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楼的后巷一向冷清。
    夜色沉在灰色的墙缝里,排风口呼出潮湿的热气,像是某种低声的喘息。
    江荧端着试剂瓶出来丢废液,才注意到那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
    它蹲在阴影里,毛发沾着尘土,眼睛在黑暗中发出浅浅的光。
    她弯腰,动作有些生硬,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拆了一半的面包。
    其实那是她晚饭。
    她撕下一角,放在地上。
    猫迟疑着靠近,先嗅了嗅她的指尖,然后才低头吃。
    风很冷,穿过她的白大褂,像针一样钻进皮肤。
    她看着猫一下一下地嚼,忽然觉得那呼吸声有点像自己在夜里做实验的节奏——微弱,却倔强地维持着。
    “你连自己都顾不上,还管别人啊。”
    声音从身后传来,轻飘飘的,带着一点笑意。
    江荧转头,看到沈韶安靠在墙边,手里还拿着一个未喝完的咖啡杯。
    他似乎刚下夜班,袖口卷起,露出结实的腕线。
    那样的姿态让他看起来轻松又明亮,像是和这阴冷巷子格格不入的存在。
    “顺手。”
    她淡淡地说,语气像一堵墙。
    “顺手也很温柔。”他接过话。
    她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好继续低头看那只猫。
    猫吃完面包,舔了舔爪子,抬头望了他们一眼,像是听懂了什么,随后慢吞吞地走进更深的阴影。
    “还在忙项目?”他问。
    “嗯。”
    “别太晚,最近你黑眼圈挺严重的。”
    她没有回答。
    他又笑了笑,“我猜你又要说‘习惯了’吧?”
    这句话让她抬起头。
    “沈医生,你总是自作聪明。”
    “那也是聪明。”
    他扬了扬眉。
    她不由得想起上次会议上,他提出修改方案时的笃定。那种自信的光,让人想靠近,又忍不住退开。
    她低声道:“谢谢你的提醒,我还有数据没录完。”
    说完便转身往回走。
    沈韶安没有阻止,只在她背后说:“江荧,猫是群居动物。它孤单的时候,也会靠近人。”
    她的脚步微微一滞,但没有回头。
    夜风灌进衣领,她听见自己心跳在耳膜里一下一下敲打。
    那句话像是某种钝钝的敲击,轻,却落得极深。
    回到实验室,冷白灯亮着。
    培养箱发出低沉的嗡鸣。
    江荧坐在电脑前,对着数据表格发呆。
    她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什么也敲不下。
    窗外的风拍打玻璃,像有人在轻轻敲门。
    她忽然想到,那只猫或许还在巷子里。
    她第一次感到一种奇异的念头:
    倘若有谁能在她寒冷的世界里停留片刻,就像那只猫——不求温暖,只求存在。
    但那种想法,她很快就压了下去。
    她告诉自己,这样的情绪毫无意义。
    深夜两点,沈韶安发来一封邮件。
    标题很简单:“关于今天的数据调整。”
    内容只有两行:
    已补齐缺失组别的样本信息。
    下次实验我帮你做一半。
    她盯着屏幕良久,指尖悬停在回复键上,最后还是按下了删除。
    她不想欠谁。
    尤其是,他。
    第二天早晨,她照例来到实验室。
    门口的垃圾桶边多了个小纸盒。
    里面是那只流浪猫,窝在一块干净的毛巾上。
    猫咪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细细的蓝丝带,打了个笨拙的结。
    丝带上别着一张折成方块的便签:
    “它也该有个家。”
    她站在那里,愣了很久。
    直到身后有人推门进来,她才收回目光。
    那天早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切成一条条细碎的光影。
    江荧站在门口,望着那只窝在纸盒里的猫。
    它睡得很安静,呼吸几乎察觉不到。
    她忽然觉得,这个画面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脆弱——像是生命本身,也像是她自己。
    沈韶安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他手里提着两杯咖啡,看到她时愣了一下。
    “你看见了?”
