中一动。这么些天,他竟已醒过来了? 她不敢在墙上久留,猫着身子跳了下去。 府内另一边的围墙上,一身着劲装的少年双手抱胸,懒洋洋地靠着屋脊。看着季辞秋跃下,他吐掉口中的草茎,脚尖聚力,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第4章 芸娘 早春时节,硕大的长安城经过一冬的蛰伏从睡梦中苏醒,喧嚣声渐起。各色商贩张罗着摊位,茶坊、酒肆中的人络绎不绝,这其中赫赫有名的当属“长安第一酒楼”——千秋阁。 “谢小爷捧场!”一位身着布满金铃的艳丽戏服、头戴锦缎小帽的耍猴人弓腰拾着看客投来的绢布,身后的小猴也跟着频频鞠躬,引得众人发笑喝彩。 此刻坐在千秋阁中候着的季辞秋正百无聊赖地盯着门口的人群出神。 不知不觉,这已是她穿越过来的第三十三天。这些天,晋王逐渐恢复过来,伤一好便混迹于长安城的各大青楼楚馆,倒是与史书中的评述如出一辙。 “官人!之前……可还算数”,一阵嘈杂从千秋阁二楼的雅间传来,打断了季辞秋的思绪。 她随着众人朝二楼看去,兴许是近来头牌曲怜儿回乡探亲,今日的千秋阁相比于往日冷清了些,二楼隔间的声音竟也能听见。 楼上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女子的声音渐弱,听不太真切了,她索性继续看向门外。 这时,邻桌一位书生模样穿素白袍的客官神秘兮兮地与同行道:“你可知今儿这楼上有哪位贵客?” “哪位?”青袍男抿了一口酒。 “当今圣上的五皇子,晋王殿下。” “哦?这晋王是先前领兵打仗的那位吗?” “正是,据说他是这儿的常客,二楼最里头那间就是专为他留的。说来也怪,这晋王自从陇西恶战突厥而归后,大病一场,醒来性情大变。过去酒色不沾,如今却是愈发沉迷,也不再领兵了。坊间都说晋王是被突厥打怕了,也有人说是因那反贼季恪的缘故……不过这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堕落成如今模样,当真是可惜。”白袍书生挑了挑眉。 “有何可惜,我要是这般出身,也能寻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当当。”青袍不以为意,“依我看,未必这般复杂。军营太苦,好不容易回趟长安,见如此繁华,自然就醉倒温柔乡喽。” “说到这个,我还听说这千秋阁头牌曲怜儿与晋王的关系颇为不一般。如此美人在怀,晋王当真是好福气。”白袍酸溜溜道。 青袍深表赞同,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意|淫。 季辞秋撇了撇嘴,不再听。 忽地,二楼的动静更大了一些,紧接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含泪夺门而出。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其攀上了二楼横梁,摇摇欲坠。 楼下的人躁动起来,一位头戴翡翠发饰,衣着华丽的婆姨紧跟着跑出来,绷着脸道:“芸娘,别犯傻,有话好好说!况且你现在是一尸两命,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肚里的孩子着想!” 那位芸娘流着泪,紧紧抱着横梁,似是也很害怕:“妈妈,你……让他出来,我要在这朗朗乾坤下说,让大伙儿评评理。” “芸娘!适可而止。”老鸨的脸色很难看,低声喝道。 正僵持着,二楼雅间的门忽然打开,一道男声响起,“不必如此麻烦,我出来便是。”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皆是倒吸了一口气。 缓缓而出的男子身穿一件赤绾色直襟长袍,腰束玄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松垮束起,无冠固定,一派风流蕴藉。剑眉斜飞入鬓,星目中淬着夜一般的黑,纵使带着放浪笑意,仍不怒自威。 静默了片刻,那芸娘抽泣道:“官人,妾知身份卑贱,从未有非分之想。纵有身孕也极力隐瞒,今日被妈妈发现,便要将妾赶走。妾无依无靠,这一出去便是送死,走投无路才来投奔官人。妾不要名分,只求官人给一条生路。可现今官人翻脸不认,妾有冤要诉啊!” 众人听罢,俱是可怜芸娘的悲惨遭遇,又迫于那人的威赫,只敢窃窃私语。 但男子似乎毫不在意,他扬着一张无辜的脸,笑意更深:“芸姑娘,我虽常在花丛中,可真没碰过你啊,这没做的事偏生说我做过,我也有冤要诉。” “官人那日酒醉得厉害,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怎能确认没有碰过妾!如今妾肚子大了,便翻脸不认,一尸两命,与侩子手有何区别!” “芸娘,不要再说了!”一旁的老鸨脸色更黑了,“你可知这贵客是谁?”说罢小心瞅了一眼贵客的脸色,才斗胆道:“是晋王殿下!”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闭了嘴。 “你清不清白先不论,但你肚中的孩子若有假,那便是欺君之罪,要掉脑袋的!你想好了再说!” 横梁上的芸娘瑟缩了一下,心一横:“妾发誓,妾说的句句属实,倘若有假,妾甘愿受罚。” 晋王把玩着手里的折扇:“可本王听说,你那广陵的老相好似乎前段时间来京城找你,现今已经回去了。他找你何事,你可愿说说。” 芸娘咬了咬嘴唇,神情哀切道:“妾在广陵老家有一小妹,最近离人世了,他来告知我的。” 旁听的众人没成想事情竟越聊越复杂,也不敢吭声,一时间大堂落针可闻。 “你,暂时不要赶她出去。”晋王似是累了,指了指那老鸨,“本王自会查清,把她先弄下来吧。”说罢转身回了屋。 挂在横梁的芸娘快要支撑不住,见人来救,竟也乖乖地从梁上下来。一场闹剧结束得太快,吃瓜的众人都面面相觑。 “搞什么名堂?”白袍男小声说道。 那青袍也甚是无聊:“这晋王未免也太无担当了,一个青楼女子,管她孩子是不是自己的,收回府不就好了,晋王府那么大又不差个位置。搞这么一出,和女子较真,这皇家面子上都难看。” 白袍听这话吓了一跳,赶忙捂青袍的嘴:“哎呦我的爷,你可少说点吧。天家的事儿哪是我们能议论的。”说罢饮完最后一口酒,拉着他不省事的爷找小二结账去了。 人群对于八卦的兴趣自古以来都颇为热情高涨。 本着法不责众的原则,不出几个时辰,这则融合千秋阁、皇子、身孕关键词的闹剧以极快的速度在长安城的市井传开。 在流传的过程中,还添油加醋进了曲怜儿与晋王的爱恨情仇。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及时改编推出了新话本,皇子与两位青楼女子的香艳故事,场场座无虚席。 这般声势浩大,自然也传入了太极宫中。 次日,众皇子例行晨省后,刚刚落座,便听景帝撂袍随意道:“朕听闻近来有关大周皇家的话本在民间流传甚广,可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座下的皇子大多年幼,其中就属三皇子叶玄和五皇子叶望年长,叶玄上前一步:“回父皇,确有此事,臣略微打听了一下,似是一桩与小五有关的误会。” “老五,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叶望离座,行跪拜礼:“儿臣有罪,近日与一青楼女子牵连,那女子有孕在身,执意说生父是臣。