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
    实验楼的灯还亮着。
    整层楼静得出奇,只有恒温箱的低鸣声和偶尔被风吹动的百叶窗,像某种单调的心跳。
    江荧盯着屏幕上的数据表。
    实验结果终于跑完,可在表格的最后几行,她突然发现多出了一些标注。
    浅灰色的字体,整齐、精准,注释旁写着——
    “建议调整对照组标准。”
    “温度差导致酶活性偏移0.3。”
    她皱起眉。
    这不是她留下的字。
    她点开修改记录。
    系统显示:文件更新者——沈韶安。
    那一刻,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里的某根弦被扯断的声音。
    她盯着那行名字很久,指尖微微发凉。
    他竟然直接动了她的原始数据。
    对江荧来说,这不是小事。那是信任和边界的破口。
    她在夜里写了封邮件。
    主题简短冷硬:【请不要更改我的原始文件】
    正文只一句话:
    “如需讨论,请当面沟通。谢谢。”
    她看着那句话发出去,胸口一阵发紧。
    这种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混乱。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防备什么。
    第二天一早,沈韶安就出现在实验室。
    他靠在门口,语气温和:“昨晚看到邮件了。”
    她抬头,语气依旧平静:“那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他点点头,视线却始终没离开她。
    “我没有改结果,只是加了注释。”
    “但我不需要。”
    “你不信任我?”
    她的手停了一下。
    空气里的温度忽然低了几度。
    “科研是我的事,沈老师。”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刀锋般的克制。
    “任何数据的干预都会影响判断。即便你出于好意。”
    沈韶安沉默片刻,然后低声说:“我明白了。”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并没有被冒犯的生硬,反而有一种轻微的、近乎疲惫的妥协。
    他转身要走。
    江荧忽然叫住他:“沈老师。”
    “嗯?”
    “……谢谢你提醒我温度的问题。”
    他笑了笑,没再多说。
    那一瞬,她竟有点恍惚。
    他真不像别的研究者——
    他有温度,可又不靠近。
    那种克制的温柔,反而让人不知所措。
    下午三点,导师临时安排查实验。
    江荧的实验数据一度被质疑重复性不够。导师面色阴沉,冷声问:“你确定条件一致?”
    江荧还没开口,沈韶安在旁边说:“她昨晚已经修正,我核对过,没问题。”
    导师挑了下眉:“你核对的?”
    沈韶安平静地应:“是。”
    那一刻,她有些错愕。
    他并没有提到那封邮件,也没有解释自己擅动文件的事。
    他只是默默替她扛下质疑。
    会后,导师走后很久,她仍坐在那张桌子前,一动不动。
    沈韶安过来放下两杯咖啡。
    “今天风太大,外面机器跑不稳。”他说。
    “嗯。”她答。
    “你生气吗?”
    “没有。”
    “但你不开心。”
    她沉默了几秒,轻声说:“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看着她,语气仍旧温和:“因为你太拼了。”
    “拼不是错。”
    “可拼到忘了休息,就是错。”
    江荧抬起头,目光里藏着一丝压抑的倦怠。
    “你不会懂。”
    沈韶安笑了笑,没再辩解。
    他只是拿起笔,在她的记录本边缘写下一行小字:
    “不要把自己当成小白鼠。”
    那字迹整齐而克制,墨迹未干。
    她盯着那行字,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刺痛。
    晚上,江荧回到宿舍。
    电脑屏幕还停留在白天那封邮件上。
    她没有删掉,只是把它归档。
    外面的风更大了,窗户被吹得啪啪作响。
    她窝在床角,忽然想起沈韶安那句“不要把自己当成小白鼠”,
    眼泪不知为何就掉下来。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小时候。
    老家的夜天很黑,她趴在土墙边,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
    风吹过,草随风飘荡,远处有人喊她名字。
    她没有回头。
    梦醒时,窗外正好是黎明前的蓝。
    那之后的几天,实验室的空气微妙地变了。
    江荧发现,沈韶安开始默默地调整自己的节奏——
    他不再擅自动她的文件,却会在每次实验结束后留下几句温和的建议。
    有时是一行数据分析公式,有时是关于试剂保存温度的小备注。
    这些字句都写在边角,不喧哗,却像是某种无声的陪伴。
    她没有回复,也没有再发邮件。
    只是每天看着那些细小的注释,心里有种被光轻轻照到的错觉。
    不是温暖的光,而是透过显微镜玻璃渗进来的那种——冷、细、却真切存在。
    那天晚上,她留到最晚。
    实验还没跑完,恒温箱的灯闪着不安的红光。
    沈韶安推门进来。
    他穿着白大褂,袖口有一点咖啡渍,手里提着一盒便当。
    “吃了吗?”
