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归处若不归》 第1章 此心安处 六月的风裹挟着麦田里最后一丝干热的土腥气,从敞开的窗户外扑进来,吹动了课桌上边缘卷起的试卷一角。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的“距离高考还有0天”的标语,像一句沉默的判词,悬在每一个埋头疾书的考生头顶。 禾畹坐在靠窗的位置,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一串杂乱的公式和数字。最后一道大题的函数图像像一团纠缠的乱麻,她盯着看了足足五分钟,依旧找不到解开的线头。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视线越过窗外那片熟悉的、略显破败的校舍屋顶,能看到远处田野边伫立的几棵白杨树,在热浪中微微摇曳。 交卷的铃声尖锐地响起,像一声解脱的敕令。教室里瞬间骚动起来,夹杂着如释重负的叹息、兴奋的讨论和对答案的争执。禾畹安静地放下笔,将试卷和答题卡整理好,交给从身边走过的监考老师。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或者说,是一种对既定结果的默然接受。 成绩公布那天,没有惊喜,也没有太大的失落。分数卡在往年市里那所普通本科大学——阜南学院的录取线边缘。班主任看着这个总是坐在教室后排,安静得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女孩,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宽慰:“禾畹啊,能考上就好,阜南学院也不错,到了大学继续努力。” 禾畹点了点头,轻声道谢。她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聪慧的学生,记忆力一般,理解力也慢,那些复杂的物理公式和化学方程式,需要她反复背诵、大量做题才能勉强掌握。她的努力,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坚持,是用时间和汗水去填补天资上的那点不足。这个结果,对她而言,已是拼尽全力后的最好交代。 家里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对于女儿能考上大学,已经是天大的喜事。父亲黝黑的脸上皱纹舒展开,母亲则忙着张罗学费,将一叠叠零钱数了又数。禾畹看着父母鬓角过早生出的白发,心里酸涩又坚定。她告诉自己,到了大学,一定要更努力才行。 九月,阜南市。 阜南学院的大门比禾畹想象的要旧一些,校园不大,但绿树成荫,来来往往的都是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新面孔。她拖着简单的行李,办理入学手续,找到分配给自己的六人间宿舍。室友们来自省内不同地方,性格各异,有活泼开朗的,也有文静内向的。禾畹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样子,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帮忙整理东西,很快就融入了这个小集体。 大学生活徐徐展开。对于很多挣脱了高考枷锁的学生来说,这里是自由的乐园。但对于禾畹,这里只是另一个需要更加努力奔跑的赛道。 她的日常轨迹简单到近乎刻板:教室—食堂—图书馆—宿舍。四点一线,循环往复。 清晨,当室友们还在睡梦中,她已经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完毕,带着英语单词书或是专业课本,来到宿舍楼后那片小树林里。晨光熹微,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她坐在石凳上,低声诵读。她的发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乡音,但她读得很认真,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纠正。 专业课对她来说并不轻松。老师讲课的节奏很快,知识点密集。她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跟上思路。笔记记得密密麻麻,像工整的蚁群,爬满了笔记本的每一页空白。遇到听不懂的地方,她会在课间鼓起勇气去问老师,或者等到自习时,去图书馆借阅相关的参考书,一遍看不懂,就看两遍、三遍。 午后和晚上的时间,大多贡献给了图书馆。阜南学院的图书馆不算宏伟,但藏书量对于本科生来说已然足够。她总是选择靠窗那个固定的位置,因为那里光线好,而且相对安静。面前堆着厚厚的书本和习题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她的努力并非没有回报,但回报来得缓慢而有限。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她排在班级中游。看着成绩单上那个不上不下的名次,她心里有片刻的失落,但很快便释然。她习惯了,习惯了自己需要付出更多才能达到别人轻松达到的水平。她收起试卷,将错题一道一道抄录在错题本上,用红笔仔细标注错误原因和正确解法。这个本子,已经比许多同学的都要厚实。 偶尔,也会有学得头昏脑涨的时候。她会从书海里抬起头,揉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投向窗外。图书馆的窗外正对着一条校园小路,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能看到晚归的情侣依偎着走过,能看到抱着篮球浑身是汗的男生喧闹着跑过。那些鲜活的、恣意的青春,仿佛离她很近,又似乎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她只是安静地看着,眼神里没有羡慕,也没有自怜,只有一种淡淡的、属于她自己的平静。她知道,那是别人的生活节奏,而她,有她自己要走的路。 她的穿着朴素,通常是洗得发白的外套和简单的裤子,唯一一件像样的外套,还是母亲用卖粮食的钱给她买的。她很少参与室友们关于化妆品、流行服饰的讨论,也几乎不去学校周边的商业街逛街。她的生活费有限,每一分都要精打细算。食堂里最便宜的窗口,是她最常光顾的地方。 但她的人缘并不差。性格里的那份随和与真诚,让她赢得了室友们的善意。她从不与人争执,乐于助人,谁有事需要换值日或者帮忙带东西,她总是爽快地答应。大家知道她家境不好,也了解她的刻苦,有时一起去食堂吃饭,会默契地避开那些价格稍高的菜品,或者在她不小心把饭卡刷爆时,笑着帮她刷一次,说“下次你请回来就好”。这种不着痕迹的体贴,禾畹都默默记在心里。 日子就像阜南这座城市上空缓慢流动的云,安静而规律地流逝。禾畹穿梭在教室、宿舍和图书馆之间,像一株生长在田埂边的禾苗,不引人注目,却有着极其坚韧的根系,默默地吸收着所能触及的一切养分,努力地向着有光的方向生长。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自己这般笨拙的努力最终能抵达何处。她只是坚信着父母常说的那句话:“力气用了力气在。”多学一点,总归是好的。至于那些属于青春期的朦胧情愫、校园恋爱的旖旎风光,似乎都离她很远。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课本、笔记和那个关于“让父母过得好一点”的简单愿望。 又一个夜晚降临,图书馆的闭馆铃声准时响起。禾畹收拾好书包,随着人流走出大门。初夏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她抬头望了望深邃的夜空,几颗星星疏疏落落地挂着,光芒微弱,却执拗地亮着。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书包带子,迈步走向宿舍楼的方向。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她依旧会沿着这条熟悉的路,开始新一轮的跋涉。平凡,努力,坚韧,这就是十八岁的禾畹的全部。 第2章 宿舍微澜 阜南大学的女生宿舍楼,带着年代感的灰白色外墙,掩映在茂盛的香樟树下。306室,一个普通的六人间,成为了禾畹大学生活里除了图书馆之外的第二个重要坐标。 起初,宿舍生活如同温吞的白开水,平淡却也算和睦。六个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带着各自的生活习惯和脾气秉性,小心翼翼地磨合着。禾畹依旧是那个最早起、最晚归的人,她尽力放轻一切动作,像一只怕惊扰了同伴的猫。 矛盾的发端,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像投入静水的一粒石子,涟漪缓缓荡开。 程欣睡在禾畹对面的下铺。她是本地人,家境优渥,是家里娇宠着长大的独生女。程欣人生信条是“及时行乐”,大学于她,是摆脱父母管束后的自由天地,是享受青春和结交朋友的舞台。她容貌明艳,擅长打扮,很快就在社团和各类联谊活动中如鱼得水。因此,她也成了306室最典型的“夜猫子”,常常追剧、聊天到深夜,第二天上午如果没有必修课,必定要睡到日上三竿。 而禾畹雷打不动的早起,成了程欣美梦的天然终结者。 尽管禾畹已经极力轻手轻脚,但老旧床铺轻微的吱呀声、水房里隐约的洗漱流水声、开关房门那无法完全消除的“咔哒”声在程欣沉睡的、敏感的神经上,这些细微的声响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如同恼人的鼓点,一下下敲击着她的睡意。 起初,程欣只是蒙上头,烦躁地翻个身。次数多了,不满便开始在白天流露出来。 “禾畹,你每天起那么早,是去图书馆拯救世界吗?”一天上午,程欣顶着一头乱发,坐在床上,看着正准备出门的禾畹,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和睡眠不足的火气。 禾畹正在系鞋带的手顿了顿,抬起头,脸上有些窘迫:“对不起,吵到你了。我……我动作再轻点。” “轻点?”程欣嗤笑一声,“这破床,翻个身都响,你再轻能轻到哪里去?知道的是你去学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宿舍闹鬼呢,天天准时准点有动静。” 这话有些刺耳了。坐在书桌前看小说的李舒君微微蹙了下眉,打圆场道:“欣欣,畇畇也不是故意的,她习惯早起了。大家互相体谅一下嘛。” 程欣撇撇嘴,没再说什么,但脸上的不悦显而易见。 李舒君是宿舍里性格最温柔和善的一个,来自江南水乡,说话软糯,心思细腻。她欣赏禾畹的沉静和努力,两人性格虽不尽相同,却莫名地投缘。李舒君学习中等,不似禾畹那般拼命,但也从不懈怠。她会和禾畹一起去图书馆,禾畹啃她的专业硬骨头,李舒君就看些闲书或者整理笔记,累了就凑在一起低声交流几句,分享一块小点心。在这种静谧的陪伴中,一种无声的友谊悄然生长。 除了她俩和程欣,宿舍里另外三人也各有特点。 刘凝是典型的学习派,戴着黑框眼镜,目标明确,就是要拿奖学金、考研。她与禾畹算是“同道中人”,但两人之间更多是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尊重,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交流也多限于学术问题。 王梦雪性格活泼开朗,是宿舍的“开心果”,爱说爱笑,热衷于参加各种活动,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她对宿舍里的小摩擦通常采取和稀泥的态度,希望大家都和和气气。 孙照之则有些男孩子气,短发,爽利,是院篮球队的替补队员。她心思不那么细腻,但对朋友很仗义。她对程欣偶尔的“公主病”不太感冒,但也懒得掺和那些女孩子间的口角。 黄茗茗是宿舍里最“宅”的一个,爱好二次元,床铺和书桌就是她的整个世界,耳机一戴,谁也不爱。她对现实人际关系的兴趣远不如对纸片人老公的热情,只要不打扰她追新番、看漫画,宿舍里刮风下雨她都无所谓。 程欣对禾畹的不满,并没有因为一次小小的冲突而平息,反而在嫉妒的发酵下,愈演愈烈。 这种嫉妒并非空穴来风。程欣虽然表面上享受着轻松恣意的生活,但内心深处,并非完全没有对学业的焦虑和对未来的迷茫。她看到禾畹那样资质平平的人,竟然能日复一日地坚持那种“苦行僧”式的生活,而且成绩还在稳步提升,一种微妙的不平衡感便油然而生。她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如人,更不愿意承认自己缺乏那种毅力,于是,便将这种负面情绪,转化为了对禾畹“努力”本身的攻击。 她会故意在禾畹晚上从图书馆回来时,大声地和电话那头的朋友抱怨:“哎,真羡慕有些人,心无旁骛,就知道学习,哪像我们,还得应付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会在宿舍卧谈会,大家讨论未来时,状若无意地点禾畹一句:“畇畇这么用功,将来肯定能找个好工作吧?不过啊,现在社会光会读书可不行,人情世故更重要哦。” 甚至会在禾畹获得老师一次小小的课堂表扬后,酸溜溜地说:“看来死记硬背还是有用的嘛。” 这些带刺的话,禾畹不是听不出来。她心里会难受,会委屈。但她从小生活的环境,教会了她隐忍和以和为贵。她大多时候选择沉默,或者勉强笑笑,不予回应。她不想把宿舍关系搞得太僵,那会让她的生活平添许多烦恼。 李舒君看不过去,私下里会安慰禾畹:“你别理程欣,她就是那样的脾气,被家里惯坏了。你做你自己就好。” 王梦雪也会在程欣说得过分时,插科打诨地把话题引开:“哎呦,说到人情世故,梦雪我最有发言权了,昨天社团那个学长……” 孙照之偶尔会直接呛声程欣:“人家学习碍着你了?有本事你也天天泡图书馆去啊。” 刘凝则事不关己,继续看她的书。黄茗茗戴着耳机,两耳不闻窗外事。 宿舍里的空气仿佛被胶凝住了,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禾畹正背对着室内,在水房门口踮脚晾晒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阳光勾勒出她专注而单薄的侧影。 突然,程欣略显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宁静:“我那支兰蔻196呢?昨天刚拆的,就放在这个化妆包里。” 她的动作有些大,翻弄抽屉和桌面物品的声响带着明显的烦躁。那支胡萝卜色的口红是当下的热门色号,她费了些劲儿才托人买到,迫不及待地想在今天晚上的联谊会上成为焦点。 李舒君从衣柜前转过身,温和地建议:“别急,欣欣,再看看是不是滑到包里,或者掉到哪个角落里了?” “都找过了!”程欣的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宿舍内扫视,最终,定格在水房门口那个沉默的背影上。她眼神闪烁了几下,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用一种刻意放慢、带着审视意味的语调,仿佛自言自语,又确保每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到禾畹耳中: “真是奇了怪了,这宿舍里,难道还能进外人不成?我昨天用完,明明记得就放在这儿的。”她停顿了一下,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发出哒、哒的轻响,像是在敲打什么人的神经,“几百块钱的东西,说没就没了。” 水房那边,禾畹晾衣服的动作有明显的凝滞。她握着衣架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她没有回头,但整个背影都透出一种僵硬的警惕。 李舒君的眉头蹙了起来,她放下正在折叠的衣服,走到程欣身边,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程欣,找不到东西大家帮你一起找,话不能乱说。” “乱说?”程欣像是被点燃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委屈,她不再掩饰,目光直刺禾畹的方向,“舒君,我不是针对谁。但我们宿舍,平时也就我们几个人进出。有些人吧,看着是挺老实的,可你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几百块,对有些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另一些人……”她的话没说完,但那份意有所指的轻蔑,像冰冷的针,刺入空气。 禾畹缓缓地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嘴唇抿得死死的,褪去了一丝血色。她没有看程欣,而是将目光投向李舒君,眼神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屈辱,还有一丝寻求公正的微弱期望。她喉咙动了动,最终只是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我没拿。”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你说没拿就没拿?”程欣嗤笑一声,双臂环抱在胸前,“那我的口红还能自己长翅膀飞了?还是说,我们宿舍有专门偷口红的隐形人?” “程欣!”李舒君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在找到确切证据之前,你这就是污蔑!向禾畹道歉!” 就在这时,宿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梦雪和孙照之说笑着走了进来。两人瞬间察觉到气氛不对,笑容僵在脸上。 “怎么了?”王梦雪敏锐的目光在程欣气愤的脸和李舒君严肃的表情之间逡巡。 孙照之则直接看向脸色苍白的禾畹,又瞥了一眼姿态倨傲的程欣,粗声问道:“吵什么呢?” 李舒君强压着怒气,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 孙照之的暴脾气一下就上来了,她瞪着程欣:“你脑子进水了?找不到东西就赖别人?畇畇是那样的人吗?” 程欣正在气头上,毫不示弱地顶回去:“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当然帮她说话!” 眼看争吵要升级,王梦雪赶紧上前一步,隔在两人中间:“都少说两句!找东西要紧!”她不像李舒君那样温和,也不像孙照之那样冲动,而是带着一种实际的冷静,目光开始仔细地扫视程欣座位周边的地面。 突然,她“咦”了一声,蹲下身,从程欣书桌与墙壁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里,费力地抠出了一个细长的、精致的黑色管状物。 “程欣,你看看,是不是这支?”王梦雪将口红递过去,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程欣一把抓过口红,确认了一下,脸上瞬间闪过一抹尴尬,但这点尴尬迅速被更强的、为了维护面子而产生的恼怒所覆盖。她紧紧攥着口红,梗着脖子,不肯看任何人,尤其是禾畹。 李舒君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现在,你该道歉了。” 程欣的脸涨红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挽回颜面的话,最终却只是用一种混合着不甘和迁怒的语气,低声嘟囔了一句:“谁让她自己……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让人怀疑也正常……” 这话比直接的辱骂更伤人心。它触及的是一个人无法选择的出身和难以轻易改变的现状。 禾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没有再争辩,也没有流泪,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回心底。她默默地转过身,重新面向晾衣绳,拿起下一件湿衣服,用力地抖开,水珠在阳光下溅开细碎的光。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出一种孤绝的、被伤害后的疏离。 李舒君看着禾畹的背影,眼中满是心疼与无奈。王梦雪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孙照之则对着程欣的方向,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这场风波,以口红的“失而复得”告终,但某些东西,就像摔裂的瓷器,即使用最巧的手粘合,裂痕也永远存在了。宿舍里弥漫着一种难堪的寂静,只有禾畹晾衣服时,衣架与金属杆碰撞发出的、单调而清脆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晚上,李舒君悄悄塞给禾畹一包她家乡带来的桂花糕,轻声说:“别往心里去,畇畇,你很好。” 禾畹接过糕点,看着李舒君真诚的眼睛,心里的冰霜融化了些许。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宿舍里,程欣似乎忘了白天的不愉快,又在兴致勃勃地试穿新衣服。王梦雪和孙照之在讨论篮球赛,刘凝在台灯下奋笔疾书,黄茗茗的床上传来动漫角色的对白声。 禾畹爬上自己的床铺,拉上了帘子。在这个小小的、属于她的私密空间里,她才能卸下所有的伪装,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脆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如一粒尘埃,平日小心翼翼维护的尊严在此刻一文不值,自卑和难过如藤蔓般爬满心头 第3章 微光相逢 大三的课程压力稍缓,身边的同学开始纷纷寻找实习,为履历镀金,也为未来的出路探路。一种无形的焦虑感,像初冬的薄雾,悄然弥漫在306宿舍。禾畹知道,自己的成绩不占优势,若想在未来激烈的求职中拥有一席之地,一份拿得出手的实习经历,至关重要。 她开始海投简历。打印一份份精心修改却依旧显得单薄的简历,成为了她继图书馆之后,最常光顾学校文印店的理由。投出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激起的涟漪,便是那一场场或线上或线下的面试。 第一次面试,是一家小型广告公司的文案助理。她提前一小时到达,在会议室外面反复背诵着自我介绍。面试官语速极快,问题天马行空,关于市场趋势、关于爆款案例。禾畹努力应答,但那些对她而言过于遥远的概念,让她的话语显得干瘪而缺乏底气。她看到面试官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耐烦,结束时那句“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冰冷得像十二月的风。 第二次,是一家教育机构的课程顾问。这一次,她做了更充分的准备,甚至模拟了与家长沟通的场景。面试过程看似顺利,对方对她踏实的气质表示赞许。然而,最后问到每周能保证的出勤天数时,禾畹老实回答,因为还有专业课,最多只能保证三天。对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委婉地表示,他们更需要能全职投入的实习生。 第三次,第四次…… 失败的理由各不相同:经验不足、时间无法保证、专业不完全对口,或者,仅仅是面试官一个不经意的、略带遗憾的眼神。每一次满怀希望地出发,又一次次铩羽而归。坐在回校的公交车上,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禾畹感到一种深刻的无力。她像一只试图闯入不属于自己世界的飞蛾,一次次撞在透明的玻璃上,徒留疲惫与伤痕。李舒君安慰她:“没关系,畇畇,好的总是在后面。”程欣则偶尔会“不经意”地问起她找实习的进展,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优越,她早已通过家里的关系,进入了一家不错的单位实习。 就在禾畹几乎要对实习不抱希望,准备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期末考试时,一个意外的机会降临了。 阜城市知名的科技企业“启辰科技”面向本地高校招聘一批项目助理实习生,要求是吃苦耐劳、细心严谨,对专业限制反而较宽。禾畹抱着最后试一试的心态投了简历。几天后,她竟然收到了面试通知。 这一次的面试,氛围截然不同。面试官是一位三十多岁、气质干练的女性,她更关注禾畹在处理复杂任务时的耐心、学习能力以及责任感。她问了一些具体的、需要条理和细心的问题,比如“如何整理和归档大量杂乱的文件”,“如果同时接到多个指令该如何安排优先级”。这些问题,恰恰是禾畹在长期刻苦学习中锻炼出的长处。她回答得清晰、有条理,甚至举了自己如何管理厚厚的错题本和笔记的例子。 一周后,邮箱里那封来自启辰科技的录用邮件,让禾畹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几乎要喜极而泣。这不仅是一份实习,更像是对她长久以来坚持和努力的一种肯定,是在无数次否定后,终于照进来的一束微光。 启辰科技的办公环境明亮而现代化,玻璃隔断,绿植点缀,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忙碌的气息。禾畹被分配到市场部下属的一个项目组,主要负责一些基础的数据录入、文档整理和会议纪要工作。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犯一点错误,对待哪怕是最琐碎的任务,也投入十二分的认真。 在这里,她听到了一个名字——陆殷。 他似乎是技术部那边的实习生,阜南理工大学的高材生。他的名字偶尔会在部门协作中被提及,总是伴随着“效率很高”、“那个问题多亏了他”之类的评价。禾畹在茶水间、走廊里远远见过他几次,个子很高,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背影挺拔,步履匆匆,总是抱着一叠文件或对着手机低声讨论着技术问题。他看起来和所有忙碌的实习生没什么不同,只是眼神里有一种特别的专注和沉静。 他们真正的第一次接触,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项目组临时接到任务,需要将一批重要的市场调研数据,从不同格式的原始文件(有纸质扫描件、有混乱的Excel表)中,统一录入到一个新的分析系统里。任务量大,时间紧迫,且要求极高的准确性,任何一个数据错误都可能导致分析结果的偏差。 禾畹和同组的另一个实习生被安排负责初步的录入和核对。面对堆积如山的文件和复杂的数据项,禾畹埋头苦干,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跃,眼睛紧紧盯着屏幕,生怕看错一个数字。然而,系统对新录入的数据进行初步逻辑校验时,还是报出了大量的错误提示,红色的警示框刺眼地跳动着。 带他们的正式员工眉头紧锁,语气有些焦躁:“怎么回事?这么基础的录入都出这么多错?明天上午就要用这批数据做初步分析了!” 同组的实习生低着头不敢说话。禾畹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充满了自责和焦急。她知道不是自己不够努力,而是有些数据关联和格式要求,在最初的说明里并不清晰,加上文件来源杂乱,很容易理解偏差。 “李工,这批原始数据来源比较多,格式确实不太统一,有些模糊的地方容易看错。”一个平和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禾畹抬起头,看见陆殷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工位旁边。他似乎是刚结束另一个会议,手里还拿着笔记本。他并没有看禾畹他们,而是对着那位姓李的正式员工继续说道:“我们之前处理过类似来源的数据,也遇到同样的问题。如果可以的话,我这边刚忙完,可以帮忙一起核对和修正,顺便把几个容易混淆的数据项标注一下,后面再做类似工作就能避免。”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既说明了问题的客观原因,没有一味指责实习生,又主动提出了解决方案,愿意分担工作。李工的眉头舒展了一些,点了点头:“也好,陆殷你经验丰富,帮忙看看。禾畹,你们配合一下陆殷。” 就这样,陆殷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禾畹旁边的空工位上。他没有丝毫抱怨或不耐烦,直接进入了工作状态。 “不用紧张,”他侧过头,对还有些局促的禾畹低声说,嘴角带着一丝安抚的弧度,“这种混乱数据谁都头疼。我们分工,你继续按你理解的处理有歧义的地方先标黄,我逐项核对和修正,顺便把规则理清楚。” 他的存在,像一块定心石。禾畹依言照做,两人配合默契,效率奇高。陆殷对数据极其敏感,手指在键盘和鼠标间移动如飞,眼神锐利,总能迅速定位到问题所在。更难得的是,他会在修正的同时,清晰地告诉禾畹,这个数据为什么错了,正确的逻辑是什么,下次遇到类似情况该如何判断。 “你看这里,客户年龄和购买产品类别的对应关系,系统逻辑是……”他指着屏幕,声音平和,像在讨论一个普通的学术问题。 禾畹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她发现,陆殷讲解问题时,思路清晰,语言精准,没有任何高高在上的说教感,只有一种纯粹的对解决问题的专注和乐于分享的态度。 忙碌了两个多小时,庞大的数据录入和修正工作终于顺利完成。当最后一批数据通过系统校验时,禾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赢了一场硬仗。 “谢谢你,陆师兄。”禾畹由衷地感谢,她下意识地用上了敬语,因为他的能力和帮助值得这份尊重。 陆殷笑了笑,一边整理着自己的东西,一边随意地说:“叫我陆殷就好。都是实习生,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你做得已经很好了,这么枯燥的工作,能坚持下来不出大错,很不容易。” 他的肯定,让禾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是她在多次面试失败后,第一次在工作中得到如此具体而真诚的认可。 下班时,天色已近黄昏。巧合的是,他们发现彼此要去往同一个方向的公交车站,便自然而然地同行了一段路。 晚风拂面,吹散了办公室的沉闷。或许是共同奋战后的轻松,也或许是陆殷身上那种平和的气质让人安心,禾畹的话比平时多了一些。他们聊起各自学校的课程,聊起在启辰实习的趣事和压力。 当路过一个繁华的商业广场,看到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播放着奢侈品的广告,霓虹闪烁,勾勒出现代都市的浮华与距离感时,禾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又很快垂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世界很大,很精彩,但又好像离我们很远。” 陆殷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块屏幕,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他转过头,看向禾畹,很平静地说: “世界是大,但再大的世界,也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一件件具体的事构成的。我们不需要一下子看到整个世界的精彩,先从做好手头的一件事、理解清楚一个知识点开始。”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而有力:“就像今天处理数据,我们解决了具体的问题,这就是在触碰和改变世界的一小部分。别去看那些看起来遥不可及的东西,专注自己脚下能走的路,把它走稳、走扎实。我们这样的人,没有可以依赖的捷径,所以每一步都要留下清晰的脚印。尊严和未来,不是靠仰望别人或者等待运气得来的,是靠自己的双手和头脑,一点一点构筑起来的。”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重锤敲击在禾畹的心上。他没有回避他们可能相似的、需要更努力才能站稳脚跟的处境,反而将其转化为一种脚踏实地、向内求索的力量。在他身上,禾畹看不到因出身而生的自卑或愤懑,也看不到一丝因自身优秀而滋生的傲慢,只有一种清醒的认知和一股沉稳向上的劲头。 公交车站到了,他们需要乘坐不同的线路。 “周一见。”陆殷朝她挥了挥手,笑容干净而简单,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站台。 禾畹坐在回校的公交车上,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她的心却异常宁静。陆殷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不是童话里拯救灰姑娘的王子,他更像是她在迷雾中跋涉时,遇到的另一位同样坚定的同行者。他手中没有魔杖,只有照亮自身前路的火把,而他那份光和热,不经意间,也温暖和指引了她。 这一次相遇,始于一场工作中的意外,没有浪漫的桥段,没有刻意的关怀,只有两个同样认真生活的年轻人,在各自奋斗的轨迹上,一次自然而然的交汇。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迷茫的雾气,而是一种名为“希望”和“共鸣”的微光,悄然点亮。 第4章 浊浪与磐石 在启辰科技的实习,逐渐从一份新奇而略带惶恐的挑战,变成了禾畹生活中一个稳定且充满收获的组成部分。而她与陆殷的关系,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如同溪流浸润泥土,悄然发生着变化。 最初的接触,确实源于陆殷的援手。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领航员,在禾畹这片陌生的水域里,为她指点迷津。不仅仅是那次数据危机,在日常工作中,诸如某个内部系统的快捷操作、某个复杂流程的潜在坑点、甚至是与不同部门沟通时更有效的表达方式,陆殷总能在她遇到瓶颈时,给予简洁而精准的提点。他不是那种好为人师的类型,他的帮助总是恰到好处,点到即止,留给禾畹足够的空间去自己理解和消化,维护着她敏感的自尊。 禾畹是心存感激的,也带着一种不愿永远处于被帮助位置的倔强。她学得飞快,用远超常人的细心和专注去弥补经验的不足。她整理的文档条理清晰、标注明确;她记录的会议纪要,能准确抓住重点,甚至能补充发言者遗漏的细节。渐渐地,她不仅能出色完成自己的分内工作,偶尔也能为陆殷提供一些小小的支持。 比如,在他负责的一个技术测试项目需要大量手动输入测试用例时,禾畹会主动分担一部分重复性的工作;当他被几个紧急任务缠身,无暇顾及一份需要格式美化的汇报PPT时,禾畹会默默接手,利用自己对视觉细节的敏感,将页面调整得更加专业和美观。 这种相互的、基于平等协作的暖流,在他们之间无声地流淌。一次,两人为了赶一个临时项目,加班到很晚。结束后,城市的灯火早已璀璨。 “辛苦了,一起吃个晚饭吧?附近有家面馆味道不错。”陆殷很自然地发出邀请,语气如同讨论工作般平常,“算是慰劳一下被榨干的脑细胞。” 禾畹愣了一下,心底有一丝微小的雀跃,但更多的是对这种自然社交的些许不适。她点了点头:“好,不过…这次我请你吧,之前很多次都多亏你帮忙。” 陆殷笑了笑,没有推辞:“行,那下次我来。” 那家面馆藏在写字楼后的小巷里,烟火气十足,价格也亲民。热腾腾的汤面下肚,驱散了深夜的寒气和疲惫。他们的话题不再局限于工作,聊起各自家乡的风物,聊起大学里有趣的老师,聊起对未来模糊却又充满努力的憧憬。陆殷谈起他依靠助学贷款和兼职维持的学业,语气里没有一丝阴霾,只有一种掌控自己人生的踏实感。禾畹发现,在他面前,自己似乎也能更坦然地说起那个并不富裕的家,说起父母劳作的艰辛,而不用担心看到怜悯或轻视的目光。他只是平静地听着,然后说:“能靠自己走出来,本身就值得骄傲。” 这是一种奇妙的共鸣,源于相似处境下的相互理解,而非任何一方居高临下的救赎。 然而,平衡很快被打破。随着期末考试的临近,学业压力陡然增大。禾畹开始了白天在公司奋战,晚上挑灯夜读的连轴转生活。睡眠被压缩到极致,咖啡成了续命的良药。她在公司时强打精神,生怕工作出错;回到学校,又一头扎进书本,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两半用。力不从心的感觉,像潮水般阵阵涌来,黑眼圈顽固地盘踞在她眼下。 她清楚地知道,实习机会难得,但学业是根本,绝不能松懈。权衡再三,她向项目组负责人请了为期一周的假,准备全力冲刺期末考试。 请假前的最后一天,她忙到晕头转向,离开公司时,竟将一本厚厚的、写满了关键公式和笔记的《高等数学》复习资料,遗落在了工位上。 直到第二天晚上,她在图书馆翻遍书包找不到时,才惊出一身冷汗。那本笔记是她整个学期的心血,丢失的损失无法估量。正当她焦急万分时,手机响了,是陆殷。 “禾畹,你是不是有本数学笔记落在公司了?我刚才回来取东西看到了。”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稳定。 “对!对!是我忘拿了!太重要了!”禾畹急忙道。 “那你还在学校吗?我正好有点事回附近,给你送过去吧,省得你着急。” 半个小时后,禾畹在宿舍楼下接到了陆殷。他穿着简单的休闲外套,风尘仆仆,却依旧清爽。他将那本厚厚的笔记递给她。 “太谢谢你了,陆殷!真的…太感谢了。”禾畹接过笔记,如同接过了救命稻草,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举手之劳。”陆殷笑了笑,“看你笔记做得这么认真,肯定很重要。好好复习,考试顺利。” 这原本只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朋友间的帮助。然而,就在陆殷转身离开,禾畹抱着笔记准备转身上楼时,她眼角余光瞥见了宿舍楼门口阴影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程欣。 程欣正和一个同班的女生站在一起,目光落在禾畹和陆殷的方向,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惊讶、探究和毫不掩饰的兴味。看到禾畹看她,程欣非但没有避开视线,反而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悄然缠上禾畹的心头。 谣言的速度,比复习知识点的传播快得多。 第二天,一种微妙的氛围便开始在禾畹周围弥漫。她去水房打水,旁边几个原本在聊天的女生会突然降低音量,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她去教室上课,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背上,带着审视和议论。 起初是隐晦的窃窃私语,很快便演化成半公开的指指点点。 “看不出来啊,平时挺老实的…” “听说是在外面实习认识的,好像还是隔壁理工的高材生呢…” “啧啧,晚上在宿舍楼下…还挺亲密的…” “怪不得能进启辰实习,原来是有‘贵人’相助啊…” “人家这叫有手段,一边吊着顾师兄那种温润型的,一边还能搭上理工的精英…” 恶意的揣测,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核心无非是禾畹凭借不正当手段获取实习机会,与陆殷关系暧昧,甚至同时周旋于多个异性之间。这些流言被程欣和她那个小圈子“润色”得活色生香,细节丰富,仿佛她们亲眼所见。 禾畹第一次亲耳听到那些不堪的议论,是在图书馆的洗手间里。两个外班的女生一边补妆,一边肆无忌惮地谈论着。 “就是那个总坐窗边的,穿得很朴素的女生?” “对,就是她,叫禾畹。看着清纯,没想到…” “人不可貌相嘛,现在这种女生多了去了,为了往上爬,什么都肯干。” 禾畹站在隔间里,浑身冰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愤怒、屈辱、还有一种被当众剥光衣服的羞耻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猛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两个女生看到她,脸上瞬间闪过慌乱和尴尬,随即又强装镇定。 “在背后议论别人,很有意思吗?”禾畹的声音因极力克制愤怒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直直地盯着她们。 “我们…我们说什么了?你听见什么了?”一个女生眼神闪烁地反驳。 “你们说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禾畹一字一顿地说,“我和陆殷只是正常的同事和朋友关系,一起加班,他帮我送落下的复习资料,仅此而已。请你们不要凭空造谣。” “哦,原来是同事啊,我们也没说你们不是同事啊。”另一个女生阴阳怪气地接话,“你这么急着对号入座干什么?心虚啊?” 禾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她的解释,在早已预设了立场的恶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她们并不关心真相,她们只愿意相信她们想要相信的那个、更富戏剧性的版本。 她不再与她们争辩,挺直脊背,走到洗手台前,用力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冲刷着双手,也试图冲刷掉那令人作呕的污浊感。 她试图向身边可能被流言影响的人澄清。李舒君握着她的手,坚定地说:“畇畇,我相信你。程欣就是那样的人,你别理她。”王梦雪也拍着胸脯表示:“清者自清,我们宿舍都站你这边!”孙照之更是直言:“程欣就是嫉妒,看她那副嘴脸。”刘凝推了推眼镜,客观地说:“没有证据的流言,不必在意。”连一向置身事外的黄茗茗,也难得地摘下降噪耳机,说了句:“无聊。” 这些支持和安慰,在最初像温暖的壁垒,将她和外界的恶意暂时隔开。禾畹一度以为,至少身边的人是明白她的。 她强迫自己忽略那些不和谐的声音,将所有精力投入到最后的复习中。图书馆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然而,她渐渐发现,那些所谓的“支持”,并非那么坚固。 她注意到,当她和李舒君、王梦雪一起走在路上,遇到其他同学投来异样目光时,王梦雪的笑容会变得有些勉强,甚至会下意识地放缓脚步,与她拉开微小的距离。李舒君虽然依旧陪在她身边,但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似乎在担心自己被牵连进舆论的漩涡。 一次在食堂,她偶然听到隔壁桌几个看似中立的同学低声议论:“…李舒君她们也挺难的,跟禾畹一个宿舍,现在也被带着指指点点的…”、“谁知道呢,说不定禾畹真有点什么问题,不然怎么偏偏传她?无风不起浪嘛…” 那一刻,禾畹才真正明白,那些安慰和支持,更多是一种基于宿舍情谊的、不得不然的姿态,或者是一种事不关己的礼貌性同情。在真正的压力和非议面前,能够毫无保留地信任她、站在她身边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宁愿相信那个更刺激、更符合他们想象的故事,或者,只是为了不让自己陷入麻烦,而选择了一种模糊的、趋利避害的立场。 一种深刻的失望和彻骨的凉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她看着那些曾经笑脸相迎的同学,此刻却觉得他们的面孔如此模糊和陌生。 她不再试图向任何人解释。 解释,需要向愿意倾听且具备判断力的人进行。而对于那些早已戴上偏见有色眼镜,或者只想看热闹的人,任何言语都是徒劳,甚至会被曲解成新的攻击素材。 她收回了所有试图寻求理解和慰藉的目光,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了书本和习题里。外界的喧嚣仿佛被一层透明的屏障隔绝开来。她不再在意那些窃窃私语和异样眼神,她的目标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单一——通过考试,证明自己。 期末考试那几天,她像一名沉默的战士,独自奔赴每一个考场,答题,交卷,离开。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专注和平静。 考试结束后,大部分同学都如同出笼的鸟儿,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回家,享受假期。宿舍里很快空荡下来,只剩下禾畹和因为家远而决定晚几天走的李舒君。 禾畹没有立刻回家。她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行李,联系了启辰科技的项目组负责人,询问假期是否还需要实习生。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搬进了公司附近提前联系好的一处短期合租公寓。 她需要钱,需要这份实习经历,更需要一个远离校园是非、可以让她喘息和成长的空间。城市的霓虹依旧,但此刻映在她眼中的,不再是迷茫和距离,而是一种淬炼后的冷冽与坚定。 她看透了某些人情冷暖,也认清了孤独有时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她不打算与那些浑浊的浪潮同流合污,她要做的,是成为一块沉默的磐石,在潮水退去后,依然稳固地屹立在自己选择的位置上。 这个夏天,对她而言,不再是悠闲的假期,而是一场独自进行的、关于生存与尊严的静默修行。 第5章 第 5 章 暑假的阜城,像一座巨大的蒸笼,柏油路面被烈日炙烤得微微扭曲,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禾畹拖着简单的行李,住进了离启辰科技不远的一处老旧居民楼里的合租单间。房间狭小逼仄,只有一扇朝北的窗,采光不佳,但租金已是她所能承担的极限。放下行李,环顾这方属于自己暂时的天地,一种混合着孤独与自由的复杂情绪悄然弥漫。这里没有宿舍的嘈杂,也没有那些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她可以暂时卸下防备,舔舐伤口,也为自己的前路积蓄力量。 重返公司的第一天,氛围与学期中并无太大不同,只是空调冷气开得更足,将室外的酷热彻底隔绝。然而,禾畹敏感地察觉到一些细微的变化。她原先所在的项目组因阶段性任务结束,人员被打散重组。她被分配到了市场部另一个新成立的、专注于用户调研数据分析的小组。 带她的不再是与陆殷协作时那位偶尔会征询陆殷意见的李工,而是一位姓赵的年轻主管。赵主管约莫二十七八岁,戴着无框眼镜,行事雷厉风行,语速快得像上了发条,对下属的要求近乎严苛。他从与禾畹同校的实习生那儿听说过一些关于禾畹的风言风语,但当年初入职场的他同样受过谣言的迫害,所以他并没有将此事作为标签贴在禾畹身上,对待禾畹只是公事公办的疏离。 “你的任务是把这些线上问卷的开放题回答,进行人工归类和情感倾向标注。”赵主管指着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文本数据,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标注规则文档发你了,仔细看,准确率我会抽查。三天内完成初步分类。” 任务枯燥且工作量巨大,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禾畹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立刻投入工作。她很清楚,在这种时候,任何辩解或示弱都毫无意义,唯有拿出无可挑剔的工作成果,才能站稳脚跟。 日子就在与海量文本数据的搏斗中,一天天滑过。清晨,她迎着初升的旭光走入冰冷的办公楼;夜晚,她踏着月色回到那间闷热的小屋,常常累得连澡都懒得洗,倒在床上便能立刻睡去。她像一颗被投入庞大机器中的螺丝,在自己的岗位上沉默地旋转,与公司里其他光鲜亮丽的部分,尤其是与技术部那个熟悉的身影,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她偶尔在茶水间或走廊远远瞥见陆殷,他依旧是那般忙碌,身边偶尔会跟着其他同事,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技术难题。两人目光有过短暂的交汇,他会微微颔首示意,她也回以浅浅的笑容,但各自繁忙的节奏和不同的部门归属,让他们失去了自然接触的理由。 在重复劳动的间隙,以及深夜独处的静谧时刻,一个念头开始不受控制地在禾畹脑海中盘旋——读研。 这个想法并非空穴来风。在启辰的实习,让她真切地触摸到了知识壁垒的存在。她处理着最基础的数据,却常常看不懂最终分析报告里那些深奥的模型和算法;她目睹了那些拥有硕士甚至博士学历的正式员工,如何参与核心项目的讨论,如何凭借专业背景获得更多机会和尊重。一种渴望突破自身局限、触碰更广阔天地的冲动,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然而,现实的重量同样清晰地压在肩头。读研意味着至少两到三年没有稳定收入,意味着需要家里继续支持,或者自己承担更重的经济压力。想到父母日渐佝偻的背影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到他们或许正期盼着她早日工作、分担家计,那份向往便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她就像站在一条岔路口,一边是看得见的、可以立刻缓解家庭压力的职场道路,另一边则是充满未知、却可能通往更高处的崎岖小径。犹豫和彷徨,像藤蔓般缠绕着她。 一个周四的下午,赵主管临时外出开会,交代的任务也已基本完成。难得的片刻清闲,禾畹没有像其他同事一样刷手机聊天,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公司设在角落的图书角。这里陈列的大多是行业报告、技术书籍和一些商业管理类的读物,平时少有人问津。她只是想找个安静的角落,理一理纷乱的思绪。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纸墨香和咖啡因的味道。她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关于数据科学的概论性书籍,倚着书架翻看起来。那些陌生的术语和复杂的图表,让她既感到吃力,又心生向往。 “也对这方面感兴趣?”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禾畹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见陆殷不知何时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编程手册。他穿着合身的浅蓝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眼神清澈,带着一丝询问的笑意。 “陆殷?”禾畹有些意外,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合上书,略显局促地解释道,“没有,就是随便看看…感觉挺难的。” “入门是会有些门槛,但逻辑通了就好。”陆殷走近一步,目光扫过她手中的书名,语气自然,“最近在赵主管那边怎么样?听说他要求挺严的。” “还好,任务比较多,能学到东西。”禾畹避重就轻地回答。面对他,那些关于枯燥工作和微妙压力的抱怨,她说不出口。 “那就好。”陆殷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顿了顿,才道,“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之前学校里那些无聊的传言…别往心里去。清者自清。” 他主动提及那场风波,语气平静而笃定,没有任何探究或怜悯,只是一种简单的支持和信任。这句话像一阵暖风,轻轻拂过禾畹心底某个冰封的角落。她低下头,看着地板上的光斑,轻声说:“我知道。谢谢你还愿意相信我。” “事实如此,谈不上相信不相信。”陆殷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对了,上次你落笔记,后来又请我吃了面,一直还没机会回请。今天正好不太忙,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他的邀请来得突然又自然。禾畹愣了一下,想起自己确实还欠着他一份人情,而且,内心深处,她也渴望能有一个可以坦诚交流的对象。她几乎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好啊。不过这次该我请你才对。” 陆殷闻言,眼里笑意加深了些:“别争了。我知道你们学校门口有家‘老陈记’泡面馆,味道不错,价格也实惠,去那里怎么样?我有点怀念学校的氛围了。” “泡面馆?”禾畹有些诧异,随即了然。那家店她知道,是很多囊中羞涩的学生改善伙食的去处,主打各种花式煮泡面,可以加蛋、加肠、加蔬菜,人均不过十几二十块。陆殷的选择,体贴地照顾到了她的经济状况,也消弭了任何可能因消费场所而产生的尴尬。她心里微微一暖,应道:“好。” 下班后,两人并肩走出办公楼,暑热扑面而来,却莫名少了几分烦躁。他们没有乘坐昂贵的出租车,而是像大多数普通上班族一样,挤上了开往大学城的公交车。车厢里拥挤闷热,身体随着车辆摇晃不时轻微碰撞,禾畹能闻到陆殷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空调的凉气,让她有些恍惚。 老陈记泡面馆依旧人声鼎沸,充斥着年轻学子的喧闹。他们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点了两份招牌海鲜面,外加一份煎蛋和一根烤肠。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也松弛了紧绷的神经。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陆殷挑起一筷子面,很自然地开启话题。 “嗯,就是些基础工作,比较枯燥,但能应付。”禾畹吹着热气,小心地尝了一口汤,“你呢?技术部应该很忙吧?” “还好,在跟进一个新项目的测试,挑战不小,但挺有意思的。”陆殷谈起工作,眼神里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专注和神采。他简单讲了讲遇到的几个技术难点和可能的解决方案,虽然有些术语禾畹听不太懂,但她能感受到他那份沉浸在解决问题中的纯粹快乐。 “真羡慕你,能做自己喜欢又擅长的事情。”禾畹由衷地说。 “其实很多时候,擅长也是被逼出来的。”陆殷放下筷子,看着她说,“就像你,能把那么繁琐的数据标注做得又快又好,这也是很多人不具备的能力。工作没有高低之分,能把分内事做到极致,就是价值。” 他的话总是这样,能于平凡处看到闪光点,给予人实实在在的肯定。禾畹心里那点因工作单调而产生的郁气,似乎消散了不少。 话题不知不觉从工作滑向了学习。禾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念头:“我…最近在想,要不要考研。” 陆殷闻言,眼睛明显亮了一下,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带着赞许:“这是好事啊!有这个想法,说明你没有满足于现状,还想往上走。以你的毅力和细心,很适合做研究。” 得到他如此直接和肯定的支持,禾畹心里一动,仿佛找到了同盟。她鼓起勇气继续说:“可是…我有点犹豫。家里情况你也知道,读研又要花钱,还要耽误几年挣钱…” “我明白你的顾虑。”陆殷理解地点点头,神情认真起来,“经济压力是现实问题。但你想过没有,读研不仅仅是延迟两三年工作。它给你的是一个更高的平台,更系统的知识体系,以及未来几十年职业生涯里,更高的起点和更多的选择权。短期看是投入,长期看,是回报率极高的投资。”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研究生有各种奖学金、助研岗位,如果能争取到,基本可以覆盖学费和生活费,甚至还能有点结余。关键是,要考上一个好学校。” 他的话条理清晰,像一盏灯,照亮了禾畹思绪中混沌的部分。她专注地听着,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 “你呢?”她忍不住问,“你毕业后的打算是?” “我拿到了**的直博录取通知。”陆殷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开学就去报到。” **。顶尖的学府,直博。这几个字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禾畹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她一直知道陆殷优秀,却没想到他走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远。一种混合着钦佩和淡淡失落的情愫悄然滋生。她原本模糊向往的,是学术氛围浓厚、象征着更多可能的北京。 “上海…真好。”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怅惘,“我一直…挺想去北京看看的。” “北京当然也很好,高校云集,机会很多。”陆殷看着她,眼神温和,“重要的是选择适合自己的路。无论是北京还是上海,或者其他任何地方,只要目标明确,肯努力,都会有出路。” 他的肯定驱散了那丝微妙的失落。是啊,重要的是方向本身,而非具体的坐标。两人就着考研的专业选择、学校差异、复习规划等聊了很多。陆殷凭借他出色的信息搜集和分析能力,给了禾畹很多切实可行的建议。这顿简单的泡面,吃出了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结账时,禾畹坚持要AA制,陆殷这次没有反对,笑着接受了。 走出面馆,夏夜的凉风习习,吹散了方才的燥热。时间尚早,两人都意犹未尽,不知是谁先提议,便信步朝着大学城附近那条著名的夜市街走去。 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式小摊鳞次栉比,空气里混杂着食物香料、廉价香水和人潮的气息。他们随着人流慢慢走着,看看新奇古怪的文创产品,听听摊主的吆喝,偶尔对某个粗制滥造的“创意”相视一笑。在一个卖各种仿古小玩意的摊位前,禾畹停下了脚步。 摊位上摆满了铜钱、玉佩、发簪、印章石等物件,大多做工粗糙,一眼便能看出是机器批量生产的仿品。她的目光却被角落里一串不起眼的石头项链吸引。那石头呈灰白色,表面并不光滑,甚至有些原始的粗粝感,中间被打磨出一个不规则的小孔,用一根简单的深褐色皮绳穿过,样式古朴至极,与周围那些亮晶晶的饰品格格不入。不知为何,这石头给她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又或者,它本身的沉默质地,暗合了她此刻的心境。 “喜欢这个?”陆殷注意到她的目光。 “看着…挺特别的。”禾畹没有否认。 摊主是个热情的大妈,见状立刻说道:“姑娘好眼光,这是…这是陨石边角料做的,有灵性的!只要二十块!” 明知是信口开河,禾畹还是忍不住笑了笑。陆殷已经拿出了手机:“老板,就要这个。” “别!”禾畹连忙阻止,态度坚决,“我自己来。”她不想欠他更多,哪怕只是二十块钱。这种坚持里,带着她特有的自尊和界限感。她迅速从自己有些旧的钱包里拿出两张十元纸币,递给了摊主,然后将那串石头项链拿在手里。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份莫名的“眼缘”让她觉得这二十块花得值得。 就在她低头端详项链时,一个身影猛地从旁边窜过,重重地撞在了她的肩膀上。禾畹猝不及防,惊呼一声,向后踉跄了一步。 “小心!”陆殷反应极快,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透过薄薄的夏衣传来安心的温度。 撞她的是个看起来像高中生的男孩子,穿着篮球服,满头大汗,回头匆匆说了句“对不起”,便又跑开了。 禾畹惊魂未定,站稳身体,下意识地朝那男孩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为何,那男孩回头瞥她的那一眼,让她心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异样感,仿佛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无法分辨。但这感觉瞬间就被眼前的尴尬取代了。 “谢谢…”她脸颊微热,连忙从陆殷的臂弯里抽出手臂,低声道谢。 “没事吧?”陆殷关切地问,确认她无碍后,才松开手。 “没事,就是吓了一跳。”禾畹摇摇头,将那股莫名的异样感抛诸脑后。 两人继续前行,不知不觉走到了横跨在穿过大学城小河的一座石桥上。桥上车流不息,桥下河水在夜色中静静流淌,倒映着两岸的灯火,波光粼粼。晚风带着水汽,比夜市里清凉许多。 靠在桥栏上,望着远处的灯火,气氛变得安静而舒缓。陆殷忽然问道:“刚才吃饭时,感觉你提到考研,除了经济上的顾虑,好像还有别的犹豫?” 他的观察总是这么敏锐。禾畹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漆黑的河面,仿佛能从那深邃的黑暗里看到自己这一年的颠簸。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融在夜风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也许…是有点害怕吧。”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害怕自己能力不够,考不上,白白浪费了时间和精力。也害怕即使考上了,读出来,结果还是不如那些本科就很好、或者家里有背景的同学。你看,我这样普通的背景,普通的大学,拼尽全力,好像也只能勉强跟上别人的起点。有时候会觉得,努力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她很少在人前如此直白地袒露自己的脆弱和怀疑。但在这个夜晚,在这个刚刚给予她坚定支持的人面前,那些压抑已久的迷茫,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陆殷没有立刻回答。他静静地听着,然后也望向河面,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理解这种感觉。我们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背着更重的包袱在赛跑。” 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禾畹,夜灯在他眼中映出细碎而坚定的光。 “但是禾畹,你想过没有?正是因为起点低,我们每一次的向上攀爬,才更有价值。别人轻易得到的东西,我们靠自己的双手挣来,这份踏实感和成就感,是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读研,不仅仅是为了那一纸文凭,更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机会,去系统性地构建知识体系,去接触更优秀的人群,去打破固有的认知局限。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在拓宽你人生的边界。”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磐石一样,一字一句敲在禾畹心上。 “不要去和别人比较,每个人的赛道不同。和你自己比。今天的你,比昨天的你多学了一点东西,多克服了一个困难,多看清了一点前路,这就是进步,这就是努力的意义。它可能不会立刻带来巨大的成功,但它会让你一步步远离那个你不想回去的原地。”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笃定:“我相信你可以。你的韧性,你的认真,是我在很多所谓‘聪明人’身上都看不到的品质。只要你决定了方向,剩下的,就是心无旁骛地往前走。” 河风拂面,带着水草的清新气息。禾畹握着手中那枚微凉的石头,听着耳边沉稳有力的鼓励,心中那片被犹豫和彷徨笼罩的迷雾,仿佛被这阵清风吹散了大半。一种久违的、清晰的力量,从心底慢慢升腾起来。 她转过头,迎上陆殷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自己的决心,眼神里闪烁着坚定的微光:“我明白了。谢谢你对我说这些。我决定,要考研。” 这一刻,桥上的灯火,河水的微光,还有身边这个人沉稳的身影,共同构成了一幅足以驱散所有阴霾的画面。前路依然漫长且未知,但她的脚步,已然有了方向。 第6章 暗夜与晨光 暑假在阜城持续发威,蝉鸣声嘶力竭,仿佛要将最后一丝生命力耗尽。禾畹的生活,像一枚被投入急流的石子,在工作和生存的压力下,沉底,然后被水流裹挟着,艰难地向前滚动。那间朝北的合租屋,白天也需开灯,光线昏沉,空气里总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这里是她短暂的避风港,也是她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的巢穴。 重返启辰科技后,日子并未因她的勤奋而变得轻松。赵主管的严苛有增无减,他像一台精度极高的纠错机器,总能从禾畹看似完美的工作中,挑出最细微的瑕疵——一个标点符号的全半角错误,一份报告里某个数据字体未统一,甚至是一次邮件回复中,他认为不够“积极主动”的语气。 “禾畹,这个用户反馈的情感倾向标注,模糊地带太多了,你怎么能简单归类为‘中性’?”赵主管指着屏幕,无框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还行’、‘差不多’这种表述,需要结合上下文和用户历史行为数据综合判断!重新过一遍,今天下班前我要看到更新版!” 禾畹抿紧嘴唇,默默接过任务。她知道赵主管的要求在理论上是正确的,但面对海量的文本数据,这种近乎吹毛求疵的标准,意味着成倍的工作时间和精神消耗。她像一台超负荷运行的机器,精准,却缺乏温度,也感受不到工作的乐趣,只剩下完成任务的紧迫感。 然而,机器也有出错的时候。 一次,她负责整理一份提交给合作方的季度数据汇总表。由于连续加班和精神高度紧张,在最后核对时,她竟将两个关联性极强的核心数据列弄混了位置。这个错误如同隐藏在完美堤坝下的蚁穴,直到表格发出后的第二天,合作方打来质询电话,才被猛然发现。 赵主管的办公室里,气压低得让人窒息。 “禾畹!你是怎么做事?!”他将打印出来的错误表格重重拍在桌上,声音因为极力克制怒火而显得有些扭曲,“你知道这会造成多严重的误解吗?会让对方怀疑我们整个数据团队的专业性!我强调过多少次,核对!核对!再核对!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禾畹站在办公桌前,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羞愧、自责、委屈,还有对失去这份宝贵兼职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想解释自己是因为过度疲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结果面前,任何理由都像是苍白的借口。 “对不起,赵主管…是我的严重失误,我立刻联系对方更正,并承担一切责任…”她的声音艰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承担责任?你承担得起吗?!”赵主管余怒未消,但看着她苍白疲惫的脸色和眼底下的乌青,最终还是挥了挥手,语气冰冷,“出去!立刻处理!下不为例!如果再犯这种低级错误,你就不用来了!” 禾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她冲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着脸,试图压下眼眶里的酸涩和喉咙口的哽咽。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挫败和自我怀疑。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韧,可以承受生活的重压,可当努力换来的不是认可而是严厉的斥责时,那份坚韧似乎也变得摇摇欲坠。 她失魂落魄地走到楼层尽头的露天阳台,这里通常是吸烟者的领地,此刻却空无一人。夏日的热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她却感觉浑身发冷。靠在粗糙的水泥栏杆上,望着楼下蝼蚁般的车流和远处模糊的天际线,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读研的梦想,在现实的铁壁面前,显得如此遥远和不切实际。 “嘿,你没事吧?”一个略带关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禾畹猛地回过神,胡乱擦了擦眼角,看见隔壁项目组的一个女助理正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杯咖啡。她记得这个女孩,大家都叫她依依,性格开朗,总是笑眯眯的。 “没…没事。”禾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还有些沙哑。 依依走过来,靠在旁边的栏杆上,递给她一张纸巾:“是赵老大又发威了吧?别往心里去,他那人就那样,对事不对人。我们组的人也没少挨他批。” 简单的几句话,没有过多的安慰,却带着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理解。在这座冰冷的写字楼里,这份来自近乎陌生人的微小善意,像一滴温水,暂时融化了禾畹心头的冰层。 “谢谢。”禾畹接过纸巾,低声道。 “工作嘛,难免出错,下次注意就好。”依依喝了一口咖啡,看着远处,“我刚来的时候,也被他骂哭过。熬过去就好了。” 依依没有停留太久,拍了拍她的肩膀,便离开了。阳台又只剩下禾畹一人。风依旧燥热,但那份蚀骨的寒意,似乎消退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将委屈和脆弱强行压回心底。她不能倒下,为了生活费,为了那渺茫的读研希望,她必须坚持下去。 时间像指间的流沙,在忙碌与压抑中悄然流逝。禾畹将赵主管的批评化作更极致的谨慎。她投入了更多的时间,反复检查每一个细节,甚至自己建立了一套复杂的交叉验证流程,确保经手的工作万无一失。她像一只沉默的工蚁,在自己的方寸之地,构筑着抵御风险的堤坝。渐渐地,赵主管挑剔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变短了,偶尔,在她提交的报告上,甚至会出现一个简短的“OK”。 她依旧穿梭于公司、合租屋和图书角三点一线。关于考研的书籍资料,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合租屋的床头,只有在深夜结束工作后,才能强撑着疲惫看上一两个小时。经济的压力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她不敢有丝毫松懈。那串在夜市买的石头项链,被她挂在了合租屋简陋的衣架上,每次看到它粗糙沉静的模样,仿佛就能汲取到一丝坚持下去的力量。 平静的日子被一项突如其来的重任打破。 一天下午,赵主管将禾畹叫到办公室,神色是少有的凝重。 “禾畹,下周总部要召开一个跨部门的季度复盘与规划会议,我们部门需要就上一季度用户调研的数据洞察做专题汇报,并回答其他部门的质询。”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禾畹身上,“这次汇报,由你来做。” 禾畹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让她一个兼职实习生,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代表部门发言? “赵主管,我…我不行的。”她下意识地拒绝,声音里带着惊慌,“我经验不足,对业务的整体理解也不够深,万一…” “没有万一。”赵主管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这份汇报的核心基础数据,大部分是你参与整理和标注的,没有人比你更了解细节。而且,”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一个机会。公司高层和各部门领导都会在场。做得好,对你只有好处。”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动了禾畹最敏感的神经——保住工作,争取机会。她看到了赵主管眼中不同于往常的、带着某种期许的光芒,也听出了他话语里未尽的含义。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知道,这或许是她摆脱目前困境、赢得认可的唯一契机,也是一场输不起的挑战。 “我…我试试。”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不是试试,是必须做好。”赵主管将一叠厚厚的资料推到她面前,“这是会议背景资料和可能被问及的问题方向。你有一周的时间准备。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来找我,或者请教部门里其他有经验的同事。” 接下任务的那一刻,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在禾畹单薄的肩膀上。 从那天起,禾畹进入了近乎疯狂的状态。她将一天24小时挤压到了极限。白天,她高效完成赵主管交代的日常工作,利用一切碎片时间消化会议资料;晚上,她把自己钉在公司的图书角,或者回到合租屋那盏昏暗的台灯下,翻阅大量的行业报告、过往项目文档,试图将零散的数据点串联成有逻辑的洞察。 她每天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不足两个小时。困极了,就用冷水洗脸,或者趴在桌上小憩十分钟。合租屋的室友们早已习惯了她深夜归来的脚步声和凌晨依旧亮着的灯光。她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拼命往脑子里填充弹药。 她不再局限于自己的工位。部门里每一位资深的同事,都成了她“骚扰”的对象。她拿着笔记本,追着负责市场策略的王姐问宏观趋势对用户行为的影响,缠着精通数据分析的张哥请教某个数据波动背后的潜在原因,甚至向负责渠道的李哥了解一线销售反馈与调研数据的关联性。起初,大家对她这个突然变得“咄咄逼人”的实习生有些诧异,但看到她眼底的血丝和那份近乎偏执的认真,大多还是给予了耐心的解答和分享。 她将可能被问及的问题列成清单,反复推敲答案,模拟答辩场景。对着空无一人的会议室墙壁练习演讲,一遍遍调整语速、语气和措辞。那段时间,她脑子里盘旋的只有数据、逻辑、洞察、应答。生活的其他部分,包括吃饭、睡觉,都成了维持这台“准备机器”运转的必要燃料。 高强度准备的代价是显而易见的。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只有那双眼睛,因为极度的专注和一种背水一战的决绝,亮得惊人。 重要的日子终于到来。 会议室内,灯光通明,长桌两旁坐满了各部门负责人和总部来的领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禾畹坐在发言席上,手心冰凉,沁出细密的冷汗。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审视,有好奇,也有不以为意。 轮到她的部门汇报时,她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到投影幕布前,打开自己精心准备的PPT。最初的几句,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当她进入自己熟悉的数据领域,当她开始条分缕析地阐述那些熬了无数个夜晚才理清的脉络时,紧张感渐渐被一种沉浸式的专注所取代。 她的汇报逻辑清晰,重点突出,将枯燥的数据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市场洞察。她没有使用花哨的技巧,只是用最朴实、最准确的语言,呈现事实,得出结论。 进入提问环节,真正的考验才开始。其他部门的负责人,从技术、产品、销售等不同角度,提出了一个个尖锐甚至刁钻的问题。 “你提到用户对价格敏感度下降,这个结论的依据是什么?是否考虑了季节性波动和竞品促销活动的干扰?” “这份调研样本的分布,是否能完全代表我们核心目标客群?” “数据洞察与一线销售反馈存在偏差,你如何解释这种差异?”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颗投向湖面的石子。禾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但她的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她回忆着准备期间查阅的资料,整合着从各位同事那里获取的经验,结合数据本身,逐一进行回应。她的回答或许不是最完美的,但足够扎实,有数据支撑,有逻辑推演,展现出了对业务细节超出预期的熟悉程度和深入的思考。 她甚至在某些问题上,提出了自己基于数据的大胆假设和建议,虽然青涩,却透着一种难得的敏锐。 会议在不知不觉中接近尾声。禾畹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微微鞠躬,走下讲台。直到坐回座位,剧烈的心跳才缓缓平复,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释放后的轻松。她并不知道自己表现得究竟如何,只是竭尽全力,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最好。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专注于应对提问时,观众席里,赵主管侧身向旁边一位气质沉稳、显然是更高层级的领导低声介绍:“李总,刚才汇报的就是我们部门新来的实习生,禾畹。基础很扎实,人也肯钻研,这次准备得非常充分。” 那位李总目光落在刚刚坐下的禾畹身上,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对赵主管说:“嗯,表现不错,逻辑和细节都抓得很准。是个苗子。你们部门下半年不是有正式员工的名额申请吗?继续保持,如果后续表现一直优秀,可以考虑。” 赵主管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恭敬地应道:“明白,李总。我们会重点关注和培养。” 台上的禾畹,对台下这场关于她未来的简短对话一无所知。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会议的结束,心里盘算着今晚终于可以睡一个久违的、完整的觉了。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恰好落在她略显憔悴却异常平静的侧脸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充满希望的金边。漫长的暗夜似乎即将过去,虽然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她凭借自己的努力,亲手推开了一扇可能通向光明的窗。 第7章 夜色与共鸣 季度复盘会议上的出色表现,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启辰科技内部激起了细微却持久的涟漪。禾畹这个名字,不再仅仅与“那个勤奋的实习生”或之前无稽的流言相关联,而是开始被贴上“逻辑清晰”、“准备充分”、“对业务有洞察”等更为专业的标签。虽然她依旧做着基础性的工作,但来自其他部门同事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后的认可,连赵主管那张一贯严苛的脸,似乎也缓和了些许线条,偶尔在她提交报告时,会简短地评价一句“思路不错”。 这种变化是微妙的,却像一缕清风,吹散了萦绕在禾畹心头的部分阴霾。她依旧忙碌,为了生计和那遥远的读研梦想奔波,但肩膀上那无形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一分。 一个周四的傍晚,禾畹加班核对完最后一批数据,揉了揉酸涩的脖颈,准备离开。刚走到电梯厅,便遇见了似乎也是刚下班的陆殷。 “禾畹。”他主动打招呼,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正要找你。上次会议表现非常出色,恭喜。” 他的祝贺来得直接而自然,没有过多的溢美之词,却比任何夸张的赞美都更让禾畹感到踏实。她脸上微微发热,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谢谢,只是尽力把准备的东西讲出来而已。” “准备本身就是一种能力,能顶住压力完美呈现,更是本事。”陆殷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真诚的赞许,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需要帮助的弱者,更像是在欣赏一个平等的、值得尊重的同行者。他顿了顿,发出邀请:“一起吃饭?就当是庆祝一下。我知道有家不错的杭帮菜馆,味道清淡,价格也合适。” 这次他没有选择学校门口的泡面馆,也没有去烟火缭乱的夜市,而是选择了一家环境雅致、更适合安静交谈的餐厅。这个细微的变化,似乎也暗示着两人关系模式的某种悄然转变。 禾畹犹豫了一下。理智告诉她应该节省,应该回她那间小屋里随便对付一口。但内心深处,一种渴望与人分享这份小小成就,尤其是与他分享的冲动,最终战胜了节俭的习惯。她点了点头:“好,不过这次让我…” “这次我请。”陆殷温和地打断她,语气却不容置疑,“算是前辈对后辈的鼓励,也是…朋友之间的庆祝。” “朋友”这个词,被他用如此自然的语气说出,让禾畹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有再坚持。 那家杭帮菜馆果然如他所说,环境清幽,菜品精致。清汤鱼圆、龙井虾仁、东坡肉……食物可口,交谈也远比上次在泡面馆更加深入和放松。他们聊起会议上其他部门的展示,陆殷会从技术角度分析其可行性与潜在风险;禾畹则会从用户和市场层面提出自己的看法。思想的碰撞,观点的交流,让他们都感到一种棋逢对手的酣畅。 “说实话,”陆殷放下筷子,看着禾畹,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和新的认识,“那天在台上,看到你条理分明地应对那些刁钻问题,感觉和平时的你…不太一样。” 禾畹微微一怔。 “平时的我…是什么样的?”她忍不住问。 “很安静,很认真,有点…过于小心翼翼。”陆殷斟酌着用词,然后笑了笑,“但台上那个你,很自信,很有力量,像换了个人。” 他的描述让禾畹有些恍惚。她从未想过,自己在别人眼中,尤其是在他眼中,会有这样不同的侧面。那种被看到、被认可内在力量的感觉,像一股暖流,悄然浸润心田。 吃完饭,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夏末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日的燥热。 “时间还早,要不要…回学校走走?”陆殷提议道,眼神里带着些许怀念,“好久没在晚上逛校园了。” 这个提议出乎禾畹的意料,却又莫名地契合她此刻的心境。她点了点头。 阜南大学的夜晚,比写字楼下的街区多了几分宁静和书卷气。路灯昏黄,在柏油路上投下斑驳的光晕,香樟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三三两两的学生抱着书从图书馆出来,或嬉笑着走向宿舍区,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特有的、略带慵懒的气息。 他们并肩走在林荫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起各自专业的趣事,聊起学校里某个严格又可爱的老师,聊起对未来的模糊构想。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随着脚步漫无目的地前行。这种松弛的、不带任何工作目的的漫步,是禾畹进入大学以来,几乎从未有过的体验。她听着陆殷低沉平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感受着身旁传来的、令人安心的存在感,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虚幻的感觉,如同初春湖面破裂的薄冰,悄然浮现——这,算不算是……约会?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迅速按捺下去。太不切实际了。她和他,只是境遇相似、彼此理解的朋友而已。她甩甩头,试图将这份荒谬的错觉驱逐出去。 经过一排格外明亮的路灯下时,陆殷忽然放缓了脚步,侧头看向禾畹。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此前未曾有过的、专注的打量。 “怎么了?”禾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什么,”陆殷收回目光,望向远处黑暗中隐约的教学楼轮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只是突然想起那天会议室里的灯光,打在你身上的样子。”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很亮,很…耀眼。” 他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禾畹心湖,漾开圈圈涟漪。耀眼?这个词,从未有人用在她身上。她一直是角落里默默无闻的那一个,是靠着笨拙努力才能勉强跟上队伍的那一个。可在他眼里,她竟然也可以是“耀眼”的? 一种混合着惊讶、羞赧,以及一丝隐秘欢喜的情绪,在她心底悄悄蔓延。她低下头,看着两人被路灯拉长又缩短的影子,没有说话。夜色掩盖了她微红的脸颊。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体育馆旁边的露天篮球场。夜晚的篮球场依旧是喧嚣的,场上奔跑的身影,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进球的欢呼声,交织成一片活力的乐章。 “哟!陆殷!”场上一个正在运球的高个子男生看到他们,大声喊道,“来得正好!三缺一,快来顶一下!” 陆殷显然认识他们,笑着摆了摆手:“你们玩,我陪朋友。” “朋友?”那几个男生顿时起哄起来,目光好奇地投向禾畹,“什么朋友啊?带来看看呗!” 陆殷没有理会他们的调侃,只是对禾畹说:“是我室友们。要不要过去坐一会儿?” 禾畹点了点头。他们走到篮球场旁边的观众席,找了个空位坐下。塑胶座椅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陆殷被室友们硬拉着下场打了会儿球,他无奈地朝禾畹笑了笑,脱掉外套,露出了里面简单的白色T恤,加入了战局。 禾畹坐在观众席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场上那个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身影。运球、突破、传球、跳投……他的动作并不像体育生那样专业炫目,却带着一种利落的协调感和专注力。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在球场明亮的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清晰。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和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但他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冷静地观察,果断地行动。 这一刻的他,与办公室里沉稳干练的他,与路灯下温和交谈的他,又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充满生命力和掌控力的状态,是另一种形式的“耀眼”。 禾畹看得出神。她从未从这个角度看过他。在她固有的认知里,陆殷是优秀的,是值得仰望的,但那种优秀带着距离感。而此刻,在篮球场这片充满原始荷尔蒙和活力的场域里,他的优秀变得如此具体、如此生动,也如此……吸引人。 “看那个穿白T的,就是陆殷,理工大那个学神。”旁边座位两个女生的窃窃私语,隐约飘进禾畹的耳朵。 “就是他啊?听说直博**了,真厉害。” “厉害是厉害,不过听说家里条件很一般,好像是农村的,全靠自己。” “可惜了,要是家境好点,前途更不可限量。” “是啊,这种光有才华没有背景的,到了社会上,起步总归要难一些…” “不过长得还挺帅的,就是感觉有点…太拼了,少了点松弛感。” 语气里混杂着钦佩、惋惜,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那声“可惜了”,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禾畹一下。 她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强烈的共鸣。 这些议论,她太熟悉了。只不过,主角从陆殷,换成了她自己。“农村的”、“家境一般”、“全靠自己”、“可惜了”……这些标签,也曾像无形的枷锁,紧紧缠绕着她,让她在无数个深夜里自我怀疑,让她在光鲜亮丽的同龄人面前感到局促不安。 她看着场上那个奔跑的身影,他每一次跃起,每一次精准的传球,都像是在无声地对抗着那些标签,对抗着命运预设的剧本。他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才华,一步步走到今天,赢得了尊重和机会,哪怕过程比别人艰辛数倍。 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没有家世的壁垒,没有可以依赖的捷径。他们的脚下,是同样需要靠自己去开拓的、充满荆棘却也充满无限可能的土地。他们拥有的是同样的坚韧,同样的不甘,以及同样渴望凭借自身力量冲破桎梏的灵魂。 之前那种“不切实际”的恋爱感,在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扎实的情感所取代。那是一种源于深刻理解和惺惺相惜的靠近感。她欣赏他的优秀,更懂得他优秀背后所付出的代价。在他面前,她无需掩饰自己的出身和窘迫,因为他们共享着同一片土壤的滋养与磨砺。 陆殷打了一会儿便下了场,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气息微喘。他走到禾畹身边坐下,拿起地上的矿泉水喝了几口。 “怎么样?没让你觉得无聊吧?”他侧头问她,眼神明亮,带着运动后的活力。 “没有。”禾畹摇摇头,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浅浅的、了然的微笑,“看你打球,挺有意思的。” 她的话很简单,但眼神里传递出的东西,远比语言更丰富。那是一种“我懂”的默契,一种“我们一样”的认同。 陆殷看着她,似乎也从她那异常沉静和通透的目光里读懂了什么。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回以一个同样温和而深邃的笑容。 篮球场的喧嚣仿佛在瞬间远去,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基于共同命运而产生的深刻联结。夜色温柔,灯火阑珊,一种超越了好感与欣赏的、更为牢固的情感基石,在这个平凡的夜晚,悄然奠定。 第8章 无妄之灾 夏末的余温尚未完全褪去,阜城的天空却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更高远,透出一种清澈的湛蓝。新学期伊始,校园里重新注入了喧闹的活力,拖着行李箱返校的学生们脸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对新学期的期待。 禾畹的生活,也似乎进入了一段相对平稳的航道。自从那次篮球场之夜后,她与陆殷之间,确实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紧密感。这种紧密并非形影不离的陪伴,而是一种存在于精神层面的默契与理解。回到宿舍后,他们的微信聊天框里,不再仅仅局限于工作问题的探讨,偶尔也会分享一些生活中的琐碎片段——一首偶然听到的好歌,一篇引发思考的文章,或者仅仅是吐槽一下食堂又推出了什么“黑暗料理”。 这些零星的交流,像散落在忙碌生活中的光点,并不炽烈,却足够温暖。对禾畹而言,在沉重的生活压力和繁重的学业之外,能拥有这样一个可以平等交流、彼此懂得的朋友,是一种近乎奢侈的幸福。它让她觉得,即使前路艰难,也并非孤身一人。 她将大部分从公司带回的行李搬回了306宿舍。程欣看到她回来,只是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便继续对着镜子描画妆容;李舒君和王梦雪则热情地帮她整理东西,询问她暑假实习的趣事。宿舍的氛围,似乎因为假期的隔离和时间的流逝,暂时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和平。禾畹无暇也无意去打破这种脆弱平衡,她的心思,已经全然扑在了为大学最后一年收尾,以及即将到来的考研备战上。 然而,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启辰科技的兼职。 这份工作给了她宝贵的工作经验、一定的经济支撑,以及在逆境中证明自己的机会。但随着考研日期临近,学业压力骤增,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像暑假那样全身心投入工作。鱼与熊掌,难以兼得。 经过几天的反复权衡和内心挣扎,她终于下定决心,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敲响了赵主管办公室的门。 “赵主管,我有件事想跟您汇报。”禾畹站在办公桌前,语气郑重。 赵主管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说。” “感谢公司这段时间给我的培养和机会,尤其感谢您的严格要求,让我学到了很多。”禾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考虑到大四学业繁重,并且我决定参加研究生考试,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复习,所以…我想申请辞去实习生的岗位。” 她说完,微微垂下视线,等待着预料中的反应。或许是惋惜,或许是干脆的同意。 然而,赵主管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然后开口,说出的话却完全出乎禾畹的意料。 “考研是好事,我支持。”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考量,“不过,禾畹,你对公司业务的熟悉度和表现,我都看在眼里。直接辞职,可惜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着禾畹:“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公司两个月后有一次针对应届生的正式招聘,有一个名额正好在我们部门。你可以准备一下,参加笔试和面试。如果能通过,直接签三方协议,毕业后入职。第二,如果你觉得同时准备考研和招聘压力太大,那就按你的想法,辞掉实习,专心备考。” 这两个选择,像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清晰地铺陈在禾畹面前。一条是触手可及的、能够立刻缓解经济压力、拥有稳定前景的职场之路;另一条则是充满未知和挑战、却可能通往更高平台的学术之路。 禾畹怔住了。她没想到赵主管会如此直接地给她提供一个转正的机会,这无疑是对她能力最大的肯定。惊喜之后,是更深的纠结。正式员工意味着稳定的收入和职业起点,但也会占据她大量本该用于考研复习的精力。 “你不用立刻回答我。”赵主管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回去考虑几天。想挑战一下,就选第一条路,公司欢迎有冲劲的年轻人。如果决定专心考研,我也尊重你的选择。” 接下来的几天,禾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思想斗争。她反复权衡利弊,计算着时间,评估着自己的精力和能力。与陆殷在微信上聊起时,他的回复很客观:“两条路各有优劣,看你更看重什么,以及你相信自己能承受多大的压力。无论选哪条,我都会支持你。” 最终,一种不甘于现状、渴望抓住眼前机会的冲动,以及内心深处对证明自己的强烈渴望,让禾畹做出了决定——她要两手抓。 她再次找到赵主管,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选择:“赵主管,我决定同时准备考研和公司的招聘考试。我会协调好时间,尽全力做到最好。” 赵主管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带着赞许的笑容:“好!要的就是这股劲儿!招聘笔试主要考察逻辑、专业基础和行业认知,我这边有些往年的资料和重点范围,你拿回去参考。”他递过一个U盘,“好好准备,我看好你。” 这份信任和期待,成了禾畹接下来两个月里最强劲的驱动力。 她开启了比暑假实习时更加疯狂的模式。每天的日程表被精确切割到以半小时为单位。白天,她奔波于教室、图书馆,啃着厚重的考研教材,刷着无穷无尽的习题;晚上和周末,她则埋头研究赵主管给的笔试资料,熟悉公司业务,模拟笔试题目。她像个永不疲倦的陀螺,在学业和求职的双重压力下高速旋转,常常在图书馆闭馆后,又转战到通宵自习室,直到凌晨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宿舍。 宿舍的姐妹们看着她肉眼可见的消瘦和浓重的黑眼圈,李舒君心疼地劝她注意身体,王梦雪感叹她是“拼命三娘”,连程欣都难得地没有出言讽刺,只是偶尔会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她。 陆殷偶尔会发来信息,提醒她注意休息,或者分享一些高效学习的方法。他的存在,像远处一座稳定的灯塔,让她在疲惫的航程中,知道自己并非独行。 时间在忙碌中飞逝,两个月转瞬即过。启辰科技的校园招聘笔试在一个周六的上午举行。考场里坐满了来自各大高校的应届生,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禾畹深吸一口气,摊开试卷。得益于赵主管提供的精准资料和她自身扎实的准备,试卷上的题目大多在她熟悉的范围内。她沉着应答,笔尖在答题卡上沙沙作响,将这两个月来的汗水与努力,清晰地书写下来。 一周后,笔试结果公布。禾畹的名字,赫然列在通过名单的前列。 看到邮件通知的那一刻,巨大的喜悦和 relief (解脱感)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要喜极而泣。这不仅意味着她获得了一次宝贵的面试机会,更是对她这段时间以来所有付出的一种肯定。她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了陆殷和一直关心她的李舒君。 面试安排在下周五。禾畹不敢有丝毫松懈,立刻投入到面试准备中。她反复修改自我介绍,模拟各种可能的提问场景,对着镜子练习仪态和表情。成功似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她看到希望的时候,给予最沉重的一击。 周四下午,面试前一天。禾畹正在图书馆里梳理面试思路,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赵主管”。她心中闪过一丝疑惑,接起电话。 “禾畹,你现在立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赵主管的声音异常冰冷,甚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完全不同于往日哪怕批评她时的语气。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禾畹的心脏。她不敢耽搁,立刻收拾东西,匆匆赶往公司。 推开赵主管办公室的门,一股低气压迎面扑来。赵主管脸色铁青,坐在办公桌后,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禾畹的脸。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两位项目组的资深同事,他们的表情也异常严肃。 “把门关上。”赵主管冷冷地说。 禾畹依言关上门,手心已经开始冒汗。“赵主管,您找我…” “我问你,”赵主管打断她,将一个文件夹重重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上个季度的‘共享平台’项目策划书,核心部分,是不是你泄露出去的?!” 禾畹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共享平台”项目?那是她刚入职时接触过的一个早期项目,她只负责过一些非常边缘的数据整理工作,连完整的策划书都没见过,更别提核心部分了! “赵主管,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禾畹的声音因为震惊和委屈而微微颤抖,“我根本没有接触过那个项目的核心策划书,怎么可能泄露?” “没有?”赵主管猛地站起身,指着她,怒气勃发,“对方公司‘星辉科技’昨天推出的新平台,核心模式和我们被封存的‘共享平台’策划案高度雷同!而项目组内部有人实名举报,说曾在非授权情况下,看到你私下拷贝和传输过相关文件!证据确凿!” 有人举报?实名举报?禾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冰冷。她连那个策划书具体存在哪个服务器路径都不知道! “是谁举报的?我可以和他当面对质!”禾畹强撑着几乎要软倒的身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保持冷静,“赵主管,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我甚至都不知道完整的策划书在哪里!” “对质?”赵主管嗤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一种被背叛的愤怒,“禾畹,我原本很看好你,觉得你踏实肯干。没想到你为了利益,竟然做出这种事!李总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公司最忌讳的就是内部泄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极力控制情绪,但说出来的话却像冰锥一样刺入禾畹的心脏:“李总说了,公司不能存在这种品行不端的人。他不屑于去调查谁对谁错,既然有内部举报,而你的名字又出现在面试名单上,为了杜绝任何风险…你的面试资格,已经被取消了。” 取消了…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她所有的努力,两个月不眠不休的准备,笔试通过的喜悦,对未来的憧憬……在这一刻,被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粉碎。 不是因为能力不足,不是因为准备不充分,而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一个她连辩驳对象都不知道的诬告。 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它们逼了回去。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哭,不能示弱。 “赵主管…我真的没有…”她的声音哽咽,带着绝望的挣扎。 “够了!”赵主管疲惫而又决绝地挥了挥手,“事情已经决定了。看在你之前工作还算认真的份上,公司不追究你的法律责任,但你明天不用来参加面试了。收拾东西,办理离职手续吧。” 另外两位同事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怀疑,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沉默。 禾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她只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公司走廊明亮的灯光变得刺眼,同事们投来的目光仿佛都带着无形的针芒。 她甚至没有回工位收拾那寥寥无几的个人物品,直接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启辰科技的大楼。 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巨大的委屈和不公,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她难过,不是因为失去了那个唾手可得的正式员工名额——虽然那很重要。她真正痛彻心扉的,是那份不被信任的背叛感,是那种努力被全盘否定、人格被轻易玷污的屈辱。 她连是谁在背后捅了她一刀都不知道。那根名为“冤枉”的刺,如此精准、如此狠毒地扎进了她的心里,鲜血淋漓,痛不可当。比以往任何一次挫折,都更让她感到无力和绝望。她一直相信,只要努力,只要问心无愧,总能走下去。可现实却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她,有些恶意,无关对错,却能轻易摧毁你苦心经营的一切。 她抬头望着灰蓝色的天空,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还是顺着脸颊滑落,无声地滴落在陌生的街头 第9章 池鱼之殃 初秋的阳光透过306宿舍朝南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却冰冷的光斑。宿舍里空荡荡的,只有禾畹一个人。她蜷缩在自己的床铺上,面朝墙壁,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的小兽。 从昨天下午离开启辰科技那座冰冷的大楼起,她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种被掏空般的麻木和钝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赵主管那失望而愤怒的眼神,那斩钉截铁的“取消资格”,以及那句更伤人的“品行不端”。 不是没有受过委屈。来自程欣的嘲讽,来自陌生人的轻视,她都一一扛了过来。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的污蔑,直接否定的是她最为珍视、并引以为傲的品格——诚实和努力。它来自她付出过汗水、寄托过希望的地方,来自她曾以为可以凭借能力赢得一席之地的职场。这种背叛感,带着制度性的冷酷,将她一直以来的信念击得粉碎。 她无法接受这种凭空而来的罪名,更无法接受那种什么都无法改变、只能被动承受的无力感。就像被人蒙住头脸,捆住手脚,丢进了黑暗的深渊,连呼喊都发不出声音。 李舒君和王梦雪回来过,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叹了口气,轻轻放下一杯水和一包纸巾,又悄声离开。她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禾畹的状态和隐约听到的“公司”、“泄密”等字眼,也猜到了七八分。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显得苍白。 禾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躺了两天,几乎水米未进。直到第二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宿舍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色,她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挣扎着苏醒过来。 喉咙干得发痛,胃里空得抽搐。她撑起虚软的身体,踉跄着下床,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水,一口气喝光。冰冷的水流划过喉咙,刺激着她混沌的神经。 不能就这样算了。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她可以失去工作,可以接受失败,但不能背着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像个逃兵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书桌前,拿出纸笔,开始努力回忆那个早已被她遗忘在角落的“共享平台”项目。那还是她刚入职不久,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熟悉环境的时候。她接触了谁?做了什么? 记忆有些模糊。她只记得当时负责带她熟悉流程的,是隔壁组一个姓陈的助理,大家都叫他小陈。她似乎帮小陈整理过一些非常基础的、来自公开渠道的行业资料,用于项目初期参考。除此之外,她连项目核心团队的成员都认不全,更别提接触到什么核心策划书了。 “拷贝和传输文件”?她甚至连那个文件是否存在,存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第三天,禾畹仔细洗了把脸,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尽管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恢复了几分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埋藏着深刻的疲惫和一丝不屈的火焰。她决定回公司一趟,名义上是收拾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个人物品,更重要的是,她想试着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哪怕只是确认自己是被谁陷害的。 再次踏入启辰科技的大门,感觉已然完全不同。周围同事投来的目光复杂难辨,有好奇,有同情,更多的是一种刻意的回避,仿佛她是什么不祥之物。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的工位。 她的位置上几乎没什么私人物品,只有一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几支笔,和一本她用来记录工作要点的笔记本。她默默地将这些东西收进一个简单的纸袋里。 这时,隔壁组的小陈正好从旁边经过,看到禾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假装没看见。 “陈哥。”禾畹主动叫住了他,声音平静得出奇。 小陈不得已停下脚步,挠了挠头:“啊,禾畹啊,来收拾东西?” “嗯。”禾畹点点头,将一本之前从小陈那里借来的、关于数据可视化基础的工具书递还给他,“谢谢你的书。” 小陈接过书,眼神闪烁,压低了些声音:“那个…你的事,我听说了…唉,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禾畹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明哲保身的样子,心里了然。小陈是公司的“老人”,业务能力一般,但最擅长察言观色,从不轻易站队,是典型的职场“油条”。 “陈哥,”禾畹靠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我走可以,但我不想走得不明不白。那天‘共享平台’的项目,我到底做了什么,惹了谁的眼?您要是有听到什么风声,能不能告诉我一句?我保证不会牵连到您。” 小陈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这边,才凑到禾畹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飞快地说道:“禾畹,这事儿…水浑着呢。你笔试成绩不是排第一吗?下一名是谁,你知道吗?” 禾畹一愣,她当时只关注了自己的排名,并未留意后面的人。 “是市场部王主管的亲侄女!”小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赵主管和王主管,为了这个名额,本来就在较劲。你这事儿一出,王主管那边可是立刻就在部门会议上,‘传达’了李总的意思,说泄露机密的员工坚决不能要…啧啧,谁不知道…”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根本不是她做了什么,而是她挡了别人的路。所谓的“泄密举报”,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排除异己的阴谋。而她,就是那只被殃及的池鱼。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起,但更多的是一种荒谬和无力。原来如此。什么能力,什么努力,在权力和关系的倾轧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谢谢陈哥。”禾畹的声音有些发涩。她知道了真相,但这真相并不能洗刷她的冤屈,反而让她更深刻地体会到了现实的残酷。 她拿着纸袋,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身走向了赵主管的办公室。她想知道,对于这个“真相”,公司,或者说赵主管,到底是什么态度。 敲开门,赵主管看到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眉头微蹙,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赵主管,”禾畹没有坐,直接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紧绷,“我知道我人微言轻,改变不了结果。但我只想问一句,公司,或者说您,真的相信是我泄密了吗?哪怕只有一点点怀疑?” 赵主管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语气不再像那天那般愤怒,而是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某种无能为力的坦诚: “禾畹,我向李总解释过,也为你争取过。我说你平时的表现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但是,”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李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口说了‘公司不能存在这种人’,并且直接划掉了你的名字。你让他现在怎么改口?承认自己判断失误?承认自己被下面的人当枪使了?” 他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在这个位置上,有时候,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维持决定的权威和表面的稳定。我和王主管之间…确实有些竞争。这次,是他棋高一着。我们心里都清楚,你大概率是被冤枉的。但是,这已经是结果了。” “结果…”禾畹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原来大家都知道她是冤枉的,只是没人愿意,或者说没人能够,为了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实习生,去挑战既定的“结果”,去撼动那微妙的权力平衡。 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我明白了。谢谢赵主管之前的照顾。”她深深地鞠了一躬,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走在公司的走廊上,她感觉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她知道,在这里,她已经不可能得到所谓的“清白”了。 但是,那股不甘的火焰,并未完全熄灭。 她没有回学校,而是径直去了人力资源部王主任的办公室。她知道,直接举报王主管以权谋私、构陷实习生,证据不足,且风险极大,很可能石沉大海,甚至引来更麻烦的报复。 她站在王主任办公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请进。” 禾畹推门进去,王主任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看起来颇为精明的女性。她看到禾畹,有些意外。 “王主任,您好,我是之前市场部的实习生禾畹。”禾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坚定。 “哦,禾畹啊,有什么事吗?”王主任公式化地问道。 “关于我被取消面试资格的事情,我想公司已经有定论,我无意纠缠。”禾畹看着王主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是来向您说明一下,对于此事中可能存在的、违反公司规定甚至触碰法律红线的诬告陷害行为,我已经整理好了我所知道的所有情况,并向相关的劳动监察部门和公司总部的纪检邮箱进行了实名反映。我相信,无论是内部还是外部,总会有一个地方,愿意去查证事实的真相。” 她没有说任何威胁的话,语气甚至算得上礼貌,但话语里的意思却无比清晰——我不会忍气吞声,哪怕力量微薄,我也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把事情闹大。 王主任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她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实习生会有这样的举动。她仔细打量了禾畹几秒,似乎在评估她话语的真实性和可能带来的影响。 “禾畹同学,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王主任很快恢复了职业化的表情,“公司对于任何员工的反馈都会认真调查。如果确实存在违规行为,我们绝不会姑息。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禾畹知道,这不过是官样文章。但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施加压力,表明态度。 “好的,谢谢王主任。”她再次鞠躬,转身离开。 后续的发展,果然如她所料,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成人世界的“解决”方式。 一段时间后,通过小陈那边隐约传来的消息,禾畹得知,公司内部进行了一场低调的调查。最终,王主管的侄女并未通过那个“特殊”的名额进入公司。启辰科技最终录用的是另一个笔试面试成绩都不错的毕业生,用的是完全公开透明的流程。而关于“泄密”事件和禾畹的举报,则被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仿佛从未发生过。 没有道歉,没有澄清,没有对构陷者的任何处理。 禾畹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图书馆里啃着考研政治的复习资料。她只是停顿了几秒,然后继续在笔记本上划下重点。 她明白,这就是她这个小人物,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她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搅动了浑水,让试图暗箱操作的人没能完全得逞,为自己争回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于无的公道。但这公道,与她被玷污的名誉和失去的机会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不再去想了。想多了,只是徒增痛苦和无力。她将所有的精力,更加决绝地投入到了考研复习中。只有这片知识的海洋,是相对公平的,是可以通过纯粹的努力去征服的领域。 两天后,陆殷代表学校去外地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竞赛归来。他刚回到学校,还没来得及休息,就从同在启辰科技实习、但不同部门的朋友那里,听说了禾畹身上发生的这一切。 他立刻给禾畹发了信息,约她在学校湖边的小亭见面。 傍晚的湖边,晚风带着凉意,吹皱了一池秋水。禾畹穿着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坐在亭子的石凳上,看着远处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她的侧影在暮色中显得单薄而安静,少了往日那份虽然沉默却内在涌动的劲儿,多了一种被风雨侵袭后的沉寂。 陆殷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禾畹。”他走到她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担忧。 禾畹回过头,看到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浅淡而勉强,并未到达眼底。“你回来了?比赛顺利吗?” “顺利。”陆殷在她旁边坐下,目光关切地落在她脸上,“你的事…我听说了。” 禾畹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我都知道了。”陆殷的声音低沉而温和,“那不是你的错,是有人…太龌龊。” 熟悉的安慰话语,此刻从陆殷口中说出,带着他特有的诚恳,却依然无法驱散禾畹心头的阴霾。她知道他是真心为她感到不平。 “我知道不是我的错。”禾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结果已经无法改变了。” 陆殷看着她平静下面隐藏的痛苦,一种无力的愧疚感涌上心头。他发现自己在此事上,竟然毫无办法。他只是一个学生,哪怕再优秀,也无法介入一家公司的内部决策,无法去对抗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他甚至连安慰,都显得如此苍白。 “对不起,”他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没能帮上你什么。” 禾畹摇了摇头,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是一种经历了世事后的了然:“这不关你的事。谢谢你告诉我,你知道我是被冤枉的。这就够了。” 她的宽容和理解,反而让陆殷更加心疼。他明显能感觉到,眼前的禾畹,和两个月前那个在篮球场边眼神发亮、在路灯下会因为一句“耀眼”而脸红的女孩,已经不一样了。她的眼睛里,少了那份虽然脆弱却真实存在的憧憬和光亮,多了一层自我保护的、疏离的薄冰。 生活的残酷,过早地磨蚀了她身上那份属于这个年龄应有的、对未来的纯粹热忱。 晚风渐凉,吹动着两人的衣角。亭子里陷入一阵沉默,只有湖水轻轻拍打岸边的声音。陆殷有很多话想说,想鼓励她,想告诉她未来还长,想承诺以后会尽力保护她……但最终,他只是静静地陪她坐着,感受着这份无声的陪伴或许是目前他唯一能给予的支持。 他知道,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愈合。而有些成长,注定伴随着疼痛和失去。他只希望,自己的存在,能成为她在这段艰难时光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光。 第10章 阴影与微光 启辰科技那场无妄之灾带来的挫败与屈辱,像一块沉重的铅块,在禾畹心头坠了几天。那是一种混合了愤怒、无力与迷茫的复杂情绪,夜深人静时,那间冰冷办公室里的场景,赵主管无奈的话语,依旧会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沉溺于情绪。考研,这条原本与工作并行、作为提升路径的选择,如今成了她面前唯一清晰、也是唯一能凭借自身努力去掌控方向的独木桥。她不能倒下,更不能回头。 于是,在允许自己短暂地难过和颓废了几天后,禾畹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将自己重新投入了备考的洪流之中。