臣否认,这才起了争执。” 景帝没抬眼,老五自从伤势恢复,便整日沉迷声色犬马,虽说这是他希望看到的,但太过未免影响不好:“那孩子果真不是你的?” 未等叶望回话,景帝继续道:“若是你的,就纳了做个妾,王府也非养不起;若不是,调查清楚公之于众,不要叫人看了皇家的笑话。” “父皇所言极是,”叶望垂头道,“这女子先前的相好躲在广陵,若是揪出谣言自破。” 叶望将头埋得更低:“父皇先前于曲江宴问儿臣要何赏赐,儿臣彼时伤病缠身,未能受赏。臣常闻广陵钟灵毓秀,心向往之。索性现今无事,臣请亲赴广陵,一来平悠悠众口,二来遍览胜景。” 景帝听了这话,抬眼看他,曲江宴的话不假,可广陵天高皇帝远,若是生变难以控制,老五还是在眼皮子底下最为周全。 景帝正了正身道:“戏子而已,倒不必如此兴师动众。非朕不准,自古以来皇子远行一事只少不多。”却也不急否认,“此事交由宗正寺权衡,若于祖制无违,则朕准了。” 好一个移花接木,所谓祖制,历经朝代更迭和经年修葺,深究起来,究竟何朝何版为祖制也不得而知,斡旋的手段罢了。 叶望只能点头应是。 景帝捧过左右递来的茶吹了吹:“朕乏了,不留你们,散了吧。” 众皇子起身告退,叶玄与叶望走在最前。 叶玄笑着看了叶望一眼:“我今儿仔细瞧了瞧,五弟真是面如冠玉、仪表非凡,难怪这么多美人在怀。我听说广陵烟花柳巷之地的女子,个个都媚骨天成,比京城的还要摄魂,纳入府中就算做个花瓶,也是极为赏心悦目。” 叶望同样回以微笑:“皇兄谬赞,愚弟倒还认识一些上好佳人,若是皇兄开口,必双手奉上。可惜皇兄高风亮节,不得识一二。”二人一路无话。 季辞秋在朱雀门的右掖门候着,远远看到一群锦衣玉带的公子,便起身御马。 见叶玄与叶望并行而出,一时心虚垂下头,只听叶玄似笑非笑与叶望道别:“繁花丛中过,哪能片叶不沾身。五弟今后切莫疏忽大意,小心左右呐。” —— 宗正寺,主薄满头大汗,正对着折子犯难。他左思右想,提笔又放下,终是叹了口气,起身去寻宗正卿。 “吕卿,这有一封有关五殿下的折子,下官拿捏不准,怕会错了意,请您过目。”说着将手中的折子呈上去。 吕信正执着玉杵研磨婆律国新贡的龙脑香,听了五殿下,神色一凛,接了过来。他细细看了一遍,抬手抚了抚胡须。 “大人,您看……” 吕信哼笑了一声:“能怎么看?” “五殿下赴广陵,圣人若是同意,要问我等的意见?怕是心里不愿,又因着先前曲江宴的话骑虎难下,便叫我宗正寺当这个恶人了。” “寻个理由,驳了吧。”吕信将折子交回主薄手里,端起瓷盏凑到鼻间闻了闻,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不愧是婆律国的香,香中极品啊。” 第5章 宫宴 这日,季辞秋像往常一样卸下马,将马拉入马厩,往石槽里填满黍米。自从入了晋王府,叶玄并没有联系过她、也没有让她做什么,这让她既庆幸又不安。 正这样想着,一团东西自窗柩中飞了进来。季辞秋一惊,伸手接住。只见皱巴巴的纸上有一行小字,“明日百花宴卯初,至齐王府。” 百花宴自大周开国而设,延续至今。周高祖立国伊始,百废待兴,求贤若渴。遂在春闱放榜日设百花宴,收揽英奇,论宏图大志,成了一段君圣臣贤的佳话。届时,皇亲国戚毕至,叶望叶玄自然也在场。 去齐王府干什么?季辞秋一头雾水。 好在晋王府没空监视一个小小的车夫,次日,她以购马饲为由早早出府,待到了齐王府,说明来意,便被人引至一处偏院候着。 这院子极为简陋,除了正堂一张四方红木桌,便不剩什么。两侧厢房一边空落落的,一边上了把略显斑驳的铁锁。 季辞秋等了约莫两刻,才见一小厮姗姗而来:“姑娘这边请。” 她跟着小厮穿过几道窄门,迈入郁郁青青的小院,叶玄立于池边,一边喂鱼食一边逗着成群的金鲤。 见着季辞秋,他微笑道:“季姑娘,在这谈吧,不要扰了方才那屋里人的美梦。” 屋里有人?季辞秋想到那个上锁的房门,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叶玄撇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今日百花宴,本王缺个侍女。绿蔓,给季姑娘更衣。” 季辞秋一愣,正想说些什么,便被引入偏房。 先前让她女扮男装,现在又要扮侍女,这叶玄在搞什么鬼,沉迷cosplay吗? 季辞秋心里没底,可此时的她就像砧板的鱼,只能任人摆布。 一番梳洗过后,季辞秋着一身杏子黄儒裙,扎双平髻站在铜镜前。她端详着镜中人,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是易容,却也未完全变了模样,直挺的秀鼻、樱桃小口,竟是有些韵味。 就这样,季辞秋跟着叶玄入了宫城。百花宴设在太极宫的明德殿内,金銮宝座前陈金龙大宴桌,东西向分列众皇子的座席,叶玄与叶望并立而坐。 季辞秋立于一旁,躬身为叶玄倒茶。叶玄瞧着叶望独身一人,打趣道:“小五这般风华,怎得身边无一女子侍奉?” 叶望低头抿了口茶道:“愚弟在长平一个人惯了,不习身边得人侍奉。” “一个人总归是不便的,”叶玄指了指季辞秋,笑道,“瞧我这个如何,若是合眼,送你。” 疯了,季辞秋发现自己是真的看不懂叶玄,以至于他说出这番话也没有那么惊讶了。 只见叶望煞有介事地看了季辞秋一眼,摇头道:“小家碧玉,虽别有一番风味,但愚弟偏爱风姿绰约的艳丽女子,皇兄自己留着便是。” 本姑娘还瞧不上你呢,季辞秋心中腹诽,却是暗暗松了口气。叶玄听此颇为遗憾地道了声可惜,也不再多说。 没多久,教坊司的礼乐便徐徐奏起,大宴开始了。 众人纷纷噤声端坐,在繁复的礼节之后,新科进士便会入殿同天子论道经邦。 有别于立国初期的发扬踔厉,到景帝时期,这一环逐渐流于形式,是以多是讴功颂德之词。 季辞秋听得昏昏欲睡,却又不敢放松。在听到“长平之役保大周之安宁,功德无量”时,殿内忽得一静,季辞秋一个激灵,见有三两人朝这边看了过来。 殿前那个身形清瘦的读书人显然未料到此,再一细想已是后悔莫及。 景帝坐于上座没有吭声,一众大臣亦默不作声,场面一度尴尬。 这时,右仆射陆定年满脸堆笑道:“长平之役险恶异常,陇西节度使季恪里勾外联,率麾下神虎军叛变。若非陛下英明神武,当机立断,后果不堪设想,实乃圣神文武,彪炳千秋,不可不谓功德无量。” 一句话轻描淡写地绕过了争端,座下众臣闻此,纷纷举杯祝颂。脆弱的窗户纸终归能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愿捅开。 季辞秋余光瞥了一眼叶望,只见他眉目疏朗,微笑跟着群臣举杯,仿若置身事外。 宴会后段,景帝身体不适先行退了,众人没了拘束,三两聚在一起喝酒谈天。季辞秋见叶玄同人相谈甚欢,便悄悄离了席。 书上说大周太极宫玉楼金殿、画栋飞甍,没成想实物更甚。季辞秋边看边感叹,不知不觉到了一处雕栏玉砌的小花园,园子的尽头通往另一座巍峨的宫殿,亭台楼阁,纷华靡丽,角门无人把守。 宫中规矩甚多,她不敢贸然闯入,遂只在园中欣赏春意。 宴席上,叶望一人自斟自酌。因着身份与名声,忌惮贬鄙的也好、同情中立的也罢,无一不默契地避开了他。 如此也好,落了清净。 长安的春繁花似锦,空气中都有一股黏腻的花香,呆久了倒想念起长平肆意的风沙。没有拉扯,无关阴阳,用最原始的方式争斗,或粉身碎骨,或扬名立万。 