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与热之间》 第1章 凌晨三点的实验室 凌晨三点,实验楼还亮着。 江荧把最后一管样本放进离心机,机器运转的嗡鸣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像某种固执的心跳。 电脑屏幕泛着冷光,她的倒影被切割成一片片碎影。 她盯着那行刺眼的红字——“error”。 沉默了几秒,江荧叹了口气,在实验记录本上第三次写下:“失败。重做。” 乙醇的气味在空气中晕开,刺鼻而清醒。 她脱下实验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掌心冰凉,指节发白。 空调坏了,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乱她鬓边的一缕发。 这一刻,她忽然有种错觉,好像整栋楼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手机震动。 她看了一眼,是母亲转来的五百元。 没有多余的问候,只留下一句冷淡的话「下个月生活费。」 江荧盯着那几个字,按灭了手机。 母亲的头像是多年前拍的,一朵模糊的栀子花。 她已经记不清母亲的声音,只记得小时候在乡下,屋外的风掀起窗帘,电视上铺天盖地都是诺贝尔医学或生理学奖得主的新闻, 那时她刚进入村里唯一的小学,坐在四方形的电视机前,眼里影影绰绰倒映着那位女士的身影,暗暗对自己说: “我也要变成一个改变世界的人。” 可是长大以后,世界是无声的。 努力变成一种沉默的方式。 没有掌声,也没有目击者。 她打开邮箱。 异国教授的邮件一如既往地简短: “我实验室名额已满,很遗憾无法为你提供进一步申请的机会。” 她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回复”按钮上。 光标闪烁,像心跳。 她最终关掉了页面。 “车到山前必有路。” 她低声自语。 声音在冰冷的晚风中空荡地散开。 走出实验楼时,身后的灯光倒映着漆黑的夜晚。 水泥地面泛着冷意,浅淡的月光在积水里碎成一片一片的银。 她拉起外套的帽子,风吹过耳边,带着淡淡的铁锈味。 校门口的早餐摊刚支起来,油锅里“嗞”的一声,热气升起。 她看了看,又低头走过。 身上那件旧风衣吸饱了寒气,走一步,像裹着夜色往前。 路边有一只流浪猫。 她停下脚步,掏出半根火腿肠放在地上。 猫盯着她看了几秒,才小心翼翼地靠近。 她看着那只猫吃完,轻声道:“你也还没睡觉吗?” 风吹过她的指尖,像冷掉的温度。 单人宿舍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暖气的嗡鸣在夜里格外遥远。 她脱下外套,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的裂缝。 那道细纹从灯口延伸到墙角,像一条分界线。 她想起母亲那五百块,又想起那封拒绝的邮件。 如果出国,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已经习惯离开—— 从小到大,离开是她最擅长的事。 她闭上眼,世界安静得只剩心跳声。 早上八点,她迟到了二十分钟。 实验室的灯刺得她眼睛发痛。 导师看她一眼,语气平淡:“最近状态不太好?” “没事,”她戴上手套,声音冷静,“昨天数据出错了,重跑一遍。” 导师点头:“今天你和沈韶安一起,做联合项目。” “谁?” “新来的博士后。” 江荧抬头,看见一个男人。 他穿着浅灰衬衫,袖口挽起,露出手腕一截干净的线条。 笑起来的瞬间,像冬日阳光照进冷水。 “你好,我是沈韶安。” 他伸出手,神态自然。 江荧迟疑了一秒,还是轻轻握了一下。 “江荧。” 实验开始。 沈韶安整理数据时,习惯性哼歌。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不经意的松弛。 江荧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不适。 太轻了。太无忧了。 像她的世界里,不该出现的温度。 “你这边变量顺序乱了。” 她指着屏幕,语气平淡。 他愣了下,笑笑:“你看得真细。” “习惯。” 他重新排了一遍表格,递过来。 “这样呢?” “可以。” 他转身的时候顺手放下一杯咖啡, “这么拼吗?” 她看着那杯纸杯上的小太阳图案,指尖碰到杯壁的热气。 “谢谢。”她小声说。 晚上,实验还没结束。 沈韶安看了看表:“你晚饭还没吃吧?” “没。” “那我去楼下买点。” “不用了。” “那我多买一份,吃不完给我。” 他走后,实验室只剩机器的嗡鸣。 江荧看着空杯,想起那只流浪猫。 