她像一位清修苦行的僧侣,为自己制定了一套严苛到近乎不近人情的日程表。 每天清晨五点,当宿舍楼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清洁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时,禾畹的闹钟便会准时在枕下震动。她悄无声息地爬下床,用冷水驱散最后一丝睡意,裹上厚厚的羽绒服,背上塞满了书籍和复习资料的双肩包,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融入尚未完全苏醒的校园。 她总是在食堂刚刚开门时,买一个最便宜的火腿夹饼,然后径直走向教学楼。这个时间点,空旷的走廊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会选择一处背风又有回音的角落,拿出打印好的英语作文模板和政治论述题要点,开始低声而快速地背诵。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枯燥的字母和拗口的理论条文,伴随着她清晰而执拗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反复回响。直到早起的零星同学开始出现,她才转战到同样清冷的阶梯教室,摊开厚重的专业课书本,开始攻克那些之前看都看不懂、如今却必须啃下来的名词解释和复杂理论。 中午,她很少回宿舍,大多是在图书馆或教室的硬木椅子上,趴着小憩二十分钟。短暂的休息后,便又是漫长而专注的下午。演算纸写满了一张又一张,中性笔芯换了一支又一支,书本的边缘被翻得起了毛边。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知识点、逻辑框架和永无止境的模拟题。日子像复印机里吐出的纸张,一张张,单调、重复,却承载着沉甸甸的重量和希望。这种极致的规律和投入,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自我保护,让她可以暂时屏蔽掉外界的纷扰和内心的创痛,沉浸在一种纯粹的精神劳作里。 宿舍的生活,似乎也因为这紧张的备考氛围而显得相对平静。程欣依旧早出晚归,忙着她的社交和实习,但与禾畹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态势,似乎随着时间和各自重心的转移,缓和了不少,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这种平静在一个周四的晚上被打破了。 晚上九点多,宿舍门被猛地撞开,程欣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上妆容哭花,头发也有些凌乱,她直接扑到自己的床上,放声大哭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宿舍里其他人都愣住了。李舒君和王梦雪连忙围过去。 “欣欣,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李舒君拍着她的背,急切地问。 程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哽咽道:“是…是班里那个王皓…他…他跟踪我!” 王皓?禾畹对这个名字有点模糊的印象,是班里一个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男生,总是独来独往,穿着有些邋遢,很少与人交流,甚至上课都常常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说。”王梦雪递过纸巾。 程欣抽泣着,好不容易平复了一点,才带着哭腔讲述:“晚上…晚上不是有选修课吗?下课以后,我本来想去商业街买点东西,就感觉后面有人跟着我…我一开始没在意,后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就是他!王皓!他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着,眼神直勾勾的…我快吓死了,赶紧往宿舍跑,他也跟着加快脚步…我一路跑回来的,魂都快吓没了!” 她说着,又后怕地哭了起来。宿舍里弥漫开一种紧张和同情的气氛。一个平时看起来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阴郁的男生,在夜晚尾随一个女生,这种行为本身就足以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禾畹听着,心里也是一紧。她放下手中的笔,也走了过去,轻声安慰道:“别怕,已经回到宿舍就安全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得告诉辅导员。或者,可以先跟班长说一下?班长好像跟王皓是一个宿舍的,看看能不能先从同学层面了解一下情况,避免激化矛盾。” 程欣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有些意外地看了禾畹一眼。她没想到,在自己曾经多次针对、嘲讽过禾畹之后,对方此刻竟然会不计前嫌地过来安慰她,还给她出主意。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羞愧和感激。 “禾畹…”程欣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哭腔,“谢谢你…还有,对不起…以前我…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这声道歉来得有些突然,却显然发自内心。禾畹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语气平和:“都过去了。现在先解决眼前的事情要紧。” 李舒君和王梦雪也在一旁附和,表示支持告诉辅导员。在大家的安慰和鼓励下,程欣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当晚就在宿舍姐妹的陪伴下,通过电话向辅导员报告了此事。 辅导员对此事颇为重视,第二天就约谈了王皓。据说在办公室里,王皓表现得很沉默,对于跟踪行为,他辩解说是“顺路”,并没有恶意。辅导员对他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警告他不得再有任何骚扰女生的行为,并通知了他的家长。王皓当时低着头,一副认错悔改的样子。 事情似乎得到了暂时的解决。程欣心有余悸了几天,出门都尽量结伴而行,见王皓确实没再出现,也就慢慢放下了心。宿舍里因为这次共同面对“外敌”,气氛反而比之前融洽了许多,程欣对禾畹的态度更是有了明显的转变,偶尔还会主动分享一点零食。 禾畹也将这个小插曲抛诸脑后,继续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中。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比抓住眼前这唯一的希望更重要。 然而,危险并未真正解除,只是转移了目标。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禾畹像往常一样,在图书馆待到闭馆铃声响起。由于沉浸在一道复杂的数学证明题中,她比平时晚离开了十几分钟。收拾好东西走出图书馆大门时,校园里已经比平时安静许多,主干道上的路灯昏黄,将树木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 她裹紧外套,加快了脚步。从图书馆到宿舍楼有一段路需要穿过一小片树林旁的石子路,那里灯光相对昏暗。就在她即将走上那条小路时,一种莫名的、被窥视的感觉让她后背一凉。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身后约二十米开外,一个模糊的身影正不紧不慢地走着。那个身影,那个走路的姿态……她的心脏猛地一缩,是王皓!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绝不是巧合!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禾畹,冷汗一下子浸湿了内衣。她不敢再看,猛地转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不能跑,一跑可能会刺激到他,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 她能清晰地听到身后那个脚步声也在加快,嗒,嗒,嗒,像催命的鼓点,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恐惧压倒了一切,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拔腿就跑!她不敢回头,拼命向前奔跑,肺部像要炸开一样疼痛,耳边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呼啸的风声。 她能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也变成了奔跑,而且离她越来越近!那沉重的脚步声仿佛就响在她的脑后! 黑暗和恐惧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她觉得那段平时几分钟就能走完的路,此刻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宿舍楼的灯光在前方摇曳,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无法穿越的屏障。 终于,她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宿舍楼的大门,明亮的光线和宿管阿姨疑惑的目光让她瞬间脱力,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她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同学,你没事吧?”宿管阿姨关切地问。 禾畹摇了摇头,想说没事,却发不出声音。她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向楼外,昏暗的灯光下,早已不见了王皓的身影,但他带来的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怖感,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她心头,久久不散。 回到306宿舍,她的异常状态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在众人的追问下,禾畹颤抖着说出了刚才被王皓跟踪的事情。 “什么?!他又来了?!”程欣惊呼,脸上也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辅导员不是找他谈过话了吗?怎么还敢这样!”李舒君又气又急。 王梦雪赶紧给禾畹倒了杯热水:“吓坏了吧?先喝点水压压惊。” 禾畹捧着温热的水杯,手指依旧冰凉。她知道,辅导员的批评教育对于王皓这种人来说,恐怕收效甚微。他这次选择跟踪自己,是不是因为程欣那边无从下手,转而盯上了经常独自晚归的自己? 一种深深的无助和愤怒涌上心头。她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复习,为什么连这点最基本的安全感都成了奢望? 她拿出手机,强忍着颤抖,给辅导员发了长长的信息,详细说明了今晚再次被王皓跟踪的情况,并强调了自己感到极度的恐惧和不安全。 辅导员的回复很快,依旧是那套官方的说辞,表示会再次约谈王皓,对其进行严厉警告,并建议女生们晚上尽量结伴而行。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文字,禾畹心里一片冰凉。她知道,这没有用。警告如果有用,就不会有今晚的事情了。而结伴而行?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需要每天泡在图书馆直到深夜,她又能和谁结伴? 孤立无援的绝望感,比复习的疲惫和学业的压力更让她感到窒息。她坐在书桌前,看着摊开的复习资料,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巨大的恐惧和不安笼罩着她,让她无法思考。 前思后想,她发现自己真的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能够保障她夜晚安全的同伴。一种强烈的、想要寻求帮助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开了那个最近联系并不频繁,却让她感到莫名安心的头像。 她给陆殷发了消息。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讲述了刚才发生的惊魂一刻,以及辅导员处理方式的无力,最后,她艰难地敲出了一行字:「我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宿舍只有我一个人需要这么晚从图书馆回去。」 消息发出去后,她握着手机,心里充满了忐忑和不好意思。她知道自己这个请求很冒昧,也很麻烦人。 陆殷的回复比她预想的要快,而且直接拨通了语音通话。 “禾畹!你没事吧?”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明显的焦急和关切。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禾畹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瞬间瓦解,鼻尖一酸,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我…我没事,就是跑得太急,有点吓到了…” 陆殷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快速思考,然后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沉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你别怕。这样,你们学校的图书馆条件和资料比我们学校好,我正好也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写我的毕业论文和准备博士课题的前期文献。从明天开始,我去你们图书馆学习,晚上送你回宿舍后我再回去。” 这个方案完全出乎禾畹的意料。她没想到陆殷会提出这样一个彻底又体贴的解决办法。 “这…这太麻烦你了!你们学校离这里也不近,来回跑太耽误你时间了…”禾畹连忙拒绝,心里却因为这份毫无保留的支持而涌起巨大的暖流。 “不麻烦。”陆殷的语气很坚定,“安全最重要。而且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图书馆的某些专业藏书确实更全。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上午我就过去。” 他的态度不容置疑,彻底打消了禾畹的顾虑。在巨大的恐惧和现实的困境面前,这份雪中送炭般的帮助,让她无法,也舍不得拒绝。 “那…真的太谢谢你了,陆殷。”禾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感激和一丝如释重负。 “不用谢。明天见。”陆殷的声音温和下来。 挂断电话,禾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全身的疲惫,但那种萦绕不散的恐惧感,却因为陆殷的承诺而驱散了大半。 第二天,当初冬上午的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洒在布满岁月痕迹的长桌上时,禾畹在她们常坐的固定区域,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陆殷已经来了,他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英文专著和笔记本电脑,神情专注,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然后露出了一个温暖而令人安心的笑容。 那一刻,禾畹仿佛听到心底冰层碎裂的细微声响。窗外是寒冷的冬日,图书馆内是寂静的书海,而那个坐在光里的身影,像一座突然出现的、坚固而温暖的堡垒,将她从无助的阴影中,暂时带离。 她知道,接下来的备考之路,或许依旧充满艰辛,但至少,在每一个披星戴月的归途上,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第11章 静谧时光里的微 陆殷的出现,像一道坚实而温暖的屏障,将那些如影随形的恐惧与不安隔绝在了禾畹的世界之外。当他坐在图书馆那张靠窗的长桌对面,阳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时,禾畹那颗因惊吓和压力而始终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回了实处。图书馆不再是那个需要提心吊胆、计算着闭馆时间仓皇逃离的地方,它重新变回了一个纯粹、安全,可以让她全身心沉浸的知识港湾。 他们的日常,很快形成了一种无声而和谐的节奏。 每天清晨,当禾畹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赶到图书馆时,陆殷往往已经坐在了老位置。他面前通常摊开着厚重的英文文献或复杂的代码页面,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或者握着笔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什么。听到她拉椅子的轻微声响,他会从书海中抬起头,递过一个温和的眼神,或者用口型无声地说一句“早”。 然后,他会很自然地从放在旁边的背包里,拿出一点小东西推到她面前。有时是一盒温热的牛奶,瓶身上还带着便利店微波炉加热后的余温;有时是一小盒洗好的蓝莓或草莓,红蓝相间,水珠晶莹;有时是几块独立包装的巧克力威化,或者一个看起来就很松软的面包。 起初,禾畹非常不好意思,总是红着脸推拒:“真的不用了,陆殷,太麻烦你了。” 陆殷的回答总是很随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然:“顺手买的,吃吧,早上补充点能量效率高。”或者,“正好促销,买一送一,帮我消耗一下。” 他从不刻意强调这份好意,也从不让她感到被施舍的压力。几次之后,禾畹知道推辞无用,便也默默接受了这份清晨的暖意。但她心里始终记着这份情。偶尔,当她去超市采购生活必需品,看到品相特别好、但价格对她而言有些小贵的苹果或橙子时,会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买上两个。她会仔细洗干净,挑那个最大、色泽最饱满的,悄悄放在陆殷的桌子一角,在他去接水或者去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就能看到。 她很少说什么,只是在他投来询问的目光时,低声说一句:“今天看到水果挺新鲜的。”或者,“这个橙子听说很甜,你尝尝。” 陆殷看着她那带着点小心翼翼又无比真诚的回礼,心里总会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他从不点破她那点拮据却郑重的心意,只是笑着拿起水果,认真地说:“谢谢,正好有点饿了。”然后当着她的面剥开,分她一半,“一起吃。” 这种微妙的、带着距离感的相互关怀,像无声的溪流,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滋养着一种超越普通朋友的信赖与亲近。 中午,他们会默契地同时合上书本,一起去图书馆旁边的学生食堂吃饭。食堂里人声鼎沸,充满了年轻的生命力。他们通常选择价格实惠、菜品也还不错的套餐窗口,面对面坐下。吃饭时,他们会聊一些轻松的话题,比如上午复习时遇到的某个有趣的知识点,或者听来的某个教授的轶事,偶尔也会吐槽一下食堂阿姨今天手抖得特别厉害。陆殷见识广博,思维敏捷,总能从平凡小事中引申出独特的见解,让禾畹听得入神,常常忘了碗里饭菜的简单。而禾畹偶尔流露出的、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和那份扎根于土地的朴实智慧,也让陆殷感到新奇和欣赏。 这短暂的午餐时光,成了高强度学习间隙里宝贵的喘息,也让禾畹灰白单调的备考生活,染上了一抹鲜活的生活色彩。 傍晚,当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粉色,他们会暂时离开固定的座位,转移到图书馆设置的交流讨论区。这里允许低声交谈,氛围相对轻松。这个时候,通常是陆殷化身“陆老师”的时间。 禾畹的数学是弱项,尤其是高等数学中那些抽象的概念和复杂的证明,常常让她绞尽脑汁。她会把积攒下来的难题、看不懂的解题步骤一一标记好,在这个时间段向陆殷请教。 陆殷讲题极有耐心,他从不会因为问题基础而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他会先让禾畹阐述自己的思路,卡在了哪里,然后顺着她的思维断点,一步步引导,用最简洁易懂的语言拆解复杂的逻辑链条。他会在草稿纸上画出清晰的图示,列举生动的例子,直到禾畹眼中闪过恍然大悟的光芒。 “原来是这样!这个极限的转换我之前一直没想通…”禾畹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脸上带着攻克难关后的兴奋和释然。 陆殷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那不自觉扬起的嘴角,心里会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他喜欢看她从困惑到明晰的过程,喜欢看她身上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和解决问题后的纯粹快乐。他慢慢感觉到,那个在启辰科技被无端指责后沉寂下去、一度被阴影笼罩的女孩,正在一点点找回她内在的光亮。她的话比以前多了一些,笑容也更加自然和频繁,虽然依旧带着备考的疲惫,但眼神里重新有了专注的神采和对未来的期待。 这种变化,让陆殷感到由衷的开心和欣慰。他默默地守护着这片来之不易的宁静,也守护着这个正在努力破土而出的、更加坚韧的灵魂。 晚上九点五十分,图书馆的闭馆音乐会准时响起。他们会一起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走出灯火通明的大楼。夜晚的校园比白天安静许多,路灯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初冬的夜风带着寒意,吹在脸上有些凉,但因为身边有人同行,便也不觉得难熬。 从图书馆到禾畹宿舍楼的那段路,成了他们一天中最后,也最放松的交流时光。他们不再讨论学习,而是聊起一些琐碎的、开心的见闻。陆殷可能会说起他实验室里某个师兄闹的笑话,或者他看到的某篇有趣的前沿科技报道;禾畹则会分享宿舍里新发生的趣事,比如李舒君养的多肉又长出了新芽,或者王梦雪最近迷上了哪个明星。 他们并肩走着,步伐不快不慢,身影在路灯下时而拉长,时而交叠。有时候,他们会陷入一种舒适的沉默,只听得到彼此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校园广播。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充满了无需言语的默契与安宁。禾畹偶尔会侧头看他,他挺拔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可靠。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又带着一丝隐秘悸动的感觉,在她心底悄然滋生。她开始觉得,这段曾经让她恐惧的夜路,似乎变得短暂而令人留恋。 陆殷能清晰地感受到禾畹情绪和状态的变化。那个因为被跟踪而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女孩,如今能在他身边,轻松地谈论着一天的收获,偶尔还会被他无意中的一句话逗笑。她的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却让他觉得,自己每天跨越两个校园的奔波,以及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陪伴,都充满了意义。 日子就在这样规律而平淡的节奏中,如涓涓细流般悄然滑过。图书馆的座位,食堂的餐桌,傍晚的交流区,夜晚的林荫道……这些地点串联起他们共同度过的每一天。没有波澜壮阔的剧情,没有刻意营造的浪漫,只有浸润在书香、陪伴和相互鼓励中的静谧时光。 在这片由知识和奋斗构筑的宁静港湾里,两颗同样努力、同样坚韧的心,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靠得越来越近。一种超越友谊的、复杂而微妙的情感,如同初春冻土下悄然萌发的种子,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去触碰那层朦胧的界限,只是珍惜着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与温暖,在考研这条孤独而漫长的征途上,成为了彼此最坚实的同行者。 第12章 围巾与未言明的誓言 时令进入深冬,阜城的空气变得干冷刺骨,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校园里的行人无不裹紧大衣,缩着脖子,行色匆匆。图书馆成了最温暖的避难所,中央空调嗡嗡作响,送出持续的热风,混合着旧书页特有的油墨香和咖啡因的淡淡苦涩,营造出一个与外界严寒隔绝的、专注而静谧的小世界。 距离研究生入学考试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硝烟味。每一个备考的学生都像一张拉满的弓,弦绷得紧紧的,脸上写着疲惫、焦虑和一种背水一战的决绝。 禾畹和陆殷依旧是那张靠窗长桌最忠实的占据者。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萧瑟的景致模糊成一片。桌面上,两人的复习资料堆积如山,几乎要淹没彼此的身影。禾畹的指尖因为长时间握笔和寒冷,显得有些泛红僵硬,她不时地停下来,搓搓手,哈一口热气,然后又立刻埋首于密密麻麻的笔记和习题之中。 陆殷的状态,细心的禾畹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依旧准时出现,依旧专注高效,但眼底偶尔会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脸色也比之前苍白了些许。她注意到,他有时会趁着去接水的间隙,在开水房外面站一会儿,用力捏一捏自己的鼻梁,或者做几个深呼吸,仿佛在强行驱散脑中的混沌。 “陆殷,”一天晚上,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禾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关切,“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脸色好像不太好。” 陆殷正在拉书包拉链的手顿了顿,抬起头,对上她担忧的目光。他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试图驱散她的忧虑:“没事,可能就是最近赶报告,睡得有点晚。别担心,扛得住。” 他的安慰并未完全打消禾畹的疑虑,但她知道他性格要强,不愿示弱,便也不再追问,只是轻声说:“那你也要注意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陆殷心里一暖,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两人并肩走出图书馆,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让人精神一振,也让人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寒风钻进衣领,禾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把脸往单薄的毛衣领口里埋了埋。 “等一下。”陆殷停下脚步,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简约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用深色环保纸简单包裹的长方形小包裹,递到禾畹面前,“这个……给你。” 禾畹愣了一下,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疑惑地接过:“这是……?” “打开看看。”陆殷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温和。 禾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里面是一条柔软的、烟灰色的羊绒围巾。颜色低调而温暖,触手细腻至极,像捧着一团温暖的云朵。她愕然抬头,看向陆殷。 “天气越来越冷了,看你每天围巾都很薄。”陆殷的语气依旧尽量保持着平常,但眼神里却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这个暖和一点。学习已经很辛苦了,别冻着了。” 这份礼物完全出乎禾畹的意料。它不像之前的零食水果那样随意,带着一种郑重的、贴心的关怀。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热流涌上眼眶,鼻子微微发酸。她攥着柔软的围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喃喃道:“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不贵重,”陆殷打断她,上前一步,很自然地拿起围巾,声音放得更轻,“我帮你戴上?” 禾畹僵在原地,心跳骤然失序。路灯的光线在他身后勾勒出模糊的光晕,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此刻微微俯身,专注地将烟灰色的围巾绕过她的脖颈,仔细地打了一个松紧适度的结。他的手指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颈侧的皮肤,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却仿佛点燃了一小簇火苗,让她从脖颈到耳根都迅速烧烫起来。 他离得很近,近到禾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带着淡淡皂角清香和书卷气的味道。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眼睫,挺直的鼻梁,以及他动作时那份小心翼翼的郑重。 围巾戴好了,柔软的绒毛贴着她微烫的脸颊,隔绝了冰冷的寒风,带来实实在在的暖意。陆殷稍稍退后一步,端详了一下,他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像落入了星辰,带着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满足。 “很好看。”他轻声说,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禾畹的脸更红了,几乎要埋进温暖的围巾里。她低声道谢:“谢谢……真的很暖和。” 两人继续往宿舍楼走,气氛却与往常有些不同。一种微妙的、粘稠的、带着甜暖气息的东西在寒冷的空气中悄然弥漫开来。围巾上的暖意不仅仅包裹着她的身体,更丝丝缕缕地渗入了她的心底。 走了一段,禾畹还是忍不住又提起了刚才的话题,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担忧:“陆殷,那条围巾……还有,你最近肯定很辛苦吧?是不是压力很大?”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我不想你因为我……太累着自己。” 她是真的担心。她深知陆殷的优秀和要强,他肩上的担子远比她想象的更重。她害怕自己成为他的负担,哪怕只是一点点。 陆殷侧头看她,女孩大半张脸都缩在那条他亲手挑选的烟灰色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正写满了毫不作伪的关切。他的心像是被浸泡在温水中,柔软得一塌糊涂。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仿佛都烟消云散。 他沉默了几秒,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他的脸颊轮廓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朦胧。忽然,禾畹注意到,他的耳根似乎也悄悄爬上了一抹可疑的红晕,与她脸上的热度遥相呼应。 “禾畹……”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等考试结束以后……我……我还能来找你吗?” 这句话问得有些没头没脑,却又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不是“我们还能一起学习吗”,也不是“还能做朋友吗”,而是“我还能来找你吗”。这其间的区别,微妙而关键。 禾畹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抬起头,对上他亮得灼人的目光,那里面有着期待,有着试探,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属于少年的羞涩与忐忑。 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句话背后潜藏的含义。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喜、慌乱和难以置信的情绪瞬间席卷了她。她下意识地蜷缩在围巾里的手指,指甲轻轻掐住了掌心。 “……当然可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微颤,却清晰地回答道,“如果……如果我能有幸进入复试,肯定还要来图书馆准备,到时候……可能还要麻烦你。” 她没有直接回应他那隐含的情意,而是用一种更实际、也更符合他们当前处境的方式,给出了答案。但这答案里,充满了对他的依赖和未来继续相见的期盼。 陆殷的眼睛瞬间更亮了,那抹羞涩被巨大的喜悦取代,笑容在他脸上绽开,如同拨开云雾的月光,清澈而温暖。“不麻烦!”他立刻说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快,“一点也不麻烦!”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回应。虽然两人都没有挑明,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已经被这寒风中的一句问话和一句回答,戳开了一个微小却无法忽视的孔洞。 其实,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陆殷早已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身边这个看似柔弱、内心却无比坚韧的女孩,动了心。他欣赏她的努力,心疼她的隐忍,喜欢看她攻克难题后亮晶晶的眼睛,更迷恋她身上那种在逆境中依然不放弃向上生长的生命力。送她围巾,不仅仅是因为天气冷,更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将她圈禁在一份独属于自己的温暖里。 而禾畹,又何尝不是?陆殷的出现,像一道光,照进了她灰暗拼搏的世界。他给予她的,不仅仅是学业上的帮助和安全感的庇护,更是无条件的信任、尊重和理解。在他面前,她可以卸下所有伪装,不必为自己的出身和窘迫感到自卑。那份依赖和信任,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质。只是,她从来不敢往那方面去想。 他们都是一类人,过早地背负了生活的重担,清楚地知道现实的引力有多强大。爱情,对于他们而言,是奢侈品,是可能打乱他们艰难平衡步伐的变数。他们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将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小心翼翼地埋藏在心底最深处,谁也不敢轻易开口,生怕一旦说破,会打破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宁静与平衡,也怕自己无法承担那份承诺的重量。 但陆殷的想法,在今晚之后,变得更加坚定。他看着身旁女孩被围巾包裹的恬静侧脸,看着她眼底因为备考而存在的疲惫,却也看到了那份因为他一句话而重新亮起的光彩。他在心里默默地想:没关系,现在不能说,不代表永远不能说。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优秀,先一步抵达更高的平台,拥有更强大的力量,能够为她撑起一片安稳的天空,那么,他们之间,就是有可能的。 他相信,未来可期。而此刻,这条温暖的围巾,和那句“还能来找你吗”的约定,便是他对未来,许下的第一个未言明的誓言。 寒风依旧凛冽,前路依旧充满挑战,但这条通往宿舍的夜路,却因为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深埋心底的悸动,而变得格外短暂,也格外令人心潮澎湃。 第13章 冬日终章与新的序曲 日历一页页翻过,最终定格在考研前最后一周。阜城的冬天展现出它最严酷的一面,连日阴霾,偶尔飘下细碎的雪粒,落在干枯的枝头,转瞬即化,只留下湿漉漉的冰冷。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不仅仅是气候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图书馆里的气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紧绷。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响起的压抑的咳嗽声,交织成一片焦虑的交响乐。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孤注一掷,以及被大量知识反复冲刷后的麻木。禾畹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橡皮筋,随时都可能崩断。她常常对着书本发呆,明明那些字句都认识,却无法串联成有意义的信息涌入大脑;模拟卷上的错题似乎比以往更多,每一个红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信心上。 陆殷将她的焦虑和压力尽收眼底。他知道,此刻任何空泛的“别紧张”、“你能行”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能做的,是更细致入微的陪伴和更具实效的支持。 他不再给她增加新的难题,而是将她过往的错题本、重点笔记重新梳理,提炼出最核心、最易错的知识点,每天抽出固定时间,用一种平和而清晰的声音,对她进行提问和巩固。 “禾畹,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三**宝,再背一遍。” “这个微观经济学的模型,关键假设是哪两个?图形推导的逻辑链再顺一次。” 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教练,在比赛前最后关头,帮助运动员反复打磨最基础也最重要的动作,建立肌肉记忆和条件反射。 当禾畹因为一道反复出错的数学题而情绪低落,咬着笔杆,眼圈微微发红时,他会停下自己的事情,轻轻敲敲桌面,吸引她的注意,然后递过去一颗她喜欢的水果糖,声音温和得像冬日里难得的暖阳:“没关系,这道题思路是有点绕。我们再看一遍第一步,从这里切入……” 有一次,或许是连续睡眠不足加上精神高度紧张,禾畹在背诵一段冗长的政治论述题时,突然毫无征兆地崩溃了。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书本上,晕开了墨迹,她肩膀微微颤抖,极力压抑着啜泣声,那是一种被巨大压力碾碎后的无助和脆弱。 陆殷的心瞬间被揪紧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将这个颤抖的单薄身影拥入怀中,给予她最直接的安慰和依靠。他的手臂已经抬起,指尖几乎能感受到她外套布料的质感,但在最后一刻,理智战胜了冲动。他猛地缩回了手,手指蜷缩,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这里是在图书馆,周围都是埋头苦读的同学。他不能……他不能让她在承受学业压力的同时,还要面对可能出现的流言蜚语。他更不能在她情绪最脆弱的时候,用一个可能让她不知所措的拥抱,去模糊他们之间那条尚未逾越的界限。 他最终只是将一包干净的纸巾轻轻推到她手边,然后站起身,默默地走到不远处的开水房,为她接了一杯温热的水。回来时,他将水杯放在她面前,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禾畹,哭出来会好受点。但哭完了,我们还得继续。你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不能倒在最后一步上。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 他没有过多安慰的言语,但那句“我相信你”,和那份克制的、却无处不在的陪伴,比任何拥抱都更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禾畹接过纸巾,擦干眼泪,又喝了几口温水,翻涌的情绪渐渐平复。她抬起头,看着陆殷那双沉静而充满信任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重新拿起了笔。 考试的日子终于来临。前一天,学校统一安排大巴车,将考生送往设在市里其他学校的考点。出发的早晨,天色未明,寒风凛冽。陆殷早早等在了禾畹的宿舍楼下,陪她一起走向集合点。 集合点已经聚集了不少考生和送行的同学亲友,气氛紧张中透着一种悲壮。李舒君、王梦雪和程欣也来了。 “畇畇,加油啊!正常发挥就行!”李舒君抱了抱她。 “放宽心,你准备了那么久,没问题的!”王梦雪给她打气。 程欣也走上前,语气难得地真诚:“禾畹,祝你考试顺利。” 这时,一个相熟的女生看着一直默默站在禾畹身旁、帮她拿着备用文具袋的陆殷,笑着打趣道:“禾畹,这帅哥是谁呀?是你男朋友吗?真贴心,还来送你考试。” 禾畹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心跳骤然加速。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陆殷,正好撞上他望过来的目光。他的眼神深邃,里面含着温和的笑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她张了张嘴,那句“不是”在喉咙里滚了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羞涩的、带着慌乱的笑容。 陆殷听到她并未否认的回应,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和躲闪的眼神,心底像有暖流炸开,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他也没有出声澄清,只是礼貌地对着禾畹的舍友们点了点头。 李舒君几人都是明白人,看到这情形,相视一笑,便也点到为止,不再继续打趣,转而再次叮嘱禾畹:“快上车吧,找个好位置,好好考!我们等你凯旋!” 禾畹在众人的祝福声中上了大巴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隔着蒙着水雾的车窗,她看到陆殷依旧站在原地,朝她挥了挥手,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加油。” 车子缓缓启动,载着满车的期望与不安,驶向未知的战场。禾畹靠在窗边,一夜无眠的疲惫袭来,但心潮却久久无法平静。那个关于“男朋友”的问题,和陆殷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 连续两天的考试,像一场漫长而消耗巨大的战役。每一场三个小时的奋笔疾书,都是对脑力、体力和意志力的极致考验。走出最后一场考试的考场时,禾畹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了,脚步虚浮,大脑因为高速运转后骤然停歇而一片空白。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城市建筑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色,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坐在返回学校的大巴车上,她打开一直处于飞行模式的手机。一连串的信息提示音响起,其中最多的是来自陆殷。 「考完一场就别想了,好好休息,准备下一场。」 「中午吃饭了吗?记得补充能量。」 「最后一场了,坚持住!」 「考完了吗?感觉怎么样?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坚持下来了,这本身就很了不起。」 看着这些文字,禾畹疲惫的心泛起一丝酸涩的暖意。她回复道:「刚考完,出来了。感觉很累,发挥得……一般。有些题目好像见过,但答得不是很顺手。」 她实话实说,没有伪装坚强。对于能否进入面试,她心里完全没有把握。 陆殷的回复很快:「别多想,好好放松一下。先休息,明天我们出去吃点好吃的,庆祝一下考试结束,怎么样?面试的事情,等成绩出来再说,我帮你一起准备。」 他没有追问细节,也没有空洞的安慰,而是用一个具体的、充满期待的约定,将她从对未知结果的焦虑中暂时拉了出来。「好。」禾畹回复道,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微松弛了一点点。 大巴车快到学校时,外面竟然起雾了。浓重的、灰白色的雾气弥漫开来,将熟悉的校园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路灯的光晕在雾中化开,显得遥远而不真实。这天气,像极了她此刻迷茫的心境。 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和更加沉重的身体回到306宿舍,迎接她的是舍友们热情的问候。 “考完啦!英雄归来!” “感觉怎么样?快歇歇!” “我们都给你留了好吃的!” 就连程欣,也对她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容。这种融洽的氛围,是以前的禾畹不敢想象的。她感激地回应着大家的关心,简单洗漱后,几乎是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但精神却有一种奇异的亢奋。连续两天高度紧张的考试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旋转。那些做对了的题,那些不确定的选项,那些因为时间不够而仓促写下的答案……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绪难平。 然而,无论如何,那块压在心头长达数月、甚至数年的巨石,终于落下了一半。无论结果如何,她拼尽了全力,走完了这段最为艰难的旅程。一种巨大的、混杂着解脱、空虚以及隐隐后怕的情绪,席卷了她。 她躺了一会儿,拿起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母亲带着方言口音、略显沙哑的声音:“喂,畇儿啊?” “妈,我考完了。”禾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 “考完了啊?好好好,考完了就好!”母亲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带着显而易见的如释重负和喜悦,“累坏了吧?考得咋样啊?” “嗯,还行,感觉……应该还可以。”禾畹含糊地说,她不想让父母担心,“就是挺累的。” “累是肯定的,我闺女辛苦了!”母亲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起来,“你别担心钱的事儿,我跟你爸今年包的那几亩果园,收成不错,卖得上价儿!你爸前两天还算了,加上他出去打零工挣的,够你读研的学费和生活费了!你安心上学,别的不用操心!” 握着手机,禾畹的喉咙瞬间被一股强烈的酸涩堵住了。眼眶发热,视线迅速模糊起来。她能想象到父母在田间地头、在建筑工地上,是如何顶着烈日、冒着寒风,一分一厘地为她积攒着未来的学费。他们从不过问她的成绩是否拔尖,只是用最朴实的方式,默默支撑着她的梦想。 “嗯……我知道……谢谢爸妈……”她极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不让哽咽泄露出来,“你们也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又说了几句,嘱咐父母早点休息后,禾畹匆匆挂了电话。她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温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无声地浸湿了枕套。这泪水里,有考试结束后的释放,有对父母辛劳的心疼和感激,有对未来的迷茫,也有一丝卸下部分经济重担后的轻松。 哭了许久,直到精疲力尽,情绪才慢慢平息下来。窗外,夜雾似乎更浓了,万籁俱寂。身体的极度疲惫和情绪的剧烈波动之后,是深深的倦意袭来。她蜷缩在温暖的被子里,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在不经意间,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带着一种复杂难言、却又前所未有轻松的心情,禾畹终于沉沉睡去,坠入了一个漫长而安稳的、没有习题和考卷的梦乡。冬天的长夜似乎终于看到了尽头,虽然前路依旧被迷雾笼罩,但至少,她可以暂时歇一歇了。 第14章 未完成的答案 考研那场硬仗带来的精神与□□的双重透支,让禾畹在宿舍那张熟悉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乎整整十二个小时。直到第二天上午,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眼皮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她才悠悠转醒。 身体依旧残留着大战后的疲惫与酸痛,但大脑却像是被彻底格式化后重启,一片罕见的清明与宁静。没有需要背诵的条文,没有需要演算的公式,没有倒计时的催逼,这种突如其来的“真空”状态,反而让她有片刻的不适应。 手机屏幕亮着,是陆殷几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醒了吗?中午有空吗?学校门口新开了家蒸汽石锅鱼,听说味道不错,清淡也暖和,一起去尝尝?」 看着这条信息,禾畹的心脏像是被温水泡了一下,舒展开来。她回复:「刚醒。好呀。」 仔细梳洗后,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那双眼睛,褪去了备考时的焦灼与紧绷,重新显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清澈,只是深处,多了一丝经历风雨后的沉静。她犹豫了一下,从衣柜里拿出那条烟灰色的羊绒围巾,仔细地围好。柔软的触感包裹着脖颈,仿佛也带回了他指尖残留的温度。 在校门口那家装修质朴、热气腾腾的石锅鱼店里,两人相对而坐。巨大的石锅里,奶白色的鱼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蒸腾出带着鲜香的热气,将小小的隔间熏染得温暖如春。与图书馆里那种针落可闻的寂静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喧闹与生机。 脱离了备考的紧张轨道,两人之间的气氛也松弛了许多。话题自然而然地回到了最初相识的地方。 “还记得第一次在公司图书角碰到你吗?”陆殷夹起一块鲜嫩的鱼片,放到禾畹面前的碟子里,嘴角噙着笑意,“你当时抱着一本数据科学的入门书,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禾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时候觉得什么都难,看什么都像天书。还得谢谢你当时没笑话我。” “怎么会,”陆殷摇摇头,眼神温和,“反而觉得……很真实。”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不过那时候,你在我们那边可是个小名人。” “啊?”禾畹愕然抬头。 “是啊,”陆殷笑道,“赵主管不带实习生,也很少又能在他手下待久的。要不是后来……”他话说到一半,适时地停住了,似乎提到了不该提的话题。 禾畹的心也微微沉了一下。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跳过了那场无妄之灾,那是两人都试图抚平的伤痕。她迅速接过话头,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将话题引向更轻松的方向:“得了吧,你那才叫名声在外。阜南理工的学神,长得帅能力又强,我们部门好多女同事都知道你名字呢。我那时候都觉得,跟你说话都像高攀了。”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距离感。陆殷被她这话说得耳根微微泛红,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哪有那么夸张……都是别人瞎传的。” 这难得的、带着少年气的羞涩,让禾畹心里的那点阴霾散去了不少。他们又聊起了那次在篮球场的偶遇。 “你打球的时候,跟你平时看书、工作的样子很不一样。”禾畹捧着温热的茶杯,目光落在氤氲的热气上,“感觉……更放松,也更有活人味儿。” “是吗?”陆殷挑了挑眉,“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去?我教你投篮。” “我可能笨手笨脚的。”禾畹笑着说,心里却因为这句“下次”而悄然一动。她回想起上次坐在观众席上看他打球的心情,那时,他只是她欣赏和感激的一个优秀的朋友。而此刻,再次谈及“下次”,她的心境已然不同。她很清楚,自己对他,早已超越了普通朋友的感激与欣赏,那是一种更深沉的依赖,一种看到他就会心安,收到他消息就会微笑的习惯,一种在寒冬里贪恋他带来的所有温暖的……眷恋。 是喜欢吗?她在心里问自己。答案是肯定的。可是,这份喜欢,像一颗被厚重冰层包裹的种子,她能感受到它内在的生机与灼热,却不敢轻易让它破冰而出。 说了喜欢之后呢? 他们即将面临毕业。他会去上海读博,那是顶尖的学府,是更广阔的天地。而自己,考研结果未知,前途未卜。即使侥幸考上,大概率也留在阜城或者去往北京。异地,像一道巨大的鸿沟,横亘在想象的未来里。 他们都有着沉重的家庭负担,都需要为自己的前程奋力拼搏。爱情对于此时的他们而言,是奢侈品,是需要投入巨大时间和精力的风险投资。她不敢想象,如果在一起,他们要如何平衡学业、生活与这份感情,如何面对可能因距离而产生的猜忌与摩擦。 最让她恐惧的是,如果……如果因为贸然开始,最终却无法圆满收场,那么,他们是不是连现在这种温暖默契的朋友关系都无法维持了?她无法承受失去他陪伴的代价。 贪恋现下,或许是最安全,也最懦弱的选择。她舍不得断交,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微妙的平衡,将那份汹涌的情感,死死地压在心底。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察觉到对面陆殷注视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深沉,越来越专注。他看着她时而微笑,时而蹙眉,看着她围巾下小巧的下巴和偶尔咬住下唇的小动作,一种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冲动,在他胸腔里疯狂撞击。 吃完饭,陆殷提议去他学校走走。冬日的校园比平时冷清许多,高大的乔木只剩下遒劲的枝干,直指灰蓝色的天空。风比来时更冷冽了些,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们并肩走在空旷的林荫道上,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禾畹将手缩在口袋里,依旧觉得指尖冰凉。他们路过一片枫树林,夏天时这里应是郁郁葱葱,此刻却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相互碰撞,发出咔哒的轻响。 在一盏路灯下,禾畹停下脚步,昏黄的光线将她笼罩在一个柔和的光圈里。她呵出一口白气,从口袋里拿出手,想要戴上手套抵御严寒。就在她低头整理手套的一瞬间,一只温热的大手突然覆了上来,坚定而轻柔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禾畹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撞进了陆殷深邃的眼眸里。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而炽烈的情绪——紧张、期待、决心,还有毫不掩饰的深情。 “禾畹,”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低哑,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仿佛在汲取勇气,“我……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很多听起来可能很浪漫、很动人的话。但是我觉得,那些都不适合我。”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她,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我只想说出我心里最真实的话。我很喜欢你。喜欢那个在图书馆角落里默默坚持、一遍遍啃着硬骨头的你;喜欢那个在公司里受到不公,依然努力为自己抗争的你;喜欢那个在篮球场边,为我加油时眼睛亮晶晶的你;也喜欢那个会因为压力太大而偷偷哭泣,脆弱却从不放弃的你。” “我喜欢你,喜欢的是完整的你。我想……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不只是作为朋友,或者学习上的伙伴。我想做你的男朋友,想在你需要的时候,名正言顺地给你拥抱和支撑,想和你一起,去面对未来的所有不确定。”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但眼神却无比坦荡和坚定,等待着她的宣判。 禾畹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失控的速度疯狂擂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他掌心的温度是如此滚烫,几乎要灼伤她冰凉的皮肤。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她心上,让她头晕目眩。 愿意吗? 她怎么会不愿意? 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立刻点头扑进他怀里的冲动。她梦想过这一刻,在无数个深夜,在她最疲惫、最需要依靠的时候。可是…… 现实的巨石,在她被甜蜜冲昏头脑的前一秒,轰然压下。 上海的博士,阜城或北京未知的研究生。 他注定闪耀的未来,她尚在迷雾中的前途。 两地分隔的相思与考验。 还有那沉甸甸的、需要他们各自去背负的家庭责任…… 这些冰冷的现实,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对着她兜头淋下。汹涌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比她想象中还要迅疾,模糊了眼前他紧张而期待的脸庞。 看到她流泪,陆殷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握住她的手下意识地松了些力道,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痛楚。“对、对不起……禾畹,你别哭……是我太唐突了。我喜欢你是我的想法,你千万不要有负担……我,我尊重你的任何决定,真的!”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生怕自己的表白成了她的压力。 他的慌乱和小心翼翼,让禾畹的心更痛了。她拼命摇头,想说话,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压抑的哽咽。她不是不喜欢他,恰恰是因为太喜欢,所以才害怕,所以才不敢轻易开始。 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冰凉的指尖擦过脸颊的泪水,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艰难地说道:“我……我需要……考虑一下。对不起……陆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祈求的意味,像一只受惊后试图躲藏的小动物。 陆殷看着她在路灯下泪光闪烁、脆弱又挣扎的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他所有的勇气和期待,在她汹涌的眼泪和这句“考虑一下”面前,化为了无声的叹息。他明白了,她的犹豫,并非源于不喜欢,而是源于对未来的恐惧和那份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责任感。 他压下心中的失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和温和:“好。你慢慢考虑,不用急着回答我。无论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尊重。别哭了,外面冷,我送你回去。” 他没有再试图去牵她的手,只是默默地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不由分说地、更紧实地围在了她的脖子上,然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陪着她,沉默地走向宿舍的方向。 回程的路,变得格外漫长而沉默。只有寒风掠过光秃枝头的声音,和两人之间那未完成的答案,在冰冷的空气里无声地回荡。禾畹将半张脸埋在那条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围巾里,心乱如麻。那份刚刚被挑明的爱意,像一颗裹着糖衣,内里却充满不确定性的种子,落在了她心田最柔软的地方,既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甜蜜悸动,也带来了沉甸甸的、关于未来的忧虑与抉择。 第15章 黎明前的抉择 那一夜,禾畹几乎未曾合眼。 宿舍里早已熄了灯,一片寂静,只有室友们平稳悠长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衬得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愈发清晰刺耳。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一道狭长而苍白的光带,像一条无法跨越的界河。 陆殷的话语,他掌心滚烫的温度,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与期待,还有自己那不受控制的眼泪和近乎逃跑的“考虑一下”……所有画面和感觉,如同失控的放映机,在她脑海里反复循环、慢放、定格。 她像一个最严苛的法官,在寂静的黑暗中审判着自己的内心,也审判着这段刚刚挑明却已岌岌可危的关系。 她想了所有的可能。 最好的可能,她侥幸考上研究生,两人开始异地恋。上海与阜城(或北京),地图上看似不远的距离,对于两个一穷二白、学业繁重、未来充满变数的学生来说,将是怎样一道鸿沟?昂贵的交通费用,隔着屏幕的思念与误会,各自圈子的变化,还有那无法在对方需要时及时出现的无力感……她不敢细想。陆殷是去做顶尖的博士研究,他的世界会越来越广阔,会遇到更多优秀耀眼的人。而她,还在为一个小小的硕士名额和未来的生计挣扎。距离和时间,会不会最终磨灭掉此刻的炽热,让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更现实的可能,她考研失败。那么,她将立刻面临找工作的压力,大概率会离开阜城,去往某个陌生的城市,从事一份可能并不如意的工作,继续在温饱线上挣扎。到那时,她还有什么底气,去维系一段与未来顶尖学府博士生的恋情?巨大的落差感,以及现实生活的打磨,会不会让她在那份感情里变得卑微、敏感,最终失去自我? 她想到了陆殷。他那么优秀,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的未来本该是一片坦途,光明璀璨。他值得更好、更轻松、更能与他并肩前行的伴侣,而不是像她这样,身后拖着沉重的家庭负担,前路布满荆棘,每一步都走得磕磕绊绊的人。如果和他在一起,自己会不会成为他的拖累?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从他眼中看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或疲惫?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到无法呼吸。 “脱贫,还是脱单?” 这个冰冷而现实的问题,像淬了毒的匕首,悬在她的心头。答案几乎是毋庸置疑的。对于她而言,生存和改善家庭境况,是刻在骨子里的第一要务,是压倒了所有风花雪月的生存本能。爱情是奢侈品,是她在填饱肚子、拥有稳定立足之地后,才敢小心翼翼去奢望的点缀。而现在,她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清,又拿什么去承诺一段需要投入巨大情感和精力的关系? 她不能那么自私。不能因为贪恋他给予的温暖和光亮,就将他拉入自己这片尚且泥泞不堪的世界,耽误他奔向本应属于他的、更广阔、更美好的未来。 理智像一把冰冷的刻刀,一遍遍在她心上雕刻着这个结论。可情感却像顽固的藤蔓,疯狂地缠绕着她的五脏六腑,与理智进行着殊死搏斗。她怎么不知道陆殷的真心?那些清晨悄然放在桌角的温热牛奶,那些不厌其烦讲解难题的耐心夜晚,那条在寒风中带着他体温围上来的围巾,还有他鼓起所有勇气说出的那番笨拙却真挚的表白……那么多日日夜夜的陪伴与守护,早已像细密的春雨,无声地浸润了她干涸的心田。 她是那么心疼他。心疼他明明自己也背负着压力,却总是先来照顾她;心疼他此刻可能也和她一样,在另一张床上辗转反侧,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她的“判决”。一想到他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可能会因为她的回答而黯淡下去,禾畹就感觉心脏像是被生生撕裂开来,痛楚尖锐而具体,让她几乎要蜷缩起来,发出压抑的呻吟。 在理智与情感的反复撕扯中,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浓墨般的漆黑,透出一点点熹微的、鱼肚白的亮光。凌晨四五点,正是黎明前最黑暗、也是最寒冷的时刻。 禾畹像是终于被耗尽了所有力气,也像是被某种绝望的决绝攫住。她猛地抓过枕边的手机,冰冷的屏幕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颤抖着手指,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对话框里敲下了一行字: 「明天下午,我想找你聊聊。」 几乎是信息发出的下一秒,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提示音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突兀。 「好。」 紧接着,几乎是立刻,又一条信息追了过来。 「我等你。」 他果然也没睡。他一直在等。 这三个字,“我等你”,像最后一把温柔的刀,精准地刺入了禾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猛地合上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无声地、汹涌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浸湿了鬓角和枕套。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把脸深深地、用力地埋进尚且带着她体温的枕头里,仿佛想要借此隔绝这令人心碎的现实,也隔绝掉自己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反悔。 第二天中午,禾畹才像是从一场大病中挣扎着醒来。头重脚轻,浑身乏力,眼皮肿胀得几乎睁不开。她挣扎着爬下床,镜子里的自己把她都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眼底是浓重得无法忽视的乌青,眼神空洞而疲惫,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掏空后的颓丧。 “畹畹,你没事吧?”李舒君正在书桌前整理东西,看到她这副模样,惊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你昨晚没睡好吗?脸色怎么这么差?” 禾畹摇了摇头,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发现嘴角沉重得无法牵动,最终只形成一个极其勉强和苦涩的弧度:“没事……可能就是考完试,突然放松下来,有点不适应。” 李舒君显然不信,她走过来,担忧地摸了摸禾畹的额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看着李舒君真诚关切的眼神,禾畹一直强撑着的防线,在这一刻突然土崩瓦解。她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需要一个旁观者的意见,否则她觉得自己快要被内心的矛盾和痛苦吞噬了。 她拉着李舒君,在宿舍角落的椅子上坐下,声音沙哑而低沉,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将昨晚陆殷表白,以及自己一夜无眠的挣扎和想法,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她像是一个在茫茫大海上抓住浮木的溺水者,向李舒君投去了求救般的目光。 “……舒君,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的很……很喜欢他,可是我……我不能那么自私……我配不上他,我也耽误不起他……”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充满了无助和痛苦。 李舒君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这半年来,陆殷对禾畹的用心,以及禾畹在提起陆殷时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光彩,她都看在眼里。她怎么会不明白禾畹的心意?又怎么会不理解她此刻的痛苦和顾虑? 她握住禾畹冰凉的手,叹了口气,语气温柔而充满力量:“畹畹,我没办法替你做决定。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的感受最重要。你说的那些现实问题,异地、家境、未来的不确定性……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你的顾虑,我都能理解。” 她顿了顿,看着禾畹泪光闪烁的眼睛,语气变得更加郑重:“但是,畹畹,有句话,我作为你的朋友,必须要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能遇到一个彼此真心喜欢,并且对方能如此真诚、用心对待你的人,真的非常、非常不容易。我见过太多虚情假意,也见过太多权衡利弊。陆殷对你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那不是一时冲动,是日久天长的沉淀。” 李舒君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和担忧:“现实是很残酷,未来也确实充满未知。可是,如果因为害怕未知的风险,因为那些尚未发生的‘可能’,就亲手推开一个这样真心待你的人……畹畹,我怕你错过了他,将来有一天,你会后悔。那种后悔,可能比现在任何一种选择带来的痛苦,都要深刻和漫长。” “人能碰到一个真心的伴侣很不容易,我怕你错过了他,你会后悔。”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禾畹早已混乱不堪的心湖里,再次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后悔? 她会后悔吗? 禾畹怔怔地坐在那里,李舒君的话语在她耳边反复回响,与她自己理性分析出的那些冰冷结论激烈地碰撞着。一边是看得见的、沉重而确定的现实压力;另一边,是未知的、却充满了真心与温暖的可能,以及好友那句关于“后悔”的沉重警示。 她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紧紧交握、指节泛白的双手,久久不语。内心的天平,在极度的痛苦和挣扎中,剧烈地摇摆着,迟迟无法落下。下午的见面,将会是她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场审判。 第16章 以朋友之名,许未来之约 下午的阳光,带着冬日特有的、看似明亮却缺乏温度的质感,斜斜地照进学校附近那家他们常去的咖啡馆。禾畹选择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面前早已凉透的白开水,目光落在窗外行色匆匆的人影上,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着,每一下都牵扯着隐隐的痛楚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紧张。她几乎能想象出陆殷到来时的场景——或许带着同样的疲惫,或许眼神里会有一丝被拒绝的黯然。无论哪种,都让她感到难以面对。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推开玻璃门,带着一身室外清冷的寒气走进来时,禾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像迎接一场审判。 然而,预想中的低气压并未出现。陆殷在她对面坐下,脱下略显厚重的外套,他的脸色确实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倦意,眼底也有着与她相似的淡淡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但出乎禾畹意料的是,他的神情并非沉重或忐忑,反而有种奇异的、沉淀下来的平静,甚至嘴角还挂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 “等很久了?”他声音有些沙哑,却很自然地将她面前那杯凉水挪开,招手向服务员要了一杯新的热柠檬水,轻轻推到她面前,“先喝点热的,暖和一下。” 这个细微的、体贴入微的动作,让禾畹鼻尖一酸,差点又要掉下泪来。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没有,我也刚到。” 陆殷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讲起了话。他没有提昨晚的表白,没有问她的决定,而是像往常无数个在图书馆休息间隙的闲聊一样,说起了他们班上最近发生的趣事,某个教授在课堂上的口误引得全班哄堂大笑……他的语气轻松,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想让气氛活跃起来的努力。 他甚至讲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农村老家的事。 “你见过碗口那么粗的蛇吗?”他比划着,脸上带着一种心有余悸却又觉得好笑的夸张表情,“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跟小伙伴去后山玩,就在草丛里撞见一条,盘在那里,抬着脑袋,吐着信子,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哇’一声就哭出来了,连滚带爬地往家跑,鞋都跑丢了一只。”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笑着自己当年的怂样,试图逗禾畹开心。 禾畹听着,看着他生动的表情,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小男孩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画面,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松动,一丝极淡的笑意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她接话道:“我小时候也怕,我们那儿田埂上水蛇多,虽然没毒,但滑溜溜的,看着就瘆人。” 话题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打开了。他们聊起了各自童年的糗事,家乡的风物,那些与升学、就业、未来无关的、简单纯粹的回忆。禾畹也渐渐放松下来,话语多了起来,脸上甚至有了浅浅的笑容。 然而,那笑容底下,始终萦绕着一丝无法彻底驱散的愁容,像阳光也照不透的薄雾。她偶尔会走神,眼神飘忽,手指不自觉地蜷缩又放开。这些细微的挣扎,陆殷都清晰地看在眼里。 他心里明白了几分。他知道,那些现实的巨石,依然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不是几句趣闻轶事就能轻易搬开的。 话题在短暂的停顿后,陆殷端起咖啡杯,轻轻啜饮了一口,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用一种更沉静、更认真的语气说道:“禾畹,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我大伯家的哥哥。” 禾畹抬起眼,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她在听。 “我哥比我大十岁,他上大学的时候,遇到了我现在的嫂子。”陆殷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回忆那段他未曾亲历却耳熟能详的往事,“两个人一见钟情,感情特别好。但我嫂子家……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也是城里的小康之家,父母都有稳定工作。他们当时,很不赞成嫂子跟我哥在一起。” 他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叙述一件寻常旧事,却轻易地抓住了禾畹的全部注意力。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 “觉得我大伯家在农村,条件一般,怕我哥将来没出息,嫂子跟着他吃苦。”陆殷转过头,看向禾畹,眼神清澈,“那时候,我哥也面临着很大的压力。但他没有放弃,他跟我嫂子说,你等我。” “后来呢?”禾畹听得入神,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后来,我哥学习一直很努力,考上了很好的研究生,又一路读完了博士,毕业后凭借自己的能力和学校的平台,在北京找到了非常不错的工作,站稳了脚跟,两个人一起在北京定居了。”陆殷的嘴角扬起一个温暖的弧度,“现在,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家,一个可爱的女儿。生活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吃喝不愁,工作稳定,一家人温馨和睦。我每次去北京看他们,都觉得特别羡慕那种氛围。”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望进禾畹的眼睛里,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却也更加有力:“我嫂子现在偶尔还会跟我妈聊天,说起当年,总是一脸幸福地说,‘幸好那时候我没听家里的,坚持嫁给了他。’” 这个故事像一阵温柔的风,轻轻拂过禾畹心头积压的冰雪。她仿佛能看到那一对不被看好的恋人,如何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在陌生的城市筑起属于自己的温暖巢穴。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向往的、带着一丝释然的笑容。原来,现实的阻碍,并非不可逾越。 陆殷看着她脸上终于绽放的、不带阴霾的笑容,心里松了口气。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无比认真地凝视着她,声音低沉而清晰: “禾畹,我明白,未来有很多不确定性,你也担心异地,担心很多现实的问题。你的顾虑,我都懂,我也都想了一夜。” 他没有回避,而是直接点破了两人之间那根最敏感的刺。 “所以,我今天想说的,不是要你现在就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或者逼你立刻做出什么决定。”他的语气诚恳而克制,“哪怕我们现在不在一起,我也希望,我们能像现在这样,一直相处下去。让我有机会,继续陪在你身边,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一个希望能走进你未来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然后才郑重地,几乎是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恳求,说道: “你等我,好吗?等我变得更有能力,等我能够真正给你一个不用再担心、不用再害怕的未来。等到那个时候,如果你还愿意,我们再重新开始,可以吗?” “你等我有能力给你一个不用担心的未来,好吗?”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禾畹用理智筑起的所有堤坝。她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好”字,那个在她心里盘旋了无数遍、带着渴望与悸动的字眼。 可是,就在音节即将冲出喉咙的刹那,那些冰冷的现实画面再次闪现——未知的考研结果,两地分隔的地图,父母期盼又疲惫的眼神……那个“好”字,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最终化作一声细微的、带着颤抖的吸气声。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一双盈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无助地看着他。 看到她这副模样,陆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痛楚,但更多的,是心疼和理解。他连忙开口,语气变得更加舒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 “不急,禾畹,真的不急。我说了,我可以等。我明白你的顾虑,也尊重你所有的犹豫和害怕。” 他甚至露出了一个更加温和,甚至带着点自嘲意味的笑容,仿佛在降低自己的姿态,只为让她更轻松一些: “你看,就算……就算我们一直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下去,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他以退为进,将“恋人”的期待,暂时降格为“朋友”的陪伴。他不要她立刻背负起承诺的重量,只求一个能继续站在她身边的资格。 看着他脸上那努力维持的、带着些许紧张和无限包容的笑容,看着他眼底那不容错辨的深情与坚定,禾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酸楚、释然、以及无法抑制的喜悦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和顾虑。 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那个沉重的“不”字,在他如此卑微又如此真诚的请求面前,显得那么残忍和不近人情。 她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再次升起的水雾。不知怎么地,在他那双仿佛盛满了整个冬日暖阳的眼睛的注视下,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却像一道划破阴霾的闪电,瞬间点亮了陆殷的整个世界。他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那笑容终于不再克制,如同阳光冲破云层,灿烂而真实地在他脸上绽放开来。 “好!”他几乎是立刻应道,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和难以掩饰的激动,“那就说定了!” 窗外的阳光似乎在这一刻也变得真正温暖起来,流淌在两人之间。那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抉择压力,仿佛随着这个“朋友”的约定,悄然消散。未来依然充满未知,前路依然挑战重重,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找到了一种可以继续并肩前行的方式。以朋友之名,许下一个关于未来的,静默而坚定的约定。禾畹看着他那毫不掩饰的开心,心里像炸开了一朵无声却绚烂的烟花,那是一直被压抑的情感,终于找到了一丝缝隙,悄然探出了希望的嫩芽。 第17章 归途 陆殷那句带着些许卑微的“以朋友身份相处下去”的请求,像一根轻柔的羽毛,却在禾畹的心湖里投下了千钧重石。她看着他眼中小心翼翼掩藏的紧张和那得到肯定答复后瞬间迸发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既温柔地握住,又酸涩地拧紧。 她心疼。心疼他这样明明光芒万丈、被众人交口称赞的一个人,在她面前却愿意将自己放得这样低,只求一个陪伴的资格。他本该是那个坦然接受爱慕与追逐的人,此刻却因为她的犹豫和顾虑,露出了近乎恳求的姿态。 然而,这份心疼之下,是她同样清晰和坚定的认知。她不想耽误他。这个念头从未动摇过。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陆殷身上那不可限量的潜力,他的未来应该在更广阔的学术天空翱翔,而不是被她这片尚且风雨飘摇的土地所牵绊。 “如果以后自己有能力与他比肩,走到一起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个想法,像黑暗中的一点星火,微弱,却给了她明确的方向和一股沉静的力量。它暂时抚平了那份因拒绝而产生的愧疚感,也让她对“朋友”这个新的定位,有了一种更具建设性的理解。这不再是暧昧不清的拖延,而是给彼此一个成长和追赶的时间。她需要这段缓冲期,需要全力以赴地先让自己站稳脚跟。 生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重新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只是轨道的旁边,多了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同行者。 研究生初试成绩尚未公布,但面试的准备刻不容缓。陆殷在忙碌自己博士课题申请和毕业论文收尾的间隙,依旧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禾畹学校的图书馆。他们依旧坐在那张靠窗的老位置,氛围却与之前有了一丝微妙的不同。 最初几天,禾畹总有些许不自在。当他拿着专业的英文文献,用清晰流畅的口语帮她模拟面试问答时;当他指出她自我介绍中逻辑不够严谨的地方时;当他如同最耐心的教练,一遍遍纠正她某个专业术语的发音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路灯下的夜晚,想起他滚烫的掌心和自己那未尽的回答。眼神偶尔的交汇,会让她心跳漏掉半拍,随即又慌忙避开,假装专注于书本。 陆殷将她的不自然尽收眼底,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只是更加专注于“辅导”本身,用专业和严谨的态度,为她构筑起一个安全的学习空间。他不再给她带早餐,不再有那些过于私人化的关怀,所有的互动都围绕着“面试准备”这个明确的目标展开。他的分寸感拿捏得极好,既保持了亲近,又恪守着“朋友”的界限。 渐渐地,禾畹沉浸在高强度的学习和模拟训练中。面试的压力是实实在在的,那些需要反复打磨的答题思路,那些需要精准记忆的专业知识点,占据了她绝大部分的心神。在一次次思维碰撞和语言锤炼中,那点因关系转变而产生的尴尬和不自然,如同阳光下的露珠,悄然蒸发。她开始能够坦然地与他对视,讨论问题,甚至因为某个观点的不同而与他争辩。学习,成了他们之间最稳固、也最心照不宣的桥梁。 陆殷看着她在知识的海洋里逐渐找回自信和从容,看着她因为攻克一个难题而眼睛发亮,看着那个被沉重现实压得有些佝偻的灵魂重新挺直了脊梁,他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陪伴,远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有力量。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参与并支撑着她的成长。 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和低声的讨论中悄然流逝。校园里的梧桐树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色的天空,寒风愈发凛冽,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各大学校陆续开始放寒假。图书馆里的人肉眼可见地减少,多了许多拖着行李箱告别的身影。一种夹杂着归心似箭和考试结束后的空虚感,在校园里弥漫开来。 禾畹也开始着手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年。她的行李很简单,几件换洗的、已经有些旧了的冬衣,几本打算在假期里翻看的专业书,以及一些给父母和家里老人带的、用自己省下来的兼职收入买的阜城特产——无非是一些糕点糖果,包装算不上精美,却是她力所能及的一点心意。 离校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陆殷来送她。他帮她把那个不算沉重的行李箱拎到校门口等车的地方。 “路上小心,注意安全。”他看着她,语气是朋友间再正常不过的叮嘱。 “嗯,你也是,假期……别光顾着忙课题,也休息一下。”禾畹抬头看他,寒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 “好。”陆殷笑了笑,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保持联系。” “保持联系。”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不合时宜的拥抱,就像任何一个普通朋友的道别。出租车来了,禾畹坐上后座,隔着车窗对他挥了挥手。车子启动,汇入车流,后视镜里那个挺拔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禾畹靠在座椅上,心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她乘坐的是最便宜的绿皮火车,硬座。车厢里挤满了返乡的人,充斥着各种方言、泡面味、孩子的哭闹声和行李碰撞的嘈杂。她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将行李箱塞在腿下,然后便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城市的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厂房、田野所取代,视野变得越来越开阔,也越来越荒凉。 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了七八个小时,终于在一个小城的火车站停靠。禾畹随着汹涌的人流挤出车站,又辗转找到了破旧的长途汽车站。这里比火车站更加混乱和喧嚣,空气里弥漫着汽油和尘土的味道。她买了一张票,登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 班车更旧,座椅的绒布已经磨得发亮,露出了里面的海绵。路况也变得崎岖不平,车子颠簸得厉害。她抱着自己的背包,看着窗外熟悉的、逐渐变得乡土的气息——路边堆积的秸秆,挂着冰凌的光秃秃的杨树,偶尔掠过的、墙上刷着褪色标语的村庄。 在县城汽车站,她甚至没有停留,直接又转乘了一辆更小、更破旧的城乡公交车。这辆车里大多是附近村镇的村民,带着大包小包的农产品和年货,用她熟悉的、质朴而高亢的乡音大声交谈着。禾畹缩在角落里,听着这久违的乡音,看着窗外那些穿着臃肿棉袄、脸庞被风吹得通红的乡亲,一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这是她的根,是她拼尽全力想要走出的地方,也是她内心最深沉、最无法割舍的牵挂。 车子在坑洼不平的乡村公路上摇晃着,最终,“吱呀”一声,在一个熟悉的、连站牌都没有的路口停了下来。 禾畹拎着行李箱下了车。冰冷的、带着泥土和干草气息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她站在路边,放眼望去。 眼前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子。低矮的、贴着白色或青色瓷砖的房屋散落在冬日萧索的田野间,几缕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融入了铅灰色的天空。村口的土路被冻得硬邦邦的,路边堆着积雪和垃圾。几条土狗在远处懒洋洋地溜达着,看到她这个陌生人,警惕地吠叫了几声。 一切都和她离开时差不多,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她深吸一口气,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轮子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咕噜”声,一步一步,朝着村口那栋熟悉的、略显破旧的平房走去。 归途漫长而辗转,从现代化的都市,到拥挤的火车,再到颠簸的汽车,最后是这寂静的乡村土路。每一段路程,都像是剥开一层外壳,让她从那个在图书馆里奋笔疾书、在都市霓虹下有着隐秘心事的女学生,重新变回这个黄土地上走出来的、背负着家庭期望的农家女儿。肩上的行囊虽轻,心里的重量,却丝毫未减。 第18章 烟火照归心 村子里是没有集中供暖的。冬日的严寒,像无形的细密针脚,透过砖墙的缝隙,钻进屋内每一个角落。清晨醒来,呵出的气在眼前凝成一团白雾。禾畹早已习惯,她裹上最厚的棉衣,外面还要套一件母亲手做的、略显臃肿却无比暖和的旧棉坎肩,坐在堂屋那个用砖头和泥巴砌成的简易炉子跟前。 炉膛里,父亲早起新添的煤块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舔舐着黑黢黢的炉壁。禾畹伸出手,凑近那有限的温暖范围,冰凉的指尖渐渐恢复知觉。她常常就这样坐着,捧着一本面试英语的小册子,或是默念着专业理论的要点,一坐就是大半天。炉火的暖意烘着她的正面,后背却依旧能感受到从门缝窗隙钻进来的寒气,这是一种奇特的、冰火交织的体验,就像她此刻的心境,一边是家庭的温暖踏实,一边是对未来的隐隐焦虑。 临近年关,家里也忙碌起来。她不再是那个只知埋头苦读的学生,主动承担起许多家务。帮着母亲拆洗厚重的窗帘和被褥,在冰冷的井水里投洗,双手冻得通红;拿着长长的鸡毛掸子,清扫房梁上积攒了一年的灰尘蛛网;踩着凳子,擦拭那些平时够不着的窗户玻璃,让冬日的微光能更透亮地照进来。这些琐碎而具体的劳动,带着一种朴素的、让人心安的质感,仿佛能将脑子里那些纷繁复杂的知识点和不确定的未来暂时清空。 在打扫的间隙,她会掏出手机,看看陆殷有没有发来消息。他通常会在早晚固定时间出现,估计是跟禾畹一样,在家里忙进忙出。 禾畹会一边搓着冻僵的手,一边慢吞吞地打字回复,描述家里炉火的样子,或者抱怨井水有多刺骨,偶尔也会拍一张家里正在包的、形状各异的饺子发过去。他总能很快回复,有时是感同身受的一个“冷”字,有时会好奇地问那种泥炉怎么生火,有时则会对着她包的饺子评价一句“这个褶子捏得很有创意”。 隔着屏幕,隔着数百公里的距离,那种小心翼翼的尴尬似乎在慢慢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松弛和自然的交流。有一次,她对着手机练习英语自我介绍,磕磕巴巴地念完,自己都觉得不满意,泄气地发了一条:“完了,感觉舌头打结了,面试官肯定听不懂。” 陆殷的回信带着笑意:“没事,多练几遍就好。要不你试试用方言念一遍?说不定别有风味。” 禾畹被他的话逗乐,真的用家乡土话胡乱念了一段,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那种在学习中短暂忘记身份和处境、纯粹因为交流本身而感到快乐的感觉,让她觉得格外珍贵。 腊月二十九,是镇上年前最后一个大集。天还没大亮,禾畹就跟着父母出了门。通往镇上的土路,平日里冷冷清清,这天却熙熙攘攘,挤满了从附近各村赶来置办年货的人。拖拉机、三轮车、自行车、步行的人们,汇成一股喧闹的洪流。 集市上更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各种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熟人见面的寒暄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生猛的生命力。红彤彤的春联和福字挂满了摊位,空气中混合着炒花生瓜子的焦香、炮仗的火药味、活鸡活鸭的腥膻气,以及油炸糕点和糖葫芦的甜腻。有许多东西是禾畹在城市里从未见过的:手工扎的秫秸扫帚,用传统模具磕出来的花样面点,现场书写春联的耄耋老人…… 禾畹像个孩子似的,好奇地东张西望,被父母拉着在人群中穿梭。母亲仔细地挑选着猪肉,跟摊主为了几毛钱认真地计较;父亲在鞭炮摊位前驻足,比较着哪种“二踢脚”响声更脆。她帮着拎大包小包的年货——成捆的蔬菜、冻得硬邦邦的带鱼、一副新鲜的猪下水、给老人扯的几尺新布……手里沉甸甸的,心里却是一种被烟火气填满的踏实感。一年以来,无论是在公司受到的委屈,还是在学业上承受的压力,似乎都被这热闹、淳朴、充满生命张力的场景冲刷、稀释,暂时抛到了脑后。笑容重新回到她脸上,那是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负担的轻松。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冬日天短,天色开始暗沉下来。堂屋里,炉火烧得更旺了,映得四壁暖融融的。母亲开始张罗和面包饺子,禾畹洗了手,也凑到案板前帮忙。她擀皮儿,母亲包馅儿,一边做着活计,一边唠着家常。 “妈,今天集上那个卖糖人的,手真巧,捏的孙悟空跟电视里一样。”禾畹兴致勃勃地说。 “那是老手艺了,他爹那辈儿就在集上混。”母亲麻利地捏出一个元宝形的饺子,“你小时候见了就走不动道,非得买一个才行。” 说着说着,父母聊起了村里最近传开的一个好消息。 “听说上头有信儿了,”父亲坐在炉边,卷着一根旱烟,脸上带着难得的憧憬,“咱们这儿,连着附近几个村,可能近几年真要搬迁了。” “真的?”母亲手上动作一顿,眼睛亮了起来,“说是搬去哪儿?” “好像是镇东头那边,规划了一片地,起楼房。”父亲吐出一口烟圈,“到时候,咱们也能住上跟城里一样的楼房了,有暖气,有厕所,冬天再也不用受这罪。” 这个消息让整个屋子的气氛都活跃了起来。住上干净的楼房,告别冬天烧煤取暖、夏天蚊虫叮咬的平房生活,这是村里几代人的梦想。禾畹听着,心里也为父母感到高兴。如果真能搬迁,父母的生活条件能改善不少,她在外求学,也能更安心一些。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上午,按照老家的习俗,禾畹一家和同村的叔叔、姑姑几家,一起到村外的祖坟上坟。田埂上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踩上去咯吱作响。空旷的田野里,寒风更加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大人们摆上简单的祭品,烧些纸钱,念叨着请祖先回家过年、保佑子孙平安的话。禾畹跟在父母身后,恭敬地磕头。在这种古老而肃穆的仪式中,她感受到一种血脉相连的根脉感,沉重,却也给予人力量。 姑姑家的姐姐去年刚结婚,嫁到了镇上,这次也回来了。她比禾畹大五岁,穿着时髦的羽绒服,化了淡妆,显得很精神。上完坟往回走的路上,姐姐凑到禾畹身边,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 “畹畹,大学生活累不累?我看你都瘦了。” “还好,姐,就是考试那阵子比较紧张。” “嗐,学习别太拼,身体要紧。”姐姐压低了些声音,带着过来人的调侃,“哎,跟姐说说,在学校……交男朋友了没?你这么文静,肯定有不少人追吧?” 禾畹的脸“唰”地就红了,像是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被人突然窥探。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含糊地笑了笑,低下头去。 走在旁边的母亲听到了,接过话头,语气平和自然:“有了也行,要是有合适的,知根知底的,处处看也没啥。你姐不就找了个镇上的,现在过得也挺好。”母亲说着,看了禾畹一眼,眼神里没有催促,只有温和的关心和理解。 禾畹抬头,对上母亲的目光,心里五味杂陈。她想起了陆殷,想起了那个路灯下的夜晚,想起了他卑微的请求和坚定的眼神。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母亲又笑了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 夜幕降临,零星的鞭炮声开始响起,渐渐变得密集,最终汇成一片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声浪,仿佛要将积蓄了一年的力量和期盼都在这一刻释放。空气里弥漫开浓浓的火药香。 家里的年夜饭简单却丰盛,都是传统的家乡菜。吃过年夜饭,听着外面越来越热闹的鞭炮声,禾畹按捺不住,跑出了家门。 村子没有路灯,但今晚,不断升空炸开的烟花将天地间映照得忽明忽灭。孩子们穿着新衣,捂着耳朵,尖叫着在巷子里奔跑。大人们三五成群,站在自家门口,聊着天,看着天空。寒冷的空气中,充满了节日的欢腾和暖意。 就在这时,手机在手心里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来,屏幕的亮光在明暗交替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是陆殷。 「禾畹,新年快乐。」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甚至连一个感叹号都没有,却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精准地注入她的心田。在这个喧闹而寒冷的除夕夜,这声祝福跨越山河,如期而至。 她看着那条信息,脸上不自觉地漾开了笑容,手指飞快地打字回复:「陆殷,新年快乐,万事顺遂。」 放下手机,她仰起头,看着又一簇烟花在墨蓝色的夜空中轰然绽放,绚丽夺目,将整个村庄都照亮了一瞬。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颗在过去一年里常常像无根浮萍般漂泊不定、充满不安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岸边。 身边,是父母无私的爱与期盼,是乡土给予她的踏实根基;远方,有李舒君那样真诚朋友的挂念;而在那个她努力想要奔赴的未来方向,还有陆殷这样一个人,用他的方式,给予她理解、支持和一份沉甸甸的、关于未来的期许。 虽然前路依然未知,挑战仍在,但此刻,她被这些具体而微小的幸福紧紧包裹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感和力量感,从心底深处升腾起来。她的笑容,在烟花的明灭映照下,清澈,明亮,终于毫无阴霾地,直达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这个年,似乎格外的暖。 第19章 春信至 年节的喧闹与喜庆,如同退潮的海水,在短短几天内便迅速消散,只留下满地红色的炮仗碎屑,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火药味,证明着那场短暂的狂欢。村子重新恢复了它冬日里固有的沉寂与缓慢。北风依旧在光秃秃的枝桠间穿梭,发出单调的呜咽。 对于禾畹而言,家里的生活骤然间变得空旷而无聊起来。走亲访友的环节已经结束,年前大扫除的忙碌也已成过去式。她每日的活动范围,大多局限于自家那个不大的院落和几间同样寒意沁人的屋子。除了偶尔裹紧棉袄,沿着村头那条冻得硬邦邦的土路散步,看着远处田野里残存的、脏兮兮的积雪,剩下的时间,她便只能蜷缩在堂屋的炉火边。 炉子依旧是生活的中心,但那点有限的暖意,似乎再也驱不散心底渐渐升腾起的焦灼。面试的准备资料就摊在膝头,那些熟悉的英语问答模板,那些反复背诵过的专业理论,此刻看在眼里,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难以进入。她知道,这是等待带来的副作用。初试成绩公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不确定的重量。 她变得有些坐立不安。看书看不进去,便帮着母亲做些零碎的家务,剥剥蒜,择择菜,心思却早已飘向了那个未知的数字结果。手机成了她最频繁查看的东西,即使知道时间未到,也忍不住一遍遍刷新着空无一物的通知界面。 陆殷的消息成了她这段难熬时光里最重要的慰藉。他似乎总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已经尽力了,结果不会差的。」 「面试准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新的问题?」 「玉兰好像有花苞了,春天快到了。」 他的话语总是平和而充满力量,不着痕迹地将她的注意力从对结果的恐惧,拉回到当下具体的事务和细微的美好上。他没有过多地追问她的紧张,只是用持续的陪伴告诉她,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在。 宿舍的微信群也时不时地活跃起来。李舒君会分享家里年夜饭的照片,王梦雪吐槽着被亲戚追问恋爱的烦恼,程欣则发了几张滑雪的照片。她们都知道成绩快出了,聊天间隙总会穿插几句: 「畹畹,别担心,你肯定没问题!」 「等你好消息!」 「回来请客啊!」 这些来自远方朋友的、简单而真诚的鼓励,像星星点点的火苗,在她感到冰冷和孤立时,带来些许暖意。 然而,安慰终究是外部的。当那个确切的日子终于来临时,所有的理性建设仿佛都在瞬间坍塌。 公布成绩那天,禾畹醒得格外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曾安眠。天光未亮,她就睁着眼睛,听着窗外风声和屋内父母沉稳的呼吸声,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又急促地跳动着,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她起了床,像往常一样坐在炉边,却连拿起书的力气都没有。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着,连端起水杯都显得有些困难。 时间一分一秒地挪动,慢得令人心焦。母亲看出了她的异样,默默地将炉火捅得更旺些,往她手里塞了个刚在炉边烤热的红薯,温声道:“别急,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父亲则只是沉默地坐在门槛上,一下一下地磨着锄头,那规律的“沙沙”声,奇异地带来一丝稳定感。 当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终于跳转到官方公布成绩的钟点,禾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她颤抖着手指点开查询网站,输入准考证号和信息,那个小小的加载圆圈在她眼前旋转,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紧张得几乎要窒息,猛地将手机屏幕扣在膝盖上,不敢再看。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陆殷的名字。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接通了电话,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陆殷……我、我不敢看……” “禾畹,深呼吸。”陆殷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异常的沉稳和平静,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瞬间让她狂跳的心缓和了一丝,“没关系,我陪着你。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一起面对。现在,听我的,慢慢拿起手机,看一眼,就一眼。”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引导着她。禾畹依言,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次将手机翻转过来。屏幕上的加载已经完成,清晰地显示着她的姓名、准考证号,以及下面那一行决定命运的数字和文字。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住那一行,大脑有瞬间的空白。随即,那行字像烙印一样刻进了她的视网膜——总分:378,专业排名:第5名(进入面试)。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从她喉咙里溢出,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她猛地用手捂住了嘴,眼泪却完全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指缝汹涌地流下。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巨大的压力瞬间释放后,混合着喜悦、激动、委屈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洪流。她对着手机,又哭又笑,语无伦次:“进了……陆殷……我进了!面试!第五名!” 电话那头的陆殷显然也松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为她高兴的愉悦:“太好了!禾畹!我就知道你可以!恭喜你!” 禾畹再也坐不住了,她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甚至顾不上擦一把脸上的泪水,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堂屋,冲向正在院子里忙活的父母。 “爸!妈!”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带着哭腔,“成绩出来了!我考上了!进面试了!第五名!” 母亲正在晾晒衣物,闻声猛地转过身,手里湿漉漉的衣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看着女儿满脸的泪水和抑制不住的笑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快步上前,一把将禾畹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和后背,声音哽咽着:“好……好……我就知道我闺女行……我闺女肯定行……”说着,自己的眼泪也落了下来,滴在禾畹的棉袄上。 父亲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他站起身,看着相拥而泣的妻女,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怔忡,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骄傲、欣慰和如释重负的笑容,如同阳光冲破阴云,缓缓地、却又无比扎实地在他脸上荡漾开来。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上前,用他那双布满厚茧、粗糙却温暖的大手拍着禾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站立不稳,但那其中蕴含的深沉父爱和无声的赞许,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好!好!”父亲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他转身就往外走,“我去买挂鞭!得放一挂!喜庆喜庆!” 不一会儿,院门口就响起了清脆震耳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炸响,红色的纸屑纷飞,空气中弥漫开熟悉的硝烟味。这鞭炮声,不仅是为女儿的成绩庆贺,更像是这个朴实的农家,对命运一次酣畅淋漓的宣告和对抗。 这一天,家里的气氛如同被点燃了一般,充满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欢腾。母亲张罗着做了几个好菜,父亲甚至难得地倒了一小杯白酒,脸上始终挂着藏不住的笑意。他们一遍遍地看着女儿手机上的成绩单,虽然看不太懂那些复杂的科目和分数,但“第5名”和“进入面试”这几个字,他们认得真切。 喜悦之余,现实的关切也随之而来。晚上,母亲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摞钞票“畹儿,这些你拿着。”母亲将钱塞到禾畹手里,“回学校了,该吃吃,该喝喝,别太省着,准备面试也要花钱,别委屈了自己。” 父亲在一旁点头附和:“对,家里条件越来越好了,我们也有些积蓄了,你不用担心。专心准备你的,后面面试肯定还得花钱。” 禾畹看着父母殷切而带着些许担忧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嗯,我知道,爸妈,你们放心吧。”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喜悦和家人的期望,禾畹再次收拾好了行囊。她的行李依旧简单,但心情已与回家时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卸下了部分重担,明确了前进方向,内心被希望和力量充盈的感觉。 她再次踏上了那条熟悉的、辗转的归校之路。从村庄到乡镇,再到县城,最后坐上开往阜城的火车。窗外的景色依旧是从荒凉田野逐渐过渡到城市轮廓,但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迷茫,而是充满了对接下来挑战的期待和跃跃欲试。她知道,一个阶段结束了,另一个更关键的阶段,正等待着她去开启。而这一次,她的身后,有父母无言却坚实的支持,有朋友温暖的鼓励,还有……那个在电话那头,与她共享喜悦、未来或许能并肩同行的人。车轮滚滚,载着她和她的梦想,向着春天,向着新的征程,疾驰而去。 第20章 尘埃落定前 回到阔别不久的校园,熟悉的图书馆,熟悉的自习室,甚至宿舍楼前那几棵依旧光秃秃的梧桐树,都未能给禾畹带来预想中的安宁与归属感。恰恰相反,一种比备考初试时更尖锐、更具体的焦虑,像无形的藤蔓,在她落地的那一刻便迅速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初试通过的巨大喜悦,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显露出其下更深的恐惧——她怕面试失利。 这种恐惧并非空穴来风。她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埋头苦读、用分数证明自己的考生。面试,考察的不仅仅是知识储备,还有临场反应、逻辑思维、语言表达,甚至可能包括她无法言说、却心知肚明的“背景”和“资源”。她这个从黄土地上挣扎出来的、“小镇做题家”式的学生,除了那点还算扎实的笔试成绩和拼尽全力准备的资料,还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去跟那些可能见多识广、谈吐自信、甚至拥有某些隐性优势的竞争者抗衡? “如果面试失败,那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时常在夜深人静时窜出,啃噬着她的信心。父母的期盼,那叠带着体温的生活费,他们提起女儿考研时与有荣焉的神情,都成了压在她心头的巨石。她不敢想象,若是失败,该如何面对父母那难以掩饰的失望,如何解释自己让整个家庭的希望落了空。 更现实的是,退路已经断了。启辰科技那场无妄之灾,彻底堵死了她应届毕业直接就业的最好路径。如果考研再失败,她将立刻被抛入毕业即失业的洪流,拖着那个并不光鲜的履历,在求职市场上继续挣扎。再来一年?这个念头光是闪过,就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那不光是时间和精力的消耗,更是对父母本不宽裕的经济状况的又一次透支,是对她自身意志力的极限考验。 所有这些担忧、恐惧和压力,最终都只能转化为一种近乎自虐的动力。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和资料里,每天在图书馆待到深夜,反复模拟面试场景,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练习自我介绍,将可能问到的问题答案一遍遍修改、背诵,直到喉咙沙哑。她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陀螺,不敢停歇,因为一旦停下,那些令人窒息的想法便会瞬间将她淹没。 陆殷也结束假期回到了学校。他从家里给禾畹带了一些当地的特色糕点,用朴素的油纸包着,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他依旧陪她去图书馆,在她练习英语口语时耐心纠正发音,在她对某个专业问题表述不清时,引导她梳理逻辑。 但禾畹看着他,心里除了感激,更多了一层不安。她清楚地知道陆殷自己的学业压力有多大,博士课题的开题在即,他还有自己的研究任务。 “陆殷,你……你不用总陪着我,你忙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一次,在他帮她模拟完一场完整的面试后,禾畹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歉疚,“我怕耽误你的时间。” 陆殷收拾着摊了一桌的资料,闻言抬起头,笑了笑,眼神温和而笃定:“放心,我心里有数。帮你准备,某种程度上也是在梳理我自己的知识体系,不耽误。而且,”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看你这么拼,我也不能松懈啊。” 几天后,陆殷告诉她一个消息:“禾畹,我导师联系了**那边的一个合作实验室,让我下周提前过去一趟,熟悉一下环境,也算提前进组学习一周。” 禾畹愣了一下,随即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真的?那太好了!恭喜你!”她能感觉到,陆殷正在一步步走向他应有的、更广阔的平台。这种认知让她在为他开心的同时,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也悄然加深了。 “嗯,就去一周。”陆殷看着她,语气如常,“你好好准备面试,等我回来,听你的好消息。” 陆殷去上海后,禾畹的生活变得更加单调和封闭。她几乎是过着宿舍、食堂、图书馆三点一线的生活,与外界的联系降到了最低。面试的日子,像一个不断逼近的审判日,悬挂在日历上,每一天都显得格外漫长而难熬。 面试前夜,意料之中的,禾畹再次失眠了。 宿舍里一片寂静,只有室友们平稳的呼吸声。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黑暗中,无数个“如果”在脑海里翻滚、碰撞。如果抽到完全没准备的题目怎么办?如果因为紧张而语无伦次怎么办?如果老师觉得她背景太差、思维僵化怎么办?如果……失败……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撞击着肋骨,带来沉闷的痛感。她感觉自己像一艘在狂风巨浪中漂泊的小船,看不到岸,也抓不住任何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在意识模糊与清醒的交界边缘,窗外忽然传来几声清脆婉转的鸟鸣——“喳喳,喳喳,喳喳”。 是喜鹊。连续三声,在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刻,显得格外清晰和突兀。 禾畹猛地睁开了眼睛,心脏像是被这三声鸣叫攥紧了。黑暗中,她摸到枕边的手机,按亮屏幕——凌晨4:01。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迷信期盼和更深紧张的情绪攫住了她。喜鹊叫,是吉兆吗?还是只是巧合?她不敢深想,也无法再入睡,就这么睁着眼睛,看着窗外天色由墨黑,一点点染上灰白,再透出微熹的晨光。时间像是被黏住了,过得异常缓慢。每一分钟,都像是在煎熬。 终于,熬到了上午九点。面试采用线上形式。禾畹早早调试好设备,坐在宿舍书桌前,背景是拉紧的窗帘。她穿着唯一一件看起来还算得体的衬衫,手心却因为紧张而不断冒出冷汗,黏腻冰凉。 当会议室内轮到她的号码时,她深吸一口气,点击了“加入会议”。屏幕那端,是几位神情严肃、戴着眼镜的教授。简单的自我介绍后,进入了抽题环节。 “禾畹同学,请从1到20号题目中,抽取一套。” 主持面试的老师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平静无波,却让禾畹的心跳瞬间飙到了顶点。 1到20……她脑海里一片空白,那些数字像是在旋转。