叶望正出神,一小厮疾步而过,一张纸条落于桌上。 “季恪有冤。” 叶望一惊,久藏于心的结忽得被提起,一时竟有些无措。 有诈,他下意识想。可万一不是呢? 眼见小厮越走越远,他不愿错过可能的讯息,一咬牙,快步跟了上去。那人脚程不似常人,竟越走越快。叶望紧跟其后,身体逐渐燥热,过了一处拐角,小厮没了踪影。 叶望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周身似有灼蚁爬过,心跳越来越快,意识也逐渐模糊,他不由自主扯开衣襟。 酒里下了药!叶望残存的理智告诉他,绝不可再向前,否则万劫不复。 可身体不听使唤,跌跌撞撞地一路前行。忽得眼前出现一位窈窕少女,玲珑有致,叶望不受控制地扑向前去,将她带离至竹林后。 季辞秋正于园中赏花,不妨一人饿虎般扑来,将她摁在了竹林后的园墙上。她大骇,正欲施展一套防狼十二式,便听那人捂着她的嘴急促道:“别出声,我不伤你。” 这声音好生熟悉,季辞秋往后移了移,看清了来人。 叶望?她心中一惊,眼前的男子衣衫不整,面色潮|红,长睫微垂,克制地喘|着粗气,似乎很是痛苦。 这是…被下了药?季辞秋正欲开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只见一小厮领着一群人匆匆经过,入了旁侧大殿的角门。 “这里?” “正是,奴亲眼见有人进来的。” 一阵嘈杂后,一女子被带了出来。“见过其他人吗?” 那女子吓得瘫坐在地,如实道:“未曾。” 小厮急了:“撒谎,你别是藏了男人!” 领头的听此,令手下去搜,宫殿威严,众人不敢随意翻动,花了好一会功夫,一无所获。 领头原本盼着立功,见此更不耐烦,喝道:“来这干何?” “听人说今天来这儿有赏钱,”女子抽泣道,“奴上月才进宫,家中缺钱,便想着能攒点是点。奴什么也没碰,大人饶了奴吧。” 领头晦气地唾了一口:“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先皇后的寝宫你也敢进,活腻歪了。你们几个,拖下去处理了,动作小点,别惊着贵客。” 女子没成想讨点赏钱能丢了性命,木讷讷地被拉走,等反应过来哭天喊地,逐渐没了声儿。 季辞秋听明白了,有人在叶望的酒里下药,想让他在先皇后的寝宫与女子苟合。 这样一个日子,若是当着群臣与新秀的面做出这等事,于大周皇家便是彻彻底底的糗事,叶望必会一蹶不振,彻底失去人心。 好狠的招,可眼前男子的情况似乎更为糟糕。 高大的身躯带着浓重的压迫感,隐隐将欲失控。想到叶望风流成性,季辞秋有些害怕,试探问道:“公子,你没事吧?” 叶望没吭声,他强撑着身子,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女子肤若凝脂的脖颈近在眼前,原始的**与清醒的理智撕扯着,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不能再呆在这儿了,他从袖中摸出一柄短匕,狠狠朝小臂刺去。剧烈的疼痛让意识清醒了一些,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纵身一跃,离开了。 季辞秋原本正权衡要不要趁其虚弱将其打晕,见叶望竟自己离去,一时反应不过来。 远处若有若无地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啸,她心中发毛,快步离开回到了宫宴。 宴会已近尾声,许多人喝得醉醺醺,被侍候着回府,叶玄亦是。季辞秋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扶回马车,忽得听其幽幽道:“方才季姑娘去哪了?” 季辞秋吓了一跳,如实道了先前在花园看到的宫女擅闯先皇后寝宫的事,只是隐去了叶望的部分。 “确是胆大包天,”叶玄嗤道,他似是累了,按了按额角,随意道:“你回去吧。” 季辞秋愣了一下,就没了?正欲问些什么,见叶玄放下车帘,已无意再说。 她只好垂头称是,卸下侍女装扮,去马市购了些马饩,回了府。 季辞秋有些迷茫了,她能感觉到,叶玄对自己并不上心。 把柄在人,可看不见自己的价值,亦摸不清对方的目的,往后的路该往何处走? 季辞秋有想过将身份坦白给叶望,或许看在季将军的份上,叶望能放她一马。 可史料对叶望与季恪的关系记载甚少,尤其是季恪谋反被诛后,叶望并未为季恪辩护。这种情况下,打明牌的风险极大,季辞秋只能等。 王府的另一头,叶望赤身浸于桶中,紧闭双眼,浓眉轻拧。臂膀因寒冷的刺激而收缩,线条分明,青筋暴出。 黎叔立于一旁焦急道:“王爷大病将将痊愈,这样泡在冰水里,万万不能的。我去寻个信得过的大夫,也好过这样硬抗啊。” 叶望深吸一口气,艰难开口:“不可,我回长安不久,未有尽信之人。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凉风习习,背上升起一层细密的战栗,牵引左肩隐隐作痛。 伤口已愈,触目惊心的伤疤却永久地留了下来,时刻提醒他,过去的一切不是梦。 他多希望是一场梦。 叶望的意识更清晰了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园中女子的脸,似与宴上叶玄身边的侍女十分相像。想到那若有若无的柔软触感,心中又升腾起一股燥热。 他眯了眯眼,长夜漫漫,难熬得紧。 第6章 松口 永昌坊,临近太极宫,可谓寸土寸金。在这块王公贵族云集的地儿,有一占地四十余亩的气派建筑群,那便是当朝右仆射陆定年的府邸。 正值府中老太太的六十寿诞,府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久在宫中的陆皇后也获了圣人特批,准允回府省亲几日。 酒过三巡,众宾客兴致高涨,聚在一起吟诗作对,觥筹交错声、哄笑声不绝于耳。 陆定年坐于席中,见众人沉浸其中,遂放下酒樽,悄悄离了席。他穿过正堂,绕过游廊,自耳房入了后院。只见一头戴凤鸟步摇宝钗、身着正紫色祥瑞锦绣凤袍的女子端坐于堂上,似是等了许久。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陆定年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堂上的女子情绪泱泱,蹙着一对柳眉,闻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皇后娘娘近来可好?”陆定年恭敬道。 陆容音又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道:“兄长,现下只你我二人,就不必摆这副花架子了吧。” 陆定年听此,亦不再装,挺了挺身道:“百花宴那次不是筹划好了,为何还是让晋王跑了?” 陆容音料到他要兴师问罪,面无表情道:“是筹划好了,我暗中派的人在晋王酒里下了药,眼见着晋王喝下去了,宫里刚来的侍女也被骗去了永寿宫候着......” 话还没说完,被陆定年打断道:“不必说这些细枝末节,我只想知道为何晋王跑了?” “我也不知,只知我的人将他引到了永寿宫,他又忽得消失不见了。那药性来得猛,寻常,人不可能招架得住,除非他百毒不侵。”陆容音平静道。 