半小时后,他带着两份盒饭回来。 米饭的香气在冷空气里慢慢扩散。 他随意坐在椅子上,一边吃一边问:“你为什么做科研?” “想留下点什么。”她答得平淡。 “留下什么?” “名字。” 沈韶安笑了一下,眼神温和。 “那祝你早日成功。”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 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 她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并排投在地面上, ——像两道不会相交的轨迹。 夜深。 他收拾好数据,对她说:“你先走吧,我明天整理剩下的。” 她点头。 实验室门关上的瞬间,空气里只剩自己的呼吸。 她打开手机,邮件提醒再次亮起。 “不好意思,我们实验室名额已满。”第二封拒信。 她盯着那行字,心口一阵发紧。 指尖颤抖着点开邮件,艰难地打出一封回信。 每一个字都像在揭一层皮。 她保存草稿,合上电脑。 风从窗缝吹进来,吹乱她的头发。 手机又震动,是沈韶安发来的微信: 【沈韶安】:今晚辛苦啦,下次我带咖啡。 她看着那两行字,半晌才回: 【江荧】:好。 屏幕的光在她瘦削的脸上跳动, 冰冷的弧度,却在实验室的灯光下莫名倒映出一丝温柔。 窗外的天,彻底黑了。 而她第一次觉得,也许,凌晨三点的光,不全是冷的。 第2章 第 2 章 江荧又一次被叫去开组会。 会议室里光线冷白,窗帘半掩着,像是有意隔绝了外界的温度。投影仪闪烁,屏幕上的数据图像失焦又清晰,导师的声音平稳而疏离:“这组结果偏差太大,你的实验条件没控制好吗?” 她低着头,手指在笔记本上收紧。 “我再重新做一遍。”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键盘声淹没。 导师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转向下一位发言人。 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显微镜下的一枚细胞——透明、脆弱,被反复验证,却永远不够标准。 散会时,沈韶安从后排起身,指了指她的电脑屏幕。 “你的对照组可能设得太窄。” 语气温和,像平常一样带着笑。 她看了他一眼,带着点微妙的气愤:“我知道问题出在哪。” “那就好。”他笑意淡淡地收回手,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空气中好像弥漫着淡淡的火花味。 她知道自己态度不好,但那种本能的防御感就像是身体的反射弧。她太清楚这种“好意”有多危险——温柔是一种诱惑,会让人误以为世界是柔软的。而这种温柔还是来源于一位她最羡慕也最讨厌的天龙人,永远保持着上位者的体面,好像不知道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歇斯底里。 午后的走廊很长,窗外的风带着秋天将尽的味道。她拿着文件匆匆往实验室走,脚步声在瓷砖上回荡,清脆而孤单。 她推开门时,桌上多了一杯咖啡。 纸杯外层的水汽还在慢慢散去,侧面潦草写着她的名字。 “沈老师让我带给你的。” 同组的师妹探头笑笑,“他说你最近好像没怎么睡觉。” 她愣了一下,嘴角微微抿起,“谢谢。” 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咖啡有一点凉,她喝了一口,苦味直冲喉咙,像极了她这几天的心情。 那种连苦都不彻底的味道——温吞、犹豫,却叫人清醒。 夜里实验又出了问题。 她一个人守在实验室里,把培养皿一遍遍擦拭,酒精味呛得眼睛生疼。 电脑屏幕上的光映出她的影子,细瘦、寂静。 直到深夜,门被推开。 “还在做?” 沈韶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换了白大褂,袖口在手腕处微微卷起,露出手腕上那道淡淡的疤。 “数据还没跑完。”她不抬头。 他走过去,靠在旁边的实验台上,看她重复着机械的操作。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再不做,结果还是不稳。” 他叹了口气,伸手关掉她的离心机。 “机器也需要休息,人也一样。” 她愣住,手还停在空中。 “沈老师,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那你打算自己决定什么?” 他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耐心,“实验,未来,还是你的人生?” 她皱眉:“我不想聊这些。” “可你总要有人提醒。” 