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的秋水,在午后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泛着粼粼的、近乎凝滞的波光。残荷败叶交织成一片萧索的图景,偶有耐寒的水鸟掠过,翅尖点破寂静,荡开一圈圈无奈的涟漪。禾畹扶着冰凉的汉白玉栏杆,目光落在水天相接的远处,心神却飘忽在更渺茫的时空之外。那日乾清宫剖白心迹后,她与陆殷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更薄也更坚韧的纱,看得见彼此模糊的轮廓,却触不及内里的温度。
陆殷站在她身侧,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也添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孤寂。他沉默地望着她的侧影,秋风吹动她鬓角的碎发,显得那张清减的脸庞更加脆弱,也更坚定。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关于朝政的烦忧,关于寻找的艰难,关于……他们之间那理还乱的一切,却都堵在喉间,难以倾吐。
最终,还是他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禾畹的心上:“顾凌渊……有消息传回。”
禾畹倏然转头,眼中那层挥之不去的迷惘与刻意维持的平静瞬间被击碎,一种近乎本能的光彩迸发出来,比池面上反射的阳光更为灼亮。“顾师兄?”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身体下意识地转向他,“他……他一切可好?现在在哪里?”
看着她瞬间被点亮的眼眸,那里面是全然的、毫不掺假的急切与喜悦,陆殷的心像是被细密的针尖轻轻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酸涩弥漫开来。他清楚地知道,这喜悦的源头,是那个可能通向归途的消息,是即将归来的同伴,是“回家”这两个字所承载的全部重量。
“他无事,一切安好。”陆殷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语气维持着惯常的平稳,“在外游历数月,并非全无收获。他寻到了一些……可能与我们来此有关的蛛丝马迹。”他刻意模糊了线索的具体内容,既是因为顾凌渊信中语焉不详,也是出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不想让她过于投入的私心。“信中提及,为便于回京后深入追查,他已动身折返,算算日程,约莫半月后便能抵达。”
“他要回来了!”禾畹眼中光彩更盛,几乎要满溢出来。她仿佛在无边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终于窥见远方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灯火。希望,如同干涸土地上突然涌入的清泉,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生动的活力。“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她喃喃着,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露出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甚至等不及再多问细节,转身便想离开:“我……我这就去藏书阁!把我翻出来能用上的书都带回来”那急切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在实验室里,一旦捕捉到关键数据苗头时,立刻就要扑回操作台前的她。
“畹畹。”陆殷伸手,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带着秋意的微凉,触碰的瞬间,禾畹动作一滞,仿佛被那温度烫了一下。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中还残留着未褪的兴奋。
“不急在这一时。”陆殷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或者说,是某种无力的挽留,“你腿伤初愈,不宜过度劳累。藏书阁那边,我会吩咐下去,将相关典籍整理出来,等你方便时再去查阅。顾凌渊尚未归来,线索也未明晰,此时盲目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的理由充分且合理,透着关切。禾畹望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映着她自己小小的、急切的身影,也藏着一些她看不分明的、沉郁的东西。她躁动的心绪在他的注视和话语中,慢慢平复下来。是啊,急什么呢?这么久都等了,还差这十几天吗?只是那“回家”的可能太过诱人,让她几乎失态。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陆殷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松开。那短暂的握持,仿佛耗去了他不少力气。他看着她,看着她因兴奋而微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只为那遥远目标而闪烁的光芒,心中一片清明,也一片荒凉。他知道她是为了回家开心。可如果真的回去了,在那个没有皇权枷锁、没有时空错位的熟悉世界里,在她已然决绝转身的过往面前,他们之间,被这古代身份勉强维系着的、微妙而脆弱的关系,还能剩下什么?或许,连这偶尔并肩站立的片刻,都会成为奢望。
“风大了,回去吧。”他最终只是这样说,移开了目光,望向那一片萧瑟的湖面。
禾畹点了点头,心中的兴奋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期待与不安的复杂情绪。她又陪着陆殷在池边站了一会儿,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直到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她才告退,扶着青黛的手,慢慢走回揽月阁的方向。
踏入揽月阁的院门,一股混合着淡淡药香和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秋暮的寒凉。禾畹正想吩咐青黛准备晚膳,目光却是一顿。
正殿内,临窗的紫檀木椅上,端坐着一个身影。藕荷色的宫装,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仅簪着两支素雅的玉簪,通身上下透着一种沉静的书卷气。正是燕娴娴。
她正捧着一卷书,低头看得专注,侧影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柔美温婉。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到禾畹,脸上立刻绽开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惊喜的浅笑。
“沈妹妹回来了。”她放下书卷,起身相迎,动作优雅自然。
禾畹心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迅速掩去。自她与陆殷“相认”后,她便有意淡出了后宫的人际往来,尤其是对燕娴娴这等心思细腻、背景又不简单的妃嫔,更是能避则避。今日她不请自来,且似乎等了不短的时间,绝非偶然。
“不知燕姐姐在此,让姐姐久等了,实在是妹妹的不是。”禾畹快步上前,敛衽行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疚与热情。
燕娴娴伸手虚扶,笑容温婉依旧:“妹妹快别多礼。是姐姐闲来无事,想着妹妹腿伤初愈,过来看看你,说说话。方才等得无聊,便借了妹妹的书看,妹妹不会怪我唐突吧?”她指了指方才放下的书卷,那是一本前朝笔记小说,算不得什么珍本,却正合禾畹如今“养病解闷”的身份。
“姐姐说的哪里话,姐姐能来,妹妹求之不得。”禾畹笑着请她重新落座,吩咐青黛换上好的新茶和几样精细茶点。
两人寒暄起来,从近日天气转凉,说到宫中新进的菊花品种,又聊起某位才人新谱的曲子,燕娴娴言语风趣,见识不俗,总能引着话题,不让气氛冷场。禾畹也打起精神应对,面上带笑,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她与燕娴娴同期入宫,初时因性情不算冲突,加之燕娴娴主动释放善意,关系还算融洽。但禾畹深知,在这深宫之中,表面的和睦之下,往往是盘根错节的利益与算计。燕娴娴出身清流名门,父兄在朝中颇有声望,她本人又素有才名,性情温婉,在宫中口碑甚佳。这样的一个人,绝不会毫无缘由地在一个“失宠”又“病弱”的才人这里耗费如许时光。
茶过两巡,殿内烛火已燃起,晕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光滑的地面上。
燕娴娴捧着温热的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盏壁,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似是随意地提起:“说起来,前两日去给淑妃娘娘请安,倒是听闻了一桩趣事。”
禾畹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顺着她的话问:“哦?不知是什么趣事,能让姐姐也觉得有趣?”