陆定年看着她冷淡的表情,心中冒火,冷哼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话形容堂堂皇后,实是不敬,可陆容音毫无反应,像个机械的木偶。 “你若那时肯听我的,买通替晋王问诊的太医,我们现今何须这样折腾!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呐!”陆定年扼腕叹息,越说越觉可惜,一甩长袖欲走。 “兄长,为何非要拼个你死我活?”陆容音开口道。 “为何?伴君如伴虎,朝堂上自古以来一直如此。那万人之上的位子只有一个,多少人虎视眈眈。”陆定年折了回来,有些苦口婆心道,“兄长做这些,不也是为了你和朗儿,倘若朗儿坐上了那个位子,你想要什么得不到?” 陆容音没吭声,忽得小声道:“子洵哥哥也能得到吗?” 声音虽小,陆定年还是听到了,一瞬之间,他的面部变得扭曲:“姜子洵?你贵为皇后,天子之妻,居然还留着这龌龊的心思!” 陆容音被龌龊两个字刺到了,她有些气息不稳,盯着陆定年道:“所以得不到了是吗?” “容音,你已为人母,还未长大吗?!”陆定年有些恨铁不成钢,“你那时年少无知,没见过什么男子,碰到他便以为遇到了良人。但你可想过,他当时只是七品的侍御史,姜家更是与陆家不可比,这样的人,根本护不了你。” “可是子洵哥哥对我很好,为官廉洁奉公,是清如水、明如镜的君子。” “君子?”陆定年讥笑道,“君子有何用?我看他这么些年,只爬到了御史中丞,仍是个五品小官,无用得很。” “别这样说他。”陆容音撇过脸去。 陆定年气急反笑:“陆容音!我一手将你送到后宫之主的位子,千万人景仰,你就是这样作贱自己的?你的夫君是九五之尊的天子,他敬你爱你,你还有何不满足?” 陆容音嘴角抽了抽,好一会儿,缓缓抬起头。 “可是兄长,你知道的,”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是花了极大的力气压住哽咽,“陛下敬的、爱的是我吗?” 陆定年的耐心告罄,他不想再与她纠缠下去,冷声道:“无论如何,你既已是一国之母,便不可再率性妄为,还请皇后娘娘自重。”他标准地行了个大礼,未等陆容音说些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一大早,京城右武卫门口吵吵嚷嚷。 “冯将军在吗?我要见冯将军。”一结实魁梧的壮汉带着一帮人堵在门前。 “魏统领,”一男子陪着笑走出,“冯将军今日外出办事,不在右武卫。这又是怎么了?” “哼,怎么了,我他娘的还想问你呢?”壮汉啐了一口,“长林军抗击突厥有功,为何一回来就解了兵?我们将军重伤而归,刚从阎王那捡回一条命,为何面都不让我们见?” “哎呦,魏统领,不是同你说了好多遍了吗?晋王殿下现如今已自己释了兵权,不再领军了。” “将军自己释了兵权,兄弟们,你们信吗?”众人纷纷摇头,情绪激动地哄闹起来。 “我们长林军在边关拼命,提着脑袋过活,好不容易回了京城,朝廷就是这样对我们的?”壮汉怒目圆睁,“我看你们这些什么南衙十六卫,都他娘的是仪仗队里的一群废物。” 男子面色变了变,但仍和气道:“魏统领,稍安勿躁。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我也是办差事的小官,这事我一定禀告大将军,一定给个交代。我还有事,先告退了。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说着不顾一片愤怒的叫骂声,转身进了衙门。 男子步履匆匆地入了偏房,见冯暨静坐在桌前,神情为难道:“大将军,方才......” “不必说了,我都听到了。”堂堂右武卫,被人叫做废物,冯暨的脸色很难看。 那魏统领难缠得很,三番五次上门闹事。要不是圣人说要优待长林军的这些功臣,哪能容忍他们撒泼至今? “明日我去朝上同圣人说说,不可再这样下去了。”冯暨道。 —— 五更天,太极宫中景帝用完早膳休息片刻,便上了早朝。 开春的漕运案忙了一阵,以一众官员革职流放为终。相比起来,近来颇为太平,是以朝议的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 冯暨小心上前,躬身道:“启禀皇上,近日长林军的遗兵频频在右武卫闹事,要见晋王殿下。他们虽收归右武卫,却不服管教。臣遵旨优待功臣,可如此行径,实在有损皇家禁军的颜面。” “其他卫呢,也是如此?”景帝环顾道。 众卫的大将军点了点头。“陛下,臣还得知,长林军中领了军籍回乡的,近日并未离京,仍盘踞在城里,说是要等晋王殿下回长林军的消息。”一人补充道。 景帝没有吭声,右仆射陆定年疑惑问道:“晋王殿下不是已主动解了兵职,为何这般?” “臣已解释多次,奈何他们不信。”冯暨叹了口气。 “这就有些逞性妄为了,”陆定年瞧着景帝的脸色,“晋王殿下虽在边关征战有功,可皇城的禁军守京亦有功,为何这般追随。莫非晋王殿下才华盖世,大周独此一人?” 景帝原本已心生不悦,听了这番话更觉刺耳,沉声道:“禁军护卫京城,岂容这等放肆?” “既不服,便解了军籍遣返回乡吧。” “这......”兵部尚书孙建宁有些为难,他拱手道:“陛下,长平一战伤亡惨重,边关赀虏虎视眈眈,急需征兵扩充军队,以卫大周国土。先前解了长林军已致军中微词,若此时再遣返,怕是熄了民众参军的热情啊。” 景帝紧了紧右手的扳指,长林军一事,军中非议,他不是不知。 “臣看此事不必至此。”左仆射任经恒道。 “任老有何建言?” “计功受赏,赏一以劝百。” 景帝眯了眯眼,他明白了任经恒的意思。长林军恶战归来,最应受赏的是晋王,而今曲江宴的赏赐迟迟未兑现,晋王又在京城无所事事,自是给长林军的遗兵留了念想。 眼下让晋王去广陵是最好的办法,况且,驻守广陵的淮南节度使宋延向来与晋王不和,有他压着出不了什么岔子。 思及此,景帝道:“吕卿,宗正寺为何驳了晋王的折子?” 吕信背后冒汗,埋首道:“臣一时疏忽,请陛下责罚。” 初晨的日光照得大殿明晃晃一片,在跃动的浮尘中,景帝悠悠道:“罚一月俸禄,下次仔细些。” 第7章 侍卫 就在季辞秋决定先耐下性子安心当一名车夫时,她收到了叶玄的下一个指令:同去广陵。 广陵?她深觉耳熟,忽得想起几日前千秋阁的芸娘说过此地。怕是叶望要去广陵。 她正思索着,冷不丁背后伸出双手,“嘿!傻愣这干啥!” 不用抬头,听声音便知是葵生。这人算是季辞秋来这的第一个朋友,虽然看着缺根筋,但竟是叶望的贴身侍卫。 说起与他相识,还要拜她练武所赐。刚来府上的日子,她没事便去仓储练武,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想葵生早就盯上了她。 起初她还极力否认,但自从知道了他这层身份,她便不再说了,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接触,毕竟身为一个卧底,打通叶望身边的关系网十分重要。久而久之,她竟觉这人不错,顺理成章做了朋友,还跟他学了几招。 而葵生或许觉得季辞秋身手敏捷、悟性不错又不像其他男丁出口成脏,所以很乐意和她侃两句。 “哎,我说,你这身手整天拉车喂马也太可惜了,真不想和我一样当侍卫?”葵生估计在她耳边念叨多次了,也不指望她做啥反应,随手扯了根草嚼。 “好啊。”季辞秋答道。 葵生一愣,嘴里的草掉了出来,站起来绕她转了一圈:“神嘞,你居然想当侍卫了?