他把那杯冷掉的咖啡放到一旁,“你对所有人都保持距离,可是距离太远,就看不清自己要走哪条路。” 她抬起头,目光冷静——甚至有些倔强。 “我不需要别人帮我看清。” 空气沉默了几秒。 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离开时,他轻声道:“明天我帮你跟导师沟通,早点回去吧。” 他的话像一阵风,掠过实验室,让那盏白炽灯摇了一下。 她看着那盏灯的光影,忽然觉得心口有一阵钝痛,那不是喜欢,也不是厌恶,只是一种模糊的温度,冲撞着她长期冷却的世界。 深夜,她收拾东西,走出实验楼。 校门口的风很大,吹得她睫毛都在颤。 她看见前面的人影——沈韶安靠在栏杆边,手里拿着那杯早已空掉的咖啡。 “你跟着我?”她有些不耐。 “我顺路。”他笑。 他总是这样,不急不躁。那种笑不是炽热的,而是像一盏灯——温和、不具侵略性,却让人无处可逃。 他们并肩走了一段路,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老师,”她忽然开口,“你对每个人都这么……照顾吗?” “不是。”他顿了顿,侧头看她,“但你看起来有点可怜,像我在楼下投喂的小橘。” 她没回应,只是低头,把手插进口袋。风更冷了。 他递过自己的围巾,她没接。 “我不冷。” “那就当我冷。”他笑,轻轻搭在她肩上。 她的肩膀微微一僵,却没有再推开。 两人就那样沉默着往前走,风里有咖啡的苦香,也有一点点要融化的气味。 第二周的组会比往常更早。 江荧到的时候,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导师在翻PPT,沈韶安正和助理医生低声讨论,神情专注。她把自己的笔记本放下,整个人几乎隐在角落里。 轮到她汇报时,投影仪的光正好落在她脸上,刺得她眼睛微微眯起。 她一页页展示自己的数据,声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讲到一半,导师突然打断:“这个标准偏差不合理,重新分析。”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沈韶安替她开口:“我昨晚看过数据,问题出在算法,不是实验。” 导师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你帮她改。” 江荧的手指在桌下收紧。她低声说:“我自己能处理。” 沈韶安没有再坚持,只轻轻点头。 会议结束后,他追上她。 “江荧” “我不需要你帮我。”她没回头,语气冷得近乎刻薄。 “我知道。”他停下脚步,声音低沉下来,“但你也不必对所有好意都拔剑相向。” 她的脚步顿了顿。 那句话击中了她心里某个柔软又疼痛的地方。 她没说话,只继续往前走。 风从走廊尽头灌进来,吹动她的白大褂,像一层薄雪。 晚上十点,研究楼的灯一层层熄灭。 江荧坐在最后一排的电脑前,屏幕的光映得她面色苍白。 文档上是一份合作申请表——导师要求她补交一段实验进展说明。 手指在键盘上停了几秒,她忽然听到门被轻轻推开。 是沈韶安。 他提着一份外卖,包装盒上贴着“牛肉饭”。 “今天还没吃吧?” 他把饭放到她桌上。 “谢谢。”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你下午的PPT写得很好。”他坐在对面,“就是语速有点快。” 她淡淡地笑了笑:“怕自己说多了。” 他看着她:“怕被人看穿?” 那一瞬间,她的呼吸似乎停了一拍。 她抬头,对上他那双极干净的眼睛,仿佛所有锋利都能在里面被消解。 她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低头继续敲键盘。 “沈老师,”她轻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上心?” “我对你没上心。”他笑了笑,“只是……我总觉得你在往后退。” “那就让人退吧。”她的语气近乎冷漠,“这样安全。” 沈韶安没再说话,只是拆开筷子盒,递给她。 那双手修长干净,指尖的茧在灯下微微泛白。 江荧伸手去接时,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 一阵静电似的触感。 她立刻缩回手。 “谢谢。” 空气里有一种轻微的窒息感。 两人都沉默了很久。 直到窗外传来风声。 沈韶安轻声道:“我最近要去医院带实习生,你要来收数据可以告诉我。” “好。”她答应得很快。 他笑了笑,没再逼问。 只是把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丢进垃圾桶。 “太苦了。”他说。 她抬头,看见他眼底那一点笑意,竟有一瞬的恍惚。 深夜。 