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季辞秋像往常一样卸下马,将马拉入马厩,往石槽里填满黍米。自从入了晋王府,叶玄并没有联系过她、也没有让她做什么,这让她既庆幸又不安。
正这样想着,一团东西自窗柩中飞了进来。季辞秋一惊,伸手接住。只见皱巴巴的纸上有一行小字,“明日百花宴卯初,至齐王府。”
百花宴自大周开国而设,延续至今。周高祖立国伊始,百废待兴,求贤若渴。遂在春闱放榜日设百花宴,收揽英奇,论宏图大志,成了一段君圣臣贤的佳话。届时,皇亲国戚毕至,叶望叶玄自然也在场。
去齐王府干什么?季辞秋一头雾水。
好在晋王府没空监视一个小小的车夫,次日,她以购马饲为由早早出府,待到了齐王府,说明来意,便被人引至一处偏院候着。
这院子极为简陋,除了正堂一张四方红木桌,便不剩什么。两侧厢房一边空落落的,一边上了把略显斑驳的铁锁。
季辞秋等了约莫两刻,才见一小厮姗姗而来:“姑娘这边请。”
她跟着小厮穿过几道窄门,迈入郁郁青青的小院,叶玄立于池边,一边喂鱼食一边逗着成群的金鲤。
见着季辞秋,他微笑道:“季姑娘,在这谈吧,不要扰了方才那屋里人的美梦。”
屋里有人?季辞秋想到那个上锁的房门,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叶玄撇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今日百花宴,本王缺个侍女。绿蔓,给季姑娘更衣。”
季辞秋一愣,正想说些什么,便被引入偏房。
先前让她女扮男装,现在又要扮侍女,这叶玄在搞什么鬼,沉迷cosplay吗?
季辞秋心里没底,可此时的她就像砧板的鱼,只能任人摆布。
一番梳洗过后,季辞秋着一身杏子黄儒裙,扎双平髻站在铜镜前。她端详着镜中人,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是易容,却也未完全变了模样,直挺的秀鼻、樱桃小口,竟是有些韵味。
就这样,季辞秋跟着叶玄入了宫城。百花宴设在太极宫的明德殿内,金銮宝座前陈金龙大宴桌,东西向分列众皇子的座席,叶玄与叶望并立而坐。
季辞秋立于一旁,躬身为叶玄倒茶。叶玄瞧着叶望独身一人,打趣道:“小五这般风华,怎得身边无一女子侍奉?”
叶望低头抿了口茶道:“愚弟在长平一个人惯了,不习身边得人侍奉。”
“一个人总归是不便的,”叶玄指了指季辞秋,笑道,“瞧我这个如何,若是合眼,送你。”
疯了,季辞秋发现自己是真的看不懂叶玄,以至于他说出这番话也没有那么惊讶了。
只见叶望煞有介事地看了季辞秋一眼,摇头道:“小家碧玉,虽别有一番风味,但愚弟偏爱风姿绰约的艳丽女子,皇兄自己留着便是。”
本姑娘还瞧不上你呢,季辞秋心中腹诽,却是暗暗松了口气。叶玄听此颇为遗憾地道了声可惜,也不再多说。
没多久,教坊司的礼乐便徐徐奏起,大宴开始了。
众人纷纷噤声端坐,在繁复的礼节之后,新科进士便会入殿同天子论道经邦。
有别于立国初期的发扬踔厉,到景帝时期,这一环逐渐流于形式,是以多是讴功颂德之词。
季辞秋听得昏昏欲睡,却又不敢放松。在听到“长平之役保大周之安宁,功德无量”时,殿内忽得一静,季辞秋一个激灵,见有三两人朝这边看了过来。
殿前那个身形清瘦的读书人显然未料到此,再一细想已是后悔莫及。
景帝坐于上座没有吭声,一众大臣亦默不作声,场面一度尴尬。
这时,右仆射陆定年满脸堆笑道:“长平之役险恶异常,陇西节度使季恪里勾外联,率麾下神虎军叛变。若非陛下英明神武,当机立断,后果不堪设想,实乃圣神文武,彪炳千秋,不可不谓功德无量。”
一句话轻描淡写地绕过了争端,座下众臣闻此,纷纷举杯祝颂。脆弱的窗户纸终归能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愿捅开。
季辞秋余光瞥了一眼叶望,只见他眉目疏朗,微笑跟着群臣举杯,仿若置身事外。
宴会后段,景帝身体不适先行退了,众人没了拘束,三两聚在一起喝酒谈天。季辞秋见叶玄同人相谈甚欢,便悄悄离了席。
书上说大周太极宫玉楼金殿、画栋飞甍,没成想实物更甚。季辞秋边看边感叹,不知不觉到了一处雕栏玉砌的小花园,园子的尽头通往另一座巍峨的宫殿,亭台楼阁,纷华靡丽,角门无人把守。
宫中规矩甚多,她不敢贸然闯入,遂只在园中欣赏春意。
宴席上,叶望一人自斟自酌。因着身份与名声,忌惮贬鄙的也好、同情中立的也罢,无一不默契地避开了他。
如此也好,落了清净。
长安的春繁花似锦,空气中都有一股黏腻的花香,呆久了倒想念起长平肆意的风沙。没有拉扯,无关阴阳,用最原始的方式争斗,或粉身碎骨,或扬名立万。
叶望正出神,一小厮疾步而过,一张纸条落于桌上。
“季恪有冤。”
叶望一惊,久藏于心的结忽得被提起,一时竟有些无措。
有诈,他下意识想。可万一不是呢?