就在这时,清晨那三声喜鹊的鸣叫,毫无征兆地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喳喳,喳喳,喳喳。” 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老师,我抽3号。” 说完,她心里一阵懊悔,觉得自己太不理智,怎么能因为几声鸟叫就做决定? 然而,当那位老师将对应的题目信封打开,念出题目内容时,禾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瞬,随即又疯狂地奔涌起来——那竟然是她反复准备、推敲过无数遍,自认为把握最大的一个方向! 巨大的侥幸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让她几乎要颤抖起来。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清晰。她按照之前准备的结构,分点论述,引经据典,虽然谈不上多么出彩,但至少逻辑清晰,要点全面,没有出现大的纰漏。 后续的提问环节,老师们的问题也大多在她准备的射程范围之内。她谨慎地回答着,不敢有丝毫松懈,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当主持人最后说出“好的,禾畹同学,你的面试到此结束,请保持通讯畅通,等待后续通知”时,她几乎是机械地道谢,然后移动鼠标,点击了“离开会议”。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映出她自己有些苍白、怔忪的脸。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她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结束了。 就这么……结束了。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也没有想象中的崩溃。一种巨大的、近乎虚无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全身。她缓缓地、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合上。 “啪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她知道,她能做的,已经全部做完了。从那个寒冬清晨在走廊里背诵英语作文,到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深夜,再到刚才屏幕前那二十多分钟的竭尽全力……所有她能控制的努力,都已经倾注其中。 至于结果? 那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那是评委们笔下的分数,是命运齿轮下一次无情的转动,是悬在头顶,却不再受她意志影响的,最终的判决。 心,像一颗被抛向高空的石子,在经历了漫长的、令人眩晕的飞行后,终于狠狠地、沉沉地落在了地上。没有回响,只有一片死寂的尘埃,缓缓弥漫开来。她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合上电脑的那一瞬间,被彻底抽空了。未来是一片浓雾,而她,只能停在原地,等待雾散的那一刻。 第21章 春风沉醉的午后 面试结束后的那二十多个小时,是禾畹人生中最为漫长和煎熬的等待之一。合上电脑那一刻的虚脱感过去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悬在半空、无所依凭的焦灼。她试图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收拾宿舍,翻几页闲书,甚至下楼漫无目的地散步,但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瞟向手机,耳朵也仿佛时刻竖起着,捕捉任何可能来自学校的通知声响。心脏像被一根细线提着,稍有任何风吹草动,便会剧烈地晃动起来。 她不敢过多地去想象成功后的场景,生怕希望越大,失望越重。但失败的阴影像驱不散的幽灵,在她放松警惕的瞬间便会悄然浮现。这种极致的内心拉扯,消耗着她本已因备考和面试而所剩无几的心力。 然而,命运这次似乎格外眷顾这个拼尽全力的女孩。 第二天下午,阳光正好,懒洋洋地透过宿舍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禾畹正心不在焉地整理着书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班级群里炸开锅的消息,夹杂着“官网”、“公示”、“成绩”等字眼。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手指颤抖着,几乎是凭着本能点开了那个被无数次置顶又取消的学校研究生院网址链接。 加载的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当那个熟悉的、设计朴素的页面完全展开,当“硕士研究生拟录取名单公示”那行黑色加粗的标题映入眼帘时,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她屏住气息,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寻找着自己的专业和名字。视线掠过一个个陌生的姓名和考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然后,她看到了。 专业名称:XX学 考生编号:XXXXXX 考生姓名:禾畹 初试成绩:378 复试成绩:86.5 总成绩:82.45 总排名:8 “第八名……”她喃喃地念出声,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随即,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几乎要断裂的神经,在这一刻,“嘣”的一声,彻底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和如释重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席卷了她的全身。她没有尖叫,没有跳起来,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屏幕上那几行决定她命运的文字,眼眶迅速发热、模糊,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一滴,两滴,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那些清晰的字符。 她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压抑着激动到有些哽咽的声音,她第一个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母亲,背景音里还有父亲隐约的询问声。 “妈……”禾畹刚开口,声音就带了浓重的鼻音,“成绩……出来了……” “咋样?畹儿,考上了吗?”母亲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考上了!妈,我考上了!第八名!”禾畹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爆发出母亲欣喜若狂的声音:“哎呦!考上了!闺女考上了!第八名!”她能听到母亲在那边语无伦次地对着父亲喊,父亲那向来沉稳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连声问着“真的?真的?太好了!”,背景音里似乎还传来了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响。母亲在那头絮絮叨叨,又是笑又是抹眼泪,反复说着“我就知道我闺女能行”、“这下可好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毫无保留的喜悦,透过电波,深深地熨帖着禾畹的心。 挂了家里的电话,巨大的喜悦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在宿舍里小小的空地上转了两个圈,脸上挂着泪,却又笑得像个孩子。她深吸一口气,在宿舍群里发了条消息:「姐妹们!我考上啦!」 消息刚发出去,几乎是秒回。 李舒君:「!!!啊啊啊!恭喜畹畹!我就知道!【撒花】【撒花】」 王梦雪:「太棒了!英雄!晚上必须庆祝!」 连程欣也冒了出来:「恭喜啊禾畹!真为你高兴!【点赞】」 宿舍群里瞬间被祝福的表情包刷屏,那种被朋友真心祝福的温暖,让禾畹感觉整个人都像是泡在温水里,暖洋洋的。 她点开那个置顶的、星空背景的对话框,斟酌着词句,想分享这份喜悦,又怕打扰到他在上海忙碌。 「陆殷,面试结果出来了。」 消息发出去后,她握着手机,有些紧张地等待着。 几乎是在她心跳到第三下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不是文字回复,而是直接弹出了视频通话的请求。 禾畹愣了一下,连忙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那端,是陆殷清晰的脸庞,背景似乎是一个实验室的休息区,有些杂乱,但他看着镜头的眼睛亮得惊人,嘴角是抑制不住的、大大的笑容。 “禾畹!恭喜!”他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和开心,“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第八名,太厉害了!” 看着他毫不掩饰的喜悦,仿佛这成功是他自己的一般,禾畹心里最后一丝不确定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感动和甜意。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运气好,抽到的题目正好是我准备过的。”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陆殷语气笃定,他仔细看着屏幕里的她,注意到她微红的眼眶,声音柔和了下来,“哭过了?” “嗯……”禾畹老实承认,“刚跟我妈打完电话。” “应该的,这是喜极而泣。”他笑着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轻快而期待,“我这边事情差不多结束了,明天下午的飞机回阜城。等我回去,我们见面,好好庆祝一下,怎么样?” “好。”禾畹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挂了视频,禾畹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天空似乎更蓝,阳光更加明媚,连空气中都仿佛飘荡着甜美的气息。那块压在她心头数年、名为“前途”和“出路”的巨石,终于被彻底搬开。她迎来了人生中,或许是有记忆以来,最轻松、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不需要再天不亮就爬起来抢占图书馆座位,不需要再对着艰深的教材和习题册绞尽脑汁,不需要再为每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而焦虑失眠。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浪费”时间。 她开始允许自己睡到自然醒,在阳光洒满宿舍时才慵懒地起床。她会慢悠悠地去食堂,品尝一下之前为了节省时间总是忽略的早餐花样。她重新拾起那些因为备考而搁置的爱好,从图书馆借来与专业无关的小说和散文,在湖边的长椅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任凭思绪随着文字飘远。 偶尔,她会拿起手机,给正在忙碌的陆殷发几条无关紧要的消息。有时是拍一张校园里刚刚绽放的玉兰花,配文「春天真的来了」;有时是分享一首偶然听到的好听的歌;有时仅仅是问一句「吃饭了吗?」。她知道他忙,并不期待他立刻回复,只是这种随心所欲的分享本身,就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和甜蜜。 陆殷确实变得异常忙碌。回到学校后,他立刻投入到了毕业论文最后的攻坚阶段。论文的要求很高,实验数据的整理、分析,文献的引用,章节的撰写和修改,每一项都需要投入巨大的时间和精力。他回复消息的速度明显变慢,有时甚至隔好几个小时才简单回一句「刚在实验室」或者「在改论文」。但无论多忙,他总会抽空回复,语气也一如既往的温和。 禾畹理解并心疼他的忙碌,从不抱怨或纠缠。她知道,这是他通往更高平台必须经历的淬炼。她享受着这份刚刚获得的自由,甚至有一天下午,心血来潮,她乘坐公交车,去了隔壁的阜南理工大学。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踏入他的校园。与她自己学校那种略带文气的宁静不同,理工大的校园更显开阔和硬朗,高大的现代建筑,步履匆匆、背着电脑包的学生,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种理性与求索的气息。她按照手机地图,慢悠悠地走着,路过他可能每天都会经过的图书馆,看到他提起过的那个总是排长队的食堂,在他所在学院的实验楼前驻足片刻,想象着他在哪一扇窗户后面伏案疾书。 她没有告诉他她来了,就像完成一次秘密的朝圣。走在陌生的校园里,感受着他日常生活的氛围,一种奇妙的联结感在她心中滋生。她看着那些意气风发的学子,对自己即将开始的研究生生活,也悄然生出了一丝具体的向往。 春风拂过脸颊,带着花香和青草的气息。禾畹走在回自己学校的路上,脚步轻快。未来,像一幅刚刚展开卷轴的画卷,虽然笔触尚未落下,但底色已然是温暖而明亮的。她拥有了短暂的休憩,拥有了确定的方向,也拥有了一份沉甸甸的、关于未来的约定。这种脚踏实地的轻松与充盈,是她过去许多年里,从未奢望过的幸福。 第22章 冬日里的糖葫芦与未来 初春的迹象如同羞涩的少女,只在午后阳光最盛时,才肯稍稍显露一丝温存,随即便被依旧凛冽的北风吹散。冬日的寒意依旧牢牢盘踞着大地,尤其是当暮色开始降临,那种浸入骨髓的冷,便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禾畹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将领子竖起来,抵挡着开阔广场上呼啸而过的穿堂风。她今天来,纯粹是一时兴起,或者说,是内心深处某种难以言喻的牵引。她压根没想过会碰到陆殷。她知道他现在有多忙——毕业论文如同一座大山,压在每个毕业生的心头,更何况他还要提前对接上海那边的导师和课题,时间恨不得掰成八瓣来用。 她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感受着与他呼吸同一片空气的、隐秘的亲近感。这里的建筑更宏伟,步履匆匆的学生们脸上似乎也带着一种与她自己学校不同的、更专注于某个精深领域的笃定与紧迫感。她走过他可能每日穿行的林荫道,在他所在学院的实验楼下驻足,仰头望着那些密密麻麻、反射着冰冷天光的玻璃窗,猜测着哪一扇后面有他伏案的身影。 就在她准备离开,朝着校门口方向走去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一栋教学楼的大门。几个男生正说笑着从里面走出来,为首的那个,穿着厚重的黑色羽绒服,身姿挺拔,不是陆殷又是谁? 禾畹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就想抬手打招呼。然而,她的手臂刚抬起一半,便僵在了半空。陆殷的身边,还有两三个同学,他们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似乎是关于实验数据或者模型算法的问题,神情专注。她看到他微微侧头听着,偶尔点头,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完全沉浸在那个学术世界里。 她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出现,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音符,也会让陆殷在同学面前感到不便。一种微妙的情绪涌上心头。她迅速收回手,脚步向后一缩,将自己隐在了一棵光秃秃的、树干粗壮的老槐树后面,借着树干的遮挡,默默地看着他们一行人从前方不远处走过。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他们疾步而行的脚边。 直到他们的说笑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另一条小路的拐角,禾畹才从树后慢慢走出来。心里有一点空落落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做了正确选择的释然。她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决定从另一条路绕去校门口,不打搅他。 可是,来都来了……一个念头固执地冒了出来。她一直听陆殷提过,他们学校食堂旁边的小超市,冬天卖的冰糖葫芦是一绝,山楂又大又甜,糖衣脆而不粘牙。之前备考时精神紧张,无暇他顾,如今松懈下来,那被提及多次的美味便勾起了她的馋虫。 循着记忆中的描述,她果然找到了那个小超市。透明的冷藏柜里,红艳艳的冰糖葫芦整齐地排列着,在灯光的照射下,诱人地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她买了一串,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像是捧着一个小小的、甜蜜的胜利品。 站在超市门口,凛冽的空气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正准备咬下第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一个带着笑意的、熟悉的声音却突然在身后响起: “品鉴专家,味道如何?” 禾畹猛地回头,看见陆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仿佛看穿了一切的笑容,黑色的羽绒服敞开着,露出里面灰色的毛衣,鼻尖和耳朵被冻得有些发红,眼神却亮晶晶的,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却又充满了找到她的愉悦。 “你……你怎么……”禾畹一时语塞,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红晕,不知是冻的还是窘的。 “我舍友刚才看见你了,偷偷提醒我说‘你那个朋友来了,在那边呢’。”陆殷笑着走近,很自然地伸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围巾——还是他送的那条烟灰色羊绒围巾,“我那边讨论一结束,就赶紧追过来了。还好,没让美食家跑掉。” 他的动作自然亲昵,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瞬间驱散了禾畹刚才那点小小的失落和窘迫。她举了举手里的糖葫芦,试图解释,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点娇嗔:“我……我就是来验证一下,你说的这个‘特色’到底有没有那么神。” “那验证结果呢?”陆殷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禾畹低头,小心地咬了一口最顶上的那颗大山楂。冰凉、脆硬的糖衣在齿间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紧接着是山楂果肉绵密而酸甜的滋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果然名不虚传。她满足地眯了眯眼睛,像一只偷腥成功的猫:“嗯……确实好吃。” 陆殷看着她这副模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走吧,”他侧了侧身,“边走边吃,我送你一段。” 两人并肩,沿着校园里清扫得干干净净的水泥路慢慢走着。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路灯次第亮起,在寒冷的暮色中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与周围那些背着书包、行色匆匆赶往实验室或图书馆的学生相比,他们悠闲的步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你论文的事情,忙得怎么样了?”禾畹小口吃着糖葫芦,关心地问。 “还在攻坚阶段,数据量有点大,模型也需要反复调试。”陆殷呼出一口白气,语气里带着科研工作者特有的、痛并快乐着的平静,“不过节奏已经摸清了,按计划推进应该没问题。” “那就好。”禾畹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那……你去上海以后,具体是怎么打算的?要去很久吗?” 陆殷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路灯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嗯,直博的话,顺利的话至少也要五到六年。”他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上海那边的平台和资源确实很好,导师的研究方向我也非常感兴趣。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听到“五到六年”这个具体的时间,禾畹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下沉。这么长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她默默地又咬了一颗山楂,酸甜的滋味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涩意。 然而,陆殷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她有些灰暗的心绪。 “不过,”他话锋一转,侧过头看她,眼神在路灯下显得格外认真,“我已经了解过了,我们实验室和北京的几个顶尖院所一直有合作项目。我会积极争取,看看能不能在博士期间,申请去北京交流学习一段时间,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更久。” “真的吗?”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喜和期盼。 “当然。”陆殷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嘴角也扬起了温柔的弧度,“虽然不能保证一定能成,但我会尽全力去争取。毕竟……”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意有所指,“北京也是个好地方,值得多待待。” 他没有明说,但禾畹听懂了他话语里的潜台词。一股暖流悄然涌过心田,冲散了刚才那点莫名的涩意。他是在为他们可能的未来,主动地、努力地创造着条件和交集。 这个话题似乎打开了她的话匣子。糖葫芦的冰凉甜意还停留在舌尖,她望着远处教学楼星星点点的灯火,语气变得轻快而充满憧憬: “其实,能考上科大,我心里那块最大的石头,总算落地了。感觉……好像终于能稍微喘口气,敢去想一想以后的事情了。”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份沉静的力量,“我不敢奢求什么大富大贵,就想踏踏实实地把书读好,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如果以后,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在某个领域有一点点小小的建树,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慢慢改善家里爸妈的生活……这就是我现阶段,最大的心愿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陆殷,目光望着前方未知的黑暗,却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努力铺就的那条,虽然平凡却充满希望的路径。考上研究生,对她而言,不仅仅是学历的提升,更是一次命运的转折,一个让她有机会凭借自身努力,去改变自身和家庭处境的、实实在在的支点。 陆殷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能感受到她话语里那份经过生活磨砺后的清醒与坚韧。她不再是最初那个在职场被冤枉后只会无助哭泣的女孩,也不是那个在考研压力下崩溃脆弱的考生。她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变得更加清晰、坚定,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更具体的规划和期待。 他欣赏这样的她,甚至为之着迷。 “你会做到的,禾畹。”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语气无比肯定,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鼓励,“你身上有那种韧劲,一定能走出一条属于你自己的路。” 他的肯定,像一阵温暖的风,拂过禾畹的心湖。她抬起头,迎上他深邃而真诚的目光,脸上露出了一个坦然又充满信心的笑容。冬夜的寒冷似乎还在,但两人之间的空气,却因为这份关于未来的、带着甜意的交谈,而变得格外温煦。 手中的糖葫芦还剩最后一颗,在路灯下泛着诱人的红光。前路漫长,挑战犹在,但此刻,在这所陌生又熟悉的校园里,他们分享着同一份甜蜜,也仿佛在冥冥之中,为彼此交织的未来,勾勒出了一条充满希望的、隐约可见的轨迹。 第23章 盛夏序章与尘埃落定 春风彻底吹走了最后一丝寒意,阜城的夏天,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轰然降临。阳光炽烈,蝉鸣聒噪,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离愁别绪、青春狂欢以及对未来惶惑不安的复杂气息。对于大四的学子而言,这是最后的大学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倒计时。 禾畹的生活,并未因考研成功而彻底清闲下来。相反,她进入了另一个意义上的“冲刺阶段”——毕业论文。与备考时那种纯粹的知识输入和解题不同,毕业论文是对她四年所学的一次综合性、创造性的输出考验。从开题报告的反复修改,到文献的梳理爬剔,再到实验数据的收集分析,最后到那数万字的撰写与打磨,每一个环节都耗费心神。 她重新成为了图书馆的常客,只不过这次面对的不再是公共课的习题集,而是堆叠如山的专业文献和写满了批注的论文草稿。电脑键盘被敲击得啪啪作响,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着她思维的轨迹,也消耗着她大量的精力。常常为了一个论点的精准表述,或者一个数据的合理解释,她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天,直到闭馆音乐响起,才揉着酸涩的眼睛和僵硬的脖颈离开。 这种忙碌是具体的,充实的,甚至带着一种即将完成学业的庄严感。但在夜深人静,独自对着发光的屏幕时,一种淡淡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感伤也会悄然浮现。她知道,这样的日子,所剩无几了。 除了论文,毕业季的各项仪式也接踵而至。 拍毕业照那天,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禾畹和宿舍的姐妹们,都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学士服。宽大的黑色袍子,垂下的蓝色流苏,以及那顶方方正正的学位帽,穿在身上,一种莫名的、属于“毕业生”的身份感便油然而生。 她们在学校的各个地标性建筑前留下合影——图书馆的阶梯前,她们做出奋笔疾书的搞怪动作;教学楼前的草坪上,她们将学位帽高高抛向天空,蓝色的流苏在阳光下划出青春的弧线;在住了四年的宿舍楼下,她们相拥着,对着镜头露出或许灿烂、或许带着一丝离愁的笑容。 程欣特意带来了昂贵的拍立得,咔嚓咔嚓地记录下一个个瞬间。看着相纸上缓缓显现的、带着复古色调的影像,看着影像中彼此熟悉又因这身装扮而略显陌生的脸庞,一种“真的要结束了”的实感,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连平日里最咋咋呼呼的王梦雪,在看着照片时,眼神里也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 毕业聚餐安排在论文答辩结束后的晚上。地点选在学校后门一家她们常去的、物美价廉的川菜馆。小小的包间里,空调呼呼地吹着冷气,桌上摆满了红油翻滚的毛血旺、香气扑鼻的水煮鱼、外酥里嫩的辣子鸡……都是她们过去几年里,在考完试或拿到奖学金后,用来犒劳自己的“硬菜”。 但这顿饭的气氛,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少了纯粹的饕餮之欢,多了许多欲言又止的感慨和心照不宣的沉默。 李舒君率先举起了倒满可乐的杯子(大家默契地没有点酒,似乎都怕情绪失控):“来,为我们四年的‘同居’生活,干杯!” “干杯!”六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王梦雪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囔囔的:“以后……以后就不能想见就见了。” “是啊,我回南方,你们大多留在北方或者去北京。”刘凝推了推眼镜,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话语里也带着距离的考量。 孙照之用力拍了拍桌子,试图活跃气氛:“嗐,现在交通多方便!想见了,一张机票的事儿!到时候谁结婚了,必须通知!我们还得组团当伴娘呢!” 这话引得大家一阵哄笑,冲淡了些许伤感。 程欣看着禾畹,很认真地说:“禾畹,恭喜你考上科大,真的,你值得。”这句话里,再无半分从前的芥蒂,只有真诚的祝福。 禾畹心里暖暖的,也举杯回应:“谢谢大家这四年的照顾,也祝你们前程似锦,我们……常联系。” 那一晚,她们聊了很多。聊起初见时的生疏,聊起军训时的糗事,聊起为考试一起熬夜复习,聊起宿舍里那些微不足道却记忆深刻的小摩擦与小温暖……四年光阴,仿佛被压缩在这一顿饭菜的香气和絮絮的话语里。直到餐馆打烊,她们才红着眼眶,相互搀扶着走出来,在初夏的夜风里,最后一次以“舍友”的身份,慢悠悠地踱回那个即将不再属于她们的“家”。 毕业的尾巴,像一条滑腻的鱼,抓不住,留不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间溜走。论文提交,答辩通过,毕业典礼举行……一项项流程走过,离校的日子终于近在眼前。 陆殷也同样处于毕业的忙碌与混乱中。他的论文要求更高,压力更大,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在微信上联系,也多是简短地互相关心一下进度,或者分享一点毕业季的碎片。那种“朋友”以上的微妙平衡,在现实的洪流中,似乎被冲淡了一些,但禾畹知道,有些东西,一直沉在心底,并未消失。 就在禾畹以为,这个夏天就会这样,在忙碌、感伤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中画上句点时,一个契机,毫无预兆地到来了。 那是离校手续基本办完,大部分毕业生已经离校后的一个傍晚。宿舍里只剩下禾畹和李舒君,她们的车票分别在明天和后天。空旷的宿舍显得格外冷清,打包好的行李堆在角落,像是随时准备出发的旅人。 禾畹的手机响了,是陆殷。 “在宿舍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似乎又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急切。 “在的,怎么了?” “下楼一趟吧,我在你宿舍楼下。”他顿了顿,补充道,“有点东西……想给你。” 禾畹有些疑惑,但还是应了一声,跟李舒君打了个招呼,便下了楼。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宿舍楼前熟悉的小路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陆殷就站在那棵他们无数次分别的香樟树下,他没有穿学士服,只是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身上还带着刚从实验室出来的那种倦意,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手里没有拿什么“东西”,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走近。 “怎么了?”禾畹在他面前站定,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 陆殷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脑海里。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砸在禾畹的心上: “禾畹,有些话,我再不说,可能就真的没机会了。” 禾畹的心猛地一跳,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我知道,我们之前说好了,以朋友的身份相处,等我更有能力……我也一直在努力朝着那个方向走。”他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可是,看着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看着你马上就要去北京,而我很快也要去上海……我发现,我做不到。”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里面有挣扎,有坦诚,更有一种炽热的情感,几乎要喷薄而出。 “我害怕。害怕距离,害怕时间,害怕我们会在各自的新环境里慢慢变成对方生命里模糊的影子。我更害怕……害怕错过你。” “这段时间,我反复地想,想我们的差距,想未来的不确定性,想所有那些现实的、理智的阻碍。我想了一千个、一万个我们应该继续等下去的理由。”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沙哑,却更加坚定,“可是,只要一想到可能会失去你,那些理由就全都变得不堪一击。” “禾畹,”他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禾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和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汹涌的爱意,“我不想再等了。我不想等到什么所谓的‘合适的时机’,不想等到我功成名就。我喜欢你,就是现在这个努力、坚韧、有时候会脆弱但永远不放弃的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作为遥不可及的未来承诺,而是从此刻开始,一起去面对未知,一起去创造属于我们的未来。”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额角甚至因为紧张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就那样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宣判,像一个交出了自己全部筹码的赌徒。 禾畹完全怔住了。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想到他会选择在这样一个看似仓促、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时刻,如此直接、如此不顾一切地,将他的真心再次、并且是毫无保留地捧到她面前。 那些她用来武装自己的、关于现实、关于差距、关于时机的理智思考,在他这番炽热而真诚的表白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她看着他眼中的紧张、期待,以及那份深不见底的情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胀胀的,酸酸的,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甜蜜。 她想起备考时他无声的陪伴,想起寒夜里那条温暖的围巾,想起他笨拙地讲着哥哥的故事鼓励她,想起他在得知她面试通过时那发自内心的狂喜……点点滴滴,汇聚成河,早已在她心底冲刷出了深刻的痕迹。 她一直不敢承认,或者说不敢放任自己去依赖的,不就是这份毫无保留的偏爱和坚定不移的选择吗?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压力,而是巨大的感动和释然。她看着他,看着他因为她的沉默而愈发紧张的神情,忽然就笑了,带着泪,却笑得无比灿烂和轻松。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 “好。” 只有一个字。 却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也承载了她所有的回答。 陆殷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看到禾畹脸上那带着泪水的、无比确定的笑容,巨大的狂喜才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直接、坚定地,将她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迟来了太久,却又恰到好处。它跨越了暧昧的试探,越过了现实的藩篱,在毕业的尾巴上,牢牢地系住了两颗彼此靠近、彼此确认的心。 禾畹将脸埋在他带着皂角清香的T恤里,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和怀抱的温暖,一直漂浮不定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永久停靠的港湾。未来依然充满挑战,异地恋的艰辛也显而易见,但此刻,他们选择了彼此,选择了共同面对。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悄然降临,宿舍楼的灯火次第亮起。在这个分别的季节里,他们却为彼此的故事,写下了属于两个人的、崭新的序章。盛夏的风吹过,带着栀子花的馥郁香气,仿佛也在为这场尘埃落定的爱情,轻声祝福。 第24章 屏幕两端的盛夏 七月的北京,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蒸笼,灼热的阳光炙烤着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透明的热浪。蝉鸣声嘶力竭,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日暮,为这座古老而繁忙的都市,平添了几分躁动与焦灼。 禾畹拖着简单的行李,提前踏入了科大的校园。与阜城大学那种略带闲适的校园氛围不同,这里的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种紧迫感和精英气息。根据学校要求,她所在的专业需要提前进入课题组,熟悉研究方向,参与组会,为即将开始的研究生生涯打下基础。 她被暂时安排在一栋老旧的研究生宿舍楼里,四人间,目前只住了她和一个同样提前入校的外专业女生。宿舍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咿呀作响的旧吊扇,慢悠悠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推开窗,外面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却也阻隔不了暑气的侵袭。 她的新导师是一位中年女教授,姓严,人如其名,要求严格,行事干练。第一次组会,禾畹坐在一群或自信从容、或略显紧张的师兄师姐中间,听着那些高深莫测的学术讨论和密集的专业术语,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鹤群的雏鸟,渺小而惶恐。严教授给她指定了几本厚重的英文原版教材和一系列必读文献,要求她在开学前完成初步阅读并提交一份综述报告。 压力,以一种全新的形式,再次降临。陌生的环境,高强度的学术要求,让禾畹几乎是从踏入校门的那一刻起,就进入了高速旋转的状态。她每天奔波于宿舍、食堂和实验室之间,大部分时间都埋首在书本和电脑前,努力消化着那些晦涩的知识,试图跟上课题组的节奏。 而与这种忙碌和孤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屏幕另一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上海的身影。 陆殷比她更早抵达了新的战场。六月底,他就已经奔赴上海,进入了那所顶尖学府的实验室。他的博士生涯起步便是高强度的科研攻关,导师是领域内的大牛,要求极高,实验室的节奏快得惊人。他常常泡在实验室里直到深夜,与复杂的实验设备、海量的数据和永无止境的文献为伴。 然而,无论多忙,每天晚上,只要时间允许,他总会准时给禾畹拨来视频通话。这成了两人之间雷打不动的约定,也成了禾畹在陌生环境中最重要的精神慰藉和情感锚点。 刚开始的那段日子,是他们热恋浓度最高的时期。虽然隔着屏幕,但那份刚刚确认关系、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生命每一个角落的炽热情感,却仿佛能穿透冰冷的电子信号,将两颗心紧紧相连。 通常是晚上九、十点钟之后,禾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洗漱完毕,抱着笔记本电脑爬上床,拉上床帘,营造出一个小小的私密空间。然后,陆殷的视频邀请便会如期而至。 点击接通的瞬间,他带着些许疲惫却满是笑意的脸庞,便会出现在屏幕那端。他的背景有时是实验室灯火通明的休息区,还能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师兄师姐走动的身影;有时是他那间狭小但整洁的宿舍,书桌上堆满了文献和草稿纸。 “今天怎么样?北京热不热?”他总是这样开头,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熟悉感。 “热死了,宿舍像个蒸笼。”禾畹会小声抱怨,把摄像头对着呼呼转却没什么用的吊扇,“你看,它都快散架了。” 陆殷在那头笑:“坚持一下,开学换了宿舍应该会好点。我们实验室空调倒是很足,就是待久了有点干。” 然后,他们会迫不及待地分享各自一天的点点滴滴。 禾畹会叽叽喳喳地说起课题组的见闻:“今天我们组那个大师兄做汇报,讲得可好了,严老师都难得地点了头……我感觉自己差好远,那些模型我都听不太懂。” “刚开始都这样,慢慢来,别急。”陆殷总是耐心安慰,“多听,多问,慢慢就入门了。” 她还会跟他吐槽食堂的饭菜:“北京的菜好像口味偏重,今天打的宫保鸡丁,差点没把我咸死。” “那你多吃点米饭。要不自己买个小电锅,偶尔煮点清淡的?”他会给出实际的建议。 她甚至会把摄像头悄悄转向窗外,给他看科大夜晚的景色,或者拍一下桌上那本被她画得密密麻麻的英文教材,哀叹一句:“这本书好难啃啊……” 而陆殷,则会跟她分享他在上海的“探险”。 “今天去食堂,发现有个窗口的生煎包特别好吃,底煎得脆脆的,汤汁也足,下次你来带你去吃。” “我们实验室旁边有只橘猫,特别胖,一点都不怕人,今天还跑来蹭我的裤腿。” 他也会跟她讲科研上的进展和烦恼:“今天那个实验又失败了,数据不对,估计是参数设的有问题,明天得重做。” “导师今天找我谈话,给了个新方向,感觉挑战很大,但很有意思。” 偶尔,他还会“炫耀”一下上海繁华的夜景,隔着实验室的窗户拍给她看外面璀璨的霓虹。 虽然聊的都是日常琐碎,是学业压力,是生活里微不足道的小确幸和小烦恼,但每一句对话,每一个表情,都充满了热恋期特有的甜蜜和分享欲。他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哪怕只是沉默地看着对方在屏幕那头看书、写代码,也觉得心安和满足。 陆殷更是将这种“黏人”发挥到了极致。只要不是在做实验或者开组会,他一有空隙,就会给禾畹发消息。 「起床了吗?记得吃早餐。」 「我们食堂今天有糖醋小排,想起你好像喜欢吃甜的。」 「刚看到一篇文献,感觉对你的研究方向有点启发,发你了。」 「在干嘛呢?想你了。」 消息提示音常常在禾畹专注学习时响起,她拿起手机,看到是他,脸上总会不自觉地泛起笑容,然后认真地回复。有时她回复慢了,他的“轰炸”就会接踵而至,带着点委屈的意味:「是不是在忙?打扰你了吗?」 禾畹看着他这些与平日里沉稳理性形象截然不同的、带着点孩子气的举动,心里既觉得好笑,又充满了被人在乎、被人珍视的甜蜜。她享受着这份炽热的关注,也积极地回应着。 「刚在啃书,马上看你的文献!」 「糖醋小排!馋了!我们食堂今天只有冬瓜……」 「我也想你【害羞】」 他们隔着屏幕,分享着彼此的日出日落,感受着对方城市的温度和湿度。手机成了他们最重要的联结,小小的屏幕里,装着他们刚刚启航的爱情和各自拼搏的青春。 当然,学业永远是第一位的。常常是聊得正酣,陆殷那边会突然说:“啊,我导师叫我去一下办公室。”或者禾畹这边会说:“不行了,我这份文献今天必须看完一章。”然后两人便会默契地结束通话,各自投入知识的海洋。 但那份被对方填满的感觉,却始终萦绕在心间。在科大闷热的宿舍里,在啃着艰深文献的深夜里,在感到孤独和压力的时刻,只要想到屏幕那头有一个人,在同样努力,同样思念着她,禾畹便觉得,眼前的一切困难,似乎都变得可以承受。 这个盛夏,他们在不同的城市,为着各自的梦想奋力前行。物理的距离是真实的,学业的压力是沉重的,但那份通过电波传递的、滚烫的爱意与陪伴,却像一道温暖的光,穿透了空间与时间的阻隔,照亮了彼此前行的路,也让这段刚刚开始的异地恋,在现实的考验中,悄然生根,顽强地生长。 第25章 两日京华梦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齿轮,在图书馆、实验室、宿舍和食堂之间规律而又单调地转动着。北京的夏天在蝉鸣声中走向鼎盛,科大的梧桐树叶蓊蓊郁郁,投下大片浓荫,却依然抵挡不住从地面蒸腾而起的热浪。禾畹已经逐渐适应了研究生生活的节奏,每日埋首于文献、数据和组会之中,虽然依旧感到学海无涯的压力,却也渐渐摸索出了一点门道,不再像初来时那般手足无措。 她以为,生活大概就会这样,在忙碌的学业和每晚与陆殷那隔着屏幕的、温暖而固定的连线中,波澜不惊却又带着微小确幸地向前流淌。她习惯了在深夜对着电脑屏幕那头疲惫却含笑的眼睛,分享一天的琐碎,也习惯了在遇到难题时,收到他虽远在上海、却总能切中要害的几句点拨。距离让思念绵长,却也让他们每一次的交流都显得格外珍贵。 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那是一个周三的晚上,视频接通后,陆殷的背景罕见地不是实验室也不是宿舍,而像是在户外,身后是上海繁华的夜景,霓虹闪烁。 “禾畹,”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急切,“有个好消息!” “嗯?什么好消息?你实验有突破了?”禾畹放下手中的笔,好奇地问。 “不是实验。”陆殷的脸在屏幕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眼神亮晶晶的,“我们实验室有一台精密仪器,需要专人送到北京的合作研究院,进行联合测试和数据校准。” 禾畹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然后呢?” “然后,”陆殷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弧度,“我主动申请了这个‘快递员’的活儿。导师同意了!这意味着,我后天出发,大后天就能到北京!送完仪器,我还能有整整两天的假期!” 两天! 禾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屏幕那端,陆殷的笑容不断扩大,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得意和期盼。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她,让她一时语塞,只是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屏幕里的他。 “真的?!后天?大后天就到?”她反复确认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 “千真万确!火车票都已经订好了!”陆殷用力点头,“刚好碰上周末,你那边……有时间吗?” “有!有!”禾畹忙不迭地应道,脸上绽开无法抑制的笑容,“我这周末正好没事,组会也刚开过!我……我去火车站接你!” 接下来的两天,禾畹是在一种混合着雀跃、紧张和漫长等待的心情中度过的。她仔细地打扫了宿舍,虽然知道他未必会上去;她反复思考着带他去哪里,既想让他看到北京的美,又担心时间太短,行程太赶;她甚至偷偷对着镜子练习了好几次见面的表情,是应该矜持一点,还是应该直接扑上去?想到后者,她自己先脸红了起来。 终于到了那一天。禾畹起了个大早,仔细梳洗,换上了一条她很少穿的、浅蓝色的连衣裙,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才怀着怦怦直跳的心出门,乘坐早班地铁赶往北京南站。 火车站里人流如织,喧嚣鼎沸。禾畹站在出站口显眼的位置,眼睛紧紧盯着不断更新的列车信息屏,感觉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陆殷所乘坐的那趟高铁显示“到达”时,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人群开始涌出。她踮着脚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在攒动的人头中,她看到了他。陆殷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电脑包,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银色金属箱,想必就是那台珍贵的仪器。 他也在四处张望,目光扫过人群,然后,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周围所有的喧嚣都在顷刻间褪去。禾畹看到他眼睛骤然亮起,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快步朝她走来。 三个月没见。当陆殷真正站到她面前时,禾畹才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留下的痕迹。他好像……瘦了。脸颊的线条更加分明,眼下带着淡淡的、连日奔波和熬夜留下的青黑色痕迹,但那双看着她的眼睛,却比屏幕上看到的更加深邃、明亮,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思念和喜悦。 “等很久了吧?”他开口,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却异常温柔。 禾畹摇了摇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成一句:“没有……你,你怎么瘦了?” 陆殷闻言,低头笑了笑,再抬起眼时,目光里带着促狭和毫不掩饰的情意,压低声音说:“嗯,得了相思病,茶饭不思。” 一句玩笑话,却让禾畹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甜得发慌。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在车站温存。陆殷的首要任务是将仪器安全送达。两人辗转地铁,又换乘公交,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个箱子,终于在中午前赶到了位于海淀的那所研究院。办理交接手续花费了一些时间,等一切妥当,走出研究院大门时,已是午后。 夏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两人都松了口气,同时也感到了饥肠辘辘。他们在附近随意找了家干净的馆子解决了午饭,然后便开始规划这来之不易的、短暂的两天假期。 “想去哪儿?”陆殷看着禾畹,眼神温柔,将决定权完全交给她。 禾畹想了想,北京可去的地方太多,但时间有限。“要不……先去颐和园吧?离这儿不算太远,而且……风景很好。”她其实私心里觉得,那样的园林景致,或许更适合他们这样久别重逢的恋人。 陆殷自然没有异议。 周末的颐和园,果然是人山人海。旅行团的小旗子四处挥舞,各地的方言混杂在一起,孩子的哭闹声、导游的讲解声、游人的谈笑声,构成了一幅热闹非凡的市井图卷。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地面,昆明湖上吹来的风也带着一股湿热的气息。 他们随着人流,走过仁寿殿,穿过玉澜堂,在长廊里摩肩接踵。廊上的彩绘精美绝伦,讲述着一个个古老的故事,但此刻,两人似乎都无心细赏。 人实在太多了,稍不注意就可能被人流冲散。在一个拐角处,一股人流涌来,禾畹下意识地踉跄了一下。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干燥的大手,坚定地、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禾畹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对上陆殷侧过来的目光。他的手掌有力,将她微凉的手指完全包裹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 “人多,跟紧我。”他低声说,语气平静,仿佛这只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 禾畹的脸颊微热,轻轻“嗯”了一声,任由他牵着,穿梭在拥挤的人潮中。从手心传来的温度,像一道细微的电流,迅速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周围喧嚣的风景——波光粼粼的昆明湖,苍翠的万寿山,精巧的石舫,蜿蜒的长廊——在她眼中都仿佛自动虚化成了模糊的背景。她的全部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那只被他紧紧握住的手上,以及他走在她身前半步,为她隔开人群的、挺拔的背影。 他们沿着湖岸慢慢走着,话并不多,只是偶尔指点一下远处的风景,或者评论一下某处建筑的特别。但一种无声的、浓稠的甜蜜与安心感,却在两人紧扣的十指间静静流淌。禾畹觉得,哪怕只是这样被他牵着,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也是一种极致的幸福。 走了大半个下午,两人的腿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酸痛。他们在靠近湖边的一处树荫下,找到了一张空着的石凳。 “累了吧?”陆殷松开她的手,让她先坐下,自己才挨着她坐下。失去他手掌包裹的瞬间,禾畹竟觉得手心有些空落落的。 “嗯,腿有点疼。”禾畹老实承认,揉了揉小腿肚。 陆殷很自然地伸出手,覆在她的小腿上,轻轻按捏着,动作有些生涩,却充满了关切。“缺乏锻炼。”他笑着说,眼神里却满是心疼。 禾畹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靠在石凳上,看着眼前开阔的湖光山色,微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紧绷的神经和疲惫的身体,都在这安宁的氛围中渐渐松弛下来。 陆殷停下按捏的手,转而将她的一只手重新握在掌心,目光认真地看着她:“这段时间,在北京还习惯吗?学业压力是不是很大?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他的问题直接而关切,触及了她独自在这座城市打拼的内心深处。禾畹迎上他的目光,看到他眼底清晰的担忧,心里一暖。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 “都挺好的。刚开始是有点不习惯,觉得什么都难,现在好多了。导师要求是严,但师兄师姐们都挺好,会帮忙。学业嘛,是让人头疼,”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而平和,“但好歹……是在一步步进行中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要往哪里走。” 她没有诉苦,没有抱怨,只是平静地陈述着现状,语气里带着一种经过磨砺后生长出来的韧劲和清晰。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安慰和指导的小女孩,她正在自己的轨道上,努力地、独立地成长着。 陆殷静静地听着,看着她说话时眼中闪烁的微光,那是一种对自身道路的确认和执着。他握紧了她的手,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骄傲,也有更深的心疼。 “那就好。”他低声说,千言万语,最终化作这三个字。他知道,他的女孩,正在以一种他或许无法完全体会的方式,变得强大。 夕阳开始西斜,将天空和湖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他们紧紧依靠着坐在石凳上,手牵着手,看着落日余晖为这座古老的皇家园林披上梦幻的衣裳。周围的游人依旧喧闹,但他们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彼此的存在,和这份跨越山海、来之不易的短暂相聚。两天的时间很短,但这一刻的静谧与相守,却足以慰藉漫长分离中的所有思念。 第26章 两日京华梦(续) 颐和园的夕阳最终沉入西山背后,天空由瑰丽的橘红渐变为静谧的蓝紫色,最后彻底被夜幕笼罩。园内的灯光次第亮起,勾勒出亭台楼阁的飞檐翘角,倒映在漆黑的昆明湖水中,别有一番朦胧的诗意。但疲惫终究战胜了游兴,两人的腿像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伴随着酸胀的抗议。 随着人流走出颐和园东宫门,晚风带着湖水的湿气吹来,稍稍驱散了一些白日的燥热,却也带来了更深切的疲惫感。 “找个地方吃晚饭吧?”陆殷侧头看向身边的禾畹,声音里也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意。 禾畹点点头,她现在只想坐下来,让酸痛的双腿得到休息。 他们在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京味菜馆。点了简单的炸酱面、豌豆黄和一份清爽的拌芥蓝。或许是累了,也或许是心思都不在食物上,他们吃得很快,席间话不多,只是偶尔抬头看看对方,相视一笑,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与安宁。 结账时,禾畹才想起一个关键问题:“你晚上……住在哪里?” 陆殷一边用手机支付,一边随口答道:“学校那边给报销这两天的住宿,我找的酒店就在你们学校西门对面,走过去大概十分钟。” 禾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辰。离得这么近!这意味着,明天他们可以不用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路途上,可以有多一些的相处时光。这小小的便利,在仅有两天的珍贵假期里,显得尤为重要。她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容,泄露了她内心的欢喜。 “那太好了!”她轻声说,带着毫不掩饰的开心。 陆殷看着她毫不作伪的欣喜,心里也像被蜜糖填满。他伸手,很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嗯,所以明天可以睡个懒觉,然后我们再慢慢安排。” 走出餐馆,夜晚的北京展现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风貌。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条光亮的河流,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牌变幻闪烁,勾勒出现代都市的繁华轮廓。他们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在这难得的夜晚,多并肩走一段路。 北京的夜风比白天凉爽不少,吹拂在脸上,带走了一些疲惫。他们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上海和北京地铁的区别,比如各自食堂又推出了什么“黑暗料理”,比如实验室里又发生了什么趣事。平凡的话语,因为身边是那个人,而变得格外动听。 然而,奔波了一整天的身体终究发出了抗议。走了不到半小时,禾畹就觉得小腿肚又开始隐隐作痛,脚步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陆殷察觉到她的不适,停下脚步,关切地问:“是不是走不动了?累了我们就回去吧。” 禾畹确实累了,她看着陆殷,他脸上也带着倦容,眼下的青黑在路灯下更加明显。她心疼地点点头:“嗯,你坐了一天车,又跑了半天,肯定更累。我们回去休息吧。” 珍惜时光固然重要,但彼此的身体更是前提。 于是,他们调转方向,朝着科大西门走去。十分钟的路程,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漫长。到了酒店楼下,这是一个看起来中规中矩的商务酒店,不算豪华,但干净整洁。 “我到了。”陆殷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禾畹。 “嗯,那你快上去休息吧。”禾畹仰头看着他,心里已经开始酝酿明天见面的期待。 就在她准备道别时,陆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我从上海给你带了点东西,在房间里,你跟我上去拿一下吧?” 礼物?禾畹有些意外,跟着他走进了酒店大堂,乘坐电梯上楼。陆殷的房间在五楼,是一个标准的单人间,陈设简单,他的行李箱敞开着放在地上,几件换洗衣物随意叠放着,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 他从行李箱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包装精美、巴掌大小的方形盒子,递到禾畹面前。 禾畹接过,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品牌的无线降噪耳机,款式新颖,颜色是她喜欢的浅米色。她认得这个牌子,价格不菲,绝不是随手买的小礼物。 “这……这太贵重了!”禾畹拿着耳机,像是拿着一个烫手山芋,连忙推拒,“你干嘛买这么贵的东西!乱花钱!” 她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经济状况。他一直那么努力,奖学金和补助都需要支撑他自己的学业和生活,或许还要补贴家里。 陆殷看着她急切又带着责备的样子,心里却暖暖的。他握住她拿着耳机的手,没有让她推开,耐心地解释:“没有乱花钱。上海的博士补助比较高,导师那边偶尔也会有点项目补贴,我平时除了吃饭买书,也没什么大开销,足够用了。”他看着她依旧不信的眼神,笑了笑,继续道:“而且,这个对你很有用。你经常要在图书馆、宿舍看书学习,环境嘈杂,有这个会安静很多。我看你之前那个耳机都旧了,线也快断了。” 他的理由如此充分,充满了为她着想的体贴。但禾畹还是犹豫:“可是……你家里……”她一直记得,当初在篮球场边,听到那些女生议论他“家境一般”, “可惜了”之类的话。在她潜意识里,一直觉得陆殷和自己一样,是需要精打细算、努力为家庭减轻负担的人。 陆殷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顾虑。他拉着她在床边坐下,语气平和而坦诚:“禾畹,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家特别困难?”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家确实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没到贫寒的地步。我父亲是市里的老师,母亲在镇卫生院做医生,都是稳定的工作。他们供我读书没问题,也有自己的退休保障。我读研读博,更多是想靠自己,不想再增加他们的负担。”他顿了顿,想起她刚才的话,补充道:“你说操场上有人议论?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们班负责统计家庭情况的那个同学,他家里……确实比较富裕,在他眼里,我们这种普通家庭,大概跟‘贫寒’也差不多了。” 禾畹听着他的解释,愣住了。原来……是这样。她一直以来的心疼和顾虑,其中一部分竟是建立在误解之上。她既为他感到高兴——他的家庭不必如她家那般艰辛,他可以更无后顾之忧地去追求理想;同时,心底那丝因为收到贵重礼物而产生的、混合着自卑与心酸的情绪,也悄然消散了。他不是在勉强自己,他是在他能力范围内,给予她最好的。 看着她神色变幻,最终归于释然,陆殷心里也松了口气。他轻轻拿过耳机,帮她拆开,动作轻柔地戴在她的耳朵上。降噪功能开启的瞬间,周围的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这个动作,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房间里灯光柔和,空气安静。陆殷看着她戴着耳机、微微睁大眼睛有些懵懂的样子,心中积压了三个月的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 他伸出手,将她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拥入怀中。 禾畹猝不及防,跌入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他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力道有些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风尘仆仆的味道,还有独属于他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禾畹……”他把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浓的眷恋,“我好想你。这三个月,每一天都很想你。” 窝在他久违的怀抱里,感受着他胸腔传来的有力心跳和怀抱的温暖,禾畹一直漂浮不定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最安稳的港湾。她闭上眼睛,伸出手,回抱住他的腰身,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口,闷闷地回应:“嗯……我也想你。”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交织。陆殷用下巴轻轻摩挲着她柔软的发顶,那细腻的触感和她身上淡淡的、像阳光晒过被子的清新味道,让他心旌摇曳。他低下头,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泛着健康粉色的脸颊。 一种强烈的、想要更亲近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低下头,凑近她的脸。 禾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有些疑惑地抬起眼。就在她抬眼的瞬间,陆殷温热的唇,带着一丝试探和无比的珍视,轻轻地、快速地落在了她的唇上。 那触感柔软而微凉,像一片羽毛拂过,却带着电流般的酥麻感,瞬间传遍了禾畹的全身。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快得几乎要失控。 只是短短一瞬,唇上的压力便消失了。 陆殷看着她震惊失措、脸颊瞬间爆红的样子,自己也耳根发烫,心里有些忐忑,怕自己太唐突,吓到了她。 禾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巨大的羞赧瞬间淹没了她。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将滚烫的脸重新埋进陆殷的胸口,双手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料,死活不肯再抬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热得快要烧起来,连耳根都烫得惊人。 看着她这副害羞得快要冒烟的模样,陆殷悬着的心反而落了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柔情和爱怜充斥心间。他在她头顶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发出愉悦的震动。他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用手一下一下,安抚性地、无比温柔地轻抚着她的后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过了好一会儿,怀里的紧绷感才慢慢松懈下来,但禾畹依旧不肯抬头。 陆殷知道她害羞,也不勉强,只是柔声问:“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宿舍,好不好?” 禾畹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还是没抬头。 陆殷失笑,只好半搂着她,让她慢慢从自己怀里“剥离”出来。果然,她的脸颊依旧红扑扑的,眼神躲闪着,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两人走出房间,下楼,一路无话。禾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着,脑子里还在反复回放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心跳依旧紊乱。陆殷走在她身边,看着她这副魂不守舍、满脸羞红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又怕她真的生气,便想着法子逗她。 “怎么了?我们禾畹同学变成小哑巴了?”他侧头,笑着打趣。 禾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加快脚步想走到前面去,却因为腿酸差点绊倒,被陆殷眼疾手快地扶住。 “小心点。”他忍俊不禁。 “都怪你!”禾畹又羞又恼,忍不住伸手轻轻捶了他胳膊一下。 陆殷笑着任由她打,嘴上却不肯饶人:“怪我什么?怪我亲了自己的女朋友?” “你……你还说!”禾畹的脸更红了,作势又要打他。 陆殷灵活地躲开,两人就在夜晚安静的街道上,像两个孩子一样,你追我赶,嬉戏打闹起来。方才那点尴尬和害羞,在这轻松的氛围中悄然化解,只剩下满心的甜蜜和欢愉。 短短十分钟的路程,因为他们这幼稚的追逐,走了快二十分钟。终于到了禾畹宿舍楼下,夜灯昏黄,树影婆娑。 “到了。”陆殷停下脚步,看着她因为小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满是不舍。 “嗯。”禾畹也停下来,气息还有些微喘。离别的情绪渐渐取代了玩笑的轻松。 “快上去吧,早点休息。”陆殷抬手,帮她理了理刚才跑乱了的刘海,动作轻柔。 “你也是。”禾畹点点头,脚下却像生了根,挪不动步子。 两人对视着,眼神胶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了几秒,禾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忽然踮起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快地在陆殷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那触感轻柔得像蝴蝶振翅,一触即分。 做完这个大胆的举动,禾畹看也不敢看陆殷瞬间愣住的表情和迅速泛红的耳根,转身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宿舍楼大门,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陆殷僵在原地,脸颊上那柔软而短暂的触感仿佛还在,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清甜的气息。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刚才被亲到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令人心悸的余韵。看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宿舍门口,他先是错愕,随即,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甜蜜,如同烟花般在他心底轰然炸开,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作一个傻乎乎却又幸福无比的灿烂笑容。 夜晚的风温柔地拂过,带着夏日的暖意,也带着初恋的、青涩而动人的芬芳。 第27章 两日京华梦(终章) 第二天,禾畹醒得格外早。窗外的天才蒙蒙亮,宿舍里一片寂静,只有室友平稳的呼吸声。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感受着心脏因为期待而轻快地跳动。昨夜的羞涩、那个蜻蜓点水的吻、以及他怀抱的温度,都像电影画面般在脑海里反复回放,让她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发烫。 她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洗漱,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着。想起昨晚舍友提到学校门口有家老字号早餐店的豆汁特别“正宗”,是检验是不是“真北京人”的试金石,一个带着点恶作剧念头的主意冒了出来。她溜出宿舍,直奔那家早餐店,买了两碗热腾腾的豆汁和几个焦圈,小心翼翼地打包好,然后怀着一点小小的“坏心思”,朝着西门对面的酒店走去。 站在陆殷的房间门口,禾畹深吸了一口气,才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门“咔哒”一声开了。 陆殷显然刚起床不久,头发有些凌乱,睡眼惺忪,身上还穿着酒店提供的白色睡袍,领口微敞,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他看到门外的禾畹,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惊喜,几乎是下意识地,长臂一伸,将她连同她手里的早餐一起,猛地拉进了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这么早?”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磁性,双臂将她紧紧圈在怀里,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满足地喟叹一声,“让我抱抱。” 禾畹被他圈在温暖的怀抱里,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睡意的气息。她心里甜甜的,却还是笑着挣扎了一下,举了举手里的袋子:“别闹……我给你带早餐了!我们学校门口最有名的豆汁,听说特别地道!” 陆殷松开她一些,好奇地看向袋子:“豆汁?听说过,没尝过。”他接过袋子,走到桌前打开,一股独特的、略带酸涩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拿起一次性碗,带着好奇喝了一小口。 下一秒,他的表情瞬间凝固,眉头紧紧皱起,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仿佛喝下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液体。他强忍着咽下去一点,最终还是忍不住,冲到卫生间的垃圾桶边,“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连连咳嗽,表情痛苦不堪。 “这……这是什么味道?!”他漱了好几次口,才一脸惊恐地回过头,看着禾畹。 禾畹早已计谋得逞,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倒在床上滚来滚去,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哈哈哈……是不是……是不是很‘地道’?!” 陆殷看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他抹了把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朝着床上的禾畹扑了过去:“好啊你,故意的是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伸手去挠她的痒痒,禾畹最怕这个,一边尖叫一边笑着在床上躲闪,两人顿时闹作一团。禾畹笑得浑身发软,毫无反抗之力,连连求饶:“我错了……哈哈哈……陆殷……我错了……” 陆殷却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小坏蛋”。他停下挠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重新端起那碗豆汁,含了一大口在嘴里。 禾畹看着他鼓着腮帮子、眼神“危险”地靠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想跑却被他牢牢按住。 “唔……不要……”她的话音被堵了回去。 陆殷俯下身,准确地攫住了她的唇,将口中那酸涩的液体,渡了一半到她嘴里。 “!!!”禾畹的大脑一片空白,那古怪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混合着他霸道又带着惩罚意味的亲吻,让她瞬间懵了。什么脸红心跳都顾不上了,强烈的味觉刺激让她猛地推开陆殷,冲进卫生间,趴在洗手池边干呕了几下,赶紧拿起牙刷挤上牙膏,疯狂刷牙。 看着她狼狈刷牙、小脸皱成一团的样子,这次轮到陆殷躺在床上,笑得喘不过气,刚才被豆汁折磨的仇总算报了。 一场闹剧般的“豆汁大战”终于落下帷幕。两人都洗漱整理完毕,房间里恢复了平静,却弥漫着一种亲密无间的、暖昧又温馨的气息。 陆殷坐在床边,看着脸颊还带着些许红晕、眼神水润的禾畹,心中爱意汹涌。他伸手,将她拉过来,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双臂环住她的腰,将她圈禁在自己的气息范围内。 禾畹轻轻挣扎了一下:“别闹了……” “没闹。”陆殷的声音低沉下来,目光落在她微微红肿、泛着水光的唇瓣上,眼神深邃,“我只是觉得……某人的吻技,还有待提高。” 禾畹的脸“轰”地一下又红了,羞恼地瞪他:“你……谁要你教!” “我要教。”陆殷低笑,不由分说地抬起她的下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和强势,“女朋友吻技不好,是男朋友的失职。” 他的吻再次落下。不同于昨晚的轻柔试探,也不同于刚才带着戏谑的惩罚,这个吻缓慢而深入,带着无限的耐心和引导。他轻轻吮吸她的唇瓣,用舌尖小心翼翼地描绘她的唇形,诱哄着她开启牙关。 禾畹起初还僵硬地抵抗着,但在他温柔而持续的攻势下,身体渐渐软化,意识也开始模糊。她生涩地、试探性地回应着他,双手不自觉地攀上了他的肩膀。空气中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唇齿交缠的细微声响。这个吻绵长而醉人,带着青涩的探索和情动的颤栗,直到禾畹感觉快要缺氧,头晕目眩,陆殷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两人额头相抵,气息交融,都微微喘息着。禾畹将滚烫的脸埋在他颈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心脏跳得像要炸开。陆殷紧紧抱着她,平复着呼吸,下巴摩挲着她的鬓角,享受着这亲密无间的温存。 他们在房间里又耳鬓厮磨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收拾好出门。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阳光正好。 禾畹带着陆殷走进科大的校园。与昨日颐和园的人声鼎沸不同,假日的校园显得宁静而富有书卷气。高大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投下斑驳的光影;红砖砌成的老图书馆庄重典雅,透着历史的沉淀;新建的实验楼则充满现代气息。 “这是我们学校的标志性建筑,老图书馆,据说有很多珍贵的孤本……” “那边是逸夫楼,大部分公共课都在那里上……” “看,那个红色的亭子叫‘静园’,我们平时很喜欢在那里看书休息……” 禾畹像个尽职的小导游,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地给陆殷介绍着校园里的路标建筑,分享着她在这里生活的点滴。陆殷认真听着,目光追随着她神采飞扬的侧脸,觉得此刻的她,比任何风景都更动人。 走在一条林荫小道上,陆殷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和期盼:“禾畹,我明天就要走了……能不能,给我一个小礼物?不用贵重,小小的就好,让我带回上海,可以……睹物思人。” 他的要求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深情。禾畹心里一软,几乎没有犹豫:“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她松开他的手,转身朝着宿舍楼的方向小跑而去。 陆殷依言站在原地,靠在路边一棵梧桐树上,目光温柔地追随着她远去的背影。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时尚、妆容精致的女生走了过来,落落大方地跟他打招呼:“同学,你好,请问你是哪个学院的?好像没见过你。” 陆殷礼貌地笑了笑,语气疏离而清晰:“你好,我不是科大的学生,是来看我女朋友的。” “哦,这样啊。”女生脸上闪过一丝遗憾,但还是保持着笑容,“你女朋友真幸福。” 正说着,禾畹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手工编织的浅蓝色杯垫,上面绣着一株简单的兰草。 “给你!”她将杯垫塞到陆殷手里,微微喘着气,“这个……是我之前闲着没事编的,你……你拿去用。” 那女生看到禾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对陆殷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原来她是禾畹的同班同学,只是禾畹刚才跑得急,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小插曲。陆殷也并未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这个带着禾畹手心温度、略显稚拙却充满心意的小礼物上。 “很好看,我很喜欢。”他将杯垫小心地收进口袋,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然后自然地牵起禾畹的手,“走吧,带我去尝尝你们食堂的特色菜。” 中午,他们去了科大其中一个食堂。点了据说是这里招牌的“学术排骨”和“智慧豆腐”,味道居然意外地不错。两人正边吃边聊,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是禾畹的导师,严教授。 “严老师!”禾畹连忙放下筷子,有些紧张地站起来。 严教授目光锐利地扫过她和坐在她对面的陆殷,点了点头:“禾畹,吃饭呢?” “是,老师。”禾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介绍道,“老师,这是……我男朋友,陆殷,在上海读博士。”她又转向陆殷,“陆殷,这是我导师,严教授。” 陆殷也立刻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向严教授问好:“严教授,您好。” 严教授打量了陆殷几眼,目光在他沉稳的气质上停留片刻,淡淡地说了一句:“嗯,年轻人不错。你们吃吧,我不打扰了。”说完,便端着餐盘离开了。 虽然只是短暂的照面,却让禾畹紧张得出了一手心汗。陆殷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你们导师气场真强。” 禾畹松了口气,小声说:“是啊,不过她好像没生气……” 午饭后,离陆殷火车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空气中的甜蜜渐渐被一股淡淡的离愁笼罩。 禾畹送陆殷去火车站。地铁上,她紧紧牵着他的手,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风景,心里酸酸涩涩的。这两天的相聚,美好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转眼就要醒了。她努力忍着,眼眶却还是不争气地泛起了湿意。 陆殷感受到她低落的情绪,心里也充满了不舍。他搂着她的肩膀,让她更靠近自己,低声在她耳边说着安慰的话,承诺着下次见面的计划。 到了火车站,入站口熙熙攘攘,满是离别与重逢。时间还没到,两人站在相对人少一些的角落。 禾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陆殷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疼不已。他伸手,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 “禾畹,看着我。” 禾畹抬起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他的轮廓。 陆殷心中一动,再也抑制不住汹涌的情感。他猛地低下头,不顾周围偶尔投来的目光,用力地、深深地吻住了她。 这个吻,带着离别的不舍,带着未来的承诺,带着所有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爱意与眷恋,炽热而绵长。禾畹被他吻得几乎窒息,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近乎掠夺般的热情,双手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料。 不知过了多久,陆殷才喘息着放开她。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沙哑而坚定:“等我。一有空,我就来看你。” 禾畹泪眼朦胧,用力地点了点头。 广播里开始催促陆殷那趟车的旅客进站了。 陆殷最后用力抱了抱她,在她额头印下一吻,然后毅然转身,拖着行李箱,汇入了排队进站的人流。他一步三回头,朝着她挥手。 禾畹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检票口后面,才终于忍不住,任由眼泪滑落下来。她摸了摸口袋里,那个他临走前又塞给她的、包装精致的新耳机,心里空落落的,却又因为这两天的回忆和那个深深的吻,而被一种复杂的、既甜蜜又酸楚的情绪填满。 火车站依旧喧嚣,她的梦,醒了。但她知道,分别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重逢。而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第28章 静流与暗礁 陆殷离开后的北京,秋意渐浓。禾畹的生活像被设定好程序的仪器,精准地运行在宿舍、实验室、食堂的三点轨道上。那份因离别而生的空洞,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被更为具象的、关于生存与适应的课题填满。 实验室是微缩的丛林,遵循着它自身不言自明的法则。禾畹作为研一新生,处于这条食物链的底端。她的导师严教授治学严谨,目光如炬,但事务繁忙,具体指导多由手下几位年轻教师负责。禾畹被分派给王副教授,而日常带着她做实验的,则是王老师门下的博士生姜琳。 姜琳师姐能力出众,是实验室的核心骨干之一,但性格里带着一种基于资历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她分配给禾畹的工作,往往是整个研究链条中最基础、最繁琐,也最不易出成果的环节——大量的重复性实验、庞杂的原始数据整理、以及耗时而细致的文献溯源。 起初,禾畹并无怨言,将其视为必要的积累。她沉下心来,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项指令,实验记录写得工整详尽,数据整理得条分缕析。然而,她渐渐发现,自己耗费数日甚至数周辛苦得到的数据和初步分析,常常在姜琳师姐与王老师讨论,或是在组会汇报时,被自然而然地整合进去,而她的贡献,往往只在一句模糊的“在课题组前期的实验基础上”便轻轻带过。 这是一种无声的消解,比直接的掠夺更让人感到无力。它不违反任何明面上的规则,却精准地磨蚀着一个人的成就感和存在价值。 一次,禾畹在对一批关键数据进行深度清洗时,凭借对细节的敏锐,发现了一个被之前分析忽略的、微小的系统性偏差。她花了很大力气追溯源头,最终定位到是某台辅助仪器一个不太起眼的校准参数设置问题。她不仅修正了当前数据,还撰写了一份简短的问题说明和改进建议,连同整理好的数据一起发给了姜琳。 她期待着自己的发现能得到一丝认可,或者至少,在后续使用这些数据时,能得到一个提及。 然而,石沉大海。 几天后的组会上,姜琳汇报工作时,提到了那批数据修正后的新发现,并将其归功于“我们重新核查了仪器参数,优化了数据处理流程”,语气平淡,仿佛这只是常规操作的一部分。她甚至没有看禾畹一眼。 禾畹坐在会议桌的末尾,手指在笔记本下微微蜷紧。一种混合着失望和被轻视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不是渴望掌声,只是希望自己的思考和劳动,能得到最起码的尊重。她张了张嘴,想补充说明一下,但看到姜琳那流畅而自信的汇报姿态,以及王老师频频点头表示赞许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在这种场合下贸然开口,不仅显得突兀,更可能被解读为对师姐的挑战和不敬。 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实验室里并非只有数据和仪器,还有更为复杂和隐晦的人际权力结构。作为一个新人,她的声音太微弱,她的贡献太容易被覆盖。 那天晚上和陆殷视频时,她的情绪有些低落,不像往常那样兴致勃勃地分享实验室的见闻。 陆殷隔着屏幕,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怠和郁色。 “今天不太顺利?”他放下手中的笔,专注地看着她。 禾畹叹了口气,没有具体点名,只是用一种带着困惑和疲惫的语气,描述了那种感觉:“……就好像,你辛辛苦苦搬了很久的砖,别人用你搬的砖盖起了漂亮的房子,却没有人记得,甚至没有人看见,那些砖是你一块块搬过来的。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努力,是不是毫无意义?” 她没有哭诉,没有抱怨某个人,只是陈述了一种状态,一种初入复杂环境时常见的价值感迷失。 陆殷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给出廉价的安慰,比如“别在意”或者“他们不对”。他沉吟片刻,声音温和而沉稳: “禾畹,我明白这种感觉。学术圈里,尤其是在资源集中的大组,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资深者占据话语权,新手的工作被隐形,这是一种……潜规则。”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坚定,“但是,你要记住,你搬的每一块砖,垒起的首先是你自己的能力地基。那些数据,哪怕暂时被归在别人名下,它们在你手上过了一遍,你从中发现的规律、遇到的问题、解决的思路,这些经验是任何人都拿不走的。” 他看着她,眼神充满了信任:“你现在觉得自己的努力不被看见,这很正常。因为你还处在积累的阶段。真正的话语权,来自于你独一无二的、无法被轻易替代的贡献。当你有一天,能够独立提出一个关键问题,设计一个巧妙的实验,或者构建一个全新的模型时,你的名字,自然会被人记住。” “至于现在,”他给出了更具体的建议,“继续保持你严谨细致的习惯,那是你的护城河。同时,试着在合适的时机,用更聪明的方式展示你的工作。比如,在组会提问环节,可以就你发现的那个系统偏差,提出一个更深入的技术性问题,展现你的思考深度。或者,在非正式讨论时,和组里其他比较友善的师兄师姐交流你的发现,让更多人知道你的能力圈。” 他没有教她去争斗,而是教她如何更有效地建设和展示自己。他的安慰不是情绪上的抚慰,而是战略层面的指引。 禾畹听着他的话,心中的郁结仿佛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揉开。是啊,她不能指望环境来适应她,她需要学会在现有的规则下,更好地保护和发展自己。姜琳师姐的做法让她不快,但这并不能成为她停滞不前或自我怀疑的理由。 “我懂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接下来的日子,禾畹依然认真完成姜琳交代的所有任务,但她开始有意识地在实验记录中加入更多自己的分析和备注。在组会前,她会更充分地准备,争取在提问环节提出有质量的问题。她主动接近组里另一位以严谨和公正著称的博士后师兄,请教问题,偶尔也会“不经意”地提及自己在数据处理中遇到的一些有趣发现。 变化是微妙的。姜琳师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分配给她的任务依旧繁琐,但偶尔,在讨论一些细节时,会开始征询她的意见。王老师有一次在路过她工位时,停下来看了看她屏幕上正在运行的数据可视化图表,难得地点了点头:“这个图做得不错,很清晰。” 这一点点的认可,如同暗夜中的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行的脚步。禾畹知道,这条路还很长,潜藏的暗礁不会消失,但她的船舵握得更稳了。 夜深时,她还是会和陆殷视频,分享这些细微的进展。他永远是那个最耐心的听众和最睿智的参谋。他们的感情,在各自面对学业挑战的过程中,沉淀得愈发深厚。它不再仅仅是热恋的甜蜜,更是一种建立在相互理解、彼此支撑基础上的,坚实而温暖的同盟。 独行的轨道上,星光或许清冷,但远方有一盏始终为她亮着的灯,足以抵御沿途的寒凉,让她有勇气,更坚定地驶向属于自己的深邃海域。 第29章 申城三日(上) 时光如同实验室窗外那棵梧桐树的叶子,在不知不觉间被秋风染上淡黄,又悄然飘落几片。日复一日的文献、数据、组会,将日历一页页翻到了九月末尾。空气里开始掺杂桂花的清甜,和一种属于节日的、隐隐躁动的气息。 国庆长假将至。 这天晚上视频时,禾畹一边整理着刚跑出来的数据图,一边状似随意地问:“国庆……你们实验室放假吗?你有什么打算?” 屏幕那端的陆殷正对着一行复杂的代码蹙眉,闻言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语气带着科研民工特有的认命:“放是放,但老板的项目卡在关键节点,估计得泡在实验室了。你呢?打算回家还是在北京逛逛?” 禾畹的心轻轻动了一下。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屏幕上他难掩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一个念头迅速生根发芽。她快速心算了一下自己手头的实验进度——如果抓紧一点,假期的前四天拼一拼,大概能赶出三天空闲。 “我……”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小心翼翼,“我实验抓紧点,大概能空出三天。要不……我去上海找你?” 陆殷明显愣住了,蹙着的眉头瞬间舒展,眼底像有星光炸开,疲惫之色一扫而空:“真的?你能过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喜,身体也不自觉地坐直了。 “嗯。”看到他这么开心的反应,禾畹心里那点小小的不确定也烟消云散,肯定地点点头,“就是……会不会打扰你实验?” “不会!”陆殷立刻否定,语气急切,“绝对不打扰!你来了我效率更高!”他像是生怕她反悔,立刻拿出手机,“我现在就帮你看车票!你确定好能走的时间告诉我!” 接下来的几天,禾畹像上了发条一样,几乎住在了实验室。她高效地规划着实验顺序,压缩一切可以压缩的休息时间,连吃饭都是匆匆扒几口了事。李雪看她这副拼命的架势,忍不住打趣:“哟,这是要去见情郎了,动力十足啊!”禾畹只是红着脸笑笑,手下动作却更快了。 期待,成了枯燥实验里最有效的兴奋剂。 出发的前一天,陆殷已经把订好的高铁票信息发了过来,是假期第二天下午的车次。他还细心地列了一个清单,上面写了他实验室的地址、从火车站过去的乘车路线、以及酒店的位置和预订信息——酒店就在他学校附近,是他提前订好的。 国庆当天,禾畹依然在实验室奋战到深夜,终于将最关键的一批数据采集完成,后续的分析工作可以暂缓。回到宿舍,她仔细收拾了一个小行李箱,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物,一本正在看的专业书,还有那条他送的、已经有些旧了的烟灰色围巾——上海的秋天,早晚应该用得上。 第二天下午,禾畹踏上了南下的高铁。列车飞驰,窗外的景物从华北平原的开阔逐渐变为江南水乡的润泽。她的心情也如同这变化的风景,带着些许陌生,更多的是奔向明确目标的雀跃。 抵达上海虹桥站时,已是华灯初上。走出车厢,湿润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北京干燥的秋意截然不同。车站人流如织,禾畹按照指示牌走向约定的出站口,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远远地,她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陆殷站在接站的人群中,穿着简单的灰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身姿挺拔,正踮着脚,目光急切地在人流中搜寻。当他看到拖着小小行李箱的禾畹时,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很自然地,他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拉杆,另一只手则顺势牵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累不累?”他低头看她,眼神里有细细碎碎的光。 “不累。”禾畹摇摇头,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一路的奔波仿佛都值得了,“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刚来一会儿。”他牵着她,熟稔地穿梭在车站大厅,“走,我们先去酒店放东西,然后带你去吃饭。想吃什么?” 坐在去往酒店的出租车里,禾畹好奇地打量着窗外的上海。霓虹闪烁,高楼林立,车流不息,这座城市以一种繁华而高效的节奏运转着,与北京的大气磅礴是两种不同的气质。陆殷在一旁,指着窗外的一些地标,低声给她介绍着。 酒店果然离他学校很近,干净舒适。放下行李,陆殷带她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本帮菜馆吃了晚饭。味道偏甜,但食材新鲜,禾畹吃得很满足。 饭后,陆殷看着她,有些犹豫地提议:“我晚上……可能还得去实验室盯一下一个正在运行的模拟程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不然你一个人在酒店也无聊。” 禾畹立刻点头:“好啊!”她对他在上海的学习和生活环境充满了好奇。 陆殷的实验室在一栋崭新的现代化大楼里。刷卡进入,灯火通明,即使是在假期,也有不少学生在电脑前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电子设备混合的味道。 “陆师兄,来啦?”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从电脑后探出头,看到陆殷身边的禾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善意的笑容,“这位是?” 陆殷大方地介绍:“我女朋友,禾畹,过来玩几天。”他又对禾畹说,“这是周师弟。” “嫂子好!”周师弟爽快地打招呼,其他几个在工位上的学生也纷纷投来好奇而友善的目光,笑着点头示意。 禾畹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也礼貌地跟大家问好。她能感觉到,这个实验室的氛围似乎比她们那里要轻松一些。 陆殷领着禾畹参观他的“领地”。他的工位靠窗,桌上并排摆着三台显示器,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代码和曲线图,旁边堆着几本厚厚的英文专著和打印的论文,有些杂乱,却充满了沉浸式工作的痕迹。 “这边是服务器机房,噪音比较大……那边是公共实验区,放一些共享的仪器设备……”陆殷低声给她讲解着,语气里带着一种主人翁的自豪感。 禾畹跟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听着。她看到了他日常奋战的地方,看到了那些构成他世界核心的复杂符号和机器,一种更深层次的理解和连接感在心中滋生。她不再是仅仅通过视频看到他疲惫的脸,而是真正触摸到了他奋斗环境的质感。 陆殷回到自己的工位,快速检查了一下程序运行的状态,设置好参数,然后对禾畹说:“好了,让它自己跑吧,我们回去。” 离开实验室时,周师弟还笑着打趣:“陆师兄,好好陪嫂子玩啊!” 回到酒店房间,已是深夜。白天的兴奋和奔波后,疲惫感渐渐袭来。 陆殷帮禾畹把行李箱放好,揉了揉她的头发:“累了吧?早点休息。” 禾畹确实累了,但她更贪恋这难得的相处时光。她摇摇头:“还好。” 房间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和安静。两人分别了数月,此刻独处一室,思念如同解封的潮水,无声地弥漫开来。 陆殷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他伸出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这个拥抱比视频里的想象要真实和温暖千百倍。他低下头,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属于她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禾畹,”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真好。” 千言万语,都融在这两个字里。 禾畹窝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的起伏和有力的心跳,所有独自面对困难时的坚强,仿佛在这一刻都化成了绕指柔。她闭上眼睛,用力回抱着他,轻声回应:“嗯。” 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拥抱着,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真实的温存。窗外的上海依旧灯火璀璨,而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时光仿佛为他们停留了片刻,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宁静与甜蜜。对于明天的行程,两人心中都充满了共同的期待。 第30章 申城三日(下) 第二天,陆殷需要去实验室处理一些紧急的数据分析。他有些歉意地看着禾畹:“对不起,说好陪你的,但这个分析导师催得急……” “没事的,你忙你的。”禾畹立刻表示理解,“我在你宿舍看看书就好,或者去你们学校图书馆逛逛?”她不想成为他学业上的任何负担。 “好,我尽快回来。”陆殷亲了亲她的额头,匆匆离开了。 宿舍里只剩下禾畹一个人。她收拾了一下房间,然后坐在他的书桌前。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随手拿起他桌上的一本英文专业书翻看,里面密密麻麻的笔记和复杂的公式让她眼花缭乱,一种熟悉的、因知识壁垒而产生的无力感悄然浮现。他的世界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拓宽和深化,而她,似乎还在自己的跑道上艰难地追赶。 中午,她按照他昨天的指引,独自去了那个食堂。面对琳琅满目的窗口和快速移动的人群,她竟感到一丝怯懦。她努力模仿着别人的样子,点餐,刷卡,找座位。一个人坐在喧闹的食堂里,听着周围完全陌生的方言和关于学术、实习的高谈阔论,那种“局外人”的感觉再次清晰起来。 下午,她依言去了学校的图书馆。这里比阜南大学的图书馆更加宏伟肃穆,设施先进,学生们沉浸在各自的学习中,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屏息。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拿出自己带来的书,却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神。周围是沙沙的翻书声和键盘敲击声,每一个声音仿佛都在提醒她,这里是一个更高阶、更残酷的竞技场,而陆殷,正是这其中奋力搏杀的一员。 他在这里,如鱼得水,还是同样感到压力重重?他很少向她诉苦,总是报喜不报忧。但她能从他偶尔流露的疲惫和眼下无法消退的青色中,窥见一斑。她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物理距离,或许可以通过一张车票弥合,但那种因环境、平台和前进速度差异而产生的心理距离,却像一条悄然蔓延的细缝,无声无息。 陆殷在傍晚时分回来了,带着一身实验室的凉气和一个歉意的拥抱。 “等久了吧?饿不饿?” “不饿。”禾畹摇摇头,压下心头那些纷乱的思绪,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毫无阴霾,“你的事情忙完了吗?” “嗯,暂时告一段落。”他看着她,眼神温柔,“想吃什么?今天带你去尝尝上海的蟹粉捞面。” 晚餐时,他细心地帮她挑出面条里的姜丝,跟她分享实验室里新来的师弟闹的笑话。禾畹听着,笑着,心里那点微妙的情绪被他此刻的专注和温柔暂时掩盖。她贪恋这份温暖,贪恋他眼中只映着她一个人的样子。 陆殷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发顶:“真希望每天都能这样。” 禾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软一片。她“嗯”了一声,更紧地往他怀里靠了靠,没有说话。 第三天,是禾畹离开的日子。车票在下午。 上午,陆殷执意要带她去城隍庙和豫园。这里与校园和陆家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飞檐翘角,九曲回廊,市井的喧嚣和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他给她买小巧的南翔馒头,买五香豆,在她看着那些精巧的丝绸制品时,留意着她多看了几眼的花色。 “喜欢吗?”他问。 禾畹连忙摇头:“看看就好,这里东西贵。” 陆殷却已经拿出了手机扫码:“难得来一次,留个纪念。” 他付钱的动作很自然,但禾畹看着那个价格标签,心里却像被细针扎了一下。她想起他平时节俭的样子,想起他提到博士补助时认真的表情。这份礼物让她感到甜蜜,也让她感到压力。她不愿,也不能一直消费他那份同样需要精打细算的付出。 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陆殷始终紧紧牵着她的手,生怕她走丢。在一个卖传统手工艺品的摊位前,人潮一阵拥挤,禾畹被撞得一个趔趄,陆殷立刻将她护在身后,用身体隔开了拥挤。 “跟紧我。”他回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欲。 那一刻,禾畹看着他坚实的背影,心中涌起巨大的依赖和……恐惧。她恐惧自己会习惯这种保护,恐惧自己会在这种短暂的甜蜜中沉沦,从而忘记了各自前方那漫长而孤独的攀登之路。 午饭他们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解决。离火车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气氛在刻意维持的轻松下,潜藏着即将分离的低气压。 “下次你来,应该就是冬天了。”陆殷搅拌着咖啡,规划着,“到时候带你去……” “陆殷,”禾畹轻声打断他,她抬起头,目光落在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你在这里……压力大吗?” 陆殷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还好,习惯了。课题是有点难,但总能解决。” 他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可禾畹能看到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她知道的,他的世界绝非“还好”二字可以概括。那是一个她无法真正触及,也无法分担的世界。 一个清晰的认知,如同冰冷的水,缓缓漫过她的心田:他们此刻的甜蜜,是偷来的时光,是建立在两人暂时将现实的沉重包袱搁置一旁的前提下的。而一旦她离开,他就要立刻回归到那个高强度、快节奏的学术战场,她也要回到北京,继续在自己那条并不轻松的赛道上跋涉。异地恋的辛苦,不仅仅在于思念,更在于当你需要对方时,他只能出现在手机屏幕里;在于你们的生活节奏、压力源、成长步调不再同步,分享快乐有时会变成一种打扰,倾诉烦恼又怕增加对方的负担。 她想起自己在北京那间没有空调的闷热宿舍里挑灯夜读;想起在课题组会议上因为基础薄弱而不敢发言的窘迫;想起看到父母汇来的生活费时那份混合着感激与愧疚的心情……她的未来,是一场必须靠自己寸土寸血去争夺的战役。她没有任何退路,也没有任何可以依赖的捷径。 而陆殷,他同样如此。他的未来,系于那些晦涩的公式、无数的实验和顶尖的学术竞争。他不能分心,也不该被拖累。 一种深沉的、基于现实考量的理智,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因爱意而柔软的心脏,缓缓收紧,带来一种清醒的痛楚。 去火车站的地铁上,两人都异常沉默。车厢摇晃,他们并肩坐着,手依然牵着,却仿佛能感受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的重量。 进站口到了,人潮开始涌动。 “就送到这里吧。”禾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陆殷。 “我送你到检票口。”陆殷坚持,想去拿她的行李箱。 禾畹轻轻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努力扬起一个看起来尽可能轻松自然的笑容:“不用了,就到这里吧。你回去还要忙,别耽误时间。” 她的笑容无懈可击,甚至带着一丝体贴。但陆殷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那不是单纯的不舍,似乎还掺杂了别的,一种他无法立刻解读的决绝。他心头莫名一紧。 “禾畹,你……” “陆殷,”她再次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这几天,我很开心。” 她上前一步,主动抱住了他,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用力呼吸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仿佛要将这个感觉刻进骨子里。这个拥抱持续了很长时间,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眷恋。 然后,她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走了。”她看着他,眼神清澈,里面有一种陆殷从未见过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你……照顾好自己。我们……都好好努力。” 说完,她不再看他眼中可能出现的错愕或追问,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拉起行李箱,汇入了走向安检口的人流。她的背影挺直,单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向前走的姿态。 陆殷怔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安检通道的拐角,那句“我们好好努力”在他耳边回荡,像是一个承诺,又像是一道无形的界限。他忽然意识到,这三天看似亲密无间的相处,在最后这一刻,被禾畹亲手画上了一个带着距离感的休止符。她没有哭闹,没有抱怨,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伤感,她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方式,将彼此推回了各自原本的位置,那个需要独自奋斗、各自为战的位置。 禾畹坐在飞驰的列车上,窗外的田野和城镇飞速倒退。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泪已经被她死死逼退。她不允许自己脆弱。 是的,异地恋太辛苦了。那种渗透在日常生活每一个缝隙里的孤独感,那种需要分享时对方却不在身边的无力感,那种看着彼此走上不同道路、害怕差距拉大的恐慌感……它们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能消磨人的意志。 但她选择的,不是放弃他,而是正视这份辛苦。 她想起了父母在田间劳作的身影,想起了父亲将学费递给她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起了自己无数个在图书馆鏖战的清晨和深夜。她的人生,从来就不是一条可以依赖别人的坦途。爱情是生命中的珍宝,但它不应该是,也不能是停止奔跑的理由。 “我们好好努力。” 这句话,是对陆殷说的,更是对她自己说的。她要更加拼命地学习,更加努力地提升自己,她要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坦然面对任何距离,强大到在未来某一天,能够真正地、平等地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作为他的负担或牵绊。 列车呼啸着,载着她驶向北京,驶向她必须独自面对的未来。车厢内光线昏暗,她的侧影在玻璃上显得沉静而坚韧。心底那份因离别而生的酸楚依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她把那份浓烈的爱恋和不舍,深深地、深深地埋藏起来,转化为向前的动力。前路漫长,道阻且艰,但她知道,唯有努力,才是穿越这漫长分离与不确定未来的唯一舟楫。 第31章 跨城的 “时间约定” 异地恋像一场漫长的马拉松,考验的不仅是爱的浓度,更是将爱意细水长流地灌注进平凡日子的耐心与智慧。在禾畹与陆殷相隔千里的地图上,他们悄然建立起一套独属于彼此的“时间绑定”系统,用三个固定的坐标,试图对抗空间带来的疏离与不确定。 北京的秋日清晨,天光初亮,还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禾畹租住的老旧小区隔音不佳,总能听见邻居早起洗漱的动静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她的生物钟很固定,通常在六点四十左右自然醒来。 而几乎在她睁开眼,意识尚未完全回笼的瞬间,枕边的手机便会屏幕微亮,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震动。 时间是六点五十分。分秒不差。 微信界面上,是陆殷发来的消息,简单得像一句日常问候,却又重若千钧: 「准备好水杯了吗?我陪你一起喝。」 这是他为他们设定的“晨间生物钟同步”仪式。源于一次偶然的闲聊,禾畹提到自己早起习惯喝一杯温水,对身体好。第二天,陆殷便开始了这个行动。 起初,禾畹只觉得甜蜜。她会在醒来后,带着一丝期待看向手机,看到那条准时抵达的消息,嘴角会不自觉弯起。她会回复一个可爱的表情,或者拍下自己装满温水的马克杯发过去,附言:「已准备就绪!」 他会回一个「干杯」的表情,仿佛两人真的跨越了山河,在同一时刻做着同一件事。 但渐渐地,禾畹品出了这仪式背后一丝不容置疑的“规则感”。 陆殷的守时,近乎严苛。无论他前一天晚上是在实验室通宵达旦地跑数据,还是参加学术讨论到深夜,第二天清晨六点五十,这条消息一定会准时出现。有一次,禾畹知道他前晚几乎凌晨四点才休息,忍不住在收到消息后回复:「你才睡多久?不用特意定闹钟的,多睡会儿。」 他很快回复:「习惯了,没事。你喝了吗?」 他的“习惯”,像一根无形的线,轻轻牵动着禾畹。 有一次,禾畹前夜赶课题报告到很晚,清晨实在困倦,想着就多睡十分钟。意识模糊间,似乎听到了手机震动,但她选择了忽略。等她再次醒来,已是七点过五分。 拿起手机,屏幕上除了那条六点五十的固定消息外,下面紧跟着两条新信息,发送时间是七点整和七点零三分。 「是不是睡过头了?」 「醒了记得告诉我,别让我等太久。」 语气算不上责备,甚至带着关心,但那句“别让我等太久”,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禾畹的心湖,漾开一圈微妙的涟漪。那是一种被精准期待、不容拖延的感觉。他似乎将她纳入了他严谨的时间表中,成为了一个必须准时运行的模块。 她立刻回复:「刚醒,这就去喝水。」附带一个抱歉的表情。 他回得很快:「嗯,快去。早上时间宝贵,别耽误了。」 禾畹看着这句话,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一方面,她贪恋这份被如此郑重放在心上的感觉,仿佛她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都被他密切关注着;另一方面,这种无形的“催促”又让她感到一丝微小的压力,仿佛连赖床十分钟的自由,都在这种紧密的绑定中悄然失去了。 她捧着温水杯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苏醒的城市,心想:这大概就是陆殷表达爱的方式——极致的有序和不容置疑的参与感。她接受这份带着“强势”的甜蜜,如同饮下一杯温度刚好的水,暖意抵达四肢百骸。 如果说清晨的同步带着一丝清冷的秩序,那么午后的“云陪伴”则充满了慵懒而真实的暖意。 通常是禾畹下午没课,或者陆殷实验间隙有一个相对完整的休息时间。他们会提前约好,然后各自找个舒服的姿势,打开视频。 没有刻意的交谈,甚至不需要一直看着屏幕。 禾畹会趴在宿舍或图书馆的桌面上,手边摊开一本闲书,或者干脆就闭目养神。北京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她毛茸茸的发顶跳跃。她偶尔翻动书页,或者因为看到有趣的段落而微微抿嘴,这些细微的动作,都通过摄像头,实时传递到千里之外。 屏幕那头的陆殷,常常是靠在实验室休息室的转椅里,或者在他那个狭小宿舍的书桌前。他有时会戴着耳机闭目养神,眉宇间还残留着高强度思考后的疲惫;有时则会开着电脑,处理一些不那么烧脑的文献整理工作。 他们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扰。视频窗口像一扇开在彼此生活里的任意门,无声地展示着对方最日常、最不加修饰的状态。 偶尔,禾畹会从书页间抬起头,恰好撞上屏幕里陆殷正静静看着她的目光。他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眼神里有疲惫,有温柔,还有一种深沉的专注。她不会问“你看我干嘛”,他也不会解释。两人只是隔着屏幕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心照不宣和无需言说的安心。 有时,陆殷会突然开口,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低哑:“在看什么书?” 禾畹便把封面举到摄像头前,轻声说:“一本散文,写江南的,看得我想家了。” 他会点点头,说:“下次带你去。” 或者,禾畹会注意到他揉太阳穴的动作,轻声问:“很累吗?” 他会摇摇头,扯出一个笑:“还好。看到你就不累了。” 这些零星的对话,像午后阳光里漂浮的尘埃,细小,却真实地存在着,填补着沉默的间隙,让这份“云陪伴”不至于沦为冰冷的监控画面。 这是一种奇妙的陪伴。物理空间是分离的,但通过这方小小的屏幕,他们共享了一段完整的时间,呼吸着彼此呼吸的节奏,感受着对方存在的气息。它抵消不了拥抱的渴望,却在一定程度上慰藉了“无法参与对方日常生活”的遗憾。在这个时段里,他们是彼此安静的背景板,是各自忙碌生活中一个温暖而稳定的锚点。 夜晚,尤其是失眠的深夜,是异地恋最难熬的时刻。白天的忙碌和充实退去,思念和孤独感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故事接力”的习惯。这不像晨间同步那样由陆殷主导,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由禾畹开启的时候居多。 通常是在禾畹因为学业压力、或是莫名情绪低落而辗转反侧时,她会拿起手机,在黑暗中键入:「睡了吗?我有点睡不着。」 无论多晚,只要陆殷没有在通宵实验,他的回复总会很快到来:「还没。在想什么?」或者更直接地:「想听故事吗?」 于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故事接力”便开始了。 禾畹会先讲一段。她的故事大多围绕着家乡那个小小的村庄,充满了泥土的气息和童真的拙趣。 她讲夏天和小伙伴去田埂上抓蜻蜓,掉进了泥水沟,回家被母亲拎着耳朵骂;讲冬天屋檐下结的冰溜子,她偷偷掰下来当宝剑,却不小心敲碎了邻居家的瓦片;讲外婆做的槐花糕,香甜软糯,是整个童年最奢侈的味觉记忆;讲父亲在雨夜背着发烧的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去镇上的卫生院,他的脊背宽阔而温暖…… 她的叙述带着女性特有的细腻和画面感,语气里有时是怀念,有时是淡淡的感伤。这些陆殷从未参与过的过去,通过这些深夜的讲述,一点点在他脑海中构建起来,那个叫“禾畹”的女孩的形象,也变得更加立体和丰满。 轮到陆殷时,他的故事则呈现出另一种风格——更理性,更简洁,甚至带着点“理工男”的直白。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似乎总是与“解决问题”和“达成目标”相关。 