    “嗯。”她低声。
    “它昨晚冻得直打哆嗦,我想放到这儿,等你来再决定要不要收。”
    江荧没回答。她蹲下,伸手去摸猫的头,指尖微凉。
    猫懒懒地睁开眼,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那一刻,她感到某种难以名状的柔软,从胸口缓缓散开。
    沈韶安看着她,说:“你不觉得它和你有点像吗?”
    她抬起头,目光冷静:“像?”
    “都倔强得不像话。”他笑了笑,“明明需要别人,却总是表现得不需要。”
    她的唇动了动,没说话。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起她鬓角的一缕碎发。
    沈韶安伸手,替她拨到耳后。
    动作轻,几乎没有碰到。
    可那一瞬间,她仿佛被灼了一下,整个人僵住。
    “沈医生,”她压低声音,“别对我太好。”
    他看着她,目光柔和而认真:“为什么?”
    “因为我回不去,也不会留下。”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空气似乎凝固了。
    沈韶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轻轻抚摸那只猫的头。
    “那至少,你也得让它留下。”
    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她听不出的落寞。
    那天之后,猫就成了实验室的常客。
    江荧给它取了个名字——“安安”。
    没人知道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她也没解释。
    猫会在她做实验的时候趴在角落里睡觉,偶尔抬头看她,眼神干净得近乎透明。
    沈韶安每次经过,都顺手摸它一下。
    他说:“它好像比你更懂得休息。”
    江荧不抬头,只淡淡应声:“它不用写报告。”
    他们的关系像那盏常年不关的冷光灯,明亮,却始终隔着距离。
    但某种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
    她开始在意他的脚步声,开始注意他每天换了哪条领带,甚至连他的手腕上那块旧表的划痕,她都记得清楚。
    这些细小的念头在她心里暗暗滋生,却被她一一压下。
    她知道自己不能陷进去。
    她的人生太狭窄,不容她拥有那样的温度。
    某个周末的傍晚,实验楼外的天色被晚霞染成浅金色。
    江荧抱着文件出来,看到沈韶安正蹲在台阶下喂猫。
    猫在他掌心里打着呼噜,尾巴一甩一甩的。
    “它最近胖了。”他抬头冲她笑。
    “你喂太多了。”
    “那也得让它有点幸福的样子。”
    她没接话,低头看着那一幕,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涩。
    幸福这个词,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像一扇锁死的门,她不敢靠近。
    沈韶安忽然起身,把猫抱到她怀里。
    “试试,它很乖。”
    江荧下意识想拒绝,但那团温热的毛球已经在她怀里蜷缩起来。
    猫的呼吸轻柔地拂过她的手臂,她怔怔地看着它。
    那一瞬间,她似乎听见了某种极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心跳声——
    来自猫,也来自她自己。
    “看吧,它喜欢你。”沈韶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它只是贪图温度。”
    “那就让它贪吧。”
    她抬头,与他的目光相遇。
    光从他身后落下,照在她脸上。
    那光很暖,像是穿过了层层冷雾,终于抵达她眼底的某个角落。
    她想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喉咙被情绪堵住,只能低头,把脸埋进猫柔软的毛里。
    沈韶安没有再说话。
    他们就那样站着,一个抱着猫,一个看着她。
    风从树梢掠过,带着淡淡的药味和初夏的湿气。
    这一刻,时间似乎静止。
    夜里,江荧把猫带回宿舍。
    它在床脚蜷成一团。
    她望着那只小小的生命,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一切都在慢慢改变。
    她仍然孤独,仍然害怕,但那份冷意似乎被一点点稀释了。
    像是空气里渗进了微弱的光。
    她伸手,轻轻抚摸猫的背。
    猫的呼吸轻微起伏,带着安稳的节奏。
    她想起沈韶安说过的话——“顺手也很温柔。”
    她低声道:“安安,你要活下去。”
    然后关了灯。
    黑暗里,只剩下猫均匀的呼吸声。
    像是一种柔软的承诺,落在漫长的夜里,轻得几乎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