燕娴娴抬眸看她,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淑妃娘娘宫里养的那只西域进贡的狮子猫,妹妹可还记得?通体雪白,眼如碧琉璃的那只。”
“记得,很是神气漂亮。”禾畹点头,心中警惕更甚。淑妃的爱猫,在这后宫几乎无人不知。
“是啊,淑妃娘娘爱若珍宝。”燕娴娴轻轻吹了吹茶沫,语气依旧轻柔,“前几日,那猫儿不知怎么,竟溜达到了永巷那边,扑腾着要去抓一只停在残破宫墙上的蝴蝶。结果你猜怎么着?许是那宫墙年久失修,竟被它蹬塌了一小块碎砖,落下来,差点砸到一个路过的小宫女。”
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禾畹的脸庞,继续道:“说来也巧,那附近,离冷宫不远,平日少有人去。那小宫女是负责给那边送些粗使物件的,吓得魂飞魄散。淑妃娘娘知道后,倒是没责怪猫儿,只说是那宫墙本就该修葺了,还赏了那小宫女压惊。不过……”
她话锋微微一转,声音压低了些许,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意味:“妹妹你说,这猫儿平日里在永和宫被看得紧紧的,怎的偏偏就跑去了那么偏僻的地方?还正巧就蹬塌了砖块?虽说没伤着人,但传出去,总归是不太好听。有心人若要做文章,说淑妃娘娘御下不严,纵猫行凶,惊扰宫闱,也不是完全没由头。”
禾畹静静地听着,心中已是波澜暗涌。燕娴娴这番话,看似在说一只猫的趣闻,实则字字机锋。她是在借猫喻人,暗指揽月阁如今就如同那偏僻的永巷角落,而自己,或许就是那只无意中“蹬塌了砖块”的猫?皇帝近日来的关注,就如同淑妃对爱猫的纵容,看似是恩宠,实则可能将她置于危险的境地,随时会被人抓住把柄,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姐姐说的是。”禾畹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语气平淡,“猫儿不通人性,自是哪里有趣便往哪里去。倒是那宫墙,既已知是年久失修,内务府早日派人修葺妥当,也就无事了。想必淑妃娘娘仁厚,也不会与一只畜生计较。”
她四两拨千斤,将话题引回了“修葺宫墙”这等实务上,避开了燕娴娴话语中的暗示。
燕娴娴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她看着禾畹,眼前的女子面容依旧苍白,眼神却沉静如水,仿佛真的只听懂了字面的意思。这份镇定,要么是真心懵懂,要么……就是心思深沉远超她预期。
她笑了笑,将那丝探究掩去,顺着禾畹的话道:“妹妹说得是,终究是死物的问题,修补了便好。只是……”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上了几分真诚的忧虑,“这后宫之中,人心到底非砖石。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难以弥补。有些风言风语,听着无稽,传得多了,也难免三人成虎。”
她站起身,走到禾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柔得如同耳语:“妹妹,你性子静,不喜是非,姐姐是知道的。也正因如此,姐姐才更想说几句体己话。我们同期入宫,总归有几分情谊在。如今这宫里……看似平静,底下却未必。妹妹如今圣眷正浓,不知多少人看着,羡着,也……忌惮着。有时候,并非我们不去争,就能独善其身。”
她的手温暖柔软,话语也充满了关切,但禾畹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冰冷的试探。燕娴娴是在提醒她,也是在评估她。评估她究竟是无心卷入漩涡的池鱼,还是有意搅动风云的潜龙。评估她值不值得投资,或者,需不需要提前防范。
“姐姐金玉良言,妹妹铭记于心。”禾畹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燕娴娴,既不显得过于热络,也不显得疏离,“妹妹入宫晚,许多事看不分明,日后还需姐姐多多提点。只盼着能安安稳稳度日,。”她暗示自己无意争宠,只想保全自身和家族。
燕娴娴仔细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丝毫伪装的痕迹。片刻后,她嫣然一笑,拍了拍禾畹的手背:“妹妹能这样想,那是最好不过了。天色已晚,姐姐就不多打扰了,妹妹好生休息。”
她不再多言,告辞离去,身影消失在揽月阁外的夜色中,如同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却留下了一室难以言喻的复杂气息。
禾畹独自站在殿内,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燕娴娴的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表面涟漪很快散去,湖底却已搅起了泥沙。顾凌渊即将归来带来的兴奋,被这现实的、冰冷的宫廷暗流悄然覆盖。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宫墙巍峨,将天空切割成四四方方的一块。回家的路似乎闪现了一丝微光,而眼前的深宫,却依然迷雾重重,危机四伏。燕娴娴的来访,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再如养伤期间那般“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