他讲自己如何拆解家里坏掉的收音机,虽然最后没能装回去,但弄懂了基本的电路原理;讲为了参加市里的数学竞赛,整整一个暑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刷题,最后拿了一等奖;讲高中时和同学组队做机器人,为了一个传感器的问题争论不休,通宵调试…… 他的故事里,很少描述情绪,更多的是陈述事实和逻辑。但禾畹能从他平淡的语调里,听出那份隐藏在背后的执着、好胜,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秩序和掌控感的追求。 有一次,禾畹讲完一个自己因为算错数,把家里卖鸡蛋的钱赔光了,吓得不敢回家的糗事后,陆殷在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如果是我,我会先列一个清单,核对清楚数量和价格,避免这种错误。” 禾畹在黑暗中失笑:“那时候才七八岁呀,哪里懂这些。” 他却很认真:“习惯要从小培养。” 这话听起来有些不解风情,甚至带着点说教意味,但禾畹知道,这就是他思维方式的本能反应。他习惯于寻找规则、建立秩序、规避风险。这种特质,在他主导的“晨间同步”里已初见端倪,在他的成长故事中更是贯穿始终。 这些深夜的倾诉与倾听,像一种缓慢的精神按摩。禾畹在讲述中释放了压力,重温了来路;陆殷在倾听和回应中,更深入地走进了她的世界,同时也向她展露了自己性格的基石。故事本身的内容或许平凡,但接力过程中传递的理解、包容和那份“我在听”的专注,才是对抗深夜孤独最有效的武器。 四个月的时间,就在这晨昏定省般的“时间绑定”中悄然滑过。 “晨间生物钟同步”确保了每一天的伊始,彼此都是对方意识清醒后接触到的第一个人;“午休云陪伴”则在一天的中段,提供了无声却实在的慰藉;“深夜故事接力”则成为一天结束时,梳理情绪、深度连接的心灵SPA。 这套系统运转良好,维系着他们关系的甜蜜与稳定。禾畹确实从中获得了巨大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在一天中的这几个固定时刻,她都能“找到”陆殷,他也会为她预留出这段时间。 然而,那根名为“规则”的线,始终若有若无地存在着。 除了清晨不容拖延的喝水提醒,在其他互动中,陆殷的这种特质也会不经意流露。比如,如果“故事接力”中禾畹的叙述过于跳跃散漫,他会在第二天总结性地帮她理一遍时间线或逻辑顺序,“你昨天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按照时间顺序应该是这样……”;又比如,他会下意识地规划他们下一次视频的时长和内容,“今天我们聊二十分钟,然后各自去看书?” 禾畹能感觉到,他似乎在用他强大的理性和逻辑,为他们这段充满不确定性的异地恋,构建一个坚固的、可预测的框架。他将情感关系也视作一个需要精心维护和优化的系统,而“时间绑定”就是他设计的核心算法。 她欣赏他的认真与负责,也明白这背后是他不善言辞的、独特的爱的表达。她接纳这份带着“强势”的甜蜜,如同拥抱一个设计精密的仪器,能获得精准的温暖,但偶尔,也会怀念那种不受约束的、随心所欲的拥抱。 秋深了,北京的银杏叶黄了又落。禾畹站在铺满金色落叶的校园小径上,看着手机上陆殷发来的、提醒她天气转凉记得加衣的消息,心里充盈着一种复杂的暖流。她知道,他们正用这种独特的方式,紧紧抓住彼此,在各自奔跑的轨道上,努力维持着同一步频。前路尚远,但这套由时间编织的纽带,正变得越来越坚韧,足以承载更多的思念与期待,也考验着他们对彼此不同性格的包容与理解。 第32章 病榻旁的守护 北京的春夏之交,天气像孩儿面般说变就变。白日里暖风熏人,颇有几分初夏的意味,但早晚仍残留着未尽的凉意,偶尔一场突如其来的雨,便能将气温打压回去几分。 在这看似宜人的季节里,禾畹的生活却像一根越绷越紧的弦。研究生生涯的学业压力远比本科时更加具体和繁重。她所在的课题组接到了一个紧急的横向项目, deadline 迫在眉睫,作为团队里的新人,她需要付出的努力更是加倍。 实验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禾畹和几个同学埋首在仪器和数据之间,反复调试、记录、分析失败、再重新开始。颈椎和肩膀因为长时间的固定姿势而发出酸涩的抗议,眼睛也因为持续盯着屏幕而干涩发胀。 陆殷那边似乎也进入了某种攻坚阶段。他们例行的“晨间生物钟同步”依旧准时,但禾畹能从他偶尔简短的语音消息里听出浓重的鼻音和掩饰不住的倦意。“午休云陪伴”的频率不知不觉减少了,有时甚至好几天都凑不出一个共同空闲的午后。深夜的故事接力,也常常因为禾畹在实验室熬得太晚,回去倒头就睡,或者陆殷仍在处理数据而无奈取消。 两人之间的交流,渐渐被“吃了吗?”“还在忙?”“早点休息”这样程式化的关心填满。不是感情淡了,而是生活的洪流太过湍急,他们都像是在激流中奋力划水的人,能保持联系已属不易,无暇再像之前那样精心经营每一个浪漫的仪式。 “最近降温得厉害,出门一定要多穿点。”视频里,陆殷看着禾畹眼下明显的青黑,眉头微蹙。 “还好,实验室不冷。你也是,别总熬夜。”禾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不想让他担心。 “嗯,这个阶段快过去了。”陆殷揉了揉眉心,“你项目怎么样了?” “还在赶,有点麻烦。”禾畹叹了口气,“食堂的饭都快吃腻了,最近老是没什么胃口,随便扒拉几口就算了。” 这并非抱怨,只是疲惫时无意识的倾诉。她没说的是,为了节省时间,她常常错过饭点,打到手的饭菜早已凉透,她也就那么凑合着吃了。胃部偶尔会传来细微的、可以被忽略的不适感,她只当是作息不规律引起的,并未放在心上。 陆殷在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叮嘱:“再忙也要按时吃饭,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的语气带着他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认真,但这种关心在巨大的空间距离和各自繁重的现实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禾畹含糊地应了一声,心思已经飘到了还没跑完的模拟程序上。 禾畹的忙碌达到了顶峰。她几乎是以实验室为家,连续一周,每天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不足四小时。困极了,就在实验台的折叠床上和衣躺一会儿,闹钟一响又立刻爬起来。吃饭更是敷衍,常常是室友李丽帮忙从食堂带回早已凉透的盒饭,她匆匆吃几口就继续投入工作。 身体的警报其实早已拉响。持续的乏力,偶尔的眩晕,以及胃部越来越频繁的、隐隐的抽痛,都被她凭借意志力强行压了下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撑过去,把这个阶段撑过去就好了。 变故发生在一个凌晨。 禾畹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组数据的采集和分析,将报告发送给导师时,窗外还是一片浓稠的漆黑。她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宿舍,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直接瘫倒在床上。 然而,睡眠并未如期而至。下腹部传来一阵阵越来越剧烈的绞痛,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腹腔内狠狠拧搅。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额发和内衣,她蜷缩起来,试图缓解那钻心的疼痛,却无济于事。恶心感阵阵上涌,她强撑着爬下床,冲进洗手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剧烈的干呕。 同宿舍的李丽被洗手间的动静惊醒,打开灯,看到禾畹蜷缩在洗手台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浑身因为疼痛和寒冷而不住地颤抖。 “禾畹!你怎么了?”李丽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她。 “肚……肚子疼……”禾畹的声音气若游丝,额头上全是冷汗。 李丽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一片冰凉的湿腻。“不行,得去医院!”她当机立断,立刻叫醒了另一个室友,两人手忙脚乱地给禾畹套上最厚的羽绒服,搀扶着她,几乎是半拖半抱地下了楼,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最近的医院急诊。 就在禾畹在急诊室接受检查的时候,上海,陆殷正在自己的宿舍里,对着电脑屏幕做最后的核对。明天,就是那个他准备了三个月之久的全国性学术会议。这是他博士课题首次在如此重要的平台上亮相,导师寄予厚望,同行精英云集,甚至可能有“青千”或顶尖实验室的负责人到场。他的报告被安排在上午第二个,是最受关注的时段之一。演讲稿修改了无数遍,PPT 精益求精,每一个可能被问及的问题都准备了详尽的答案。这不仅仅是一次汇报,更可能直接关系到他未来的学术资源和发展方向。 手机屏幕亮起,是微信消息的提示音。禾畹的消息。这么晚?他心头掠过一丝疑惑,点开。 「陆殷师兄,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禾畹突然肚子疼得厉害,我们刚把她送到医院了,医生正在检查,看起来情况不太好。」后面附带了医院的名称和地址。 陆殷的手指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猛地冲向头顶。他立刻拨通了禾畹的电话,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禾畹现在怎么样?什么情况?” 电话那头背景嘈杂,李丽的声音带着焦急:“还在等检查结果,她疼得直冒冷汗,脸色特别吓人……” 就在这时,陆殷隐约听到电话里传来医生的声音:“……急性肠胃炎,伴有脱水症状,需要立刻住院输液观察……” 陆殷的大脑飞速运转。明天早上的会议……最早去北京的高铁是六点多……导师那边…… 所有的权衡几乎在一秒钟内完成。没有丝毫犹豫。 “李丽,谢谢你!麻烦你先照顾她,我马上买最早的车票过去!”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挂掉电话,陆殷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打开购票APP,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锁定了最早一班前往北京的高铁票。支付成功的提示弹出,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被解开,也像一道新的指令被下达。 然而,接下来才是更艰难的环节——如何向导师解释。此刻已是凌晨三点,打扰导师清梦本就极其失礼,更何况是临时放弃如此重要的会议。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静的夜色,组织着语言,然后拨通了王导师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陆殷以为无人接听准备挂断时,终于被接起。 “喂?”王导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惊扰的不快。 “王老师,非常抱歉,万分抱歉在这个时间打扰您。”陆殷的声音充满了诚恳的歉意,语速放缓,带着商量的口吻,“我是陆殷。情况紧急,我必须向您汇报一下。” “什么事?”导师的语气稍微清醒了些,但仍显严肃。 “我刚刚接到北京那边的紧急电话,”陆殷斟酌着用词,没有直接说“女朋友”,以免给导师留下过于感情用事的印象,“一位对我非常重要的家人,突发急病,确诊急性肠胃炎住院了,情况比较严重,身边没有其他亲属能照料。” 他停顿了一下,给导师消化信息的时间,然后才切入核心问题:“老师,我知道明天的会议非常重要,我也为此准备了很久。但眼下北京那边实在离不开人,我必须立刻赶过去。所以……关于明天的会议,我想……是否有可能安排其他同学代为宣读报告?”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陆殷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寂静中擂鼓。他知道导师此刻内心的不悦和考量。 “陆殷,”导师的声音彻底清醒了,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你应该清楚这个会议的分量。这不是普通的组会,关系到我们课题组的声音,也关系到你个人的学术发展。你为这个报告投入了多少精力,你自己最清楚。临时换人,效果会大打折扣。” “我明白,王老师,我完全明白。”陆殷立刻回应,语气沉重,“这确实是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也让我非常痛苦和愧疚。给课题组带来的损失和麻烦,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回来后接受任何处理。但北京那边……我实在无法放心。家人健康攸关,我……我不能不在场。” 他没有过多描述病情细节,也没有强调“女朋友”的身份,而是用了“非常重要的家人”和“健康攸关”来凸显事情的严重性和不可抗力。他的语气充满了无奈和恳切,那种基于责任的挣扎感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导师在那头又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他了解陆殷,这个学生向来沉稳可靠,目标明确,不是会轻易因私废公的人。能让他如此决绝地放弃准备了三个月的会议,情况恐怕确实不简单。 “唉……”导师最终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无奈,“既然你决定了……也罢,健康毕竟是第一位的。你那边情况稳定后,尽快跟我联系。” “谢谢老师!谢谢您的理解!”陆殷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声音带着感激的微颤,“会议的所有资料,报告PPT、讲稿、可能的问题答疑,我都已经整理得非常完备,可以立刻全部发给张师弟。我会在高铁上跟他详细交接,确保他能以最好的状态完成汇报,尽力将课题组的影响降到最低。” “嗯,你抓紧时间安排吧。路上注意安全,照顾好……你的家人。”导师的语气终于彻底软化。 “再次感谢王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结束通话,陆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他没有时间耽搁,立刻开始行动。先将所有会议资料打包发给张师弟,然后拨通电话,在对方睡意朦胧中快速清晰地说明了情况,并约定在高铁上进行线上详细交接。做完这一切,他才开始往行李箱里塞入简单的换洗衣物和笔记本电脑。 当陆殷风尘仆仆地冲进北京那家医院的病房时,已是上午十点多。他在高铁上几乎一刻未合眼,不断和李丽保持着联系,了解禾畹的最新情况。 病房是三人间,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禾畹躺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正挂着点滴,昏睡着。她的脸色是那种病态的、毫无生气的苍白,嘴唇干裂,眼下的乌青在雪白床单的映衬下更加触目惊心。一只手露在外面,手背上贴着胶布,细小的输液管连接着上方的吊瓶。 陆殷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目光贪婪地、又带着无尽痛惜地流连在她脸上。他伸出手,极轻地拂开她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指尖感受到她皮肤异常的冰凉。 似乎是感觉到了触碰,禾畹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视线起初是模糊的,逐渐聚焦,看清了床边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眨了眨眼,虚弱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陆殷?你怎么……来了?” “嗯,我来了。”陆殷握住她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掌心传来的温度比他想象中还要低,“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禾畹摇了摇头,又想点头,最终只是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好多了……你,你的会议……” “别管会议了。”陆殷打断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现在最重要。”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用棉签蘸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湿润她干裂的嘴唇,“医生说了,你现在不能多喝水,先润一润。” 他的动作细致而温柔,与平日里那个在学术上杀伐决断、在时间管理上近乎严苛的陆殷判若两人。他仔细向护士询问了禾畹的病情、用药、饮食禁忌和护理要点,甚至拿出手机备忘录一条条记下来。他去办理了所有住院手续,补齐了各项费用。他去买了柔软的毛巾、脸盆和独立的餐具,坚持要用温水为她擦脸、洗手。 禾畹昏睡时,他就安静地守在床边,看着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滴减少,适时地叫护士来更换。她因为腹痛微微蹙眉时,他会立刻紧张地俯身询问,或者用手掌隔着被子,轻轻按在她的胃部,仿佛这样能分担她的痛苦。 李丽和室友们来看望,看到陆殷这副模样,都暗自咋舌。她们印象中的陆殷,是那个传说中的“学神”,是高冷而专注的,却没想到在照顾人时,竟能细心周到到这个地步。 “陆师兄,你回去休息一下吧,我们在这里看着。”李丽好意劝道。 “不用,我不累。”陆殷摇头,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床上的禾畹,“她这里离不开人。” 他不是在客套,而是陈述一个事实。在他此刻的价值排序里,禾畹的需要是最高优先级,其他一切,包括他自身的疲惫,都可以靠后。 陆殷这一守,就是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他几乎寸步不离病房。饿了就在医院食堂随便对付一口,困了就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靠着眯一会儿。他严格控制着禾畹的饮食,从只能喝少量温米汤,到逐渐可以吃一些清淡的粥和烂面条,都是他亲自去挑选、确认温度适宜后才喂给她。 禾畹在他的悉心照料下,脸色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腹痛也明显减轻。身体是难受的,但心里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酸楚的暖流包裹着。她看着他为自己忙前忙后,看着他眼底因为缺觉而泛起的红血丝,看着他依旧沉稳却难掩疲惫的侧影,那些因异地和忙碌而产生的细小委屈和不安,似乎都被抚平了。 然而,在这种极致的温柔与守护之下,某些属于陆殷本质的特质,也以另一种形式悄然浮现。 他会严格按照医生规定的时间,提醒护士来量体温、测血压,误差不超过五分钟。他会仔细记录禾畹每一次喝水、进食、排便的时间与量,像是在完成一项严谨的科学观察。当禾畹因为嘴里没味,想偷偷舔一下他买来的苏打饼干时,他会立刻严肃地制止:“不行,医生说了现在不能吃任何固体和刺激性食物。” 他的照顾,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正确性”。他仿佛是这个小小病房里的最高指挥官,精准地执行着医嘱,也要求禾畹绝对服从这套利于她康复的“规则体系”。 有一次,禾畹觉得躺久了腰酸,想下床稍微走动一下。陆殷立刻否决:“你体力还没恢复,点滴也没打完,容易晕倒。再忍一忍,等这瓶点滴打完,我扶你在床边站一会儿。”他的理由充分,完全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和保护,但那语气中的决断,让禾畹把到了嘴边的“就一会儿”又咽了回去。 她享受着这种被全方位保护和安全包裹的感觉,却也隐约察觉到,自己在这份密不透风的关怀中,仿佛成了一个需要被完全管理的“项目”。他爱她,毋庸置疑,但他爱的方式,是试图将她纳入他所能掌控的最安全、最有序的轨道。 第三天下午,禾畹的精神好了很多,已经可以靠着床头坐起来和陆殷聊天了。夕阳的余晖透过病房的窗户,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你的会议……真的没关系吗?”禾畹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次,心里充满了愧疚。 “真的没关系。”陆殷握着她的手,语气平静,“导师已经理解了。张师弟代我宣读的报告,反响也不错。这些都没有你的健康重要。”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禾畹,以后不许再这样不顾身体了。熬夜,吃凉饭……这些坏习惯必须改掉。身体不是用来挥霍的资本。” 他的语气带着后怕,也带着不容反驳的强势。这不是商量,是要求。 禾畹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认真,点了点头,心里却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她知道他是对的,是为她好。可这种“必须”和“不许”,也让她清晰地感受到,在这段关系里,他始终是那个试图建立秩序、引导方向的人。 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像一次急刹车,让两人狂奔的生活节奏骤然慢了下来。它见证了陆殷毫不犹豫的牺牲和深沉的爱,也让禾畹在享受极致呵护的同时,更清晰地触摸到了他性格中那强势而执着的底色。依赖与自立的天平,规则与自由的边界,在病床前这片小小的天地里,无声地酝酿着。出院的日子临近,生活的洪流将继续向前,而这次经历,如同投入心湖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必将深远地影响他们关系的走向。 第33章 同城烟火 距离那场让两人都心有余悸的急性肠胃炎,已经过去了小半年。时光的河流看似平缓,却悄然冲刷着感情的河床,将那些因距离而产生的尖锐棱角磨得圆润,也让彼此的依赖沉淀得更加深厚。 禾畹的身体在陆殷事无巨细的远程监督和自身注意下,慢慢调养了回来。异地的摩擦依旧存在,比如因为信号不好突然中断的视频,比如因为各自忙碌而错过的消息,但他们都学会了在事后平心静气地解释,而非相互猜疑指责。感情在一次次小小的磨合中,反而呈现出一种稳定升温的坚实质地。 这天下午,禾畹正埋头在实验室处理一批繁琐的观测数据,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让她有些头昏眼花。她端起手边的水杯,正准备喝口水缓一缓,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陆殷的消息提示。 她随手点开,目光扫过那行字的瞬间,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握着水杯的手不受控制地一抖,几滴温水溅出来,落在她的手背和实验记录本上。 陆殷发来的消息很简单,却像一道强光,瞬间劈开了她眼前枯燥的数据世界: 「有个好消息。我们实验室和北京的一家研究院有长期合作项目,需要派核心人员驻场至少一年。我申请了,刚收到正式批复。」 驻场北京……一年…… 禾畹的大脑仿佛宕机了几秒,反复确认着这几个字。不是短暂的访问,不是几天的相聚,是至少一年,是实实在在的、可以呼吸同一座城市空气的漫长时光。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喜悦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冲垮了所有疲惫和枯燥。她甚至来不及擦拭手上的水渍,立刻颤抖着手指拨通了陆殷的视频通话。 几乎是秒接。 屏幕那端出现了陆殷的脸,背景似乎是他实验室的休息区。他嘴角噙着一抹清晰可见的、压也压不住的笑意,眼神亮得惊人,显然也在期待着她的反应。 “真的吗?陆殷!你说的是真的吗?”禾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丝哽咽前的颤抖,完全顾不上实验室里还有其他同学投来的好奇目光。 “真的。”陆殷看着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快和肯定,“手续都批下来了,那边研究院的接收函也到了。下个月底,我就能过来。” “下个月底……”禾畹重复着这个日期,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积蓄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那不是悲伤,是太过汹涌的开心和长久压抑后的释放。她用手背胡乱地抹着眼泪,又哭又笑,“太好了……真的太好了……陆殷,我们……我们终于不用再隔着屏幕谈恋爱了!” 这句话,她曾在无数个深夜,对着冰冷的手机屏幕,在心底无声地呐喊过无数次。此刻终于说了出来,带着滚烫的泪水和如释重负的颤音。 陆殷在屏幕那头,看着她激动落泪的样子,心疼又好笑,语气愈发温柔:“嗯,不用了。以后我每周都能陪你吃食堂、逛校园,再也不用算计着时间抢那难抢的高铁票了。” 他描绘的场景如此平凡,却在此刻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一起吃食堂,一起逛校园,这些普通情侣触手可及的日常,对他们而言,曾是奢侈的梦想。 “你来了住哪里?研究院提供宿舍吗?”禾畹吸了吸鼻子,开始操心实际问题。 “学校可以报销住的宿舍,只要价格在要求的范围内就可以”陆殷显然已经规划好了,“这几天就在看房源了。” “我帮你一起看!”禾畹立刻说,一种参与建设他们共同未来的兴奋感油然而生。 接下来的一个月,在期盼中过得飞快。陆殷最终在学校西门不远的一个老小区里,租下了一个一居室。房子不大,也有些年头,但胜在干净、交通便利。禾畹跟着视频“云看房”,兴奋地指挥着哪里该放书桌,哪里可以摆一盆绿植。 月底,陆殷终于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出现在了北京。他没有让禾畹去接站,自己安顿好,才打电话让她过去。 当禾畹推开那间小小出租屋的门时,看到的是已经初具模样的“家”。书籍整齐地码放在书架上,电脑设备已经接好,阳台上甚至还晾晒着他刚洗好的衬衫。陆殷系着一条显然是新买的围裙,正在厨房里笨拙地煮着面条,说是要给她做“入伙”的第一顿饭。 看着这个平日里在学术世界里挥斥方遒的男人,此刻在烟火气十足的厨房里为她忙碌,禾畹的心被一种巨大而踏实的幸福感填满。她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低声说:“欢迎来北京,陆殷。” 陆殷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覆盖住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声音带着笑意:“嗯,我来了。” 同城恋的模式正式开启。 最直观的变化,是每天的“上下班”。陆殷所在的研究院离禾畹的学校只有三站地铁。于是,清晨,两人会先在禾畹宿舍楼下汇合,一起去食堂吃早餐,然后陆殷送禾畹到实验室楼下,自己再步行去研究院。傍晚,谁先结束工作,就会在对方的单位门口等待,然后一起回家,或者就在学校食堂解决晚饭。 这种朝夕相处的陪伴,极大地消弭了异地时的不安和猜测。禾畹不用再担心他熬夜时没人提醒,陆殷也能直观地看到她是否按时吃饭。他们共享着同一座城市的天气、同一家超市的促销、同一条晚归的路。 陆殷很快融入了禾畹的生活圈。他偶尔会参加禾畹实验室的集体活动,比如组会后的聚餐。起初,禾畹的师兄师姐们对这个传说中的“上交大学神”还有些距离感,但很快发现,陆殷虽然话不多,但逻辑清晰,为人沉稳,在专业问题上能给出中肯的建议,私下里也并不难相处。一次聚餐,禾畹的大师兄,一个性格豪爽的东北男生,拍着陆殷的肩膀说:“陆殷,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我们小禾师妹都要成‘望夫石’了!”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陆殷也难得地露出了些微窘迫又带着点自豪的笑容。 禾畹也见到了陆殷在北京的同事和合作者。一次研究院组织的学术沙龙结束后,几个年轻的研究员约着一起去吃宵夜,陆殷带上了禾畹。席间,大家谈论着各自的课题和北京的见闻。一个来自南方的同事抱怨北京春天干燥,陆殷很自然地接过话头,说:“是比上海干,得多喝水,我女朋友就总提醒我。”说着,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禾畹。那个小小的举动,让在座的人都感受到了他们之间不言而喻的亲密。禾畹坐在他身边,听着他和同事用专业术语交流,看着他从容自信的样子,心里充满了骄傲。 周末是他们探索北京的时间。他们不像游客那样追逐热门景点,而是更热衷于钻进那些充满烟火气的胡同。在鼓楼附近的老胡同里,他们并排骑着共享单车,听着耳边传来的京胡声和鸽子哨声;在南锣鼓巷的人流中,他紧紧牵着她的手,在她对某个手工饰品多看两眼时,会悄悄买下来塞进她包里;他们在国家博物馆一待就是一整天,对着那些厚重的历史沉默不语,出来后却能就一个细节讨论许久;他们也去爬景山,在万春亭俯瞰紫禁城的金色琉璃瓦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他会从背后拥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看,这就是我们现在在一起的城市。” 禾畹的宿舍姐妹们,更是他们感情最直接的见证者。李丽常常打趣:“哎呦,现在某人可是‘家属’常伴左右了,想约个饭都得提前排队咯!”舍友希希则一脸羡慕:“你们这样真好,每天一起努力,一起进步,简直就是神仙爱情。”连平时话不多的秦羽,也会在禾畹晚归时笑着说:“肯定是和陆殷在一起,不用问。” 当然,生活不全是玫瑰色的。他们也会有争执,比如陆殷偶尔会因为工作太过投入,忘记了约定的时间;禾畹有时也会因为学业压力而情绪低落,对他缺乏耐心。但同城的最大好处在于,矛盾很少能过夜。一个真实的拥抱,一次并肩的散步,或者仅仅是一起吃一顿他做的、味道可能并不算太好的饭,就能让那些小小的不快烟消云散。 陆殷的“规则感”依然存在,比如他会严格规划周末的出行时间,确保效率;会提醒禾畹定期整理实验数据,避免堆积。但这种强势,在触手可及的陪伴下,变得更容易被接受,甚至成了禾畹依赖的一种秩序。她知道,他构建的这一切,核心都是为了他们能更好地在一起,走得更远。 傍晚,两人常常在学校的操场上散步。初夏的晚风温柔,跑道上是跑步锻炼的学生,看台上坐着依偎的情侣。禾畹挽着陆殷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上,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被夜色吞没,操场四周的灯一盏盏亮起。 “感觉像做梦一样。”她轻声说。 “不是梦。”陆殷握紧她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以后的日子还长。” 是啊,日子还长。异地恋的煎熬仿佛已成前尘,此刻充盈在心间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当下,以及对共同未来无比笃定的信心。这座古老而庞大的城市,因为一个人的到来,从此不再是地图上冰冷的坐标,而是充满了人间烟火与温暖爱意的,他们的“家”。 第35章 醋意与边界 同城恋的日子,像浸在蜜糖里的温水,不烫不凉,恰到好处地滋养着感情。禾畹几乎要沉溺在这种触手可及的安稳与幸福里,仿佛之前异地时的所有不安和揣测都只是上辈子的事。陆殷的存在,如同在她原本单调忙碌的生活底色上,涂抹了一层温暖而坚实的釉彩。 他们依旧保持着“周末同居”的节奏,周中各自忙碌,周末则窝在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分享着烟火气和静谧时光。陆殷的“规则感”在日常生活中依旧有迹可循,比如他会定期清理冰箱,保持厨房台面的绝对整洁,书桌上的物品永远归类有序。禾畹渐渐习惯了这种秩序,甚至开始依赖它带来的便利与稳定。 然而,再平静的湖面,也难免会被风吹皱。差异,如同水底潜藏的礁石,在日复一日的亲密航行中,终有触碰的一天。这次的导火索,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恰恰源于那些被禾畹刻意忽略、却又在心底悄悄堆积的微小芥蒂。 陆殷所在的实验室,与北京这边的研究院合作项目进展顺利,但他与原上海实验室的联系并未完全切断。尤其是他的一位直系师姐——周韵,同样是一位能力出众、性格爽利的博士,两人在上海时就是固定的实验搭档,配合默契。如今,一些关键的数据分析和模型验证,仍需他们远程协作完成。这意味着,陆殷需要经常与周韵进行视频会议,讨论实验细节,共享数据屏幕。 禾畹知道周师姐的存在。陆殷提起她时,语气平常,充满了对同行能力的认可,“周师姐做事很利落,逻辑清晰,这个部分交给她我放心。” 他从不避讳在禾畹面前接周韵的电话,讨论的内容也完全是专业术语,枯燥得让禾畹听不到三分钟就会走神。 理智上,禾畹完全理解。学术合作而已,公事公办。她信任陆殷的人品,也清楚他对自己工作的严谨态度。她甚至告诫自己,不能显得小气、不懂事,不能成为他事业上的绊脚石。 可情感上,那种微妙的、不受控制的不舒服感,像细小的藤蔓,悄悄攀爬。她见过一次陆殷和周韵视频会议时的样子。他神情专注,眼神锐利,屏幕上共享着复杂的图表和数据流,两人之间的交流简洁、高效,带着一种她无法介入的、属于同一领域的特殊气场。那个周师姐,即使在像素不高的视频画面里,也能看出其干练的气质和明亮的眼神。他们讨论时,那种心无旁骛的默契,让禾畹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地、涩涩地拧了一下。 她从未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每次陆殷挂断和周韵的电话,她都会装作若无其事地递上一杯水,或者转移话题,问晚上想吃什么。她把那点小小的醋意,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仿佛那是自己不够成熟、不够信任的证明。 与此同时,禾畹自己的课题也进入了一个瓶颈期。一组关键的生物样本观测数据反复出现问题,结果总是不理想,无法支撑她预期的结论。连续几周的失败让她倍感挫败,心情也像北京深秋时常笼罩的雾霾,灰蒙蒙的。 这个周五晚上,禾畹又一次在实验室熬到快十点,对着屏幕上依旧杂乱无章的数据曲线,沮丧得几乎要哭出来。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陆殷的出租屋,屋里亮着温暖的灯,陆殷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似乎刚结束一场线上讨论。 “回来了?吃饭了吗?”陆殷听到动静,转过头,关切地问。 “吃了点面包,没胃口。”禾畹把包扔在沙发上,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力气般瘫坐下来,声音有气无力。 陆殷合上电脑,走到她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实验还是不顺利?” “嗯。”禾畹闷闷地应了一声,把脸埋进膝盖,“又失败了。所有的变量都检查过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行……我觉得我好没用。” 陆殷沉默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安慰,而是习惯性地进入了分析模式:“你把实验记录和原始数据给我看看?是不是哪个步骤的预处理没做到位?或者仪器本身的系统误差你没校准?” 他的本意是想帮她解决问题。在他惯有的思维里,情绪宣泄于事无补,找到问题根源才是关键。 可这话听在正处于情绪低谷的禾畹耳中,却变了味道。她抬起头,眼睛因为疲惫和委屈有些发红:“你怎么就知道是我没做到位?仪器我都反复校准过了!步骤也核对了很多遍!失败就是失败,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已经很难受了,你就不能先安慰我一下吗?” 她的语气带着罕见的尖锐和委屈。连日来的压力,以及对自身能力的怀疑,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陆殷被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弄得一怔,眉头微蹙:“我不是责怪你。我只是想帮你分析原因。科学研究本来就是这样,失败是常态,重要的是从失败中……” “我知道失败是常态!”禾畹打断他,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哭腔,“不用你跟我讲这些大道理!我不是你的学生,也不是你实验室的师弟师妹!我需要的是你理解我的心情,而不是像审稿人一样挑我的刺!” 积累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那个被她刻意压抑的、关于周师姐的芥蒂,也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与眼前的争执纠缠在一起,让她口不择言: “你对我的实验就这么高标准严要求,一点差错都不能有。那你跟你那个周师姐做实验呢?她要是数据出问题,你也会这么咄咄逼人地追问她是不是哪里没做好吗?” 陆殷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看着她,眼神里先是错愕,随即慢慢沉淀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不解,也有了一丝了然。他没想到,她会把这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扯在一起,更没想到,她心里竟然藏着对周韵的介意。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保持冷静,声音低沉而平稳:“禾畹,你讲点道理。我和周师姐是工作合作,讨论的是客观数据和实验逻辑。我现在和你讨论你的实验,同样是出于关心,希望能帮你找到问题。这完全是两回事。” 他的理性解释,在情绪上头的禾畹听来,却像是撇清和指责。她只觉得他根本不懂她的感受,还在用那种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态度对待她的崩溃。 他不擅长处理这种纯粹情绪化的争吵,尤其当这情绪还夹杂着毫无根据的猜忌。“我和周韵只是同学,仅此而已。你很清楚这一点。” “我不清楚!”禾畹几乎是喊出来的,眼泪终于决堤,“我只知道你每天是在帮她做实验,而我失败了得到的是你的指责。”她猛地站起身,抓起沙发上的背包:“我不想跟你说了,我回学校了。” 就在她转身要往门口走的瞬间,陆殷也迅速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道不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这么晚了,别闹。”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情绪,“坐下,我们好好谈。” “没什么好谈的!你放开我!”禾畹用力挣扎,眼泪流得更凶。她此刻只想逃离这个让她感到窒息和难堪的场景。 陆殷却没有松手。他看着她泪流满面、情绪激动的样子,心里那点因被误解而产生的不悦,渐渐被一种更强烈的、混合着心疼和占有欲的情绪取代。他不能让她就这样哭着跑回学校,尤其是在深夜。 他手臂用力,将她往回一带,另一只手则环住了她的腰,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身前。禾畹被困在他的怀抱和沙发之间,动弹不得。 “陆殷你放开我!”她徒劳地挣扎着,握紧拳头捶打他的胸膛,却如同撞在坚硬的岩石上。 陆殷低下头,额头几乎抵着她的额头,呼吸灼热地喷在她的脸上。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滚着复杂的情绪,不再是纯粹的冷静,而是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霸道的专注。 “我不放。”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声音沙哑而强势,“今晚,你哪里也别想去。” 说完,他不再给她反驳的机会,猛地俯身,攫取了她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它带着惩罚的意味,不容拒绝,甚至有些粗暴。他的舌强势地撬开她的牙关,深入其中,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掠夺,席卷着她所有的呼吸和呜咽。禾畹起初还抗拒地推拒着他,发出模糊的抗议声,但在他强势的攻势和熟悉气息的包围下,她的挣扎渐渐变得无力。 他的吻慢慢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惩罚,逐渐染上了情动的色彩。变得深入而缠绵,带着一种急于确认什么的焦灼。他的手也不再仅仅满足于环住她的腰,而是开始在她背上用力地抚摸,带着薄茧的指腹隔着衣物摩挲着她的脊柱,带来一阵阵战栗。 “唔……”禾畹忍不住发出细碎的呻吟,身体在他怀里软成一滩春水。 陆殷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走进卧室,轻轻放在那张他们共享过许多个温馨周末的床上。他随即覆身而上,但没有将重量完全压在她身上,而是用手肘支撑着,继续着那个漫长而深入的吻。 他的手也没有闲着,灵活地探入她的衣摆,抚上她腰间细腻的肌肤。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在她腰侧和背脊流连,所到之处,点燃一簇簇小火苗。良久,他翻身躺到她身侧,手臂却依旧霸道地环着她的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仿佛生怕她跑掉。 “睡吧。”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晚就在这里睡。” 禾畹蜷缩在他怀里,身体还因为刚才的亲密而微微颤抖,心里却五味杂陈。他没有解释和周师姐的关系,没有继续争论谁对谁错,只是用这种近乎霸道的方式,将她留在了身边。他用行动宣告了他的所有权,也用戛然而止的**,表达了他的尊重。 激烈的情绪在身体的亲密接触和最后的克制中,奇异地慢慢平复下来。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禾畹闭上眼睛,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和手臂坚定的力量。那些争吵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但此刻,被他这样紧紧地抱着,那些话语带来的刺痛感,仿佛减轻了许多。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和好,也不知道明天醒来该如何面对。但此刻,她不想再去思考那些复杂的情绪和道理。她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寻找着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干净的气息。 陆殷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他低头,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一夜,两人相拥而眠,不再有言语,只有紧密相贴的身体和逐渐同步的呼吸,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地弥合着那道因性格差异和潜在醋意而裂开的缝隙。 第二天清晨,窗外天光微亮,房间里的陈设笼罩在朦胧的晨光中。她发现自己依旧被陆殷紧紧圈在怀里,他的手臂横在她腰间,沉稳有力。 她微微一动,陆殷就醒了。他睁开眼,眼神初时带着刚醒时的朦胧,随即很快变得清明。他没有立刻松开她,也没有提起昨晚的争吵,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在审视她的情绪。 禾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早。”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手臂却收紧了些,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还生气吗?” 禾畹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生气吗?似乎没有那么生气了。委屈吗?好像也淡了一些。但那种因差异而产生的无力感,依旧盘踞在心底。 见她不语,陆殷也没有逼问。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动作温柔得与昨晚的强势判若两人。 “我和周师姐,只是工作关系。”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而坦诚,“她能力很强,合作起来效率很高,仅此而已。我欣赏她的专业能力,但无关其他。”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至于你的实验……我承认,我的方式可能有问题。我只是习惯了那种解决问题的思维,忽略了你的感受。以后……如果你需要的是安慰,可以直接告诉我。” 他的解释简洁明了,没有过多的修饰,却带着一种认真的诚恳。他没有指责她的醋意无理取闹,而是承认了自己表达方式的不足。 禾畹听着他的话,心里那点残余的芥蒂,仿佛被温暖的阳光照到的冰块,慢慢开始融化。她知道自己昨天的指控有些过分,也知道自己把工作中的挫败感迁怒到了他身上。 “我……我也没有真的怀疑你什么。”她小声嘟囔着,“就是……情绪上头,实验失败太久了,无处发泄。” 陆殷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指腹擦过她眼下因为昨晚哭泣和睡眠不足而留下的淡淡阴影。 他低下头,再次吻住她。这个吻温柔而缠绵,充满了抚慰和珍惜的意味,与昨晚那个带着掠夺性的吻截然不同。禾畹闭上眼睛,回应着他的亲吻,感受着他唇瓣的柔软和温暖,心底最后一丝阴霾也渐渐散去。 一吻结束,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融。 “以后有什么不高兴,直接告诉我,别憋在心里。”陆殷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势,“不许再像昨晚那样,动不动就要跑回学校。” 禾畹脸上微微发烫,点了点头:“嗯。” “还有,”他补充道,眼神认真,“实验失败了没关系,我陪你一起找原因。” 阳光彻底照亮了房间,新的一天正式开始。昨晚的争吵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激烈地冲刷过后,空气变得格外清新,感情的花朵也在雨水的滋润下,绽放出更加坚韧的色彩。 陆殷起身去做早餐,禾畹躺在还残留着他体温的被窝里,看着他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心里一片安宁。她知道,性格的差异、观念的磨合,未来可能还会有。但只要有他在身边,有这份愿意沟通、愿意包容、甚至在争吵中依旧坚守着尊重与底线的爱,她就有勇气,和他一起,穿越所有琐碎日常里的风风雨雨。 这个清晨,没有刻意的道歉,没有冗长的保证,只是在阳光、早餐香气和一个温柔的拥抱里,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秋日午后,在阳光与被窝的包裹中,达成了又一次更深层次的理解与契合。 第36章 以爱为名的远航 北京的深秋,色彩浓郁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金黄的银杏,火红的枫叶,交织出一派绚烂景象。然而,这绚烂之下,潜藏着不可避免的凋零。随着陆殷来京一周年的日子悄然滑过,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如藤蔓般悄然缠绕上禾畹的心头。 她变得比以往更加留意陆殷的电话,尤其是那些来自上海区号的号码。她会在陆殷接起电话时,装作不经意地放慢手中的动作,试图从他简短的应答和沉稳的语调中,捕捉到一丝关于“未来”的讯息。 “上海那边……有新的安排吗?”一次晚饭后,禾畹终究没能忍住,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 陆殷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闻言转过身,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盘子,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带来一丝温热的触感。“还没有明确的通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北京这边的项目还有一些收尾和深化的工作,导师和研究院这边都希望我能继续参与一段时间。” 他顿了顿,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令人安心:“别想太多,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和你商量。” 禾畹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腔平稳的跳动,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淡淡书卷气和实验室清洁剂的味道。她“嗯”了一声,努力将心头那点飘忽的不安压下去,告诉自己应该相信他的判断,珍惜当下触手可及的温暖。 日子依旧在忙碌中平稳前行。陆殷穿梭于研究院与学校之间,似乎比刚来北京时更加忙碌。禾畹也投入到了新的研究阶段,她像一只铆足了劲的陀螺,试图用高强度的运转来麻痹内心深处对时间流逝的敏感。 一个周六的下午,陆殷因学校实验室一批重要的合作数据需要紧急处理,匆匆出了门。禾畹独自留在出租屋里,准备整理一些换季的衣物。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带着深秋特有的澄澈与温凉,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当她蹲下身,拉开书桌最底层那个不常使用的抽屉,想找一本之前存放的旧相册时,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牛皮纸文件夹。它被妥善地放置在几本厚重的工具书下方,并不显眼,却带着一种刻意的隐蔽感。 禾畹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文件夹取了出来。里面只有寥寥数页纸。最上面一封,醒目的抬头上印着香港一所顶尖大学的校徽以及一个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联合实验室标志。标题是《推荐信》。推荐人,是陆殷在上海的博士生导师,那位在学界德高望重的王教授。 信中的措辞极其恳切且充满赞赏,王教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极力推荐陆殷申请该实验室一个为期两年的合作职位。他详细列举了陆殷在博士期间的卓越成果和科研潜力,称其“思维敏锐,态度严谨,具备成为未来领域内领军人才的杰出潜质”,并强调“此职位汇聚全球青年英才,竞争异常激烈,机会堪称黄金跳板,对陆殷未来的学术生涯将产生决定性影响”。 推荐信的落款日期,清晰地印着——一个月前。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禾畹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她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几乎是屏住呼吸,翻开了下面的纸张。那是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往来记录。 发件人:陆殷。 收件人:王导师。 邮件里,陆殷先是诚挚感谢了导师的悉心培养和鼎力推荐,随后语气恭敬却异常明确地表示,因目前在北京的合作项目已进入关键攻坚期,短期内无法抽身,且“北京研究院提供的平台与资源亦属国内顶尖,对个人后续发展助力良多”,因此“经过慎重权衡,决定暂不申请此次香港职位”,并对辜负导师的殷切期望深表歉意。 王导师的回复紧随其后,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惋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 「陆殷,你陈述的理由我已阅悉。北京的项目固然重要,但香港这个机会,无论从平台的国际影响力、前沿课题的开放性,还是对未来学术人脉的拓展,其层级和视野都非北京目前所能比拟。我理解每个人在职业生涯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考量,但作为你的导师,我必须提醒你,在关键节点上的选择,往往决定一个人未来的高度。这个决定,似乎并非你一贯冷静、长远的风格,望你抛开一时牵绊,真正为自己的学术生命负责,三思而后行。」 「并非你一贯冷静、长远的风格」,「一时牵绊」。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禾畹的心上。所有的掩饰和借口,在导师犀利的目光下,都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堪一击。那个被刻意回避的、真正的理由,**裸地摆在了面前。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负罪感。她扶着书桌边缘,缓缓坐在冰冷的椅子上,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寒气。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陆殷在学术报告厅里侃侃而谈时自信从容的身影;浮现出他深夜对着电脑屏幕,眉头微蹙,眼神却异常明亮地推导模型时的专注侧脸;浮现起他偶尔提及领域内那些国际顶尖学者和他们的突破性工作时,语气里那种虽未明说、却清晰可辨的向往与追求……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陆殷的世界有多么广阔,他的才华和野心,理应翱翔在更无垠的天空。香港那个机会,如同导师所言,是“黄金跳板”,是“决定性影响”。而他,为了留在北京,留在她身边,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地拒绝了。 这不再仅仅是地理距离的问题,这是一次可能定义他未来学术高度的关键抉择。而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前行路上的牵绊,一副用柔情蜜意编织而成、却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的枷锁。 当门口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熟悉声音时,禾畹如同被惊醒一般,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几页薄薄的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陆殷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室外微凉的空气。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客厅中央、脸色苍白、眼神直直望着自己的禾畹,以及她手中那份眼熟的文件。他脸上的神色瞬间凝固,动作停顿在脱外套的瞬间,眸色深沉下去,仿佛预感到风暴的来临。 “畹畹……”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禾畹没有回应他的呼唤,只是将手中的文件夹递到他面前,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 陆殷沉默地接过,目光快速扫过那些他早已熟稔于心的文字,脸上并没有出现被撞破秘密的惊慌,反而是一种混合着无奈、沉重,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他放下文件夹,抬眼看她,声音低沉:“你看到了。” “一个月前……”禾畹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颤抖,“你瞒了我一个月。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多想。”陆殷试图靠近她,语气带着安抚,“我觉得留在北京是目前最好的选择,无论是对于项目,还是……” “还是为了我?”禾畹打断他,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泪水在眼眶里迅速积聚,“陆殷,你看着我,诚实地回答我,如果不是因为我在这里,你会放弃这个机会吗?你会吗?!” 她的质问,尖锐而直接,剥开了所有理性的、权衡的外衣,直指核心。 陆殷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了禾畹最后的侥幸。他的沉默,本身就是最清晰的答案。 “你不会。”禾畹替他说了出来,眼泪终于滚落,带着灼人的痛楚,“你怎么可能会放弃?陆殷,你明明有那么远大的前程,为什么要为我停留?” “畹畹,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绝对……”陆殷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心口一阵揪痛,试图用理性分析来平息她的情绪,“职业生涯是很长的一段路,并非只有一个节点。北京的平台同样优秀,我在这里的工作也很有价值。我做出这个决定,是综合考量,你只是众多因素之一,并非全部……” 禾畹摇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导师的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他都说你不是理性权衡了!陆殷,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因为我成了你计划里的那个变数,那个让你做出非最优选择的理由!” “我从来没有把你视为‘变数’或者‘拖累’!”陆殷的语气加重,带着一丝被误解的焦灼,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膀,目光紧锁着她,“我想和你在一起,共同规划未来,这本身就是我人生计划里最重要的一部分!这难道有错吗?” 禾畹激动地挣脱他的手掌,声音带着哭腔,“陆殷,我承受不起!我害怕……我害怕现在这份看似安稳的幸福,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你心底的遗憾和埋怨!我害怕当我看着你在一个或许本可以更广阔的天地里被局限时,会后悔今天因为我的存在而让你做出的选择!” 这是根植于她成长经历中最深切的恐惧。来自那个资源匮乏、每一个机会都需拼命争取的乡村背景。她太懂得“机遇”的珍贵与转瞬即逝。她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用前程似锦换来的朝朝暮暮,那温情脉脉的背后,是她无法承担的沉重和对未来无尽的忧虑。 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努力让声音恢复一丝冷静,尽管身体仍在微微发抖:“你应该去香港。那是你应得的舞台。” “我说了,我不去。”陆殷的态度同样坚决,他无法接受她单方面为他的人生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更无法理解她为何要将他们的感情与他的事业如此对立起来,“我的职业生涯,由我自己负责和选择。你不能用‘为我好’的名义,来否定我们共同的现在和未来。” “我没有否定!”禾畹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仿佛所有的语言都无法穿透他固执的壁垒,“正是因为我珍视我们的感情,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建立在你的牺牲之上!那样的感情是不平等的!如果我的存在,注定要让你不断地妥协和放弃你本该拥有的东西,那这样的关系,对我而言是一种煎熬,我无法坦然接受!” 陆殷看着她泪眼婆娑却异常清亮坚定的眼眸,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席卷了他。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用逻辑和规划解决一切问题,可此刻,他发现自己在禾畹这种基于深刻爱意与同样深刻的恐惧而生的决绝面前,所有的道理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不知道该如何让她明白,他的选择并非牺牲,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奔赴。 他试图再次拥抱她,用身体的温度来融化这冰冷的僵局。 但禾畹再次避开了。她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却也有着不容置疑的决然,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如果你坚持要放弃香港,留在北京,那么,我们分手吧。”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时间凝固。 陆殷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他深爱的女孩。他没想到,“分手”这两个字,会如此轻易地从她口中说出,成为逼迫他的筹码。那双总是沉静睿智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震惊、受伤、以及一种被背叛般的怒火在其中交织。 “禾畹,”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沙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禾畹强迫自己迎视他灼痛的目光,心脏如同被撕裂般疼痛,语气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我非常清楚。陆殷,我不能成为你人生选项里的那个‘代价’。如果你执意要为我放弃这次机会,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我想知道,没有我的存在,你会怎么选择” 陆殷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苦涩而冰冷的弧度:“我留在你身边,对你而言,竟然如此不堪重负?” “是!”禾畹狠下心肠,用力点头,每一个肯定的音节都像刀子在凌迟自己的心,“对我来说是!当我看到那封推荐信,想到你是为我放弃的,我就无法心安!我会永远活在怀疑和自责里,怀疑你是否真的甘心,自责是否拖累了你!这样的感情,我宁可不要!”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在漫长等待和痛苦挣扎中逐渐清晰的决定:“陆殷,你去香港。我们彻底断开联系,各自专注各自的道路。我发现,我们之间可能并不合适,你的习惯性付出有时候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当然我自以为是地为你好也可能并不如你意,所以我不想这样继续下去了” 她这番看似理性、充满“长远规划”的决绝,听在此刻的陆殷耳中,却不啻于彻底的否定和不信任。她不信任他的选择是出于爱与责任的统一,不信任他们的感情能够超越地理与时间的考验,甚至单方面判定了他留在她身边的“不值”与“错误”。 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解释,在她那句冰冷的“分手”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一厢情愿。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和冰封般的绝望,缓缓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眼神里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幽潭。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在空气里,却又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某种信仰彻底崩塌后的决绝,“如你所愿。” 说完这三个字,他不再有任何迟疑,决然转身,拿起方才脱下的外套,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禾畹僵立在原地,直到门外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压抑已久的痛哭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终于冲破了喉咙,在空荡寂静的房间里绝望地回荡。她做到了,她用最残忍的方式,推开了她生命中最温暖的光,将他送回了属于他的星辰大海。可为什么,胜利的滋味如此苦涩,心口的空洞如此寒冷,仿佛连灵魂都被一同带走。 接下来的三天,禾畹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非必要联系。她拒接陆殷的电话,不回他的任何信息。她不敢听到他的声音,不敢看到他的文字,怕任何一丝柔软的触碰,都会让她辛苦筑起的堤坝瞬间崩溃。 陆殷在她宿舍楼下和实验室门口,沉默地守候了三天。 他不再试图用言语沟通,只是像一个固执的守望者,伫立在深秋萧瑟的风里。他穿着那件她熟悉的黑色大衣,身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 禾畹躲在宿舍窗帘的后面,透过缝隙,远远地望着那个刻骨铭心的身影。她看着他从晨光熹微站到暮色四合,看着路灯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悠长。每一次,内心都经历着天人交战的煎熬,几乎要控制不住冲下去的冲动,告诉他她后悔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他留下。 可是,她想到上次生病,陆殷不顾会议跑来北京陪她,这次又拒绝了合作机会,她闭上眼睛,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是家里唯一的希望,像她们这种家庭,负担不起失误,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存在又会变成他的错误选择,至少,眼前的机会,让他抓住,是她唯一能挽救的。 第三天,天空飘起了冰冷的雨丝,气温骤降。陆殷又来了,依然站在那里,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他却恍若未觉。 禾畹站在实验室的窗口,看着雨幕中那个模糊而坚定的身影,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知道,她必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不能再给他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 她撑着伞,走下实验室大楼。 看到她出现,陆殷沉寂的眼眸里骤然亮起一簇微弱的火光,但那火光在她冰冷而疏离的眼神注视下,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归于沉寂的灰暗。 两人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相对而立,空气冰冷而粘稠。 “下雨了,回去吧。”禾畹率先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对待一个陌生人。 陆殷没有动,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带着最后一丝近乎卑微的祈求,嗓音因寒冷和长时间的沉默而沙哑:“真的……没有一点可能了吗?就算……我去了香港,我们……” “不能。”禾畹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伞柄,指节泛白,“陆殷,你的存在,现在也是我的负担。” 陆殷眼神痛苦,他甚至想不到辩解的话,无论自己说去与不去,现在都是错误。 她抬起眼,目光穿过雨幕,落在他湿漉漉的、写满痛楚的脸上,语气清晰而残忍:“我们不要联系了。” 陆殷低下头,像是品味着世间最苦涩的果实。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如同这深秋的雨,包含了太多的痛楚、不解、失望,以及一种被彻底放弃后的、万念俱灰的沉寂。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再说。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也一同看穿、带走。 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踏着湿漉漉的地面,融入了迷蒙的雨幕之中。他的背影,在灰暗的天色和连绵的雨丝里,显得如此孤独而决绝,最终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也仿佛从禾畹的世界里彻底抽离。 他走了。终于还是按照她设定的剧本,走向了那个光明的、却没有她的未来。 禾畹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她的鞋面和裤脚,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以为这会是一场暂时的离别,是为了未来的重逢。 然而,她并不知道,她此刻的“理智”与“决绝”,在陆殷那里,被解读成了爱的消亡与信任的彻底崩塌。他感受不到她内心那些带着血泪的期盼与规划,他只听到了“负担”,听到了“彼此消失”,看到了她将他推离生命时那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坚定。 他带着一颗被她亲手击碎、冻结的心,和她以为的“成全”,踏上了前往香港的未知旅程。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再是简单的地理距离,而是因深爱却无法同步的期望而产生的巨大鸿沟,是两颗同样骄傲、同样为对方着想,却走向了不同方向的心。 雨,依旧冷冷地下着,冲刷着这座城市,也试图冲刷掉所有爱与痛的痕迹。但这个离别的秋天,注定成为禾畹生命里最漫长、最寒冷的季节。 第37章 隔岸的灯火 时间是最冷静的医师,也是最残忍的雕刻师。两年光阴,如同永定河的水,看似平静无波,却已悄然带走了太多东西,也沉淀了无数过往。 陆殷离开后的北京,对禾畹而言,仿佛被抽走了一层底色。最初的几个月,世界是灰暗的,失重的。那种钝痛并非歇斯底里,而是如同慢性中毒,渗透在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她常常在深夜惊醒,手伸向旁边冰冷的空位,然后怔忡地望着天花板,直到晨曦微露。 她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不饮不食”。不是刻意绝食,而是身体本能地抗拒着食物,仿佛吞咽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凝结成块的思念与负罪感。味蕾失灵,胃囊紧缩,短短数周,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合身的衣服变得空荡荡,颧骨凸显,眼窝深陷,像一株失水过多的植物。 最终,一场来势汹汹的重感冒击垮了她本就脆弱的免疫系统,高烧不退,咳嗽不止。独自躺在租住的单间里,感受着身体忽冷忽热的战栗,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病去如抽丝”,也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曾经会在她生病时彻夜守候、笨拙却细致地喂她喝粥的男人,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与她的人生切断了关联。 没有退路,也没有可以依赖的怀抱。她只能靠自己。挣扎着爬起来,烧水,翻找出不知是否过期的退烧药,强迫自己咽下无味的白粥。身体的痛苦反而成为一种奇异的救赎,它压过了心里的痛,让她专注于“活下去”这个最原始的命题。 病愈之后,仿佛也褪去了一层旧壳。她不再允许自己沉溺于无望的情绪。生活被重新规划,填满了具体而微的目标:完成手头棘手的课题论文,准备毕业答辩,海投简历,奔波于一场场笔试和面试之间。 忙碌是治愈心疾的良药。她渐渐习惯了没有陆殷的生活。习惯了清晨醒来只有手机闹钟的嗡鸣,习惯了深夜从实验室回来时独自走过那段昏暗的路,习惯了在食堂吃饭时对面空着的座位,也习惯了一个人面对所有决策,无论是选择哪份工作,还是租下哪间离公司更近的房子。 毕业,入职。她从一名学生变成了穿梭于北京写字楼里的职场新人。生活被新的环境、新的同事、新的工作压力所填充。她努力适应着职场的节奏,学习着与人周旋,在项目中证明自己的价值。偶尔,在加班到深夜,站在灯火通明的写字楼窗口俯瞰车水马龙时,她会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那个在实验室里专注侧影,想起他谈起未来时眼中闪烁的光芒。但那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像夜空中倏忽即逝的流星,很快便被现实的疲惫所淹没。 她很少主动去打听陆殷的消息。那两年的“不联系”约定,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被她和他共同遵守着。她只知道他去了香港,在那个顶尖的实验室里,仅此而已。她将他埋在了心底最深处,一个不轻易触碰的角落,仿佛那是一场过于美好而终究醒来的梦。 直到那个看似寻常的周五傍晚。 禾畹刚结束一周高强度的工作,感觉身心俱疲。她拒绝了同事聚餐的邀请,只想尽快回到那个小小的出租屋,卸下一身疲惫。手机屏幕亮起,是李丽发来的微信消息,一连好几条,语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畹畹,你下班了吗?」 「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你看这个……」 下面紧跟着一张朋友圈截图。 禾畹的心莫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她点开截图。 发布者是魏溦。她们大学同班的一个女生,家境优渥,长相明媚,性格开朗外向,在班里人缘不错。禾畹与她虽不算亲密,但也没什么过节,属于见面会点头微笑的关系。 魏溦发的是一组九宫格照片,定位在香港标志性的维多利亚港。璀璨的夜景,繁华的都市,精致的餐厅……前面几张都是典型的游客照。然而,当禾畹的目光滑到中间那张照片时,她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照片上,是魏溦笑容灿烂的脸,旁边是一个男人的侧脸那个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身形挺拔,侧脸线条清晰利落,鼻梁高挺,唇角带着一丝浅淡而温和的笑意。 是陆殷。 背景是流光溢彩的维港夜景,霓虹勾勒出摩天大楼的轮廓,水面倒映着斑斓灯火,一切都美得像电影海报。 禾畹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冰凉,指尖失去知觉,手机几乎要滑落。她感觉自己像是被骤然抛进了冰窖,刺骨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四肢百骸都僵硬得无法动弹。耳边嗡嗡作响,办公室里嘈杂的键盘声、同事的交谈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屏幕盯穿。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却又似乎有些陌生。他看起来很好,比两年前更加沉稳,褪去了些许青涩,添了几分成熟男人的从容。 而站在他身边的,是魏溦。那个明媚的,和他同样出身良好、教育背景相似的魏溦。他们站在一起,无论是外貌、气质,还是所谓的“平台”、“圈子”,都显得如此……和谐登对。 “班上同学知道陆殷是你前男友,谁都不敢告诉你……”李丽后续发来的文字,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禾畹早已麻木的心上。 原来,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原来,她以为的“各自努力,各自安好”,在他那里,早已变成了“与别人安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十秒,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禾畹才仿佛找回了身体的掌控权。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桌上的水杯,清水汩汩流出,漫湿了文件,她也浑然不觉。她抓起手机和包,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办公室,无视身后同事投来的诧异目光。 电梯下行时,密闭的空间让她感到窒息。她看着金属门上自己模糊扭曲的倒影,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嘴唇干裂。这就是两年后的她吗?这就是她“拼命努力”、“独自成长”后的结果? 回到冰冷的出租屋,她没有开灯,直接瘫坐在玄关的地板上。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半张脸,那张合照像一枚精准的炸弹,将她辛苦重建两年的内心世界,再次炸得粉碎。 李丽的电话打了过来,声音充满了担忧和歉意:“畹畹,你没事吧?我也是刚看到,犹豫了好久……我问了其他几个可能知道的人,他们说……说魏溦之前去香港交换过一段时间,好像在科大校园里就偶然遇到过陆殷,算是认识了。后来魏溦申请去港大读博,到了香港之后,不知道怎么又联系上了,然后……就顺理成章在一起了……” “顺理成章……”禾畹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是啊,多么顺理成章。拥有相似的学术背景和社交圈,男才女貌,日久生情……这一切,听起来是多么合理,多么自然。比她那个带着沉重牺牲感和负罪感的爱情,要轻松多了,也光明正大多了。 她想起两年前,自己是如何狠心将他推开,如何说着“为你好”,如何设定那“两年之约”。她以为那是伟大,是牺牲,是给彼此一个更好的未来。可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是她基于自身匮乏感而产生的愚蠢傲慢。 她亲手把他推向了更广阔的世界,然后,那个世界里出现了更合适他的人。这难道不是她自己种下的因,结出的果吗? 怨不得魏溦,也怨不得陆殷。 要怨,只能怨自己。怨自己当初那份自以为是的“深明大义”,怨自己那不堪一击的自信,怨自己亲手将最珍贵的人,从身边推开,推到了别人的世界里。 她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房间彻底陷入黑暗。窗外,是北京璀璨却冰冷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似乎都上演着别人的团圆和温暖。而她这里,只有无边的寂静和仿佛能将人吞噬的孤独。 工作了将近一年,经历过无数加班熬夜、项目攻坚的疲惫时刻,但她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如此精疲力尽。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出来的倦怠,仿佛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希望,都在看到那张合照的瞬间,被彻底抽空了。 她原本还在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偷偷计算着日子。还有不到几个月,陆殷在香港的合同就到期了。他会不会回来?回来后,他们之间那看似决绝的“两年之约”,是否还有一丝微弱的可能,在现实的土壤里重新发芽? 现在,这个卑微的、不敢与人言的期盼,被这张照片彻底击碎了。 她知道,陆殷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他的身边也已经有了别人。那个曾经只映着她一个人影子的眼眸,如今已盛满了另一个女人的笑靥。 是她,亲手把他推走的。用爱的名义,用牺牲的姿态,完成了一场最彻底的失去。 禾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肩膀微微颤抖,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极致的痛苦,原来是无声的。它不像两年前那样撕心裂肺,而是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缓慢地、冰冷地,浸透每一寸骨血,将人凝固在永恒的遗憾与悔恨里。 隔岸的灯火璀璨依旧,但那片星光,再也照不进她此岸的荒芜。 第38章 无声的坍塌与微弱的星火 那一夜,禾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去的。 她没有开灯,任由浓稠的黑暗将自己包裹、吞噬。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骼,软绵绵地瘫在冰冷的地板上,直到寒气透过薄薄的家居服,侵入四肢百骸,激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冷战,她才仿佛从某种麻木的钝痛中惊醒,挣扎着爬了起来,摸索着回到了卧室,将自己重重地摔进了床铺。 被子还残留着昨夜睡眠时微弱的体温,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后本能寻求保护的幼兽,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 然后,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不是嚎啕大哭,没有撕心裂肺的声响。只有滚烫的液体失控地从紧闭的眼眶中不断溢出,迅速濡湿了枕套,留下深色的、不断扩大的一片湿痕。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脆弱。 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哭。 在这场由她亲手拉开序幕,又由她亲手推向**和结局的闹剧中,她才是那个唯一的编剧和导演。是她,用看似崇高实则怯懦的“为你好”,斩断了两人之间最坚韧的纽带;是她,用自以为是的“长远规划”,将他推向了那片更广阔的天空,也推向了另一个可能更适合他的人身边。 魏溦的出现,陆殷的新恋情,不过是她当年那个决定所衍生出的、最合乎逻辑的结果。就像一个精心设计的物理实验,施加了特定的力和条件,必然会得到预期的轨迹和落点。 她有什么理由伤心?又有什么立场难过? 这所有的痛苦,不过是自食其果。是她的不自信,是她的怯懦共同酿造了今日这杯苦酒。 道理她都懂,逻辑清晰得像刀锋一样冰冷。 可是,心不听使唤。 那颗曾经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注入过无数温暖和安全感的心脏,此刻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反复揉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着那张合照——维港璀璨的夜景,魏溦明媚的笑脸,陆殷脸上那久违的、温和而放松的笑意……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她最敏感的神经。 她想象着他们在香港的街头并肩而行,讨论着她听不懂的学术前沿;想象着他们在充满情调的餐厅共进晚餐,分享着彼此生活中的趣事;想象着魏溦或许能在他熬夜工作时,递上一杯恰到好处的热咖啡,而不是像她当年那样,只能隔着屏幕无力地说一句“早点休息”…… 这些想象,如同凌迟,一刀一刀,将她对过去那点残存的温暖记忆,以及对未来那丝卑微而不肯熄灭的期盼,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魏溦,而是输给了两年前那个看似坚强、实则愚蠢透顶的自己。 眼泪流得更凶,仿佛要将这两年来强行压抑的所有委屈、思念、悔恨,都在这一刻冲刷殆尽。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清晰的铁锈味,才勉强遏制住那即将冲破喉咙的呜咽。不能出声,她告诉自己,连悲伤都不能理直气壮,这是她应得的惩罚。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仿佛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一阵阵生理性的抽搐。极度的情绪消耗带来了沉重的疲惫,她终于在一片空茫的绝望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然而,睡眠并非解脱。光怪陆离的梦境接踵而至。有时是陆殷决绝离开的背影,无论她怎么呼喊,他都不曾回头;有时是魏溦挽着他的手臂,笑容灿烂地从她面前走过,眼神里带着怜悯;有时又是两年前那个争吵的夜晚,她声嘶力竭地说着“分手”,而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灰烬…… 她在梦中挣扎,奔跑,却始终被困在无尽的迷雾和循环的伤痛里。 第二天清晨,她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和眩晕唤醒的。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沉重的压迫感便先从头部蔓延开来,像是被套上了一个不断缩紧的铁箍。尝试睁开眼,眼皮却沉得如同坠了铅块,视野里一片模糊,天花板上的吊灯扭曲成怪异的光斑。一阵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她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觉得喉咙火烧火燎的疼。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和疼痛。稍微一动,便是天旋地转,不得不立刻躺回去,大口喘着气,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虚弱的冷汗。 这次的病,来得凶猛而彻底。远比两年前那次更重。 她艰难地摸索到床头的手机,屏幕刺眼的光让她不适地眯起眼睛。时间显示是周一早上八点十分。往常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洗漱完毕,准备出门挤地铁了。 可是现在,她连抬起手臂都感到困难。 无奈,她只能点开微信,找到部门主管的对话框,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手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打出一行字: 「王主管,抱歉,我突发高烧,浑身无力,今天需要请假一天,相关工作我已邮件委托给李姐,紧急事项可电话联系我。给您添麻烦了。」 发送出去后,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机从掌心滑落,掉在枕边。她重新瘫倒回床上,拉过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也包括那无孔不入的痛苦回忆。 然而,身体的病痛并没能取代心里的荒芜,反而与之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睁着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简约的吸顶灯。阳光被厚重的窗帘阻挡在外,房间里依旧一片昏暗,只有缝隙处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她会死在这里吗?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蕈,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 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出租屋里,直到几天后,因为异味或者欠租,才被房东或者同事发现。然后呢?或许会上社会新闻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北漂独居女子因病猝死出租屋”,引来几声唏嘘和议论,然后迅速被新的信息洪流淹没。远在老家的父母会哭得天昏地暗,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儿,最终以这样一种狼狈而孤独的方式,客死他乡。 而陆殷呢?他或许会在某个时候,从某个老同学那里偶然得知这个消息。他会是什么反应?会有一瞬间的错愕和难过吗?还是会觉得,这个曾经固执地推开他的女人,果然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場悲剧? 想到这里,禾畹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扭曲的弧度。 死了也好。 活着太累了。 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工作,拼命地想证明自己,想追上那个人的脚步,想过得更好……可最终,却发现所有的努力都像是一个巨大的笑话。她亲手毁掉了自己唯一真正拥有过的、炽热而珍贵的感情,然后在一个人的战场上,拼得遍体鳞伤,回头望去,身后空无一人,前方亦无光亮。 这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无感,比病痛更让她难以承受。闭上眼睛,仿佛就能感受到生命正在一点点从这具沉重的躯壳里流失。一种诡异的平静感笼罩了她,放弃似乎比挣扎要轻松得多。 就这样吧。 她放任自己的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漂浮,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海洋,缓缓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禾畹仿佛看到了幼时在田间奔跑的自己,又看到了高中在窗边做不出题又较劲的自己,又看到了被冤枉在黑夜痛哭的自己。 她还有家人。 还有那个曾经在田埂上奔跑、在煤油灯下苦读、发誓要走出大山、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自己。 那个自己,虽然笨拙,虽然一路跌跌撞撞,虽然犯过愚蠢的错误,但她从未真正放弃过。 难道现在,就要因为一场失败的恋情,因为一个“过去时”的男人,就要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承诺、所有的未来,都一并埋葬吗? 这惩罚,未免太重了。重到连她自己都无法承受。 一种求生的本能,混合着对父母的责任感,以及对那个不甘心的自己的最后一点承诺,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星微弱的火苗,开始在她冰冷的心底挣扎、闪烁。 她不能死。 至少,不能这样死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一点点地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剧烈的眩晕再次袭来,她不得不靠在床头,闭眼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那股恶心感。 然后,她掀开被子,双脚落地时一阵虚浮,几乎站立不稳。扶着墙壁,她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挪到客厅,从药箱里翻找出退烧药和感冒药。又走到厨房,烧了一壶热水。 等待水开的时间里,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窗外被高楼切割成方块的天空,眼神空洞,却又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水开了,发出尖锐的鸣叫声。她倒了一杯热水,看着白色的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视线。她将药片放进嘴里,和着温热的水,仰头咽了下去。药片滑过喉咙,带着苦涩的味道。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重新挪回卧室,躺回床上,拉好被子。 身体依旧滚烫,头痛欲裂,四肢酸痛无力。心里的那个空洞,也依然在那里,冰冷而巨大。 但是,那点微弱的星火,终究没有熄灭。 她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没有了陆殷、甚至没有了“等待”的未来,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走出这片情绪的废墟。 但至少在此刻,她选择了吃药,选择了继续呼吸,选择了在这漫长而艰难的黑暗中,再挺过一天。 她闭上眼睛,不再去想维港的灯火,不再去想魏溦的笑容,也不再苛责两年前那个做出错误决定的自己。她只是感受着身体的病痛,感受着药物可能带来的睡意,感受着自己依然存在、依然在挣扎的、卑微而顽强的生命。 活着,本身就成了此刻唯一需要完成,也唯一能够完成的使命。 窗外的天光,渐渐亮了一些,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而苍白的光带。 第39章 盛夏 那场来势汹汹的大病,如同北京春天一场迟来的倒春寒,虽然凛冽刺骨,但终究被逐渐攀升的气温和更长的日照驱散。禾畹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整整三天,靠着退烧药、稀粥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欲,才勉强从那种濒临崩溃的生理与心理的双重绝境中挣脱出来。 病去如抽丝。恢复的过程缓慢而磨人。身体像是被掏空后又勉强填充进一些棉絮,看似完整,内里却虚浮无力,轻易就能被疲惫感击穿。精神更是如同一片被暴风雨蹂躏过的旷野,满目疮痍,短期内难以恢复生机。她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个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下巴尖削的自己,几乎认不出这是两年前那个带着憧憬来到北京,眼中尚有星光的女孩。 重返公司那天,她刻意穿了一件颜色稍亮的长袖衬衫,试图掩盖病容下的苍白与憔悴。同事们都看出了她的异样,关切地询问。她只是摇摇头,用“重感冒,还没好利索”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善意的安慰和问候像温暖的潮水般涌来,又缓缓退去,留下她独自在工位上,面对积压了一周的工作,感到一阵阵眩晕和力不从心。 她努力集中精神,敲击键盘,处理邮件,参与讨论,但效率远不如前。注意力像断了线的风筝,时不时就会飘向那个她拼命想要遗忘的、关于香港和维港夜景的角落。每当这时,心脏就像被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一下,带来一阵尖锐而短暂的抽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空洞。 同事搭子周周,一个性格活泼、带着点没心没肺的爽朗女孩,是这段时间里对她释放最多善意的。之前她们经常约着一起吃午饭,吐槽公司奇葩,分享彼此生活中的琐碎烦恼。禾畹生病期间,周周也几次发消息问候,还说要给她带好吃的。 然而,最近周周的问候频率明显降低了。午餐之约也常常在最后一刻被取消。原因无他,周周恋爱了。对方是合作公司的一个工程师,两人在一次项目对接中看对了眼,迅速坠入爱河,正处在浓情蜜意、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的阶段。 “畹畹,对不起对不起!”电话那头,周周的声音带着甜蜜的歉意和一丝兴奋的喘息,“他临时过来接我,说发现了一家超棒的云南菜馆!我们下次再约好不好?一定!” 禾畹握着手机,听着背景里隐约传来的男性宠溺的笑语,平静地回复:“没事,你去吧,玩得开心点。” 挂了电话,她看着电脑屏幕上才完成一半的报表,心里没有任何被“放鸽子”的不悦,反而有种奇怪的、如释重负的感觉。她不需要勉强自己强颜欢笑地去应付社交,不需要在周周描绘她的甜蜜恋爱细节时,努力维持羡慕的表情,而内心却在无声地流血。独自一人,虽然孤独,却也安全。 她甚至真心实意地给周周发去消息:「替你开心,好好享受恋爱吧。」后面跟了一个可爱的祝福表情。 她是真的祝福。看到别人能轻易拥有她曾经拥有又亲手摧毁、如今已遥不可及的幸福,她除了祝福,还能做什么呢?这世上,终究是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悲欢。 转眼,北京便进入了盛夏。 酷热像一张无形而粘稠的巨网,笼罩了整座城市。柏油路面被晒得软化,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行道树上的知了拼尽全力地嘶鸣,更添烦躁。空气仿佛凝固了,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 禾畹租住的朝北小公寓,在盛夏更显逼仄闷热。老旧的空调一旦开启,压缩机便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制冷效果却差强人意,更要命的是那惊人的电耗——商水商电的价格,让她每次收到缴费通知单时,心都像被剜掉一块肉。相比之下,公司写字楼里那强劲的中央空调,简直成了天堂般的所在。 她开始尽可能地留在公司。早晨早早到来,晚上拖到保安快要清楼才离开。她甚至动了念头,要不要干脆带上洗漱用品,晚上在公司洗手间简单洗漱后再回那个蒸笼一样的“家”?这个想法虽然有些狼狈,但在现实的经济压力和难耐的酷热面前,似乎也成了某种可行的选项。 而工作的强度,也随着盛夏的到来,有增无减。 公司最近接连拿下了几个大项目,整个部门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忙得人仰马翻。会议一个接一个,需求文档雪片般飞来,修改意见反复拉锯, deadlines 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身后。办公室里弥漫着咖啡因、快餐盒饭和熬夜加班后淡淡的疲惫气息。 禾畹被分配负责其中一个项目的重要数据模块。她埋首在密密麻麻的数字、复杂的逻辑关系和不断变更的需求中,常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连水都顾不上喝。颈椎和肩膀发出抗议的酸痛,眼睛也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干涩发胀。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这不仅是工作责任,也成了她麻痹自己、对抗内心空洞的最有效方式。 这天,她终于将整理好的最终版数据材料,连同详尽的分析报告,打包发送给了项目负责人——顾师兄。 顾凌渊,比她高两届的师兄,也是她进入这家公司的引荐人之一。他能力强,性格沉稳,在公司里口碑很好,对禾畹这个师妹也一直颇为照顾。发送邮件的那一刻,禾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靠在椅背上,闭上酸涩的眼睛,只想放空几分钟,然后收拾东西,逃离这个虽然凉爽却令人窒息的地方。 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舒完,桌上的手机屏幕就亮了,微信提示音紧随其后,像一声猝不及防的警铃,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发信人:顾凌渊。 禾畹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带着一丝颤抖,点开了对话框。 顾凌渊:「禾畹,材料收到了。辛苦了。不过,第三部分的数据关联逻辑,以及附录里的几个支撑性图表,好像还是有些问题,和客户最新提出的那个应用场景对不上。可能需要再核对处理一下,明天上午项目会前要用。」 后面附上了几个具体的文件位置和疑问点。 她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支撑着身体的那根弦“啪”地一声断裂。她再也维持不住坐姿,整个人像一滩软泥般,无力地向前趴倒在冰凉的办公桌上。 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几十秒。她猛地吸了吸鼻子,用手背狠狠抹了一下眼睛,强迫自己抬起了头。 她重新坐直身体,拿起手机,点开与顾凌渊的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快速地敲下了一行字: 「顾师兄,收到。是我疏忽了,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可怜)晚上……方便一起吃饭吗?我想当面请教一下这些问题该怎么修改,可能更快一点。我请客!」 后面,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选了一个系统自带的、耷拉着耳朵、眼泪汪汪的小狗表情,发了过去。 发出这条消息,她仿佛用尽了刚刚积聚起来的所有勇气。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心脏却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这近乎是一种“求助”了。超出了普通同事,甚至普通师兄妹的界限。她知道顾凌渊工作也很忙,很可能已经有安排。她更害怕被拒绝,那会让她本就摇摇欲坠的自尊心雪上加霜。 但她真的没有把握能独自在明天一早前,精准地解决掉那些“好像有问题”的地方。她需要指引,需要有人拉她一把,在这个她快要被工作和情绪淹没的盛夏傍晚。 等待回复的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窗外的天色渐渐染上暮色,写字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将她苍白而紧绷的脸映照在电脑屏幕上。 终于,手机再次震动了一下。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翻过手机。 顾凌渊的回复很简单:「好。楼下咖啡厅简餐可以吗?七点。」 没有多余的疑问,没有客套的推辞,直接给出了解决方案。 禾畹看着那行字,紧绷的肩颈线条瞬间松弛了一些,一股混合着感激、庆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情绪涌上心头。她迅速回复:「好的!谢谢师兄!七点楼下见!」 放下手机,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上那些令人头痛的文件。 前路依旧艰难,盛夏依旧酷热,内心的荒芜也远未到春暖花开的时节。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她抓住了一根意外的、来自外界的稻草。这稻草能否承载她的重量尚未可知,却足以让她在即将沉没的边缘,获得片刻的喘息,和继续挣扎着浮出水面的力量。 她移动鼠标,点开了那个需要“再处理”的文件,眼神专注,开始逐字逐句地重新审视起来。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又是一个属于奋斗者、迷失者,以及所有在生活的泥沼中艰难前行之人的,漫长夜晚。 第40章 尘封的善意 公司楼下的连锁咖啡厅,在晚七点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暖黄色的灯光与原木色调的装潢共同营造出一种令人松弛的氛围,与办公楼里冰冷高效的格调截然不同。空气里交融着咖啡豆的醇香和甜点的微甜气息。 禾畹提前五分钟到达,选了一个靠窗的安静角落。她为自己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希望能驱散一些积攒的疲惫,也为顾凌渊点了他常喝的拿铁。等待时,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杯壁,心中有些许忐忑,不确定自己这略显冒昧的“求助”是否合适。 七点整,顾凌渊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门口。他身着简单的白色Polo衫和卡其色休闲裤,褪去了工作时的严谨,多了几分随和。目光扫过店内,很快便定位到禾畹,步履沉稳地走了过来。 “等了一会儿了吧?”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声音温和。 “没有,师兄,我也刚到。”禾畹连忙回应,将那份拿铁轻轻推到他面前。 顾凌渊微微颔首,露出一丝浅笑:“谢谢。”他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利落地开机。“我们抓紧时间,先把问题理清楚,你也好早点回去休息。” 他高效的作风让禾畹心下稍安,也立刻集中了精神。“好的,麻烦师兄了。” 顾凌渊打开禾畹发送的文件包,熟练地定位到几个存在疑问的部分。他的神情专注,语气平稳,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味,更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同行在共同剖析难题。 “你看这里,关于这部分数据的关联性呈现,”他指着屏幕上复杂的图表和旁边的说明文字,“你的分析逻辑本身是清晰的,基础扎实。但可能过于侧重理论层面的自洽和内部结构的完整了。”他切换界面,调出项目最新的需求说明,精准地指向几个关键条款,“客户现在的期望,是希望这些分析结果能更直接、更动态地支撑前端的应用展示,对实时反馈和场景适配的要求很高。你的成果像是精心绘制的、细节丰富的静态地图,非常精确;但客户更需要一个能够根据实时输入、快速响应、灵活的系统。” 他深入浅出地解释着核心差异,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勾勒出修改的初步框架。“所以,我们需要调整一下思路,从‘证明模型的完美’转向‘服务应用的敏捷’。比如这几个支撑性的图表,视觉呈现本身没问题,但信息密度和焦点可以再优化,让核心结论更一目了然,适应汇报时可能有限的阅读时间和注意力。” 他边说边在旁新建了一个文档,快速勾勒出几种不同的整合与呈现思路,甚至提到了几个可以实现动态可视化的工具名称,表示稍后可以把相关的资源链接发给她。 他的指导切中肯綮,不仅指出了问题,更提供了清晰的解决路径和可用资源。禾畹认真聆听着,不时点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要点。心中那份因工作受挫而产生的焦虑和自我怀疑,在他条分缕析的讲解中,渐渐被一种“找到了方向”的踏实感所取代。她由衷地感到佩服,顾凌渊的专业能力和解决问题的效率,确实名不虚传。 在他的引导下,几个关键难点的修改思路逐渐明朗起来。禾畹感觉肩上的重负仿佛被卸下了一大半。 “主要的调整方向就是这样,具体操作上如果遇到困难,随时可以再问我。”顾凌渊合上电脑,端起那杯温度刚好的拿铁,喝了一口,周身那种专注于工作的紧绷感似乎也随之放松下来。 问题得到了解决,气氛不再那么严肃。禾畹真诚地看着他:“师兄,真的太感谢你了。要不是你指点,我可能又要埋头苦干一通,结果还是南辕北辙。” 顾凌渊笑了笑,眼神温和地落在她脸上,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说起来,看你现在做事这么认真,差点忘了你当年还有过挺‘轰动’的事迹。” 禾畹一愣,随即想到了她人生遇到过最大的糗事。 顾凌渊却像是故意般炫耀起来,“你们的毕业典礼。你刚上台就在平地上绊了一下,直接把学士帽脱扔出去打在院长的帽子上,把院长的帽子也打掉了。” 那个她人生中极其重要也因此格外紧张的场合……那个让她事后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尴尬瞬间,清晰地回溯到眼前。 台下瞬间爆发的哄堂大笑,院长错愕又努力维持严肃的表情,自己僵在原地满脸通红的窘迫…… “当时我正好作为校友代表,站在院长旁边。”顾凌渊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却并无恶意,“就看到一顶帽子飞过来,院长的帽子应声落地。台下笑成一片。你倒在那里,脸涨得通红,都快哭出来的样子。” 禾畹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她低下头:“师兄……别说了,太丢人了……” 顾凌渊轻笑出声:“我当时赶紧先把院长的帽子捡起来,帮他重新戴好,然后走过去把你的帽子也捡起来,轻轻扣回你头上。”他顿了顿,模仿着当时的语气,沉稳而带着恰到好处的幽默,对台下说:“看来我们的优秀毕业生太舍不得母校,连帽子都想留给院长作纪念了。这份心意,院长肯定收到了。” 就这么一句,台下笑声就变成了善意的掌声和笑声,气氛一下子就缓过来了。禾畹当时抬头看向顾凌渊那眼神,充满了感激护。 禾畹抬起头,有回忆起的窘迫,更有深深的感激。“我记得……真的,师兄,那时候我完全懵了,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谢谢你,一直都没好好跟你道过谢。” 她是真心感激。在那个无地自容的时刻,是他及时出现,用从容不迫的态度和一句巧妙的话语,化解了她的尴尬。 “举手之劳而已。”顾凌渊摆摆手,语气淡然,“后来知道你签了我们公司,我还挺意外的。不过公司这么大,不同部门之间就像隔着一座山,要不是这次项目有交叉,我们估计也没什么机会碰面。我也就是比你早进来,稍微熟悉点环境,算不得什么领导。” 他的话语平和,将自己放在一个平等甚至略带谦逊的位置上,消弭了因职级可能带来的距离感。 禾畹看着他,心中感慨万千。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交错叠印。毕业典礼上那个在她最窘迫时伸出援手、沉稳可靠的学长,与眼前这个在她工作遇到瓶颈时给予关键指导、耐心细致的同事,形象完美地重合在一起。世界有时候很大,大到曾经紧密相连的人可以轻易走散;有时候又很小,小到多年前一次偶然的善意,会在另一个时空节点,以另一种方式再次产生联结。 “不管怎么说,今天真的又多亏了师兄。”禾畹再次郑重道谢,这次不仅仅是为了工作,也为了那份跨越了时间的、始终如一的善意。 顾凌渊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轻松地说:“问题解决了就好。以后工作上有什么不清楚的,别自己硬扛,多问问没坏处。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走出咖啡厅,夏夜的微风带着一丝难得的凉意拂过面颊。禾畹看着顾凌渊走向另一个方向的背影,心中那片因陆殷而冰封荒芜的角落,似乎被这接连的、来自外界的温暖善意,吹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前路依然漫长,生活的重量并未减轻。但在这个夜晚,她不仅解决了迫在眉睫的工作难题,更意外地重温并续接了一段源于过去的、纯粹的善意。这让她在独自前行的道路上,仿佛看到了一盏虽不耀眼、却足够温暖坚定的灯火,提醒着她,人与人之间,除了爱情的创痛,还存在着其他同样珍贵的情感联结与支撑。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向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夜空中有零星的几点星光,微弱,却执着地亮着。 第41章 回忆的逆袭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在忙碌与疲惫的两极之间,规律而机械地摆动。自那晚咖啡厅的请教之后,禾畹与顾凌渊在工作上的交集明显多了起来。她负责的模块进入关键的修改与完善阶段,时常需要与他沟通确认。 她将精心修改后的文件发送给他,附上简洁的说明。他的回复总是及时而高效,有时是简单的“收到,稍后看”,有时则会直接指出某个细节需要微调,或者提出一个更优化的思路。他的指导一如既往的清晰、精准,如同精密的手术刀,总能切中要害,省去她许多徒劳的摸索。 偶尔,当她遇到一些超出她当前知识边界或经验范围的难题,纠结良久仍找不到头绪时,也会鼓起勇气,在微信上向他发出简短的求救信号。 「顾师兄,打扰了。关于那个动态适配的算法逻辑,我参照你给的资料尝试了,但在处理极端数据时总会报错,不知是否我的参数设置有问题?(截图)」 消息发出后,她总会有些许不安,担心频繁打扰会引起对方的反感。 但顾凌渊的回应总让她安心。他从不敷衍,有时会直接拨个简短的电话过来,在电话里用最精炼的语言点破关键;有时则会回复一大段文字,条分缕析地解释可能的原因和排查步骤;甚至有一次,他直接共享屏幕,远程操作演示了整个过程。他的耐心和细致,远超出一个普通同事或师兄的责任范围,带着一种纯粹的、对技术和后辈的负责。 “这里,迭代的阈值设置得太绝对了,生物系统的数据往往存在天然噪音,需要引入一个模糊判断的区间。”他清润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冷静而富有逻辑。 禾畹恍然,一边记录一边由衷道谢:“明白了!谢谢师兄,我又钻牛角尖了。” “没事,刚开始接触都这样。多试几次就有经验了。”他的语气始终平和,听不出任何不耐烦。 在这种专业、高效的互动中,禾畹感觉自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汲取着知识和经验的水分。工作的压力依然存在,但方向感明确了许多,那种茫然无措的焦虑感被一种“正在进步”的踏实感逐渐取代。她几乎要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这方寸之间的工作世界里,用一行行代码、一份份报告筑起一道堤坝,试图阻挡内心那片名为“过去”的潮水。 周末,许久未主动联系的周周突然发来邀约。 “畹畹!救命!我家那个这周末临时出差了!说好的一起去挑家具泡汤了!陪我去爬山吧,就西山,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再待在城里我都要发霉了!”后面跟着一连串可怜兮兮的表情包。 禾畹看着手机,犹豫了一下。她原本计划这个周末在家好好补觉,再把上周遗留的一些工作细节梳理清楚。但周周充满活力的声音,以及“爬山”这个久违的词汇,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平静却沉闷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出去走走,或许也好。总比一个人困在房间里,与电脑和回忆面面相觑要强。 她回复:「好。几点?哪里集合?」 周六的清晨,天空湛蓝如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禾畹和周周在地铁站汇合,周周一身鲜艳的运动装备,活力四射,叽叽喳喳地说着和男友最近的趣事,以及对未来小家的憧憬。禾畹穿着简单的灰色运动服,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地笑笑。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山间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 爬山的过程并不轻松。西山坡度不小,石阶蜿蜒向上。周周体力好,一路蹦蹦跳跳,不时停下来拍照,或是拉着禾畹自拍。禾畹跟在她身后,步伐不算快,气息渐渐变得急促,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身体的疲惫占据主导时,大脑反而能获得片刻的放空。她看着前方周周欢快的背影,听着她无忧无虑的笑声,一种淡淡的、仿佛隔着一层玻璃观看他人热闹的疏离感萦绕着她。她努力融入,欣赏沿途的风景,回应周周的谈笑,但心底某个角落,始终是安静的,甚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 行至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两人停下来休息喝水。俯瞰下去,北京城在薄薄的雾霭中若隐若现,连绵的山脉层林尽染,已初具秋意。 “哇!太美了!”周周兴奋地张开双臂,迎着山风,“感觉所有的烦恼都被吹走了!对吧,畹畹?” 禾畹点点头,抿了一口水,微笑道:“是啊,很舒服。” 她说的也是实话。大自然的壮阔确实能暂时洗涤胸中的郁结。但当她靠在栏杆上,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线时,一段被刻意封存的记忆,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撞进了脑海。 也是爬山。也是这样的秋高气爽。只不过,是在上海的佘山。身边的那个人,是陆殷。 他穿着她给他买的那件深蓝色冲锋衣,一只手牢牢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指着远处,耐心地跟她讲解着地质构造。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包裹着她的,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爬到陡峭处,他会先上去几步,然后回头,伸手拉她,眼神里带着鼓励和不易察觉的关切。 “累了就说,我们慢点。”他当时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后来,在一个几乎无人的转角,高大的香樟树投下斑驳的阴影。他停下脚步,将她轻轻拉到身前,低头看着她因为运动而泛红的脸颊,眼神深邃而专注。然后,他吻了她。那个吻,带着山间清冽的空气味道和他身上独有的、干净的气息,温柔而缠绵,仿佛要将所有的爱意都倾注其中。她记得自己当时紧张得攥紧了他的衣角,心跳如擂鼓,却又沉溺在那份令人眩晕的亲密里,不愿醒来。 那个瞬间,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那份炽热而真实的爱恋。 “畹畹?发什么呆呢?走了啦!”周周的声音将她从遥远的回忆里猛地拽回现实。 禾畹倏然回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酸楚。她迅速垂下眼睫,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哦,好,来了。” 剩下的山路,她走得有些心不在焉。周周的谈笑风生仿佛被隔在了另一层空间,她耳中只有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声。那些被工作强行压制、被时间试图模糊的画面和感觉,此刻如同解除了封印的潮水,汹涌地拍打着她的心岸。 原来,它们从未真正离开。只是潜伏在记忆的深海,等待着一个契机,便浮出水面,张牙舞爪。 傍晚时分,两人拖着疲惫却放松的身体回到市区,一起吃了顿简单的晚饭。周周依旧兴致勃勃,计划着下次再去哪里玩。禾畹微笑着应和,心里却已归心似箭,只想尽快回到那个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空间。 告别周周,回到寂静的出租屋。身体的疲惫如同厚重的潮水般席卷而来,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洗漱完毕,然后将自己重重地摔进了床铺。柔软的被子包裹住身体,带来生理上的舒适感,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黑暗中,她闭上眼,佘山的那个吻,陆殷凝视她的眼神,他掌心的温度,他低沉的声音……所有感官细节,比白天时更加清晰、更加生动地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像一部无声却无比鲜活的电影,一帧一帧,慢镜头般回放。 她仿佛还能感受到他唇瓣的柔软和温热,还能嗅到他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气息。那份曾经真实拥有过的、极致的亲密和温暖,与此刻身体触碰到的冰冷床单和空荡房间,形成了惨烈而残酷的对比。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缓慢而用力地收缩,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眼眶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酸涩。 她翻了个身,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试图阻隔那些不受控制的思绪和情绪。但回忆如同无孔不入的幽灵,穿透了物理的阻挡,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她心间流窜。 她想念他。 想念到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 想念到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即使知道他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即使理智无数次告诫自己要向前看,这份蚀骨的思念和悔恨,依然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将她轻易击溃。 眼泪,终于无声无息地滑落。没有抽噎,没有呜咽,只有滚烫的液体顺着眼角不断溢出,迅速濡湿了枕套,留下冰凉的湿痕。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任由泪水流淌,仿佛这样才能将心头那沉重得无法承载的悲伤,宣泄出千万分之一。 是她亲手推开了他。 是她用自以为是的“为他好”,斩断了两人之间最深的联结。 如今,他或许正和那个明媚的魏溦,在香港璀璨的夜色下,享受着属于他们的甜蜜时光。