江荧走出实验楼,天边有星光,风里有桂花的香。 她没带外套,手被冻得发红。 路灯拉长她的影子,她忽然听见身后脚步声。 沈韶安追了上来,把外套披到她肩上。 “别逞强。” 她笑了笑:“沈老师,我一直在逞强,不然活不到现在。” “那现在呢?” “现在也一样。” 他没再说话,只陪她走到校门口。风一阵阵吹过,夜色像水一样漫开。 分别前,他低声说:“江荧,如果有一天你愿意放下警惕,你会发现世界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冷漠。” 她看着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就是因为知道世界是冷漠的,才不会放松警惕。” 他说:“那我们打个赌吧。” 她低下头,没再回应。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带着咖啡的苦味与夜的凉意。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 他比她想象中还要危险。 不是因为他锋利,而是因为他温柔。 温柔能瓦解理智。 而她,最怕的就是失控。 第3章 第 3 章 凌晨一点。 实验楼的灯还亮着。 整层楼静得出奇,只有恒温箱的低鸣声和偶尔被风吹动的百叶窗,像某种单调的心跳。 江荧盯着屏幕上的数据表。 实验结果终于跑完,可在表格的最后几行,她突然发现多出了一些标注。 浅灰色的字体,整齐、精准,注释旁写着—— “建议调整对照组标准。” “温度差导致酶活性偏移0.3。” 她皱起眉。 这不是她留下的字。 她点开修改记录。 系统显示:文件更新者——沈韶安。 那一刻,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里的某根弦被扯断的声音。 她盯着那行名字很久,指尖微微发凉。 他竟然直接动了她的原始数据。 对江荧来说,这不是小事。那是信任和边界的破口。 她在夜里写了封邮件。 主题简短冷硬:【请不要更改我的原始文件】 正文只一句话: “如需讨论,请当面沟通。谢谢。” 她看着那句话发出去,胸口一阵发紧。 这种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混乱。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防备什么。 第二天一早,沈韶安就出现在实验室。 他靠在门口,语气温和:“昨晚看到邮件了。” 她抬头,语气依旧平静:“那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他点点头,视线却始终没离开她。 “我没有改结果,只是加了注释。” “但我不需要。” “你不信任我?” 她的手停了一下。 空气里的温度忽然低了几度。 “科研是我的事,沈老师。”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刀锋般的克制。 “任何数据的干预都会影响判断。即便你出于好意。” 沈韶安沉默片刻,然后低声说:“我明白了。”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并没有被冒犯的生硬,反而有一种轻微的、近乎疲惫的妥协。 他转身要走。 江荧忽然叫住他:“沈老师。” “嗯?” “……谢谢你提醒我温度的问题。” 他笑了笑,没再多说。 那一瞬,她竟有点恍惚。 他真不像别的研究者—— 他有温度,可又不靠近。 那种克制的温柔,反而让人不知所措。 下午三点,导师临时安排查实验。 江荧的实验数据一度被质疑重复性不够。导师面色阴沉,冷声问:“你确定条件一致?” 江荧还没开口,沈韶安在旁边说:“她昨晚已经修正,我核对过,没问题。” 导师挑了下眉:“你核对的?” 沈韶安平静地应:“是。” 那一刻,她有些错愕。 他并没有提到那封邮件,也没有解释自己擅动文件的事。 他只是默默替她扛下质疑。 会后,导师走后很久,她仍坐在那张桌子前,一动不动。 沈韶安过来放下两杯咖啡。 “今天风太大,外面机器跑不稳。”他说。 “嗯。”她答。 “你生气吗?” “没有。” “但你不开心。” 她沉默了几秒,轻声说:“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看着她,语气仍旧温和:“因为你太拼了。” “拼不是错。” “可拼到忘了休息,就是错。” 江荧抬起头,目光里藏着一丝压抑的倦怠。 “你不会懂。” 沈韶安笑了笑,没再辩解。 他只是拿起笔,在她的记录本边缘写下一行小字: “不要把自己当成小白鼠。” 那字迹整齐而克制,墨迹未干。 她盯着那行字,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刺痛。 