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荧又一次被叫去开组会。
    会议室里光线冷白,窗帘半掩着,像是有意隔绝了外界的温度。投影仪闪烁,屏幕上的数据图像失焦又清晰,导师的声音平稳而疏离:“这组结果偏差太大,你的实验条件没控制好吗?”
    她低着头,手指在笔记本上收紧。
    “我再重新做一遍。”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键盘声淹没。
    导师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转向下一位发言人。
    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显微镜下的一枚细胞——透明、脆弱,被反复验证,却永远不够标准。
    散会时,沈韶安从后排起身,指了指她的电脑屏幕。
    “你的对照组可能设得太窄。”
    语气温和,像平常一样带着笑。
    她看了他一眼,带着点微妙的气愤:“我知道问题出在哪。”
    “那就好。”他笑意淡淡地收回手,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空气中好像弥漫着淡淡的火花味。
    她知道自己态度不好,但那种本能的防御感就像是身体的反射弧。她太清楚这种“好意”有多危险——温柔是一种诱惑,会让人误以为世界是柔软的。而这种温柔还是来源于一位她最羡慕也最讨厌的天龙人,永远保持着上位者的体面,好像不知道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歇斯底里。
    午后的走廊很长,窗外的风带着秋天将尽的味道。她拿着文件匆匆往实验室走,脚步声在瓷砖上回荡,清脆而孤单。
    她推开门时,桌上多了一杯咖啡。
    纸杯外层的水汽还在慢慢散去,侧面潦草写着她的名字。
    “沈老师让我带给你的。”
    同组的师妹探头笑笑,“他说你最近好像没怎么睡觉。”
    她愣了一下,嘴角微微抿起,“谢谢。”
    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咖啡有一点凉,她喝了一口,苦味直冲喉咙,像极了她这几天的心情。
    那种连苦都不彻底的味道——温吞、犹豫,却叫人清醒。
    夜里实验又出了问题。
    她一个人守在实验室里,把培养皿一遍遍擦拭,酒精味呛得眼睛生疼。
    电脑屏幕上的光映出她的影子,细瘦、寂静。
    直到深夜,门被推开。
    “还在做?”
    沈韶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换了白大褂,袖口在手腕处微微卷起,露出手腕上那道淡淡的疤。
    “数据还没跑完。”她不抬头。
    他走过去,靠在旁边的实验台上,看她重复着机械的操作。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再不做,结果还是不稳。”
    他叹了口气,伸手关掉她的离心机。
    “机器也需要休息,人也一样。”
    她愣住,手还停在空中。
    “沈老师,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那你打算自己决定什么?”
    他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耐心,“实验,未来,还是你的人生?”
    她皱眉:“我不想聊这些。”
    “可你总要有人提醒。”
    他把那杯冷掉的咖啡放到一旁,“你对所有人都保持距离,可是距离太远,就看不清自己要走哪条路。”
    她抬起头,目光冷静——甚至有些倔强。
    “我不需要别人帮我看清。”
    空气沉默了几秒。
    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离开时,他轻声道:“明天我帮你跟导师沟通,早点回去吧。”
    他的话像一阵风,掠过实验室,让那盏白炽灯摇了一下。
    她看着那盏灯的光影,忽然觉得心口有一阵钝痛,那不是喜欢,也不是厌恶,只是一种模糊的温度,冲撞着她长期冷却的世界。
    深夜,她收拾东西,走出实验楼。
    校门口的风很大,吹得她睫毛都在颤。
    她看见前面的人影——沈韶安靠在栏杆边,手里拿着那杯早已空掉的咖啡。
    “你跟着我?”她有些不耐。
    “我顺路。”他笑。
    他总是这样,不急不躁。那种笑不是炽热的,而是像一盏灯——温和、不具侵略性,却让人无处可逃。
    他们并肩走了一段路,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老师,”她忽然开口,“你对每个人都这么……照顾吗?”