而她自己,却只能蜷缩在这冰冷的北方都市一角,在回忆的泥沼里独自挣扎,舔舐着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陆殷……”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这个名字像是一根刺,扎在喉咙深处,带来尖锐的疼痛。 一天的爬山劳累,此刻化作了沉重的枷锁,禁锢着她的身体,却无法禁锢她奔腾痛苦的思绪。她知道,今晚又将是一个无眠之夜。工作的忙碌可以暂时填充时间,朋友的陪伴可以暂时驱散孤独,但深植于心底的爱与痛,却会在每一个意志薄弱的瞬间,如同黑夜中的潮汐,准时上涨,漫过所有试图筑起的堤防。 她躺在床上,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只有偶尔轻微颤抖的肩膀和无声滚落的泪水,证明着这是一个活着的、正在承受着巨大悲伤的躯体。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喧嚣隐隐传来,却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那份噬骨灼心的、名为失去的永恒痛楚。长夜漫漫,而黎明,似乎遥不可及。 第42章 名册上的惊雷 公司的紧急会议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打乱了所有既定的节奏。新的项目、新的指标、新的截止日期,如同沉重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整个部门都笼罩在一种高压下的焦灼氛围里。键盘敲击声比以往更加密集,电话铃声几乎不曾间断,讨论工作的声音也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急切。 禾畹和周周,作为部门里的骨干员工,自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她们俩的工位相邻,这段时间几乎成了连体婴。每天面对着堆积如山的任务清单,她们只能分工协作,互相打气,勉强支撑。 “畹畹,帮我核对一下这部分数据,我眼睛都要看花了!”周周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声音沙哑。 “好,你先把午饭吃了吧,都快凉了。”禾畹将自己带来的、已经有些变温的饭盒往周周那边推了推,目光却还牢牢锁在电脑屏幕上,手指飞快地滚动着页面。 她们轮流负责带午饭,常常是匆匆扒拉几口,就又投入到无尽的工作中。咖啡成了续命的必需品,眼药水是随身必备。大半个月下来,两人都瘦了一圈,脸色也差了不少,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被高强度工作淬炼出的、带着韧性的专注。 终于,在连轴转了近二十天后,最繁重的部分暂时告一段落,只剩下最后一个至关重要的联合会议需要准备。这次会议涉及到与顾凌渊所在部门的深度合作,双方高层都会出席,容不得半点闪失。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两个部门抽调了核心人员,组成临时的会务小组,提前一晚入驻会议中心,进行最后的场地布置和设备调试,以及所有会议材料的最终核对。 会议中心的夜晚,灯火通明,与白天的喧嚣不同,此刻弥漫着一种大战前夜的、紧张而有序的气氛。禾畹和周周,以及顾凌渊部门的几位同事,都在忙碌着。有人调试投影设备,有人摆放桌牌和矿泉水,有人再次核对打印出来的议程和报告册。 禾畹负责的是最后一遍清点所有会议材料,确保种类、数量、顺序都准确无误。她蹲在堆放材料的角落,一份一份地仔细检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周周则在旁边帮忙归类整理。 大家忙得连晚饭都顾不上好好吃,最后是顾凌渊让人去附近的餐厅打包了一些简餐回来。一群人围在临时拼凑的会议桌旁,狼吞虎咽地解决了晚餐,气氛倒是难得的轻松了片刻。 “大家辛苦了,再坚持一下,把最后这点收尾工作做完,明天会议顺利结束后,我申请给大家批两天假,好好休息!”顾凌渊的声音带着鼓励,虽然他自己看起来也是满脸倦容,但眼神依旧沉稳。 饭后,众人又立刻投入到各自的任务中。顾凌渊作为总协调,更是忙得脚不沾田,一会儿去检查音响,一会儿又接听来自不同方面的电话,身影在偌大的会场里穿梭,很快又不知去了哪里。 禾畹刚将最后一份材料清点完毕,正准备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腰背,就看到顾凌渊步履匆匆地从会场侧门又走了回来,径直来到她面前。 他眉头微蹙,显然遇到了突发情况。“禾畹,”他语气急促但清晰,“负责最终座位安排和名核对对的李绪,刚才胃病犯了,疼得直冒冷汗,实在撑不住,我让人送他先去附近医院了。” 禾畹心里一紧,李绪是行政部经验丰富的老人,这次会议的座位安排和嘉宾对接一直是由他负责的。 “现在这块工作不能停,”顾凌渊将手中的一个平板电脑和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递到她面前,目光带着信任和不容置疑的托付,“你心思细,做事稳妥,这里的座次图初稿、最终确认的参会人员名单、以及桌牌模板都在里面。你顶上,务必在今晚把所有桌牌按照最终名单打印、摆放到位,并且再核对三遍,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明白吗?” 禾畹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这不是她原本负责的工作,而且如此重要,直接关系到明天会议的门面和秩序。一股压力瞬间袭来,但她看着顾凌渊沉稳中带着急切的眼神,知道此刻不是犹豫推脱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平板和文件夹,语气坚定地回答:“明白,顾师兄,交给我吧。” “好,有不清楚的随时问我,我就在会场,或者打我电话。”顾凌渊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又快步离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会场的另一个区域。 禾畹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刻抱着沉重的文件夹,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桌子坐下。她打开平板,调出座次图的电子版,又翻开那本厚厚的最终参会人员名单册子。 会场很大,座位呈剧院式与圆桌式结合。前排是重要嘉宾和双方高层的圆桌,后面是阶梯式的听众席。她的任务就是根据这份最终名单,确认每一个座位上应该摆放的姓名桌牌,确保无一错漏。 她甩了甩有些发胀的脑袋,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先从最重要的前排圆桌开始核对。手指顺着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滑下去,大脑飞速运转,将名字与座次图上的位置对应,然后在心里默记,再拿起空白的桌牌卡,打开旁边的便携式打印机,准备开始打印。 工作起来的禾畹是忘我的。周遭的嘈杂仿佛渐渐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份名单、那张座次图,以及手中需要被准确赋予名字的桌牌。她做得极其认真,每打印好一个,都会对照名单和座次图再确认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对应的区域,准备最后统一摆放。 时间在笔尖(触控笔)的滑动和打印机轻微的嗡鸣中悄然流逝。她已经核对了大半的名单,从高层到重要合作方,再到双方部门的骨干成员……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然而,就在她的手指滑到名单册某一页的中间位置,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个名字时—— 她的动作,她的呼吸,甚至她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里轰然炸响。 像是一根极细极冷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心脏最柔软的部位。 那个名字,熟悉到刻入骨髓,又陌生到恍如隔世。 **陆殷** 两个字,工工整整地印在雪白的铜版纸上。职务栏标注着——香港XX实验室博士后研究员 (特邀报告嘉宾)。 他回来了。 不是臆想,不是幻觉。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白纸黑字地,出现在她正在处理的、关乎明天重要会议的参会名单上。 禾畹僵在原地,拿着触控笔的手指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尖冰凉,仿佛所有的温度都在这一刻被抽离。她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字,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确认它们是否真实存在。 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稀薄,让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耳边原本已经模糊的嘈杂声,此刻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同事走动的声音、远处调试设备的电流声、甚至自己那骤然失衡、擂鼓般的心跳声,都清晰得刺耳。 他回来了…… 他从香港回来了…… 而且,是以“特邀报告嘉宾”的身份,出现在她明天必须面对的会议上。 这意味着什么?她明天会见到他?在什么样的场合下?他会看到她吗?他……会怎么看待现在这个在会议现场忙碌、看起来或许比两年前成熟干练了些,但内心依旧一片狼藉的她? 无数的疑问、震惊、慌乱、以及那被她强行压抑了两年、却在此刻汹涌复燃的、夹杂着巨大痛楚的复杂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她,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躯彻底吞没。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胃部开始痉挛,一种想要干呕的冲动涌上喉咙。 “畹畹?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周周抱着一摞整理好的资料走过来,看到她僵硬的姿势和苍白的脸色,担心地问道。 禾畹猛地回过神,像是被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下意识地“啪”一声合上了名单册,动作快得近乎失态。 “没……没什么,”她极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尽管嘴角僵硬得像冻住了一样,“可能……可能有点低血糖,忙晕了。” 她不敢看周周探究的眼神,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手边已经打印好的桌牌,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有些发软。 “哎呀,那你快歇会儿,喝点水吃点东西!”周周不疑有他,赶紧把自己还没开封的一盒牛奶递给她,“还有多少没弄?我帮你一起?” “不用不用,”禾畹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尖锐,她立刻意识到不对,又放缓语气,“快……快弄完了,就剩最后一点核对,我自己来就好,别打乱你的节奏。” 她必须自己完成。她需要这点独自面对的时间,来消化这个足以颠覆她此刻所有伪装的惊天消息,来重新筑起那即将崩溃的心理防线。 周周看她坚持,也没再勉强,叮嘱了她几句注意身体,便又去忙自己的了。 角落里,再次只剩下禾畹一个人。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翻开了那本名册。目光,再次落在那两个字上。 **陆殷**。 这一次,确认无疑。 不是重名。职务,地点,都吻合。 他真的回来了。而且,近在咫尺。 禾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强行压下的惊涛骇浪,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冷静。 工作还要继续。 会议必须顺利。 她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因为个人的情绪,影响整个团队辛苦了这么久的成果。 她重新拿起触控笔,手指依旧冰凉微颤,但动作却重新变得坚定、准确。她开始处理剩下的名单,包括……包括那个名字所在的区域。 每一个与他相关的桌牌打印、核对、归类,都像是一场无声的凌迟。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撞击着,带来闷闷的疼痛。 当她终于将最后一个桌牌核对完毕,按照区域分装好时,整个人几乎虚脱。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凉意。 会场里的准备工作也接近尾声,同事们开始陆续收拾东西,准备返回酒店休息。 顾凌渊不知何时又走了过来,看了看她分类摆放整齐的桌牌,眼中露出一丝赞许:“做得很好,辛苦了。大家都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他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温和地补充了一句:“脸色不太好,回去喝点热水,好好睡一觉。” 禾畹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生怕他看出自己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惊惶与混乱。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嗯,谢谢师兄。” 跟着人群走出会议中心,坐上返回酒店的大巴车,禾畹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内心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兵荒马乱。 两年了。 她以为自己多少已经筑起了一些铠甲,学会了一些遗忘。 可直到此刻,那个名字的出现,才让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有些印记,一旦烙下,便是终身。 有些人的归来,只需一个名字,便能轻易摧毁她所有的伪装,将她打回原形。 明天,她将如何面对?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今夜,注定又是一个无眠之夜。而明天,等待她的,将是一场的考验,或许,也是一场情感的炼狱。 大巴车在夜色中平稳行驶,载着一车疲惫的身体,和一个在寂静中内心已是惊涛骇浪的灵魂,驶向未知的黎明。 第43章 抉择 酒店与会议中心仅一街之隔,大巴车在沉寂的夜色中只行驶了短短五分钟,便停在了酒店门口。这短短的行程,对禾畹而言,却仿佛穿越了一个世纪般漫长。车内气氛压抑,同事们大多闭目养神,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每个人都带着一身被高强度工作榨取后的疲惫,默默积蓄着应对明日最后一场硬仗的力量。 禾畹随着人流下车,走进酒店大堂,暖黄色的灯光和舒缓的背景音乐并没能驱散她心头的寒意。她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机械地办理入住,接过周周递来的房卡,然后跟着她走进电梯,再走到房间门口。 标准双人间,整洁,安静,两张单人床如同两个等待检阅的士兵。周周放下行李,长舒一口气,开始整理洗漱用品,嘴里嘟囔着:“总算能喘口气了,明天最后半天,撑过去就好了!” 禾畹却没有回应。她只是走到靠窗的那张床前,缓缓坐下,身体僵硬得如同被冻结。背包从肩头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她也浑然未觉。双手紧紧攥住床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发白,目光失焦地落在对面墙壁抽象的装饰画上,瞳孔深处却是一片被狂风暴雨席卷过的、荒芜而混乱的战场。 **陆殷**。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不仅钩破了她辛苦维持的平静表象,更将她深埋心底、尚未结痂的伤口,血淋淋地重新撕开。 他回来了。不是遥不可及的幻影,不是午夜梦回时的虚像,而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明天她必须出席的会议名单上。 “畹畹?”周周放好东西,一回头看到她这副魂不守舍、脸色煞白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走过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从晚上核对名单开始就不对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 禾畹被她的触碰和声音惊得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对上周周写满担忧的眸子。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牵动了僵硬的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没……没事,”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可能就是……连续熬了几个大夜,有点低血糖,头昏得厉害。”她仓促地找到一个最普遍、最不易被深究的借口,将内心那场足以颠覆一切的海啸,死死摁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她无法言说,无法向任何人坦白,那个名字带给她的,是何等灭顶的冲击与混乱。 周周将信将疑地皱了皱眉。禾畹的脸色不仅仅是疲惫的苍白,更透着一种仿佛受到巨大惊吓后的、失去所有血色的惨白,连嘴唇都微微泛着青紫。但她见禾畹眼神闪躲,明显不欲多谈,也不好强行追问,只好体贴地说:“那你赶紧洗个热水澡,放松一下,早点睡吧。明天还得靠你呢。” “嗯,我知道。”禾畹胡乱地点着头,声音轻得像羽毛,“你先去洗吧,我……我坐一会儿,缓一缓就好。” 周周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拿起睡衣走进了浴室。很快,淅淅沥沥的水声隔着门板传来,成为了这密闭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而这水声,仿佛成了压垮禾畹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密闭的房间,温暖的灯光,柔软的床铺……这一切本该带来安全感的事物,此刻却让她感到无比的窒息和恐慌。那个名字带来的巨大压力,以及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躯体撑爆。 她不能再待在这里!她需要空间,需要冷空气,需要逃离这令人无所适从的、充满了未知恐惧的等待! 她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动作快得近乎失控,带倒了床边的落地灯,灯罩与底座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也顾不上了。甚至没有想起要披件外套,只穿着单薄的室内衣衫,一把拉开房门,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空无一人的走廊。 厚厚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走廊寂静而漫长,两壁的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她此刻内心的写照。她漫无目的地疾走,凭着本能,推开了通往酒店天台的、沉重的消防通道门。 “哐当”一声,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楼下那个温暖却令人窒息的世界。 霎时间,一股微凉而带着城市夜晚特有气息的风迎面扑来,吹散了她额前的碎发,也让她滚烫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天台空旷而安静,只有远处城市中心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在天际线上涂抹出暧昧而繁华的色彩。夜空是沉郁的墨蓝色,看不到星星,只有一轮被云层遮掩、显得朦胧而清冷的月亮。 她走到天台边缘,双手紧紧抓住冰凉的金属栏杆,那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一路蔓延,试图冻结她体内翻腾不休的火山。 然后,那被强行压抑的思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奔涌而出,在她脑海里激烈地交战。 他回来了!陆殷!她日思夜想了两年、在无数个深夜用回忆反复描摹的那个人,终于不再是地图上一个遥远的坐标,不再是别人照片里的一个侧影。他就在隔壁街的会议中心,明天,她就有可能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真实的存在。一股近乎本能的、带着酸楚的狂喜,像微弱却顽强的火苗,在她冰冷的心底点燃。她想立刻冲到他面前,不管不顾地抓住他,告诉他这两年她是如何熬过来的,告诉他那个“分手”的决定背后,藏着多少她未曾说出口的爱与恐惧,告诉他她所有的后悔与思念……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她所有的理智束缚。 可是……然后呢? 魏溦。 那个名字,连同维港夜景下那张亲密合照,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对着那点微弱的火苗迎头浇下。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的世界已经有了新的色彩,新的陪伴。她禾畹,不过是他辉煌人生旅途中,一个早已被跨越、被尘封的“前站”,一个不识趣的、早已下车的“过客”。她有什么立场冲上去解释?她的解释,在他和他现任女友看来,会不会只是一场可笑而纠缠的打扰?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惭形秽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害怕看到他陌生的、或许带着疏离的眼神,害怕看到他身边站着那个明媚耀眼的魏溦,害怕自己所有的勇气和期待,在他平静甚至客套的回应面前,碎成一地狼藉,徒增笑柄。 她想逃避,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迅速缠绕住她的心脏。只要不出现,就不用面对。她可以假装生病,可以制造一场意外……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脚下通往天台出口的那短短三级水泥台阶上。不过三台,不算高,但如果“不小心”踩空,足以扭伤脚踝,看起来会是很合理的意外。那样,她就有充足的理由缺席明天的会议,被同事送去医院,从而避开那个让她恐惧又渴望的相见场面。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堕落的诱惑力,让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她甚至能想象到脚踝处传来的剧痛,那物理的疼痛,或许能暂时掩盖心里的撕裂般的痛苦。 然而,下一秒,另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这是她的工作,这是她的责任,为了这次会议,整个团队,包括顾师兄、周周,还有那么多同事,辛苦筹备了这么久,熬了多少个通宵!她作为核心筹备人员之一,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个人意外”而缺席,会导致多少混乱?座位安排是她最后核对的,很多细节只有她最清楚。她的逃避,会拖累整个团队,会让所有人的努力都可能因为她的临阵脱逃而出现瑕疵。顾师兄信任地将收尾工作交给她,周周和她并肩作战了这么久……她不能这么自私,不能因为个人的情感溃堤,就毫无职业操守地丢下一切。 两种选择,都通往痛苦。她像被困在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无论转向哪个方向,都是绝望的墙壁。巨大的无力感和烦躁感几乎要将她吞噬。她松开抓着栏杆的手,无助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手指插入发丝,用力收紧,仿佛这样就能抑制住脑海里那场快要将她撕裂的风暴。她在空旷的天台上来回踱步,脚步凌乱而焦灼,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 那三级台阶,在她眼中不断放大,又不断缩小。诱惑与警示在她心中激烈拉锯。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右脚微微抬起,又重重落下,反复几次,终究没有踏出那自毁的一步。她不能……她终究还是做不到,用这种懦弱而不负责任的方式,去逃避她必须面对的现实。 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和周周带着担忧的呼唤: “畹畹?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连外套都不穿,也不怕冻着!” “我……我就是觉得屋里有点闷,上来透透气。”禾畹接过外套,低声解释,声音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沙哑。 周周看着她明显哭过(虽然泪水已被风吹干,但眼眶的红肿骗不了人)、却强装镇定的样子,心里明白绝不仅仅是“透透气”那么简单。但她没有戳破,只是叹了口气,挽住她的胳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好了,外面凉,赶紧回去吧。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天大的事,等明天太阳升起来再说。” 回到房间,浴室已经空了出来。周周推着她:“快去洗个热水澡,放松一下。” 禾畹麻木地点点头,拿起睡衣走进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无法温暖她冰冷的心。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带着浓重黑眼圈的自己,看起来如此陌生而脆弱。 她知道,周周的关怀是真的,同事们的努力也是真的,工作的责任更是真的。 所有这些“真实”,织成了一张她无法挣脱的网,将她牢牢固定在明日那个注定艰难的舞台上。 逃避的念头,如同天台上的夜风,来过,盘旋过,最终,还是消散了。 她别无选择,只能迎上去,去面对那道她亲手推开,如今却以另一种方式,强势归来的身影。 今夜无眠。 明天的会议,注定将成为她职业生涯中,最漫长,也最煎熬的一场考验。 第44章 咫尺天涯的审判 第二天清晨,闹钟如同刺耳的丧钟,将禾畹从一片混沌稀薄的浅眠中粗暴地拽醒。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不规则地跳动着,带着一种宿醉未醒般的钝痛和虚空感。仅仅几个小时的睡眠,非但没有缓解疲惫,反而像是将她浸泡在了一场粘稠而压抑的噩梦里,醒来时只觉得浑身沉重,头脑发胀。 同屋的周周已经起床,正在洗漱间里对着镜子涂抹护肤品,哼着不成调的轻快小曲,显然对即将到来的会议收官战充满干劲。 禾畹沉默地坐起来,动作迟缓得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人。她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灰白色的晨光瞬间涌入,刺得她眼睛微微眯起。楼下街道已经开始苏醒,车流声隐约传来,新的一天,无可避免地到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从行李箱里,她拿出了一副浅蓝色的医用口罩,仔细地戴上,将口鼻严实地遮掩起来。接着,她放下平日里为了方便工作而习惯性扎起的马尾,让浓密微卷的长发披散下来,刻意地拨弄了几缕,垂在脸颊两侧,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咦?畹畹,你戴口罩干嘛?”周周从洗漱间探出头,看到她这副装扮,疑惑地问道,“真感冒了?昨晚着凉了?” 禾畹隔着口罩,声音显得有些闷闷的,她垂下眼睫,避开周周探究的目光,低声道:“嗯,可能昨晚在天台吹了风,有点鼻塞喉咙痛,怕传染给大家,影响不好。”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尤其是在高强度工作后免疫力下降的时期。周周不疑有他,只是关切地叮嘱:“那你自己多注意点,多喝热水。一会儿我给你找点感冒药。” “谢谢。”禾畹低声应着,走到了房间里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个陌生的身影。口罩遮住了她或许会泄露情绪的嘴唇和下巴,垂落的长发像两道黑色的帷幕,将她原本清晰的脸部轮廓模糊化,只露出一双因为失眠和内心煎熬而显得格外大、却也格外空洞无神的眼睛。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青黑,即使隔着镜片,也能看出那深处的疲惫与惊惶。 她静静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这副模样,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与世隔绝的疏离感。 **他绝对认不出来的。** 这个念头,像是一根脆弱的救命稻草,在她汹涌的心潮中浮现。两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她瘦了,气质也沉淀了些,不再是当年那个带着些许稚气和莽撞的女孩。再加上这严实的口罩和刻意垂落的头发,就算是熟悉的人,乍一看恐怕也要迟疑片刻,更何况是……一个或许早已将她面容模糊了的“前男友”。 这层物理的伪装,给了她一丝微弱到可怜的安全感。仿佛只要不被认出,她就能在这场不可避免的相遇中,保住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像一个真正的、与他毫无瓜葛的陌生人那样,安静地隐匿在人群中,完成她的工作。 在酒店餐厅草草吃了几口早餐,禾畹几乎是食不知味。她刻意选择了角落的位置,低着头,尽量减少存在感。同事们讨论着会议最后的事宜,气氛带着收官前的紧张与期待,只有她,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沉默地缩在自己的壳里。 一行人再次来到会议中心。白天的会场与昨晚的静谧截然不同,人头攒动,气氛庄重而热烈。巨大的背景板上印着会议的主题和主办方logo,灯光璀璨,音响里播放着舒缓大气的迎宾音乐。禾畹下意识地拉低了并不存在的帽檐,将口罩又往上提了提,几乎要遮住眼睛,然后跟着周周,找到了她们项目组被安排的位置——在会场中后区域,视野尚可,但不算显眼。 她几乎是立刻将自己塞进了座位里,脊背微微佝偻着,仿佛这样就能缩小目标,不被注意。周周在她旁边坐下,还在兴奋地东张西望,低声跟她介绍着看到的几位行业内的“大牛”。禾畹只是含糊地应着,目光低垂,死死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因为用力交握而指节发白的手。 会议准时开始。主办方领导、合作方代表依次上台致辞。流程按部就班,发言或慷慨激昂,或沉稳睿智。台下掌声阵阵,气氛热烈。禾畹却像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隔音罩里,那些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模糊不清。她的全部心神,都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系在那份她早已烂熟于心的议程表上,系在那个不断逼近的时间点,系在那个名字上。 嘉宾发言环节开始。一位位来自不同机构、有着耀眼头衔的学者或专家轮流上台。禾畹的头,随着进程的推进,越垂越低。她几乎要将整张脸都埋进自己的胸口,长发如同保护伞般将她笼罩。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砰砰砰,撞击着耳膜,几乎要掩盖掉台上的声音。 距离那个名字越来越近……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而浅薄,即使隔着口罩,也感到一阵阵缺氧般的眩晕。胃部隐隐抽搐着,带来生理上的不适。交握的双手掌心,早已是一片冰凉的湿滑。 “……下面,有请来自香港XX实验室的博士后研究员,陆殷博士,为我们带来题为《……》的报告。陆博士在相关领域取得了系列创新性成果,发表于多家高水平期刊……让我们掌声欢迎!” 报幕人员清晰而充满敬意的声音,透过优质的音响系统,传遍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嗡——” 禾畹的大脑在这一瞬间,一片空白。 来了。 终于来了。 那个名字,被如此正式、如此响亮地念出,像一道无形的惊雷,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轰然炸响。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巨大的、想要立刻逃离现场的冲动,如同电流般窜过她的四肢百骸! 不能走! 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在她几乎要失控的边缘,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她不能像个逃兵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离场。 这股强大的理性力量,硬生生地将她钉回了冰冷的座椅上。她重新跌坐回去,力道之大,让座椅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旁边的周周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投来疑惑的一瞥,禾畹立刻死死低下头,用长发彻底挡住了侧脸,假装在包里翻找什么东西,心脏却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 与此同时,舞台上灯光聚焦,一个挺拔熟悉的身影,从容地走上了讲台。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她低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她依然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个身影。 他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打着一条简约的领带,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比两年前更添了几分沉稳与内敛。舞台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利落的脸部线条,他的神情专注而从容,目光扫过台下时,带着一种属于学者和研究者的自信与沉着。 他站定在演讲台后,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开始了他的报告。 他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低沉、清晰、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冷静而严谨的逻辑感。他讲述着他近两年的研究工作,展示着复杂的图表和数据,阐述着他的发现与见解。他的语速平稳,措辞精准,偶尔引经据典,或是抛出引人深思的问题,展现出扎实的学术功底和前沿的视野。 禾畹死死地低着头,不敢直视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人。她的目光,只能落在自己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上,或是前排座椅的靠背花纹上。然而,她的耳朵,却不受控制地、贪婪地捕捉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音节。 听着他介绍那些她或许不太理解其深度、但能感受到其分量的研究成果;听着他提及那些发表在顶尖期刊上的论文;听着他从容应对台下提问时展现出的睿智与敏捷……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疯狂地翻涌、交织。 他的声音像一股细微的暖流,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她冰冷的心田。看啊,这就是她曾经爱过的男人。他如此优秀,如此耀眼,正在他选择的道路上坚定地前行,绽放着他应有的光彩。他果然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沉沦,反而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这印证了她当年那个“为你好”的决定,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是“正确”的?至少,对于他的事业发展而言。这种欣慰感,带着难以言喻的酸楚,悄然滋生。 然而,更多的,是如同海潮般汹涌而来的心酸与苦涩。他的优秀,他的成就,他的从容自信,无一不在提醒着她,他们之间已经隔开了多么遥远的距离。他的世界,与她再无半点关系。她是他辉煌履历之外,一个早已被翻过的、无关紧要的注脚。那个曾经会在她面前流露出疲惫、会因为她一句关心而眼神温柔的男人,如今站在高高的讲台上,而她,却只能像无数个普通的听众一样,隐藏在昏暗的台下,连抬头正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如同冰与火在她体内激烈冲撞,让她备受煎熬。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眼眶阵阵发热,酸涩的液体不受控制地积聚,她只能拼命地眨眼,强迫它们倒流回去,绝不能在这种场合失态。 他的报告似乎持续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 当他说出“谢谢大家”,台下爆发出热烈而持久的掌声时,禾畹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酷刑中暂时解脱出来。 周围的同事们都纷纷抬手鼓掌,周周更是用力地拍着手,低声赞叹:“哇,这位陆博士好厉害,又年轻又有实力!” 禾畹僵硬地坐在那里,听着耳边雷鸣般的掌声,看着台上那个微微鞠躬致谢、然后从容走下讲台的身影。 她的双手,依然死死地交握在膝盖上,像被焊住了一般,沉重得无法抬起。 她没有任何勇气,伸出手,为那个她曾经深爱、如今却已咫尺天涯的男人,献上哪怕一下,微弱的掌声。 那掌声,是对他成就的肯定,却也像是为她自己那段早已逝去的爱情,敲响的最终丧钟。 她只是更深地低下了头,将自己彻底埋藏在口罩、长发和昏暗的光线里,仿佛这样,就能躲过这场无声的、却足以将她灵魂都碾碎的审判。 第45章 桥上的旧物 持续了整整一上午的会议,终于在主持人的总结陈词和又一次热烈的掌声中,圆满落下帷幕。巨大的精神压力骤然解除,禾畹感觉像是打了一场耗尽全力的硬仗,浑身虚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紧贴着座椅,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会场内瞬间人声鼎沸起来。嘉宾们纷纷起身,有的走向隔壁的交流厅,准备继续进行更深入的探讨;有的则与相熟的人握手告别,准备匆匆赶往下一个行程;更多的是像禾畹他们这样的会务人员和组织者,开始收拾物品,脸上带着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释然与疲惫。 禾畹几乎是立刻警惕地、装作不经意地转动脖颈,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快速扫过整个会场的前排、通道以及正在离席的人群。 没有。 那个让她心惊胆战了一上午的身影,并没有在视线范围内。 她不死心,又借着帮忙整理周边材料的间隙,微微直起身,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更仔细地搜寻了一圈。嘉宾席那边已经空了一大半,交流厅门口熙熙攘攘,依旧没有看到陆殷。 他可能是随着那些学术大牛直接去了交流厅?或者,已经提前离开了? 悬在喉咙口的那颗心,终于稍稍回落了一些,沉重地砸回胸腔,却依旧残留着惊悸的余波。她深深地、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到几乎痉挛的肩颈肌肉,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将那个戴了一上午、几乎让她呼吸不畅的口罩,轻轻拉了下来,搭在下巴上。清凉的空气瞬间涌入鼻腔,带着会场里残留的、混合着各种香水、体味和纸张油墨的复杂气息,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些许侥幸的自由。她又随手将刻意披散下来遮脸的长发,简单地拢到耳后,露出了完整却依旧苍白憔悴的脸庞。卸下这层物理的伪装,仿佛也暂时卸下了那沉重的心理负担。 “总算结束了!饿死我了!”周周在一旁伸着懒腰,揉着咕咕叫的肚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松和对食物的渴望,“顾师兄说了,晚上他请客,犒劳大家!就在会议中心隔壁的那家餐厅,听说味道很不错!” 周围的同事们也都露出了笑容,开始互相招呼着,收拾东西准备前往餐厅。顾凌渊穿梭在人群中,与几位还在沟通的同事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走到禾畹她们这边,脸上带着温和的赞许:“大家这几天都辛苦了,尤其是昨晚熬到那么晚。会议很成功,我们负责的部分也完成得非常出色。晚上都放松一下,好好吃一顿。” 他的目光掠过禾畹时,在她依旧缺乏血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但并没有多问什么。禾畹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谢谢师兄。” 心里那块关于“工作责任”和“可能相遇”的巨大石头,似乎终于安全落地。她跟着说笑打闹的同事们,随着人流,走出了依旧喧闹的会场,向着隔壁那条街的餐厅走去。 夕阳的余晖给城市建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晚风带着夏日傍晚的微醺气息拂过面颊。禾畹走在人群中间,听着周周和其他人兴奋地讨论着晚上要点什么菜,讨论着接下来的假期安排,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的平静感笼罩着她。也许,真的就这么过去了。她成功地在有他的空间里,隐匿了自己,没有相认,没有尴尬,没有预想中的天崩地裂。 只要吃完这顿饭,回到酒店,明天就能离开这里,回到她熟悉的、没有陆殷的北京日常中去。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最松懈的时候,给予最猝不及防的一击。 就在他们一行人说笑着,转过通往餐厅的最后一个拐角时,禾畹脸上那点勉强维持的平静,瞬间碎裂,荡然无存。 就在餐厅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几个人正站在那里交谈。其中被簇拥在中心的,是几位头发花白、气质卓然的学术泰斗。而站在他们旁边,身姿挺拔,侧耳聆听,偶尔颔首回应几句的,不是陆殷又是谁?! 他居然还没走!而且就在他们聚餐的餐厅门口! 距离如此之近,近到禾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西装面料在夕阳下泛着的细微光泽,看到他听人说话时微微蹙起的、专注的眉头,看到他侧脸的线条,比两年前更加分明坚毅。 禾畹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四肢冰凉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逃! 绝对不能让他看到!绝对不能在这种场合下,以这种方式面对面! 她猛地停下脚步,脸色在夕阳下惨白得吓人。她一把抓住旁边周周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周周吃痛地低呼了一声。 “周周!”禾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急切,语无伦次,“我……我肚子突然好痛!可能……可能是早上吃坏东西了!我得去趟卫生间!你们……你们先进去,不用等我!” 她甚至来不及等周周回应,也不去看周围同事投来的诧异目光,捂着根本没有任何不适的肚子,几乎是弓着腰,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朝着与餐厅相反的、来时的那条路,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畹畹?!”周周在她身后焦急地喊了一声,想追上去,却被其他同事拉住,“她怎么了?” “看样子是突然不舒服,让她先去解决吧……” 混乱中,一直留意着队伍情况的顾凌渊,敏锐地捕捉到了禾畹那极其不自然的、近乎仓皇逃窜的背影。他眉头微蹙,想起她从昨晚到今天的种种异常,心中那份放不下的担忧再次升起。他快步走出人群,对周周说了句“我去看看”,便毫不犹豫地朝着禾畹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而此时此刻,梧桐树下。 陆殷正在认真聆听一位前辈的指点,眼角的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那个从拐角处仓促奔逃而出的熟悉身影。 其实,早在上午的会场上,当那个戴着口罩、长发遮面、坐在中后排却始终深深低着头的身影映入眼帘时,他心中就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连他自己都试图否定的熟悉感。那身形,那低头的姿态,甚至那周身散发出的、一种与周围热烈氛围格格不入的疏离与紧绷感……都像极了记忆深处的某个人。 只是当时正在准备至关重要的报告,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那点荒谬的念头压了下去。报告结束后,他忙于应对提问和交流,也无暇他顾。 直到此刻。 那个身影再次出现,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他清晰地看到了她完整的、未戴口罩的侧脸! 尽管苍白,尽管消瘦,尽管写满了惊惶…… 但那确确实实,是禾畹! 真的是她!她就在这里!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某种被瞬间点燃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激烈情绪,如同狂潮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冷静。 两年了。 七百多个日夜。 他以为她早已在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开始了没有他的、或许更好的新生活。他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现实,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研究中,用忙碌和新的环境来麻痹自己。他甚至以为时间可以冲刷一切。 可直到此刻,亲眼确认她就在眼前,亲眼看到她如此惊慌失措地逃离自己,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些所谓的放下、那些刻意的遗忘,在她出现的这一刹那,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抱歉,各位老师,我有点急事,失陪一下!”他甚至来不及多做解释,语气急促地对着几位还在交谈的前辈说了一句,然后不等回应,便猛地转身,朝着禾畹逃跑的方向,大步追了过去!他的步伐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错愕的目光抛在了身后。 禾畹一路不敢回头,拼命地小跑着。她只想尽快逃离那个可能被陆殷看到的地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充满意外的人群。她沿着来时的路,跑回了会议中心旁边的街道。看着依旧灯火通明、人流穿梭的会议中心正门,她心有余悸,不敢进去。 目光慌乱地扫视,看到会议中心侧面,有一条相对僻静、灯光昏暗的小路,似乎通向后面。她不及多想,立刻拐了进去,只想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心情平复,再想办法联系周周或者顾师兄。 小路蜿蜒,地势微微升高,两旁是茂密的绿化灌木。她气喘吁吁地跑上一个小坡,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这条小路的尽头,是一座横跨在一条河道上的石拱桥。桥不算大,造型古朴,桥两侧有着石质的栏杆。桥下,是环绕着会议中心区域的护城河,河水在夜色和两岸灯光的映照下,泛着幽幽的、破碎的波光。桥上亮着几盏仿古的路灯,投下昏黄而柔和的光晕,将桥面和一小段河面照亮。 这里安静得出奇,与一街之隔的会议中心和餐厅的喧闹仿佛是兩個世界。晚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水汽的微凉,拂过她汗湿的额角和滚烫的脸颊。 禾畹靠在冰凉的石头桥栏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依旧在疯狂地跳动。环顾四周,确认暂时安全,没有任何人跟来,她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余地。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她虚脱般地顺着桥栏滑坐在地上,也顾不得地上的灰尘。现在,得先联系周周或者顾师兄,告诉他们自己的位置,免得他们担心,也……也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随身背着的、那个出差前匆忙抓来的单肩包。手指在不算大的包里摸索着,寻找手机的轮廓。 没有? 她心里咯噔一下,将包拿到身前,借着昏暗的灯光,更仔细地翻找。钱包、钥匙、口红、一包纸巾……包里东西不多,几乎一目了然。 手机呢? 啊!她想起来了!今天早上出门太过匆忙,她随手抓了这个很久没用、没有内部夹层的小包,手机好像……好像被她顺手放在会议室里,根本就没带出来! 一股巨大的无助和懊恼瞬间席卷了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手机,她几乎与外界断绝了联系。她该怎么办?难道要走回餐厅去找他们?可万一又碰上陆殷…… 她无力地叹了口气,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膝盖上,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绝望。为什么事情总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在她以为可以稍微喘口气的时候,又会出现新的状况? 就在她心灰意冷之际,手指在空荡荡的包里无意识地继续摸索着,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凉、带着独特棱角的小物件。 是什么? 她疑惑地将那个东西掏了出来,举到昏黄的路灯下。 那是一条项链。链子是细细的银链,已经有些微微发暗。而坠子,是一块未经过多雕琢的、形状不规则的黑灰色石头,表面光滑,带着天然的、如同水墨画般的纹理,在灯光下泛着沉静温润的光泽。 看到这条项链的瞬间,禾畹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 这是当年她和陆殷一起,在那个秋日的下午,在一个小小手工艺品摊位上买的。那块石头,据摊主说,是来自西藏某座圣山的天然矿石,寓意着“坚韧”与“守护”。当时陆殷觉得这石头其貌不扬,她却一眼就看中了那份朴拙与独特。 后来,他们分手,她将与他相关的所有东西都打包封存,唯独这条项链,不知是疏忽还是潜意识里终究不舍,被她遗落在了某个不常用的旧包里,随着她辗转搬家,却从未再想起,也从未再取出。 没想到,时隔两年,在她人生中最慌乱无措、最想要逃离与他的任何关联的时刻,这个尘封的、代表着过去那段甜蜜与伤痛的信物,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毫无预兆地,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怔怔地看着掌心中这枚冰凉的石头发呆,往昔的画面如同默片般在脑海中飞速闪回他看着她时眼中温柔的笑意,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的光斑……一切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熟悉、带着极力压抑却依旧能听出剧烈情绪波动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清晰地响起,如同惊雷,炸响在这寂静的桥头: “禾畹。” 她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那个她拼命躲避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桥的另一端,路灯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目光,正牢牢地、复杂万分地,锁定在她的脸上,以及……她手中那块无法隐藏的石头项链上。 第46章 沉渊与时空的裂缝 陆殷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桥面上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禾畹濒临崩溃的心弦上。他一步步靠近,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长长的、具有压迫感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禾畹感觉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呼吸凝滞,胸口闷得发痛,背脊紧紧抵着冰冷粗糙的石头桥栏,已无路可退。 逃不掉了。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判决,让她反而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扭曲的平静。 她强迫自己抬起下巴,迎上他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深邃、看不清情绪的眼眸,扯动嘴角,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甚至带着几分疏离客套的笑容,声音干涩地开口: “陆殷?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在夜风中微微发颤,尽管她极力控制。 陆殷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带着夜晚凉意的气息。他没有回应她的问候,脸上没有任何久别重逢应有的笑意,甚至连一丝波澜都看不到。他的目光,像是精密无比的扫描仪器,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牢牢锁定在她脸上,一寸寸地仔细打量。 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深沉,还有一丝被极力压抑着的、翻涌的情绪。他看到她比记忆中清瘦了不少,脸颊的线条更加分明,甚至带着一丝憔悴的痕迹。原本及腰的长发剪短至肩胛,显得利落了些,却也仿佛将她身上最后一点他熟悉的、属于过去的柔媚气息也一并剪去了。昏黄的光线下,她的眉眼间似乎沉淀了些许他未曾见过的、属于职场的干练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疏离。这两年,她究竟是怎么过的?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盘旋。 见他只是盯着自己,久久不语,那沉默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让禾畹几乎窒息。她只能硬着头皮,再次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寂,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希望他能放过这意外的重逢:“你……有什么事吗?” 这句话仿佛终于触动了某个开关。陆殷的目光猛地一沉,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压制不住。他盯着她,那眼神像是要穿透她故作镇定的表象,直抵她灵魂深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几乎要变调的质询: “你这两年……过得怎么样?” 禾畹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她垂下眼睫,避开他那过于灼人的视线,唇角扯出一个轻飘飘的、毫无分量的弧度,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还好。” 这两个字,轻描淡写,却像是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割断了陆殷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还好?”他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依旧没有半分笑意,眼底却骤然掀起了狂风暴雨。他突然上前一步,猛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攥住了禾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瞬间痛得蹙起了眉,感觉腕骨几乎要被他捏碎。 “跟我分手,对你就这么无所谓吗?!‘还好’?这就是你全部的感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两年的痛苦、不解、愤怒,以及一种被深深刺伤的屈辱,在这寂静的河岸边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他抓着她的手腕,几乎是凭借着一股失控的力道,将她狠狠压在了冰冷的河边石栏上!后背撞击坚硬的石头,传来一阵闷痛。 禾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彻底吓住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惨白。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身体被禁锢的压迫感,让她浑身僵硬。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那强装出来的镇定和疏离,在他这近乎失控的质问和力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她笑不出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知道该如何组织。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要凝固的时刻—— “禾畹!” 一声带着惊怒的呼喊从不远处传来! 循声望去,只见顾凌渊正急匆匆地从桥头跑来,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担忧。他显然是找寻了许久,才顺着动静找到这里。而在他冲过来的视角里,看到的正是陆殷紧紧抓着禾畹的手腕,以一种极具压迫性的姿态,将她死死压在河边护栏上!禾畹那苍白惊恐的脸色,在他眼中无疑成了遭受胁迫的铁证! “你干什么!放开她!”顾凌渊心头火起,大喊着,加速冲了过来,想要阻止眼前这在他看来绝不容忍的一幕。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禾畹和陆殷都是一愣,下意识地同时转头看向冲过来的顾凌渊。 禾畹看到顾凌渊,如同看到了救星,一种想要立刻摆脱眼下这难堪又危险境地的本能,让她猛地开始挣扎,试图挣脱陆殷铁钳般的手:“放开我!” 然而,陆殷的注意力还被冲过来的顾凌渊所吸引,一时间没有完全察觉到禾畹这骤然加剧的挣扎,手上的力道并未松懈。 就在这一刹那—— 禾畹用力向后挣脱的手臂,恰好撞上了已经冲到近前、正欲伸手隔开陆殷的顾凌渊! 三人的动作在电光火石间交汇、碰撞,形成了一股混乱而失控的力道! 禾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来自侧后方的撞击力传来,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或许是桥面上不平的石块,或许是三人混乱脚步的纠缠),重心瞬间彻底丢失,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着护栏外、那黑黢黢的河面倒去! “啊!”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陆殷瞳孔骤缩,在禾畹身体倾斜的瞬间,他几乎是出于本能,那隻原本紧紧攥着她手腕的手猛地改为想要抓住她、拉回她!他另一只手也疾速伸出,试图抱住她下坠的身体! 可他低估了禾畹倒下的势头,也低估了同时撞过来的顾凌渊所带来的冲击力! 顾凌渊见禾畹要坠河,也是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就扑上前想要拉住她! 陆殷抓住了禾畹的手臂,却未能阻止她下坠的趋势,反而被她和紧接着扑过来、同样试图施救的顾凌渊两人的重量一同拖拽着! “噗通——!” “噗通——!” “噗通——!” 接连三声沉重的落水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三人几乎是不分先后地,坠入了冰冷湍急的护城河中! 就在禾畹身体失控、背包从肩头甩脱的瞬间,那个被她刚刚拿出来、还未来得及放回包里的黑灰色石头项链,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脱,在空中划过一道微不足道的弧线。 “叮咚——”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落水声掩盖的清脆声响响起。 那枚蕴含着未知力量的石头,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表面那水墨画般的纹理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流光,随即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漆黑翻涌的河水之中,消失不见。 河水冰冷刺骨,瞬间包裹了全身。禾畹在落水的刹那,手臂和腰侧在粗糙的河岸石头或沉在水下的杂物上狠狠擦过,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传来,伤口在冰冷的河水浸泡下,更是痛得钻心。殷红的血丝立刻从擦伤处渗出,迅速在河水中稀释、弥漫开来。 她还来不及感受这疼痛的细节,更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会游泳! 冰冷的河水疯狂地涌入她的口鼻,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却只会吞下更多的河水。她惊恐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什么,身体却像秤砣一样不受控制地往下沉。湍急的水流裹挟着她,拉扯着她,力量大得让她毫无反抗之力。视线所及,是一片浑浊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只有水面上方桥灯的光晕在水中扭曲、破碎,显得那么遥远。 肺部因为缺氧和呛水而火烧火燎地疼痛,脑袋因为缺氧而阵阵发晕。挣扎的力气在迅速流失,冰冷的河水仿佛带走了她体内所有的温度。手臂上的伤口在水的浸泡下持续传来刺痛,那丝丝缕缕扩散的血迹,在黑暗中无人得见。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层越来越厚的浓雾。水声、远处隐约传来的惊呼声、还有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心跳声……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她仿佛感觉到,那枚沉入水底的石头,在她血液弥漫的方向,似乎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深入骨髓的奇异嗡鸣与牵引感,但这一切,都太快,太模糊,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和冰冷所吞噬。 眼前,最后一点模糊的光亮也彻底熄灭。 无尽的黑暗,裹挟着刺骨的冰冷与窒息感,将她完全吞没。 河水依旧在夜色下奔流,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坠落与挣扎,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涟漪。而命运的轨迹,却在这一刻,因血、因石、因这意外的沉沦,悄然滑向了一个未知的、充满迷雾的深渊。时空的裂缝,在无人知晓的水底,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第47章 惊梦异世 意识,是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与刺骨的冰冷中,最先复苏的。 仿佛在无尽深渊中沉浮了漫长岁月,感官一点点被重新拼凑起来。最先感知到的,是一股极其好闻的、清冽而沉稳的木质香气,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带着安神静心的力量,与她记忆中任何一款香水或香薰都截然不同,更自然。 然而,这令人心安的香气,却无法驱散她脑海中那如同被重锤击打过的昏沉与剧痛。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无论她如何努力,也只能掀起一条细微的缝隙,透入些许模糊的光亮,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与眩晕拽回。她试图动弹手指,身体却像是不属于自己,软绵绵地使不上半分力气,只有那深入骨髓的冰冷感,以及手臂、腰侧隐约传来的、被水浸泡过的伤口刺痛,提醒着她坠河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陆殷……顾师兄……落水……冰冷的河水……窒息…… 破碎的记忆片段如同锋利的冰碴,在她昏沉的脑海中划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最终,意识再次被沉重的黑暗吞没,沉入更深的、无知无觉的昏睡之中。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穿透浓雾的晨曦,再次试图唤醒她。这一次,那昏沉的感觉似乎减轻了些许,身体的掌控权也回来了一些。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那沉重无比的眼皮。 模糊的视野逐渐对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一片陌生的、浅藕荷色的帐幔,布料细腻,带着柔和的哑光,边缘绣着繁复而精致的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古意盎然。帐幔被同色的丝绦挽起,固定在两侧雕刻着云纹的床架上。 视线微微移动。 她躺在一张宽大的、触手冰凉坚硬的木床上。床榻雕花繁复,并非现代家具简约的线条,而是透着一种厚重古朴的气息。身上盖着的是一床触感柔软丝滑的锦被,被面是深蓝色的底,上面用金线银线绣着栩栩如生的百蝶穿花图案,在从雕花木窗棂透进来的、略显朦胧的光线下,闪烁着细腻的光泽。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那清冽好闻的木质香气,来源似乎是床边小几上的一座紫铜鎏金狻猊香炉,炉顶有袅袅青烟缓缓逸出。 这不是医院!也不是任何她熟悉的酒店房间! 禾畹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身体依旧虚弱无力,动作间牵动了手臂和腰侧的伤处,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姐!您醒了?!” 一个带着惊喜的、清脆女声在旁边响起。 禾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淡青色窄袖襦裙、腰间系着丝绦、梳着双环髻的少女正守在床边,看上去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清秀,眼神里充满了关切。见禾畹看她,少女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连忙起身:“太好了!小姐您终于醒了!您都昏睡两天了!奴婢这就去请大夫!再去禀报老爷夫人!” 说着,那少女脚步轻快地跑到门口,对着外面扬声喊道:“快!快去请林大夫过来!小姐醒了!再去个人禀告老爷和夫人!” 小姐?奴婢?老爷夫人?大夫? 这一连串完全脱离现代语境的称呼,像一记记重锤,砸得禾畹头晕眼花,大脑一片空白。她是在做梦吗?一个无比真实、却又荒谬绝伦的梦? 她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整个房间。 房间宽敞,陈设古朴典雅。地面铺着光滑如镜的金砖,靠墙摆放着紫檀木的雕花衣柜、梳妆台和一张书案。书案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几卷摊开的线装书。墙角的多宝格里,陈列着一些瓷器、玉器摆件,虽看不真切细节,但那股沉淀的岁月感扑面而来。窗户是精致的木格窗,糊着洁白的窗纸,窗外隐约可见摇曳的竹影。 这里……这里分明是古装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不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方才那青衣丫鬟引着一位提着药箱、留着山羊胡、身着灰色长袍的老者快步走了进来。老者面容清癯,眼神矍铄,看到醒来的禾畹,微微颔首。 “小姐感觉如何?可还有何处不适?”老者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属于医者的沉稳。 禾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声音沙哑得厉害:“这……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你们是谁?” 她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慌和茫然。 那老者和丫鬟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一丝诧异和不解。 丫鬟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柔软的引枕垫在禾畹背后,柔声解释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这是咱们府上,您的闺房‘汀兰水榭’啊。现在是承平二十三年,七月初六。奴婢是伺候您的丫鬟青黛啊。这位是常来府上看诊的林大夫。” 承平二十三年?七月初六? 禾畹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在历史知识中搜索这个年号,却一无所获!这根本不是她所知的任何朝代年号!而且,北京?她记得坠河前是在北京,可这里的建筑、陈设、服饰……分明是古代中国的风格! “北京?这里是北京吗?”她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问。 青黛更加疑惑了,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小姐,您说什么呢?这里自然是京城啊。您莫不是落水后烧糊涂了?” 京城……不是北京?或者说,是这个未知时代的“京城”? 巨大的信息冲击和认知颠覆,让禾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她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是恶作剧吗?是哪个剧组在整蛊?还是……她真的遇到了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不!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和求证欲支撑着她,她猛地掀开被子,不顾身体的虚弱和伤口的疼痛,挣扎着就要下床。 “小姐!您这是做什么!您身子还虚着呢!”青黛和林大夫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 “放开我!我要出去看看!”禾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歇斯底里,她用力推开青黛搀扶的手,踉踉跄跄地冲向房间门口。 她一把推开那扇雕刻着花鸟的木质房门,刺眼的阳光瞬间涌来,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门外,是一个精致幽静的庭院。 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通向远处的月亮门。庭院中央有一个小小的荷花池,池水清澈,几尾锦鲤在其中游弋。池边点缀着嶙峋的假山,四周栽种着芭蕉、翠竹和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回廊曲折,朱漆廊柱,雕梁画栋,屋檐下挂着精致的灯笼。 远处,可以看到更高大的、层叠飞檐的建筑轮廓,完全是一派古代园林的景象。 没有电线杆,没有空调外机,没有玻璃窗,没有任何一丝现代科技的痕迹!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院子里,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摄像机、打光板、或者任何一个穿着现代服装的工作人员。 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几个穿着类似青黛那种古式衣裙的丫鬟和小厮,在远处惊讶地看着她,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他们的眼神,他们的神态,他们的服饰细节,都真实得可怕,绝非群演能够模仿。 她甚至能看到假山石上自然生长的青苔,能闻到空气中混合着泥土、花草和那若有若无的木质香气,能感受到脚下青石板的冰凉坚硬。 这一切的细节,都无比真实,无比具体,构成了一个她无法否认、也无法理解的现实。 这不是梦。 也不是整蛊。 更不是剧组。 一个让她浑身冰凉的、难以置信的结论,如同鬼魅般,从心底最深的恐惧中浮现出来,迅速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禾畹,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女性,生物学科研人员,因为一场意外落水,似乎……穿越了时空,来到了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似是而非的……古代世界。 这个认知如同最后的审判,瞬间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顺着冰凉的假山石,缓缓滑倒在地。耳畔只剩下青黛和其他丫鬟惊慌失措的呼喊声,以及那个萦绕不去的、让她绝望的念头: 陆殷……顾师兄……你们在哪里?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第48章 绝望的边界 “穿越?”这个只在网络小说和荒诞梦境里出现的词汇,如同最可笑的呓语,被禾畹死死摁在理智的底线之下。她绝不相信!这一定是某种极其逼真的、规模浩大的情境剧场,或者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针对她的、恶劣到极点的整蛊节目!对,一定是这样!陆殷呢?顾师兄呢?他们是不是也在某个角落?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混合着对陌生环境的巨大恐惧,催生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求证欲。 她猛地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虚弱的身体,不顾青黛和其他丫鬟的惊呼和阻拦,像是身后有恶鬼追赶一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个名为“汀兰水榭”的庭院,冲出了那扇月亮门,一头扎进了更广阔的府邸之中。 眼前的景象更是让她心惊。亭台楼阁,飞檐斗拱,抄手游廊,假山流水……目光所及,无一不是精雕细琢的古意,往来穿梭的仆从皆身着古装,步履匆匆,见到她这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状若疯癫的样子,无不面露惊诧,纷纷避让,低头窃窃私语。 “这是哪里?!告诉我!现在是哪一年?!是谁派你们来的?!”禾畹如同无头苍蝇,见到任何一个穿着古装的人便冲上去,死死抓住对方的衣袖,声音嘶哑地追问,眼神里充满了濒临崩溃的急切与疯狂。 被她抓住的一个端着托盘的小丫鬟吓得脸色煞白,托盘里的茶盏叮当作响,声音带着哭腔:“小……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这里是沈府啊……现在是承平二十三年啊……”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禾畹用力推开她,小丫鬟踉跄几步,托盘摔在地上,瓷器碎裂声刺耳。她又冲向一个看似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你说!摄影机藏在哪里?导演呢?让他出来!” 那管事被她揪住衣襟,又惊又怒,却又不敢对这位“小姐”动粗,只得勉强维持着恭敬,语气却带着困惑与不耐:“小姐!您清醒一点!什么摄影机?老奴听不懂您在说什么!这里是沈府,您是沈家的大小姐沈鹤纤!您前日落水受了风寒,怕是烧还没退,糊涂了!快送小姐回房!” 相同的答案,如同设定好的程序,从每一个被她抓住的人口中的说出,带着真实的惊惶、不解,甚至是一丝看待疯子的怜悯。他们的微表情,他们眼神里的茫然,不似作伪。 可禾畹不信!她固执地认为,这只是演员的专业素养,是这场“大型沉浸式戏剧”的一部分! “好!你们不说是吧!我自己找!我就不信,这布景能没有边界!”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跑!一直跑!只要跑出这个“镇子”,跑到这精心搭建的“剧场”之外,一切伪装都将不攻自破! 她不再理会身后越来越多的、试图劝阻她的丫鬟和闻讯赶来的家丁,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记忆中府门的方向狂奔而去。身体依旧虚弱,伤口在奔跑中被牵扯,传来阵阵刺痛,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但她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逃离这个荒诞的骗局! “小姐!别跑了!” “快拦住小姐!” “小姐,您身子受不住的!” 身后,青黛带着哭腔的呼喊、家丁们杂乱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劝阻声,如同背景音般被她甩在脑后。她冲出那扇朱漆大门,门外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古代建筑,商铺、酒旗、来往的行人车马……一切都古意盎然,栩栩如生。 没有绿幕!没有明显的现代建筑穿帮! 但这一定只是核心布景区!外围一定是破绽! 她沿着街道,拼命地向前跑。忽略了两旁行人投来的诧异目光,忽略了因体力不支而越来越沉重的双腿,忽略了喉咙里涌上的血腥气。她只想跑到尽头,跑到那片“真实”的世界里去。 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拐过一个又一个巷口。眼前的景象不断变换,从繁华的市集到相对安静的住宅区,再到有着农田和树林的城郊……太阳在头顶缓慢移动,从清晨跑到了日上三竿,又跑到了午后偏西。 她的速度越来越慢,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灼痛。汗水早已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冰冷而黏腻。头发散乱地黏在额前和脸颊,嘴唇干裂起皮。脚上的软底绣鞋早已被粗糙的路面磨破,脚底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可是……没有边界。 没有她想象中的、突兀出现的现代建筑,没有穿着现代服装的工作人员,没有停靠在路边的汽车,没有电线……目光所及,是无边无际的、完全符合古代社会形态的田野、村庄、土路和远山。地平线延伸向远方,与灰蓝色的天空融为一体,看不到任何“剧场”该有的边际。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橙红色的火球,缓缓沉向西边的山峦,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一片凄艳的瑰丽。黄昏的光线,给这片陌生的土地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晕,却也更加残酷地凸显了它的广袤与……真实。 力竭的感觉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在一处田埂边,她被一块凸起的土块狠狠绊倒,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摔去! “噗通!” 尘土飞扬。 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疼痛,想必是磕破了皮。她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泪水混合着汗水与尘土,在她脸上肆意横流,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胸腔里如同破锣般的喘息。 追了一路的家丁和丫鬟们终于气喘吁吁地围了上来,看着趴在地上、狼狈不堪、如同失去所有生气的破败娃娃般的禾畹,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情,有无奈,有心疼,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小姐……您这又是何苦呢……”青黛哭着上前,想要扶起她。 禾畹没有反抗,任由他们将自己搀扶起来,架着往回走。她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吞噬了她所有希望的、无边无际的田野,夕阳的余晖落在她失焦的瞳孔里,映不出一丝光亮。 第一次突围,以她的彻底力竭和失败告终。 她被带回了那个名为“沈府”的牢笼。被灌下安神的汤药,被丫鬟们小心翼翼地清洗伤口,更换衣物。她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不再挣扎,也不再问任何问题。 然而,内心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转化成了更偏执、更冷静的疯狂。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再次睁开了眼睛。眼神里没有了昨日的歇斯底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固执的决绝。 她重复了昨天的行为——逃跑。 只是,这一次,她换了一个方向。她仔细回想着昨天被带回的路线,选择了与之截然相反的东边。她利用清晨府中人员稀少的时机,凭借着一股狠劲,再次冲出了府门,沿着东边的街道发足狂奔。 结果,是同样的。 不同的街景,不同的田野,不同的村庄,但同样的无边无际,同样的“古代”,同样的……没有破绽。 她在黄昏时分再次力竭,被寻找而来的家丁带回。 第三天,她选择了北边。 第四天,她选择了南边。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她像一只被困在巨大迷宫里的老鼠,疯狂地尝试着每一条可能的出路,每一次都拼尽全力,直到耗光最后一丝力气。 而每一次,等待她的,都是同样绝望的、看不到边际的、完全真实的古代世界景观。她的身体在一次次的奔跑和跌倒中添上新伤,原本就虚弱的体质更是雪上加霜,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还燃烧着不肯熄灭的、偏执的火焰。 连续的失败,像冰冷的雨水,不断浇熄她心中的希望,却也让她那颗被现代科学武装的大脑,开始被迫思考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性。不!一定还有办法!人力有穷时,但工具没有! 她想到了马! 这个时代,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马!只要骑上马,速度更快,耐力更强,一定能跑到更远的地方,一定能找到这个“巨大布景”的边界!府里肯定有马厩! 这个念头让她濒临绝望的心,再次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第五天,她没有再盲目地往外冲。她假装顺从,安静地待在房间里,暗中观察丫鬟们的行动和府中的布局。她借口想在院子里走走透透气,由青黛陪着,看似随意地散步,实则目光锐利地搜寻着马厩可能的位置。 终于,在靠近府邸后门的一处僻静角落,她闻到了熟悉的草料和牲畜的气味,听到了隐约的马匹嘶鸣声。 就是那里! 她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等待时机。午后,趁着青黛去厨房为她取点心的空隙,她溜出房间,凭着记忆,小心翼翼地摸向了后门附近的马厩。 马厩里拴着几匹高头大马,毛色油亮,肌肉贲张,正悠闲地嚼着草料。禾畹心中一阵狂喜,就是它了! 她回忆着影视剧里看来的情节,深吸一口气,试图靠近一匹看起来相对温顺的棕色马匹,伸手想去解拴在木桩上的缰绳。 然而,她低估了马匹的警觉性和高度。那匹马察觉到陌生人的靠近,有些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蹄子不安地在地上刨了刨,硕大的马头甩动了一下,喷出的热气吓得禾畹后退了一步。 她定了定神,再次上前,这次她试图模仿着记忆中的动作,一只脚踩住马镫,双手用力想要攀上马背。 可是,她忘了自己身体的虚弱,也高估了自己的臂力,更低估了骑马的实际难度。那马镫对于她来说过高,她笨拙地踩上去,身体摇摇晃晃,根本使不上力往上窜。双手抓住马鞍,那光滑的皮革和高度让她无所适从,试了几次,非但没有爬上去,反而因为动作笨拙惊扰了马匹。 棕马烦躁地挪动步伐,甩动身躯,禾畹惊呼一声,脚下踩空,直接从马镫上滑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而就在这时,听到动静的马夫和一直在附近寻找她的家丁们已经闻声赶来。 “小姐!您这是在做什么!太危险了!”马夫吓得脸色发白,连忙上前稳住受惊的马匹。 家丁们则一拥而上,将摔倒在地、灰头土脸、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彻底摔碎的禾畹,毫不费力地架了起来。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禾畹徒劳地挣扎着,声音因为绝望和愤怒而变得尖利,却如同蚍蜉撼树。 她被强行带离了马厩。回头望去,那几匹高头大马依旧悠闲地嚼着草料,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和彻底失败。 连最快的交通工具都无法驾驭。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已尝试,皆是无边无际的“真实”。 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物理上的挣扎,在这一刻,仿佛走到了尽头。一种比身体疲惫更深沉、更刺骨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缓慢地、无可阻挡地弥漫开来,冻结了她的四肢,也几乎冻结了她最后的念想。 她不再喊叫,不再挣扎,像一具失去了所有提线的木偶,被家丁们沉默地架回了那个她拼命想要逃离的、充满古意的闺房。 窗外,天色渐暗。 而她眼中的世界,似乎也随着这降临的夜幕,一同沉入了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绝望之中。那“穿越”的荒谬结论,如同冰冷的幽灵,终于避无可避地,显露出了它狰狞的轮廓。 第49章 沉溺 当疯狂的奔跑与徒劳的突围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当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指向同一片无边无际、找不到任何现代破绽的陌生天地,当偷马失败的狼狈彻底碾碎了她凭借自身力量逃离的妄想后,一种冰冷的、近乎死寂的平静,反而如同深秋的寒雾,笼罩了沈鹤纤——或者说,禾畹的整个身心。 她不再歇斯底里,不再质问,甚至很少开口。大多数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间名为“汀兰水榭”的闺房里,透过雕花的木格窗,望着窗外那片精致却如同牢笼的庭院景色,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名为“沈鹤纤”的、苍白美丽的空壳。 她知道,物理意义上的“跑”,是行不通了。这个“舞台”之大,之真实,远超她的想象,或者说,已经不能用“舞台”来定义了。那个她拼命抗拒的、名为“穿越”的荒谬结论,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一步步蚕食着她基于现代科学建立起来的世界观。 既然逃不出去,那么,至少要弄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绝望之中,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弄清真相的执念,让她开始转变策略。 她开始主动与身边唯一看起来对她毫无恶意、且充满忠心的丫鬟青黛交谈。 “青黛,”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和虚弱,但语气是刻意放缓的平静,“我……我好像真的忘记了很多事情。你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朝代?皇帝是谁?京城……就是这里吗?我们沈家,又是怎样的门第?” 青黛见小姐终于不再疯跑,肯安静下来说话,虽然问题古怪,但还是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纯然的欣喜,忙不迭地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如同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小姐,您能想起来问就好!大夫说了,您磕到了头,记不得事也是常有的,慢慢就会想起来的。”青黛先安慰了一句,然后才认真地回答,“如今是大燕朝,在位的是承平皇帝,今年是承平二十三年。咱们这儿就是京城,天子脚下,最是繁华不过了!” 大燕朝?承平皇帝?禾畹在脑海中飞速搜索,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这个朝代!果然是……架空的历史吗?她的心又沉下去一分。 青黛继续说着:“咱们沈家,是京里的清流人家。老爷在都察院任职,是位御史,最是清廉刚正不过的。夫人出身书香门第,性情温和。您是府上的嫡出大小姐,闺名芷兰,小字鹤纤。前些日子,您与几位手帕交去城西的玉潭游船赏荷,不慎失足落水,被救起来后就一直昏睡着,可把老爷夫人吓坏了……” 沈芷兰,字鹤纤。都察院御史之女。落水…… 禾畹默默记下这些信息,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垒在她心间,加固着那个她不愿面对的现实。这个身份,这个背景,如此具体,如此完整,不像临时编造。 “我落水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吗?有没有……有没有救起别的男子?”她忍不住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陆殷和顾凌渊呢?他们是和她一同落水的!他们会不会也在这里? 青黛茫然地眨了眨眼,肯定地摇头:“没有啊小姐。当时船上就只有您和几位小姐,还有划船的婆子和我们几个贴身丫鬟。救您上来的也是府里的家丁和船工,没听说有别人落水啊。” 没有……他们不在这里?是根本没穿越过来,还是落在了别处?这个未知的时代,广袤得令人绝望,她该如何去寻找两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人?一股巨大的无助感再次将她淹没。 既然暂时无法逃离,也无法找到同伴,禾畹开始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观察和了解这个囚禁了她的世界。她不再抗拒丫鬟的服侍,顺从地喝药、用膳,甚至允许青黛陪她在府中散步。 她漫步在沈府曲折的回廊、幽静的庭院、藏书丰富的书房……她仔细观察着每一处建筑的细节,每一件器物的纹饰,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不合理”,哪怕只是一个错位的花纹,一个超越时代的技术痕迹。然而,没有。一切都浑然天成,符合她对古代社会的所有认知,甚至更加精致、更加考究。 她走到府邸后花园的那条小河边——据青黛说,这条河是引了活水入府,与府外的河道相通。河水清澈,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几株垂柳拂过水面。 看着这流动的河水,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 落水…… 她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是因为落水。 那么,是不是只要再经历一次落水,在相同的条件下,就有可能……回去? 这个想法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诱惑力。科学无法解释她的遭遇,那么,只能用同样非逻辑的方式来尝试逆转。 她站在河边,怔怔地出神。青黛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府里的趣事,试图逗她开心,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海里翻腾的是现代世界的画面——实验室的仪器,电脑屏幕的数据,北京夏日的燥热,父母在电话里叮嘱她要按时吃饭的声音……还有,一周前,妈妈还在电话里兴冲冲地说,下个月要来看她,给她带老家特产的腊肉…… 爸爸妈妈……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发现她失踪了吗?一定急疯了吧?还有陆殷和顾凌渊,他们如果也穿越了,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该如何生存?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过来了,那他们在原本的世界,是生是死? 时间的流速呢?这里过去一天,她的世界过去多久?她会不会在这里耗尽了青春,回去时却发现父母早已垂垂老矣,甚至…… 巨大的恐惧和思念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吞噬。回去!她必须回去! 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她决定赌一把。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她再次来到河边。趁着青黛去给她拿披风的空隙,她看着那看似平静的河水,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 没有犹豫,没有呼救,她向前一步,纵身跃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她没有挣扎,任由河水包裹住自己,吞噬自己的呼吸。她紧闭着眼,在心里疯狂地呐喊: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然而,预期的黑暗与穿越的扭曲感并未到来。冰冷的窒息感是如此真实,肺部火烧火燎的疼痛是如此清晰。在她意识即将再次模糊之际,她被闻讯赶来的、早有提防的家丁七手八脚地拖上了岸。 “小姐!小姐您怎么能这样!”青黛哭喊着扑上来,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心痛。 禾畹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入的河水,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她睁开眼,看到的依旧是那片熟悉的、令人绝望的古代天空,和青黛那张哭花了的脸。 第二次落水,失败。 她,依旧在这里。 被强行灌下驱寒的汤药,裹在厚厚的被子里,禾畹的心比身体更冷。连这最后一搏,这模仿“来路”的尝试,也失败了。 那么,是不是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归途?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附骨之疽,再也无法驱散。如果这具身体死了,她的灵魂是不是就能挣脱束缚,回到原本的世界?就像电脑重启,程序归位? 这个想法疯狂而危险,却成了她绝望中看到的唯一一丝微光。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打听。借着“好奇”或“看书”的名义,向青黛,甚至向偶尔来请安、对她这位“失忆”姐姐带着几分疏离和好奇的庶出妹妹,旁敲侧击地问起关于“鸩酒”、“白绫”、“匕首”之类的事物,问起它们的效果,问起它们是否痛苦。 青黛起初只是觉得小姐问题古怪,但联想到她之前的种种行为,一股寒意渐渐从心底升起。她不敢怠慢,悄悄将她的异常禀报给了夫人。 沈夫人听到回报,又惊又怕,抱着女儿哭了一场,只当她是因为落水失忆,心绪不宁,才生出这些妄念,更是加派了人手,日夜不离地看顾着她。 禾畹感受到了这种严密的监视。她知道,直接索要毒药是不可能的。但她没有放弃。她开始留意府中的药房,留意丫鬟们熬药的过程,留意一切可能接触到致命物质的环节。她甚至偷偷藏起了一小块据说可以用来研磨入药、但过量即可致命的矿物。 她将那块小小的、闪着不祥幽光的石头藏在枕下,像藏着一个决定命运的骰子。 她在赌。 赌这具身体的死亡,能换回她的自由。 赌现代世界的父母,还能等到她回去。 赌陆殷和顾凌渊,也许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与她重逢。 这个决定沉重而恐怖,每一次抚摸那块冰冷的石头,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对死亡的天然恐惧,与对回归的强烈渴望,在她心中激烈地拉锯。 最终,回归的执念压过了一切。 在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她支开了因连日守夜而疲惫不堪、在脚踏上打盹的青黛,颤抖着取出了那块石头。她找来一个茶杯,想要将它碾碎,混入水中吞服。 然而,就在她举起茶杯,准备将那可疑的粉末倒入水中时,房门被猛地推开! 青黛带着两个粗壮的婆子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与坚定:“小姐!得罪了!” 她们显然是早有提防,一直在暗中观察。她们迅速夺下了禾畹手中的茶杯和那块石头,动作虽然恭敬,却不容反抗。 “小姐,您不能这样!您不能想不开啊!”青黛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哭得泣不成声,“老爷夫人就您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您要是出了事,可叫他们怎么活啊!奴婢求您了,您好好的,大夫说了,记忆会慢慢恢复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禾畹看着被夺走的“希望”,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青黛,身体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断了。 连求死,都成了一种奢望。 她缓缓地瘫软下去,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帐顶那繁复的缠枝莲纹,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一片死寂的茫然。 回不去了。 也许,永远都回不去了。 这个认知,如同最终的判决,将她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也彻底剥夺。未来的日子,在这陌生的时空,顶着“沈鹤纤”的名字,她该如何度过? 第50章 以死为归途 第一次投水被救,鸩酒计划未遂,如同两盆掺着冰碴的冷水,短暂地浇熄了禾畹外在的疯狂,却未能泯灭她内心那簇名为“回归”的、幽蓝色的火焰。那火焰,在绝望的灰烬中无声地燃烧,灼烤着她的理智,最终演变成一场更为惨烈、更为执拗、持续了整整一个月的、以自身性命为赌注的疯狂试探。 她不再言语,那双曾经明亮、后来充满惊惶与空洞的眼睛,如今沉淀为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燃尽,只剩下一个冰冷而坚定的核心指令——寻找一切可能的方法,摧毁这具名为“沈鹤纤”的躯壳,以期灵魂能够挣脱,回归故里。 这具身体,成了她与故乡之间唯一的、可触及的屏障,也成了她必须破除的牢笼。 **第一次,是簪子。** 在一个看似寻常的梳妆时刻,青黛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那头乌黑却缺乏生气的长发。铜镜里映出沈鹤纤苍白而精致的面孔,眼神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就在青黛拿起一支做工精美的银簪,准备为她簪上时,沈鹤纤猛地抬手,以一种快得惊人的速度,一把夺过那支簪子,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自己纤细脖颈侧面的血管狠狠刺去! “小姐!不要!”青黛的尖叫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万幸,青黛因着之前的种种,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时刻警惕着。在簪尖即将刺入皮肤的刹那,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抓住了沈鹤纤的手腕。尖锐的簪头只在白皙的颈侧划破了一道血痕,沁出细小的血珠,触目惊心。 沈鹤纤没有挣扎,只是冷冷地看着镜中青黛惊恐万状的脸,以及闻声冲进来的其他丫鬟婆子。她松开了手,银簪“叮当”一声落在梳妆台上,如同她第一次尝试的失败,清脆而冰冷。 **第二次,是布绫。** 她借口夜里寒冷,需要多加一床被子。待到夜深人静,守夜的丫鬟因连日的紧张疲惫而靠在门口打盹时,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将床帐的束带、甚至是换洗衣物中结实的布条,冷静地连接在一起,打成死结。她站在凳子上,将布绫的一端抛过房梁,另一端套进自己的脖颈。动作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在执行一个演练过无数次的程序。 然而,就在她踢开凳子的瞬间,那轻微的响动还是惊醒了本就睡得不踏实的丫鬟。丫鬟的尖叫和慌乱冲进来的身影,再次中断了她的“回归”仪式。她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抱下来,脖颈上留下一道刺目的勒痕,呼吸因为短暂的窒息而急促,眼神却依旧是一片死寂的漠然。 **第三次,是绝食。** 既然直接的伤害总被阻止,她便选择了更缓慢、却更决绝的方式。她开始拒绝进食。送来的精致菜肴、滋补汤羹,她看也不看,任凭青黛如何哭求、劝说,甚至搬出老爷夫人,她都紧闭双唇,扭过头去,用沉默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一天,两天……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就纤细的手腕更是瘦骨嶙峋,脸颊凹陷,眼窝如同两个深坑。虚弱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她靠着意志力,或者说,靠着对“回去”的疯狂执念,硬生生扛着。 直到第三天,她因极度虚弱和低血糖晕厥过去。沈夫人闻讯赶来,抱着女儿骨瘦如柴的身体,哭得几乎昏厥。沈御史更是又急又怒,下令强行灌食。 当婆子们捏开她的下巴,将那温热的、带着药味的米汤强行灌入她喉中时,沈鹤纤没有反抗,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帐顶,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不是因为身体的痛苦,而是因为计划的再次失败。 **第四次,是撞墙。** 一次在庭院中“散步”时,她趁着青黛弯腰为她整理裙摆的瞬间,猛地发力,用尽最后积攒的一点力气,低头朝着不远处坚硬的廊柱狠狠撞去! “砰!”的一声闷响。 她听到了骨头与木头撞击的声音,额头上传来剧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模糊了视线。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变暗。 但她还是没有成功。青黛在最后一刻察觉到了不对,拼死用手垫了一下,缓冲了部分力道,而附近的仆从也反应极快地冲了上来。她撞破了额头,流了不少血,看起来骇人无比,却终究未能伤及要害,再次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第五次,第六次……** 她尝试过吞下收集起来的、尖锐的瓷器碎片,碎片划伤了食道,让她呕出带血的沫子,痛苦不堪,却被早有准备的府中医仆用药物催吐、救治; 她尝试过在雷雨夜冲向庭院,希望被闪电击中,却被严防死守的丫鬟婆子死死拦住,只能在雨中无力地挣扎; 她甚至尝试过利用府中偶尔出现的、用于驱虫的微量毒物,但剂量太小,除了让她上吐下泻、更加虚弱之外,毫无作用…… 每一次尝试,都更加疯狂,更加不计后果。 每一次失败,都伴随着更严密的看守,更苦口的劝说,以及府中上下愈发复杂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恐惧,有怜悯,有不解,更有一种逐渐清晰的认知:大小姐沈鹤纤,自从落水被救起后,是真的疯了。疯得彻底,疯得执拗,疯得一心求死。 一个月的时间,在一次次惊心动魄的阻止与救治中流逝。 沈鹤纤的身体,已经被她自己折腾得千疮百孔。额上的撞伤结了深紫色的痂,脖颈的勒痕尚未完全消退,手腕、脚踝因挣扎和捆绑留下了淤青,肠胃因绝食和误食毒物而脆弱不堪,整个人瘦脱了形,如同一枝被狂风暴雨反复摧折后的残荷,失去了所有生机与色彩。 她大部分时间只能无力地躺在床上,连自行坐起都变得困难。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却连抬手遮挡的力气都没有。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青黛日夜守在她床边,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原本圆润的脸颊也凹陷下去。她看着小姐那了无生趣的模样,心痛如绞,却也无计可施。府里请遍了京城的名医,汤药不知灌了多少下去,却都摇着头说:“小姐这是心病,郁结于五脏,非药石所能医也。若她自己不愿求生,只怕……” 沈府上下,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往日的清静雅致被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所取代。仆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轻声细语,生怕惊扰了那位一心求死的大小姐,引来无妄之灾。沈御史眉头紧锁,公务之余长吁短叹;沈夫人以泪洗面,迅速苍老了下去。 “疯了……大小姐是真的疯了……” “唉,好好一个千金小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怕是水鬼缠身,迷了心窍啊……” 类似的低语,在沈府的角落悄悄流传。 而躺在床榻上的沈鹤纤,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的意识在清醒与昏沉间徘徊。清醒时,那回归的执念依旧如同火焰般灼烧着她,只是她已无力再付诸行动。昏沉时,现代与古代的影像交错重叠,父母的呼唤、陆殷的身影、实验室的灯光、还有那冰冷刺骨的河水……一切混乱不堪,撕扯着她残存的理智。 她用尽了一个月的时间,以最惨烈的方式,试图凿穿时空的壁垒,却只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她证明了“死”在这里并非易事,也证明了围绕在她身边的“关心”与“看守”是何等严密。 回归的路,似乎已被彻底堵死。 而留在这具残破身体里的,是一个被现代灵魂占据、却无法挣脱、亦无法融入这个时代的,真正的“疯子”沈鹤纤。 窗外,夏末的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为她这场疯狂而绝望的“困兽之斗”,奏响一曲苍凉而无奈的绝唱。 第51章 蛰伏的星火 时间,这位最冷静也最残酷的医师,用它那看似温和、实则无可抗拒的力道,一日一日地,将禾畹从那场自我毁灭的疯狂边缘,缓慢地、不容置疑地拖拽了回来。 当所有激烈的手段都被证明是徒劳,当每一次求死的尝试换来的只是更严密的监视、更苦涩的汤药和身体更深重的创伤与虚弱后,那支撑着她疯狂行为的力气,终于如同燃尽的烛火,熄灭了。她像一只被剪断了所有提线的木偶,瘫软在锦被之中,连抬起眼皮都感到费力,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一切。 灌入喉中的汤药,无论多么苦涩,她不再抗拒,只是机械地吞咽。 丫鬟们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身体、更换伤药,她如同没有知觉的玉雕,任由摆布。 青黛红着眼圈,絮絮叨叨地说着府内外的琐事,试图唤起她一丝反应,得到的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 她的灵魂仿佛悬浮在半空,冷漠地注视着这具名为“沈鹤纤”的躯壳,在众人的努力下,一点点地从濒死的灰烬中,重新聚拢起微弱的气息。 这种“被动”的康复,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帐顶繁复的纹路,脑海里一片空白,连绝望都显得麻木。 直到某一天,或许是身体积累的能量终于越过了某个临界点,或许是那被强行压制的、属于“禾畹”的理性内核,在绝境的废墟下,开始重新闪烁微光。 她清晰地感受到,当丫鬟扶她坐起喝药时,手臂支撑身体的时间,比前一日长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瞬;当青黛为她念诵一首浅白的诗词时,她竟然听懂了其中几个词的涵义,大脑不再是一片混沌的抗拒;当窗外的阳光移动,在她手背上投下暖意时,那温度不再让她感到刺眼和烦躁,反而带来一丝久违的、属于“活着”的实感。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黑暗中零星迸溅的火花,微弱,却精准地落在了她心底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上。 一个声音,冷静而清晰,在她脑海深处响起:**这样下去,除了耗尽这具身体最后一点生机,彻底湮灭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死了,就真能回去吗?那不过是一个基于绝望的、未经证实的疯狂假设。如果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呢?那岂不是连最后一点“存在”都失去了?爸爸妈妈怎么办?他们还在那个世界等着她啊!还有陆殷,顾师兄,他们是否也在这个时代的某个角落挣扎求生?如果她还活着,至少还有一丝找到他们、或者找到其他回归方法的渺茫希望。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这句她曾经在实验室熬夜时用来激励自己、也用来提醒陆殷的,带着现代气息的、务实无比的话语,如同一声惊雷,在她混沌的脑海中炸响。 是啊,她现在连站都站不稳,谈何寻找回去的方法?谈何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甚至探索其奥秘?这持续数月的疯狂自毁,不仅没有找到归路,反而几乎斩断了她所有的可能性。 一种迟来的、混合着后怕与懊悔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她不能就这样放弃! 回归的渴望,从未熄灭,只是被疯狂和绝望扭曲了形态。此刻,在理性的微光照射下,它开始蜕变,从求死的决绝,转变为求生的坚韧——一种为了最终“回归”而必须在此地“活下去”,并且要“好好活下去”的坚韧。 这个念头,如同在无尽黑暗中重新点燃的一星火种,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冷静而执拗的力量。 她开始不再完全“被动”。 当青黛再次端来汤药时,她会微微抬起眼帘,虽然依旧沉默,但会配合地张开嘴,甚至会在吞咽后,用极其轻微的动作,示意青黛擦掉她唇边的药渍。 当丫鬟为她按摩因长期卧床而酸软的四肢时,她会尝试着,按照现代康复的知识,极其轻微地、自主地活动一下脚踝或手指。 当膳食送来时,她不再紧闭双唇,而是强迫自己,哪怕味同嚼蜡,也要咽下一些易消化的米粥或汤羹。 这些变化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在青黛和旁人看来,大小姐依旧是那副了无生气的模样,只是似乎不再那么抗拒他们的照顾,身体恢复的速度,似乎也快了一点点。 但禾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的内心,正在重新构建一个坐标——一个以“回归”为终极目标,以“在此地生存并强大自身”为现阶段必要手段的行动纲领。 时光,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却经历着剧烈重构的状态下,悄然流淌。 窗外的景色,从夏末的郁郁葱葱,到秋日的黄叶纷飞,再到冬日的银装素裹。庭院里的荷花谢了,菊花开了又败,皑皑白雪覆盖了假山与枯枝。 小半年时间,就在汤药的氤氲热气、丫鬟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和窗外四季的更迭中,平静地过去了。 禾畹的身体,在这些看似单调重复的日子里,被耐心和药物一点点滋养、修复。她脸上的苍白渐渐被一丝极淡的血色取代,虽然依旧清瘦,但不再是那种形销骨立的骇人模样。额上的疤痕淡化成一道浅粉色的印记,脖颈上的勒痕也几乎看不见了。她可以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在房间里踱步,甚至可以在天气晴好时,到廊下坐一会儿,晒晒太阳。 她依旧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依旧是沉默的。但这沉默,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一种内敛的观察与思考。 她开始更仔细地倾听青黛和其他丫鬟的闲聊,从中提取关于这个“大燕朝”的信息——朝廷格局、风俗习惯、京城势力分布、甚至是一些市井传闻。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无声地吸收着一切可能对未来有用的情报。 她开始观察沈府的人际关系。严肃寡言、似乎忙于公务的沈御史;温柔担忧、时常来看她却不知如何与她交流的沈夫人;两个用功读书的哥哥时常送来补品和关心,还有那位存在感不高、对她带着几分好奇又几分畏惧的庶出妹妹……她在心中默默构建着这个“家庭”的地图。 她甚至开始利用沈鹤纤“失忆”且“心绪不稳”的由头,向青黛“请教”一些基础的东西,比如认字(她需要确认这个时代的文字与她所知的是否一致)、比如简单的礼仪、比如府中的规矩。她学得很慢,表现得如同一个真正记忆受损的人,但每一个字的读音,每一个动作的规范,她都默默记在心里。 她知道,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要找到可能存在的回归方法,就必须先融入它,理解它,甚至……利用它。盲目地横冲直撞,只会重蹈覆辙。 身体的好转,给了她蛰伏的资本。而内心的目标,给了她忍耐的动力。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望着窗外陌生的星空,对父母、对现代生活、对陆殷和顾师兄的思念,依然会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心痛得无法呼吸,泪水无声地浸湿枕畔。但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光线透过窗棂,她会擦干眼泪,继续她沉默的“康复”与“学习”。 她不再求死。 但她从未放弃回归。 那簇名为“回归”的火焰,从疯狂燃烧的明火,转为了在灰烬下缓慢、持久燃烧的暗火。它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等待她积蓄足够的力量,等待她对这个陌生世界有更深的了解,然后,以更理智、更有效的方式,重新点燃寻找归途的征程。 小半年的时光,磨平了她外表的棱角与疯狂,却将那份归家的执念,淬炼得更加坚韧,更加深沉。她知道,路还很长,但她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哪怕脚步依旧虚浮,方向却从未迷失。这具慢慢好起来的身体,不再是困住她的牢笼,而是她未来某一天,可能劈开时空壁垒的、唯一的利刃。她需要它足够强壮,足够有力。 第52章 庭阶芝兰 时光的河流,在沈府这座看似封闭的庭院里,仿佛流淌得格外沉静。当沈鹤纤(禾畹)的身体与精神状态逐渐稳定,那层因“失忆”与“心疾”而笼罩在她周围的、过度保护与疏离的薄纱,也似乎被这沉静的时光悄然拂去一角。她开始更清晰地看到这个“家庭”的全貌,尤其是两位此前因在外求学、归家次数不多,而今因妹妹“大病初愈”而更多留意的兄长——沈明瑾与沈明瑜。 沈明瑾,沈家长子,年方二十,已考取举人功名,正在家中闭门苦读,准备来年的春闱大考。他继承了沈御史的端方持重,眉宇间自带一股书卷清气,言行举止一丝不苟,是典型的士子模样。他对妹妹的关心是含蓄而克制的,不似沈夫人那般外露,却更为实在。他会定期来“汀兰水榭”坐上一刻钟,询问她的饮食起居,考校她的功课进度,偶尔会带来几本他认为适合女子阅读的、文辞清丽的诗集或游记,放在她的书案上,并不多言,只道:“闲暇时可翻看解闷。” 禾畹能感受到这份沉默的关怀。她会在兄长来时,摆出符合大家闺秀礼仪的姿态,轻声应答,对于他带来的书籍,也认真阅读,偶尔提出一两个不失分寸的问题,显示出她的“努力”与“进步”。这让沈明瑾颇为欣慰,觉得妹妹虽遭大难,性情沉静了许多,但好在肯学上进,不失家风。 相较于兄长的沉稳,次子沈明瑜则显得鲜活许多。他年方十七,性子跳脱飞扬,不喜八股文章,倒对金石书画、骑马射箭颇有兴趣。他来看妹妹,从不空手,有时是一包新巧的蜜饯果子,有时是几枝带着露水的时鲜花卉,甚至有一次,还偷偷带来一只羽毛艳丽、装在精巧竹笼里的画眉鸟,被沈夫人发现后好一顿训斥,连带着禾畹也被叮嘱“莫要学你二哥胡闹”。 沈明瑜浑不在意,依旧笑嘻嘻的,他会绘声绘色地给禾畹讲京城里的新鲜事——哪家酒楼新请了江南的厨子,哪家戏班来了名角,西市来了批海外奇珍,甚至是一些无伤大雅的街头趣闻。他的话语,像一扇窗,为困居内宅的禾畹带来了外面世界鲜活的气息。禾畹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被他夸张的形容逗得微微弯起唇角。这细微的笑容,总能换来沈明瑜更大的满足感,觉得是自己这个哥哥“功劳甚大”,驱散了妹妹眉间的郁气。 两位兄长,一静一动,一庄一谐,如同庭前并立的玉树,为禾畹这片尚显荒芜的心田,投下了不一样的荫蔽。他们的存在,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并非完全孤立无援,也让她对这个时代的年轻男性有了更具体的认知——他们并非书本上扁平的符号,而是有血有肉、有各自性情与追求的人。 与兄长的接触日多,一个念头在禾畹心中逐渐清晰、坚定——她必须开始寻找陆殷和顾凌渊。被动等待,希望渺茫。她需要信息,需要渠道,而两位兄长,或许能成为她借力的起点。 她不能直接询问“是否见过两个穿着奇怪、言行突兀的年轻男子”,那无异于自曝其短。她需要更迂回、更符合逻辑的方式。 她选择了从二哥沈明瑜入手。他交际广,消息灵通,且心思相对单纯。 一次,沈明瑜又来讲市井趣闻,说到热闹处,禾畹状似无意地轻声插话:“二哥见识真广。不知……近来京城里,可有什么……奇人异事?