最近没受什么刺激吧。” 他作势要摸季辞秋的额头,季辞秋不动声色地躲开:“没受刺激,就是觉得这车夫的生活是有些无趣。” 先前葵生确实提过多次,但她总是推脱,与其说是犹豫不决,不如说是逃避。毕竟自己从一个21世纪、连条鱼都没杀过的弱鸡,转眼就要变成杀人如麻的侍卫,实在是虚得很。而现在推手终于出现,那就只能咬牙向前了。 “你可想好了?这一去可就回不了头了。我可以帮你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剩下的靠你自己。” “多谢。”有机会就有希望。 内院武堂,葵生刚迈进便差点被一阵凌厉的剑气削到。叶望身着桦色圆领窄袖收口短袍,手执一把云龙纹玄铁长剑,身姿英挺。见葵生进来,随手从架子上抽了把长刀扔过来。 葵生无奈接住,双足一顿,腾空跃起,向叶望劈去。叶望不忙躲避,待大刀落至眉心,疾向右闪,轻巧避开。而后趁侧身间隙,提剑蓦地突刺,直指葵生。 葵生无意比试,扔刀投降。叶望似乎对他的敷衍态度很扫兴,他放下剑取了条长巾擦汗:“何事?” 葵生见状笑嘻嘻道:“王爷,近日我在咱府中发现了个身手不错的好材,若加以培养,假以时日能与我媲美。” “何处?”能被葵生看上,叶望倒是有点兴趣。 “就那前头喂马的车夫,叫白轩。别看他身板小,敏捷灵巧得很。” 叶望动作停了一瞬,似是在回忆,而后将长巾一抛道:“叫过来看看。” 季辞秋被人引着,穿过垂花门进了内院。作为男仆,这是她第一次入内院,来不及欣赏院中景致,沿着抄手游廊,过几道偏门便到了武堂。 “王爷,人来了。”话音刚落便见叶望沉静如水的目光投过来。 季辞秋在府中见他的机会不多,但她总觉得叶望身上有种怪异的割裂感,府外风流成性,府内又隐隐有些冷漠寡言。 到底什么样才是真实的他? 葵生见季辞秋许久未动,提着嗓子咳了几声。季辞秋回过神来,正要行跪拜礼。 叶望却似没看见,转身从架上挑了一柄短刀递了过来。他退到两米开外,提剑摆好架势,招手道:“来。” 季辞秋呼了口气,横握刀柄,护在身前:“得罪了。”霎时间,空气凝固了些,只余风声呼啸而过。 忽得,她脚尖蹬地,急速掠近。眼见刀锋就要刺中,叶望背手腾空,跃出了短刀的攻击范围,而季辞秋像是早料到似的,紧跟着腾空而起,身形如电,步步紧逼。 这动作凶猛异常,一旁的葵生忍不住拍手称快。 “不错。”叶望一个侧翻,忽地出掌,击向季辞秋手肘。季辞秋来不及防卫,情急之下,反手挽了个刀花,堪堪用刀背抵住掌风。 这是?叶望心一疑,这招式似乎甚为眼熟。正待细究,只见对面那人似是扭了腕子,刀柄一松,就要被掌风击倒。 叶望一愣,见其后是水塘,先一步掠至季辞秋身后,用手轻轻一点。 谁知那就要仰倒的人忽得一笑,骤然调转刀身。叶望反应也极快,一个撩掌打落短刀,没等季辞秋反应,迅速将她的双手反剪至背后。 身手是不错,但卑鄙了点…… 招式有章法,似是专门练过。但细看又觉得七零八乱,奇怪得很。 季辞秋被扭得吃痛,却见叶望迟迟没有放开,便求助地看向葵生。 “啊哈——好!”葵生正看着津津有味,赶忙起身,“王爷,如何?我没有骗你吧。” 叶望没吭声,放开季辞秋,将刀剑归位。 “身手不错,”他漫不经心道,“但当侍卫,不够。”说着抽了条长巾搭在肩上,迈进了屋。 季辞秋有些失落,“王爷一直这样,严格得紧,”葵生连忙安慰道,“你也别灰心,你这次在王爷面前露了一手,便同先前的车夫不同了。王爷定会记着你的,说不定之后有机会。” “嗯。”季辞秋应着,心中却屡屡后怕,方才情急之下反手挽了个刀花,叶望似乎有所察觉。为了防止暴露身份,她练这招时稍稍改造了些,不知叶望看出了几分。 不管了,至少刷了些存在感,总比当缩头乌龟强。 她一边想一边往垂花门走着,渐渐府内的景致吸引。 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亭台楼阁浮于潺潺流水之上,环以嶙峋奇石,飞檐青瓦,曲折回旋,错落有致。春光似锦、绿柳含烟,这派绝景坠入水中,竟分不清虚实,也难辨水中浮花亦或花中映水。 内院正中是一棵高耸的棠梨树,早春时节,满树嫩白的花苞,随风摆动。 “五哥哥——”一道清脆的声音从垂花门外响起,紧接着便见一位着月白底织金如意纹直襟长裘,腰间扎紫檀色锦带的小公子。阔面周正,一双乌黑眼炯炯有神,身侧的白玉环佩随着跑动叮啷作响。 “你是何人,见本王为何不跪?”那小公子好奇地打量季辞秋。 黎叔闻声而来,扯着季辞秋跪地:“九殿下恕罪,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九殿下?季辞秋心中大震,千百年来的一代明君周文宗就这么出现在眼前,还是以一种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这感觉真是奇妙。 “咳,黎叔,”叶朗似乎有些尴尬,“五哥哥在吗?” “王爷将才练完武,此刻在洗浴,九殿下进堂屋等吧。”没等话说完,叶朗便径自跑进堂屋。 叶望洗浴完毕,见堂屋有人,头也不抬道:“不好好温习功课,来我这做甚?” 魏王叶朗,年十二,将将小叶望十岁。因着久居边塞,对这样一个弟弟,叶望几乎没什么印象。不过叶朗恰好相反,许是在宫里常听叶望在长平的事迹,他对这个天降的哥哥兴趣颇高,一有机会便追着问东问西。叶望起初不太搭理,久而久之逐渐习惯了。 叶朗听见叶望的声音,猛地抬头,奇道:“五哥哥,你怎知是我?”,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功课早温习完了。” “不请自来,除了你还有谁?”叶望没好气道,“找我何事?” “唉——”叶朗手撑着脸,“母后与舅父又吵架了,母后气坏身子染了风寒,近来也不让我靠近。我无聊就来找五哥哥玩了。” 叶朗口中的舅父正是日前势头正旺的右仆射陆定年,因着陆皇后颇受圣宠,九皇子叶朗又一表人才,在朝堂上可谓炙手可热。 “陆仆射与你母后毕竟骨肉至亲,不会做伤害你母后的事的,你不要担心。”叶望不动声色。 “你们都这么说,”叶朗盯着桌上的青釉纹梅瓶,眼中透出点点迷茫,“可我总觉得,舅父在逼母后做不喜欢的事,母后她一点也不开心。” 屋中一时默然。 “大人真奇怪,”叶朗没头没脑来了一句,“父皇也是,对我挺好,但又总是疏疏淡淡的。自从太子哥哥去世后,就一直这样。” “小九,慎言。”叶望打住了叶朗的话,“这皇宫处处都是耳朵,有些话,说出口便再不属于你,倘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有朝一日或将酿成祸患。” 叶朗闭了嘴:“我都明白的,五哥哥。我是实在憋不住了,才同你说的。”说罢瞧着叶望撇撇嘴:“五哥哥,你光说我,你自己也别再同那些女子有瓜葛了。我看书上的清流名士,万不会去这路柳墙花之地,父皇也不喜你这样的。” 不喜吗?叶望望着屋外正中的棠梨出了神。 有风自堂间穿过,席卷着暖意,撞在树梢。早熟的花便随风纷扬而落,化作一池春水,成了春天最早的殉葬者。 他伸手摸了摸叶朗的头:“小九教训的是,你看我此去广陵不就是为了了结吗?” “真的?”,叶朗本来恹恹的,想起这茬又来了精神,“我听说广陵虽不似长安这般繁华,但小桥流水、风景如画,正如诗里写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想想都觉得美极了。