    “不是。”他顿了顿,侧头看她,“但你看起来有点可怜,像我在楼下投喂的小橘。”
    她没回应,只是低头,把手插进口袋。风更冷了。
    他递过自己的围巾,她没接。
    “我不冷。”
    “那就当我冷。”他笑,轻轻搭在她肩上。
    她的肩膀微微一僵,却没有再推开。
    两人就那样沉默着往前走,风里有咖啡的苦香,也有一点点要融化的气味。
    第二周的组会比往常更早。
    江荧到的时候,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导师在翻PPT,沈韶安正和助理医生低声讨论,神情专注。她把自己的笔记本放下,整个人几乎隐在角落里。
    轮到她汇报时,投影仪的光正好落在她脸上,刺得她眼睛微微眯起。
    她一页页展示自己的数据,声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讲到一半,导师突然打断:“这个标准偏差不合理,重新分析。”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沈韶安替她开口:“我昨晚看过数据,问题出在算法,不是实验。”
    导师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你帮她改。”
    江荧的手指在桌下收紧。她低声说:“我自己能处理。”
    沈韶安没有再坚持,只轻轻点头。
    会议结束后,他追上她。
    “江荧”
    “我不需要你帮我。”她没回头,语气冷得近乎刻薄。
    “我知道。”他停下脚步,声音低沉下来,“但你也不必对所有好意都拔剑相向。”
    她的脚步顿了顿。
    那句话击中了她心里某个柔软又疼痛的地方。
    她没说话,只继续往前走。
    风从走廊尽头灌进来,吹动她的白大褂,像一层薄雪。
    晚上十点,研究楼的灯一层层熄灭。
    江荧坐在最后一排的电脑前,屏幕的光映得她面色苍白。
    文档上是一份合作申请表——导师要求她补交一段实验进展说明。
    手指在键盘上停了几秒,她忽然听到门被轻轻推开。
    是沈韶安。
    他提着一份外卖,包装盒上贴着“牛肉饭”。
    “今天还没吃吧?”
    他把饭放到她桌上。
    “谢谢。”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你下午的PPT写得很好。”他坐在对面,“就是语速有点快。”
    她淡淡地笑了笑:“怕自己说多了。”
    他看着她:“怕被人看穿?”
    那一瞬间,她的呼吸似乎停了一拍。
    她抬头,对上他那双极干净的眼睛,仿佛所有锋利都能在里面被消解。
    她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低头继续敲键盘。
    “沈老师,”她轻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上心?”
    “我对你没上心。”他笑了笑,“只是……我总觉得你在往后退。”
    “那就让人退吧。”她的语气近乎冷漠,“这样安全。”
    沈韶安没再说话,只是拆开筷子盒,递给她。
    那双手修长干净,指尖的茧在灯下微微泛白。
    江荧伸手去接时,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
    一阵静电似的触感。
    她立刻缩回手。
    “谢谢。”
    空气里有一种轻微的窒息感。
    两人都沉默了很久。
    直到窗外传来风声。
    沈韶安轻声道:“我最近要去医院带实习生,你要来收数据可以告诉我。”
    “好。”她答应得很快。
    他笑了笑,没再逼问。
    只是把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丢进垃圾桶。
    “太苦了。”他说。
    她抬头,看见他眼底那一点笑意,竟有一瞬的恍惚。
    深夜。
    江荧走出实验楼,天边有星光,风里有桂花的香。
    她没带外套,手被冻得发红。
    路灯拉长她的影子,她忽然听见身后脚步声。
    沈韶安追了上来,把外套披到她肩上。
    “别逞强。”
    她笑了笑:“沈老师,我一直在逞强,不然活不到现在。”
    “那现在呢?”
    “现在也一样。”
    他没再说话,只陪她走到校门口。风一阵阵吹过,夜色像水一样漫开。
    分别前,他低声说:“江荧,如果有一天你愿意放下警惕,你会发现世界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冷漠。”
    她看着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就是因为知道世界是冷漠的,才不会放松警惕。”
    他说:“那我们打个赌吧。”
    她低下头,没再回应。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带着咖啡的苦味与夜的凉意。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
    他比她想象中还要危险。
    不是因为他锋利,而是因为他温柔。
    温柔能瓦解理智。
    而她,最怕的就是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