比如,言行特别些的,或者……突然出现、身世不明的人?”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眸中的急切,补充道,“我病中无聊,青黛念的那些志怪话本都听腻了,倒想听听真人真事,或许……更稀奇些。” 沈明瑜不疑有他,只当妹妹是真闷坏了,想听新鲜故事。他挠了挠头,努力回想:“奇人异事?嗯……前阵子倒听说,西城有个游方郎中,医术古怪,用药大胆,救活了几个疑难杂症,被人传得神乎其神。还有嘛……哦!鸿胪寺那边最近接待了几个海外番商,金发碧眼,说话叽里咕噜,倒是稀奇!” 游方郎中?海外番商?禾畹的心提了一下,又迅速落下。陆殷和顾凌渊是纯正的东方面孔,而且以他们的学识和性格,初来乍到,更可能伪装身份,寻找立足之地,不太会以如此显眼的方式出现。 “还有吗?”她轻声追问,“比如……有没有哪个书院或学馆,新来了学问很好的年轻先生?或者……有没有人,突然变得很会算学、格物之类?”她试图往他们的专业领域引导。 沈明瑜想了想,摇头:“这倒没听说。京城书院虽多,但有名气的先生大家都认得。至于算学格物……”他撇撇嘴,“那是工部那些匠官和钦天监的老学究们琢磨的东西,咱们读书人谁关心那个。”言语间,带着士子常见的、对“奇技淫巧”的轻蔑。 第一次试探,无功而返。禾畹并不气馁,她知道这如同大海捞针。 她又将目光投向大哥沈明瑾。他交往的多是准备科举的学子,或许能从另一个层面获得信息。 她寻了个沈明瑾来检查她字课的时机,在他指出几个笔画疏漏后,她放下笔,轻声请教:“大哥,我近日读《地理志》,见天下州府众多,山川各异。不知……若有人自极偏远、甚至典籍未载之地而来,欲在京城落脚,通常会去往何处?或是……通过何种途径,能知晓京城近来所有新迁入户的信息?”她找了个看似好学的理由,“我只是好奇,这些人是如何融入京畿之地的。” 沈明瑾有些意外地看了妹妹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及这个。但他素来严谨,略一思索便答道:“若真是化外之民,首要需至京兆府衙门登记造册,验明身份来历,方可获得路引文书,在京城居住谋生。至于新迁入户,京兆尹衙门确有档案,但非官府之人,不得随意查阅。”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告诫,“小妹,此类庶务,非闺阁女子所宜深究。你既喜读书,还是多读些《女诫》、《列女传》,修身养性为宜。” 一番话,堵死了通过官方渠道查询的可能,也提醒了她这个时代对女子行为的束缚。禾畹心中暗叹,面上却顺从地低下头:“是,小妹知道了。多谢大哥指点。” 两条明路似乎都走不通。禾畹感到一阵无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她不能放弃。 她开始更留意沈明瑜带回来的各种零碎信息,尤其是关于医馆、书铺、以及一些需要学识才能立足的行当的动态。她也开始利用去给母亲请安、或是偶尔被允许在府中更大范围散步的机会,留意府中往来的宾客,尤其是那些看起来与父兄辈分、身份不同的年轻人。 她甚至尝试着,在极度的谨慎下,用炭条在废弃的纸页上,凭借记忆勾勒陆殷和顾凌渊的素描画像。她画得很慢,很小心,每一笔都凝聚着思念与焦虑。画好后,又立刻烧掉,不留任何痕迹。她只是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加深记忆,来提醒自己寻找的目标从未模糊。 这个过程是煎熬的。希望与失望反复交替,像一场无声的拉锯战。每一次从兄长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每一次观察落空,都像在提醒她这个任务的艰巨与渺茫。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下去。两位兄长的存在,如同她在这个陌生世界里新生的枝干,虽然暂时无法直接帮她找到想找的人,却为她提供了观察外界的窗口和一定程度的情感支撑。她需要更耐心,更巧妙地利用这些资源,编织更细致的信息网。 夜深人静时,她看着窗外陌生的星空,会在心里默默地说:陆殷,顾师兄,你们一定要平安。无论你们在哪里,我都不会放弃寻找。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线索,找到你们,或者……找到我们都能回去的路。 这个信念,如同暗夜中的微光,支撑着她在看似平静无波的沈府生活中,继续着这场无声而坚定的探寻。前路漫漫,但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只能绝望挣扎的孤魂,她的手中,开始握有了一些虽微弱、却真实的筹码。 第53章 镜中异客 自那次从二哥沈明瑜处听闻市井趣闻,心中燃起寻找同伴的微弱希望后,禾畹看似平静的生活下,潜藏的焦灼与日俱增。兄长们提供的窗口虽然宝贵,但信息的筛选与获取效率极低,如同隔靴搔痒,根本无法触及她真正想要探知的核心。那种明明知道目标可能存在,却如同在浓雾中盲目摸索的感觉,几乎要将她逼疯。 一个念头,如同幽暗的水草,再次缠绕上她的心——回到最初的地方。 那个她(或者说,沈鹤纤)落水的玉潭湖心亭。 或许,那里还残留着某种时空的裂隙?或许,在相同的的地点,以相同的方式,能够逆转那场意外的轨迹? 这个想法带着孤注一掷的诱惑力,压过了理智的警告。她向母亲沈夫人提出,想去玉潭走走,理由是“病中烦闷,想去散散心,或许……也能试着想起些什么”。她说得小心翼翼,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与一丝希冀。 沈夫人看着她日渐恢复气色却依旧难掩郁色的脸庞,犹豫再三,终究不忍拒绝。她细细叮嘱了青黛并加派了得力稳重的婆子和小厮随行,务必将小姐护得周全,绝不能再有丝毫闪失。 再次来到玉潭,已是深秋。湖光山色依旧,只是层林尽染,平添了几分萧瑟。那座精致的湖心亭静静地立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飞檐翘角,与周遭景致浑然一体,看不出任何异常。 禾畹让随从们在岸边等候,只让青黛陪着,走上了通往湖心亭的九曲回廊。每一步都踩在坚实的木板上,她的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与草木枯萎的气息,与她记忆中现代公园的人工湖截然不同。 亭子里空无一人。她走到当初据说“失足”落水的位置,倚着栏杆向下望去。湖水幽深,墨绿色不见底,倒映着秋日高远的天空和她自己模糊的、属于“沈鹤纤”的倒影。 她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试图捕捉任何一丝空间的波动,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微凉的秋风拂过面颊,带来远处依稀的鸟鸣。湖水平静无波,仿佛从未吞噬过任何灵魂,也从未发生过任何奇迹。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她。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古代的湖心亭。所谓的“最初之地”,并不能给她任何答案。 那么……同一条河呢? 一个更疯狂、更直接的念头猛地窜了出来!既然是在护城河落水穿越而来,那么,在同一条河,甚至可能是在能量流动相似的河段再次落水,是不是就能……被“冲”回去? 这个想法简单、粗暴,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逻辑(。它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苦苦维持的理智堤坝。 几乎没有犹豫。 在青黛惊恐的尖叫声和婆子小厮们慌忙冲过来的身影中,禾畹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幽深的湖水,然后,纵身跃下! 冰冷的河水再次包裹了她,窒息感如此熟悉。这一次,她没有挣扎,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放任自己沉沦。她在心里疯狂地呐喊,祈祷着那熟悉的扭曲与黑暗再次降临,将她带离这个时空。 然而…… 意识在冰冷的河水中模糊,又在剧烈的咳嗽和胸腔的压迫感中被迫清醒。 她再次被救了上来。 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被众人七手八脚地用厚毯子裹住,拥簇着送回府中。耳边是青黛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母亲沈夫人闻讯赶来后惊怒交加的训斥与后怕的哽咽。 她躺在熟悉的床榻上,灌下驱寒的汤药,身体的热度渐渐回来,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 第二次了。 同样的方式,同样的结果。 她,依然在这里。 回归的物理尝试,似乎被彻底证伪。那条河,那个湖,都只是这个时空普通的一部分,并非什么时空隧道的大门。 这一次落水,虽未伤及根本,但对本就在缓慢恢复的身体无疑是一次重创。禾畹再次缠绵病榻,低烧反复,咳嗽不止。沈府上下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中,沈夫人更是下了严令,绝不许她再靠近水边半步,连“汀兰水榭”庭院里那个小小的荷花池,都被临时用栅栏围了起来。 面对家人的惊惧与追问,她只能苍白着脸,用颤抖的声音,重复那个早已准备好的、苍白无力的借口:“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站在那儿,忽然就……就很害怕,脚下一滑……” 她垂下眼帘,避开母亲探究而心痛的目光,“许是……故地重游,想起了落水时的可怕,心里慌了……” 这个理由勉强被接受,但“大小姐心疾未愈,易受惊吓”的印象,更深地刻在了每个人心里。她被更加严密地“保护”起来,活动范围被进一步限制。 在被迫静养的漫长日子里,身体的虚弱让她无力再做任何激烈的尝试,但思维的活跃却达到了一个顶峰。当所有向外探索、试图改变现状的努力都宣告失败后,她的目光,不得不转向内部,转向那个最根本、也最令人困惑的问题——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是“沈鹤纤”? 这一日,天气晴好,她感觉精神稍济,便让青黛扶她到梳妆台前坐下。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打磨光滑的铜镜。她抬起头,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此仔细地,端详着镜中的容颜。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标准的鹅蛋脸,肌肤细腻,因久病而显得过分白皙。眉毛弯弯如远山含黛,一双杏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灵动娇媚的,此刻却因长期的郁结和病气,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轻愁与茫然。鼻梁秀挺,唇形小巧,颜色淡粉。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更衬得那张脸楚楚可怜。 这是一张典型的、符合这个时代审美标准的大家闺秀的脸。温婉,柔美,带着不谙世事的娇弱。与她记忆中“禾畹”那张带着学术气息、眼神明亮锐利、甚至因长期熬夜略有黑眼圈的脸,截然不同。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她的意识,会进入这具完全不属于她的身体里? 沈鹤纤,这个女子,她原本的灵魂去了哪里?是消散了?还是……与自己对调了,去了二十一世纪,成为了“禾畹”?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如果真是那样,她的父母面对的,会是一个拥有古代灵魂的“女儿”吗? 还是说,这只是一场纯粹的、毫无缘由的意外?她的灵魂像一颗被错误投放的种子,落入了这片名为“沈鹤纤”的土壤? 她试图回忆穿越前最后的意识,除了冰冷的河水和窒息感,便是那枚……似乎在水底发出微弱嗡鸣的石头项链。那石头是关键吗?可石头已经失落在那条护城河底,在这个没有潜水技术的时代,如何找回? 如果没有媒介,没有原因,那么“回归”本身,是否也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镜中的“沈鹤纤”静静地看着她,眼神空洞,仿佛也在质问着这个占据了她身体的异世来客。 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攫住了禾畹。她感觉自己像一缕无依的孤魂,被困在一具精美的、却与她格格不入的皮囊里。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寻找,似乎都失去了明确的方向和意义。敌人是谁?规则是什么?出口在哪里?一概不知。 她抬手,轻轻触摸着镜中那冰凉的面颊。指尖传来的触感真实无比。这具身体是真实的,这个时代是真实的,她的困境,也是真实的。 那么,“禾畹”是谁?“沈鹤纤”又是谁? 当回归的路径似乎被彻底堵死,当存在的根基都变得模糊不清,她该如何自处?是继续作为“沈鹤纤”活下去,彻底融入这个时代,放弃所有关于过去的念想?还是坚守着“禾畹”的内核,在这具陌生的躯壳里,做一个永远的异乡人、一个清醒的囚徒? 镜中没有答案,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关于身份与存在的,深邃迷惘。 她久久地坐在镜前,直到夕阳西沉,暮色为镜中那张古典而哀愁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更加晦暗不明的阴影。未来的路,仿佛也陷入了同样的昏暗之中,看不到丝毫光亮。 第54章 锦绣牢笼 铜镜中的迷惘,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终有平息之时。当那场关于身份与存在的内心风暴渐渐止息,禾畹的心境,奇异地沉淀出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绝望与疯狂无法带来转机,沉溺于自怜更是毫无益处。她像一名被困在巨大迷宫中的探险者,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与撞墙之后,终于开始冷静地绘制地图,审视手中的资源。 她仔细回想、观察着沈府的每一个人。父亲沈御史的刚直,母亲沈夫人的慈柔,兄长明瑾的端方,明瑜的跳脱,乃至青黛的忠心耿耿,丫鬟婆子们的各司其职……他们的言行举止、思维模式,都与她记忆中的陆殷和顾凌渊截然不同,是彻头彻尾的这个时代的产物。 然而,一个更深的疑虑随之浮现:如果陆殷和顾凌渊也来到了这个时代,他们是否还能保有完整的现代记忆?还是像某些志怪传说中那样,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彻底融入了这个时空,成为了另一个陌生的“他”?这个可能性让她不寒而栗。若真如此,即便他们站在面前,她又该如何相认? 这个认知让她意识到,单纯的暗中观察和旁敲侧击是远远不够的。她必须更主动地去接触更广阔的外部世界,去聆听更多的声音,观察更多的人群。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能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思维火花,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汇,一种迥异于常人的眼神或气度。 机会在一个微风和煦的上午悄然来临。沈夫人见她近日气色红润了些,眉宇间的郁结也似乎化开少许,便试探着提出:“鹤纤,今日天气甚好,西市新开了家‘云锦阁’,听闻苏绣、蜀锦皆有其精品,不若娘亲带你去瞧瞧,选几匹料子做几身新衣?总闷在屋里,于身子也无益。” 若是从前,禾畹多半会以精神不济推脱。但此刻,她心中微微一动。成衣铺、绸缎庄,乃是京中女眷们时常光顾之处,往来人员相对复杂,是信息流通的场所之一,也是观察各色人等的绝佳窗口。 她抬起眼,唇边漾开一抹极淡却温顺的笑意,轻声道:“但凭母亲安排。女儿……也确实想出去走走了。” 沈夫人见她应允,且语气平和,眼中顿时流露出欣慰之色,连忙吩咐下去准备车马,又特意点了四个稳重的婆子和青黛一同随行,务必护得小姐周全。 马车驶出沈府,碾过青石板街道,轱辘声里,禾畹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幡旗招展,贩夫走卒,行人如织,一派鲜活生动的古代市井画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这与她之前几次仓皇逃跑时看到的景象截然不同,那时她满心恐惧与抗拒,眼中只有逃离的路径,何曾有心欣赏这“牢笼”中的烟火气?此刻冷静观之,才发现这世界如此真实,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也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到达“云锦阁”,果然气派不凡。店面宽敞明亮,各色绫罗绸缎如流水般陈列,光泽潋滟,绣工精美。沈夫人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掌柜的亲自迎上来,殷勤招待。 禾畹在母亲的示意下,开始浏览这些华美的布料。沈夫人和青黛在一旁不时给出建议,哪个颜色衬她肤色,哪种花样时新,哪匹料子做襦裙,哪块更适合做披风。禾畹耐心地听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店内其他客人。 有珠环翠绕的贵妇,带着挑剔的眼神挑选着最昂贵的云锦;有衣着清雅的文士家眷,低声讨论着缂丝的雅致;也有跟着主人出来见世面的小丫鬟,对着流光溢彩的绸缎发出低低的惊叹。她们谈论的都是衣料、花色、价格、京中最新的服饰风尚……言语间,是完全属于这个时代的话语体系。 禾畹心中暗叹,在这里,恐怕很难找到她想要的线索。但她并未气馁,这本就是一次试探性的迈步。 她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衣物上。既然一时半刻回不去,既然要在这里“长期作战”,那么,这具“沈鹤纤”的身体,这个身份,就是她目前唯一的依仗。善待它,适应它,甚至利用它,才是理智的选择。 她仔细抚摸过一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触手清凉柔滑;又看中了一匹藕荷色暗纹织锦缎,雅致而不失贵气。她甚至指着一匹月白色的素锦,对沈夫人说:“母亲,这匹料子素净,女儿想用它做一身家常的襦裙,在房里穿着也舒服。” 她的选择得体而符合身份,语气温婉,让沈夫人大为放心,只觉得女儿是真的想开了,开始愿意接纳现在的生活。青黛更是高兴,忙前忙后地帮着比对颜色,测量尺寸。 最终,她们挑选了好几匹料子,交由“云锦阁”的师傅量身定制。走出店铺时,禾畹手中还多了一个小巧的绣囊,是掌柜的附赠,里面装着几缕五彩丝线,说是给小姐平日绣花解闷用。 回程的马车上,沈夫人握着禾畹的手,语重心长:“鹤纤,你能想通就好。这世间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好好将养身子,日后……爹娘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 禾畹垂眸,掩去眼中复杂的情绪,只轻轻“嗯”了一声。平安喜乐?她的平安喜乐在另一个时空。但此刻,她不能反驳。 这次出行,看似寻常,对她而言却意义非凡。这是她第一次,不是以逃跑或绝望的心态,而是以一种冷静的、甚至带有一丝策略性的目光,主动去接触和观察这个异世界。她确认了外界信息获取的难度,也初步实践了如何利用“沈鹤纤”的身份进行社交活动。 虽然未能找到任何关于陆殷和顾凌渊的蛛丝马迹,但她的心态已然悄然转变。从激烈的抗拒,到无奈的蛰伏,再到如今冷静的探寻与有目的的“融入”。她像一株被迫移植的植物,在经历了枯萎的危机后,开始尝试将根系扎进这片陌生的土壤,不是为了在此开花结果,而是为了汲取养分,积蓄力量,等待或许有一天,能破土而出,重返故园。 回到“汀兰水榭”,她看着青黛欢天喜地地将新选的料子收拢好,心中一片平静。前路依旧迷茫,但她已经找到了在这迷雾中前行的方式——活下去,观察,等待,并主动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这身即将制成的、属于“沈鹤纤”的华美衣裳,于她而言,不再是屈从的象征,而是一套便于行动的“伪装”,一件在她寻找归家之路的漫长征程中,必要的行头。 她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素笺,拿起毛笔,蘸墨,开始临摹一首这个时代的诗词。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工整却缺乏灵韵的字迹。她练的不仅是字,更是耐心,是融入,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等待。 第55章 笔底烟霞 日子在沈府高墙内,仿佛被拉成了一根绵长而柔韧的丝线,看似平稳地向前延伸。禾畹逐渐习惯了这具身体新的节奏,汤药的气息不再令人作呕,繁复的衣裙也似乎不再那么束手束脚。她甚至开始尝试着,像一株真正在此地扎根的植物般,去汲取周围的养分,学习这个时代女子应有的仪态与才艺。这并非出于认同,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为了生存与寻找出路而必要的伪装。 然而,这伪装的脆弱与艰难,在她试图拾起“沈鹤纤”过往的技艺时,暴露无遗,如同华美锦袍下掩盖的粗糙针脚。 一日,沈夫人携着些许期待,领她来到书房一侧的小画室。这里陈设清雅,笔、墨、纸、砚、颜料一应俱全,皆是上品。墙上挂着几幅裱糊精致的画作,有清丽的山水小品,有栩栩如生的工笔花鸟,落款皆是“芷兰女史”(沈鹤纤的字)。 “鹤纤,你从前最喜在此处作画习字,”沈夫人语气温柔,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你父亲常夸你笔下有灵性。如今身子好些了,不妨试着重新拿起笔,或许……对恢复记忆也有些助益。”她指着一幅墨色淋漓的兰竹图,“你看,这是你去岁画的,那股子清逸之气,连你大哥都称赞不已。” 禾畹顺着母亲的手指望去。画中兰叶舒卷自如,墨色浓淡相宜,竹枝挺拔而有风骨,旁边还题着一行清秀灵动的小楷:“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那字迹,结构匀称,笔锋含蓄而内敛,带着闺秀特有的娟秀与书卷气。 她的心,猛地一沉。 沈夫人又从一个紫檀木匣中取出几卷手札和习字帖,皆是沈鹤纤往日所书。诗词歌赋,抄录工整;随笔小记,字里行间流露出少女的闲情与偶尔的愁思。那一笔一划,无不彰显着原主十数年寒暑不辍的功底与浸润在书香门第中的文化底蕴。 大家闺秀。 这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 而她自己呢?禾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科研工作者,她的“技艺”在于操作精密的实验仪器,在于分析复杂的数据模型,在于撰写严谨的学术论文。她能用键盘敲出代码,能用英文交流,甚至能在篮球场上投出一个丑陋的三分球。可对于毛笔,对于宣纸,对于这种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功夫才能略有小成的传统书画,她完全是个门外汉。 在沈夫人鼓励的目光下,她硬着头皮,走到书案前。青黛早已乖巧地磨好了墨,空气中弥漫开松烟墨特有的清香。禾畹深吸一口气,模仿着记忆中别人握笔的姿势,拈起那支沉甸甸的狼毫笔。 笔尖触及宣纸的瞬间,她便知不妙。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触感,与她习惯的硬笔或键盘截然不同。手腕僵硬,力道无法控制,下笔不是过于滞涩,便是过于轻浮。她试图临摹字帖上最简单的一个“永”字,八法混乱,结构松散,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如同幼童初学,甚至比不上府里一些识字的丫鬟。 至于绘画,更是无从下手。她看着那幅兰竹图,脑中能分析出构图、用墨的妙处,但手却完全不听使唤。蘸了墨,笔落在纸上,却不知该如何勾勒出那看似简单实则韵味无穷的线条。一团团墨渍在宣纸上晕开,不成形状,狼狈不堪。 一次,两次,三次…… 她将自己关在画室里,屏退旁人,独自练习。废纸篓里很快堆满了写坏画废的宣纸。那些墨团,那些歪斜的字迹,像一个个无声的嘲讽,刺穿着她强自镇定的外壳。 她看着自己苦练了数日、依旧毫无起色的“成果”,再对比匣中沈鹤纤那清雅灵动的字画,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荒谬感攫住了她。这不是努不努力的问题,这是十几年的时光、完全不同的文化环境塑造出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可以模仿沈鹤纤的言行举止,可以学习这个时代的礼仪规矩,甚至可以强迫自己适应这里的饮食起居。但这种需要长期熏陶和大量练习才能形成的“肌体记忆”和“艺术感觉”,绝非一朝一夕,甚至不是一年半载能够伪装出来的。 “忘了?” 这个她一直用来搪塞所有“不会”和“不懂”的万能借口,在面对如此具体而直观的技能落差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失忆,或许可以忘记具体的事件,忘记熟悉的人,甚至忘记一部分学识。但怎么会连如何握笔、如何运笔、如何控制手腕力道这种近乎本能的身体记忆都彻底丧失?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沈夫人和青黛虽然嘴上不说,但眼中偶尔闪过的疑惑与惋惜,她看得分明。她们或许会归因于“落水伤了根本,连带着这些精细的技艺也生疏了”,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时间久了,破绽只会越来越多。 她烦躁地抓起一张写满歪扭字迹的宣纸,用力团成一团,狠狠地扔进废纸篓里。纸团撞击竹篾,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她此刻心情的写照。 怎么办? 难道要一直用“忘了”、“手生”来搪塞?然后眼睁睁看着周围人从疑惑到确定——沈家大小姐,不仅失了忆,连带着才情也一并丢掉了,成了一个空有皮囊的草包? 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更关乎她在这个家的立足之地,以及未来可能拥有的行动空间。一个毫无才艺、甚至在某些方面显得愚钝的嫡女,与一个才情出众的嫡女,所能接触到的人群、所能获得的信息渠道,是完全不同的。 她颓然坐在绣墩上,看着自己因为连日练字而微微颤抖、甚至沾染了墨迹的手指。这双手,曾经能熟练地操作移液器,能精准地敲击键盘,如今却连一支毛笔都驾驭不了。 一种深刻的孤独感与隔阂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她与这个世界,与“沈鹤纤”这个身份之间,存在着一条无法真正弥合的裂痕。这条裂痕,不在表面,而在这些看似细微、却至关重要的肌理之中。 她无法向任何人解释,为什么“落水”会让她失去书写和绘画的能力。她只能独自吞咽这份苦果,承受着这份因时空错位而带来的、无法言说的技能剥离之痛。 窗外,天色渐暗。画室内的光线也变得朦胧。禾畹没有唤人点灯,只是静静地坐在昏暗中,任由那失败的墨迹和团皱的废纸,如同她此刻纷乱而无奈的心绪,沉淀在这片属于“沈鹤纤”的、充满笔墨清香的空间里。 她知道,在书画这条路上,她恐怕很难,甚至不可能“恢复”到原主的水平。她必须另寻他路,找到属于“禾畹”、又能在这个时代被认可和接受的价值所在。否则,她将永远活在对原主才情的阴影下,活在那无法解释的“退化”质疑中,这对于她寻找归途的计划,无疑是一道沉重的枷锁。 前路,似乎又多了一层迷雾。她不仅要寻找回家的路,寻找失散的同伴,还要在这具身体里,重新定位自己,找到一条能够安然存身、甚至积蓄力量的路径。而这第一步,便是要正视这“笔底烟霞”的失落,承认自己与“沈鹤纤”之间的这道,或许永远无法跨越的技艺鸿沟。 第56章 市井行吟 意识到自己在书画技艺上难以企及原主后,禾畹并未长久沉溺于挫败之中。她像一名被投入全新生态系统的生物,生存的本能催促着她必须尽快适应环境。既然无法在“才情”上完美复刻沈鹤纤,那么至少在“言行”上,她不能露出过于明显的破绽。人际交往,是这个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则,也是她获取信息、寻找机会不可或缺的途径。她开始了一场静默而专注的“学习”,老师便是她身边的所有人,教材则是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 她的“课堂”首先设在沈府内部。她变得更加安静,但这安静是主动的,带着探照灯般审视的目光。 沈夫人是内宅的典范,她的言行举止便是活生生的教科书。禾畹注意到,母亲与下人说话时,语气通常是温和的,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分寸感极强。赏罚分明,恩威并施。例如,丫鬟不慎打翻了茶盏,她不会立刻厉声斥责,而是先平静地问明缘由。若是无心之失,便淡淡说一句“下次仔细些”,目光却带着警示;若是屡教不改的毛躁性子,便会转向一旁的管事嬷嬷,语气依旧平稳:“带下去,好生教教规矩。” 没有疾言厉色,却足以让人心生敬畏。对待子女,她慈爱中带着期许,尤其是对“大病初愈”的禾畹,话语总是放得格外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鼓励。与其他官宦女眷往来时,她言辞得体,既能维持沈家清流门第的体面,又不失亲和力,谈论的话题多围绕着子女、家事、偶尔涉及京中无关痛痒的传闻,绝不妄议朝政,也鲜少背后论人是非。 大哥沈明瑾寡言务实,与他交流,需言简意赅,注重实际。他来看望时,禾畹便不再试图引向虚无缥缈的“奇闻异事”,而是请教一些读书识字中遇到的具体问题,或者询问一些关于京城布局、官府职能等“实用”知识,显得好学而踏实。二哥沈明瑜活泼跳脱,与他相处则可以稍微放松些,可以适当流露出一点“好奇”,听他讲述市井趣闻时,会配合地露出惊讶或浅笑,偶尔追问一句“然后呢?”,便能让他谈兴更浓,从而透露更多外界信息。 青黛是离她最近的人,也是她观察和模仿下层互动模式的最佳样本。她发现青黛与其他丫鬟婆子说话时,虽因是大小姐身边得脸的大丫鬟而略有体面,但依旧恪守尊卑,语气恭敬。回话时多用“是”、“奴婢明白”、“谢小姐/夫人恩典”等固定句式。姿态上总是微垂着头,眼神不轻易与主子对视。禾畹开始有意识地模仿这种温和中带着疏离的语气,以及对仆从下达简单指令时的表达方式。 除了观察,禾畹也在脑海中不断调取着自己那个时代储备的“知识”——那些看过的古装电视剧、小说。它们为她提供了一个大致的框架:比如称呼用语(父亲、母亲、兄长、小姐、奴婢),基本的礼仪(万福礼、拱手礼),以及一些常见的客套话。 但她很快发现,影视文学作品与现实存在差距。现实中的人情世故更加细腻、复杂,也更加含蓄。比如,电视剧里常有的嫡庶明争暗斗,在沈家似乎并不明显,至少表面上一团和气;主仆之间也并非只有压榨与反抗,更有一种长期形成的、基于规矩与利益的共生关系;言语间的机锋往往藏在最平常的问候和关心之下,需要仔细品味才能察觉。 她将观察到的现实与脑海中的“理论”进行比对、修正。她明白,生搬硬套只会显得僵硬,必须将这些规矩内化,融入自然的反应中。 有了理论与观察的基础,她开始尝试在安全的范围内进行实践。 与母亲相处时,她努力让自己显得温顺依赖。沈夫人关切地问她“今日胃口可好?”,她不会像现代那样随口回答“还行”或“不好”,而是会微微颔首,轻声细语:“劳母亲挂心,用了半碗薏米粥,尚可。” 既表达了情况,又符合孝道与闺秀的含蓄。 与青黛独处时,她会尝试用更符合身份的方式交流。想喝水时,不会直接说“倒杯水”,而是会说:“青黛,斟盏茶来。” 语气平和,却自然带着主仆的界限。青黛做事妥帖时,她会学着沈夫人的样子,淡淡夸一句:“你是个细心的。” 看到小丫鬟做事毛躁,她也不会亲自呵斥,只需微微蹙眉,青黛自然会意上前处理。 偶尔,沈夫人带她见一两位相熟的夫人,她便谨记“多看少说”的原则。安静地坐在母亲下首,姿态优雅,面带得体的微笑。别人问话,便按照事先与母亲对好的、关于“病情”和“恢复”的说辞,简短应答,语气轻柔,带着些许“病弱”的怯意,反而更容易博得同情,不会引人深究。 她发现自己前世作为科研人员的观察力、分析力和模仿力,在此刻派上了用场。她能迅速拆解一个表情、一句话背后的情绪和意图,然后尝试在自己的“表演”中复现出来。当然,这“表演”尚显生涩,有时眼神不够到位,有时语气转换不够自然,但在“失忆”和“大病”的掩护下,这些小瑕疵都被合理化了。 几个月下来,她虽未能完全掌握沈鹤纤可能拥有的、真正属于这个时代闺秀的灵动机敏与深厚涵养,但在表面的言行举止上,已能模仿出七八分相似。她能够在不暴露自身来历的前提下,进行基本的人际互动,维持住“沈家大小姐”这个身份的体面。 这并非真正的融入,更像是一个高明的演员在扮演一个角色。但对她而言,这已经足够了。这套勉强合身的“社交外衣”,是她在这个陌生世界行走时,必要的伪装与保护。它不能带她回家,但至少,能让她在找到回家的路之前,更安全地活下去,更隐蔽地继续她的寻找。每一次得体的应对,每一个符合规矩的举止,都是她在这时空迷宫中,为自己搭建的、一个暂时稳固的立足点。 心底那关于笔墨技艺的巨大落差,如同一个无声的警钟,日日敲击着禾畹(沈鹤纤)的神经。她不能再将自己完全封闭在“汀兰水榭”的一方小天地里,独自咀嚼那份无力感。坐以待毙,绝非她的性格,哪怕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她也必须让这烛火继续燃烧,哪怕只是徒劳地照亮咫尺之内的黑暗。 她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再次走出沈府的高墙,去呼吸不同的空气,去观察更广阔的人间。书画,成了最自然的理由。 “母亲,”一日请安时,她斟酌着开口,眉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与一丝努力回忆的苦恼,“女儿近日……总想拿起笔,可手下滞涩,脑中空空,从前那些仿佛隔了一层浓雾,怎么也抓不住。听闻西市有几家不错的字画铺子,收藏甚丰,女儿想……想去看看,或许观摩些前人佳作,能……能触动些许记忆?”她的话语带着不确定,眼神却流露出恳切。 沈夫人看着她日渐清减却努力振作的模样,心中又是怜惜又是酸楚。女儿肯主动寻求“恢复”,她岂有不允之理?只是上次落水的惊魂犹在,她不免再三叮嘱,加派了比上次更多、也更精干的人手随行,青黛更是被严令必须寸步不离。 于是,禾畹再一次置身于京城的喧嚣之中。这一次,她的心态已然不同。不再是仓皇的逃亡者,也不是懵懂的观光客,而是一个带着明确目的的、冷静的观察者与寻觅者。 她首先踏入了京城颇负盛名的“墨韵斋”。店内墨香扑鼻,四壁悬挂着各式书画,有气势恢宏的山水立轴,有精致细腻的工笔花鸟,也有笔走龙蛇的书法条幅。掌柜的见是官家女眷,殷勤上前介绍。 禾畹缓步其间,目光逐一扫过那些作品。她能凭借现代审美直觉感受到某些画作的意境悠远,某些书法作品的笔力遒劲,但也仅止于此。那些复杂的皴法、多变的笔触、深奥的题跋印章,对她而言,无异于天书。她像一个站在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的旅人,虽然满目琳琅,却无法真正理解其精髓,更遑论从中找到与自己灵魂共鸣的、属于“现代”的蛛丝马迹。 她指着一幅描绘市井生活的风俗画,问掌柜:“这画中人物生动,不知作者是何人?可还有类似描绘市井百态、海外奇谈的画作?” 掌柜的恭敬回答:“回小姐,此乃本朝画师李嵩所作,最擅市井风俗。至于海外奇谈……”他面露难色,“此类题材多为猎奇,难登大雅之堂,小店甚少收录。” 一次试探,无功而返。她又去了几家字画铺,情况大同小异。这些店铺服务于士大夫与富商阶层,流通的作品皆在既定的文化框架之内,充满了古典的韵味与时代的烙印,却找不到任何一丝“异端”或“超前”的气息。她试图寻找可能蕴含特殊符号、或者风格迥异到引人注目的作品,最终都只是失望。 剩下的时间,她便在允许的范围内,于熙攘的街道上缓缓行走。目光如筛,过滤着往来的人群。她观察着那些贩夫走卒的吆喝,读书人的侃侃而谈,闺秀们的轻声细语,孩童们的嬉笑追逐……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每一种腔调都是地道的。她试图从某个人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属于现代灵魂的茫然、锐利或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认知框架,然而,映入眼帘的,皆是浑然天成的、被这个时代彻底塑造出的神情。 陆殷那带着理性审视的目光在哪里?顾凌渊那温和中透着沉稳的气度又在何方?人海茫茫,她如同在沙滩上寻找两粒特定的沙砾,绝望感随着脚步的移动,一点点沉淀下来。 大半年了。 她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已经大半年了。 除了沈家人,以及那些面目模糊、恪守规矩的仆从,她几乎不认识任何人。信息的壁垒是如此厚重,行动的枷锁是如此牢固。她像一只被无形之手放入巨大迷宫中的蚂蚁,努力爬行了许久,却发现自己依然在起点附近打转,连迷宫的全貌都未能窥见一斑。 路过上次曾光顾的“云锦阁”时,她发现今日的店铺格外忙碌,伙计们进进出出,搬运着比平日更多、也更华丽的锦缎绸帛,掌柜的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既兴奋又紧张的神色指挥着。 禾畹心中微微一动,停下脚步。青黛见状,便上前打听了一句。 那掌柜的认得是沈御史家的女眷,不敢怠慢,连忙拱手回道:“小姐有所不知,宫里传来消息,皇上即将遴选秀女,充实后宫。这京中凡五品以上官员家中适龄的千金,皆在备选之列。各家夫人小姐们都忙着赶制新衣,预备觐见,小店这才忙乱了些。” “选秀女?”禾畹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这具身体,沈鹤纤,年方十五,正是适龄的官家千金!若被选入宫中,那深似海的宫墙,将比沈府这座牢笼更加坚固千百倍,她将彻底失去自由,寻找归途与同伴的希望,也将彻底湮灭在那九重宫阙之中。 一股寒意从心底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尖冰凉。 青黛察言观色,见自家小姐脸色微变,连忙低声宽慰道:“小姐莫要担心。老爷和夫人早已虑及此事。前些时日,老爷已亲自向宫中递了折子,陈情小姐您自去岁落水后,一直大病未愈,神思恍惚,时有……时有惊悸之症,实在不堪入选,恐有辱天颜。想来……不日便会有恩准的旨意下来。” 原来如此! 禾畹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那股冰冷的寒意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后背竟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沈御史,这位她平日里觉得古板严肃、难以亲近的“父亲”,竟在不知不觉间,为她挡去了这样一场弥天大祸。他以“重病”、“精神错乱”为由上报,虽然于名声有损,却实实在在地保全了她的自由之身。在这注重女子德容言功的时代,一个“神思恍惚”、“时有惊悸”的评价,几乎等于断送了她在高门联姻中的前程,但这对于一心只想回家的禾畹而言,却是最好的保护伞。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有庆幸,有对沈家父母这般维护的些微触动,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她竟需要依靠“被认定为精神病”来换取暂时的安宁。 “回去吧。”她轻声对青黛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回府的马车上,她沉默地望着窗外流逝的街景。这次外出,她依旧未能找到任何关于回归或同伴的线索,字画店铺里只有令人望而生畏的传统技艺,市井人海中皆是陌生的面孔。但选秀风波的出现与平息,像一盆冷水,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处境的微妙与险恶。 这个世界自有其运行的规则与漩涡,她不能一味只盯着那遥不可及的归途,而忽略了近在眼前的危机。沈家,此刻是她的庇护所,但也可能成为新的束缚。她需要更小心地周旋,更巧妙地利用这个身份带来的便利,同时也要未雨绸缪,思考万一这庇护所不再安全时,她该如何自处。 寻找陆殷和顾凌渊,寻找回家的路,是远方的灯塔。 而好好扮演“沈鹤纤”,在这个时代先活下去,活得更稳妥一些,则是她脚下必须踩实的舟筏。 灯塔的光芒依旧微弱,但至少,脚下的舟筏,暂时避开了一场足以倾覆的惊涛骇浪。她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将市井的喧嚣与内心的波澜,一并关在了眼帘之外。前路依旧漫长,但这一次,她更加明确,活下去,才是所有希望的前提。 第57章 未竟的约定 困守于沈府高墙内的日子,仿佛将时光也凝固成了粘稠的琥珀。禾畹每日按部就班地请安、用药、习字、散步,看似平静无波,内心那根探寻的弦却始终紧绷着。她深知,频繁外出必定引人疑窦,但若长久不与外界接触,寻找陆殷、顾凌渊乃至回归线索的希望,只会愈发渺茫。 选秀风波虽暂时平息,但宫中正式的豁免旨意一日未下,沈府上下便仍悬着一颗心,这也无形中限制了禾畹的行动。等待了半月有余,依旧没有确切消息,那份沉寂反而让她生出一种必须做点什么的焦灼。 这日清晨,用过早膳,她状似无意地向正在整理床铺的青黛问道:“青黛,我病了这一场,许多事都模糊了。从前……我常去哪些地方散心?” 青黛不疑有他,放下手中的活计,笑着回道:“小姐您从前最是心静,常去城西的静云寺上香礼佛。那寺里环境清幽,后山的竹林尤其雅致,您还说在那儿能让人心神安宁。每月总要和几位相熟的小姐约着去一两回的。” 静云寺?礼佛?禾畹心中微动。寺庙,无论在哪个时代,似乎都是信息流转、各色人等汇聚之地,或许……是个不错的观察点。 “是吗……”她露出些许怅然又带着点希冀的神情,“听你这么说,我倒真想去看看了。或许……故地重游,能想起些什么。总比日日闷在屋里强。” 青黛见她主动提出出门,且理由正当,自然是支持的,连忙禀报了沈夫人。沈夫人听闻女儿想去从前常去的寺庙,只当她真是为了恢复记忆,加之静云寺并非热闹市集,环境清静,便也应允了,依旧派了妥帖的婆子和小厮随行。 马车颠簸着驶向城西,比起去西市,这条路显然要清静许多。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片苍翠的山脚下停住。静云寺规模不算宏大,但依山而建,红墙灰瓦,掩映在松柏之间,果然透着一股远离尘嚣的宁静。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特有的气息,伴随着隐约的梵唱钟鸣。 禾畹在青黛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抬眼望去,山门古朴,往来香客神色虔敬,与她在现代旅游时见过的、充斥着商业气息的寺庙景区颇有不同,更添了几分真实的宗教氛围。她心中那点指望在寺庙发现“异常”的侥幸,不由得淡了几分。这里的一切,都如此符合一个正常古代寺庙应有的样子。 她随着人流,步入大雄宝殿,学着旁人的模样,拈香跪拜。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视着殿内殿外。有白发苍苍的老妪喃喃祈福,有衣着体面的商贾虔诚叩首,也有如她一般带着丫鬟仆从的官家女眷……每一张面孔都沉浸在自己的信仰或心事中,看不出任何与现代相关的端倪。 拜完佛,她依着青黛的指引,走向寺后那片著名的竹林。小径通幽,竹影婆娑,清风过处,沙沙作响,确实是个静心宁神的好去处。她正漫步其间,试图放空思绪,捕捉任何一丝可能的“灵感”,身后却传来一个带着几分惊喜又有些嗔怪的女子声音: “鹤纤?可是鹤纤妹妹?” 禾畹闻声回头,只见一位身着鹅黄色绣折枝梅花襦裙的少女,正带着一名丫鬟站在不远处,笑吟吟地望着她。这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面容娇俏,眼神灵动,一看便是性格活泼之人。 禾畹心中一凛,迅速在脑海中搜索,却无此人的记忆。她面上不露分毫,只是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一丝被认出后的局促,青黛连忙请安,为鹤纤介绍:“吏部林侍郎林家静宛小姐” 那少女几步走上前来,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假意嗔道:“好你个沈鹤纤!果然是病了一场,连我都忘了不成?前年上巳节,我们还在曲江池边一起放过纸鸢呢!去年说好了一同来静云寺赏秋桂,你可倒好,派人来说身子不适爽了约,这一爽,可就快一年了!” 林静宛……吏部侍郎之女。禾畹迅速提取着关键信息,同时大脑飞速运转。看来这是沈鹤纤从前的手帕交,关系似乎还不错。她立刻调整表情,脸上泛起一丝羞愧的红晕,反握住林静宛的手,语气带着歉然与亲近:“原来是静宛姐姐!姐姐莫怪,我前番落水后,许多旧事都记不真切了,并非有意忘却姐姐。” 她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因病失忆的无奈与脆弱。 林静宛见她如此,那点嗔怪立刻化为了同情,连忙道:“快别这么说!你落水的事,我也听说了,心里担忧得紧,只是家中管束严,一直不得空去探望你。去找了你两次,可你在病中,推脱着不予见客。如今见你气色尚可,我也就放心了。” 她仔细端详着禾畹,“只是瞧着,比从前清减了些,眉宇之间,也似有愁容” 禾畹心中微动,这林静宛观察倒是细致。她垂下眼睫,轻声道:“经历了一番生死,总会有些不同。” 这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变化,又符合情境。 林静宛闻言,更是唏嘘,挽着她的手臂道:“既然碰上了,便是缘分。你如今可大好了?我瞧着你精神头还行。走,我们不去理会那些烦心事,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醉仙楼’,听说他家的新菜品极好,尤其是那道‘蟹酿橙’,风味独特,我们之前约好要来尝鲜的,今日正好补上!” 去酒楼?禾畹心念电转。这无疑是一个接触更多外界信息、观察更多人的好机会。而且与林静宛这样的旧友相处,或许能不经意间套取到一些关于沈鹤纤过往、乃至京城年轻一代圈子里的信息,这些都可能隐藏着线索。 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看了一眼身后的青黛和婆子们。青黛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小姐,夫人吩咐过,要早些回府……” 林静宛却是个爽利性子,对着青黛笑道:“好丫头,放心,有我跟你们小姐在一起呢!就在前面的醉仙楼,用完午膳便送她回去,保管完好无损地交还到沈夫人手上!” 她语气娇憨,却带着不容拒绝的亲热。 禾畹见状,便对青黛微微点头:“无妨,有林姐姐在呢。我们去去就回,母亲那里,我自会分说。” 她需要这个机会。 青黛见小姐坚持,且林小姐确实是与自家小姐交好的,便也不再阻拦,只是示意随行的婆子小厮们紧紧跟上。 一行人便离了静云寺,前往不远处的醉仙楼。路上,林静宛挽着禾畹,叽叽喳喳地说着京城里近来的趣闻,哪家小姐定了亲,哪家公子惹了笑话,又说起诗词会、花朝节的热闹……禾畹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或露出浅笑,扮演着一个因病疏离圈子、如今正慢慢重新接触的大家闺秀角色。 从林静宛的言语间,她大致拼凑出沈鹤纤从前的生活轨迹——一个性情温和、略有些内向、喜欢风雅事物、在固定的闺秀圈子里有着不错人缘的官家小姐。这与她目前扮演的形象并无太大出入,让她心下稍安。 醉仙楼果然生意兴隆,雅间已然客满。她们便在二楼临窗处寻了个清静的位置坐下。林静宛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熟练地点了几样招牌菜,尤其强调了那道“蟹酿橙”。 等待上菜的间隙,林静宛关切地问起禾畹的“病情”。禾畹依旧以“落水受寒,伤了元气,记忆也有些受损”为由应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失落。 林静宛安慰道:“记不得便记不得罢,人平安就好。往后我们常出来聚聚,慢慢就都熟悉起来了。” 她忽然压低声音,眨了眨眼,“你可知道,赵尚书家的三公子,前些时日还向我打听你呢,问你身子可大安了。” 禾畹心中毫无波澜,面上却适时地泛起一丝红晕,低下头去,轻声道:“姐姐莫要取笑我。” 她对这些少年少女间的朦胧情愫毫无兴趣,但这提醒了她,沈鹤纤的社交圈可能比她想象的更复杂,需要更加小心应对。 菜肴陆续上桌,果然精致。禾畹品尝着这与沈府家常菜风味迥异的菜品,心思却不在口腹之欲上。她留意着酒楼内其他客人的交谈,多是商贾谈生意、文人论诗词,或是些寻常人家的聚餐,依旧没有捕捉到任何异常。 与林静宛的这顿饭,在看似亲热融洽的气氛中进行。禾畹谨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不多言,不逾矩,偶尔流露出对过往“遗忘”的惋惜,以及对林静宛讲述外界新鲜事的“好奇”。她像一块海绵,吸收着一切可能有用或无关的信息。 醉仙楼内人声鼎沸,碗碟碰撞声、食客谈笑声、伙计吆喝声交织成一曲热闹的市井交响。临窗的位置,禾畹与林静宛对坐,精致的菜肴在桌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然而禾畹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林静宛依旧在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京城里的趣闻轶事,从某家小姐新得的翡翠头面,到某位公子在诗会上出了丑,言语间充满了这个年纪少女特有的鲜活与琐碎。禾畹面上维持着温和的浅笑,偶尔颔首或轻应一声,显得认真聆听,实则心神不宁,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努力从周遭的嘈杂中过滤着可能有用的信息。 隔壁桌坐着几个看似是读书人打扮的青年,声音略高,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依我看,此次春闱,首重经义,策论虽也紧要,终究是锦上添花。”一个青衫男子说道。 “非也非也,”另一人反驳,“承平年间,陛下重实务,策论若能切中时弊,言之有物,未必不能脱颖而出。听闻白鹿、青山几家书院,近来都加重了时务策的讲习。” “说到书院,你们可听说了白鹤书院近来之事?”第三个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几分神秘与兴奋。 “白鹤书院?就是城外那座,素以清静著称,学生不算多的那个?” “正是!前些时日,白鹤书院来了位新先生,啧啧,那可真是了不得!” “哦?如何了不得法?莫非是哪位致仕的大儒?” “非也非也!”那声音更显激动,“听闻年纪极轻,怕是弱冠不久,但学识之渊博,见解之精辟,令人叹为观止!不仅经史子集信手拈来,更奇的是,于天文、地理、算学、格物乃至一些闻所未闻的杂学,似乎皆有涉猎,且常有惊人之语。书院里的老学究起初还不服气,几番考校下来,竟是哑口无言,心服口服!” 禾畹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指节有些发白。天文、地理、算学、格物……这些词汇,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她心湖里骤然漾开圈圈涟漪。在这个重文轻理的时代,一个年轻人如此博学,尤其精通这些“杂学”,这本身就显得极不寻常! 林静宛也听到了隔壁的议论,她对这些学问兴趣不大,只随口对禾畹笑道:“听着倒像个有趣的人,不过那些星象算学的,枯燥得紧,有什么好听的。” 林静宛刚想说什么,注意力却被楼下传来的一阵骚动吸引。 只见几名衣着整洁、气质干练的仆从模样的男子走入醉仙楼,并未就座,而是直接找到了掌柜。为首一人客气却不容置疑地说道:“掌柜的,贵店今日新到的江瑶柱、黑金鲍,还有那尾松江鲈鱼,我们全要了。烦请尽快包好,我们急着带走。” 掌柜的显然认得来人,脸上堆满了笑容,连声道:“好说好说!贵府这是又要招待贵客了?我这就让人去准备!”说着便高声催促后厨。 这几样食材皆是醉仙楼今日限量供应的珍品,价格不菲,寻常富贵人家也未必能一口气悉数买走。酒楼内的食客们纷纷侧目,低声议论起来。 “这是哪家府上的?如此阔气?” “看那衣着气度,不像普通商贾之家……” “听说最近不少人想拜访白鹤书院那位年轻的大家,京城里好几家酒楼的好食材,都被人买了送去书院呢……” “莫非就是他们?” “极有可能!除了这等人物,还有谁能让这些高门大户如此殷勤?” “可这些俗物一样都没送进去,那位公子说,只需新奇之物,与价格无关” 禾畹只觉得心脏“咚咚”狂跳起来,血液仿佛在瞬间加速流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紧张攫住了她。 会不会是陆殷?或者是顾凌渊?他们两人,一个理性冷静,一个温润沉稳,但都以才智见长,若论及知识面的广度和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度,都远超这个时代的普通人! 巨大的希望如同破晓的曙光,猛地刺破了她心中积郁已久的阴霾与绝望。她几乎能肯定,那白鹤书院里的年轻大家,极有可能就是她苦苦寻找的同伴之一! “静宛姐姐,”禾畹猛地转过头,抓住林静宛的手,因为激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她努力克制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好奇,“他们说的白鹤书院……在何处?那位年轻的大家,又是什么人?听起来……好生厉害。” 林静宛被她突如其来的急切弄得一愣,眨了眨眼,回道:“白鹤书院啊,就在城西外十来里的白鹤山下,环境是极清幽的。至于那位大家……”她皱了皱秀气的眉头,“我也只是隐约听我哥哥提起过,好像姓……姓顾?还是姓古?记不真切了。只知道是突然出现的,学问极好,但性子似乎有些孤高,不爱交际,故而颇为神秘。怎么,鹤纤妹妹你对这个感兴趣?”她有些讶异,毕竟在她印象里,沈鹤纤从前对这些“怪才”并无特殊关注。 顾?! 禾畹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是顾凌渊吗?!那个温和睿智,在专业领域一丝不苟,却也会在实验室里因为她一个计算错误而无奈摇头的顾师兄?! 她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只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掩不住的急切光芒:“只是……觉得惊奇。姐姐也知道,我病了这一场,许多事忘了,听什么都觉得新鲜。尤其是这等博学之人……”她顿了顿,找了个合理的借口,“我近日习字读书,颇多滞涩,若能……若能听闻一些高论,或许能有所启发也未可知。”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一刻也不能! 她必须立刻去白鹤书院确认! “青黛,”禾畹转向侍立一旁的丫鬟,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去告诉跟着的人,准备车马,我们即刻去白鹤书院。” “现在?”林静宛和青黛异口同声地惊呼。 林静宛看了看窗外:“这都快未时了,赶到城外加起来要一个多时辰,怕是到了书院都快傍晚了!而且那白鹤书院岂是随意能进的?听闻如今因着那位大家在,守卫颇严,等闲人根本见不到。” 青黛也一脸为难:“小姐,夫人只允了我们出来上香用膳,并未说要去城外书院啊!这……这不合规矩,回去夫人定要责罚的!” 禾畹何尝不知此举冒失且不合规矩?但她心中的那团火已经燃起,根本无法熄灭。等待了这么久,寻觅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可能靠近了目标。那种迫切,如同在沙漠中濒死之人看到了远方的绿洲,哪怕只是海市蜃楼,也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奔过去。 “母亲那里,我自会一力承担。”禾畹站起身,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强硬,那是在她身上消失了许久的、属于“禾畹”的果决,“静宛姐姐,今日多谢你相伴,但我有必须前去的理由,失陪了。” 她不再多言,甚至顾不上维持大家闺秀的优雅仪态,转身便向楼下走去。步伐迅疾,裙裾曳地,带起一阵微风。 “哎!鹤纤!鹤纤妹妹!”林静宛在她身后连喊了几声,见她头也不回,只得跺了跺脚,对青黛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跟上去啊!多带着人,务必护她周全!” 青黛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招呼着婆子小厮,匆匆结账跟了下去。 醉仙楼外的马车旁,禾畹已自行登上了车,催促道:“快,去城西白鹤书院!” 车夫和随行的仆从面面相觑,皆面露难色。为首的婆子壮着胆子劝道:“小姐,这……这未曾禀报夫人,贸然前往城外,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老奴们万死难辞其咎啊!” “一切后果,由我承担。”禾畹掀开车帘,目光清冷地扫过众人,那眼神中蕴含的决绝与威仪,竟让这些平日里见惯了大小姐温婉模样的下人心头一凛,一时不敢再反驳。 “即刻出发。”她放下车帘,声音不容置疑。 车夫无法,只得扬鞭策马。 第58章 旨落惊雷闭重阙 马车轱辘刚刚转动,载着禾畹满心的急切与孤注一掷的希望,驶离醉仙楼喧嚣的门前。她的心早已飞向了城西外的白鹤书院,飞向了那个可能存在的、与她来自同一时空的同伴身边。指尖因用力攥紧而微微发白,脑海中反复勾勒着“顾先生”可能的面容——是陆殷那带着理性审视的眉眼?还是顾凌渊温润中透着沉稳的气度?无论哪一个,都将是这绝望深渊中唯一的光。 然而,这刚刚启程的寻觅,还未加速,便被迫戛然而止。 “吁——!”车夫发出一声短促惊惶的吆喝,猛地勒紧缰绳。马车剧烈一顿,硬生生停在原地,打断了禾畹纷乱的思绪,也让她心中猛地一沉。 “怎么回事?”车外随行婆子的声音带着惊疑。 不待回答,一阵整齐划一、沉重而极具压迫感的脚步声迅速逼近,瞬息间便将马车合围。透过车帘晃动的缝隙,禾畹清晰地看到了一双双穿着官制皮靴的脚,以及阳光下闪烁着冷冽光泽的刀鞘。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车内可是都察院沈御史府上的沈鹤纤小姐?”一个沉稳洪亮,不带丝毫情绪波动的声音在外响起,虽是问句,却带着毋庸置疑的确信和公事公办的威严。 青黛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抓紧了禾畹的衣袖。禾畹心脏狂跳,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微微掀开车帘一角。 只见马车前方,一队约十余名身着统一宫廷侍卫服饰、腰佩长刀的健硕男子肃然而立,为首的男子年约三十,面容刚毅,目光如电,虽未披甲,仅一身深色劲装,但那久经训练的气度与腰间代表身份的令牌,已昭示其来自禁宫的特殊地位。他身后的侍卫们个个神情冷峻,如同铁铸的雕塑,无形中散发出的肃杀之气,让沈府那些寻常仆从顿时噤若寒蝉,连头都不敢抬。 “正是小女子。”禾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不知各位官爷拦住去路,所为何事?” 那领头侍卫,赵贲,抱拳行了一礼,姿态看似客气,眼神却锐利如刀,直刺人心:“沈小姐,卑职乃宫中翊卫副统领赵贲。奉上谕,有圣旨需沈小姐亲自接旨。请小姐即刻随卑职回府,不得延误。” 圣旨?! 禾畹的心骤然紧缩!在这个她即将触碰到希望的关键时刻?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青黛之前的话——父亲已上奏请求免选。是了,这圣旨定是批复,是来确认她不必入宫的好消息!若是平日,她定会如释重负。但此刻,这旨意却成了横亘在她与希望之间的天堑! “赵统领,”心急如焚之下,禾畹也顾不得许多,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试图争取哪怕一丝一毫的时间,“圣旨降临,小女子岂敢怠慢。只是……小女子此刻确有十万火急之事,需即刻出城一趟,片刻即回。可否容我稍晚片刻,再回府接旨?或请统领先行回宫复命,旨意……” “沈小姐!”赵贲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脸上那层公式化的客气淡去,露出底下不容置疑的冷硬,“卑职奉命,必须亲眼见到小姐安然回府,跪接圣谕。圣旨非同儿戏,岂容延迟?陛下亲旨,命小姐‘务必亲自接旨’,这‘务必’二字,小姐当知分量。请莫要再令卑职为难。” 他目光如炬,扫过马车前进的方向,语气加重:“况且,小姐身为闺阁女子,无长辈同行,擅离京城,若有不测,卑职等无法向陛下和沈御史交代。请小姐以接旨为重,即刻回府!” “务必亲自”、“以接旨为重”,这几个字如同重锤,敲碎了禾畹最后的侥幸。她知道,跟这些奉了铁令的宫中侍卫,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们看似行礼,实则代表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绝不会因她个人的任何理由而动摇分毫。 “我……”她还欲挣扎,哪怕只是再多说一句。 但赵贲已然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不再多言,直接抬手,果断下令:“护送沈小姐回府!” “遵命!”两名侍卫应声而动,动作迅捷如风,不由分说地取代了沈府车夫的位置,一人执缰控马,一人手按刀柄,肃立车旁。其余侍卫则迅速分散,将马车前后左右围住,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护卫”圈,实则是断绝了她任何逃离的可能。 “小姐!这使不得啊!”沈府的车夫和婆子们惊慌失措,想要上前,却被侍卫们冰冷的目光和隐隐散发的煞气逼得连连后退,只能眼睁睁看着。 “赵统领!你们……”禾畹又惊又怒,猛地掀开车帘,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她不敢相信,他们竟敢如此强硬地“接管”一切! 赵贲面无表情,对着马车再次抱拳,语气斩钉截铁:“沈小姐,得罪了。圣命难违,为确保万无一失,只能由卑职等‘护送’您回府。请小姐坐稳,莫要再作他想。” “护送”二字,他咬得极重,其中的强制意味,不言自明。 话音未落,掌控马车的侍卫已然一抖缰绳,低喝一声。拉车的骏马训练有素,立刻调转方向,不再朝向充满希望的城西,而是向着来路——那象征着束缚与规则的沈府,迈开了蹄子。 “不!停车!我要去白鹤书院!”禾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下马车,却被早有准备的青黛和一名强壮的婆子死死按住,拖回车厢内。 “小姐!不可!万万不可啊!”青黛泪流满面,死死抱住她的手臂,“那是宫里来的天使,抗旨不遵是滔天大罪!要杀头的!” 马车在宫廷侍卫的严密控制下,平稳却飞速地行驶起来,丝毫不顾及车内人的绝望与反抗。禾畹被禁锢在摇晃的车厢里,眼睁睁看着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距离白鹤书院,距离那渺茫的希望,越来越远。那条刚刚在她脚下展开的道路,就这样被无情地、粗暴地斩断。 希望升起得有多快,破灭得就有多彻底。 这一次,不是找不到,而是找到了,却被一股她无法抗衡的、源自这个时代巅峰权力的巨手,硬生生地扼断。 她无力地瘫软在座位上,泪水夺眶而出,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噬心刻骨的不甘与愤怒。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她好不容易才抓住这一线曙光! 马车在侍卫的开道下,一路畅通无阻,速度远比来时更快。街市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禾畹的心却沉入了冰冷的深渊。方才在醉仙楼听闻消息时的激动与决绝,与此刻希望被碾碎后的绝望与无力,形成了尖锐到残忍的对比。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快,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赵贲清晰冷硬的声音:“沈小姐,府邸已到,请下车接旨。” 禾畹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被青黛和婆子搀扶下车。抬头望去,熟悉的沈府大门矗立眼前,那朱漆大门、威严石狮,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一张即将闭合的巨口,要将她彻底吞噬。 府门口,沈御史和沈夫人显然早已得到消息,正带着合府仆从焦急等候。见到禾畹被宫中侍卫如此“护送”回来,沈夫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晕厥,被身旁的嬷嬷死死扶住。沈御史眉头拧成了死结,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快步上前,先是对赵贲拱手,声音干涩:“赵统领。” 赵贲回礼,语气依旧毫无波澜:“沈御史,沈小姐已安然接回,请府上即刻准备香案,宣旨。” 沈御史复杂地看了一眼失魂落魄、泪痕未干的女儿,胸口堵得发慌,却只能沉声应道:“有劳赵统领。香案已备,请。” 禾畹被簇拥着进入府中。前厅内,香案果然早已设好,香烟缭绕,气氛庄重到令人窒息。她被迫跪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膝盖传来的寒意直透心底。 宣旨太监展开明黄的绢帛,用那特有的尖细嗓音,抑扬顿挫地宣读起来。开篇是骈四俪六的华丽辞藻,称颂圣天子仁德,泽被苍生。 禾畹跪在那里,心神不属,只盼着这冗长的前奏尽快结束,听到那句“特准免选”的最终判决。 然而,随着太监的声音继续,她的脸色一点点变了。 圣旨并未如她所料般提及她“病弱不堪”、“神思恍惚”,反而话锋一转,开始褒奖起她来!赞她“秉性柔嘉,仪容端静”,“乃沈卿家教有方,闺阁典范”…… 每一个褒奖的词句,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她的耳中,刺入她的心里。 不……不对劲…… 这绝不是免除选秀的旨意该有的口吻! 她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终于,那尖细的嗓音念出了最关键的部分: “……兹闻沈氏有女鹤纤,德才兼备,堪为宫闱之选。特谕:着沈鹤纤于家谨遵闺训,静心准备,三日后,由宫中遣人迎入,备选承平皇帝嫔御。钦此——” “备选承平皇帝嫔御”! “三日后入宫”! 这几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炸得她魂飞魄散,炸得她四肢冰凉! 不是免除! 是入选! 是让她进入那个天下女子最为恐惧,也最为荣耀,于她而言却无异于永生监牢的深宫! 怎么会这样?!父亲不是已经上奏陈情了吗?为什么圣旨不但不准,反而将她夸了一通,直接定了入宫之期?! 巨大的震惊与绝望如同两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前方跪着的沈御史和沈夫人,只见父亲背影僵硬,母亲双肩剧烈颤抖,显然,这个结果也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臣……接旨……”沈御史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重重叩首下去。 “臣妇(民女)……接旨……谢主隆恩……”沈夫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语不成调。 禾畹僵在原地,直到青黛暗中用力拉扯她的衣袖,她才如同梦游般,跟着机械地叩头,谢恩。每一个动作都僵硬无比,仿佛这具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 宣旨太监将圣旨交付到沈御史手中,又说了几句“恭喜沈大人”、“沈小姐好福气”之类的场面话,便与赵贲等人告辞离去。 沈府大门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界,也仿佛隔绝了禾畹所有的生路。 前厅内死一般的寂静。下人们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沈夫人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失声痛哭起来:“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老爷,你不是已经……” “住口!”沈御史猛地低喝一声,打断了妻子的话,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显然也在极力压抑着巨大的震惊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愤怒,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的下人,“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都退下!” 仆从们如蒙大赦,慌忙退了出去,只留下心腹几人。 沈御史这才快步走到依旧跪在地上、眼神空洞的禾畹面前,蹲下身,声音沙哑而沉重:“鹤纤……你……唉!”他长叹一声,充满了无力与痛惜,“为父也不知为何会如此……陛下他……圣意难测啊!” 禾畹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名义上的父亲。他眼中的震惊、痛心、无奈,不似作伪。但这并不能缓解她心中万分之一的绝望。 入宫…… 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将彻底失去自由,被困在那四方宫墙之内,与无数女子争夺一个男人的恩宠,生死荣辱皆系于他人之手。她将永远失去寻找陆殷和顾凌渊的机会,永远失去回归现代社会的可能!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希望,都将在这道圣旨下,化为齑粉!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蕴含着滔天的痛苦与不甘,“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她刚刚才看到一线曙光啊! 沈夫人扑过来,抱住她,哭得肝肠寸断:“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那宫里是什么地方……你这是要了娘的命啊……” 禾畹任由母亲抱着,身体冰冷,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悬浮在半空,冷漠地注视着这具名为“沈鹤纤”的躯壳,以及这即将将她彻底吞噬的命运。 她该怎么办? 抗旨?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她不能连累沈家这一干无辜之人,尽管他们于她而言仍是陌生人。 顺从?那等于亲手扼杀自己所有的希望,将自己活埋在这千年前的时空。 无论哪条路,都是绝路。 巨大的绝望如同最深的夜色,将她紧紧包裹,密不透风。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名为“命运”的绞索,已经套上了她的脖颈,正在一点点收紧。 三日后…… 只有三天了…… 她被搀扶着,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回到“汀兰水榭”。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站在窗前。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天光也被黑暗吞噬。就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再无半点光亮。 白鹤书院,顾先生,陆殷,回家……所有这些曾经支撑她活下去的念想,在这一刻,都被那一道明黄的圣旨,击得粉碎。 她缓缓伸出手,抚上冰冷的窗棂,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绝望。 原来,最大的痛苦,不是找不到希望。 而是希望近在咫尺时,却被宣告,你永远也无法触及。 深宫,那道巍峨的、朱红色的宫门,在她眼前缓缓开启,露出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通往彻底湮灭的、黑暗的入口。 第59章 孤影赴星火 宫中侍卫带来的那道圣旨,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在禾畹的心上狠狠烫下了一个屈辱而绝望的印记。不是赦免,是征选;不是自由,是囚笼。三日后,她将被送入那座天下女子趋之若鹜,却于她而言不啻于坟冢的深宫。 前厅的喧嚣与父母的悲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她被青黛和婆子半扶半架地送回“汀兰水榭”,一路上,丫鬟仆从们投来的目光复杂难言,有怜悯,有敬畏,更多的是一种对既定命运的顺从与麻木。 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禾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她没有再流泪,极致的绝望过后,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死寂。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那细微的刺痛感反而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不能就这样认命。 绝对不能。 白鹤书院,“顾先生”。这是她坠入这无边黑暗后,唯一瞥见的一星光亮。无论那是不是顾凌渊,她都必须要亲自去确认!只要有一线希望,只要她在这个时空不是彻头彻尾的孤身一人,那么再艰难的处境,她都有勇气去搏一把。 可是,出路在哪里? 圣旨已下,沈府如今恐怕已被无形的手牢牢看住。那道旨意是“恩典”,也是枷锁,确保她这只被选中的“金丝雀”,在飞入皇家笼子之前,不会出任何差池。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在实验室面对棘手的数据难题一样,开始分析眼前的局面。 优势:她知道顾师兄(暂且认定是他)可能就在白鹤书院。这是唯一的目标和希望。 劣势:时间只有三天。沈府被监视,她本人是重点关注对象,行动受限。对京城外的道路、书院具体位置不熟悉。孤身女子在外,风险极大。 必须借助外力。 父亲?母亲?他们或许心疼她,但面对皇权,他们更多的会是无奈和顺从,绝不会支持她抗旨逃婚这等株连九族的行为。 兄长?大哥沈明瑾方正持重,只怕第一个就会阻止她。二哥沈明瑜……那个跳脱不羁、心思活络的二哥……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点亮。 她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快而微微眩晕。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青黛,”她低声唤道,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随我去母亲房中一趟。” 沈夫人的院落里,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悲戚。沈夫人眼睛红肿,显然哭了许久,见到禾畹深夜前来,更是悲从中来,拉着她的手又是一阵落泪。 “母亲,”禾畹摒退左右,只留青黛在门口守着,她跪在沈夫人面前,抬起苍白的脸,眼中是孤注一掷的恳求,“女儿……女儿不想入宫。求母亲帮帮我,让我出去一趟,就一晚,我去去就回!” 沈夫人被她的话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捂住她的嘴,声音发颤:“我的儿!你疯了不成!那是圣旨!抗旨是要杀头的!门外……门外现在怕是都有宫里的人在看着,你怎么出得去?又能去哪里?” “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关乎女儿的性命!”禾畹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试图传递自己的决心,“母亲,您就帮我想想办法,哪怕……哪怕只是支开一会儿门房的注意……” “胡闹!”一声压抑着怒气的低喝从门外传来。沈御史沉着脸走了进来,显然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他挥手让不知所措的青黛退到远处,关上房门,目光如炬地盯着禾畹,“鹤纤,为父知你心中不愿。为父又何尝愿意让你入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但这是圣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此刻若有一丝异动,不仅你要死,我们沈家满门,上下百余口,都要为你陪葬!你醒醒吧!” 他的话语如同冰水,浇灭了禾畹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她看着父亲那双混合着痛心、无奈与严厉的眼睛,知道从他这里,是绝无可能了。 “父亲……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她不甘心地问,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颤抖。 沈御史重重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门外确有宫中侍卫‘守护’,美其名曰确保你安然备选,实则就是监视。别说你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鸟儿,想飞出这沈府,只怕也要被射下来盘问几句。鹤纤,认命吧。入宫……未必就是绝路,以你的品貌,或许……” 后面的话,禾畹已经听不进去了。“认命”二字,像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她所有的侥幸。她木然地站起身,向父母行了一礼,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母亲的院落。 回到“汀兰水榭”,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连父母这里都走不通,她还能指望谁? “小姐……”青黛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不已,怯生生地开口,“或许……或许二少爷有办法?” 二哥!沈明瑜! 禾畹黯淡的眼眸瞬间重新聚焦!是啊,怎么忘了他!那个总能弄来新奇玩意、讲述市井趣闻、看似最不守规矩的二哥! “对!二哥!”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青黛,我们去二哥那里!” 然而,走到沈明瑜所住的“竹意轩”附近,禾畹的心又沉了下去。只见院门外,赫然站着两名佩刀的侍卫,虽不如赵贲那般气势迫人,但那挺立的身姿和警惕的目光,明确宣告着此路不通。 连二哥也被看起来了?是了,他是府里的公子,虽非目标,但圣旨之下,沈家所有可能协助她的人,恐怕都在监控之列。 禾畹咬了咬牙,正思索着如何避开侍卫的耳目,却见“竹意轩”的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沈明瑜的脑袋探了出来,他看到门外的侍卫,又看到了不远处廊下阴影里的禾畹,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担忧,有不舍,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愤懑。 他对着侍卫打了个哈哈:“两位大哥,辛苦了辛苦了,我这睡不着,出来透透气。”说着,他看似随意地踱步出来,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侍卫看向禾畹方向的视线,同时不着痕迹地朝禾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绕到院子侧面。 禾畹会意,拉着青黛,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绕到了“竹意轩”的侧后方。这里有一扇小窗,此时正虚掩着。 不一会儿,窗户被轻轻推开,沈明瑜压低的声音传来:“鹤纤,快进来!” 禾畹和青黛连忙从窗户爬了进去。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沈明瑜的脸上没了往日的嬉笑,眉头紧锁。 “妹妹,你都知道了?”他叹了口气,“真是……真是飞来横祸!那宫里有什么好?规矩大过天,闷也闷死了!哥哥舍不得你进去受罪!” 听到兄长真挚的话语,禾畹鼻尖一酸,强忍的泪水差点再次决堤。“二哥,我不想入宫。我必须出去一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她急切地说道。 “出去?谈何容易!”沈明瑜苦笑,指了指外面,“看见没?我这儿都有人守着,更别说你了。父亲刚才也派人来叮嘱过我,让我安分守己,别给你添乱。” “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禾畹不甘心地追问,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明瑜,“二哥,你平时主意最多,经常偷跑出去玩的,对不对?” 沈明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对妹妹的疼爱和对皇宫本能的反感占据了上风。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办法……倒不是完全没有。只是……风险极大!” “什么办法?”禾畹的心提了起来。 “马厩旁边,堆放草料杂物的小院墙角,有个……狗洞。”沈明瑜的声音带着几分尴尬,但更多的是严肃,“我小时候贪玩发现的,后来嫌钻洞不雅,就找了块破木板和草料虚掩着,偶尔……咳,应急用。外面连着一条僻静的死胡同,平时很少有人走。” 狗洞?! 禾畹怔住了。她一个现代灵魂,何曾想过有一天会与这个词产生联系?但此刻,这听起来屈辱而不体面的方式,却成了她唯一的生路! “我可以!”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二哥,带我过去!” “你别急,”沈明瑜按住她,“就算你能钻出去,然后呢?你一个女子,人生地不熟,怎么去城外白鹤书院?我本想陪你一起去,好歹有个照应,可我现在被看得死死的,根本出不了大门!而且,你出去以后,马车、盘缠怎么办?这些我都无法帮你安排。” 禾畹的心又是一沉。是啊,出去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路,更加艰难。 “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咬牙道,“先出去再说!步行也好,问路也罢,我必须去白鹤书院!二哥,你只需告诉我具体位置,帮我避开府内的耳目,送到那个洞口就行!” 看着她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执拗与决绝,沈明瑜知道再劝无用。他重重叹了口气:“好吧!明天天不亮,寅时末,是人最困顿的时候,侍卫交接也可能有片刻松懈。你换一身不打眼的粗布衣服,最好扮作小丫鬟的模样。我想办法溜过去等你,带你过去!” 计议已定,禾畹心中稍安,带着青黛又悄悄潜回了“汀兰水榭”。这一夜,注定无眠。 她让青黛找来一套浆洗得发白、最小号的粗布丫鬟衣裙,又将头发打散,试着编成简单的辫子。青黛看着自家金尊玉贵的小姐做如此打扮,心疼得直掉眼泪,却也知道事关重大,只能帮着收拾。 “小姐,你出去了,府里怎么办?若是被人发现你不见了……”青黛忧心忡忡。 禾畹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青黛,我需要你帮我。明日一早,你便称我昨日受了惊吓,感染风寒,需要静卧休息,不见任何人。尽量拖延被发现的时间。” 青黛用力点头:“奴婢明白!小姐你放心,奴婢一定办好!” 寅时刚过,天色依旧墨黑,只有东方天际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鱼肚白。沈府内一片寂静,连巡夜的婆子都似乎倦怠了。 禾畹换上那身粗布衣裙,将脸弄得有些灰扑扑的,深吸一口气,悄悄打开房门。她按照沈明瑜事先描述的路线,借着廊柱和花木的阴影,小心翼翼地朝着马厩方向摸去。 寒冷的晨风吹在她单薄的衣衫上,激起一阵寒颤,但她的心却因紧张和期待而滚烫。 快到马厩时,一个黑影从角落里闪出,正是沈明瑜。他也是一身利落的深色衣服,见到禾畹这身打扮,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但很快被凝重取代。 “跟我来,脚步放轻。”他低声道,在前引路。 两人屏息静气,绕过鼾声如雷的马夫住处,来到了堆放草料的杂物小院。这里气味混杂,光线昏暗。沈明瑜熟练地扒开一堆干草,又移开一块看似随意丢弃的破木板,墙角根部,一个约莫尺半见方、黑黢黢的洞口露了出来。 “就是这里了。”沈明瑜指了指洞口,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快!钻出去就是那条胡同!” 希望就在眼前!禾畹的心脏狂跳,她不再犹豫,弯下腰,就要向那洞口钻去。 然而,就在此时—— “什么人?!”一声厉喝如同惊雷,在不远处炸响! 一名原本应该在院外值守的侍卫,不知为何竟巡逻到了这里!他显然看到了移动的草料和黑影,立刻持刀快步走来! 沈明瑜脸色剧变,反应却是极快!他猛地站起身,非但没有逃跑,反而迎着那侍卫走了过去,脸上瞬间堆起了他惯有的、带着几分纨绔气的笑容: “哎哟!是王大哥啊!吓我一跳!是我,明瑜!”他熟络地伸手想去拍那侍卫的肩膀,试图用身体挡住对方的视线,“睡不着,想来挑点好草料喂我的‘追风’,嘿嘿,那家伙嘴挑得很……” 那侍卫显然认得沈明瑜,见他如此,警惕心稍降,但目光依旧锐利地扫向他身后:“二少爷?这么早你来这里做什么?刚才好像还有个人……” “哪有什么人?你看花眼了吧王大哥?”沈明瑜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用身体死死挡住洞口方向,同时背在身后的手,拼命地、急促地朝禾畹的方向摆动,示意她快走! 禾畹躲在草料堆的阴影里,吓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看到二哥用自己吸引住了侍卫的全部注意,那急切的手势更是清晰地传递着命令! 机会稍纵即逝! 她不再犹豫,猛地俯身,不顾一切地钻进了那个狭窄、肮脏的狗洞!粗糙的墙壁刮擦着她的手臂和肩膀,泥土沾满了她的衣裙,但她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去!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她从那洞口另一端钻了出来,跌坐在冰冷潮湿的胡同地面上。清晨寒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她贪婪地呼吸着,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恍惚感。 她成功了!她出来了! 然而,狂喜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大的茫然和恐惧取代。 胡同幽深僻静,空无一人。身后是沈府的高墙,身前是未知的道路。二哥被绊住了,无法陪她同行。青黛留在府中为她拖延时间。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一个穿着粗布衣服、身无分文、对前路仅有一个模糊方向的古代少女。 她挣扎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辨明了一下方向(根据沈明瑜事先简单的描述),咬了咬牙,迈开了脚步。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到去城西的路,找到白鹤书院! 顾师兄,你一定要在那里! 等着我! 初升的朝阳,将第一缕微光投射进这条死胡同,照亮了她单薄而决绝的背影,奔向那渺茫却又唯一的希望。 第60章 蓬门未启希望落 从那个肮脏狭窄的狗洞挣扎而出,跌坐在冰冷潮湿的胡同地面时,禾畹有一瞬间的恍惚。身后是高耸的、象征着禁锢的沈府围墙,身前是狭窄、未知且空无一人的死胡同。晨光熹微,寒意刺骨,她单薄的粗布衣裙根本无法抵御,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也彻底驱散了那片刻的脱离牢笼的虚幻感。 现实冰冷而残酷地摆在眼前:她出来了,但只有一个人。 来不及多想,甚至来不及拍干净身上沾着的泥土草屑,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围墙内二哥沈明瑜刻意提高的、与侍卫周旋的声音。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后怕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根据沈明瑜事先简略的描述,以及天空中尚未完全隐没的启明星大致方位,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条僻静的胡同。 一旦融入清晨逐渐苏醒的街道,她立刻强迫自己放缓脚步,低下头,模仿着记忆中那些粗使丫鬟走路的姿态,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挑着担子的菜农、赶着驴车运送货物的脚夫、早起开铺卸下门板的伙计……京城在晨曦中缓缓苏生,无人留意这个衣着寒酸、步履匆匆的“小丫鬟”。 她不敢走大道,只拣那些看起来人烟稀少的小巷穿行。心中只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城西,白鹤书院。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在奔跑。粗重的喘息喷出的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肺部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摩擦着,火辣辣地疼。绣鞋早已被露水和尘土浸湿,脚底传来水泡被磨破的刺痛,但她浑然不顾。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离沈府远一点,再远一点!跑到那个可能存在着同伴、存在着唯一希望的地方! 她一口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拐过无数个弯,穿过数条陌生的街巷,回头望去,早已不见了沈府的飞檐斗拱,周围是越来越低矮、破败的民居,她才敢扶着一堵斑驳的土墙,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 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混着灰尘,在脸上冲出几道泥痕。心脏依旧跳得如同脱缰的野马,腿肚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确定身后并没有追兵赶来,那股紧绷到极致的气才稍稍一松,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虚脱的乏力感。 她靠在墙上,平息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直起身。必须继续走。这里还不安全,离目标也还远得很。 她开始边走边问路。对象多是那些看起来面目慈和的老妪,或是同样社会底层的贩夫走卒。她压低声音,模仿着略带口音的官话,小心翼翼地询问:“请问,去白鹤书院怎么走?” 大多数人都只是随意指个方向,或说“往西,出了城再走十几里”,语气淡漠。也有人会好奇地打量她几眼,一个粗使丫鬟模样的女子,打听书院做什么?禾畹便垂下眼,含糊地说:“奉主家之命,去给书院里的亲戚送点东西。” 太阳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却也带来了新的煎熬。深秋的阳光依旧带着几分毒辣,毫无遮蔽地照射在她身上。粗布衣服被汗水反复浸湿又晒干,结出一层白色的盐霜,紧紧贴在皮肤上,又硬又痒。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着了火,看到路边的茶水摊,那飘来的微弱茶香几乎让她走不动路,可她身无分文,连一个铜板都掏不出来。 饥饿感也开始一阵阵袭来。从昨天得知圣旨后,她就几乎水米未进,又经过一夜未眠和清晨的亡命奔逃,体力早已透支。胃里空得发慌,隐隐作痛。 她只能强迫自己忽略这些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赶路上。脚步越来越沉重,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镣铐。出城的道路似乎永无止境,周围的景物从密集的屋舍逐渐变为零散的田庄、树林。 过了午时,日头最烈。阳光明晃晃地刺得人眼睛发花,地面的尘土被晒得发烫。禾畹只觉得头晕目眩,几次险些栽倒在地。她找到一条小溪,不顾形象地趴下去,用手掬起冰凉的溪水,贪婪地喝了几口,又撩起水拍打在滚烫的脸颊和脖颈上,才感觉清醒了一些。看着水中倒映出的那个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影子,哪里还有半分沈家大小姐的模样?她苦笑一下,心中却没有任何委屈,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持。 休息片刻,她继续上路。脚上的水泡肯定已经破了,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她撕下内裙相对干净的一角,勉强将双脚包裹起来,聊作缓冲。道路漫长而枯燥,只有偶尔驶过的马车扬起的尘土,和远处田间劳作的农人身影。 太阳开始西斜,将她孤单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疲惫和绝望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悄然蔓延。十几里路,对于养在深闺、出行皆靠车马的“沈鹤纤”而言,实在是太过漫长的距离。她会不会走错了路?白鹤书院真的在那里吗?那个“顾先生”真的会是顾师兄吗?如果不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咬紧牙关,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机械地向前挪动。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找个地方蜷缩一晚,明天再继续时,前方道路的尽头,一片连绵的山峦轮廓映入眼帘。其中一峰,在夕阳的映照下,果然隐约呈现出鹤立之姿! 白鹤山! 希望如同强心剂,瞬间注入了她疲惫不堪的身体! 她不知道从哪里又生出了一股力气,几乎是踉跄着,朝着那座山的方向奔跑起来。近了,更近了!山脚下,一片白墙灰瓦、规模不小的建筑群逐渐清晰,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显得清幽而庄严。门前似乎还有人影晃动。 是这里!一定是这里! 所有的疲惫、饥渴、疼痛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眼中只剩下那座书院,那颗心激动得快要跳出胸腔。她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耳膜里鼓噪的声音。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口气跑到了书院那扇紧闭的、看起来颇有年头的木制大门前。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布满灰尘的石阶上。她扶着门框,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说不出话来。 缓了好几口气,她才抬起颤抖的手,用力扣响了门上的铜环。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山脚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敲在了她忐忑不安的心上。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棉袍、像是杂役或低阶学子的年轻男子探出头来,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谁啊?何事叩门?” 禾畹连忙站直身体,尽管狼狈,仍努力维持着基本的礼节,声音因干渴和激动而异常沙哑:“这位……这位小哥,打扰了。请问……顾先生,顾先生可在书院中?我……我有急事求见。” 她紧紧盯着那男子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那男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一身粗布衣衫,满身尘土,头发散乱,脸上还有泥痕,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视和疑惑:“你找顾先生?你是他什么人?” “我……我是他远房亲戚,有万分火急之事!”禾畹急切地编造着理由,心脏悬到了嗓子眼。 男子皱了皱眉,语气冷淡:“你来晚了。顾先生不在书院。” 不在?! 禾畹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从高空坠落。“不在?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哪知道?”男子撇了撇嘴,“昨儿下午,就来了一队人马,看着就来头不小,客客气气地把顾先生请走了。先生临走时什么都没说,我们做下人的,哪敢多问?” 被请走了?来头不小的人马? 禾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是官府?还是其他权贵?顾师兄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他会不会有危险?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只剩下几缕绝望的青烟。 “那……那我可以在书院里等他回来吗?”她不死心地追问,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我可以帮忙干活,只要有个地方落脚,等他回来就好!” 男子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书院有书院的规矩,岂能随意留宿外人?更何况你还是个女子……先生何时归来,谁也说不准,或许三五日,或许十天半月,或许……”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禾畹彻底慌了。她千辛万苦,忍受了前所未有的磨难才来到这里,难道连等的机会都没有吗?她身无分文,无处可去,沈府是绝对不能回去了,难道要流落荒野? 绝望之下,她猛地想起身上唯一可能值点钱的东西——那是她出门前,下意识从妆奁里摸出来塞进怀里的一支素银簪子,不算多名贵,却是她此刻全部的傍身之物。 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支带着体温的簪子,递了过去,语气近乎卑微:“小哥,求求你,行行好!我实在是无处可去了!这个……这个给你,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在书院找个角落,哪怕是柴房,待一晚上?就一晚上!若明天顾先生还不回来,我……我再想办法!” 那男子看到银簪,眼睛微微亮了一下,犹豫了片刻,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快速伸手接过簪子,揣进怀里,压低声音道:“看你也是个可怜人……罢了,书院后面有几间供远道而来、家境清寒的女学生暂住的杂役房,如今正好空着几间床铺。你悄悄跟我来,记住,只能住一晚!明天一早就必须离开!若是被管事发现,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谢谢!谢谢你!”禾畹连连道谢,几乎喜极而泣。虽然没能见到顾师兄,但至少,她暂时有了一个容身之所,没有被立刻拒之门外。 她跟着那男子,从侧门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白鹤书院。书院内部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亭台楼阁,回廊曲折,充满了书香气息。但她无心欣赏,只是低着头,紧紧跟着引路人,生怕走丢或者被人发现。 最终,他们来到书院最偏僻的一角,几间低矮简陋的房屋前。男子指了其中一间:“就这里,里面是通铺,你自己找个空位。记住,别乱跑,别惹事,明天一早,自己离开!” 说完,他不等禾畹再道谢,便匆匆离去,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禾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夕阳的余晖。靠墙是一排长长的土炕,上面凌乱地铺着些粗糙的被褥,几个穿着补丁衣服、面色疲惫的女子正坐在炕边休息,见到她这个生人进来,都投来好奇而麻木的目光。 这就是她千辛万苦找到的落脚点。 肮脏,简陋,陌生。 她默默地走到一个无人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脚上的疼痛、喉咙的干渴、胃里的空虚,所有不适感都在放松的这一刻疯狂反扑。 她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膝盖里。 顾师兄,你到底在哪里?被谁带走了?是否安全? 我找到了地方,却找不到你。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也终于被暮色吞噬。黑暗降临,笼罩了山峦,也笼罩了禾畹那颗刚刚经历大起大落、此刻只剩下无边迷茫和冰冷等待的心。 希望,如同风中之烛,微弱地摇曳在这间陋室的黑暗里,不知还能燃烧多久。 第61章 绝境孤影泣寒风 在白鹤书院那间充斥着陌生气息和细微鼾声的杂役房里,禾畹几乎是睁着眼睛熬过了整个后半夜。身下的土炕坚硬冰冷,粗糙的被褥带着一股霉味,摩擦着她因奔波而变得敏感的皮肤。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与疲惫,脚底的水泡在寂静中仿佛能听到它们怦怦鼓胀的声音,喉咙干涩得如同吞下了沙砾,空瘪的胃部一阵阵痉挛。 但这些生理上的痛苦,远不及心中那份焦灼的万分之一。 她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蜷缩在角落,耳朵却竖得极高,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每一次夜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每一次远处不知名野物的低嚎,甚至书院内偶尔传来的巡夜人模糊的脚步声,都能让她心脏骤然紧缩,以为是期盼中的马蹄声,或是……追兵到来的脚步声。 顾师兄,你在哪里? 那“来头不小”的人马,是福是祸? 你可知,有一个来自同一时空的同伴,正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在这冰冷的夜里,绝望地等待着你的归来? 思绪如同纷乱的麻线,纠缠不清。她想起现代实验室里温暖的灯光,想起父母电话里絮絮的叮嘱,想起陆殷专注侧脸,想起顾凌渊温和的笑容……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而眼前,是冰冷的现实,是未知的命运,是深不见底的宫墙,和一个渺茫得几乎不存在的希望。 天光,终于艰难地透过那扇小窗的缝隙,驱散了室内的浓稠黑暗,带来了黎明灰蒙蒙的光线。同屋的女子们陆续醒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沉默地开始新一天的劳作。没有人过多关注角落里这个新来的、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同伴”。 禾畹几乎是立刻从炕上挣扎下来,不顾浑身如同散架般的酸痛和脚底钻心的疼,踉跄着推开房门,走到了院子外面。她不敢离那几间杂役房太远,怕引人生疑,只找了个靠近路口、能远远望见书院大门方向的石墩坐下。 晨雾尚未完全散尽,笼罩着远处的白鹤山,给这片清幽之地平添了几分寒意。她抱紧双臂,身上单薄的粗布衣服根本无法抵御这清晨的寒冷,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但她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定在书院那两扇紧闭的大门上,仿佛要将它们看穿。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太阳慢慢升起,驱散了晨雾,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山峦和书院的白墙灰瓦。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隐约传来,充满了生机与秩序,与她内心的慌乱绝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清晨到正午,她如同一个被遗忘的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腹中的饥饿感越来越强烈,头晕眼花。她看到有杂役提着食盒走过,那飘来的食物香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渴望,但她身无分文,连开口讨要的勇气都没有——那引路小哥的警告言犹在耳。 她只能不断舔舐着干裂的嘴唇,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等待上。 然而,书院大门始终紧闭,没有任何车马到来的迹象,也没有那个期待中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午后,阳光变得有些刺眼。禾畹的心,随着太阳的西斜,一点点沉了下去。 一种比饥饿和寒冷更可怕的恐惧,开始如同毒蔓般缠绕上她的心脏。 沈府……现在应该已经发现她不见了吧? 青黛能拖延多久?父母会是何等的震怒与恐惧?那些宫中侍卫,此刻是否已经如同猎犬般,循着蛛丝马迹追踪而来? 她几乎能想象到沈府此刻可能的人仰马翻,以及父亲那张混合着惊怒与绝望的脸。抗旨不遵,私逃出府……这是足以将整个沈家推向万劫不复之地的重罪!那百余口人,那些虽陌生却并无恶意的仆人,难道都要因为她的“自私”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她的胸膛,带来窒息般的剧痛。 一边是可能存在的、唯一能带她回归故里的同伴和希望;另一边是沈家上下百余条鲜活的人命,以及她占据的这具身体原主父母那撕心裂肺的担忧。 她该怎么办? 继续等下去,赌一个渺茫的几率,却可能害死无辜之人? 还是……主动回去,跳入那座华丽的坟墓,换取沈家的平安,也彻底断绝自己回家的路? 巨大的道德煎熬和生存**在她心中激烈搏杀。她痛苦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的疼痛来缓解内心的撕裂。 回去吗?意味着她将永远被困在这个时代,顶着“沈鹤纤”的名字,在一个她完全无法认同的环境中,度过余生。所有的现代记忆,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将成为午夜梦回时噬心的毒药。她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 不回去吗?沈家满门抄斩的惨状仿佛就在眼前。她可以告诉自己,这些人于她而言本是陌生人,这个时代本就弱肉强食……但她做不到。来自现代社会的道德观和法律意识,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灵魂深处,让她无法坦然用别人的鲜血来铺就自己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前路。 眼泪无声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尘土,留下冰冷的痕迹。她从未感觉如此无助,如此孤独。仿佛被遗弃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荒原,无论朝向哪个方向,都是绝路。 就在她心乱如麻,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矛盾压垮时,视线尽头,山脚蜿蜒的道路上,突然扬起了一片尘土! 一支队伍,正朝着书院的方向快速行进! 人数不少,队伍整齐,在阳光下,似乎能看到金属反射的冷光! 禾畹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是顾师兄回来了吗?那“来头不小”的人马护送他归来? 还是……来抓她的追兵?! 希望与恐惧如同两条毒蛇,瞬间死死缠住了她!她死死盯着那支越来越近的队伍,试图分辨出是仪仗还是兵甲。 距离渐近,她看得更清楚了。那队伍纪律森严,行进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绝非寻常护卫或者文人出游的阵仗!而且,方向明确,直奔白鹤书院而来! 是追兵! 宫中侍卫!或者京兆府的人!他们找到这里了! 这个判断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四肢冰凉!他们怎么会这么快?!是二哥那边出了纰漏?还是城门盘查时露了行踪? 不能再犹豫了! 几乎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她猛地从石墩上跳起来,也顾不上脚底的剧痛,转身就朝着书院后方、白鹤山的深处跑去! 她不敢走大路,只拣那些草木茂盛、不易被人发现的小径,拼命往上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躲在一簇茂密的灌木丛后,心惊胆战地向下望去。 只见那支队伍果然停在了书院门口,为首之人似乎与闻声开门的杂役交涉了几句,随即,两名兵士上前,不由分说地扭住了那小哥的胳膊!隐约的呵斥声和哀求声随风飘来,听不真切,但那场景已足够说明一切! 他们是在逼问她的下落! 真的是来抓她的!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必须往更深的山里跑! 她不再回头,用尽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向山林深处逃亡。荆棘划破了她的手臂和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疼,裙摆被树枝勾住,撕扯出裂帛之声。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离那些人远一点,再远一点。 太阳终于完全沉入了西山,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迅速笼罩了整座白鹤山。光线急剧变暗,树林里影影绰绰,仿佛潜藏着无数怪兽。温度也骤然下降,白天尚算温和的秋风,到了夜晚的山中,变得刺骨般寒冷。 禾畹的力气终于耗尽。她靠在一棵粗糙的松树树干上,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针扎般的疼痛。汗水早已湿透的内衫此刻紧紧贴在皮肤上,被山风一吹,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脚上的伤处已经麻木,但每一次移动,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黑暗,寒冷,饥饿,疼痛,恐惧……所有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滑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试图保存那一点点可怜的热量,却只觉得身体的热度正在被冰冷的土地和空气迅速带走。视线开始模糊,意识也有些涣散。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一切? 一场莫名其妙的穿越,夺走了她熟悉的一切,将她扔进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好不容易适应了身份的转变,找到了可能的同伴,却转眼间又被命运的巨掌狠狠拍入更深的深渊。 家,回不去。 同伴,找不到。 现在,连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都成了奢望。 等待她的,要么是深宫永巷的囚禁,要么是荒山野岭的冻馁而死。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她窒息。一直强撑着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塌。 泪水汹涌而出,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变成了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在这荒无人烟的黑夜山林里,显得格外凄楚和无助。 “爸……妈……” “陆殷……” “顾师兄……” “带我回家……求求你们……谁能带我回家……” 她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在寒冷的夜色中,发出微弱的、濒临崩溃的哀鸣。所有的坚强,所有的理智,在生存的绝境和极致的孤独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这场跨越时空的噩梦,究竟何时才能醒来? 或者,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第62章 寒林孤影待曙微 刺骨的寒冷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穿透单薄的粗布衣衫,深深扎进禾畹的骨髓里。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细微而密集的“咯咯”声,在这死寂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她蜷缩在一块巨大的、背风的岩石凹陷处,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石面,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大地残留的余温,但无疑是徒劳的。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将整座白鹤山彻底浸透。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有偶尔风吹云散时,才会吝啬地投下几缕惨淡的清辉,勾勒出树木张牙舞爪的诡异黑影。风声穿过松林,发出呜呜咽咽的嘶鸣,像无数冤魂在哭泣,又像是追兵步步紧逼的脚步声。 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禾畹的心脏骤然紧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她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用这微弱的痛感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周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与寒冷的折磨中,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脚底的伤口在低温下似乎麻木了,但每一次无意识的挪动,都会引发一阵钻心的刺痛,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饥饿感早已超越了胃部的痉挛,变成了一种弥漫全身的、掏空灵魂的虚弱,眼前阵阵发黑,思绪也开始变得粘稠而迟缓。 就在她意识模糊,几乎要被寒冷和疲惫拖入昏睡的边缘时,一阵隐约的、不同于风声的嘈杂,顺着山风飘了上来! 是人声!还有金属与岩石碰撞的清脆声响! 是那些侍卫!他们真的上山来搜了! 禾畹猛地一个激灵,残存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腔。她屏住呼吸,将身体更深地埋进岩石的阴影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声音由远及近,似乎就在她藏身之处不远的下方。火把的光亮在树林间摇曳,投射出晃动的人影,如同索命的幽魂。 “……仔细搜!那沈小姐一个弱质女流,跑不远!” “这鬼天气,冷死人了!她别是已经冻死在山里了吧?” “少废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上头下了死命令,必须带回去!” “这边没有!” “去那边看看!” 吆喝声、脚步声、拨动灌木的哗啦声……近在咫尺!禾畹甚至能闻到随风飘来的、火把燃烧的松油气味。她紧紧闭上眼睛,浑身僵硬,仿佛能感觉到那些搜寻的目光正一寸寸扫过她藏身的岩石。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 她不能跑。在这黑暗陌生的山林里,她根本跑不过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卫,任何动静都只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她只能赌,赌这块岩石的遮蔽足够好,赌这浓重的夜色是她的保护色。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在心里疯狂地祈祷,祈祷他们不要发现自己,祈祷他们尽快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胆战心惊的嘈杂声和火光终于开始渐渐远去,朝着更高的山坡方向移动,最终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与风声里。 他们……暂时放弃了? 禾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猛地一松,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岩石上,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此刻被山风一吹,更是冷得彻骨。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中,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她连忙用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声音,憋得满脸通红。 短暂的危机解除,但更深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们不会放弃的。天一亮,视野清晰,他们必定会进行更严密的地毯式搜索。这座山虽然不小,但对于有组织的搜寻队来说,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 她不能再待在这里坐以待毙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几乎冻僵的脑海中生成——连夜逃跑! 可是,能逃到哪里去?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对这个世界的地理认知几乎为零,她一个弱女子,能在这荒郊野外生存多久? 另一个更加强烈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最后的火星,顽强地闪烁着——顾师兄! 他是否已经回到了书院?那些侍卫上山搜捕,书院此刻是否反而空虚?如果……如果她能偷偷潜回书院附近,找一个更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是不是就有机会等到顾师兄归来? 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支撑她在这绝境中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最后支柱。只要能找到顾师兄,只要他们能相认,两个来自现代的灵魂,总比一个人有办法!他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摆脱眼前的困境,一起寻找回家的路! 这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诱惑力,压过了对寒冷、黑暗和未知路途的恐惧。 走!必须走! 趁着侍卫们还在山上,趁着夜色还未褪去! 她挣扎着站起身,冻得麻木的双腿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猛地一晃,险些栽倒。她扶住冰冷的岩石,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稳。脚底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她那惨不忍睹的伤势。两天水米未进,极度的饥饿和虚弱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镣铐。 但她没有选择。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大致是朝着山下书院的位置。她不敢走任何可能被侍卫注意到的路径,只能凭借模糊的记忆和感觉,在黑暗的密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 荆棘和树枝不断抽打在她的脸上、身上,留下新的血痕。裙摆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她摔倒了一次又一次,手掌和膝盖被尖锐的石子划破,冰冷的泥土沾满了全身。每一次跌倒,都需要耗尽巨大的意志力才能重新爬起来。 身体的痛苦达到了极限,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徘徊。她几乎是在靠本能移动,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坐标——书院,顾师兄。 不知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跤,当她终于透过稀疏的树林,隐约看到山下那片熟悉的、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寂静的建筑轮廓时,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极淡的、预示着黎明将至的灰白色。 书院,就在眼前了。 她躲在一棵大树后,警惕地观察着。书院大门紧闭,周围一片寂静,似乎并没有侍卫留守。看来,他们确实将主要力量都投入到了搜山之中。 赌一把! 她赌那些侍卫认定她还在山上,书院内部的警戒会相对松懈。她需要一个比山林更隐蔽、更靠近核心区域,又能观察到顾师兄是否归来的藏身之处。 忍着脚底钻心的疼痛和几乎要吞噬理智的饥饿眩晕,她借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如同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绕到书院侧后方。她记得昨天被带入杂役房时,似乎瞥见靠近后山墙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无人打理的竹林,里面似乎还有堆放废弃杂物的小棚子。 