眼见小厮越走越远,他不愿错过可能的讯息,一咬牙,快步跟了上去。那人脚程不似常人,竟越走越快。叶望紧跟其后,身体逐渐燥热,过了一处拐角,小厮没了踪影。
叶望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周身似有灼蚁爬过,心跳越来越快,意识也逐渐模糊,他不由自主扯开衣襟。
酒里下了药!叶望残存的理智告诉他,绝不可再向前,否则万劫不复。
可身体不听使唤,跌跌撞撞地一路前行。忽得眼前出现一位窈窕少女,玲珑有致,叶望不受控制地扑向前去,将她带离至竹林后。
季辞秋正于园中赏花,不妨一人饿虎般扑来,将她摁在了竹林后的园墙上。她大骇,正欲施展一套防狼十二式,便听那人捂着她的嘴急促道:“别出声,我不伤你。”
这声音好生熟悉,季辞秋往后移了移,看清了来人。
叶望?她心中一惊,眼前的男子衣衫不整,面色潮|红,长睫微垂,克制地喘|着粗气,似乎很是痛苦。
这是…被下了药?季辞秋正欲开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只见一小厮领着一群人匆匆经过,入了旁侧大殿的角门。
“这里?”
“正是,奴亲眼见有人进来的。”
一阵嘈杂后,一女子被带了出来。“见过其他人吗?”
那女子吓得瘫坐在地,如实道:“未曾。”
小厮急了:“撒谎,你别是藏了男人!”
领头的听此,令手下去搜,宫殿威严,众人不敢随意翻动,花了好一会功夫,一无所获。
领头原本盼着立功,见此更不耐烦,喝道:“来这干何?”
“听人说今天来这儿有赏钱,”女子抽泣道,“奴上月才进宫,家中缺钱,便想着能攒点是点。奴什么也没碰,大人饶了奴吧。”
领头晦气地唾了一口:“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先皇后的寝宫你也敢进,活腻歪了。你们几个,拖下去处理了,动作小点,别惊着贵客。”
女子没成想讨点赏钱能丢了性命,木讷讷地被拉走,等反应过来哭天喊地,逐渐没了声儿。
季辞秋听明白了,有人在叶望的酒里下药,想让他在先皇后的寝宫与女子苟合。
这样一个日子,若是当着群臣与新秀的面做出这等事,于大周皇家便是彻彻底底的糗事,叶望必会一蹶不振,彻底失去人心。
好狠的招,可眼前男子的情况似乎更为糟糕。
高大的身躯带着浓重的压迫感,隐隐将欲失控。想到叶望风流成性,季辞秋有些害怕,试探问道:“公子,你没事吧?”
叶望没吭声,他强撑着身子,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女子肤若凝脂的脖颈近在眼前,原始的**与清醒的理智撕扯着,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不能再呆在这儿了,他从袖中摸出一柄短匕,狠狠朝小臂刺去。剧烈的疼痛让意识清醒了一些,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纵身一跃,离开了。
季辞秋原本正权衡要不要趁其虚弱将其打晕,见叶望竟自己离去,一时反应不过来。
远处若有若无地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啸,她心中发毛,快步离开回到了宫宴。
宴会已近尾声,许多人喝得醉醺醺,被侍候着回府,叶玄亦是。季辞秋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扶回马车,忽得听其幽幽道:“方才季姑娘去哪了?”
季辞秋吓了一跳,如实道了先前在花园看到的宫女擅闯先皇后寝宫的事,只是隐去了叶望的部分。
“确是胆大包天,”叶玄嗤道,他似是累了,按了按额角,随意道:“你回去吧。”
季辞秋愣了一下,就没了?正欲问些什么,见叶玄放下车帘,已无意再说。
她只好垂头称是,卸下侍女装扮,去马市购了些马饩,回了府。
季辞秋有些迷茫了,她能感觉到,叶玄对自己并不上心。
把柄在人,可看不见自己的价值,亦摸不清对方的目的,往后的路该往何处走?
季辞秋有想过将身份坦白给叶望,或许看在季将军的份上,叶望能放她一马。
可史料对叶望与季恪的关系记载甚少,尤其是季恪谋反被诛后,叶望并未为季恪辩护。这种情况下,打明牌的风险极大,季辞秋只能等。
王府的另一头,叶望赤身浸于桶中,紧闭双眼,浓眉轻拧。臂膀因寒冷的刺激而收缩,线条分明,青筋暴出。
黎叔立于一旁焦急道:“王爷大病将将痊愈,这样泡在冰水里,万万不能的。我去寻个信得过的大夫,也好过这样硬抗啊。”
叶望深吸一口气,艰难开口:“不可,我回长安不久,未有尽信之人。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凉风习习,背上升起一层细密的战栗,牵引左肩隐隐作痛。
伤口已愈,触目惊心的伤疤却永久地留了下来,时刻提醒他,过去的一切不是梦。
他多希望是一场梦。
叶望的意识更清晰了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园中女子的脸,似与宴上叶玄身边的侍女十分相像。想到那若有若无的柔软触感,心中又升腾起一股燥热。
他眯了眯眼,长夜漫漫,难熬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