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步而行,未曾刻意选择路径,竟一路走到了太液池畔一片较为偏僻的角落。此处有一小片疏落的竹林,竹影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与不远处开阔的湖面形成了动静相宜的景致。走得久了,腿伤初愈之处传来隐隐的酸痛,提醒着她这具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如初。禾畹轻轻吁了口气,在湖边一块较为平坦光滑的大石上坐了下来,暂作休憩。
平日里去往文渊阁那漫长的宫道,皆是依靠青黛推着轮椅代步,今日难得自己行走这般远,虽是随意漫步,却也着实耗费了些气力。她唇边不由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带着些许自嘲。目光,则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景色吸引。
从这一侧望向太液池,视角与她之前为了“勘察”而选择的方位截然不同。少了亭台楼阁的精致雕琢,多了几分野趣与天然。秋日午后的阳光不再酷烈,柔和地铺洒在广阔的水面上,泛起粼粼的金色波光。对岸的宫殿树木倒映在水中,随着微波轻轻晃动,如同虚幻的蜃楼。几只水鸟悠然划过水面,留下浅浅的痕迹,旋即又被水流抚平。微风拂过竹林,带来沙沙的轻响,混合着湖水特有的、略带腥甜的湿润气息。
竟也别有一番风景。
一种脱离了算计与绝望的、纯粹的、带着些许寂寥的宁静之美。
她看得有些出神,连日来因寻找无果而积压的焦躁,因思乡而引发的悲痛,似乎都被这静谧的湖水与摇曳的竹影悄然抚平了几分。身心沉浸在这短暂的安宁里,连身后何时多了一道身影,也未曾察觉。
直到,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某种刻意放缓的柔和,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片宁静:
“我还记得,那天去颐和园,你走得累了,我们也是这样,靠在湖边的栏杆上休息,一起看风景。”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荡起无数涟漪。
禾畹猛地回过神,惊讶地转过头。只见陆殷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穿着彰显身份的龙袍,依旧是一身玄青色常服,卸去了朝堂上的威仪,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一种沉浸在回忆中的柔和。他站在那里,目光也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无意识间的喃喃自语。
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竟全然不知!
短暂的惊讶过后,理智迅速回笼。这是在宫苑之内,虽位置偏僻,但终究是公共场所,难保不会有其他宫人经过。她如今是“沈才人”,他是皇帝,礼数不可废。
她连忙从石头上站起身,因动作稍急,腿弯处又是一阵酸软,她强自稳住身形,依着宫规,垂下眼帘,敛衽行礼,声音刻意保持着平稳与恭敬:“臣妾参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未能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她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裙摆下方的青石板上,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湖面移开,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并未立刻叫她起身。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风声、水声、竹叶声依旧。
过了好几秒,才听到他淡淡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平身吧。”
“谢陛下。”禾畹这才直起身,却依旧微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姿态恭谨而疏离。
陆殷看着她这副刻意划清界限的模样,眸色深了深,但终究没再说什么。他踱步上前,与她并肩而立,同样望向那片浩渺的湖水。两人之间隔着一步之遥,一个恭敬,一个沉默,共同面对着这片曾见证过禾畹绝望一跃、如今却又显得格外平静的水域。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真正地安静了下来。
不再有繁缛的礼节,不再有迫在眉睫的商讨,不再有激烈的争吵与误解的澄清。只有微风,湖水,竹影,和两个并肩而立、心思各异的异世灵魂。
这份突如其来的、纯粹的安静,却像是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打开了禾畹记忆的闸门。
无数个画面,纷至沓来。
她想起大学时,那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他们确实一起去过颐和园。走了很久的路,她的脚酸痛不已,便是这样靠在湖边的汉白玉栏杆上,他将买来的水拧开递给她,两人就那么静静地靠着,看着湖光山色,看着游船如织,什么也不说,却觉得时光静好,岁月悠长。那时,未来似乎充满了无限可能,他们的手紧紧相握。
后来,他去了香港。她大病一场,自责和后悔让她几乎把自己折磨至死。他的朋友圈出现了那张与魏溦的“合照”……她难过,痛苦地一颗心仿佛碎掉,可时间渐渐过去,伤痛也渐渐抚平。再后来,她接受了“他已开始新生活”的“事实”。那是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痛苦,缓慢而持久。她埋头于自己的学业和工作,用忙碌麻痹自己,但心底某个角落,始终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与难过。
然后,便是那场改变一切的意外落水。冰冷,窒息,黑暗……醒来后,便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里,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惧与挣扎后,“找到陆殷”成了支撑她活下去的、仅次于“回家”的强烈执念。她拼了命地想找到他,想知道他是否也在这里,是否安好。那种在茫茫人海中寻觅唯一同伴的急切与孤独,几乎将她逼疯。
而现在……
陆殷就在她的身旁。
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那丝熟悉的息。误会已然澄清,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似乎已经消失。
可是,然后呢?
禾畹望着眼前这片陌生又熟悉的湖水,心中一片空茫。那些在无数个日夜里反复咀嚼的后悔与思念,那些在绝望中滋生出的疯狂寻找的执念,在此时此刻,在这个当事人就在身旁的静谧时刻,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量,变得轻飘飘的,无从说起。
她该说什么?
说“我很想你”?似乎太过苍白,也早已不合时宜。
说“我们重新开始”?且不说这诡异的环境与身份,单是她自己心中那道因时间与磨难而刻下的深深沟壑,就让她无法轻易跨过。
询问他这几年的细节?似乎也显得多余而刻意。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了唇边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融入了微凉的秋风里。
她只是沉默着,与他一同,望着这片承载了太多记忆与情绪的湖水,相对无言。
陆殷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开口打破这片沉默。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如同许多年前那个颐和园的午后。只是,彼此的心境,早已沧海桑田。
湖水无言,静静流淌,映照着天光云影,也映照着岸边两个心思沉重、咫尺天涯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