我要是也能去就好了。” “等你长大了,会有机会的。我去了给你带些好玩的回来。” “好!听说广陵的书画篆刻形神兼备、栩栩如生,五哥哥如果有时间,给我带枚印章就好。广陵的千层油糕也极为绵润,可惜是吃食……” 叶朗絮絮叨叨了许久,直到天色将晚,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这日夜里,季辞秋洗漱完毕正要进屋歇息,忽听东边侧道有细微脚步声。她轻声掠过庭院,脚尖轻点跃上一棵乔松。 只见一小厮提灯引着一位着纤细儒裙的女子。 嚯,白日酒楼厮混,夜里召人进府,还真是饥渴。季辞秋一嘁,正欲离开,那灯摇曳一闪,映亮了女子的脸庞。 这人不是别人,竟是那日千秋阁的芸娘。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菩萨蛮·韦庄 新人作者,喜欢的话收藏一下吧~这对我真的很重要[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侍卫 第8章 启程 她来这里做什么? 季辞秋直觉这事不简单,她想跟上一探究竟,但夜巡人将近,只得回屋了。 第二日早晨,季辞秋刚从外面习武回来,便见葵生蹲在门口,似在等她。 “近来广陵一程筹备事项颇多,人手紧缺得很,黎叔吩咐你去东市的米麦行购些干粮。”葵生拿出一沓麻纸,“这是采买录,你遵着上头即可。” 季辞秋应下,收拾完便出了门。简略扫了扫清单,每种粮食的数量不一,看起来甚是繁杂。正往下翻着,一张略小的信件掉了出来:长林军粮草供应录。 长林军?季辞秋有印象,它是叶望早期驻守边防训练出的一支强大军队,纪律严明、势如破竹,算是叶望这一生寥寥无几的高光。后来周文宗即位,收归其下,在往后的岁月立下汗马功劳,为大周的昭宁盛世奠定了和平的物质基础。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季辞秋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便小心收入怀中,继续驾车行路。 出了崇仁坊东门,沿着折桂街往南走,愈走愈繁华。入了东市门,米麦行就在街的一侧。 “掌柜,帮我依着上面打包运到车上。” 掌柜接过季辞秋递来的一沓纸,粗略扫了几眼,见是大客户,立马笑盈盈地将她迎入店中。 没过一会儿,一位穿着破旧的老妪领着一孩童颤巍巍来到铺前,掏出一块灰扑扑的玉佩:“大人,我能拿这换点米吗?” 掌柜估计见惯了这场面,头也不抬道:“我这是米麦行,不是当铺,要当去街南边那家。” “大人,可那当铺说不收,让我来米麦行。大人,去年收成不好,种的粮将将抵了税。这粮食又涨得这样快,往年一斗五文,现在一斗五十文,这是要人命啊。大人行行好,我和孙儿几日没得饭吃了……” 掌柜也甚是无奈:“大娘,我也就是个贾人,这粮价涨跌非我能极呐。去年大旱,开春运粮的漕船又出了那样的岔子,数十万石粮食就这么被黄河吞了。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这粮价可不就起来了——哎,客官需要点什么?” 老妪听了这番话,杵在原地无计可施,又不愿离去。 季辞秋看不下去,走到她身边塞了两百文钱,是她近来攒的私房钱:“老婆婆,您先拿着。” 那老妪见此就要下跪,季辞秋好说歹说将将劝住。 待老妪离开,掌柜才叹了口气:“生意难做呐,这天灾一降,苦的是平头百姓。最近这样的人是越来越多,你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看着不觉可怜?但我若帮了一个便会有另一个,一个连一个,层出不穷,你说还帮不帮,生意还做不做?唉,造孽啊——” 季辞秋听着这话,心里也不好受,待装运完毕,逐一核对记录完钱额,闷闷驾车回了府。 叶望今日未出府,季辞秋在垂花门外张望许久,见着黎叔,正欲将单子呈上去,只听黎叔道:“随我来。” 她有些意外,默默跟着黎叔到了荣事堂,见叶望正于桌前静坐。 她将记录采买钱额的单子呈了上去。 叶望接过单子看了一眼,各项支出工工整整记在纸上:“先前习过算术?” 季辞秋答:“幼时在乡中私塾学过一阵。”又道:“我在采买录里发现了这个,想着多半是不小心混进去的,便带回来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信件。 叶望似乎并不惊讶,倒是黎叔满脸堆笑地接了过来,见信封完好,若无其事道:“噫,多年前的废纸,不知怎混到这里。还是多谢你了。” 季辞秋忙称无事,心里却在想广陵的事。见叶望的机会不多,她必须好好利用。 想到这里,她半跪下道:“王爷,奴斗胆有个请求。” 叶望手中一顿:“你说。” “王爷此去广陵能带上奴吗?奴也想出份力,跟着长长见识。且奴在广陵有个多年未见的表亲,想顺道看看。”当然这是季辞秋瞎编的。 院中一时沉默。 “奴绝不拖后腿,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她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叶望审视的目光。 今日天朗气清,风和日暄。明媚的春光下,这样的眼睛显得格外亮,格外明朗,刺得叶望有一瞬晃了神。 正僵持,一小厮自外头匆匆而来:“王爷,张小公子又着人来说要见您,在景明茶馆的松风斋。”紧接着又补充一句:“他还说王爷要是不来就一直等着。” 叶望皱了皱眉,对季辞秋道:“晚点黎叔会给你答复。”说完便由着小厮进了里屋。 季辞秋有些失望地起身,叶望的防备心重,攻略起来实在困难,她在心中哀嚎。 —— 这边叶望换身便服出了府,待到景明茶馆,推开松风斋的竹门,便见一瘦削硬朗的男子倚在窗边望着流水出神。 那男子看叶望从容迈进,眼里冒火又生生压住,瞅着叶望慢条斯理地坐下斟茶,终于按耐不住,哗得一下站起:“叶其清!你究竟怎么了?怎得从陇西回来就跟换了魂一样?” “还有,为何一直不见我?”说着瞥了眼叶望,又重新坐下,“我知道,在季将军的事上,我爹是做得不好,太冷漠了。可我张展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圣人的意思,圣意已决,驷马也难追啊!” 这一通密密匝匝的话扑头盖脸,叶望没有回答,抿了口茶问:“司祁,我是谁?” 张展莫名其妙:“你?大周的五殿下。”说完不可置信地看他一眼,“你拿身份压我?” 叶望梗了梗,道:“依你之见,这东宫谁会入主?” 张展呆了呆,挠挠头:“那必是立嫡立长。听我爹说,前阵子左右仆射连同六部尚书又上书圣上早立储君,圣上还是搪塞过去,”说着说着似是悟了,忽得看了眼叶望,“你……” “如你所想,照现今的架势,我无论有无意图都是敏感人物。你爹做的没错,且不谈季将军是否真的蒙冤,倘若他为季将军说话,你张家和我的性命都难保。” 张展垂头,沉默不语。 叶望继续道:“所以,你这个手握兵权的都尉,最好也不要与我来往,会害了你。” 张展良久无言,叶望整了整衣襟起身离开,却听身后一声苦笑:“又是这样……玉儿当时也这样说。” 叶望听到玉儿,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张展眼眶微红:“我那时要是早一日寻她,也不至…事到如今都不知她在何处。”