晚上,江荧回到宿舍。 电脑屏幕还停留在白天那封邮件上。 她没有删掉,只是把它归档。 外面的风更大了,窗户被吹得啪啪作响。 她窝在床角,忽然想起沈韶安那句“不要把自己当成小白鼠”, 眼泪不知为何就掉下来。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小时候。 老家的夜天很黑,她趴在土墙边,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 风吹过,草随风飘荡,远处有人喊她名字。 她没有回头。 梦醒时,窗外正好是黎明前的蓝。 那之后的几天,实验室的空气微妙地变了。 江荧发现,沈韶安开始默默地调整自己的节奏—— 他不再擅自动她的文件,却会在每次实验结束后留下几句温和的建议。 有时是一行数据分析公式,有时是关于试剂保存温度的小备注。 这些字句都写在边角,不喧哗,却像是某种无声的陪伴。 她没有回复,也没有再发邮件。 只是每天看着那些细小的注释,心里有种被光轻轻照到的错觉。 不是温暖的光,而是透过显微镜玻璃渗进来的那种——冷、细、却真切存在。 那天晚上,她留到最晚。 实验还没跑完,恒温箱的灯闪着不安的红光。 沈韶安推门进来。 他穿着白大褂,袖口有一点咖啡渍,手里提着一盒便当。 “吃了吗?” 江荧没抬头,只淡淡说:“不饿。” 他把便当放到她桌上,语气像陈述实验结果:“你已经十一个小时没进食。” “我还有两组对照。” “对照不会跑掉。” 她终于停下手。 看着他拉开椅子坐下,打开盒盖。 米饭、清蒸鲈鱼、胡萝卜丁,热气里有一点姜的味道。 “你还会做饭?”她淡淡问。 “偶尔。”他笑着,“对临床医生来说,做饭比安抚患者容易。” 她没笑。只是用筷子拨了几下米饭。 “你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让我想起刚入行那会儿的自己。” 她抬头,对上他那双眼。 那一瞬,她分不清那里面是温柔,还是某种被岁月碾平后的体谅。 饭后,他留下来帮她调试设备。 电脑数据导不出来,她烦躁得几乎要砸键盘。 沈韶安低声说:“别急。” 他俯下身,靠得很近,近到她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 她听见自己心跳加快。 沈韶安伸手去按电源重启键时,手背轻轻擦过她的指尖。 那一刻,她几乎忘了呼吸。 他们谁也没动。 空气凝成了一种奇异的静止。 几秒后,沈韶安轻声:“好了。” 屏幕重新亮起,数据恢复正常。 他退后一步,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下次出问题先别慌。” 江荧“嗯”了一声。 她的指尖还在发烫。 几天后,导师安排他们共同承担一个横向课题。 这意味着,他们要在三个月内完成一整套临床与实验结合的研究。 课题难度高、进度紧、数据量庞大。 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地工作在一起。 一起查文献、写方案、跑病房、做统计。 沈韶安在临床现场的敏锐判断,让她重新理解了“医生”这个词的分量; 而江荧在数据分析时的冷静,又让他看到了一种理性到极致的坚韧。 他们像两条平行的线,终于在某个公式的节点上短暂交汇。 值班室外大雨滂沱,风声卷着玻璃门,像在拍打什么隐秘的回忆。 他们坐在窗边,灯光昏黄。 沈韶安说:“我父亲是外科医生。小时候觉得他很伟大。” “后来呢?” “后来他死在手术台上。” 江荧怔了一下。 沈韶安笑了笑,那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 “有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补偿。” 她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水汽模糊了她的指尖。 “你呢?”他轻声问。 “我?” “你为什么选这条路?” 她沉默了很久,才说:“因为我不想被人忘记。” 这句话落下的那一刻,沈韶安愣住。 窗外雷声滚过,短暂的光亮照出她眼里的疲惫与孤独。 沈韶安想伸手去触碰她,却又克制地收回。 他只是低声说:“不会有人忘记你的。” 江荧抬起头,眼神清亮:“那要我先有人记得才行。” 夜深了。 他们没有再说话。 只是并肩坐着,看着雨一点点落在窗外的玻璃上,像无数数据点砸进某个未知的坐标。 后来,沈韶安送她回宿舍。 他们走在长廊的尽头,脚步声被雨声吞没。 到门口时,他忽然说:“江荧。” 她回头。 他微微一笑:“下周的临床数据,我们一起去收吧。” 她想拒绝,却终究只是点头。 门关上的那一刻,她靠在门后,听着外面他的脚步声渐远。 