就是那里了!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早起的人活动的区域,蹑手蹑脚地潜入了那片竹林。竹子生长得十分密集,地上落满了枯黄的竹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在竹林深处,果然有一个用茅草和木头搭成的、半塌的小棚子,里面堆着些破旧的桌椅和杂物,布满了蛛网。 这里,虽然破败不堪,但至少能遮风,比暴露在野外要强得多,而且位置隐蔽,不易被发现,又能隐约看到通往书院主建筑的小路。 禾畹几乎是爬着钻进了那个低矮的棚子,蜷缩在角落里一堆相对干燥的枯草上。身体一放松,极致的疲惫和虚弱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寒冷、饥饿、疼痛、恐惧……所有感觉交织在一起,折磨着她残存的意识。 她紧紧抱着膝盖,将脸埋在其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顾师兄……求你……快回来…… 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黎明的微光,终于艰难地穿透茂密的竹叶,在棚子内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新的一天开始了,对于禾畹而言,这依旧是绝望的延续,只是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她死死抓住了一根名为“等待”的、细若游丝的藤蔓。 她能等到那个希望吗? 还是在希望到来之前,就先被这无情的时空和命运彻底吞噬? 第63章 咫尺天涯恨缘悭 破败的茅草棚内,禾畹蜷缩在角落的枯草堆上,意识早已在寒冷、饥饿与伤痛的轮番肆虐下,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她的身体冰冷,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胸口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惨白的脸上沾满泥污,干裂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如同风雨中凋零的花瓣,了无生机。脚上那用破布勉强包裹的伤口,边缘已经发黑溃烂,散发出若有若无的不祥气息。 时间,在这具近乎失去生命体征的躯壳旁,无声地流淌。从黎明到正午,再到日影西斜,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已经与这堆废弃的杂物融为一体。 而此时的白鹤书院,气氛却截然不同。 顾凌渊,或者说,在这个世界被称为“顾先生”的年轻学者,是在昨日傍晚时分,带着一身疲惫与难以言喻的凝重,被那队“来头不小”的人马护送回来的。他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青色儒衫,身形挺拔,面容清俊,眉宇间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色与超越年龄的沉稳,那双原本温润的眼眸深处,此刻沉淀着属于另一个灵魂的锐利与审慎。 他刚踏入书院大门,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门口增加了陌生的守卫,书院内的学子杂役眼神躲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尤其当他看到平日里负责看守侧门、那个有些油滑的年轻杂役,此刻正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躲闪着干活时,他的心猛地一沉。 “怎么回事?”顾凌渊屏退了跟随他的人,走到那杂役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力,“书院为何多了这些守卫?你身上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那杂役见到顾凌渊,如同见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催命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顾先生!您可算回来了!前日,前日宫里来了一队侍卫大人,凶神恶煞的,说是要找一个逃出来的官家小姐……他们,他们逼问小人,有没有见过生人……小人,小人一时糊涂……” 他语无伦次,但在顾凌渊冷静而锐利的目光逼视下,还是断断续续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狼狈不堪的年轻女子,前日傍晚前来寻找顾先生,自称是远房亲戚,被他用一支银簪贿赂,悄悄安置在了女学生的杂役房暂住一晚。次日宫中侍卫前来搜捕,逼问出女子的下落和样貌,确认就是要找的沈御史家大小姐,然后便上山搜寻去了。 年轻女子……冒死前来……寻找自己……沈御史家大小姐……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惊雷,接连在顾凌渊的脑海中炸响! 他几乎立刻就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不是这个世界任何与他这具身体可能有关联的“远房亲戚”,只会是——禾畹!那个和他一样,在那个雨夜,被卷入这时空漩涡的同伴!实验室里那个聪慧坚韧、眼神明亮的学妹! 终于找到了她!他把自己宣扬出去,就是为了找到或许同样在这个时代存在的她! 她找到了白鹤书院! 可她现在的处境……逃婚?被宫中侍卫追捕?!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与急切,如同冰冷的火焰,瞬间席卷了顾凌渊的全身!他一把抓住那杂役的衣襟,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微微变调:“她人呢?!现在在哪里?!山上?还是已经被抓走了?!” “不……不知道啊先生!”杂役吓得魂飞魄散,“侍卫大人们搜了一天山,没找到,昨天又搜了一整天,到现在还没回来……那沈小姐……怕是……怕是凶多吉少了……” 凶多吉少? 这四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顾凌渊的心脏! 他猛地松开杂役,转身就往外冲,甚至顾不上维持平日里那副沉稳持重的“顾先生”形象。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必须立刻找到她!她一个现代社会的女孩子,如何能在这荒山野岭、还有追兵搜捕的情况下生存?! “先生!先生您要去哪儿?”书院的管事和几个相熟的学子见状,连忙上前阻拦。 “山上危险!侍卫们还在搜山,您不能去啊!” “是啊,顾先生,您刚回来,舟车劳顿……” “让开!”顾凌渊低吼道,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焦灼与决绝,“我有必须去的理由!” 他顾不上解释,也无人能理解他此刻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那是他乡遇故知的狂喜,是得知同伴濒危的恐惧,是跨越时空后终于不再孤独的激动,更是害怕这唯一联系就此断绝的极致恐慌! 他一把推开阻拦的人,甚至来不及准备任何装备,只凭着一股意念,如同疯了一般,冲出了书院,朝着巍峨苍茫的白鹤山奔去。 “禾畹——!” “禾畹——!你在哪里?!” 他沿着侍卫们搜寻的路径,又根据自己的判断,冲向那些更隐蔽、更可能藏身的地方。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撕心裂肺的急切,惊起了林间的飞鸟。 他从昨日傍晚找到夜幕降临,打着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漆黑的山林中呼唤、搜寻。荆棘划破了他的衣衫和手掌,寒冷侵袭着他的身体,但他浑然不觉。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禾畹在现代时的模样,以及她可能在这古代山林中遭遇的种种不测。 饥饿?寒冷?野兽?还是……已经落入了侍卫之手? 每一种可能都让他心胆俱裂。 一夜过去,黎明再次降临。他的嗓音已经沙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俊朗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憔悴,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他扩大搜索范围,不放过任何一个岩石缝隙、灌木丛、山洞。 “禾畹!回答我!我是顾凌渊!” “学妹!你听到吗?!” 他喊着她的名字,喊着只有在那个世界他们才懂的称呼。回应他的,却只有空寂的山谷呜咽的风声,和偶尔几声鸟兽的啼鸣。 希望,随着体力的消耗和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变得渺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难道……他还是来晚了一步?难道他们跨越了时空,却终究要错过,甚至连一面都见不上? 就在顾凌渊如同无头苍蝇般,在白鹤山上进行着近乎绝望的搜寻时,山下书院,那个被所有人忽略的废弃柴棚里,命运悄然转动了它的齿轮。 一名负责厨房杂役的老仆,因为今日需要引火的干柴有些不足,想起了后山墙竹林里那个堆放废弃桌椅的棚子。他嘟囔着,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准备拆些破木头回去。 他推开半塌的棚门,昏暗的光线照射进去。起初,他并未在意角落那堆“杂物”,直到他弯腰去搬动一张破桌子时,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嗯?”老仆疑惑地低头,用脚拨开覆盖的枯草。 一张毫无血色的、沾满泥污的女子的脸,露了出来。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啊——!”老仆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冲出棚子,失声尖叫起来:“死人!有死人啊!!” 他的尖叫声,立刻引来了留守在书院内的两名侍卫。他们闻声赶来,冲进棚子,看到昏迷不醒的禾畹,也是大吃一惊。 “是沈小姐!”一名侍卫一眼就认出了她,“快!抬回去!还有气!” 两人手忙脚乱地将如同破布娃娃般的禾畹抬出棚子。其中一人立刻飞奔去山上,寻找还在搜寻的同伴和……那位似乎对此事异常关心的顾先生。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很快传到了仍在山上苦苦寻觅的顾凌渊耳中。 “找到了?在书院后面的柴棚里?还活着?”顾凌渊听到赶来报信的侍卫气喘吁吁的话语,先是一愣,随即一股巨大的狂喜淹没了他!她还活着!她竟然就在书院附近!他找遍了整座山,却唯独漏掉了那个最危险也最可能的地方! “带我去!快带我去见她!”他抓住侍卫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然而,当他跟着侍卫,以最快的速度冲下山,回到书院时,看到的却只是院落里残留的些许混乱痕迹,以及几个正在低声议论的杂役。 “人呢?沈小姐呢?”顾凌渊抓住一个杂役,急切地问道。 “回……回先生,”杂役被他猩红的眼睛吓到,结结巴巴地说,“刚……刚被侍卫大人们抬走了,说是要立刻送回京里……走了有一会儿了……” 抬走了…… 走了有一会儿了…… 顾凌渊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了原地。狂喜还凝固在脸上,却被瞬间涌上的巨大失落和无力感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回来了,她也在。 他们最近的时候,或许只隔着几堵墙,一片竹林。 他疯狂地找了她一天一夜,翻山越岭。 而她,就在他归来的书院里,在那个冰冷的角落,奄奄一息地等待着。 可是,命运却在他们即将交汇的刹那,再次残忍地错开。 他甚至……没能看她一眼。 没能确认那是否真的是他熟悉的学妹。 没能告诉她,别怕,我在这里。 没能握住她的手,给她一丝来自同一时空的温暖和力量。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再次被带走,带入那深不见底的皇权漩涡,而自己,却连上前相认、甚至只是确认她安危的资格都没有。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了下去。他缓缓松开抓着杂役的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他此刻沉重得无法喘息的心。 咫尺,天涯。 希望燃起,又在触手可及的瞬间,彻底熄灭。 他终究,还是没能抓住那缕来自故乡的风。 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落在他的肩头,眉梢,冰冷刺骨。 第64章 宫阙深深锁归梦 **第六十二章九重春雨困孤鸿**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之底的碎玉,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一点点打捞上来。 首先感受到的,是痛。 并非尖锐到无法忍受的剧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沉钝的酸痛,从四肢百骸深处渗透出来,尤其是双脚,像是被无数细密的针持续不断地扎刺着,带着火烧火燎的闷痛。喉咙干得发紧,每一次吞咽都像是用砂纸摩擦,引发一阵细微的痉挛。 然后,是嗅觉。 一股浓郁而陌生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不是沈府常用的清雅熏香,也非山野间的草木清气,而是几种名贵香料混合在一起,醇厚、绵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华贵与疏离,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仿佛连呼吸都被这香气赋予了某种规矩。 最后,是视觉。 沉重的眼皮几经挣扎,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光线涌入,刺得她下意识地想闭眼,却又顽强地再次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帐顶。并非沈府“汀兰水榭”那熟悉的雨过天青色软烟罗,而是更厚重、更繁复的锦缎,深沉的绛紫色为底,用金线银丝绣着大片大片的缠枝莲并鸾凤和鸣的图案,在透过窗棂的柔和光线下,流转着一种低调而炫目的光泽。 这不是沈府。 这个认知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她刚刚苏醒时那点朦胧的希冀。心脏猛地一缩,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环顾四周。房间宽敞得惊人,陈设极尽奢华。紫檀木雕花的拔步床、镶嵌着螺钿的梳妆台、摆放着珍玩玉器的多宝格、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昭示着此处非凡的富贵与权势。窗棂是繁复的菱花纹,窗外隐约可见朱红廊柱和摇曳的树影,静谧得听不到一丝市井喧嚣。 是哪里?她被谁所救?顾师兄……找到她了吗? 一丝微弱的火花在心底闪烁,但很快就被眼前这过分精致、也过分压抑的环境所熄灭。这里,不像任何她认知中可能的地方。 就在她心神剧震,试图撑起虚软的身体看得更真切时,一个带着浓重哭腔、却又充满惊喜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小姐!小姐您终于醒了!呜呜呜……您吓死奴婢了!” 是青黛! 禾畹猛地转头,只见青黛扑倒在床边的脚踏上,仰着一张泪痕交错的脸,眼睛肿得像核桃,正死死抓住她的被角,哭得几乎喘不上气。那哭声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后怕与难以言喻的心疼。 “青……黛……”禾畹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奴婢在!奴婢在!”青黛连忙止住哭声,手忙脚乱地起身,从旁边的温笼里取出一盏一直煨着的温水,小心翼翼地扶起禾畹,将杯盏凑到她唇边。 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禾畹借着青黛的力道半坐起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青黛的手腕和脖颈上——那里,几道尚未完全消退的、狰狞的紫红色鞭痕,从衣袖和领口的缝隙中隐约透了出来! 她的心猛地一揪! “青黛,你的伤……”禾畹的声音带着颤抖,伸手想去触碰,却又怕弄疼她。 青黛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拉高了衣袖遮掩,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的,小姐。都是皮外伤,早就好了。”她眼神躲闪,语气故作轻松,但那细微的抽气和下意识蜷缩的身体,却暴露了伤势并未如她所言那般轻松。 “是不是……他们逼问我的下落?”禾畹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深深的自责与痛楚。她几乎能想象到,自己逃走后,沈府会面临何等的压力,而作为她贴身丫鬟的青黛,首当其冲会受到怎样的逼问与责罚。 青黛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用力摇头,又重重地点头,哽咽道:“小姐别问了……只要您能平安,奴婢……奴婢受点皮肉之苦不算什么……他们怎么打,奴婢都没说……奴婢只知道,小姐一定是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地方……” 简单的几句话,却像重锤敲在禾畹心上。她仿佛能看到,这个忠心耿耿的小丫鬟,在严刑拷打下,咬着牙,硬生生扛住了所有折磨,只为守住她那渺茫的、不知去向的行踪。这份毫无保留的维护,让她在这个冰冷陌生的时空里,感受到了一丝锥心的暖意,却也带来了更沉重的负罪感。 她握住青黛布满伤痕的手,指尖冰凉,声音哽咽:“傻丫头……对不起……” 主仆二人相顾垂泪,片刻后,禾畹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这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确认。 “青黛,这里是哪里?我们……不在沈府了,对不对?”她环视着这间华丽得令人窒息的房间,心中那个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清晰。 青黛抬起泪眼,脸上露出了混合着敬畏与恐惧的神情,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耳语般说道:“小姐……这里,是宫里。承恩殿的西配殿。” 宫里! 承恩殿! 这两个词,如同最终判决的惊堂木,轰然敲下!将她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 果然……她还是没能逃脱。不是被送回沈府,而是直接被送入了这座天下女子命运的转折点,也是她个人命运的终点——皇宫。 “三日期限……早已过了,是吗?”禾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带着认命般的死寂。 青黛含泪点头:“您昏迷了整整三日……宫里来的太医们忙进忙出,用了最好的药……小姐,圣旨已下,您……您如今已是宫中的人了……” 已是宫中的人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重逾千斤,将她牢牢钉死在这张华丽的锦榻之上。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奔逃,所有的希望……从狗洞钻出时的决绝,在山林中跋涉的艰辛,在书院外苦苦的等待,在柴棚中濒死的绝望……最终,都指向了这里。 她还是没能见到顾师兄。 这个认知,比身体的疼痛,比身处深宫的恐惧,更让她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她像一只拼尽全力振翅,却终究撞在了无形琉璃上的飞鸟,筋疲力尽,头破血流,最终跌落下来。 她缓缓地靠回引枕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闷得发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没有眼泪,也没有歇斯底里。极致的绝望过后,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一种所有情绪被抽干后的麻木。 她终究,还是没能抓住那缕来自故乡的风。 青黛见她如此,心中大恸,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地流着泪,替她掖好被角。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更漏滴答,记录着这被囚禁的、缓慢流逝的时光。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雨丝敲打着琉璃瓦,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声响,如同无数声叹息,笼罩着这九重宫阙,也笼罩着榻上那颗已然千疮百孔、无所依归的异世孤魂。 归梦,已被这深深的宫阙,彻底斩断。 第65章 锦灰积骨 时光如同御河深处静默的水流,在森严的宫规与日复一日的汤药氤氲中,看似平稳地滑过了半月。禾畹,或者说,顶着“沈鹤纤”名号的这具躯壳,在外人眼中,正以一种令人欣慰的速度“康复”着。 苍白的面颊逐渐被御膳房精心调制的药膳滋养出些许浅淡的血色,虽然依旧清瘦,但不再是那种形销骨立的骇人模样。脚底的伤口在太医署最好的金疮药和宫人小心翼翼的照料下,也已结痂脱落,留下粉嫩的新肉,行走时虽仍有细微不适,却已无大碍。 她不再抗拒喝药,甚至会在宫人呈上膳食时,主动询问菜名,偶尔还会对某道点心的精巧表示出恰到好处的惊叹。她顺从地接受太医的诊脉,安静地聆听教养嬷嬷讲解宫规礼仪,那双曾经盈满惊惶、绝望或执拗空洞的杏眼,如今沉淀为一种近乎温顺的平静,仿佛一场大病,真的将那个疯癫求死、胆大妄为的沈家大小姐彻底洗涤,只留下一个认命且努力适应新环境的柔弱宫嫔。 连青黛都觉得,小姐是真的“想开”了。她为此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既是心疼小姐过往的磨难,也是为她如今的“平静”感到一丝心酸的安慰。只有禾畹自己知道,这片平静的湖面之下,涌动的是何等冰冷与决绝的暗流。 希望,如同风中之烛,在她得知自己身处深宫,且与顾凌渊近在咫尺却失之交臂的那一刻,便已彻底熄灭。白鹤书院外的擦肩,宫墙内外的阻隔,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斩断了她与那个世界最后一丝可能的联系。陆殷更是杳无音信,如同彻底蒸发在了这个时空的某个角落。 寻找同伴?回归故里? 这两个曾经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在巍峨的朱红宫墙和森严的等级制度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不切实际。她像一只被投入金丝笼的雀鸟,纵使羽翼未折,却再也望不见曾经的天空。 那么,剩下的路还有什么? 屈从于命运,在这深宫之中,与无数女子争夺一个男人的恩宠,耗尽年华,最终成为这紫禁城又一缕无声无息的幽魂?不,她做不到。来自现代的灵魂,无法接受这种将自身价值完全依附于他人的生活,更无法想象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日夜忍受对故乡、对亲人、对那个真正属于她的世界的刻骨思念。 既然生已无望,归途已断,那么,至少可以选择结束这场荒诞的噩梦。 死。 这个曾经在她初临此世、绝望挣扎时反复出现的念头,再次以一种更清晰、更冷静的姿态,浮现在她的脑海。不同于之前的疯狂与冲动,这一次,她的思考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 死亡,或许是脱离这个时代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途径。哪怕灵魂无法回归现代,湮灭于这千年前的时空,也远比顶着“沈鹤纤”的身份,在这黄金牢笼中行尸走肉般度过余生要干净、彻底。 她不能再失败第三次了。沈府中的一次次尝试,皆因准备不足、冲动行事而功亏一篑,反而招致了更严密的看守。这一次,在这规矩更大、耳目更多的深宫,她必须计划周详,一击必中。 她开始在脑中系统性地分析“自杀”的可行性。目标明确:必死无疑,且尽量减少痛苦和被发现阻止的可能。 思路,竟与现代某些极端情境下的评估诡异重合。 服毒?最先被排除。在沈府时,她连一点像样的毒物都弄不到,更何况是在这戒备森严、对药物管控极其严格的宫廷?每日的汤药、膳食皆有专人查验记录,她想接触到致命的毒药,可能性微乎其微,风险却极高。 投江?皇宫内有御河,引入活水,水深流急。理论上可行。但皇宫不是沈府的后花园,御河沿岸必有侍卫巡逻,且水域开阔,不易隐藏行迹。一旦落水动静稍大,或被远处巡逻的侍卫发现,极易被迅速救起。失败率太高。 跳城墙?这是她认为可行性最高的方案。皇宫城墙高耸,若能寻一处僻静段落,趁侍卫交接或疏忽时,纵身跃下,巨大的高度落差足以瞬间致命,且难以施救。关键在于,如何避开侍卫的耳目,找到合适的时机和地点。 计划的核心浮出水面:调查地形与侍卫排班。 于是,一场精心伪装的“康复散步”开始了。 禾畹表现得如同一个对宫廷充满好奇、又因“大病初愈”需要适度活动的柔弱女子。她以“熟悉环境、舒展筋骨”为由,每日在固定的时辰,由青黛陪着,在承恩殿附近,继而逐渐扩大范围,于后宫允许妃嫔活动的区域内“闲逛”。 她的步伐总是缓慢而优雅,符合嬷嬷教导的宫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记录下一切有用信息: 宫道的走向,各处宫殿楼阁的布局,假山、林木等可能的遮蔽物。 御河的具体流经区域,河岸的材质,水流的缓急,以及肉眼可见的巡逻频率。 最重要的,是几段她能够远远望见的宫墙。她仔细观察城墙的高度、垛口的分布,以及墙下地面的情况。 她更留意那些值守的侍卫。他们的站位、巡逻路线、交接班时的大致时辰,以及他们神态中是警惕松懈,还是恪尽职守。 她从不在一处停留过久,也绝不多看那些明显是禁地的区域。她的询问总是围绕着“那处宫殿好生宏伟,不知是何所在?”或者“园中那株花树开得真好,是什么名目?”这类无关紧要的问题,显得天真而无害。 青黛不疑有他,只当小姐是真的在散心,有时还会主动为她介绍一些她从其他宫人那里听来的、关于各处宫殿的掌故传闻。 日子一天天过去,禾畹的“气色”越来越好,甚至偶尔会在天气晴好时,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安静地翻看几页宫中备下的、内容无害的诗词集子。她吃得下,睡得“安稳”,对教养嬷嬷的态度恭敬柔顺,连负责诊脉的太医都向上面回禀,“沈小主”心神渐安,郁结似有舒缓之象。 没有人知道,在这副温顺平和的外表下,一颗心正在冷静地绘制着一幅通往死亡的精密地图。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漫步,都是对预定路线的勘探;每一次与侍卫的擦肩而过,都是对巡逻间隙的测算。 她心中时而会掠过一丝自嘲的苦笑。没想到,在现代社会学到的观察、分析、计划的能力,最终竟会用在这种地方。真是……荒诞至极。 但这份荒诞,更坚定了她的决心。这个世界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里。与其作为一个异类,一个囚徒,痛苦而麻木地存在,不如用最决绝的方式,夺回对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点控制权。 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一个巡逻的盲点,一段无人注意的宫墙。 夜色深沉,她躺在柔软的锦衾中,听着窗外细微的风声和更漏滴答,脑海中反复推演着计划的每一个细节。生与死,在这冷静到极致的谋划中,仿佛剥离了所有情感色彩,变成了一个需要被解决的“问题”。 而解决问题的钥匙,似乎就悬挂在那高耸的、隔绝了自由与希望的宫墙之上。 只待东风起。 第66章 朱门初入风雨晦 踏入宫门,便如同踏入了一个被无形规则精密运转的独立世界。朱红的高墙隔绝了市井喧嚣,也隔绝了过往的一切可能。空气里弥漫着檀香、脂粉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名为“规矩”的压抑气息。 禾畹,顶着“沈鹤纤”的名号,与其余五位新选入宫的秀女,被安置在靠近西六宫的储秀宫内,开始了为期数月的宫廷礼仪训导。这像是一场进入真正战场前的预演,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试探、定位。 她们六人,便是在这深宫棋局上,最初被摆放在一起的棋子。 **崔令容**,户部尚书之女,家世显赫,家族掌管天下钱粮,底蕴深厚。她生得端庄明丽,眉眼间自带一股清贵之气,举止言谈堪称闺范教科书,初看便知是严格按照宗妇标准培养的千金。教导礼仪的管事宫女姓严,人称严嬷嬷,对崔令容的态度明显带着几分不敢怠慢的恭敬,毕竟户部实权在握,关乎宫中诸多用度。 **燕娴娴**,太傅孙女,气质清雅如空谷幽兰,琴艺尤为出众,据说已得家族真传。她性子温和,话语不多,但举止间自有书香门第沉淀下的从容。 **祁景窈**,镇北侯嫡女,将门之后,眉宇间比旁人多了几分英气,骑射功夫据说连一些公子哥都比不上,只是在这深宫内苑,暂无施展之地。 **宋竹宜**,江南织造之女,容颜娇俏,心思玲珑,一手苏绣堪称绝活,性子也带着江南水乡的软糯。 **云方合**,翰林院学士之女,年纪最幼,性子也最是怯懦胆小,如同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兔,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燕娴娴或祁景窈身后。 而 **禾畹(沈鹤纤)**,在这六人之中,身份最为尴尬。都察院御史之女,清流门第,本也不差,奈何她“疯癫”过、逃过婚、被皇帝“特旨”接入宫中医治……这些经历像一道道无形的标签,让她显得格外突兀。加之她入宫后沉默寡言,对任何事都显得兴致缺缺,更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疏离感。 训导的日子枯燥而严苛。从晨起的叩拜、行走的步态、到用餐的仪轨、奉茶的姿势,乃至眼神的垂落、嘴角微笑的弧度,都有着一丝不苟的规定。严嬷嬷手持戒尺,目光如鹰隼,穿梭在六位少女之间,任何一点细微的差错,都可能招来毫不留情的呵斥,甚至体罚。 禾畹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她看着崔令容如何将每一个礼仪动作做到分毫不差、无可挑剔,那份完美背后是经年累月的严格训练;看着燕娴娴抚琴时那真正沉浸其中的恬淡;看着祁景窈因不习惯这过分精细的束缚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宋竹宜巧笑倩兮地与众人交好;看着云方合因紧张而频频出错,眼圈泛红。 这些少女,无疑是这个时代精心培育出的杰作。她们美丽,聪慧,从小接受最顶尖的教育,深谙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她们是这架古老帝国机器中,准备被镶嵌进去的、合格的、光鲜的零件。 而她呢? 禾畹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灵魂是来自千年之后的异客,与这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们钻研的琴棋书画,是她无法跨越的知识鸿沟;她们谨守的规矩礼法,是她渴望挣脱的沉重枷锁。她们努力想要融入、甚至主宰的这个世界,恰恰是她拼尽全力想要逃离的牢笼。 这种深刻的隔阂与孤独,比严嬷嬷的戒尺更让她感到无力。 冲突,在她最薄弱的环节爆发了。 严嬷嬷考察才艺。轮到禾畹时,她对着那具古琴,手指僵硬,连最基本的宫商角徵羽都分辨不清;铺开宣纸,提笔的手腕无法控制力道,写出的字歪斜如同幼童涂鸦;对弈更是无从谈起,连基本规则都需严嬷嬷忍着怒气重新讲解。 “沈小主!”严嬷嬷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手中的戒尺重重敲在桌案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老奴听闻沈家亦是书香门第,何以小主竟……竟连这些闺阁基础都一窍不通?莫非是存心怠慢,藐视宫规?!” 禾畹垂首,无言以对。她能说什么?说自己是穿越来的,不会这些?那恐怕就不止是戒尺那么简单了。 崔令容坐在一旁,姿态优雅,并未看向禾畹,只是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拂去并不存在的茶沫,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严嬷嬷和附近几人听清:“嬷嬷严明宫规,自是应当。只是沈妹妹情况特殊,想必非是存心怠慢,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她轻轻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严嬷嬷,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只是宫中非比寻常府邸,一举一动皆关乎天家颜面。严嬷嬷多费心教导,也是为了让沈妹妹日后不至于在更大场合失了体统,乃至……牵连门楣。” 她的话,字面上无可指摘,甚至带着一丝“体谅”,但“情况特殊”、“心有余力不足”、“失了体统”、“牵连门楣”这些词,像一根根柔软的刺,精准地扎在禾畹的痛处,同时也将“必须严加管教”的意图清晰地传递给了严嬷嬷。这不是市井泼妇的辱骂,而是高高在上的、带着怜悯姿态的否定,更让人难堪。 严嬷嬷眼神更冷,她本就因禾畹之前的“劣迹”而心存轻视,此刻得了崔令容这番“体己话”,更是坚定了要杀鸡儆猴、立稳规矩的决心。 “伸出手来!”严嬷嬷厉声道。 禾畹沉默地伸出手掌。 戒尺带着风声,毫不留情地落下。 “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教习室内回荡。 掌心瞬间浮现出一道红肿的棱子,火辣辣的疼痛直钻心底。 禾畹咬紧了下唇,没有吭声。这□□的疼痛,比起她内心的绝望,实在算不得什么。 “今日午膳,沈小主就不必用了。”严嬷嬷冷冷地宣布,“留在此处,将《女则》抄写十遍,好好静静心,想想何为妇德妇容妇言妇功!” 这便是明目张胆的立威与惩罚。 午膳时分,其他秀女被引去用饭。崔令容在经过禾畹身边时,脚步未有丝毫停留,仿佛她只是空气,那种彻底的忽视,比直接的嘲讽更显优越与冷漠。 禾畹依旧垂着眼,没有任何反应。她的沉默,并非懦弱,而是一种不愿将精力浪费在这种无谓争斗上的漠然。 众人离去后,空旷的教习室内只剩下禾畹一人。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单薄的背影上,拉出一道孤寂的影子。掌心还在隐隐作痛,饥饿感也开始袭来。她拿起笔,看着那陌生的毛笔和空白的宣纸,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再次将她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是燕娴娴去而复返。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轻轻放在禾畹旁边的桌上,低声道:“我趁人不注意,藏了两块点心。你先垫一垫。嬷嬷的话……别太往心里去。” 她的声音温柔,带着真诚的关切。 紧接着,祁景窈也走了进来,她性子更直接些,将一个小瓷瓶放在点心旁边:“这是上好的活血散瘀膏,我家里带来的,你涂在手上,好得快。”她看了看禾畹那红肿的掌心,皱了皱眉,“有些人就那样,自诩高贵,你不必放在心上。” 宋竹宜和云方合也悄悄溜了进来。宋竹宜塞给禾畹一方绣着兰草的素净手帕,软语安慰:“沈姐姐,慢慢学便是了,莫要心急。” 云方合则怯生生地递上一杯温水:“沈……沈姐姐,喝点水。” 这些细微的、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如同冬日里微弱的炭火,不足以驱散彻骨的寒意,却也让禾畹冰冷的心湖,泛起了一丝微澜。 她们是真正的大家闺秀,骨子里浸润着这个时代要求女子的“温良恭俭让”。即便在竞争激烈的后宫环境中,她们依旧保持着基本的教养与善良,对受欺压者抱有一份同情。这与崔令容那种基于阶层优越感的、不动声色的排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禾畹看着眼前的点心和药膏,喉咙有些哽咽。她低声道:“多谢……各位姐姐。” 她没有多说什么,也无法解释自己的“无能”。这份善意她领受,但她知道,自己的路,与她们终究是不同的。 她们想的是如何在这深宫立足,如何获得圣心眷顾。 而她想的,是如何彻底地、永远地离开这里。 下午的训导继续。禾畹手上的伤隐隐作痛,饥饿感让她有些头晕眼花,但她依旧强打着精神,模仿着别人的动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异类”。 傍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分配的居所,青黛看到她手上的伤和苍白的脸色,心疼得直掉眼泪,一边为她上药,一边低声咒骂那严嬷嬷势利眼。 禾畹却只是疲惫地闭上眼。 身体的折磨,人际的倾轧,在这深宫之中,不过是家常便饭。 她摸了摸袖中那份日益清晰完善的“宫墙逃生地图”,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这些琐碎的痛苦,只会让她更加确信—— 此地,绝非久留之所。 第67章 朱墙碧水定归途 长达数月的储秀宫规训,终于在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中画上了句号。当严嬷嬷最后一次训话完毕,宣布训导期结束,各位小主可迁往各自分配的宫室时,饶是心思各异的几位少女,眉宇间也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 禾畹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熬过了这最后的时光。掌心的戒尺伤痕早已淡化,只留下浅浅的印记,如同她内心深处被这宫廷规矩反复打磨后,覆盖其上的一层冷漠外壳。她像一个最蹩脚的演员,在严苛的严嬷嬷注视下,勉强记住了所有台步和台词,只求不被提前赶下舞台——因为她需要这个舞台的特定位置,来完成自己最终的“谢幕”。 迁宫事宜自有内务府和贴身宫女打理。次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禾畹便已起身。她以“初到新居,想熟悉环境,舒展筋骨”为由,婉拒了青黛的陪同,只身一人踏出了新分配的、位于宫廷偏僻角落的“揽月轩”。 晨雾尚未散尽,给这肃穆宏大的宫苑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飞檐斗拱,朱廊画壁,在晨曦中显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壮丽与威严。然而,在禾畹眼中,这一切不过是放大了无数倍、守卫更加森严的沈府。她无心欣赏这份皇家气派,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过去数月间,她利用每一次“散步”机会,如同绘制等高线般,在心中默默构建的宫廷地形图。 她的脚步看似随意,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勘探仪,冷静地扫过每一处可能的路径、遮蔽物与哨点。今日的目标明确:最终确认两处“终点”的可行性。 第一处,太液池。 她沿着太液池畔缓缓行走。秋日的池水显得格外幽深,墨绿近黑,倒映着岸边开始泛黄的垂柳和远处宫殿的飞檐。水面宽阔,靠近水华亭附近的水域尤为深邃,据说是引活水汇入之处,水下有暗流。此地白日里偶有宫妃游玩,但入夜后,尤其在后宫下钥、巡逻间隙,人迹罕至。关键是,池畔有几处假山石群,林木也相对茂密,便于隐匿行迹,等待最佳时机。她仔细观察了沿岸巡逻侍卫的交错时间,在心中默默计算着从那片假山到水华亭边最佳入水点的距离与所需时间。 优点:相对容易接近,成功入水后存活几率极低 缺点:入水声响可能惊动远处巡逻,存在被迅速捞起的微小风险。需选择无月、有风的夜晚,以风声掩盖入水声。 第二处,宫墙。 她绕行至西六宫靠近外围宫墙的区域。这里并非主要宫殿群,多为一些库房、闲置宫苑,守卫相对东、北方向松懈一些。她在一段名为“集芳圃”的宫苑外墙下驻足。这段宫墙高达三丈有余,墙体笔直光滑,墙头覆着深色的琉璃瓦。墙根下是坚硬的青石板铺地,几乎没有任何缓冲的植被。她目测了高度,确认从这个位置坠落,绝无生还可能。此段宫墙位于两条巡逻路线的交叉盲区,巡逻队经过后,会有约莫半盏茶的间隙。 优点:致命性毋庸置疑,且过程迅速。 缺点:攀上墙头极其困难,且跳下的动静更大,更容易在最后一刻被发现。需要极其精准地把握巡逻间隙。 心中反复权衡,一个清晰的计划逐渐成型:首选宫墙,备选太液池。宫墙更具决定性,但风险前置;太液池易于实施,但存在微小变数。若宫墙计划因故无法执行,则立刻转向太液池。 将这两个地点、路线、时间窗口在脑中反复推演数遍,确认再无疏漏后,禾畹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几分。一种奇异的平静感笼罩了她。仿佛一个终于找到出口的囚徒,尽管出口外是万丈深渊,却也意味着一切挣扎的终结。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正准备沿着来时路返回揽月轩,却在拐过一处繁茂的花圃时,与一行人迎面撞上。 为首的女子身着藕荷色宫装,裙裾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发髻上簪着点翠凤尾簪并几支赤金珍珠步摇,仪态端庄,容颜秀丽温婉,眉宇间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雍容气度。正是之前在合宫觐见时,位于皇后下首,位份颇高的淑妃。 禾畹心中猛地一凛,迅速垂下眼睑,侧身退至道旁,依着宫规深深敛衽行礼:“臣妾沈鹤纤,参见淑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她将头埋得极低,心中暗自祈祷,只盼这位高位妃嫔不过是路过,莫要节外生枝。她所有的计划都已就绪,绝不能在这个关键节点上,因任何意外而横生枝节,耽误了她筹谋已久的“大事”。 淑妃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落在眼前这抹纤细窈窕、恭敬行礼的身影上。她自然是认得沈鹤纤的——那个身世特殊、入宫方式也特殊的沈家女。规矩学得马马虎虎,才艺更是平平,在这批新人中并不出众,唯独这份过于沉静的性子,以及陛下那耐人寻味的“特别关注”,让人无法忽视。 “原来是沈妹妹,不必多礼。”淑妃的声音温和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和力,“起身吧。妹妹这是刚迁宫,在熟悉环境?” 禾畹依言起身,依旧微垂着眼帘,恭敬答道:“回娘娘的话,正是。臣女初来乍到,恐不熟悉路径冲撞贵人,故先行探看。” 淑妃微微一笑,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圈,语气愈发温和:“沈妹妹有心了。本宫的永和宫就在前面不远,妹妹若得空,不妨常来坐坐,说说话。这宫里日子漫长,姐妹们多走动,也好排遣寂寥。” 这话语里的招揽之意,已是十分明显。在新入宫的秀女中培植亲信,是后宫高位妃嫔巩固自身势力的常见手段。沈鹤纤家世尚可,更重要的是,她身上那份若有若无的“特别”,或许能成为一枚有用的棋子。 禾畹的心却沉了下去。去淑妃宫中“坐坐”?这意味着不必要的社交,潜在的眼线,以及可能打乱她行动节奏的变数。她绝不能卷入任何妃嫔之间的阵营争斗,那会让她如同陷入泥沼,再难脱身。 她必须拒绝,但又不能显得失礼或引人疑心。 “娘娘垂爱,臣女感激不尽。”禾畹福了福身,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谦卑,“只是……臣女自知愚钝,规矩礼仪尚且生疏,恐言行无状,冒犯娘娘凤仪。且臣女近来总觉得神思倦怠,太医也嘱咐需静养些时日……实在不敢叨扰娘娘清静。” 她将自己“病弱”、“笨拙”的标签再次亮出,试图让对方觉得她是一枚无用的棋子,从而失去兴趣。 她这番委婉的推拒,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自以为天衣无缝。 然而,在深宫浸淫多年、早已习惯了每一句话都需反复揣摩的淑妃听来,这却是一种清晰的信号——拒绝。 淑妃脸上的笑容未变,依旧是那般端庄温和,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她看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看似怯懦的少女,心中瞬间闪过诸多念头:是真如她所言般怯懦无用?还是心有所属,早已投靠了他人?亦或是……恃宠而骄,仗着那点若有若无的“特别”,不屑于接受自己的橄榄枝? “既然如此,妹妹便好生将养着。”淑妃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暖意,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若是缺了什么,或是身子不适,可随时遣人来永和宫知会一声。” “谢娘娘关怀。”禾畹再次行礼,心中只盼着她快点离开。 淑妃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扶着宫女的手,仪态万方地迤逦而去。 直到那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禾畹才缓缓直起身,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方才短暂的交锋,竟让她背后渗出了一层薄汗。与这些心思九曲玲珑的古代贵族女子打交道,实在耗费心神。 她并未将淑妃可能的记恨放在心上。对于一个决心赴死之人,这些后宫倾轧、前程未来,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毫无意义。她只是庆幸,没有被打乱计划。 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袖,禾畹不再停留,快步朝着揽月轩的方向走去。她的步伐坚定,目光重新变得冷静而专注。 身后,是淑妃离去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所代表的、波谲云诡的深宫风云。 身前,是她为自己选定的、通往永恒宁静的路径。 她不知道,这一次看似成功的避祸,已在无形中,为她最后的行动,埋下了一重难以预料的变数。 第68章 孤注一掷跃朱墙 宫中的夜晚,从来不是纯粹的寂静。那是无数细微声响交织成的网——更漏滴答,巡夜太监绵长而压抑的脚步声,远处宫门开合的沉闷回响,以及风穿过重重殿宇飞檐时,发出的呜咽般的低鸣。 然而今夜,这惯常的“寂静”被打破了。 永和宫方向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间或夹杂着模糊的欢声笑语。皇帝于宫中设家宴,虽非极尽奢靡的大宴,但够得上品级的妃嫔、皇子公主皆需列席。这意味着,大量的人手被抽调往永和宫及沿途伺候、护卫,许多原本固定的岗哨和巡逻路线,都因此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松懈与空档。 揽月轩内,禾畹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静静坐在窗前。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出席,没有人会注意她这个默默无闻的新人。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在厚重的云层间隙闪烁,吝啬地投下微弱的光。风比平日更大些,吹得院中的梧桐枝叶哗啦作响,如同无数双手在黑暗中焦急地拍打。 她的心,却比这夜色更沉,比这风声更躁动。 机会!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尖啸。这是数月以来,不,是自她被困于这个时空以来,出现的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接近完美的机会! 侍卫被大量调往宴席周边,巡逻频率必然降低,警惕性也可能因这突如其来的“盛事”而有所分散。夜色深沉,无月,风声喧嚣——这简直是上天为她量身打造的掩护! 一股久违的、近乎灼热的冲动在她冰冷的血管里奔涌。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隐忍,所有在绝望中积攒的冷静,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最原始的渴望——行动!就在今夜!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没有一丝犹豫,她迅速走到衣柜前,从最底层翻出一套早已准备好的、颜色最深最不起眼的靛蓝色粗布宫装——这是她设法从负责浆洗的底层宫人那里偷偷换来的。她利落地脱下身上柔软的绫罗,换上这身粗布衣服,布料摩擦皮肤的粗糙感,反而让她有种奇异的踏实。 她必须避开青黛。那个忠心耿耿的丫头,若知晓她的打算,定会拼死阻拦,或是哭求,那会动摇她的决心,更会连累她。她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间传来青黛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已睡熟。 禾畹深吸一口气,如同一个最谨慎的窃贼,轻轻拨开门闩,闪身而出,再将门无声地合上。整个动作流畅而迅速,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她,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情绪——是对青黛的些许愧疚?还是对这具身体原生家庭沈府可能因她“畏罪自杀”而面临的未知风暴的漠然? 不,她不能想这些。 “回家”这两个字,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烧尽了所有迟疑。她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掌控,又如何有能力去顾及他人?这具躯壳,这个身份,于她而言,本就是一场强加的巨大痛苦。毁了它,或许才能得到解脱,或许……才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回归故里。 她不再回头,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凭借着数月来刻入骨髓的路线图,朝着西六宫外围那段名为“集芳圃”的宫墙疾行。 一路上,她将自己的感官调动到了极致。耳听八方,捕捉着任何可能靠近的脚步声;眼观六路,利用每一处廊柱、假山、花木的阴影作为掩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临近终点的、近乎疯狂的兴奋与决绝。 果然,巡逻的侍卫比平日稀少了许多,间隔时间也明显拉长。偶尔遇到一队,她也总能提前感知,迅速隐匿,屏住呼吸,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和盔甲摩擦声远去,才敢继续前行。 这段路,仿佛比她想象中更长,又仿佛只是一瞬。当她终于看到那段在黑暗中巍然矗立、如同巨兽脊背般沉默的宫墙时,汗水已经浸湿了她内里的衣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就是这里! 集芳圃外墙!三丈余高,墙下是坚硬的青石板! 她靠在墙根一处凹陷的阴影里,剧烈地喘息着,贪婪地吸入冰冷的空气,试图平复几乎要炸开的肺部。她抬头望去,宫墙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愈发高不可攀,墙头的琉璃瓦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几乎不存在的光泽。 不能再等了!下一队巡逻侍卫不知何时就会到来! 石阶陡峭,青苔湿滑。她顾不上脚下传来的刺痛和冰冷,手脚并用,几乎是匍匐着向上攀爬。黑暗中,她看不清台阶的具体轮廓,只能凭借记忆和触感,摸索着每一级的高度。 过程远比她想象的艰难百倍。 夜黑风高,她甚至看不清脚下下一处可以落脚的具体位置,只能凭着记忆和触感摸索。手指很快就被粗糙的砖石磨破,火辣辣地疼。单薄的衣衫无法抵御墙体传来的刺骨寒意和摩擦带来的痛楚。风声在耳边呼啸,掩盖了她粗重的喘息和因用力而发出的细微闷哼,却也干扰了她的听觉,让她无法准确判断远处的动静。 她像一只笨拙的壁虎,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汗水模糊了视线,体力在飞速流逝。才爬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高度,手臂和双腿就已经酸软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向上,都感觉是最后一次发力。 “什么人?!在干什么?!” 一声压低了音量、却异常凌厉的喝问,如同惊雷,在她身后不远处炸响! 禾畹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糟了!是另一队她未曾预料到的巡逻侍卫!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方向?! 她甚至来不及回头去看,也顾不上思考他们是如何发现自己的。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瞬间攫住了她! 不能被抓回去!绝对不能!那意味着前功尽弃,意味着更严密的看守,意味着永无休止的囚禁,意味着她连选择死亡的自由都将被剥夺! 回家!她要回家!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爆发的能量,驱动了她几乎脱力的身体。 她根本顾不上自己爬到了哪里,离墙顶还有多远。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直接翻过了那冰冷坚硬的墙头! 世界在她眼中瞬间颠倒、旋转。 宫墙内那片压抑的、灯火零星的殿宇楼阁,在她视野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取代。 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抛向无底深渊。 风声在她耳边变得尖锐刺耳,呼啸着,仿佛在为她的坠落奏响一曲凄厉的挽歌。 她甚至来不及感受到更多的恐惧,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撕裂撞碎的巨力,从身下猛地传来! “咔嚓……” 似乎是骨骼断裂的脆响,又似乎只是幻觉。 一阵锥心刺骨、瞬间席卷了所有意识的剧痛,如同最黑暗的潮水,将她彻底吞没。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感知,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她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冰冷死寂的黑暗。 第69章 朱垣未越孽缘生 意识,是在一片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噩梦中沉浮的。 时而,她是禾畹,置身于灯火通明、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现代医院走廊,父母焦灼的面容在眼前晃动,她却怎么也抓不住他们的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身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远,消失在刺眼的白光尽头。她拼命奔跑,呼喊,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时而,她是沈鹤纤,被困在沈府那座精致的牢笼“汀兰水榭”,窗外是永远望不穿的庭院深深,青黛在一旁垂泪,父亲沈御史沉痛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她身上,母亲沈夫人悲戚的哭声萦绕在耳畔,诉说着抗旨不遵的滔天大祸。她想告诉他们自己不是他们的女儿,想求他们放她走,可出口的,却只能是属于沈鹤纤的、虚弱无力的呻吟。 更多的时候,她是那个在冰冷宫墙下挣扎攀爬的绝望身影。粗糙的石阶磨破了她的指尖,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割在脸上,身后是侍卫凌厉的喝问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然后,是身体悬空,急速下坠时那令人窒息的失重感,以及最后那一下仿佛要将灵魂都震碎的、沉闷而剧烈的撞击与随之而来的、席卷一切的锥心剧痛…… “不……放我走……让我回家……”她在梦魇中无助地呓语,挣扎,却如同陷入最粘稠的泥沼,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痛苦。 这噩梦,仿佛永无止境。 不知挣扎了多久,一股尖锐的、持续的疼痛,如同黑暗中刺入的钢针,猛地将她从那混沌的深渊里拽了出来! 痛! 首先是腿,右腿小腿处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如同被碾碎般的剧痛,让她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紧接着,是全身如同散架般的酸痛,尤其是后背和手臂,火辣辣地疼。 她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帐顶。熟悉的……揽月轩的帐顶!那并不算特别华丽,却也曾被她暗自嗤笑为“另一座牢笼”的承尘。 不…… 不可能! 怎么会是这里?! 一股比身体疼痛更甚的绝望,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刚刚苏醒的意识。她不是应该……死了吗?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算下面是腐朽的木台,也绝无生还可能才对!难道……连死,都成了奢望? 巨大的失望和荒谬感让她猛地闭上了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她宁愿刚才那场坠落的剧痛是终结,宁愿此刻的清醒才是真正的噩梦!她多么希望,再次睁眼时,看到的会是医院的天花板,或者是……彻底的、永恒的虚无。 “你就这么想死吗?” 一个低沉的、带着某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怒气的男声,突兀地在头顶响起。 声音不算高,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禾畹耳畔,让她浑身猛地一僵,连腿上的剧痛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她霍地重新睁开眼,也顾不上那灭顶的绝望,下意识地就想循声看去,身体本能地想要坐起——这是人对突然出现的声音最直接的反应。 “呃啊——!” 然而,她只是微微一动,右腿传来的、仿佛骨头断裂处相互摩擦的尖锐痛楚,就让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无力地跌回柔软的枕褥间。 直到这时,她才真切地意识到,她的右腿,恐怕是真的断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落,只断一条腿,或许……已经算是命大?她心底泛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自嘲。 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艰难地偏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床榻边,立着一个身着玄色常服的身影。因她躺着,视角极低,只能看到对方挺拔的身形,腰间束着玉带,袍角用金线绣着隐约的、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纹。光线有些暗,他的面容看不太真切,但那周身散发出的、不容忽视的威压与冷冽气息,已足以让禾畹确认他的身份—— 皇帝。 那个将她困于此地,间接导致她走上绝路的罪魁祸首之一。 一瞬间,所有的愤怒、不甘、委屈、绝望,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心中翻涌。既然没死成,既然又落到了他的手里,既然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她不想再伪装,不想再隐忍,不想再玩那套君君臣臣、妃嫔帝王的无聊游戏了!她只想激怒他,只想求得一个痛快!一个彻底的、由他亲手赐予的解脱! 于是,她仰着脸,尽管因疼痛而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眼神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近乎挑衅的平静,直接迎上那道自上而下俯视的、看不清情绪的目光,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回答: “是啊。求之不得。”她甚至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嘲讽的弧度,“陛下既然都看见了,不如……直接赐我死罪吧。也省得……我再费力气。” 她等着他的雷霆震怒。等着他下令将她拖出去,或是鸩酒,或是白绫。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死亡降临时的平静。 然而,预想中的怒斥并未到来。 皇帝沉默着。那沉默,比他发怒更让人心悸。他向前走了一步,更靠近床榻,阴影笼罩下来。禾畹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冰冷而压抑的气息。 “为什么?”他开口了,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比刚才少了一丝怒气,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某种极力克制下的平静,“告诉朕,为什么非要寻死?” 为什么? 禾畹几乎要笑出声来。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问“为什么”岂不是世上最可笑的问题? 她不想再编织任何谎言,也懒得再用“沈鹤纤”的思维去思考。她要用“禾畹”的方式,给出最直接、最真实的答案,一个他永远无法理解,但足以让她感到一丝畅快的答案。 “回家。”她吐出这两个字,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仿佛透过那繁复的纹路,看到了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想要的,只是回家。” 她以为会听到斥责她胡言乱语、神志不清的话语,或是嘲讽她痴心妄想。 可皇帝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更加猛烈的惊雷,直直劈入了她的脑海,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连腿上的剧痛都仿佛在瞬间消失。 “回家……”他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仿佛积压了无尽时光的疲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我? 他用了“我”,而不是“朕”! 禾畹猛地转头,再次看向他,眼中充满了极致的困惑与难以置信。他在说什么?找了她多久?他找沈鹤纤?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她不是一直就在沈府,然后被他一道圣旨弄进了宫吗? 皇帝似乎没有在意她惊愕的目光,他缓缓在床榻边的绣墩上坐了下来。这个动作,让他脱离了背光的阴影,烛火的光芒终于照亮了他的侧脸轮廓,以及那双……此刻正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深邃如同古井,里面翻涌着太多禾畹看不懂的情绪——有压抑的怒火,有心痛,有无奈,还有一种……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般的、沉重的寻找与确认。 “本想着……”他继续开口,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沙哑,“让你好好养好身体,怕你……抗拒我,不肯好好吃药,才没有……才没有立刻与你相认。想着,等你再好些,再……”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逻辑似乎有些混乱,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下敲击着禾畹已然混乱的神经。怕她抗拒?不肯吃药?相认?这些词,怎么可能用在她和皇帝之间? 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帝王身份极不相符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迟疑,最终,还是轻轻抚上了她散落在枕边的、汗湿的鬓发。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触碰的瞬间,禾畹浑身剧烈一颤,想要躲开,身体却因伤痛和巨大的震惊而无法动弹。她只能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着他缓缓俯下身,靠近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漩涡,仿佛要穿透“沈鹤纤”这具皮囊,直接看到她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开口了,用一种近乎叹息的、低沉而缱绻的语调,唤出了一个名字—— 一个在这个世界上,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的名字! 一个只存在于她前世,只属于那个叫“禾畹”的灵魂的名字! “畹畹……” 轰——!!!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在禾畹的脑海中轰然炸响!炸得她魂飞魄散,炸得她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瞬间逆流、凝固!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浑身的伤痛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惊骇彻底淹没。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像一尊彻底石化的雕像,用一种近乎惊悚的、完全无法置信的眼神,死死地、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属于大燕朝承平皇帝的、陌生而又似乎……隐隐透出一丝熟悉轮廓的脸。 他…… 他怎么会…… 他怎么可能…… 世界,在这一刻,天翻地覆。 第70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 那一声低沉而熟悉的“畹畹”,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瞬间炸裂开来,摧毁了禾畹所有伪装的平静和绝望的壁垒。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禾畹瞪大了眼睛,瞳孔在极致的震惊中剧烈收缩,仿佛要挣脱眼眶的束缚。她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张属于大燕朝承平皇帝的、原本陌生而威严的脸。此刻,那眉宇间的轮廓,那眼神深处无法伪装的、独属于“陆殷”的关切、痛惜与那深藏其后的、穿越了时空的疲惫,如同被拭去尘埃的镜面,骤然清晰起来! 陆殷! 不是幻觉,不是梦魇,不是她濒死前的臆想!那个她以为早已失散,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同伴,那个她曾无数次在绝望中默默呼唤的名字所代表的人,竟然……竟然一直就在她的眼前!以这样一种她从未设想过的、荒诞到极致的方式! “你……你……”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巨大的、迟来的认知如同海啸般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下一秒,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如同找到了决堤的出口,轰然爆发! 没有质问,没有埋怨,甚至没有去思考他为何是皇帝,为何不早相认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在这一刻,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坚强都土崩瓦解。她只是一个漂泊在异世、受尽了无数委屈和恐惧,终于找到了唯一可以依靠的同伴的……孤魂。 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毫无预兆地从她胸腔里迸发出来,带着积攒了数个世纪的委屈与痛苦。她不再压抑,不再顾忌什么君臣礼仪,什么宫规戒律,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放任自己嚎啕大哭起来。 眼泪决堤而出,汹涌地滚落,瞬间浸湿了鬓发和枕畔。她哭得浑身颤抖,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将灵魂都哭出来一般。那哭声里,有穿越伊始的惊恐茫然,有被困沈府的无助挣扎,有一次次求死不得的绝望,有对现代亲人朋友的刻骨思念,有在深宫中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更有……找到他之后,那混杂着狂喜、委屈、后怕和无法言喻的复杂的、崩溃般的释放。 “陆殷……陆殷……”她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反复地念着他的名字,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伸出手,不顾腿上传来的剧痛,死死地抓住了他抚在她鬓边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这一切又会变回那个冰冷绝望的噩梦。 陆殷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彻底的情绪崩溃震住了。他看着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被泪水浸透,看着她抓住自己的手那用力的、带着绝望依赖的姿态,只剩下满满的心疼与愧疚。 他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另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却又坚定地,将哭得浑身瘫软的她,轻轻地揽入了怀中。 “是我……是我不好……畹畹,对不起……是我来晚了……”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沙哑和痛楚,一遍遍地重复着道歉的话语,笨拙地拍抚着她因痛哭而不断颤抖的脊背。 他的怀抱,带着清冽气息,却也透着一种她记忆深处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温暖。这个认知,让她哭得更加厉害,仿佛要将所有的苦水都在他怀里倒干净。 她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几近晕厥。到最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抽噎,巨大的情绪消耗和腿上的伤痛,让她意识逐渐模糊。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最后的感觉,是陆殷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和他落在她发顶的、一个轻如羽毛却又沉重无比的吻。 再次恢复意识时,禾畹首先感受到的不再是撕心裂肺的剧痛,而是一种沉重的疲惫,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眼皮像是灌了铅,她挣扎了好几下,才勉强睁开。 光线柔和了许多,似乎是清晨或者黄昏。她依旧躺在揽月轩的床榻上,腿上的夹板还在,疼痛依旧存在,但似乎被某种药效压制了下去,变得钝痛而可以忍受。 她微微偏头,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个守在床边的身影。 他换下了一身威严的龙袍,只穿着一件玄青色暗纹常服,卸去了冠冕,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他正背对着她,微微俯身,专注地看着小几上一个小火炉上煨着的药罐,手里拿着一柄蒲扇,极其不熟练地、小心翼翼地扇着风,试图控制火候。那专注而略显笨拙的侧影,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威严,分明就是那个在实验室里,为了一个数据而熬夜较真、偶尔还会被她嘲笑生活白痴的陆殷! 巨大的安心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再次涌上心头,鼻尖一酸,眼眶又红了。 似乎是察觉到身后的动静,陆殷猛地转过身。看到她已经醒来,正睁着一双红肿如桃核的眼睛望着他,他眼中瞬间闪过惊喜、担忧和更深的愧疚。 “醒了?”他立刻放下蒲扇,快步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她,“感觉怎么样?腿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喝点水?” 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关切和那显而易见的疲惫,禾畹心中那些在昏迷前来不及问出口的疑问、委屈、甚至是一丝被隐瞒的恼怒,此刻都化为了急切。 她伸出没有受伤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陆殷都微微怔了一下。 “陆殷……”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哭过的痕迹,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急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这一身古代装扮,“还有这块石头,”她急切地追问,那是他们穿越前最后的共同记忆,“是不是因为它?我们还能回去吗?顾师兄呢?你找到他了吗?我知道他在白鹤书院!我去找过他,可是……” 她一股脑地将积压在心底的所有问题都抛了出来,语速快得几乎不带停顿,紧紧抓着他的手,仿佛要从他这里得到所有关乎命运答案的钥匙。 陆殷看着她急切而苍白的脸,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拍了拍,示意她稍安勿躁。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沉凝,开始一一解释,声音低沉而清晰: “是的,我也猜测就是因为那块石头。”他沉声道,“那天晚上,我们三个落水,我最后的意识也是被那石头发出的光和嗡鸣吞噬。我醒来时,就已经在这具身体里了。”他指了指自己,“承平皇帝,燕珩。他当时正重病垂危,似乎是我的意识……取代了他,或者说,融合了?具体机制我不清楚,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醒来后。”他继续道,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最初的日子极其艰难,朝局不稳,内外皆忧,我不得不依靠这具身体的记忆和本能,以及……我们那个时代的一些知识和思维,勉强稳住局面。我一直在暗中寻找你和顾凌渊,但我不能大张旗鼓,一个‘性情大变’的皇帝已经引人注目,若再大肆寻找言行古怪的陌生人,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那紧抿的唇线和眼中闪过的痛色,已说明了一切。他并非不想相认,而是阴差阳错,以及他身处这个位置所带来的巨大束缚和不得已的谨慎。 “我怕你刚经历生死,心神不稳,若骤然知道我的身份,会抗拒,会害怕,甚至……会更想逃离。”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语气充满了歉然,“我想着,先让你把身体养好,等你情绪稳定一些,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你竟一心求死……”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再次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至于回去的方法……”陆殷的眉头紧紧皱起,摇了摇头,“我没有任何头绪。那石头是关键,但它已经失落在那条护城河底。想要在茫茫河底找到一块特定的石头,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即便找到了,如何激发它的力量,是否真的能带我们回去,都是未知数。” 最后,他提到了顾凌渊。 “顾凌渊……我知道他在白鹤书院,化名‘顾先生’。”陆殷看着禾畹瞬间亮起的眼睛,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既然知道他在哪里,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他,把他安全地带过来。你们……我们三个,至少要先团聚。” 他的解释,虽然还有许多未解之谜,但至少驱散了禾畹心中最大的一片迷雾。她知道了他们穿越的缘由,知道了陆殷的苦衷和寻找,知道了顾师兄的下落和获救的希望。 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可以稍稍松弛。 她不再是一个人。 在这个陌生的、令人恐惧的时空里,她找到了陆殷。 他们还有希望找到顾师兄。 他们……或许还有机会,一起寻找回家的路。 第71章 聚首易兮别离难 在禾畹几乎是不顾伤势的强烈要求与坚持下,几日后的一个深夜,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自角门驶入皇宫,经由皇帝心腹内侍的引领,避开所有耳目,停在了靠近御书房的一处僻静殿阁前。 车门开启,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躬身而下。他依旧穿着那身代表书院先生身份的青色儒衫,只是外面罩了一件不起眼的黑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但在那摇曳的宫灯下,当他抬起头,露出那张禾畹曾在白鹤书院外苦苦期盼、属于顾凌渊的、温润中带着沉稳坚毅的脸庞时,禾畹的呼吸还是猛地一滞,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坐在特制的轮椅里,被陆殷亲自推着,等在殿门内。看到顾凌渊踏入门槛,脱下斗篷的瞬间,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哽咽:“顾师兄!” 顾凌渊的目光迅速扫过殿内,掠过推着轮椅、身着常服却难掩威仪的陆殷,最终落在轮椅上面色苍白、右腿打着厚重夹板、眼中蓄满泪水的禾畹身上。他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中,也瞬间翻涌起剧烈的波澜——是难以置信,是久别重逢的激动,更是看到她如此模样时,无法掩饰的心疼与震动。 “禾畹……”他快步上前,声音因情绪激荡而有些沙哑,他蹲下身,目光与她平齐,仔细地查看她的腿伤,眉头紧紧锁起,“你的腿……怎么会伤成这样?” “我……我没事……”禾畹用力摇头,泪水终于滑落,“能看到你平安,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顾凌渊的手臂,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易碎的梦境。这份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激动,落在她身后陆殷的眼中,让他的眸色几不可察地深沉了几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陆殷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但细听之下,仍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推动轮椅,引着二人穿过几重帷幕,进入了御书房内侧一间极为隐蔽的密室。 密室不大,陈设简单,仅有一张桌案,几把椅凳,四壁皆是厚重的石墙,确保谈话内容绝不会外泄。烛火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长长的,晃动着,如同他们此刻动荡不安的心绪。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真正的谈话,这才开始。 无需再多寒暄,禾畹第一个按捺不住,她看向顾凌渊,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愧疚与痛苦:“顾师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提议那天晚上去河边,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卷进来,来到这个鬼地方,承受这些……” 她的话语破碎,充满了自责。穿越以来,对顾凌渊和陆殷可能遭遇不测的担忧,一直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上。 顾凌渊轻轻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地打断了她:“禾畹,不要说傻话。那天晚上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意外发生,谁也无法预料,更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他看着她,目光清澈而包容,“我们是一起来的,无论面对什么,自然也要一起承担。能看到你和陆殷都平安,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安慰如同暖流,稍稍缓解了禾畹心中的负罪感。但她身后的陆殷,看着顾凌渊自然地覆上禾畹紧抓着他手臂的手,轻声细语地安慰她,而禾畹也仿佛因他的话而情绪稍霁,依赖地靠向顾凌渊的方向……陆殷的唇线不自觉地抿紧,握着轮椅扶手的手,指节微微泛白。那种熟悉的、属于“陆殷”而非“皇帝”的、对于顾凌渊与禾畹之间那种默契与亲近的微妙不适感,再次悄然浮现。尽管他知道这无关风月,更多是同伴之情,但在此刻这般情境下,看着她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展现脆弱与依赖,依旧让他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有没有回去的可能。”陆殷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将话题引向核心,他的声音在密室里显得格外低沉。 三人围坐在桌案旁,烛火噼啪作响。 他们交换了各自穿越后的经历。 陆殷简要叙述了他如何在一场重病后醒来,如何艰难地接手这具皇帝身体留下的烂摊子,如何利用现代知识稳固朝局,以及暗中寻找他们的艰辛。 顾凌渊则讲述了他如何在白鹤书院附近醒来,被书院山长所救,凭借学识立足,以及禾畹前来寻找,与他失之交臂的经过。 禾畹的遭遇最为坎坷,从沈府的挣扎到深宫的绝望,听得顾凌渊眉头紧锁,陆殷眼中更是数次闪过痛楚与自责。 “那块石头,”顾凌渊总结道,神色凝重,“是我们三人穿越前唯一的共同异常点。陆殷的猜测大概率是正确的,它是关键。其原理……或许涉及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高维能量、时空共振,甚至是……概念层面的干涉。”他用了些现代术语,在这古旧的密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与奇异。 “但它现在应该沉在护城河底。”陆殷接口,语气沉重,“我私下派人勘察过,河道复杂,水况不明,以目前的技术手段,打捞一块特定石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禾畹急切地问,眼中充满了对回归的渴望。 顾凌渊沉吟片刻:“我需要更多这个时代的典籍,尤其是那些涉及玄异、星象、古老传说,甚至是被视为‘禁忌’的文献。正史往往掩盖了许多超常现象的记录。或许,能从一些旁门左道中找到关于类似‘石头’,或者时空异常现象的蛛丝马迹。白鹤书院的藏书虽丰,但毕竟有限。我需要更广阔的搜寻范围,甚至……可能需要离开京城,去一些可能有古老传承的地方探访。” 他看向禾畹,又看向陆殷,语气诚恳而坚定:“所以,我恐怕不能留在宫中。” 禾畹一听就急了:“顾师兄,你要走?外面太危险了!你一个人怎么行?不如就留在宫里,我们一起想办法!宫里藏书也不少,让陆殷……下令搜集……” 顾凌渊温和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畹畹,宫禁森严,信息终究受限。很多民间秘辛、江湖异闻,是官方渠道无法触及的。我留在宫中,目标太大,反而束手束脚。以‘游学’或‘访友’的名义离开,更方便行动。”他顿了顿,看向陆殷,“而且,你初掌大局,将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或者说,来历特殊的人长期留在宫内,若被有心人察觉,恐生事端,于你、于禾畹,都非好事。” 他的考虑周全而理性,完全是从大局和安全性出发。 但禾畹心中充满了不安。好不容易找到了顾师兄,她实在不愿再承受分离的风险。“那我跟你一起去!”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目光灼灼地看着顾凌渊,完全忘了自己腿伤未愈,也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这话一出,密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陆殷的脸色几乎是瞬间沉了下来。他按住禾畹的肩膀,力道不自觉地加重,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也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怒气 “不行!”他断然否决,“你腿伤未愈,如何能长途跋涉?更何况,你如今是宫嫔的身份,岂能随意离宫?一旦被发现,不仅是抗旨大罪,更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和危险!” 他看着禾畹瞬间黯淡下去、写满失望和不甘的眼睛,心中一阵抽紧,语气稍微放缓,带着安抚的意味:“畹畹,我知道你心急。但此事需从长计议,急不得。顾师兄先去探路,我们在宫中也会继续寻找线索。等你腿好了,宫中的形势也更稳一些……我再想办法安排,好不好?” 他用了“想想办法”、“安排安排”这样模糊的词语,听起来像是承诺,实则更像是一种缓兵之计。他无法忍受她再次离开他的视线,去承受未知的风险,尤其……还是和顾凌渊一起。 禾畹抬眼看着陆殷,看着他眼中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有帝王的考量,似乎……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更深的东西。她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她的身份和伤势确实是巨大的阻碍。可那股想要紧紧抓住希望、想要与同伴并肩行动的迫切,依旧在她心中燃烧。 然而,面对陆殷近乎恳求的眼神,以及顾凌渊也投来的、示意她冷静的目光,她最终,还是将那份冲动硬生生压了下去。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的失落,声音低哑地妥协了: “……好。我等你安排。” 这一声“好”,轻飘飘的,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密室的会谈,在一种看似达成共识、实则各怀心事的微妙氛围中结束了。顾凌渊将在几日后的清晨,悄然离京。禾畹被陆殷推着,送他至密室门口。 看着顾凌渊重新披上斗篷,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禾畹的心中充满了对前路的迷茫,以及对下一次未知重逢的期盼。 而陆殷,站在她身后,目光深邃。他既为找到了顾凌渊、解开了部分谜团而稍感安心,也为禾畹对顾凌渊那份毫不掩饰的依赖、以及她迫切想要离开皇宫的心思,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危机感。 团聚的喜悦之下,暗流依旧汹涌。回家的路,似乎依然漫长而崎岖。 第72章 秋梧夜雨各西东 顾凌渊的身影,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在短暂的涟漪后,终究消失于宫墙之外,带走了密室中那一点短暂凝聚的、属于“我们”的共识与暖意,也仿佛抽走了禾畹身上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与……某种难以言明的缓冲。 揽月轩内,再次只剩下她与陆殷。 不,此刻,在她的认知里,是沈鹤纤(禾畹)与皇帝,或者说,是禾畹与陆殷。身份的叠加与错位,在顾凌渊离开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而令人窒息。 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方才在顾凌渊面前,那份因重逢和共同目标而暂时压下的、横亘在她与陆殷之间的复杂过往与现实鸿沟,此刻再无遮掩,**裸地摊开在两人之间。 陆殷屏退了所有宫人,亲自倒了温水,走到榻边,想喂她喝下。他的动作自然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仿佛还是那个在大学校园里,会默默帮她占座、在她生病时送来药品的男友陆殷。 然而,当他靠近,那属于皇帝的的清冽气息的阴影笼罩下来时,禾畹却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向后缩了一下。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伸手接过了杯盏,低声道:“我自己来就好,多谢” 陆殷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缓缓收回。他看着她垂着眼睫,小口啜饮着温水,侧脸在宫灯下显得异常苍白和疏离,那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像一根细密的针,扎进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密室里因顾凌渊在场而暂时被忽略的尴尬与局促,此刻如同潮水般涌回,弥漫在两人周围的每一寸空间里。他们拥有着这个时空最深的秘密,是彼此唯一的“同类”,按理说应该是最亲密无间的盟友。可那些前尘往事,那些阴差阳错,那些她独自承受的绝望与挣扎,以及他如今这至高无上却同样身不由己的身份,都像一道道无形的沟壑,让她不知该如何与他单独相处。 她只想回家。 这个念头,在经历了沈府的禁锢、数次濒死的绝望、深宫的倾轧,以及如今这诡异的重逢之后,变得前所未有的纯粹和强烈。至于她和陆殷之间那段早已结束在现代社会的恋情,那些年少时的爱恨嗔痴,在跨越了生死与时空的洪流之后,早已被冲刷得褪了颜色,变得模糊而……不再重要。 她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他的专注或忽视而心绪起伏的禾畹,他也不再是那个可以恣意挥洒青春、规划未来的陆殷。他们是两个被困在古老躯壳里的、急于寻找归途的迷途者。仅此而已。 沉默在持续,只有更漏滴答,以及窗外不知何时又渐渐沥沥落下的秋雨声,敲打着梧桐枯叶,更添几分萧瑟。 禾畹放下杯盏,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寂。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坐在榻边绣墩上的陆殷,语气是她刻意调整过的、尽可能的客气与理智,如同在商讨一个合作项目: “陆殷,”她省去了陛下的称呼,用了名字,试图拉回到“同伴”的定位,但疏离感并未减少,“既然顾师兄已经出宫去寻找线索,我们在宫内,也需要努力,而且,我们身份尴尬,需要一个……更稳妥的相处方式。” 陆殷看着她,心脏因她那过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谈判意味的语气而缓缓下沉。他预感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禾畹继续道,声音清晰而冷静:“我的腿伤需要时间恢复,暂时也做不了什么。我想……等我伤势好些,能否请你……将我安置到一处偏远些的宫殿?不必奢华,只需清净,不缺衣食,不阻碍我宫内行走即可。”她顿了顿,补充道,像是为了打消他可能的疑虑,“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在找到回去的方法之前,我会好好活着。我们……我们只需要在必要时沟通线索,合作找到回家的路,就可以了。”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目标明确——划清界限,减少接触,只保留最核心的“合作”关系。至于他作为皇帝要做什么,要平衡前朝后宫,要应对那些她无法想象的政治漩涡……她毫不关心,也无意介入。 这番话,像一把冰冷的锉刀,一下下磨在陆殷的心上。几年了……从她当年在实验室外,顶着夜风,用同样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气说出“陆殷,我们分手吧,我觉得我们未来的规划不一致,到此为止对彼此都好”开始,到如今,在这千年之前的深宫,她依旧如此。 决绝,清醒,甚至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淡漠。 仿佛他们之间那些共同度过的岁月,那些炽热的爱恋、激烈的争执、最终无奈的分手,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过眼云烟。 他看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一毫的犹豫、不舍,或者哪怕只是对于过往的一丝感慨。但没有。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只有对“回家”的执着,以及对他这个“合作伙伴”的、纯粹的疏离。 一股混合着伤心、挫败、以及巨大无力感的洪流,几乎要冲垮他这些时日以来,因找到她而勉强维持的镇定。他想问她,是不是无论过去多久,无论身处何地,她都能如此轻易地将他从她的世界里剥离出去?是不是在她的心里,那个“家”的定义里,从来就没有考虑过他的位置? 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是陆殷,在这个时代,但他也是燕珩,是这大燕朝的皇帝。如果他倒下,他就无法利用皇帝的权势寻找回家的方法,也无法保护禾畹,这些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和……无法言说的恐惧。他怕逼得太紧,会让她更加抗拒,甚至会再次将她推向危险的边缘。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变得绵长而哀戚。烛火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映照出翻涌的痛楚与挣扎。 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像是一缕即将散去的烟。他没有直接回答她关于移宫的请求,那个“好”字卡在喉咙里,如同带着倒刺,让他无法轻易吐出。 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承诺,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畹畹,我知道……你怨我,或许也不想再与我有任何瓜葛。”他艰难地措辞,“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我……我们两个,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拥有同一段记忆,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亲人”二字,他咬得很重。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找到的、能将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身份。 “无论你怎么想…”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我都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不会再让你……陷入危险。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的提议。他只是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重申了他的立场和底线。 禾畹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伤痛与坚持,心中并非毫无波澜。毕竟,是曾经深深爱过的人。但那股想要回家的执念,以及穿越后独自承受的一切,早已将她打磨得更加坚硬和……自私。她无法,也不想,再回应他这份沉甸甸的、掺杂了太多复杂因素的情感。 她避开了他过于灼人的视线,重新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却不再多言。 疏离,已成定局。 陆殷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的模样,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有些裂痕,或许真的无法弥补。有些路,一旦走上岔路口,就再难交汇。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你……好好休息。需要什么,直接告诉青黛,或者……让人来找我。”他最终,也只能说出这样干巴巴的话。 然后,他转身,脚步略显沉重地离开了揽月轩,将那满室的尴尬、疏离,以及她那份只想“合作回家”的冷静决绝,连同窗外无尽的秋雨,一并留在了身后。 禾畹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彻底消失在雨声里,才缓缓抬起头,望着那晃动的烛火,眼中一片空茫。 回家之路,道阻且长。 而这条路上,与故人重逢,却似乎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第73章 书海浮沉觅归舟 顾凌渊离去后,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缓速键,以一种相对平静、甚至堪称沉闷的节奏,在深宫高墙内缓缓流淌。 禾畹的揽月轩,成了这片波澜深处一座暂时孤立的岛屿。她的腿伤是眼下最实际也最无可争议的禁锢。太医署的医正每日定时前来诊脉、换药,手法精良,用药更是顶尖。那钻心的剧痛逐渐被一种持续的、沉闷的酸胀感所取代,厚重的夹板提醒着她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需要代价。 她无法再如之前那般“闲逛”去勘察地形,求死的疯狂念头在找到陆殷和顾凌渊后,如同退潮般暂时隐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具目的性、却也更加渺茫的等待与搜寻。 既然身体被困,思绪便不能停滞。 她向陆殷提出了一个要求:查阅宫中藏书。名义上,是“沈小主”因养伤烦闷,想寻些杂书打发辰光。陆殷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应允了,甚至亲自吩咐下去,给予她极大的便利。于是,在腿伤恢复的前期,皇宫内那座恢弘浩瀚、典藏天下书籍的 **文渊阁**,成了禾畹最常消磨时光的地方。 每日,只要天气尚可,青黛便会小心翼翼地推着特制的木质轮椅,载着她,穿过一道道宫门,前往文渊阁。轮椅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轱辘声,一如她此刻看似平静,内里却依旧焦灼的心境。 文渊阁内光线偏暗,高大的书架直抵穹顶,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与淡淡墨香混合的独特气味,沉静而肃穆。禾畹让青黛将她推到靠窗的位置,那里光线好些。她并不去动那些摆放整齐的经史子集,而是将目标锁定在那些记录地方志怪、山水异闻、星象占卜,甚至是被正统文人视为“荒诞不经”的稗官野史、杂记笔记上。 她的翻阅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仔细。指尖划过泛黄脆弱的书页,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那些竖排的、繁复的文言文字。她寻找着任何可能与“时空”、“异象”、“奇石”、“灵魂转换”相关的只言片语。有时,看到诸如“某人梦入异境,经年方醒”或是“某地天降流火,有石色黝黑,触之生寒”之类的记载,她的心都会猛地一跳,仔细研读,反复推敲。但大多数时候,这些记载都语焉不详,更像是古人对于无法解释现象的诗意想象或牵强附会,与科学的时空理论相去甚远。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时明时暗。但她不敢放弃,这是她目前唯一能主动去做的事情。青黛安静地陪在一旁,看着自家小姐时而凝眉沉思,时而失望叹息,虽不明所以,却也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专注与期盼,只默默地将温热的茶水递到她手边。 与此同时,陆殷也陷入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忙碌”。 作为大燕朝的皇帝,他需要处理的政务远超一个现代人的想象。奏折如同雪片般每日送达御书房,关乎赋税、水利、边防、吏治、民生……每一道折子背后,都可能牵连着万千百姓的生计与国家的稳定。他并非真正的燕珩,没有从小浸淫的帝王心术与治国经验,最初的日子可谓举步维艰,全凭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记忆、超越时代的宏观视野,以及一种不容失败的意志在强撑。 他熬夜批阅奏章,召见大臣,平衡朝堂各方势力,学习这个时代的规则并尝试悄无声息地注入一些更有效、更人道的理念。这个过程充满了挑战与风险,如履薄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凭借着他本身的聪慧与毅力,他竟也慢慢上手,逐渐将这庞大的帝国机器,纳入自己的掌控节奏之中。只是,那份属于“陆殷”的灵魂深处的疲惫与孤独,在夜深人静处理完政务时,总会悄然浮现。 他会不时地来揽月轩。有时是午后,有时是晚膳后。他来时,往往还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墨香与属于朝堂的肃穆气息。 禾畹并不抗拒他的到来。她甚至会主动询问他关于“寻找”的进展。这成了他们之间最安全、也最具共识的话题。 陆殷会告诉她,他已暗中下令,以“编纂古籍”、“寻访仙踪”等名义,广发天下,寻求能人异士,或收集各地奇闻异事、特殊矿藏的消息。他甚至与她商量,是否可以利用皇家力量,组织人手,对那条护城河进行有限度的勘察,尽管他知道希望渺茫。 “我已命人绘制更精细的河道图,标注出水深、流速和可能的淤积区域。”他坐在她对面,语气平静地阐述,仿佛在讨论一个工程项目,“虽然大规模打捞不现实,但或许可以尝试在一些关键节点,用水钩、磁石等进行试探性寻找。” 禾畹则会认真地听着,时而提出自己的看法:“那块石头质地特殊,或许对磁石没有反应。但它的颜色和纹理……如果能找到类似的矿物样本,或许能缩小范围?” 她也会将自己在文渊阁看到的一些可能有关联的、荒诞的记载说给他听,两人一同分析,排除那些明显不靠谱的,留下些许值得推敲的线索。 他们的对话,理性、克制,围绕着同一个目标。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在实验室里并肩攻克难题的时光,只是背景从明亮的现代实验室换成了古香的宫廷殿宇,讨论的内容从科学数据变成了玄乎的时空之谜。然而,那份默契之下的隔阂却始终存在。禾畹的目光清澈,只专注于“方法”和“线索”,对于他处理朝政的辛劳,对于他眉眼间偶尔流露的疲惫,她视若无睹,从不询问。 陆殷将她的疏离看在眼里,心中涩然,却也只能配合着扮演好“合作伙伴”的角色。他贪婪地享受着这短暂的、能够光明正大待在她身边的时光,哪怕谈论的内容与他内心真正渴望的相去甚远。 在这段相对平静的日子里,来自宫外的信件,成了禾畹灰暗生活中一抹难得的亮色。 顾凌渊的信,总会通过陆殷安排的秘密渠道,辗转送到她的手中。信纸是普通的宣纸,字迹是他特有的清隽工整。 他的信内容不一。有时,是纯粹的关怀与安慰。“畹畹,见字如面。北地已寒,京城想必亦然。腿伤恢复需耐心,勿要心急。不知文渊阁中可有收获?无论结果如何,保持心境平和最为重要。一切有我与陆殷。” 平淡的话语,却总能精准地抚慰她因寻找无果而升起的焦躁与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对于这个陌生世界的恐惧。 有时,他会分享自己寻访的见闻。“今日于一古刹,偶见残碑,刻有‘星陨而魂移’之模糊字句,虽年代久远,真伪难辨,亦抄录于你,或可参考。” 或是,“闻西南苗疆有‘换魂草’传说,已托人打听,然多属巫祝之语,可信度极低,聊作一线希望罢。” 他的线索往往如同大海捞针,渺茫至极,但他从不夸大,也从不放弃,这种坚韧而务实的态度,本身就给予禾畹莫大的支持。 禾畹总会反复阅读这些信件,然后认真地回信,告知他自己腿伤的恢复情况,分享在文渊阁毫无进展的“成果”,也叮嘱他在外一切小心。这种跨越空间的交流,成了她情感上一个重要的支撑点。 时光就在这文渊阁的书页翻动间、在陆殷偶尔的到访与理性的商讨中、在期盼与阅读顾凌渊来信的循环里,悄然滑过了两三个月。 当太医终于宣布,她腿上的夹板可以拆除,可以进行适度的行走康复时,深秋的寒意已然浸透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她试探着,在青黛的搀扶下,第一次用自己的双脚,略显僵硬地站立,然后迈出小心翼翼的一步。腿部肌肉因长久不用而无力,关节处传来酸软的感觉,但那种重新掌控身体部分自由的感觉,依旧让她眼眶微热。 在她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同期入宫的几位秀女,倒也未曾完全忘记她。 燕娴娴来得最是频繁,通常会带上一本她自己抄录的、认为禾畹可能会感兴趣的诗词或游记,安静地陪她坐一会儿,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气质依旧清雅温柔。 祁景窈则是雷厉风行,来看她时,会检查她是否按时吃药,有时甚至会带些宫外搜罗来的、据说对骨骼愈合有益的偏方药材,虽大多被太医谨慎地搁置,但那份直爽的关切做不得假。 宋竹宜会带着她的新绣品来,花样精巧,色彩鲜活,与她聊些江南风物,或是宫中新流行的花样,言语软糯,善于营造轻松的氛围。 连最胆小的云方合,也曾跟着燕娴娴来过一两次,总是怯生生地坐在最远处,用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偷偷打量禾畹,送上几句细声细气的问候。 唯有崔令容,一次也未曾露面。这在意料之中,禾畹甚至乐得清静。 这些少女的探望,如同投入湖面的小小石子,在她平淡的生活中漾开一圈圈微弱的涟漪,带来了些许外界的生机与人气,但也仅止于此。她们谈论的话题,终究围绕着宫廷生活、才艺品评、或是家族琐事,与禾畹内心深处那个“回家”的宏大命题相比,显得如此遥远而隔膜。 她的生活,就在这表面平淡、内里暗藏焦灼与期盼的状态下,一天天过去。腿伤渐愈,行动逐渐自如,但那条真正的归家之路,却依旧隐匿在重重迷雾之后,不见尽头。 第74章 凤阙暗涌风波起 腿伤渐愈,如同卸去了一重有形的枷锁。禾畹开始尝试着独立行走,起初还需倚靠廊柱或青黛的搀扶,步伐滞涩,右腿偶尔还会传来隐隐的酸痛,提醒着那场未遂的决绝。但能够再次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地面,感受肌肉的收缩与舒张,终究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对身体的掌控感。 然而,身体的束缚解除,心灵的困顿却并未随之消散。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认识到,只要一日身处这九重宫阙之内,她便一日不得真正的自由与安宁。之前的选秀风波、淑妃隐含机锋的“邀请”、严嬷嬷的戒尺、崔令容不动声色的排挤……这一切都如同宫墙角落暗生的苔藓,无声地昭示着此地的险恶。是非如同附骨之疽,绝不会因她的沉默与避让而远离。 离开的念头,如同蛰伏的种子,在她腿伤好转后,破土而出,日益清晰。 离开这里,她能去哪里? 天地之大,似乎只有一个去处——去找顾凌渊。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冒险意味,却也蕴含着巨大的诱惑。那意味着摆脱“沈鹤纤”的身份枷锁,意味着与能够完全理解她处境、目标一致的同伴并肩行动,意味着可以更直接、更自由地去追寻回家的线索,而非困在这四方天地里,于故纸堆中徒劳地大海捞针。 这无疑是一个好的选择,甚至是目前看来唯一具有主动性的选择。她开始在脑中反复推演这个计划的可行性,需要准备的物品,可能遇到的困难,以及……如何向陆殷开口。她知道,这绝非易事。 思绪流转间,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这宫廷真正的主人之一——**皇后**。 陆殷曾在一个谈及朝局不易的夜晚,向她提起过这位女子。皇后并非陆殷所立,而是先帝在位时亲自为当时的太子燕珩册封的正妃。她出身名门,性情温婉贤淑,与原来的燕珩感情甚笃。陆殷坦言,在他初来乍到,对朝政一无所知、内外交困的最艰难时刻,是这位心思缜密的皇后,最先察觉到了“丈夫”的异样。 她深爱着原来的燕珩,那份爱意让她对枕边人的变化敏锐到惊人。但她没有声张,没有质问,而是在一番痛苦挣扎与冷静权衡后,选择了与占据了丈夫身体的“异魂”合作。为了保住丈夫留下的江山社稷,为了他们尚且年幼的儿子,她以一种超越常人的理智与魄力,站到了陆殷身边,凭借对前朝后宫无与伦比的熟悉与洞察,为他出谋划策,稳住摇摇欲坠的局势,一步步将权力收拢。 陆殷说起这些时,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感激与敬佩。他告诉她,他与皇后有过约定,待几年后,朝局彻底稳固,皇子年岁稍长,懂事明理,他便会将那孩子正式册立为太子,并逐步将权柄过渡,最终将这燕家的江山,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他们的血脉。这是一个穿越者对于占据他人身躯、扰乱他人人生的愧疚与补偿,也是一位现代灵魂对于正统与责任的尊重。 禾畹听后,沉默了许久。她由衷地佩服这位皇后。在那样的巨变之下,没有崩溃,没有怨恨,而是以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护卫江山的重任,冷静地与一个“陌生人”周旋合作,只为保住亡夫的遗产和儿子的未来。这份智慧、坚韧与深情,让她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里,看到了一抹极其耀眼的人性光辉。相形之下,自己之前的绝望与疯狂,显得如此渺小与无力。 然而,这份对皇后的敬佩,并未消解她自身处境的尴尬,反而让她更坚定了离开的决心。这个宫廷,有着它自己运行的逻辑和既定的轨道,皇后、皇子、乃至那些妃嫔,都是这轨道上的一部分。而她禾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试图挣脱轨道的异数。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稳定因素。 尤其,当陆殷频频踏入揽月轩的举动,终究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时,这种不稳定便迅速发酵。 淑妃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禾畹身上,这一次,不再是初次见面时那种带着审视与招揽意味的温和,而是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与探究。后宫之中,皇帝的恩宠是风向标。陆殷虽非沉溺后宫之人,但他对这位“病弱”、“无才”且身世特殊的沈才人显而易见的特别关注,足以搅动一池春水。 禾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悄然变化的氛围。她不怕淑妃,但她怕麻烦,怕这麻烦会阻碍她最终的计划。在一个陆殷照常前来,与她商讨完几条看似有用、实则依旧渺茫的“异士”消息后的傍晚,她斟酌着开了口。 殿内烛火初燃,光线昏黄,映得她侧脸平静无波。 “陆殷”她语气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近日……淑妃似乎颇为关心揽月轩的动静。你或许该多去永和宫走走。”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他,目光清澈见底,不带一丝私人情绪,纯粹得像是在提出一个最优解决方案:“宫中雨露均沾,方能安宁。我这里……不必常来,若有要事,遣人传话即可,或是……我腿脚已便利,可前往御书房求见。” 她的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陆殷脸上的那点因讨论线索而带来的、微不可查的松弛,瞬间冻结、碎裂。他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的是被刺痛后的震惊,以及迅速燎原的怒火。 “你……”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让我……去淑妃那里?”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因激动而微微前倾,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坐在椅中的禾畹完全笼罩。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禾畹!”他几乎是低吼出她的名字,抛弃了所有伪装与礼节,“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是那个可以心安理得周旋于三宫六院的皇帝燕珩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被侮辱的愤懑与巨大的失望:“是!我现在顶着这身皮囊,坐在这个位置上!有很多事我不得不做,不得不权衡!但我的思想,我的灵魂,还是陆殷!是那个和你一样,来自二十一世纪,接受现代教育,信奉一夫一妻,忠于感情的陆殷!” 他指着窗外,指向永和宫的方向,手指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你让我去亲近一个我根本不爱的女人?仅仅是为了所谓的‘安宁’,为了‘雨露均沾’?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又把你自己……置于何地?!” 最后那句话,他问得艰难,眼中是**裸的伤心与质问。在他听来,禾畹这番“体贴入微”的建议,无异于亲手拿着一把刀,将他心中最后一点关于两人之间特殊联系的幻想,切割得支离破碎。她不仅不爱他了,甚至……已经毫不在意他是否会与别的女人发生关系。这种彻底的、冰冷的撇清,比任何直接的拒绝都更让他感到绝望。 禾畹被他激烈的反应震住了。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她并非那个意思,她只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不想在离开前横生枝节。她想说,在这个环境下,适当的妥协是必要的生存智慧。 但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痛苦与愤怒的眼睛,那些解释的话,忽然就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沉默,在陆殷看来,等同于默认。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寒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怒火像是被这盆冷水浇熄,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灰心。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神复杂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有痛,有怨,有不解,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落寞。 “好……很好……”他低哑地笑了两声,笑声里满是自嘲。 说完,他不再看她,猛地转身,几乎是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味,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揽月轩。殿门在他身后发出“哐当”一声重响,震得窗棂都在微微颤动,也震得禾畹的心,跟着猛地一沉。 殿内,烛火依旧摇曳,映着她独自一人怔忪的身影。 殿外,秋风萧瑟,卷起落叶,不知将吹向何方。 一次出于务实的劝谏,一次现代灵魂与古代环境的观念碰撞,最终,却演变成了情感上更深的撕裂。回家的路尚未找到,身边的人,似乎也越行越远。 第75章 旧辙新伤悔已迟 陆殷带着一身显而易见的怒气与落寞拂袖而去,那沉重的殿门闭合声,如同最终的判词,在揽月轩内回荡了许久,也重重地敲在禾畹的心上。 殿内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她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青黛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却不敢多问。 禾畹没有动,依旧维持着陆殷离开时的姿势,怔怔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他离去前那双充满了痛苦、愤怒与失望的眼睛,如同烙印,清晰地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起初,她试图用理智为自己辩解:她只是提出了一个在当下环境中最“合理”、最能避免麻烦的建议。淑妃的敌意初显,皇后需要稳定,陆殷身为皇帝,平衡后宫本就是他的责任之一……她错了吗? 可陆殷那激烈的、带着现代人独有的情感洁癖和道德坚持的反应,像一面镜子,猛地照见了她潜意识里可能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漠与自以为是。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又把你自己……置于何地?” 他一声声的质问,此刻反复在她耳边回响。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在现代社会,他们分手前夕。 那时,她也自以为是地觉得,两人的未来规划出现了分歧,她认为他应该接受那个海外顶尖实验室的offer,拥有更广阔的天空,而不是为了她留在国内,选择一个看似“平庸”的机会。她认为那是“为他好”,于是用最冷静、甚至堪称残忍的理智,提出了分手,斩断了情丝。 她当时也看到了他眼中的震惊与痛苦,但她固执地认为,时间会证明她是正确的,长痛不如短痛。 可后来呢? 她真的没有在深夜里后悔过吗?那个“为他好”的决定,是否也掺杂了她自己对不确定未来的恐惧,以及一种不愿意背负“耽误他前程”压力的自私?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她再次自以为是地给出了“最优解”,却再次忽略了他作为一个独立个体、一个有着现代灵魂的“陆殷”最真实的情感需求和感受。她将他推向了符合“皇帝”身份的行为准则,却亲手扼杀了他作为“陆殷”在她这里寻求情感慰藉与认同的可能。 一股迟来的、混合着懊悔与自责的情绪,缓缓地从心底蔓延开来,浸透了四肢百骸。她忽略了他的挣扎,他的孤独,他在这个陌生时代里,面对庞大帝国和复杂人际时,内心可能承受的巨大压力。他来到她这里,或许不仅仅是为了讨论回家的线索,更是为了寻找一丝来自“同类”的理解和温暖。 而她,却用最“理智”的方式,将他推开了。 他最后那句话,带着浓浓的自嘲与失望,此刻想来,字字诛心。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至少,她应该去道歉。不是为了挽回什么,而是为了正视自己的错误,为了不让这份因“自以为是”而产生的隔阂,继续横亘在他们之间,影响他们未来至关重要的“合作”。 这个决定在她心中盘旋、酝酿了一整夜。次日,待陆殷下过早朝,禾畹沉吟片刻,对青黛道:“备轿,我去……面见陛下。” 青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应下。 轿子摇摇晃晃,穿过重重宫苑,停在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乾清宫外。禾畹扶着轿栏,慢慢走下,腿伤初愈,步履仍有些虚浮。她正欲让门口的内侍通传,却见殿门开启,一道端庄雍容的身影在一众宫女嬷嬷的簇拥下,缓步而出。 正是皇后。 她今日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凤纹宫装,气质温婉大气,容颜不算绝色,却自有一股沉淀下来的从容与威仪。