说罢自嘲笑了笑,“罢了罢了,一个个都躲我,都怕害了我,如你们愿!” 张展抹了把眼,径自跃过叶望出了门。桌上的茶还腾腾冒着热气,风吹着窗檐悬挂的铃音阵阵。 叶望于屋中静立了片刻,叫小二结了茶钱,也离开了。 回府已近日入,他径自入了武堂,一通刀光剑影后,满腔的燥意随着汗水蒸腾而出。 黎叔在一旁候着,见他收了剑,上前递上一卷文书:“王爷,先前着人查的白轩户籍查到了,与其奴籍无异。” “此人永元九年生,关内道蓝田县良民,世代务农。永元二十二年,关中旱、蝗为灾,死者枕藉,其亲均殍,唯白轩卖籍为奴侥活。后辗转多户人家,今岁孟冬入府为车夫。” “先前待的人家可查过?” 黎叔点头:“查了,都是寻常人家。” 叶望摩挲着黄纸,默了片刻道:“广陵随行加上吧。” 一个会武功的农户,有点意思。 ——— 齐王府,叶玄正闭眼侧卧在罗汉床上,身旁的侍女熟捻地为他按摩小腿。一身材魁梧、横眉立目的男子推门而入。 座上人屏退左右:“何事?” 成影走近道:“王爷,白轩那头办好了,过几日会随晋王下广陵。” 叶玄听此话睁开了眼:“有趣。这有意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却成荫了。” 那日他办事。回城,路上被季辞秋劫持,认出她后,一个念头萌生:派她卧底到晋王府上。不知叶望若是发现他敬之如父的季恪的独女成了自己府上的细作,会作何反应?想想便很精彩。 原本就是他的恶趣味,也不甚在意。没成想这随意摆的无用棋子,竟生根发芽,自成一派了。 叶玄心情甚好:“告诉她,待到了广陵,去趟广济坊官河东的铁匠铺,自有人与她串通。” “是。”成影应声退下。 ——— 在繁忙的筹备中,转眼就到了启程广陵的日子。这天一大早,季辞秋便跟着几位小厮陆续将行装运至船上。 皇子出游,排场做得十足,除了两层的华丽大船,还贴心地从千牛卫中选了三名护卫跟随。 这样声势浩大,在码头便引得一众平民围观。 忽得人群中挤出一人,径直奔向叶望。 “什么人?”护卫有所察觉,将他拦在了长刀下。 “将军!”男子激动异常,“长林军的兄弟都等着将军,将军果真不领兵了吗?” 一言既出,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 叶望的脚步顿了一下。 “大胆,敢冲撞殿下!”领头的护卫庞谨欲将他押走。 “慢着。”叶望回过身,定定道。 长风沿河道顺流而下,混杂着远方而来的花香,将船帆鼓动地刷刷作响。他居高临下,透过千牛卫的长刀看过去。 男子跪地仰着头,眼里透出有些迷茫的希冀,似穷途末路的信徒。 一瞬间,长平的沙尘席卷而来,刀光剑影复又重现,险些将他刺穿。 他默默移开视线,袖中手指蜷曲,哑声道:“是,本王已不再领兵,莫要叫本王将军了。” 男子闻言,不敢置信地盯着叶望,久久说不出话。 “告诉他们,不必再等了,早日谋个出路。”叶望扔下这句话便上了船。 看热闹的众人熙攘散去,季辞秋与小厮拖着剩下几个麻袋匆匆而来。 时辰已到,硕大的船帆缓缓展开,行程起航了。 这是季辞秋第一次坐船,她隐隐兴奋,虽然有任务在身,但总算可以出门游历一番了,不枉她担惊受怕地苟了这么久。 此行沿渭水穿潼关,入通济渠至淮安,再由邗沟抵广陵,前后耗时近一月。 站在甲板上,极目远眺。早春的河道,正是繁忙时节。漕船、货船、客船来往穿梭于浮光跃金的水面,恰似织金绸缎上的点点绣花。 春风料峭,季辞秋打了个寒战,进了船舱。舱道可容三人并行通过,两侧除头两间作仓储,其余均为客房,随从的房间分布在右侧。 季辞秋走进右边第四间,木板随着脚步吱呀起伏,床铺靠着舷窗,可卧看胜景。 这时,吱呀声又响起,一抹嫩黄从门口掠过。 季辞秋几步跨出门:“芸姑娘。”女子听闻转过头来。 “我叫白轩,住姑娘对面,有什么事可以吩咐我。” “好。”芸娘飞速抬了下眼,快步进了屋。 船平稳地行驶在河面,随水波微微荡漾,令人昏昏欲睡。季辞秋用完午饭便回屋睡着了。 朦胧间,看到一座气派的府邸,正待看清门额的牌匾,便被一群侍女拉了进去。 只见正堂坐着位面容清丽、衣着素净的妇人,她笑着向季辞秋招手:“过来我儿,新上的龙绡到了,可有喜欢的?挑几样裁了做冬衣。你爹爹打完这仗年关就回来,到时候我们阿秋穿得漂漂亮亮的。” “娘,爹爹今年真的回来吗?他每次都这么说,每次都不回来。”季辞秋听见自己这样说,“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妇人听这话愣了神,但还是怜爱地点了点她的额头道:“怎么会?阿秋听话,爹爹他呀,不仅守着我们的小家,还要守卫天下的大家。待他完成大任,便会回来的。” 忽得天旋地转,耳边传来尖啸的哭喊声,滚滚热浪蒸腾,偌大的府邸中火舌肆虐,夹杂着兵甲碰撞的声音。 “圣上有旨,陇西节度使季恪豺狼野心、大逆不道,欲行谋反之事,已就地正法。其府男子给驻防兵丁为奴,女子俱籍没掖庭——” 季辞秋呆呆立于其中,被一股力猛地推向墙边。回头看去,刚刚那妇人捧着她的脸急促道:“阿秋,快跑。跑得越远越好,别叫人发现。” 打砸的声音渐近,妇人站定,深深看了她一眼,似要看尽这一生的眷念与遗憾,而后用力将她一托。 季辞秋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过高高的围墙,穿过层层热浪,再回头看了一眼。院中的妇人孤零零地瘫坐在地,朝她挤出微笑,一根梁柱遽然倾倒,伴随火海将其吞噬。 第9章 殊途 季辞秋骤然惊醒,擦了擦额头的汗,望向窗外。河面点点灯火渐起,已是酉时。想起先前的梦,她心情复杂。 自己虽是意外穿越之人,但跟着原身走过她的记忆,却似真成了局中人,心中隐隐作痛。 历史上的季恪是位持正不阿的忠臣,大半生戎马倥偬,守下大片江山,晚年功高盖主,结局凄凉。 季辞秋很想告诉原身,她的爹爹不是什么反贼,一直是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在随后的昭宁年间会被平反,他的精神、功绩伟业会长久刻在青史简上,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但这样的话姗姗来迟,如那纸平反诏书,于逝者而言,有些苍白无力。 可历史向来如此,不是吗? 季辞秋第一次真实体会到“史书上的寥寥几笔,便是他们波澜壮阔的一生”这句话的沉沉重量。她感到自己身为旁观者的冷漠与理性正在崩塌瓦解,又有个声音隐隐响起。 “历史自有它的轨迹,不要入局。” “你不是想纵情山水吗?想办法脱离这场纷争便是。” 首尾两端,季辞秋心乱如麻,一时扯不开,遂起身跨出船舱。 夜凉如水,清风拂面,乱糟糟的思绪稍散了些。 她环顾四周,发现船的另一头有个身影,定睛一看,似是晋王。也不知在那立了多久,一袭长衣都披了霜寒。 季辞秋没有上前,只静静看着。彼时船正缓慢地穿过峡谷,水面逐渐开阔,夜色勾勒出峭壁高耸的轮廓,在这巍峨的天地间,那道修长的身影隐隐显出一丝渺小孤寂感。 好似历史洪流中的每个人。 她不禁想起历史书中对叶望的评述,在他短暂的一生中,除了早年的沙场征战和长林军,几乎没留下什么:少以英武知名,而后放浪不羁。金戈十载,皆成梦幻。罹染顽疾,疾渐笃,昭宁一年薨。 短短几行小字,隐匿在书页边缘,作为补充知识没有纳入考试范围。 