    江荧没抬头,只淡淡说:“不饿。”
    他把便当放到她桌上,语气像陈述实验结果:“你已经十一个小时没进食。”
    “我还有两组对照。”
    “对照不会跑掉。”
    她终于停下手。
    看着他拉开椅子坐下,打开盒盖。
    米饭、清蒸鲈鱼、胡萝卜丁,热气里有一点姜的味道。
    “你还会做饭?”她淡淡问。
    “偶尔。”他笑着,“对临床医生来说,做饭比安抚患者容易。”
    她没笑。只是用筷子拨了几下米饭。
    “你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让我想起刚入行那会儿的自己。”
    她抬头,对上他那双眼。
    那一瞬,她分不清那里面是温柔,还是某种被岁月碾平后的体谅。
    饭后,他留下来帮她调试设备。
    电脑数据导不出来,她烦躁得几乎要砸键盘。
    沈韶安低声说:“别急。”
    他俯下身,靠得很近,近到她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
    她听见自己心跳加快。
    沈韶安伸手去按电源重启键时,手背轻轻擦过她的指尖。
    那一刻,她几乎忘了呼吸。
    他们谁也没动。
    空气凝成了一种奇异的静止。
    几秒后,沈韶安轻声:“好了。”
    屏幕重新亮起,数据恢复正常。
    他退后一步,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下次出问题先别慌。”
    江荧“嗯”了一声。
    她的指尖还在发烫。
    几天后,导师安排他们共同承担一个横向课题。
    这意味着,他们要在三个月内完成一整套临床与实验结合的研究。
    课题难度高、进度紧、数据量庞大。
    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地工作在一起。
    一起查文献、写方案、跑病房、做统计。
    沈韶安在临床现场的敏锐判断,让她重新理解了“医生”这个词的分量;
    而江荧在数据分析时的冷静,又让他看到了一种理性到极致的坚韧。
    他们像两条平行的线,终于在某个公式的节点上短暂交汇。
    值班室外大雨滂沱,风声卷着玻璃门,像在拍打什么隐秘的回忆。
    他们坐在窗边,灯光昏黄。
    沈韶安说:“我父亲是外科医生。小时候觉得他很伟大。”
    “后来呢?”
    “后来他死在手术台上。”
    江荧怔了一下。
    沈韶安笑了笑,那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
    “有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补偿。”
    她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水汽模糊了她的指尖。
    “你呢?”他轻声问。
    “我?”
    “你为什么选这条路?”
    她沉默了很久,才说:“因为我不想被人忘记。”
    这句话落下的那一刻,沈韶安愣住。
    窗外雷声滚过,短暂的光亮照出她眼里的疲惫与孤独。
    沈韶安想伸手去触碰她,却又克制地收回。
    他只是低声说:“不会有人忘记你的。”
    江荧抬起头,眼神清亮:“那要我先有人记得才行。”
    夜深了。
    他们没有再说话。
    只是并肩坐着,看着雨一点点落在窗外的玻璃上,像无数数据点砸进某个未知的坐标。
    后来,沈韶安送她回宿舍。
    他们走在长廊的尽头,脚步声被雨声吞没。
    到门口时,他忽然说:“江荧。”
    她回头。
    他微微一笑:“下周的临床数据,我们一起去收吧。”
    她想拒绝,却终究只是点头。
    门关上的那一刻,她靠在门后,听着外面他的脚步声渐远。
    那声音像是雨夜里的一束光——
    照亮了一瞬,又迅速被风吞没。
    那之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奇异。
    不再生疏,却也不够亲近。
    他们共享一个实验台、一个文件夹、一个秘密的邮件文件夹。
    每天的问候、备注、注释,像某种无声的通信。
    没人说破,但两人都清楚——
    那是一场无法开始的靠近。
    她仍然清醒地记得:
    她要离开。
    她早已决定,在一切尚未燃烧之前。
    那天,沈韶安在她的实验日志里,留下了最后一句注释。
    “你的模型很漂亮,但更漂亮的是你相信它。”
    江荧看着那句话,心里有种细微的疼。
    她关掉电脑,转身走出实验室。
    夜风扑面而来,冷得刺骨。
    她抬头望向远处的灯塔,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他们之间所有温柔的可能,都将被时间和选择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