她似乎刚与陆殷议完事,脸上还带着一丝思索,抬眼看到禾畹,微微愣了一下。 禾畹心头一凛,立刻依着宫规,垂下眼帘,敛衽行礼,姿态恭敬:“臣妾沈鹤纤,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这一礼,带着她发自内心的敬佩。她敬佩这个女子在巨变之下的坚韧与智慧,敬佩她为了亡夫江山和幼子所付出的牺牲。 皇后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禾畹身上,带着温和的审视。她自然是知道这位沈才人的,也知道陛下对她非同一般的关注。她浅浅一笑,那笑容如同春日暖阳,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亲热,也不让人觉得疏离。 “沈妹妹不必多礼,快起身。”皇后声音柔和,亲自虚扶了一下,目光扫过她还有些不便的腿脚,关切道,“妹妹腿伤未愈,怎的出来了?若是要见陛下,遣人来通传一声便是,何须亲自奔波。” “谢娘娘关怀。”禾畹起身,依旧微垂着头,“臣妾已无大碍,有些……小事,想当面禀明陛下。” 皇后点了点头,并未多问,只是温和地叮嘱:“既如此,妹妹快进去吧。只是陛下刚议完事,怕是有些疲累,妹妹莫要久扰。” 她言语得体,表达了关心。 “是,臣妾谨记娘娘教诲。”禾畹再次行礼。 皇后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仪态万方地离去,留下一阵淡淡的、清雅的香气。 看着皇后远去的背影,禾畹心中更加复杂。与这样一位识大体、顾大局、情绪稳定的皇后相比,自己之前的行事,确实显得冲动而欠考虑了。她定了定心神,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摆和心绪,这才转向殿门口侍立的内侍,依照规矩求见。 内侍进去通传,片刻后出来,躬身道:“沈小主,陛下宣您进去。” 禾畹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乾清宫。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的气息,书案上奏折堆积如山,陆殷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不见了昨日的激烈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疏离。他看到禾畹步履微跛,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挥了挥手,示意殿内侍候的宫人全部退下。 待殿门重新合上,他才几步走上前,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助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下意识的关切,但触碰时,禾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的脸上,余怒未消,只是被强行压抑着,化为了眉宇间一道深刻的褶皱。 “腿还没好利索,跑来做什么?”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听不出什么情绪。 禾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她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深邃而复杂的眼睛,语气真诚而带着歉意:“我来……为昨天的话道歉。” 陆殷明显愣住了。他似乎完全没有料到她会为此事专门跑来道歉。在他的认知里,禾畹决定的事情,很少会回头,尤其是涉及到情感和原则的问题。 禾畹看着他错愕的神情,心中酸涩,继续缓缓说道:“陆殷,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自以为是了。”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试图清晰地表达自己的反思,“我只想到了避免麻烦,想到了后宫平衡,想到了你‘皇帝’的身份该如何行事……却唯独忽略了你的感受,忽略了你作为‘陆殷’,内心真实的想法和坚持。”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不该用那种……看似理智实则冷漠的方式,把你推开。更不该……忽略了你在这个位置上的不易和……可能需要的理解。” 她想起了皇后,想起了他独自面对朝政的压力,心中那份自责更重了几分。 “你说得对,我的建议,确实是把你推走了。”她说到这里,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苦涩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而且,可能……再也无法挽回了。”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两人之间本就波澜暗涌的心湖。 陆殷紧紧盯着她,听着她这番完全出乎意料的话。她的道歉是真诚的,他能感觉到。她承认了自己的“自以为是”,承认忽略了他的感受。这让他心中积压的怒火和委屈,稍稍消散了一些,涌起一丝复杂的、带着痛意的暖流。 然而,他毕竟是了解她的。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深处,那最关键的一点——她说“无法挽回”,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试图“挽回”的急切和渴望,更多的是一种……对既定事实的陈述,一种接受了某种结局的平静。 她道歉,是因为她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是因为她不想让这份错误影响他们“回家”的共同目标。 而不是因为……她想要重新拾起他们之间那段早已逝去的感情。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刚刚因她的道歉而升起的一丝微弱希冀。原来,她口中的“无法挽回”,并非带着遗憾的不甘,而是……一种已然放下的释然。 他扶着她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松了些力道。 心中的涩意,如同潮水般重新蔓延开来,比之前的愤怒,更让他感到无力与绝望。 第76章 旧梦重温意踌躇 禾畹的道歉,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陆殷心头的坚冰,却也搅动起更深沉、更复杂的波澜。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来。在他固有的认知里,禾畹一旦做出决定,便如同出鞘的利剑,鲜少回旋,尤其是在情感层面,她的疏离与决绝,他早已领教过。 此刻,她坐在那里,脸色因腿伤初愈和内心的挣扎而略显苍白,眼神却清亮而坦诚,一字一句地承认着自己的“自以为是”,承认忽略了他的感受。这熟悉又陌生的姿态,瞬间将横亘在他们之间那消失的三年光阴,那厚重的宫墙,那身份的鸿沟,都模糊了,稀释了。 仿佛……仿佛他们并没有经历那场痛彻心扉的分手,没有这三年的各自漂泊与如今的时空错位。仿佛只是昨天,在他们那个租来的、充满烟火气的小屋里,因为某个生活琐事或学术分歧拌了几句嘴,她气鼓鼓地不理人,他郁闷地坐在一边,然后,在沉默与冷却后,总有一个人会先软化,会走过来,用这样带着些许别扭却真诚的语气,说一句“对不起”。 时光倒流的错觉,让陆殷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遵从了内心最原始的冲动,蹲下身去,这个动作让他不再是以皇帝的身份俯视她,而是以一个平等的、甚至是带着些许祈求的姿态,与她平视。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握住了她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 她的指尖微凉,与他掌心的温热形成对比。 “畹畹……”他低声唤她,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被遗忘的温柔与沙哑,“你……你能来,我很意外。” 他握着她的手,仿佛要通过这真实的触感,来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又一个易碎的梦境。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那复杂的、混合着歉意与某种他看不懂的疏离的情绪,积压在心底数年的话,如同找到了决堤的出口,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那两年……在香港,”他徐徐开口,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越回了那座繁华而陌生的城市,“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顺利。” 他不再掩饰,他只是陆殷,一个曾经失去挚爱、在异乡拼搏的普通男人。 “项目压力很大,导师要求严苛,同组的竞争也激烈。很多时候,凌晨两三点,我还在实验室里对着数据发愁,回到租住的公寓,只有四面冰冷的墙壁。”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回忆的艰涩,“语言不通,文化差异,饮食习惯……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从头适应。很累,真的很累。” 他顿了顿,握着她手的力道不自觉地收紧了些,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带着**裸的、从未愈合的痛楚:“但最难受的……不是这些。是……失恋后的痛苦。” “收到你分手信息的那天,我……我在河边坐了一整夜。”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到极点的笑,“看着对岸的灯火通明,感觉整个世界都灰暗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们未来的规划不一致?为什么不能等我回来?我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你失望了……” 他的坦诚,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的往事,也狠狠撞击着禾畹的心。她从未听他如此详细地讲述过那两年的艰辛,更未想过,自己的决绝,曾给他带来如此深重的痛苦。她一直以为,他或许会怨她,恨她,至少……不会如此轻易地原谅。 “但是,”陆殷看着她眼中闪过的震惊与动容,继续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执拗,“我从来没有真正怨过你。我告诉自己,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确实需要更专注于那个机会。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项目中,像个机器人一样工作、学习……我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一点,完成目标,拿到成果,然后……回去找你。”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穿越了时空的坚定:“我想着,只要我回来了,带着足够的资本和底气,我们之间的问题或许就能解决。我们……还能在一起。” 还能在一起……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居然……居然从未真正怨恨过她的离开?在经历了那样的痛苦和挣扎之后,他心中存着的,竟然还是“回去找她”、“还能在一起”的念头? 一瞬间,巨大的心酸与排山倒海的内疚,几乎将她淹没。她想起了自己提出分手时的“冷静”与“理智”,想起了这三年来刻意不去打听他消息的逃避,想起了穿越后独自承受绝望时,偶尔也会闪过“如果当初没有分手”的荒谬念头……原来,在她自以为是的“为他好”背后,是她亲手斩断了他如此深沉而执着的期待。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然而,就在这情感几乎要决堤的瞬间,一个名字,如同冰冷的警钟,在她脑海中响起——**魏溦**。 那个在他朋友圈里,与他姿态亲昵,背景是香港绚烂夜景的女生。那个让她最终确信他已走出过去、开启新生活的“证据”。 这盆冷水,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她不能……不能再重蹈覆辙。既然他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伴侣,她不能再因为一时的感动和内疚,而搅乱他的人生轨迹,哪怕是在这个错位的时空。 她用力眨了眨眼,逼回即将落下的泪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艰难地开口:“可是……陆殷,你已经……有魏溦了。你……你应该对她负责。” 这话一出,陆殷脸上的痛苦和追忆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不加掩饰的惊愕与……茫然。 “魏溦?”他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陌生的词汇,“她……她只是课题组合作的同学啊!哪来的女友身份?我什么时候……和她在一起了?” 这下,轮到禾畹愣住了。 她看着陆殷那完全不似作伪的困惑表情,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急忙描述了自己当时看到的那张朋友圈合照——只有他们两人,背景是香港的夜景,魏溦的笑容甜蜜而满足。 陆殷听完,先是怔住,随即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紧接着是哭笑不得,甚至带着一丝愤怒的表情。 “那张照片……”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是课题组那次拿下关键数据后,大家一起聚餐庆祝,在餐厅露台拍的集体照!当时人很多,魏溦就站在我旁边。我后来根本没注意她什么时候把其他人都裁掉了,只发了我们两个人的部分……我从不看朋友圈……” 原来……竟是如此! 一场精心策划的、单方面的误导!一次因距离和沟通缺失造成的、长达数年的误会! 真相大白。 横亘在他们分手之后,那道看似无法逾越的、关于“第三者”的屏障,原来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虚构。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两人对视着,眼中都充满了巨大的震惊与恍然。几年的隔阂,几年的各自痛苦,竟然源于如此一个荒谬而可笑的误会! 然而,当最初的震惊与荒谬感过去,禾畹的心,却并未如预期般感到轻松或狂喜。 误会是解开了。 魏溦不是问题。 陆殷的心中,似乎依然有她。 可是……然后呢? 那消失的三年,是真实存在的。他们各自走过的路,经历的成长与磨难,塑造了如今的他们。她不再是那个会因为爱情而轻易改变人生规划的禾畹,他也不再是那个可以毫无负担地许诺未来的陆殷。他们是皇帝,是宫妃,是困在千年之前的异世孤魂,肩上背负着各自的责任与寻找归途的沉重使命。 感情可以一瞬间被唤醒,但隔阂与现实的重量,却无法因一个误会的解开而瞬间消散。 她看着陆殷眼中那因真相大白而重新燃起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与期盼的光芒,心中五味杂陈。她不忍心立刻浇灭那簇希望之火,却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混乱的心绪,无法给他任何承诺。 她垂下眼睫,避开了他过于灼热的目光,轻轻抽回了被他握住的手。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疏离。 “原来……是这样。”她低声说道,语气平静得近乎淡漠,仿佛刚才的情绪激荡从未发生,“我……我知道了。” 她站起身,腿脚依旧有些虚软,但她努力维持着平衡。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她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的疲惫,“你也……早点休息。” 陆殷看着她突然冷却下来的态度,眼中的光芒微微黯淡,但他能感觉到,她并非无动于衷。误会的解开,显然在她心中掀起了巨浪。他顺从地点了点头,没有强留。 “好,我让人送你回去。”他起身,唤来内侍,仔细吩咐护送。 禾畹没有再看他,微微颔首,便在宫人的搀扶下,转身离开了乾清宫。 看着她离去的、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陆殷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心中,那沉寂了数年的死水,因为这场意外的道歉与真相的揭露,重新泛起了汹涌的波澜。误会消除了,最大的障碍似乎不存在了。他清晰地感觉到,禾畹对他,并非全无感情。 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出的新芽,在他荒芜的心田上,悄然萌生。 也许……也许他们之间,真的还有可能? 在这个荒谬的时空里,重新开始? 夜色深沉,宫灯摇曳,映照着他脸上复杂难辨的神色,有恍然,有痛楚,有释然,更有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小心翼翼的期盼。 而踏着夜色返回揽月阁的禾畹,心中却远没有他那般明朗。误会的解开,像是一道强光,刺破了迷雾,却也照见了更多盘根错节的现实与内心更深处的茫然。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第77章 宫深日长乡愁重 文渊阁的时光,在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中,日复一日地流逝。高高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守护着千百年来人类智慧的结晶,也守护着禾畹那渺茫得近乎奢侈的希望。她几乎将那些记载奇闻异事、地方志怪、星象玄异的书籍翻了个遍,指尖沾染了陈年墨香与微尘,眼睛因长久的专注而时常酸涩难忍。 有用的线索却如同沉入大海的针,杳无踪迹。那些语焉不详的记载,大多荒诞不经,经不起丝毫推敲,更像是古人在认知局限下,对无法理解现象的诗意想象或牵强附会。每一次满怀期望地打开一本新书,又一次次在失望中合上,这个过程反复消磨着她的精力与信念。 这日午后,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被青黛推着回到了揽月轩。殿内依旧是她离去时的静谧,只是案几上已摆好了她素日里爱喝的、温度刚好的清茶。青黛细心,总能将这些琐事打理得妥帖。 禾畹端起那温热的瓷杯,氤氲的热气带着茶香扑面而来,却未能驱散她心头的滞闷。她放下茶杯,目光有些茫然地投向窗外。秋意已深,庭院中的梧桐叶落了大半,只剩下几片顽强的枯黄在枝头瑟瑟,天空是一种灰蒙蒙的、缺乏生气的颜色。 她怔怔地望着,眼睛的酸涩感让她不由自主地眨了眨。恍惚间,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了——那是大学图书馆的阅览室,窗外是熟悉的校园林荫道,她也是像这样,在啃了一下午艰涩的专业书籍后,抬起头,揉着酸胀的眼睛,眺望远方休息,耳边还能听到同学翻书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桌角或许还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已经冷掉的白开水…… 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手机、电脑、网络、便捷的外卖、随时可以联系到的父母和朋友、充满活力的现代都市、实验室里冰冷的仪器与滚烫的数据……那些她曾经习以为常,甚至偶尔会抱怨“生不如死”、“当牛做马”的日子,此刻回想起来,竟像是遥不可及。 她来到这个时空,已经快一年了。 三百多个日夜,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便捷的交通,没有熟悉的娱乐,更没有……家的温暖。时间的流逝变得缓慢而黏稠,每一个白天和黑夜都像是被拉长了数倍。如果不是靠着每日埋首书海,试图在那浩瀚的文字中捕捉一丝可能存在的、关于归途的微光,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熬过这漫长而绝望的囚禁。 “以前总觉得……每天赶deadline,挤地铁,为数据发愁,是人间疾苦。”她低声喃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嘴角牵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可现在……真给了机会离开,她却只想回去,只怕那些牵挂她的人担心。” 那里有她唠叨却深爱她的父母。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发现她失踪了吗?是不是已经报警,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如何能承受得住独生女凭空消失的打击?会不会整日以泪洗面,在无尽的担忧和绝望中煎熬? 一想到父母可能面临的痛苦,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视线迅速模糊。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挣脱了眼眶的控制,直直坠落,“啪”地一声,砸在她随手放在膝头的一本摊开的古籍上,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小姐!”一直安静侍立在一旁的青黛见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掏出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眼泪,语气充满了心疼与无措,“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又想家了?” 禾畹任由青黛动作,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闭了闭眼,将后续涌上的泪水强行逼了回去。想家?何止是想。那是一种蚀骨灼心的思念,一种灵魂被硬生生剥离故土的剧痛。 她不能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种情绪里。悲伤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眼泪也流不成带她回家的河。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收敛起几乎要崩溃的心神。目光重新落在那本被泪水打湿的书上,那模糊的墨迹仿佛在嘲笑她这数月来的徒劳。 已经看了这么久了,几乎将可能相关的书籍都翻了一遍,却毫无发现。或许……她的方向错了?或许,回家的关键,根本就不在这些故纸堆里?又或者,以这个时代的知识水平,根本不可能记载下真正超越维度的奥秘? 她需要换个思路。一直困在书斋里,视野只会越来越狭窄。 “青黛,”她忽然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的沙哑,但语气已然恢复了平静,“整日看书,有些闷了。陪我出去走走吧。” 青黛自然是无有不从:“是,小姐。您想去哪儿散心?御花园?还是太液池边?” 禾畹摇了摇头。御花园和太液池,她之前为了“勘察地形”已经去过太多次,那里的一草一木、一亭一阁都沾染着她求死时的绝望记忆,她不想再去触碰。 “不去那些地方了。”她站起身,腿伤已基本无碍,只是久坐后仍有些许僵硬,“就在这附近随意走走,看看……看看这宫里的景致。”她想看看,这个囚禁了她的巨大牢笼,除了冰冷的宫墙和危险的湖水,是否还有别的、能让人暂时喘息的角落。 她带着青黛,又唤了一个年纪最小、名唤清婉的小丫鬟一同随行。清婉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脸蛋圆圆的,眼神清澈,带着一股未经世事的纯真,做事也算机灵。禾畹知道,这丫头是陆殷暗中安排到她身边的。他曾对她提过,仔细查过清婉的底细,家在京郊,身世清白简单,与宫中任何势力都无瓜葛,可以放心使唤。 除了清婉,陆殷还给她安排了另外两个人。 一个叫水映,名义上是揽月轩新来的洒扫宫女,模样普通,沉默寡言,混在人群中毫不显眼。另一个叫水枫,则日日装作在揽月轩外围站岗的低阶侍卫,身姿挺拔,面容冷峻。 禾畹曾偶然见过水映单手稳稳接住了一个险些砸落的花盆,那反应速度和力道绝非普通宫女能有。而水枫,虽看似恪尽职守地站在远处,但禾畹能感觉到,无论她在宫中何处走动,总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带着警惕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陆殷告诉她,水映与水枫是师兄妹,出身一个隐世的武学门派,因缘际会为他所用,身手极为了得,且背景干净,忠心可靠。他没有细说他是如何找到并收服这样的人才的,或许借助了皇权的力量,或许另有际遇。禾畹没有多问,她信任陆殷的安排。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深宫,有这样的两个人在暗处保护,她确实安心不少。 她明白陆殷的用心。他怕。怕淑妃那样心思深沉、家世显赫的女人因嫉妒而暗中加害她,怕昭嫔那般仗着母族势力、性情骄纵张扬的妃嫔寻衅滋事。哪怕禾畹已经极力低调,几乎从不出现在任何公开场合,不参与任何妃嫔间的聚会,如同一个隐形人般生活在揽月轩和文渊阁两点一线之间,可谁又能真正摸透别人的心思?尤其是涉及帝王恩宠这等核心利益时,再谨慎的避让,也可能被视为眼中钉。 所幸,陆殷登基后,一直以“大病一场,龙体尚未完全康复,需潜心政务”为由,极少涉足后宫。即便偶尔踏入,也多是去皇后宫中商议事情,从未召幸过任何妃嫔。这才勉强维持住了后宫表面上的平静,没让那些积蓄的妒火和怨气彻底爆发出来。否则,以淑妃和昭嫔争宠出名的性子,这后宫怕是早已翻了天。 摒弃了那些带着沉重记忆的路线,禾畹此次信步而行,目的单纯了许多——她只是想找个景色尚且宜人、能让她暂时忘却烦恼的地方,看一看。看看这片天空下,除了阴谋与绝望,是否还有别的风景。 她沿着宫墙投下的阴影缓缓走着,青黛和清婉安静地跟在身后稍远的位置。 深秋的宫廷,自有其肃杀之美。金黄的银杏,赤红的枫叶,在灰墙碧瓦的映衬下,色彩浓烈得像一幅油画。偶有不知名的鸟儿掠过空旷的殿宇,发出清脆的鸣叫,更显四周寂静。 禾畹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一道道月洞门,走过一条条寂静的甬道。她不再去计算侍卫巡逻的时间,不再去评估哪里适合逃跑或赴死,只是单纯地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试图在这座庞大的、精致的牢笼里,寻找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自然的慰藉。 或许,换个角度,换种心情,这片困住她的天地,也能呈现出不一样的面貌。又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角落,藏着被她之前急切绝望的心所忽略的、真正重要的东西。 第78章 风拂竹影人独立 信步而行,未曾刻意选择路径,竟一路走到了太液池畔一片较为偏僻的角落。此处有一小片疏落的竹林,竹影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与不远处开阔的湖面形成了动静相宜的景致。走得久了,腿伤初愈之处传来隐隐的酸痛,提醒着她这具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如初。禾畹轻轻吁了口气,在湖边一块较为平坦光滑的大石上坐了下来,暂作休憩。 平日里去往文渊阁那漫长的宫道,皆是依靠青黛推着轮椅代步,今日难得自己行走这般远,虽是随意漫步,却也着实耗费了些气力。她唇边不由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带着些许自嘲。目光,则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景色吸引。 从这一侧望向太液池,视角与她之前为了“勘察”而选择的方位截然不同。少了亭台楼阁的精致雕琢,多了几分野趣与天然。秋日午后的阳光不再酷烈,柔和地铺洒在广阔的水面上,泛起粼粼的金色波光。对岸的宫殿树木倒映在水中,随着微波轻轻晃动,如同虚幻的蜃楼。几只水鸟悠然划过水面,留下浅浅的痕迹,旋即又被水流抚平。微风拂过竹林,带来沙沙的轻响,混合着湖水特有的、略带腥甜的湿润气息。 竟也别有一番风景。 一种脱离了算计与绝望的、纯粹的、带着些许寂寥的宁静之美。 她看得有些出神,连日来因寻找无果而积压的焦躁,因思乡而引发的悲痛,似乎都被这静谧的湖水与摇曳的竹影悄然抚平了几分。身心沉浸在这短暂的安宁里,连身后何时多了一道身影,也未曾察觉。 直到,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某种刻意放缓的柔和,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片宁静: “我还记得,那天去颐和园,你走得累了,我们也是这样,靠在湖边的栏杆上休息,一起看风景。”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荡起无数涟漪。 禾畹猛地回过神,惊讶地转过头。只见陆殷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穿着彰显身份的龙袍,依旧是一身玄青色常服,卸去了朝堂上的威仪,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一种沉浸在回忆中的柔和。他站在那里,目光也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无意识间的喃喃自语。 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竟全然不知! 短暂的惊讶过后,理智迅速回笼。这是在宫苑之内,虽位置偏僻,但终究是公共场所,难保不会有其他宫人经过。她如今是“沈才人”,他是皇帝,礼数不可废。 她连忙从石头上站起身,因动作稍急,腿弯处又是一阵酸软,她强自稳住身形,依着宫规,垂下眼帘,敛衽行礼,声音刻意保持着平稳与恭敬:“臣妾参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未能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她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裙摆下方的青石板上,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湖面移开,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并未立刻叫她起身。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风声、水声、竹叶声依旧。 过了好几秒,才听到他淡淡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平身吧。” “谢陛下。”禾畹这才直起身,却依旧微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姿态恭谨而疏离。 陆殷看着她这副刻意划清界限的模样,眸色深了深,但终究没再说什么。他踱步上前,与她并肩而立,同样望向那片浩渺的湖水。两人之间隔着一步之遥,一个恭敬,一个沉默,共同面对着这片曾见证过禾畹绝望一跃、如今却又显得格外平静的水域。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真正地安静了下来。 不再有繁缛的礼节,不再有迫在眉睫的商讨,不再有激烈的争吵与误解的澄清。只有微风,湖水,竹影,和两个并肩而立、心思各异的异世灵魂。 这份突如其来的、纯粹的安静,却像是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打开了禾畹记忆的闸门。 无数个画面,纷至沓来。 她想起大学时,那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他们确实一起去过颐和园。走了很久的路,她的脚酸痛不已,便是这样靠在湖边的汉白玉栏杆上,他将买来的水拧开递给她,两人就那么静静地靠着,看着湖光山色,看着游船如织,什么也不说,却觉得时光静好,岁月悠长。那时,未来似乎充满了无限可能,他们的手紧紧相握。 后来,他去了香港。她大病一场,自责和后悔让她几乎把自己折磨至死。他的朋友圈出现了那张与魏溦的“合照”……她难过,痛苦地一颗心仿佛碎掉,可时间渐渐过去,伤痛也渐渐抚平。再后来,她接受了“他已开始新生活”的“事实”。那是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痛苦,缓慢而持久。她埋头于自己的学业和工作,用忙碌麻痹自己,但心底某个角落,始终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与难过。 然后,便是那场改变一切的意外落水。冰冷,窒息,黑暗……醒来后,便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里,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惧与挣扎后,“找到陆殷”成了支撑她活下去的、仅次于“回家”的强烈执念。她拼了命地想找到他,想知道他是否也在这里,是否安好。那种在茫茫人海中寻觅唯一同伴的急切与孤独,几乎将她逼疯。 而现在…… 陆殷就在她的身旁。 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那丝熟悉的息。误会已然澄清,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似乎已经消失。 可是,然后呢? 禾畹望着眼前这片陌生又熟悉的湖水,心中一片空茫。那些在无数个日夜里反复咀嚼的后悔与思念,那些在绝望中滋生出的疯狂寻找的执念,在此时此刻,在这个当事人就在身旁的静谧时刻,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量,变得轻飘飘的,无从说起。 她该说什么? 说“我很想你”?似乎太过苍白,也早已不合时宜。 说“我们重新开始”?且不说这诡异的环境与身份,单是她自己心中那道因时间与磨难而刻下的深深沟壑,就让她无法轻易跨过。 询问他这几年的细节?似乎也显得多余而刻意。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了唇边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融入了微凉的秋风里。 她只是沉默着,与他一同,望着这片承载了太多记忆与情绪的湖水,相对无言。 陆殷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开口打破这片沉默。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如同许多年前那个颐和园的午后。只是,彼此的心境,早已沧海桑田。 湖水无言,静静流淌,映照着天光云影,也映照着岸边两个心思沉重、咫尺天涯的身影。 第79章 幽兰独立风雨前 太液池的秋水,在午后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泛着粼粼的、近乎凝滞的波光。残荷败叶交织成一片萧索的图景,偶有耐寒的水鸟掠过,翅尖点破寂静,荡开一圈圈无奈的涟漪。禾畹扶着冰凉的汉白玉栏杆,目光落在水天相接的远处,心神却飘忽在更渺茫的时空之外。那日乾清宫剖白心迹后,她与陆殷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更薄也更坚韧的纱,看得见彼此模糊的轮廓,却触不及内里的温度。 陆殷站在她身侧,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也添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孤寂。他沉默地望着她的侧影,秋风吹动她鬓角的碎发,显得那张清减的脸庞更加脆弱,也更坚定。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关于朝政的烦忧,关于寻找的艰难,关于……他们之间那理还乱的一切,却都堵在喉间,难以倾吐。 最终,还是他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禾畹的心上:“顾凌渊……有消息传回。” 禾畹倏然转头,眼中那层挥之不去的迷惘与刻意维持的平静瞬间被击碎,一种近乎本能的光彩迸发出来,比池面上反射的阳光更为灼亮。“顾师兄?”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身体下意识地转向他,“他……他一切可好?现在在哪里?” 看着她瞬间被点亮的眼眸,那里面是全然的、毫不掺假的急切与喜悦,陆殷的心像是被细密的针尖轻轻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酸涩弥漫开来。他清楚地知道,这喜悦的源头,是那个可能通向归途的消息,是即将归来的同伴,是“回家”这两个字所承载的全部重量。 “他无事,一切安好。”陆殷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语气维持着惯常的平稳,“在外游历数月,并非全无收获。他寻到了一些……可能与我们来此有关的蛛丝马迹。”他刻意模糊了线索的具体内容,既是因为顾凌渊信中语焉不详,也是出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不想让她过于投入的私心。“信中提及,为便于回京后深入追查,他已动身折返,算算日程,约莫半月后便能抵达。” “他要回来了!”禾畹眼中光彩更盛,几乎要满溢出来。她仿佛在无边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终于窥见远方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灯火。希望,如同干涸土地上突然涌入的清泉,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生动的活力。“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她喃喃着,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露出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甚至等不及再多问细节,转身便想离开:“我……我这就去藏书阁!把我翻出来能用上的书都带回来”那急切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在实验室里,一旦捕捉到关键数据苗头时,立刻就要扑回操作台前的她。 “畹畹。”陆殷伸手,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带着秋意的微凉,触碰的瞬间,禾畹动作一滞,仿佛被那温度烫了一下。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中还残留着未褪的兴奋。 “不急在这一时。”陆殷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或者说,是某种无力的挽留,“你腿伤初愈,不宜过度劳累。藏书阁那边,我会吩咐下去,将相关典籍整理出来,等你方便时再去查阅。顾凌渊尚未归来,线索也未明晰,此时盲目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的理由充分且合理,透着关切。禾畹望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映着她自己小小的、急切的身影,也藏着一些她看不分明的、沉郁的东西。她躁动的心绪在他的注视和话语中,慢慢平复下来。是啊,急什么呢?这么久都等了,还差这十几天吗?只是那“回家”的可能太过诱人,让她几乎失态。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陆殷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松开。那短暂的握持,仿佛耗去了他不少力气。他看着她,看着她因兴奋而微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只为那遥远目标而闪烁的光芒,心中一片清明,也一片荒凉。他知道她是为了回家开心。可如果真的回去了,在那个没有皇权枷锁、没有时空错位的熟悉世界里,在她已然决绝转身的过往面前,他们之间,被这古代身份勉强维系着的、微妙而脆弱的关系,还能剩下什么?或许,连这偶尔并肩站立的片刻,都会成为奢望。 “风大了,回去吧。”他最终只是这样说,移开了目光,望向那一片萧瑟的湖面。 禾畹点了点头,心中的兴奋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期待与不安的复杂情绪。她又陪着陆殷在池边站了一会儿,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直到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她才告退,扶着青黛的手,慢慢走回揽月阁的方向。 踏入揽月阁的院门,一股混合着淡淡药香和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秋暮的寒凉。禾畹正想吩咐青黛准备晚膳,目光却是一顿。 正殿内,临窗的紫檀木椅上,端坐着一个身影。藕荷色的宫装,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仅簪着两支素雅的玉簪,通身上下透着一种沉静的书卷气。正是燕娴娴。 她正捧着一卷书,低头看得专注,侧影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柔美温婉。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到禾畹,脸上立刻绽开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惊喜的浅笑。 “沈妹妹回来了。”她放下书卷,起身相迎,动作优雅自然。 禾畹心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迅速掩去。自她与陆殷“相认”后,她便有意淡出了后宫的人际往来,尤其是对燕娴娴这等心思细腻、背景又不简单的妃嫔,更是能避则避。今日她不请自来,且似乎等了不短的时间,绝非偶然。 “不知燕姐姐在此,让姐姐久等了,实在是妹妹的不是。”禾畹快步上前,敛衽行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疚与热情。 燕娴娴伸手虚扶,笑容温婉依旧:“妹妹快别多礼。是姐姐闲来无事,想着妹妹腿伤初愈,过来看看你,说说话。方才等得无聊,便借了妹妹的书看,妹妹不会怪我唐突吧?”她指了指方才放下的书卷,那是一本前朝笔记小说,算不得什么珍本,却正合禾畹如今“养病解闷”的身份。 “姐姐说的哪里话,姐姐能来,妹妹求之不得。”禾畹笑着请她重新落座,吩咐青黛换上好的新茶和几样精细茶点。 两人寒暄起来,从近日天气转凉,说到宫中新进的菊花品种,又聊起某位才人新谱的曲子,燕娴娴言语风趣,见识不俗,总能引着话题,不让气氛冷场。禾畹也打起精神应对,面上带笑,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她与燕娴娴同期入宫,初时因性情不算冲突,加之燕娴娴主动释放善意,关系还算融洽。但禾畹深知,在这深宫之中,表面的和睦之下,往往是盘根错节的利益与算计。燕娴娴出身清流名门,父兄在朝中颇有声望,她本人又素有才名,性情温婉,在宫中口碑甚佳。这样的一个人,绝不会毫无缘由地在一个“失宠”又“病弱”的才人这里耗费如许时光。 茶过两巡,殿内烛火已燃起,晕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光滑的地面上。 燕娴娴捧着温热的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盏壁,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似是随意地提起:“说起来,前两日去给淑妃娘娘请安,倒是听闻了一桩趣事。” 禾畹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顺着她的话问:“哦?不知是什么趣事,能让姐姐也觉得有趣?” 燕娴娴抬眸看她,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淑妃娘娘宫里养的那只西域进贡的狮子猫,妹妹可还记得?通体雪白,眼如碧琉璃的那只。” “记得,很是神气漂亮。”禾畹点头,心中警惕更甚。淑妃的爱猫,在这后宫几乎无人不知。 “是啊,淑妃娘娘爱若珍宝。”燕娴娴轻轻吹了吹茶沫,语气依旧轻柔,“前几日,那猫儿不知怎么,竟溜达到了永巷那边,扑腾着要去抓一只停在残破宫墙上的蝴蝶。结果你猜怎么着?许是那宫墙年久失修,竟被它蹬塌了一小块碎砖,落下来,差点砸到一个路过的小宫女。” 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禾畹的脸庞,继续道:“说来也巧,那附近,离冷宫不远,平日少有人去。那小宫女是负责给那边送些粗使物件的,吓得魂飞魄散。淑妃娘娘知道后,倒是没责怪猫儿,只说是那宫墙本就该修葺了,还赏了那小宫女压惊。不过……” 她话锋微微一转,声音压低了些许,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意味:“妹妹你说,这猫儿平日里在永和宫被看得紧紧的,怎的偏偏就跑去了那么偏僻的地方?还正巧就蹬塌了砖块?虽说没伤着人,但传出去,总归是不太好听。有心人若要做文章,说淑妃娘娘御下不严,纵猫行凶,惊扰宫闱,也不是完全没由头。” 禾畹静静地听着,心中已是波澜暗涌。燕娴娴这番话,看似在说一只猫的趣闻,实则字字机锋。她是在借猫喻人,暗指揽月阁如今就如同那偏僻的永巷角落,而自己,或许就是那只无意中“蹬塌了砖块”的猫?皇帝近日来的关注,就如同淑妃对爱猫的纵容,看似是恩宠,实则可能将她置于危险的境地,随时会被人抓住把柄,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姐姐说的是。”禾畹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语气平淡,“猫儿不通人性,自是哪里有趣便往哪里去。倒是那宫墙,既已知是年久失修,内务府早日派人修葺妥当,也就无事了。想必淑妃娘娘仁厚,也不会与一只畜生计较。” 她四两拨千斤,将话题引回了“修葺宫墙”这等实务上,避开了燕娴娴话语中的暗示。 燕娴娴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她看着禾畹,眼前的女子面容依旧苍白,眼神却沉静如水,仿佛真的只听懂了字面的意思。这份镇定,要么是真心懵懂,要么……就是心思深沉远超她预期。 她笑了笑,将那丝探究掩去,顺着禾畹的话道:“妹妹说得是,终究是死物的问题,修补了便好。只是……”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上了几分真诚的忧虑,“这后宫之中,人心到底非砖石。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难以弥补。有些风言风语,听着无稽,传得多了,也难免三人成虎。” 她站起身,走到禾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柔得如同耳语:“妹妹,你性子静,不喜是非,姐姐是知道的。也正因如此,姐姐才更想说几句体己话。我们同期入宫,总归有几分情谊在。如今这宫里……看似平静,底下却未必。妹妹如今圣眷正浓,不知多少人看着,羡着,也……忌惮着。有时候,并非我们不去争,就能独善其身。” 她的手温暖柔软,话语也充满了关切,但禾畹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冰冷的试探。燕娴娴是在提醒她,也是在评估她。评估她究竟是无心卷入漩涡的池鱼,还是有意搅动风云的潜龙。评估她值不值得投资,或者,需不需要提前防范。 “姐姐金玉良言,妹妹铭记于心。”禾畹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燕娴娴,既不显得过于热络,也不显得疏离,“妹妹入宫晚,许多事看不分明,日后还需姐姐多多提点。只盼着能安安稳稳度日,。”她暗示自己无意争宠,只想保全自身和家族。 燕娴娴仔细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丝毫伪装的痕迹。片刻后,她嫣然一笑,拍了拍禾畹的手背:“妹妹能这样想,那是最好不过了。天色已晚,姐姐就不多打扰了,妹妹好生休息。” 她不再多言,告辞离去,身影消失在揽月阁外的夜色中,如同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却留下了一室难以言喻的复杂气息。 禾畹独自站在殿内,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燕娴娴的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表面涟漪很快散去,湖底却已搅起了泥沙。顾凌渊即将归来带来的兴奋,被这现实的、冰冷的宫廷暗流悄然覆盖。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宫墙巍峨,将天空切割成四四方方的一块。回家的路似乎闪现了一丝微光,而眼前的深宫,却依然迷雾重重,危机四伏。燕娴娴的来访,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再如养伤期间那般“平静”了。 第81章 金石为开露峥嵘 这一夜,对禾畹而言,格外漫长。 回到揽月阁,躺在熟悉的床榻上,她却辗转反侧,毫无睡意。脑海中反复交织着陆殷那双深沉痛楚又带着灼热期盼的眼眸,他温柔的吻落在唇上、耳畔的触感,以及他胸膛下那清晰而急促的心跳。这些画面与感觉,如同烙印,挥之不去。 心乱如麻。 一方面,是即将与顾凌渊重逢、可能触及归家线索的巨大兴奋与期待,如同暗夜行路之人终于看到了远方的篝火;另一方面,则是与陆殷之间那骤然被拉近、又被她亲手推开,却已然无法回到纯粹“盟友”关系的复杂情感漩涡。她贪恋那份熟悉的温暖与悸动,却又被“回家”这个终极目标死死拽住,不敢有丝毫沉溺。 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她心中激烈撕扯,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朦胧睡去。 似乎只是闭眼片刻,便被窗外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唤醒。青黛如同往常一样端着温水进来伺候洗漱,见禾畹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不由担忧道:“小主昨夜没睡好?可是腿伤又不适了?” “无妨,”禾畹揉了揉额角,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只是想着今日……想去文渊阁再找几本杂记看看,有些心神不宁罢了。”她随意找了个借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计算着时辰。 等待的焦灼,比昨日更甚。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数倍。她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时刻竖着,捕捉着院外的任何一丝动静。 终于,在接近午时,周敬德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揽月阁外。这一次,他没有进来,只是让一个小内侍悄无声息地递了个话给青黛。 青黛快步走进来,低声道:“小主,周公公派人传话,说陛下请您此刻前往乾清宫,商讨……商讨昨日提及的那本《山海异闻录》的注解之事。” 《山海异闻录》?禾畹心领神会,这是陆殷找的由头。她立刻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对青黛道:“更衣,我这就去面见陛下。” 依旧是一身素净的常服,禾畹跟着引路的内侍,再次踏上了前往乾清宫的路。白日的宫道少了夜间的森然,多了几分庄严肃穆,但禾畹无心观赏,她的全部心神,都已飞向了那座宫殿深处的密室。 依旧是西暖阁旁的耳房。周敬德守在门外,见到禾畹,微微躬身,无声地推开了房门。 禾畹一步踏入。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仅有一张方桌,几把椅子,四壁皆是厚重的石墙,确保隔音。此刻,桌旁除了坐着那位身着常服、难掩威仪的陆殷之外,还站着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门口,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色儒衫,身姿挺拔,正微微俯身看着桌面上摊开的一卷地图。听到开门声,他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依旧是那张温润中带着沉稳坚毅的脸庞,眉眼间比几个月前多了几分风霜之色,但眼神依旧清澈睿智,正是顾凌渊! “顾师兄!”禾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哽咽,连日来的焦灼、期盼、以及在陆殷那里承受的情感冲击,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忘了礼仪,忘了场合,几步冲上前,下意识地就伸手紧紧抓住了顾凌渊的手臂。 顾凌渊显然也没料到禾畹会如此激动,被她抓得微微一怔,随即眼中迅速掠过一丝了然与心疼。他立刻反手扶住她有些颤抖的手臂,目光快速在她依旧苍白、眼下带着青影的脸上扫过,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禾畹,慢点。我没事,一切都好。”他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扶着她,让她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动作自然。然后他才转向一直沉默坐在主位上的陆殷,依着这个时代的礼节,拱手行了一礼,态度不卑不亢:“陛下。” 陆殷的目光在禾畹紧紧抓住顾凌渊手臂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眸色几不可察地深了深,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抬手虚扶了一下:“不必多礼,坐下说话。”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三人围桌而坐,密室的门已被周敬德从外面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短暂的沉默后,还是禾畹最先按捺不住,她看着顾凌渊,眼中充满了急切:“顾师兄,你在信里说找到了线索,到底是什么?快告诉我们!” 顾凌渊点了点头,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随身带着的一个不起眼的布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用软布层层包裹的物品。他动作轻柔地揭开软布,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赫然是一块石头。 约有婴儿拳头大小,通体呈一种暗沉的黝黑色,表面并不光滑,布满了天然的、如同经络般的细微纹路,触手冰凉,即使在室内常温下,也透着一股子寒意。石头的形状并不规则,但隐约能看出,其大致轮廓和那种独特的黝黑质感,与他们记忆中,导致他们穿越的那块诡异石头,确有几分模糊的相似! 禾畹的呼吸瞬间屏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块石头,心脏狂跳起来。陆殷也微微前倾了身体,目光锐利地审视着。 “这是在云南极边之地,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古老部族附近找到的。”顾凌渊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我根据记忆中那石头的特征,以及我们穿越时可能涉及的能量异常区域进行推断,最终将目标锁定在西南一带。费了不少周折,才在当地一个常年行走于深山老林的货郎手中,看到了这块石头。” 他顿了顿,继续道:“据那货郎说,这石头是他无意中在一处深潭边捡到的,觉得稀奇便留了下来。而关于那个深潭,在当地部族中流传着一个古老的谣言……或者说,禁忌。” “什么禁忌?”禾畹迫不及待地追问。 顾凌渊看向她和陆殷,缓缓道:“那深潭被称为‘哑潭’。传说在很久以前,每逢特定的星夜,潭水会无风起浪,水中会发出幽咽般的怪响,同时潭底会有幽蓝色的微光闪烁。曾有胆大的年轻人潜入查探,却无一例外,要么消失无踪,要么回来后变得痴傻,久而久之,那里便成了禁地,无人敢靠近。这石头,据说就是在那哑潭附近出现的。” “幽蓝色微光……怪响……”禾畹喃喃重复着,脸色微微发白。这描述,与他们穿越时的经历何其相似!她猛地抬头看向陆殷,“陆殷,你看这石头……” 陆殷伸出手,顾凌渊将石头递到他手中。他仔细摩挲着石头的表面,感受着那异常的冰凉,又对着光仔细观察其纹理。良久,他放下石头,眉头微蹙:“外形和质感,确实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这种触手冰凉的特性,以及……这种隐隐让人不舒服的感觉。”他身为这具身体的主人,又融合了部分燕珩的意识,对某些超乎常理的事物,感知似乎比禾畹和顾凌渊更为敏锐一些。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审慎,“仅凭外观和一段虚无缥缈的传说,无法确定它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更无法确定它是否还蕴藏着那种……能将我们送回去的力量。” “我明白。”顾凌渊点头,“所以,我将其带回,就是想集我们三人之力,同时也借助……陛下所能调动的资源,对其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和验证。” 陆殷沉吟片刻,道:“我已暗中下令,以编纂古籍、寻访祥瑞等名义,网罗了一些民间所谓的能人异士,其中不乏精通金石、占卜、甚至一些……萨满巫祝之术的人。或许,可以让他们辨认一下,看看这石头是否有何奇异之处,或者能否探知其来历、特性。” 这是目前看来最可行的方法之一。虽然这些“奇人”中沽名钓誉者居多,但万一真有隐于世的高人,或许能提供一些意想不到的线索。 “如此甚好。”顾凌渊表示赞同,“在未有定论之前,我认为我不宜再远离京城。一方面可以随时参与对这块石头的研究,另一方面,京城信息汇聚,或许也能从其他渠道找到佐证或新的线索。” “那你留在宫中?”禾畹立刻问道,眼中带着期盼。她实在不愿刚重逢就又面临分离。 陆殷看了禾畹一眼,才对顾凌渊道:“你之前的身份是白鹤书院的顾先生,才名在外。突然消失又出现,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不如,便以赏识你的才学为名,征召你入宫,担任皇子公主们的讲师。” 他顿了顿,具体安排道:“燕珩有两位皇弟,两位公主,一名皇子,只是皇子年纪尚幼,昭和公主和和宁公主过两三年正是这个时代要嫁人的时候,一名皇弟已驻守封地,另一名皇弟燕云川因身体不好,,一心养病,只是宫中太医比外面好,所以留在宫中养病,不如你便教导两位公主和那位皇弟吧,只是皇弟身体不好,他隔一日去一次上书房,加上他也是避免男女有别惹闲话,。这个身份既能让你名正言顺地留在宫中,出入方便,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掩护你的行动。” 皇弟公主们的老师?这个身份确实足够清贵且合理。顾凌渊略一思忖,便道:“好”他明白,这既是便利,也是一种无形的约束和监视。陆殷愿意让他留在宫中,靠近禾畹,已是最大的信任和让步。 “畹畹,”陆殷的目光转向一直紧张听着他们安排的禾畹,“你这几个月在藏书阁,可有什么发现?” 提到这个,禾畹脸上兴奋的神色淡去了些,露出一丝无奈和沮丧。她摇了摇头:“几乎是一无所获。我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地方志怪、山水异闻、星象占卜乃至稗官野史,大多数记载都荒诞不经,牵强附会。偶有几条看似相关的,比如‘某人梦入异境,经年方醒’,或者‘某地天降流火,有石色黝黑’,但都语焉不详,找不到任何具体的描述或可验证的细节,更别提与‘时空’、‘转换’相关的系统理论了。” 她叹了口气:“就像是在大海里捞针,而且连那根针具体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唯一的收获,可能就是确认了,在正统的、官方的典籍中,几乎不可能找到我们需要的答案。真正的线索,或许真的就藏在那些被视为‘旁门左道’、‘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和隐秘记载里。”这也侧面印证了顾凌渊此次带回的线索和那个“哑潭”传说的重要性。 三人交换完各自的信息,密室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希望的苗头已经出现,但前路依旧被浓雾笼罩。这块来自遥远边陲、伴随着诡异传说的石头,究竟是打开归家之门的钥匙,还是另一个引人走向未知的谜团? “无论如何,总算是前进了一步。”陆殷最终打破了沉默,他拿起桌上那块黝黑的石头,目光深沉地看着它,“先从验证这块石头开始吧。朕会尽快安排那些‘奇人’前来辨认。顾先生……不,顾讲师,你暂且安顿下来,熟悉一下宫中的环境。畹畹,你也稍安勿躁,耐心等待消息。” 他的安排条理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禾畹和顾凌渊都点了点头。目前,这是唯一的办法。 又商议了一些细节,比如顾凌渊在宫中的住处、授课的具体安排、以及日后三人如何秘密联系等,这次秘密的重聚才算告一段落。 顾凌渊率先起身告辞,他需要去准备明日面见皇弟公主的事宜。禾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找到了同伴,看到了线索,可回家的路,似乎依然遥远得令人心慌。 她转过头,发现陆殷正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情绪复杂难辨。 “我们也回去吧。”他站起身,语气平淡。 禾畹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出了这间承载着他们巨大秘密和希望的密室。阳光透过高窗洒落,照亮了空气中的微尘,也照亮了前路上,那依旧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第82章 风雨欲来同心御 三日后,一切依计而行。 陆殷的安排确实低调而隐秘。没有圣旨明发,没有隆重的引见仪式,只是在皇子公主们读书的“澄瑞斋”悄然更换了一位先生。在偌大的宫廷之中,这等小事如同一粒石子投入深湖,连些许涟漪都未曾惊起,便被日常的洪流吞没。唯有少数有心人,或许会留意到这位新来的、气质清隽的顾先生,但联想到皇帝近来对文教的重视,延请几位山野名士入宫讲学,也并非什么出格之事。 然而,这看似平静的变动,却牵动着揽月阁内一颗悬着的心。 尽管知道顾凌渊能力出众,应对几个孩童绰绰有余,但禾畹依旧放心不下。这种不放心,混杂着对同伴处境的关切,以及对那渺茫归途线索可能因任何意外而中断的恐惧。在顾凌渊正式授课的这天上午,她终究是按捺不住,寻了个“去御花园散心,顺道经过澄瑞斋看看景致”的由头,带着青黛和水映,离开了揽月阁。 澄瑞斋位于内廷与外朝交界处,环境清幽,毗邻一片小小的竹园。禾畹示意青黛和水映留在远处等候,自己则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行至敞开的窗棂下,借着茂密花木的遮掩,向内望去。 学堂内光线明亮,布置得简洁而雅致。顾凌渊一身半旧青衫,立于前方书案之后,身姿如松,正手持书卷,从容讲解。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朗悦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平和力量。 令禾畹略感意外的是,今日学堂内并非只有预想中的。除了坐在前排、年纪稍长的两位公主外,后排还坐着两位年纪相仿、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看衣着气度,并非皇子,更像是哪位王府或勋贵家送入宫中伴读的世子。 对于他们的出现,禾畹并不十分惊讶。宫中为皇子公主开设书房,时常会遴选一些年龄相仿、品性尚可的宗室或重臣子弟入宫伴读,既可切磋学问,也算是一种恩宠和笼络。她只是目光轻轻掠过那两个少年,心中便大致有了判断。 其中一位世子,身着宝蓝色锦袍,眉眼灵动,听得极为专注,偶尔顾凌渊提问,他总能迅速应答,言辞清晰,条理分明,虽年纪尚小,已隐隐透出一种沉稳豁达的气度。禾畹记得似乎听宫人提起过,这应是宋阁老家那位素有“神童”之名的孙辈,名叫宋鸣之。 而另一位,穿着更为华贵的绛紫色箭袖袍服,面容倒是俊秀,只是眼神游离,坐姿也略显散漫。顾凌渊讲到精妙处,他似懂非懂,显然心思不在书本之上。观其行止,虽不失礼数,但那眉宇间隐隐的骄纵与惫懒,一看便知是家中极为受宠、靠着门荫进来镀金的纨绔子弟。这多半是那位以军功起家、圣眷正隆的秦大将军的独子,秦衍。 禾畹的目光最终落回前排的两位公主身上。年岁稍长些的是昭和公主,继承了其母妃的温婉容貌,性子沉静,听得极为认真,不时低头在纸上记录着什么,一派端庄好学模样。而年纪稍幼的和宁公主,则是另一番光景。她小脸圆润,眼神清澈却带着些许迷茫,时而因顾凌渊某个有趣的比喻而掩嘴偷笑,活泼灵动;时而又因某个难以理解的典故而蹙起小小的眉头,显得忧思忡忡。这般模样,倒让禾畹恍惚间看到了些许自己年少时的影子——并非天赋异禀,时常被其深奥所困,情绪易受学业进展牵动。 她心中不由莞尔,对那位传闻中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亲王燕云川生出了一丝好奇。 窗内,顾凌渊的授课仍在继续。他并未因学生资质悬殊而有所偏废,讲解深入浅出,引经据典却不显迂腐,偶尔穿插些史书中的趣闻轶事,不仅吸引了聪慧的宋鸣之和好学的昭和公主,连那神游天外的秦衍也会被吸引,暂时停下转笔的动作,侧耳听上一会儿。对于和宁公主的困惑,他更是耐心十足,换个角度反复阐释,直到那小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禾畹在外偷听了约莫半个时辰,看着顾凌渊游刃有余地掌控着课堂,应对着几个性情各异、背景不凡的“学生”,她心中最后一点担忧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欣慰与感慨的复杂情绪。顾师兄还是那个顾师兄,无论身处何地,面对何种境况,总能以其学识和心性,找到最恰当的应对之道。 看着顾凌渊从容不迫地处理着这一切,禾畹不自觉扬起了嘴角。那是一种看到熟悉的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并与自己身处同一阵营的安心与骄傲。 然而,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太久。当她目光再次扫过课堂,不经意间与那位偶尔抬头、眼神敏锐的宋鸣之视线有瞬间的交汇时,心中微微一凛。那孩子眼神过于清明,虽无恶意,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力。自己在此偷听,虽隐蔽,但未必能完全瞒过这等聪慧之人。 她敛去嘴角的笑意,悄悄后退几步,彻底隐入花木的阴影中,不再窥视。 日头渐渐升高,澄瑞斋内的声音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收拾书具、略显嘈杂的声响。禾畹并未走远,只在附近的竹园小亭中坐着,目光落在亭外几竿修竹上,看似闲适,耳尖却留意着学堂方向的动静。 不多时,便见学子们陆续走出。两位公主在宫人的簇拥下离去,昭和公主步履依旧端庄,和宁公主则活泼些,边走边回头与丫鬟说着什么。宋鸣之独自一人,不疾不徐地走在后面,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那秦衍则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几乎是跳着门槛出来,与等候在外的小厮汇合,主仆二人很快便嬉笑着走远了。 最后出来的,是青衫落拓的顾凌渊。他站在廊下,稍稍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站立而略显僵硬的肩颈,目光自然而然地扫向了竹园小亭的方向,似乎早就察觉到禾畹在此等候。 禾畹站起身,迎了过去。青黛和水映识趣地留在亭外一段距离。 “顾师兄。”禾畹走到他面前,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辛苦了。看来这‘孩子王’也不好当。” 顾凌渊看着她眼中真切的关心,以及那比前几日明显松弛了些的神色,眼底也掠过一丝温和的笑意。“还好,比想象中有趣些。”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调侃,“至少,比处理公司里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永远开不完的会议要纯粹得多。” 禾畹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这个久违的、充满现代气息的词汇,从顾凌渊口中如此自然地说出,在这古色古香的宫廷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又亲切。她仿佛能看到他穿着西装,在窗明几净的现代化办公室里蹙眉审阅文件的样子,与眼前这位青衫儒雅的“顾先生”形象重叠,一种荒诞而又令人心头发酸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说得也是,”禾畹顺着他的话笑道,语气也轻松起来,“没有KPI压顶,没有老板画饼,更没有同事间的勾心斗角……这么一比,对着这几个小皮猴子,确实算是‘轻松’了。”她说着,目光瞥向学堂方向,带着几分戏谑,“不过,我看那位秦小世子,怕是比最难缠的客户还要让人头疼几分。” 顾凌渊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却并无多少厌烦:“资质寻常,心性未定,好在本质不坏,只是被家里娇纵惯了。慢慢引导吧。”他看向禾畹,话锋一转,“你呢?整日在这深宫里,可是无聊得紧了?方才在外面偷听那么久,莫非也想重拾课本,来做我的学生?”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打趣,眼神清澈,含着浅浅的笑意。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个需要谨言慎行的宫廷讲师,也不是那个在异世艰难求索的穿越者,而仅仅是那个在校园里,会与她轻松说笑、讨论问题的师兄。 禾畹被他打趣,也不恼,反而故作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歪着头道:“听起来倒是个不错的消遣。总比成日对着那些宫规戒律、或者去应付那些绵里藏针的妃嫔们要有趣得多。说不定听顾师兄讲几堂课,我也能沾染些才气,免得被人背后议论‘腹内草莽’。” 她这话半真半假,带着自嘲,也带着对后宫生活的些许厌倦。 顾凌渊看着她,目光温和而深邃:“你若真想听,随时可以来。只是……”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只有两人能懂的意味,“只怕你心思早已不在此处。回家可比任何圣贤书都更牵动你的心绪。” 提到“回家”,禾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眼神却愈发清亮。她点了点头,也压低了声音:“是啊……那块石头,还有你带回来的线索,才是重中之重。陆殷他说已经在安排人辨认了,只是不知何时能有消息。” 两人借着竹林的掩映,在这相对隐蔽的学堂外角落,低声交谈起来。禾畹将陆殷打算召集奇人异士的事情说了,也提到了自己这段时间在藏书阁一无所获的沮丧。 “正统典籍若无记载,未必是坏事。”顾凌渊冷静地分析,“这说明我们寻找的方向,可能本就偏向于被主流排斥或无法理解的领域。我那块石头和‘哑潭’的传说,正属于此类。陆殷召集那些人,虽然希望渺茫,但总是一个尝试的方向。” “我明白。”禾畹叹了口气,“只是等待的滋味,实在磨人。”她抬头看向顾凌渊,眼中带着依赖,“幸好,现在有你在这里。感觉……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顾凌渊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信任,心弦微动,但很快便恢复了惯常的冷静自持。“我们三人,本就是一体。”他语气坚定,“无论前路如何,总要一起走下去。你在此处,也需万事小心。” 顾凌渊看着禾畹,沉吟片刻,语气慎重地问道:“禾畹,有件事……那天晚上在河边,你们在争执?后来听陆殷说,你们曾是男女朋友?” 禾畹的心像被轻轻捏了一下。她沉默片刻,目光投向摇曳的竹影,仿佛能穿透它们,看到那个已经遥远模糊的世界。 “是啊,”她声音有些飘忽,“我们在一起过。” 她的思绪沉入回忆。 她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带着清晰的怀念,“你看他平时好像挺冷静,甚至有点疏离,但对认可的人,又会出乎意料地随和和坚持,超出我的意料。” 禾畹的语气变得柔和,带着真实的感激,“我在学校的时候,遇到了点麻烦,他居然能坚持半年风雨无阻晚上送我回宿舍。 我那时候……其实有点依赖他。”她轻声承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迷路了给他打电话,遇到烦心事找他吐槽,他好像永远都有办法,或者至少,能安静地听我说完。”那些共享的深夜电话,那些在校园角落里漫无目的的散步,那些因为彼此存在而感到安心的瞬间,此刻清晰得仿佛昨日。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那点笑意也消失了。“我们在一起三年,大部分时候……是很好的。”她顿了顿,像是要鼓起勇气才能继续,“但是,后来……面临毕业,未来的选择摆在了面前。”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他拿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对他未来的发展至关重要。”她的语速慢了下来,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追悔,有无奈,也有当时的自以为是的决绝,“而我……我当时觉得,我们都很年轻,不应该被感情束缚住脚步。尤其……不应该是我束缚住他的脚步。” 她省略了具体的争吵,省略了那些她自以为“理智”却可能伤人的话语,省略了那个最终导致决裂的、关于“规划不同”的结论,也刻意模糊了她提出分手的主动角色。只是将核心原因归结于——她希望他去香港,拥有更好的发展。 “那时候觉得,如果他为了我放弃那么好的机会,将来也许会后悔,那对我们都不公平。”她的话语带着一种事后的苍凉反思。 顾凌渊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禾畹低垂的眼睫上,那微微的颤抖泄露了她平静叙述下的不平静。他听到了那段感情的美好开端,听到了陆殷可靠而温暖的一面,也听到了禾畹当年那份带着稚气却同样真诚的“为他好”的考量。一段本该有无限可能的关系,最终败给了现实的距离和对未来的不同想象,以一种带着牺牲意味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他的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难过。为那个因为前途和距离而无奈分开的结局,也为此刻在这异世时空里面临的、更加错综复杂的局面。 现在,他们之间没有了异地,没有了显而易见的发展分歧,那么……他们会不会还有可能? “我明白了。”顾凌渊的声音依旧温和,却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他了然的,不仅仅是那段过往,更是此刻横亘在禾畹与陆殷之间,那比地理距离和发展歧路更加无形却可能更加坚固的屏障——时间造成的隔阂、刻意压抑的情感、以及对“回家”近乎执念的追求。这些,恐怕比当年的“香港”更加难以逾越。 “世事弄人。”他最终只是轻轻感叹了一句,将所有翻涌的思绪压下,“过去的选择,在当时总有当时的理由。重要的是现在。”他将话题引回现实,语气变得冷静而务实,“眼下,我们三人的目标是一致的。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禾畹抬起头,对上他清明而温和的目光,知道他懂了,也感谢他没有继续深究。她点了点头,将那些翻腾的旧日情绪努力压下。“嗯,顺其自然。找到回去的方法最重要。”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那段被翻出的过往像一层薄纱,暂时隔开了现实的喧嚣。 又站了一会儿,直到打扫的小太监探头,禾畹才告辞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顾凌渊独自立在竹影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了然了那份始于吸引、终于“牺牲”的过往,也看懂了禾畹叙述中那份未曾完全放下的复杂情愫。然而,正因为他看得清楚,才更觉得前路迷茫。 时间冲刷过的情感,还能回到最初吗?而那个“回家”的终极目标,又会将这三人的关系,导向怎样的终局? 阳光透过竹叶,在他清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斑驳光影,一如他此刻难以言说的心境。 第83章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凤仪宫的夜,总比其他宫殿更深沉几分。烛火在精工雕琢的灯罩内安静燃烧,将皇后姜舜华的身影投在身后那幅巨大的《万里江山图》上,明明坐在锦绣堆中,却无端显出一种孤悬于峭壁的伶仃。 她并非天生贵胄。姜家庶女的身份,是她一生都无法彻底洗脱的烙印。当年被家族如同弃子般,指婚给那位因母族势微、在诸多皇子中看似最无胜算的燕珩时,无人看好这段婚姻,包括她自己。那是一场冰冷的政治联姻,无关风月,只为家族那微不足道、甚至可能落空的投资。 然而,命运有时便是这般诡谲。燕珩并非池中之物,他隐忍坚韧,胸有丘壑。而姜舜华,这个被家族轻视的庶女,偏偏拥有不输男儿的智计与魄力。他们从最初的相互试探、利益捆绑,到后来在血雨腥风的夺嫡路上并肩前行,竟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其间多少惊心动魄,多少隐忍算计,早已不足为外人道。那份在生死与共中淬炼出的情谊与信任,早已超越了寻常夫妻,更像是牢不可破的政治同盟与灵魂战友。 可帝王之路,从无坦途。登顶之后,便是新一轮的权衡与倾轧。姜家见女儿登上后位,便欲将其作为掌控朝局的傀儡,肆意索取。姜舜华的断然拒绝,引来了家族的疯狂反噬——他们竟欲送嫡女入宫分宠,甚至取而代之。燕珩的坚决反对,彻底激化了矛盾,导致姜家转而与当时野心勃勃的皇弟燕昱勾结,险些酿成大祸。为抗衡此局,引入手握军权的齐家势力,纳淑妃入宫,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亦是饮鸩止渴。 如今,燕昱党羽已肃清,蛰伏府邸不敢妄动。姜家经上次清洗,亦元气大伤。唯有齐家,这头昔日的盟友,在分享权力盛宴后,羽翼日渐丰满,爪牙伸向朝堂内外,已成新的心腹大患。 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周敬德压低的声音响起:“陛下驾到。” 姜舜华敛起纷繁的思绪,起身,并未行大礼,只是微微屈膝:“陛下。”姿态间,是历经风雨后独有的熟稔与不必言说的默契。 陆殷步入殿内,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有些冷峻。他挥手示意周敬德退下并严守宫门,这才在姜舜华对面的榻上坐下。目光掠过她略显疲惫的脸庞,他心中那份属于燕珩的残留意识泛起一丝微澜,是敬重,亦是复杂难言的愧疚。 “齐家,近来不太安分。”陆殷开门见山,声音在寂静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沉稳。他没有绕弯子,直接将话题引向核心,“吏部考功司的缺,他们想插手。西北的军饷调度,齐大将军的折子里,夹带了太多私货。” 他将几项关键的朝堂动向简洁道出,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些,本就是他这个皇帝需要直面并决策的事情。 姜舜华静静听着,并不插言朝政细节,这是他们之间多年的界限与默契。她只是在他话音落下后,才缓缓接口,将后宫这面的镜像呈现出来:“淑妃在宫中,气焰也随之水涨船高。协理六宫之权,被她用来了不少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的勾当。甚至……”她顿了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陆殷,“对几位新入宫的妹妹,也多有关注,尤其是……揽月阁那位沈才人。” “揽月阁”三个字,她吐得轻缓,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陆殷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自然知道姜舜华指的是禾畹。淑妃对禾畹的“关注”,无非是源于他之前因心绪不宁而偶尔流露的异常。这让他心头掠过一丝烦躁,是对自身失控的不满,也是对可能将禾畹置于险境的担忧。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道:“朕知道了。” “齐家势大,根深蒂固,尤其在军中,”陆殷指尖轻叩紫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明着打压,恐其狗急跳墙,引发朝局动荡。眼下,还不是与他们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姜舜华微微颔首,眸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接话道:“陛下所言极是。既不能直撄其锋,便需行分化、制衡之策。淑妃在宫中倚仗家族之势,行事愈发无所顾忌,这协理六宫之权,便是她结党营私、扩张影响的利器。需得有人……分走她手中的权柄,让她处处受掣肘,其势自衰。” “皇后心中已有人选?”陆殷抬眼看向她,语气虽是询问,却带着了然。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无需过多言语。 “确有两个想法,请陛下斟酌。”姜舜华声音平稳,条理清晰,“其一,秀女祁景窈。此女性情爽利明快,并非工于心计之辈,更重要的是,其父祁御史在都察院素有清名,为人刚正,与齐家素无往来,甚至曾因军饷审计之事与齐大将军有过龃龉。扶持祁家女,既可彰显陛下不偏不倚,重用清流,又可借祁御史在言路上的力量,适时敲打齐家。让景窈妹妹分担部分宫务,名正言顺。” 陆殷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祁景窈……性子是耿直了些,但正因如此,反不易被齐家笼络。其家世背景,确是合适人选。可。” 姜舜华见他同意,便继续道:“其二,便是凝妃妹妹。”她提到凝妃时,语气稍缓,“凝妃性子沉静温和,与世无争,多年来潜心礼佛,在宫中口碑甚好。其家族虽不显赫,却也是书香门第,世代忠良,从不参与派系之争。更重要的是,”她看向陆殷,目光坦诚,“臣妾与凝妃私交尚可,知其心性,她掌权,不会成为第二个淑妃。由她出面统领部分事务,淑妃即便心中不满,也难以在明面上指责什么,毕竟凝妃的资历与品阶都在那里。” 她略停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点:“此举,在外人看来,或是陛下眷顾旧人,平衡后宫,亦可淡化……陛下近来对某些新晋妃嫔的特别关注,避免有人成为众矢之的。”她话语含蓄,未提“揽月阁”或“沈才人”,但陆殷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深意——这是在用提拔凝妃,来为禾畹分散可能聚焦过去的火力。 陆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赞赏。姜舜华此计,一石三鸟,既打压了淑妃,扶持了可控势力,还顺带保护了禾畹。这份心思缜密与顾全大局,确非寻常女子可比。 “凝妃……”陆殷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总是带着淡泊笑意的娴静身影,“她确是最不会引人非议的人选。沉静多年,如今让她分担宫务,也说得过去。就按皇后说的办。具体如何分配职权,由你来安排,务必做到平稳过渡,不起波澜。” “臣妾明白。”姜舜华垂首应下,“会寻个恰当的时机,以宫务繁杂、需人分忧为由,将一部分无关紧要却又需经常出面的事务,交由凝妃与祁景窈共同打理。逐步削权,润物无声。” “好。”陆殷定下决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冷峻,“前朝那边,朕会着手调整,让祁御史等人有机会发声。后宫这里,就有劳皇后费心了。” 帝后二人相视一眼,无需再多言,一场针对淑妃及其背后家族的温和绞杀,已在这静谧的深宫之夜,悄然拉开了序幕。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平静无波却暗藏机锋的脸庞。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这宫廷之中的风雨,往往始于最不经意的几句话。 两人又就一些具体细节低声商议了片刻。如何安插人手,如何引导言官风闻奏事,如何把握打压的力度,既要让齐家感到切肤之痛,心生忌惮,又不能逼得他们铤而走险。整个过程中,陆殷主导着朝堂方面的策略,姜舜华则补充后宫配合的细节,分工明确,思路清晰。 当大致方略已定,殿内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陆殷的目光掠过跳跃的烛火,思绪似乎飘远了一瞬。他想起方才姜舜华提及揽月阁时,那看似无意的一瞥。他知道她在提醒他,也在试探他。禾畹的存在,如同一个微妙的变量,已经开始扰动后宫乃至前朝的平衡。 他必须更加谨慎。 姜舜华看着陆殷陷入沉思的侧脸,那双深邃眼眸中偶尔闪过的、与她记忆中燕珩不完全相同的锐利与疏离,让她心中微动。她并未追问,只是适时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恳切:“陛下,朝堂风雨,后宫纷争,臣妾皆可与陛下共担。只求陛下,无论如何,务必护佑宸儿周全。他是我们……唯一的骨血。” 她的声音不高,却重重敲在陆殷心上。那个年幼的太子,是燕珩与姜舜华在这冰冷皇权中,唯一温暖的血脉链接,也是陆殷必须守护的责任。 陆殷收回飘远的思绪,迎上她恳切的目光,郑重颔首:“朕答应你。宸儿是朕的嫡子,是大燕储君,朕会护他平安,也会……将这江山,稳妥地交到他手中。” 这是承诺,也是对这份沉重信任的回应。 得到他斩钉截铁的保证,姜舜华紧绷的心弦似乎松弛了些许,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倦意的安然。 陆殷不再多留,起身离去。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凤仪宫门外,融入沉沉的夜色。 姜舜华独自坐在榻上,良久未动。她回想方才陆殷谈及朝政时的果决,以及那一闪而过的走神。揽月阁的沈才人……陛下对她,似乎真的有所不同。这不同,是福是祸?在这与齐家即将正面交锋的微妙时刻,任何变数,都需格外警惕。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消散在空旷的殿宇中,无影无踪。 而离开凤仪宫的陆殷,走在冰冷的宫道上,夜风拂面,带来一丝清醒。打压齐家的棋局已布下,而禾畹……他必须将她更好地护于羽翼之下,绝不能让她成为这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前朝后宫的暗流,因他一个不经意的关注,已然悄然涌向那个只想“回家”的灵魂。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第84章 夜阑药香惊旧识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甸甸地覆盖着层叠的宫阙。白日里的琉璃金瓦、朱漆廊柱,此刻都失了颜色,只剩下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在稀薄的月光下透出森然的威仪。揽月阁内,烛影摇红,禾畹坐在窗边,指尖抚过书页,却一个字也未曾入眼。 青黛垂手侍立在侧,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她知晓小主心绪不宁。晚膳后,乾清宫侍寝的消息便如长了翅膀,飞遍了后宫每个角落——陛下召了祁才人。旁人或许只道是祁家女走了大运,但青黛却能感受到,自家小主那过于平静的面容下,压抑着怎样汹涌的暗流。 禾畹望着窗外无垠的黑暗,心头仿佛也被这夜色浸透,冰凉而滞涩。她知道会有这一天。陆殷,或者说,皇帝燕珩,他坐在那个位置上,有些事,身不由己。他甚至提前知会过她,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无奈,告诉她这只是权衡之计,是做给虎视眈眈的齐家和亟待扶持的祁家看的戏码,是为了稳住前朝后宫的平衡。 道理,她比谁都明白。理智上,她甚至可以冷静地剖析出这一步棋的深意与必要。他没错,作为一个帝王,他必须如此布局。 可是,心呢? 那颗属于“禾畹”的心,并非全然由理智铸成。它顽固地记得另一个时空,那个只属于她的陆殷。记得他实验室里专注的侧影,记得他骑着单车载她穿过林荫道时拂过耳畔的风,记得他偶尔笨拙却真诚的关怀,记得他唇间温热的触感……而此刻,不远处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里,那个拥有同样容颜、同样声音的男子,正与另一个女子共处一室。即便只是“做戏”,那想象中的画面,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棱,刺入心脏,不致命,却带来绵长而尖锐的痛楚。一股混合着酸涩、委屈、以及对自己这份无力掌控情绪的恼怒,在她胸臆间冲撞。 这金碧辉煌的牢笼,从未像此刻这般令人窒息。她猛地站起身,带起一阵微风,烛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青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随我出去走走。” “小主,夜深寒重,恐伤了身子……”青黛忧心忡忡地劝慰。 “无碍,只在附近透透气。”禾畹的语气坚决,不容置疑。她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需要冰冷的夜风冷却滚烫的思绪。 青黛不敢再多言,连忙取来厚实的灰鼠斗篷为她系好,又示意值守在外的水映和水枫紧随其后。主仆四人,悄无声息地步入沉沉的夜色。 没有目的地,禾畹只是沿着宫灯投下的、昏黄而孤寂的光晕,漫无目的地前行。水映和水枫提着灯笼,默契地落后数步,既护卫周全,又不至打扰。青黛则亦步亦趋,时刻留意着禾畹的步伐与情绪。 寒风掠过脸颊,带来几分清醒,却吹不散心底那团乱麻。她看着地面上自己摇曳扭曲的影子,只觉得自身便如这影子一般,虚无地附着于这陌生的时空与身份,连最私密的情感,都成了需要克制和掩饰的负累。她想起顾凌渊,想起那渺茫的归家之路,这信念是黑暗中唯一的光,却也照见了眼前现实的更加不堪。 心烦意乱间,脚步将她引至一处僻静的宫苑附近。此地的灯火尤为稀疏,光线黯淡,然而,一股清冽独特的香气,却执着地穿透寒凉的空气,丝丝缕缕萦绕而来。 非兰非麝,不似花香馥郁,也非檀香沉凝,那是一种混合了草木根茎、干燥叶片乃至泥土的、带着微苦与甘醇的奇异气息。是药香。 禾畹驻足,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源于自然的、质朴的味道,竟奇异地抚慰了她焦躁的神经。她循香望去,只见前方不远,一座宫苑的院门半掩,门楣匾额在夜色中模糊难辨,但那浓郁的草药气息,正源于此。 宫中竟有这等地方?禾畹心生疑惑。此地并非太医署所在。好奇心驱使下,她放轻脚步,悄然走向那扇虚掩的门。 院内景致与别处宫殿大相径庭,不见雕梁画栋,入目是一片精心打理过的园圃。借着朦胧月色与远处宫灯渗入的微光,可见一畦畦整齐的田垄,种植着各式形态奇特的植物,秋意虽浓,许多仍顽强地保持着青翠。竟是一处药圃。 药圃尽头,连着座规模不大的殿宇,殿门同样未闭严,昏黄的光线从门缝溢出,伴随着隐约的……捣药声? 禾畹心下疑云更甚。何人会在如此深夜,于此地捣药?她屏息凝神,悄声移至门边,借着缝隙向内窥探。 殿内陈设简朴,更像一间宽敞的药室。四壁林立着药材柜格,空气中弥漫着比室外浓郁数倍的药香。中央,一个身着素色常服的清瘦身影背对门口,坐在小炉前,炉上陶罐微沸,发出细弱的“咕嘟”声。他正低着头,专注地用小巧的戥子称量药材,继而投入罐中,偶尔执起一旁的玉杵,在石臼中不急不缓地捣着。 那背影年轻,甚至有些单薄,动作却沉稳老练,透着与这深宫之夜、与这宫廷氛围格格不入的沉静与专注。 禾畹凝视着那捣药的背影,一个名字浮上心头——燕云川。那位传闻中体弱多病、常年静养的亲王。宫中此般年纪,又能拥有如此僻静药圃、深宵捣药的,除他之外,恐无第二人。 正当她思忖之际,那捣药的动作倏然一顿。他并未立刻察觉门外有人,只是习惯性地侧耳,聆听夜的寂静。片刻后,他才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迟缓的从容,转过身来。 月光与室内昏黄的烛光交织,清晰地映照出他转过来的面容。 那是一张清秀却血色全无的脸,苍白得近乎脆弱,仿佛久未见光。眉眼细致,鼻梁挺直,唇色浅淡,周身笼罩着一层浓重的病气。然而,就在这张写满羸弱的脸上,禾畹的目光死死钉在了他的眉眼鼻梁之间! 怎么会是他?! 禾畹的瞳孔骤然紧缩,呼吸瞬间窒住,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九天惊雷当头劈中! 这张脸!这张虽被病痛折磨得苍白憔悴,但五官轮廓、那眉骨的弧度、那鼻梁的线条、那下颌的收紧……分明就是——那个在现代喧嚣的夜市、在她拿那块诡异石头项链时,抱着篮球风风火火跑过、不小心将她撞了个趔趄、还回头对她露出过带着汗水和阳光气息的、歉意又爽朗笑容的少年! 一个是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充满蓬勃生命力的阳光少年;一个是在深宫药圃里与病榻为伴、面色苍白气息羸弱的忧郁亲王。气质判若云泥,宛若两个极端!但那五官的底版,那骨骼的构架……禾畹绝不会认错!穿越时空的剧烈撕扯,生死边缘的挣扎徘徊,寻找归途的焦灼渴望,早已将她对那个命运转折点的记忆,磨砺得如同烙印般深刻清晰!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可能是燕云川?!大燕朝的皇弟?! 巨大的震惊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方才因陆殷而产生的所有烦闷心绪,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刹那间冻结,又在下一瞬疯狂奔涌,四肢百骸一片冰凉,额角却沁出细密的冷汗。 “是…是你?!” 她几乎是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震骇与激动而尖锐变形,彻底抛却了宫廷礼仪、身份尊卑,甚至忘记了身后还有青黛等人。 她猛地向前冲去,踉跄着跨过门槛,直冲到燕云川面前。在青黛和水映水枫惊恐的注视下,禾畹伸出因剧烈颤抖而无法自控的手,一把死死攥住了燕云川那截裸露在袖口外的、冰凉而纤细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入他的皮肉。 “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她死死盯着他那双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而微微睁大的、清澈却蒙着病气的眼眸,连声追问,声音带着哭腔与歇斯底里的迫切,“你为什么也会在这里?!那个石头!是不是因为那个石头?!” 她语无伦次,积压了太久的恐惧、迷茫、孤独,以及此刻排山倒海般的惊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喷薄。她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又像是面对着一个可能揭开所有终极谜底的、最关键的人物,完全失去了理智与克制。 青黛与水映水枫被禾畹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疯狂的举动骇住了,慌忙上前欲要阻拦:“小主!小主您快松手!这是云亲王殿下!使不得啊!” 然而禾畹充耳不闻,她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燕云川脸上,试图从他眼中挖掘出一丝熟悉、一丝认同、一丝属于那个篮球少年的鲜活痕迹。 手腕被骤然抓住,燕云川初时的确露出了清晰的错愕与讶异,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位仅有数面之缘的沈才人为何会如此失态,并问出这些石破天惊、匪夷所思的问题。 但,那错愕仅仅持续了电光火石的一瞬。 随即,他眼底的情绪以惊人的速度沉淀下去。他并未立刻挣脱,也没有惊慌,反而眼色深沉地观察着禾畹。那目光锐利而冷静,如同幽深的古井,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激动得近乎扭曲的面容,带着一种审慎的、近乎剖析的意味,飞快地掠过她脸上的每一寸表情,捕捉着她眼中每一丝惊惶与迫切。 这短暂的、与他病弱外表截然不符的深沉审视,让禾畹心头猛地一悸。 然而,未等她捕捉更多,那深邃的目光便已收敛。他眼底恢复了一片沉寂的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加淡漠,更加难以捉摸。 “沈才人,”他开口,声音清越,却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冰凉,如同玉石相叩,在这药香弥漫的静室中清晰回响,“您这是何意?本王听不懂。” 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心虚或波澜,仿佛真的只是在面对一个骤然失心疯、胡言乱语的宫妃。 “您想必是认错人了。”他继续淡淡陈述,目光从禾畹激动泛红的脸上移开,落在自己被她紧紧箍住的手腕上,“本王自幼沉疴缠身,困于宫苑,足迹罕至外界,沈才人所说的,本王一概不知,一概不晓。” 他顿了顿,手腕微微运力,以一种不容抗拒却又未失礼数的力道,缓慢而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腕从禾畹那因极度用力而指节惨白的手中抽离出来。 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让禾畹猛地一颤。 “夜深露重,沈才人想必是心神耗费过甚,以致产生了幻视幻听。”他后退半步,重新拉开距离,语气依旧平淡,却已带上逐客的漠然,“此处药气氤氲,恐扰了才人清净。还请尽早回宫安歇为宜。” 语毕,他竟不再看禾畹一眼,径自转过身,重新执起那柄玉杵,仿若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一般,一下,一下沉稳地,继续捣着石臼中未碎的药材。 “笃、笃、笃……” 规律的捣药声在寂静的殿内回荡,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禾畹已然混乱不堪的心上,冰冷,钝痛,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否定。 他否认了。 如此彻底,如此镇定地否认了。甚至连那片刻的深沉观察,都像是她的错觉。 禾畹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那股因巨大发现而燃起的、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狂热火焰,瞬间熄灭,只剩下彻骨的寒凉与更深的、无边无际的迷茫。 看着燕云川那清癯孤寂的背影,看着他专注捣药、仿佛外界一切皆与己无关的侧影,禾畹的心,一点点沉入不见底的深渊。 是他吗?真的只是她压力过大、思念成疾而产生的荒谬幻觉吗?可那张脸,那篮球少年的鲜活影像与眼前病弱亲王的苍白面容在她脑中疯狂交织、重叠! 还是说……他认得她!他什么都知道!那片刻的深沉观察就是证据!可他为什么要否认?他在隐藏什么?这深宫之中,究竟还埋藏着多少秘密? 巨大的希望轰然坍塌,随之而来的是更沉重的失落,以及一种被无形高墙彻底隔绝的、令人绝望的无力感。她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燕云川的背影,听着那单调而固执的捣药声,感觉自己与那个可能近在咫尺的真相之间,横亘着一道无法穿透的、沉默的铁壁。 青黛与水映水枫战战兢兢地上前,搀扶住身形微晃的禾畹,声音带着惶恐:“小主,咱们……咱们回去吧……” 禾畹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孤寂背影,目光复杂难言。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试图靠近,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那场失控的爆发中耗尽。 她缓缓转过身,倚靠着宫女的搀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沉重地,踏出了这座被奇异药香笼罩的宫殿,重新融入外面无边的夜色。 殿外,寒风凛冽。而禾畹的心,却比这夜色更沉,比这寒风更冷,乱麻丛生,疑窦万千。 燕云川……你究竟,是谁? 第85章 疑云骤起夜难寐 失魂落魄地回到揽月阁,那浓重的药香仿佛仍缠绕在鼻尖,混合着燕云川那双沉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眸,在禾畹脑海中反复闪现。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寒意,却隔不断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 “是他…一定是他!”这个念头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那个篮球少年鲜活的身影与燕云川苍白病弱的容颜不断交错、重叠,最后死死地钉在她的意识里。巨大的震惊过后,是一种近乎恐慌的急切——她必须立刻告诉陆殷!这宫里,除了她和顾凌渊,竟然还有第四个来自现代的人!她疑云陡生,为什么在她第一次拿到石头时,他就出现了,他们来到了这里,他又存在,这些事情,跟他到底有多少关联,他到底知道多少? 这个发现太过惊人,几乎要冲破她的理智。她猛地转身,就想朝殿外冲去,立刻去往乾清宫,不管此刻是什么时辰。 她冲向门口的脚步猛地刹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是了,她怎么忘了。此刻的陆殷,是皇帝。他正在履行皇帝的“职责”,与另一位妃嫔在一起。即便他心不在此,即便这只是权宜之计,但那道宫墙,那重身份,在此刻成了她无法逾越的鸿沟。她难道要像个争风吃醋、不识大体的妃嫔一样,在深夜贸然闯去,打断皇帝的“好事”,只为了诉说一个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的发现? 一股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上,瞬间淹没了方才的激动与急切。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殿门,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点点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青黛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搀扶:“小主!您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地上凉!” 禾畹任由她扶着,坐到一旁的软榻上,她摆了摆手,声音沙哑:“我没事……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青黛与水映水枫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担忧,却不敢违逆,只得悄声退至外间,留下禾畹独自一人面对这惊天的秘密与无边的孤寂。 告诉陆殷的路,暂时被堵死了。那……顾凌渊呢? 对,顾师兄!他一定也能理解!他一定会和她一样震惊! 这个念头让她灰败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一丝光亮。但很快,这光亮又黯淡下去。顾凌渊是外男,虽被特许留在宫中授课,但他的住处是陆殷特地安排的,位于靠近前朝的区域,与后宫界限分明。此刻已是深夜,她一个后宫妃嫔,贸然前往外男居所,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不仅会害了自己,更会连累顾凌渊。 不行,不能去。 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躁和孤立无援的感觉紧紧攫住了她。明明发现了如此重要的线索,明明可能找到了揭开谜底的关键人物,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被困在这四方宫墙之内,独自承受这巨大的秘密带来的冲击和煎熬。 这一夜,揽月阁的烛火几乎燃至天明。 禾畹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燕云川那张病弱却与记忆中少年重合的脸,他否认时那平静到诡异的眼神,那片刻深邃的审视,还有那一声声规律的、仿佛敲在她心上的捣药声……所有细节都在她脑中反复播放,挥之不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梳理着来龙去脉。 为何燕云川会拥有那个少年的容貌?是巧合?这世上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跨越时空?不,她不信。那少年的模样她记得太清楚了,那种蓬勃的生命力与燕云川的病弱截然不同,但五官,绝无可能错认。 那他为何否认得如此彻底?是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穿越导致了失忆?还是……他在伪装?如果他是在伪装,那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潜伏在宫中,以亲王的身份,意欲何为?他是否知道她和陆殷、顾凌渊的存在? 一个个问题如同乱麻,缠绕着她,让她头痛欲裂。她知道,自己必须谨慎。燕云川的身份非同小可,他是亲王,是燕珩的弟弟。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贸然指认,不仅无人会信,反而可能引火烧身。而且,他那份超乎常人的镇定与深沉,让她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这个人,绝不简单。 直到窗纸透出朦胧的青白色,禾畹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昏昏沉沉地睡去。但没过多久,她便惊醒过来,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发现,让她无法安眠。 第二天清晨,禾畹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脸色依旧不好看,但眼神却比昨夜清明了许多。一夜的煎熬与思考,让她从最初的震惊与慌乱中勉强挣脱出来,恢复了几分理智。 她知道自己不能慌,不能乱。 陆殷身为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尤其眼下还要应对齐家、平衡朝局,压力巨大。自己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贸然去打扰他,增添他的烦恼。况且,关于燕云川,她还需要更多的观察和确认。 那么,眼下最合适商议的人,依旧是顾凌渊。 用过早膳,禾畹以“去御花园散心”为由,带着青黛和水映,看似随意地走向澄瑞斋的方向。她没有直接去课堂打扰,而是熟门熟路地绕到了学堂旁边的一间供授课先生暂时休息、存放书具的耳房。这里相对安静,与学堂仅一墙之隔,又能避开大部分宫人的视线。 她让青黛和水映在耳房外不远处等候,自己则走了进去,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子正对着学堂院落的一角,可以看到学子们进出。她需要等,等顾凌渊下课。 耳房内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时间一点点流逝,学堂里隐约传来顾凌渊清朗的讲课声,以及学子们的跟读或应答声。这熟悉的声音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她强迫自己耐心等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频频望向窗外。 当下课的钟声终于敲响,学子们如同出笼的雀鸟,嬉笑着从学堂正门涌出时,禾畹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混在人群末尾,一个格外沉静、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比昨夜在药圃见到时更显清瘦单薄,脸色依旧苍白,行走间步伐缓慢,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虚弱。正是燕云川! 禾畹的呼吸瞬间屏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架子上的一卷书简,“啪”地一声落在地上也浑然未觉。 她的目光,如同两道灼热的射线,死死地钉在燕云川身上,带着一夜未眠积攒的所有惊疑、审视、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祈求——祈求他能给出一个答案,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暗示!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锐利,正低头缓步而行的燕云川似有所觉,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隔着不算远的庭院,在空中骤然相遇! 那一瞬间,禾畹清晰地看到,燕云川那双清澈却带着病气的眼眸中,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没有昨夜初见她时的纯粹错愕,也没有后来否认时的全然淡漠,那里面……似乎有一丝了然的深沉,一丝难以言喻的晦暗。 他眼神深沉地回望着她,没有立刻移开,也没有丝毫慌乱。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惊疑与质问。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周围学子们的喧闹声仿佛都隔了一层膜,变得模糊不清。 禾畹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固执地、带着一丝倔强地回视着他,试图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真相。 这短暂又漫长的对视,可能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 最终,是燕云川率先移开了目光。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依旧是那副病弱的、与世无争的模样。他微微侧身,面向禾畹所在的方向,动作略显迟缓却依旧保持着皇族该有的仪态,双手微拱,对着她,遥遥地、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 动作标准,无可指摘。 然后,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步履略显蹒跚地、一步一步,消失在院落的拐角处。那月白色的背影,在秋日略显萧瑟的庭院中,显得格外孤清,也格外……莫测。 禾畹僵立在窗前,久久无法回神。 他行礼了。以一个亲王之尊,向她这个品级不高的才人行礼。 这合乎礼制,却更显得诡异。他明明认出了她,认出了她就是昨夜那个失态追问的人,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表示,只是用一个无可挑剔的礼节,再次在她面前,竖起了那道无形而坚固的墙。 他到底是谁? 他究竟想做什么? 禾畹扶着窗棂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因为这次短暂而意味深长的对视,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沉重了。 第86章 暗室定策探虚实 禾畹僵立在窗前,目光依旧死死盯着燕云川消失的拐角,仿佛要将那空荡荡的路径灼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与耳畔嗡嗡的鸣响交织,方才那短暂对视中燕云川深沉难辨的眼神,如同鬼魅般在她脑中盘旋不去。 “禾畹?” 一声温和而带着疑惑的呼唤自身后响起,如同投入混乱水面的一颗石子,暂时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滞。 禾畹猛地一颤,像是被从梦魇中惊醒,倏然回头。只见顾凌渊不知何时已站在耳房门口,青衫落拓,眉宇间带着一丝授课后的疲惫,更多的则是对于她此刻失魂落魄状态的关切与不解。他显然已经下课,遣散了学生,这才寻了过来。 见她脸色苍白,眼神涣散中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锐利,顾凌渊眉头微蹙,快步上前,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能让人心安的力量。 肩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和熟悉的呼唤,终于将禾畹彻底从与燕云川无声对峙的余韵中拉扯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那过于急促的心跳,但声音依旧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顾…顾师兄……” 她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千头万绪堵在胸口。 顾凌渊见她如此,心知定然有事发生,而且绝非小事。他环顾了一下这间不算绝对安全的耳房,低声道:“此处非说话之地,随我来。” 他引着禾畹,穿过连接耳房的一条短廊,来到了他在澄瑞斋内暂歇的一处更为僻静的小书房。这里是他备课、存放私人物品之所,平日除了负责洒扫的小太监,鲜有人至。顾凌渊谨慎地合上门扉,这才转身,目光凝重地看向禾畹。 “现在可以说了,到底何事让你如此惊慌?”他示意禾畹坐下,自己也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摆出了倾听的姿态。 隔绝了外界的潜在耳目,身处相对安全的环境,面对着她最信任的同伴之一,禾畹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些许。她双手紧紧交握,指尖冰凉,开始叙述,从昨夜因心烦意乱外出散步,到被药香吸引,发现药圃,再到窥见捣药背影,以及……那石破天惊的转身。 她的叙述起初还有些凌乱,带着激动后的余悸,但很快便条理清晰起来,将每一个细节都尽可能完整地还原。她描述了燕云川那与记忆中篮球少年一般无二的五官,强调了自己绝不会认错;复述了自己当时如何失控地冲上去抓住他追问,如何语无伦次;重点描述了燕云川最初那片刻的错愕与随即而来的观察,以及之后那近乎冷酷的、彻底的否认。 “他否认了,顾师兄!他否认得干干净净!”禾畹的声音带着一丝委屈和难以置信的激动,“他说他自幼体弱,从未出宫!他甚至还说我产生了幻觉,让我回宫静养!” 那被否定、被当作疯子的感觉,此刻回想起来依旧让她心口发堵。 “还有刚才!”她指向窗外,“他看见我了!他一定认出我了!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像昨天那么纯粹地否认,好像……好像知道我会在这里,好像知道我在怀疑他!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行了个礼就走了!顾师兄,这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 禾畹一口气将憋了一夜加一个清晨的话全部倒了出来,说完后,胸口剧烈起伏,眼巴巴地看着顾凌渊,渴望从他那里得到认同,得到解答,得到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方向。 顾凌渊始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他的面色随着禾畹的叙述,从最初的疑惑,逐渐转变为全然的震惊,继而陷入深深的沉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 禾畹带来的消息,信息量太大,冲击力太强。第四个穿越者?而且是那个关键节点上的篮球少年?如今竟成了病弱的亲王燕云川?这听起来简直比他们自身的穿越还要离奇。 “你确定……没有看错?”顾凌渊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语气极其慎重。并非他不相信禾畹,而是此事关系重大,容不得半点差错。 “我确定!”禾畹斩钉截铁,眼神没有丝毫游移,“那张脸,我绝对不会认错!虽然气质天差地别,一个像烈日,一个像……像深秋的残月,但骨相,五官的轮廓,一模一样! 顾凌渊点了点头。他回想起课堂上的燕云川:“今早他来听课,我并未特别注意。他只坐在角落,很安静,几乎不发言,但布置的课业都能完成,中规中矩。除了脸色确实比旁人苍白些,气息弱些,看起来……与一个普通的内向学子并无太大区别。” 他仔细回想着燕云川在课堂上的每一个细微举动,“若按你所说,他真是那个少年,那他的伪装……堪称完美。” 两人陷入沉默,小书房内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他现在否认,无非几种可能。”顾凌渊率先打破沉默,开始冷静分析,声音低沉而清晰,“第一,他确实失忆了。穿越的冲击可能对他的记忆造成了损伤,他完全不记得自己的来历,只保留了‘燕云川’的身份认知。” “可能性不大。”禾畹立刻反驳,“如果他完全失忆,昨晚我那么激动地追问,他应该更多的是茫然和困惑,而不是那种……深沉的审视。他看我的眼神,不像看一个陌生人。” “嗯,”顾凌渊表示同意,“那么第二种可能,他记得一切,但他有不能相认的理由。这个理由可能非常复杂,甚至……危险。” 这才是最让人不安的猜测。 “他如今是亲王身份,这个身份本身就处于权力漩涡的边缘。他是否在顾忌什么?是否有什么把柄被人掌控?或者……他本身就在进行某种我们不知道的计划,与我们相认会打乱他的布局?”顾凌渊条分缕析,将各种可能性摊开在两人面前,“甚至,我们不能排除最坏的一种可能——他的立场,与我们并不一致。” 禾畹的心猛地一沉。顾凌渊的分析冷静得近乎残酷,却句句在理。燕云川的否认和深沉,背后必然有其深意。 “还有刚才他那个眼神,”禾畹回想起院落中对视的那一幕,心有余悸,“他好像……并不意外我看到他,甚至,有点像是……故意让我看到?” “这也是一种可能。”顾凌渊目光锐利,“他在观察我们的反应,评估我们的态度。或者说,他在用这种方式,进行一种极其隐晦的试探。” “那我们该怎么办?”禾畹感到一阵无力,“难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明明可能就是知道真相的关键!” “当然不能。”顾凌渊断然否定,他站起身,在小书房内踱了两步,“我们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无论他是敌是友,无论他有何苦衷,我们必须弄清楚他的底细。这关乎我们所有人的安危,也关乎我们能否找到回家的路。” 他停下脚步,看向禾畹,眼神坚定:“既然在公开场合他矢口否认,那我们就创造机会,私下约见他。” “私下约见?”禾畹一怔,“他是亲王,我是后宫妃嫔,如何能私下约见?而且,他会答应吗?” “正大光明地约见自然不行,需要找一个合理的、不会引人怀疑的借口。”顾凌渊显然已经有所考量,“你是宫妃,他是皇弟,明面上的交集几乎为零。但我不同,我是他的授课先生。” 他沉吟道:“我可以借探讨学问、关心他课业进度为由,邀请他课后单独留下,或者去他的药圃‘请教’一些医药之理。他既然表现出对医药的兴趣,这个理由还算自然。届时,你可以‘偶然’出现。” 他看向禾畹:“我们需要一个只有我们三人,绝对安全,且能确保谈话不被第四人听去的环境。他的药圃,或许就是一个选择。那里僻静,是他常年活动之所,想必他也有办法确保安全。” “可是……如果他再次否认呢?或者干脆拒绝见面呢?”禾畹担忧道。 “那他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答案。”顾凌渊冷静地说,“如果他坚决拒绝,甚至因此对我们产生明显的戒备或敌意,那我们就需要重新评估他的立场,并采取更谨慎的应对策略。但如果他答应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道光,“那就说明,他并非完全紧闭大门,他或许也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坦诚布公,却又不会暴露在风险之下的机会。” 顾凌渊的分析层层递进,将复杂的局面梳理得清晰起来。禾畹听着,慌乱的心渐渐安定。有顾凌渊在,他总是能在混乱中找出头绪,制定出最理性的方案。 “我明白了。”禾畹点了点头,眼神也重新变得坚定,“就按顾师兄说的办。我们需要试探他,也需要给他一个可能开口的环境。怕只怕……他是在外人面前,因为某种我们不知道的监视或威胁,而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 这是他们内心深处,还残存的一丝希望。希望燕云川的否认是迫不得已,希望他同样是迷失在此地的同伴,而非……敌人。 “此事需谨慎安排,不能操之过急。”顾凌渊最后叮嘱道,“我会找合适的机会向他提出邀请。你这几日,一切如常,切勿再表现出过度的关注,以免打草惊蛇。” “好。”禾畹应下。她知道,一场无声的试探与较量,已然开启。而燕云川,那个拥有着双重身份迷雾的亲王,将成为他们寻找归家之路上,一个至关重要的、却又充满未知的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