那声音像是雨夜里的一束光—— 照亮了一瞬,又迅速被风吞没。 那之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奇异。 不再生疏,却也不够亲近。 他们共享一个实验台、一个文件夹、一个秘密的邮件文件夹。 每天的问候、备注、注释,像某种无声的通信。 没人说破,但两人都清楚—— 那是一场无法开始的靠近。 她仍然清醒地记得: 她要离开。 她早已决定,在一切尚未燃烧之前。 那天,沈韶安在她的实验日志里,留下了最后一句注释。 “你的模型很漂亮,但更漂亮的是你相信它。” 江荧看着那句话,心里有种细微的疼。 她关掉电脑,转身走出实验室。 夜风扑面而来,冷得刺骨。 她抬头望向远处的灯塔,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他们之间所有温柔的可能,都将被时间和选择吞没。 第4章 第 4 章 实验楼的后巷一向冷清。 夜色沉在灰色的墙缝里,排风口呼出潮湿的热气,像是某种低声的喘息。 江荧端着试剂瓶出来丢废液,才注意到那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 它蹲在阴影里,毛发沾着尘土,眼睛在黑暗中发出浅浅的光。 她弯腰,动作有些生硬,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拆了一半的面包。 其实那是她晚饭。 她撕下一角,放在地上。 猫迟疑着靠近,先嗅了嗅她的指尖,然后才低头吃。 风很冷,穿过她的白大褂,像针一样钻进皮肤。 她看着猫一下一下地嚼,忽然觉得那呼吸声有点像自己在夜里做实验的节奏——微弱,却倔强地维持着。 “你连自己都顾不上,还管别人啊。” 声音从身后传来,轻飘飘的,带着一点笑意。 江荧转头,看到沈韶安靠在墙边,手里还拿着一个未喝完的咖啡杯。 他似乎刚下夜班,袖口卷起,露出结实的腕线。 那样的姿态让他看起来轻松又明亮,像是和这阴冷巷子格格不入的存在。 “顺手。” 她淡淡地说,语气像一堵墙。 “顺手也很温柔。”他接过话。 她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好继续低头看那只猫。 猫吃完面包,舔了舔爪子,抬头望了他们一眼,像是听懂了什么,随后慢吞吞地走进更深的阴影。 “还在忙项目?”他问。 “嗯。” “别太晚,最近你黑眼圈挺严重的。” 她没有回答。 他又笑了笑,“我猜你又要说‘习惯了’吧?” 这句话让她抬起头。 “沈医生,你总是自作聪明。” “那也是聪明。” 他扬了扬眉。 她不由得想起上次会议上,他提出修改方案时的笃定。那种自信的光,让人想靠近,又忍不住退开。 她低声道:“谢谢你的提醒,我还有数据没录完。” 说完便转身往回走。 沈韶安没有阻止,只在她背后说:“江荧,猫是群居动物。它孤单的时候,也会靠近人。” 她的脚步微微一滞,但没有回头。 夜风灌进衣领,她听见自己心跳在耳膜里一下一下敲打。 那句话像是某种钝钝的敲击,轻,却落得极深。 回到实验室,冷白灯亮着。 培养箱发出低沉的嗡鸣。 江荧坐在电脑前,对着数据表格发呆。 她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什么也敲不下。 窗外的风拍打玻璃,像有人在轻轻敲门。 她忽然想到,那只猫或许还在巷子里。 她第一次感到一种奇异的念头: 倘若有谁能在她寒冷的世界里停留片刻,就像那只猫——不求温暖,只求存在。 但那种想法,她很快就压了下去。 她告诉自己,这样的情绪毫无意义。 深夜两点,沈韶安发来一封邮件。 标题很简单:“关于今天的数据调整。” 内容只有两行: 已补齐缺失组别的样本信息。 下次实验我帮你做一半。 她盯着屏幕良久,指尖悬停在回复键上,最后还是按下了删除。 她不想欠谁。 尤其是,他。 第二天早晨,她照例来到实验室。 门口的垃圾桶边多了个小纸盒。 里面是那只流浪猫,窝在一块干净的毛巾上。 猫咪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细细的蓝丝带,打了个笨拙的结。 丝带上别着一张折成方块的便签: “它也该有个家。” 她站在那里,愣了很久。 直到身后有人推门进来,她才收回目光。 那天早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切成一条条细碎的光影。 江荧站在门口,望着那只窝在纸盒里的猫。 它睡得很安静,呼吸几乎察觉不到。 她忽然觉得,这个画面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脆弱——像是生命本身,也像是她自己。 沈韶安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他手里提着两杯咖啡,看到她时愣了一下。 “你看见了?” “嗯。”她低声。 “它昨晚冻得直打哆嗦,我想放到这儿,等你来再决定要不要收。” 江荧没回答。她蹲下,伸手去摸猫的头,指尖微凉。 猫懒懒地睁开眼,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那一刻,她感到某种难以名状的柔软,从胸口缓缓散开。 沈韶安看着她,说:“你不觉得它和你有点像吗?” 她抬起头,目光冷静:“像?” “都倔强得不像话。”他笑了笑,“明明需要别人,却总是表现得不需要。” 她的唇动了动,没说话。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起她鬓角的一缕碎发。 沈韶安伸手,替她拨到耳后。 动作轻,几乎没有碰到。 可那一瞬间,她仿佛被灼了一下,整个人僵住。 “沈医生,”她压低声音,“别对我太好。” 他看着她,目光柔和而认真:“为什么?” “因为我回不去,也不会留下。”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空气似乎凝固了。 沈韶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轻轻抚摸那只猫的头。 “那至少,你也得让它留下。” 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她听不出的落寞。 那天之后,猫就成了实验室的常客。 江荧给它取了个名字——“安安”。 没人知道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她也没解释。 猫会在她做实验的时候趴在角落里睡觉,偶尔抬头看她,眼神干净得近乎透明。 沈韶安每次经过,都顺手摸它一下。 他说:“它好像比你更懂得休息。” 江荧不抬头,只淡淡应声:“它不用写报告。” 他们的关系像那盏常年不关的冷光灯,明亮,却始终隔着距离。 但某种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 她开始在意他的脚步声,开始注意他每天换了哪条领带,甚至连他的手腕上那块旧表的划痕,她都记得清楚。 这些细小的念头在她心里暗暗滋生,却被她一一压下。 她知道自己不能陷进去。 她的人生太狭窄,不容她拥有那样的温度。 某个周末的傍晚,实验楼外的天色被晚霞染成浅金色。 江荧抱着文件出来,看到沈韶安正蹲在台阶下喂猫。 猫在他掌心里打着呼噜,尾巴一甩一甩的。 “它最近胖了。”他抬头冲她笑。 “你喂太多了。” “那也得让它有点幸福的样子。” 她没接话,低头看着那一幕,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涩。 幸福这个词,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像一扇锁死的门,她不敢靠近。 沈韶安忽然起身,把猫抱到她怀里。 “试试,它很乖。” 江荧下意识想拒绝,但那团温热的毛球已经在她怀里蜷缩起来。 猫的呼吸轻柔地拂过她的手臂,她怔怔地看着它。 那一瞬间,她似乎听见了某种极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心跳声—— 来自猫,也来自她自己。 “看吧,它喜欢你。”沈韶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它只是贪图温度。” “那就让它贪吧。” 她抬头,与他的目光相遇。 光从他身后落下,照在她脸上。 那光很暖,像是穿过了层层冷雾,终于抵达她眼底的某个角落。 她想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喉咙被情绪堵住,只能低头,把脸埋进猫柔软的毛里。 沈韶安没有再说话。 他们就那样站着,一个抱着猫,一个看着她。 风从树梢掠过,带着淡淡的药味和初夏的湿气。 这一刻,时间似乎静止。 夜里,江荧把猫带回宿舍。 它在床脚蜷成一团。 她望着那只小小的生命,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一切都在慢慢改变。 她仍然孤独,仍然害怕,但那份冷意似乎被一点点稀释了。 像是空气里渗进了微弱的光。 她伸手,轻轻抚摸猫的背。 猫的呼吸轻微起伏,带着安稳的节奏。 她想起沈韶安说过的话——“顺手也很温柔。” 她低声道:“安安,你要活下去。” 然后关了灯。 黑暗里,只剩下猫均匀的呼吸声。 像是一种柔软的承诺,落在漫长的夜里,轻得几乎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