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实验楼还亮着。
    江荧把最后一管样本放进离心机,机器运转的嗡鸣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像某种固执的心跳。
    电脑屏幕泛着冷光,她的倒影被切割成一片片碎影。
    她盯着那行刺眼的红字——“error”。
    沉默了几秒,江荧叹了口气,在实验记录本上第三次写下:“失败。重做。”
    乙醇的气味在空气中晕开,刺鼻而清醒。
    她脱下实验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掌心冰凉,指节发白。
    空调坏了,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乱她鬓边的一缕发。
    这一刻,她忽然有种错觉,好像整栋楼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手机震动。
    她看了一眼,是母亲转来的五百元。
    没有多余的问候,只留下一句冷淡的话「下个月生活费。」
    江荧盯着那几个字,按灭了手机。
    母亲的头像是多年前拍的,一朵模糊的栀子花。
    她已经记不清母亲的声音,只记得小时候在乡下,屋外的风掀起窗帘,电视上铺天盖地都是诺贝尔医学或生理学奖得主的新闻,
    那时她刚进入村里唯一的小学,坐在四方形的电视机前,眼里影影绰绰倒映着那位女士的身影,暗暗对自己说:
    “我也要变成一个改变世界的人。”
    可是长大以后,世界是无声的。
    努力变成一种沉默的方式。
    没有掌声,也没有目击者。
    她打开邮箱。
    异国教授的邮件一如既往地简短:
    “我实验室名额已满,很遗憾无法为你提供进一步申请的机会。”
    她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回复”按钮上。
    光标闪烁,像心跳。
    她最终关掉了页面。
    “车到山前必有路。”
    她低声自语。
    声音在冰冷的晚风中空荡地散开。
    走出实验楼时,身后的灯光倒映着漆黑的夜晚。
    水泥地面泛着冷意,浅淡的月光在积水里碎成一片一片的银。
    她拉起外套的帽子,风吹过耳边,带着淡淡的铁锈味。
    校门口的早餐摊刚支起来,油锅里“嗞”的一声,热气升起。
    她看了看,又低头走过。
    身上那件旧风衣吸饱了寒气,走一步,像裹着夜色往前。
    路边有一只流浪猫。
    她停下脚步,掏出半根火腿肠放在地上。
    猫盯着她看了几秒,才小心翼翼地靠近。
    她看着那只猫吃完,轻声道:“你也还没睡觉吗?”
    风吹过她的指尖,像冷掉的温度。
    单人宿舍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暖气的嗡鸣在夜里格外遥远。
    她脱下外套,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的裂缝。
    那道细纹从灯口延伸到墙角,像一条分界线。
    她想起母亲那五百块,又想起那封拒绝的邮件。
    如果出国,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已经习惯离开——
    从小到大,离开是她最擅长的事。
    她闭上眼,世界安静得只剩心跳声。
    早上八点,她迟到了二十分钟。
    实验室的灯刺得她眼睛发痛。
    导师看她一眼,语气平淡:“最近状态不太好?”
    “没事,”她戴上手套,声音冷静,“昨天数据出错了,重跑一遍。”
    导师点头:“今天你和沈韶安一起,做联合项目。”
    “谁?”
    “新来的博士后。”
    江荧抬头,看见一个男人。
    他穿着浅灰衬衫,袖口挽起,露出手腕一截干净的线条。
    笑起来的瞬间,像冬日阳光照进冷水。
    “你好,我是沈韶安。”
    他伸出手,神态自然。
    江荧迟疑了一秒,还是轻轻握了一下。
    “江荧。”
    实验开始。
    沈韶安整理数据时,习惯性哼歌。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不经意的松弛。
    江荧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不适。
    太轻了。太无忧了。
    像她的世界里,不该出现的温度。
    “你这边变量顺序乱了。”
    她指着屏幕,语气平淡。
    他愣了下,笑笑:“你看得真细。”
    “习惯。”
    他重新排了一遍表格,递过来。
    “这样呢?”
    “可以。”
    他转身的时候顺手放下一杯咖啡,
    “这么拼吗?”
    她看着那杯纸杯上的小太阳图案,指尖碰到杯壁的热气。
    “谢谢。”她小声说。
    晚上,实验还没结束。
    沈韶安看了看表:“你晚饭还没吃吧?”
    “没。”
    “那我去楼下买点。”
    “不用了。”
    “那我多买一份,吃不完给我。”
    他走后,实验室只剩机器的嗡鸣。
    江荧看着空杯,想起那只流浪猫。
    半小时后,他带着两份盒饭回来。
    米饭的香气在冷空气里慢慢扩散。
    他随意坐在椅子上,一边吃一边问:“你为什么做科研?”
    “想留下点什么。”她答得平淡。
    “留下什么?”
    “名字。”
    沈韶安笑了一下,眼神温和。
    “那祝你早日成功。”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
    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
    她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并排投在地面上,
    ——像两道不会相交的轨迹。
    夜深。
    他收拾好数据,对她说:“你先走吧,我明天整理剩下的。”
    她点头。
    实验室门关上的瞬间,空气里只剩自己的呼吸。
    她打开手机,邮件提醒再次亮起。
    “不好意思,我们实验室名额已满。”第二封拒信。
    她盯着那行字,心口一阵发紧。
    指尖颤抖着点开邮件,艰难地打出一封回信。
    每一个字都像在揭一层皮。
    她保存草稿,合上电脑。
    风从窗缝吹进来,吹乱她的头发。
    手机又震动,是沈韶安发来的微信:
    【沈韶安】:今晚辛苦啦,下次我带咖啡。
    她看着那两行字,半晌才回:
    【江荧】:好。
    屏幕的光在她瘦削的脸上跳动,
    冰冷的弧度,却在实验室的灯光下莫名倒映出一丝温柔。
    窗外的天,彻底黑了。
    而她第一次觉得,也许,凌晨三点的光,不全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