季辞秋隐隐有预感,所谓的放浪不羁似乎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而收兵回京的这段日子,似乎也不应当是空白一片。唯一不辩的,便只有那单薄的一句结局,“昭宁一年薨”。 一个念头忽然冒出,倘若殊途同归,现今所做的一切是否还有意义? 明月高悬,流水滔滔,无人回答。季辞秋打了个哆嗦,入了船。 船艄久立不动的男子微微侧身,朝船头看了一眼。 —— 子夜,万籁俱寂。船上的灯熄了,只留梢头一间客房灯火摇曳。一男一女的身影映在窗栊上。 “杜姑娘那边都办好了?”男子提起短刃削了削烛芯。 女子步履款款,自暗处走出:“回殿下,小姐已安排妥当。” 叶望勾唇笑了笑:“芸娘,千秋阁的那出好戏,多谢你配合。” “殿下说的什么话,”芸娘忙道,“承蒙大恩,小女身无所长,无以为报。如今有了这用处,高兴还来不及呢。” 叶望没回这话,径自道:“待到了广陵,你去北郊的神居山上,那里有座空宅。此后个中纷争便与你无关,我自会派人护你周全。” 芸娘点头应下,喉中哽咽:“殿下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若还有用到小女的地方,就知会小女一声。”说着深深鞠了一鞠:“也请殿下代我问小姐好,请她千万注意身体。” 叶望点点头。 —— 船上的时间过得尤为漫长,没几日季辞秋便蔫了,就连葵生的话都少了许多。 这日,黎叔不知从哪儿拿来一只棋盘状坑坑洼洼的木板,叫来葵生道:“事先我怕船上久而无趣,着人备了这个,你看看有何用?听说宫里的贵人们都玩。” 葵生仔细一看,奇道:“这不是掷卢吗?”他顿时来了兴致,一把薅起木盘,搁在甲板的横桌上,唤人去了。 千牛卫的护卫个个不苟言笑,葵生自讨没趣,遂去找府内人。 “快来快来,给你们看个好玩的。”季辞秋同府里其余两名小厮一道,一头雾水地被葵生叫了出来。 只见葵生指着那木盘兴奋道:“掷卢,玩过没?”见众人无应,大咧咧坐下,“无妨,待我说完规矩,你们便知了。” 说着抓起一枚棋子道:“此为马,作行棋之用。”又捻起一杏仁状、正反面黑白两色的木子:“此为木,投掷用,以掷出的齿采定行棋数。若掷得王采则可再掷一轮。” “此木盘为枰,枰上有道,棋需沿道行。道上有坑、关,若掉坑需掷王采方可出坑,两关之间亦需掷王采方可过关。若二马道中相叠,可吃马,且可再掷一回。” 大富翁?季辞秋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了。原来古人也玩飞行棋。 许是听到动静,叶望负手走了出来。葵生见状热情招呼:“王爷,掷卢,玩不玩?正缺一人。” 这主仆关系倒是融洽。 葵生将棋子分为五堆,发给众人:“人各四马,先掷五木。争走马道,先至终点则赢,若四马俱被吃,则输。” 季辞秋接过四枚赤子,见叶望撩袍在她身边落座,鼻间传来淡淡的乌沉香。 “哦!忘了定赏罚。”葵生一拍脑袋,“一百文如何?” 又想起什么,看了眼叶望:“不对,一百文对王爷算不上惩罚。”说着垂头犯了难。 “另加一两白银。”叶望淡淡道。 大周白银虽不可直接作钱交易,但若是需要,可去钱庄兑为铜钱,足有一千文。 葵生咽了咽口水:“可以。” 兴许老天相助,季辞秋今日的运气极好。上来便频掷大数,一路遥遥领先。“啊!我的小马——”随着最后一马被吃,葵生哀嚎一声,第一个出了局。 随后另两名小厮在后头互相残杀,被开始处于下风的叶望灭了尽。场上顿时只余二人。 风水轮流转,运气似乎到了叶望这边,他一路赶超,几近追平,二人来到最后一关。季辞秋开局不利,掉入了坑里,眼睁睁见叶望就要过关,好像看到一千文从眼前溜走。 这次,财神爷赶来帮忙,在接下来的两轮她连掷王采,差点让葵生的眼珠子掉了出来,仅一步之差险赢了叶望。 季辞秋接过四百文和叶望的一两白银,两眼放光。游山玩水的基础基金,这不就有了! 没想到第一桶金是从卧底对象这里薅的,好像有点不太厚道……季辞秋想着朝叶望看了一眼。 没想到叶望也正打量着她,她尴尬咳了一声:“多谢王爷。” “无碍。”叶望起了身,同黎叔说了点什么,便回屋了。 葵生不尽兴,拉着黎叔坐下,嚷嚷道:“再来再来,我就不信了!” 一行人闹到日晚才散。 是夜,因白日的喧闹,众人皆早早入睡,船上落针可闻。 季辞秋夜中口渴,迷迷糊糊欲起身寻水,忽得听门外传来细微的吱呀声,不似寻常行路。 她顿时汗毛直立,睡意全无,摸了枕下的短匕,屏息听着动静。那声音由远及近,每几步就停留一下,像是在找什么。 月光透过窗棱洒入室内,投射出房门外的人影,季辞秋赶忙闭眼装睡。紧接着,她听到对面房门被轻轻打开了。 “芸娘?”季辞秋心中打鼓,轻手轻脚起了身。 要不要去看看?季辞秋有些退怯,可眼下似乎没有考虑的时间。 “不管了,我有武功,不怕。”她哆嗦着为自己打完气,攥紧拳,三两步冲入芸娘的房间,大呵一声。 那蒙面人一震,立即向床上砍去。季辞秋眼疾手快,抄起门边的矮凳砸了过去,趁其躲闪间隙,迅速掠至床边揽起芸娘。 到手的猎物被夺,蒙面气急败坏地砍向季辞秋。揽着芸娘,季辞秋行动不便,吃力抵抗着,节节败退。 门外也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季辞秋一个不留神,听到芸娘一声惊呼,见那刀尖就要直直刺过来,她慌忙用手臂拦了一下。 “嘶——”,刀刃斜斜划破衣料,刺入皮肉。此时,葵生同两名护卫一个箭步冲入房内。 那蒙面见事态不妙,一个纵身自窗洞跃入水中,没了踪影。 叶望在甲板上同一黑衣缠斗许久,见其招式拖沓纠缠,心中顿觉不妙。速速解决后,匆匆入船。 入了房,芸娘面白如纸地瘫坐在地,季辞秋在一旁扶着,小臂有伤。 “可有活口?” 众人摇头,葵生急急道:“约莫十几人,个个都为死士。” 叶望皱了皱眉,方才与他缠斗那人武功一副江湖做派,竟能与他过上几招,不知是什么来头。 庞谨半跪抱拳道:“尔等有罪,不察贼人,让殿下受惊了,请殿下责罚。” “无碍。” 庞谨见此,试探地追问道:“殿下怎会和这些人有恩怨,这之间可有些误会?” 叶望笑了笑:“本王也很好奇,同这些人有何恩怨。” “芸姑娘,你可曾惹了什么人?”葵生问道。 刚刚经历生死一刻的芸娘木讷摇头:“小女一直蹈矩循规,未曾有过冒犯之事,何况还是这样厉害的人物。” “这伙人应是在寻船上的女子。”季辞秋闷闷道。 芸娘听罢,似是想起什么:“那贼人到床边我便醒了,我不敢出声,”说着难堪道,“只感觉他掀开我的衣裳,似是想看我腰间……” 众人沉默,这么大阵仗,劫色之徒? “你受伤了?”芸娘怯怯望了季辞秋手臂一眼。 葵生这才注意到,上前查看了一番,松口气道:“未伤着筋骨,将养十来天便可痊愈。我给你包扎一下。” “奴来吧,”芸娘飞速看了一眼季辞秋清秀的侧脸,解释道,“白公子是为救奴受的伤,理应奴来。” 葵生满不在乎摆摆手:“不妨事,包扎一下很快的,姑娘好好休息。” 一旁的黎叔见状,不动声色地拦下葵生道:“既然姑娘请缨,那就有劳了。”说罢拉着不明所以的葵生,一行人出了房。 芸娘理了理发髻,见那白面小生呆立在原地,招呼他坐在凳上,便取了巾帕用水濡湿。 冷不丁小生开口问:“芸姑娘,那贼人当真是想瞧你腰间?” 芸娘听了这话,脸浮起红晕:“我瞧着是的,”见他面上白了白,又赶紧补充道,“但他还未看到,公子便进来了。” 此时的季辞秋心如乱麻,方才芸娘的一席话在旁人听来无甚大碍,却于她心里掀起了波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