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低沉而熟悉的“畹畹”,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瞬间炸裂开来,摧毁了禾畹所有伪装的平静和绝望的壁垒。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禾畹瞪大了眼睛,瞳孔在极致的震惊中剧烈收缩,仿佛要挣脱眼眶的束缚。她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张属于大燕朝承平皇帝的、原本陌生而威严的脸。此刻,那眉宇间的轮廓,那眼神深处无法伪装的、独属于“陆殷”的关切、痛惜与那深藏其后的、穿越了时空的疲惫,如同被拭去尘埃的镜面,骤然清晰起来!
陆殷!
不是幻觉,不是梦魇,不是她濒死前的臆想!那个她以为早已失散,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同伴,那个她曾无数次在绝望中默默呼唤的名字所代表的人,竟然……竟然一直就在她的眼前!以这样一种她从未设想过的、荒诞到极致的方式!
“你……你……”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巨大的、迟来的认知如同海啸般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下一秒,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如同找到了决堤的出口,轰然爆发!
没有质问,没有埋怨,甚至没有去思考他为何是皇帝,为何不早相认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在这一刻,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坚强都土崩瓦解。她只是一个漂泊在异世、受尽了无数委屈和恐惧,终于找到了唯一可以依靠的同伴的……孤魂。
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毫无预兆地从她胸腔里迸发出来,带着积攒了数个世纪的委屈与痛苦。她不再压抑,不再顾忌什么君臣礼仪,什么宫规戒律,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放任自己嚎啕大哭起来。
眼泪决堤而出,汹涌地滚落,瞬间浸湿了鬓发和枕畔。她哭得浑身颤抖,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将灵魂都哭出来一般。那哭声里,有穿越伊始的惊恐茫然,有被困沈府的无助挣扎,有一次次求死不得的绝望,有对现代亲人朋友的刻骨思念,有在深宫中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更有……找到他之后,那混杂着狂喜、委屈、后怕和无法言喻的复杂的、崩溃般的释放。
“陆殷……陆殷……”她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反复地念着他的名字,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伸出手,不顾腿上传来的剧痛,死死地抓住了他抚在她鬓边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这一切又会变回那个冰冷绝望的噩梦。
陆殷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彻底的情绪崩溃震住了。他看着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被泪水浸透,看着她抓住自己的手那用力的、带着绝望依赖的姿态,只剩下满满的心疼与愧疚。
他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另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却又坚定地,将哭得浑身瘫软的她,轻轻地揽入了怀中。
“是我……是我不好……畹畹,对不起……是我来晚了……”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沙哑和痛楚,一遍遍地重复着道歉的话语,笨拙地拍抚着她因痛哭而不断颤抖的脊背。
他的怀抱,带着清冽气息,却也透着一种她记忆深处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温暖。这个认知,让她哭得更加厉害,仿佛要将所有的苦水都在他怀里倒干净。
她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几近晕厥。到最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抽噎,巨大的情绪消耗和腿上的伤痛,让她意识逐渐模糊。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最后的感觉,是陆殷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和他落在她发顶的、一个轻如羽毛却又沉重无比的吻。
再次恢复意识时,禾畹首先感受到的不再是撕心裂肺的剧痛,而是一种沉重的疲惫,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眼皮像是灌了铅,她挣扎了好几下,才勉强睁开。
光线柔和了许多,似乎是清晨或者黄昏。她依旧躺在揽月轩的床榻上,腿上的夹板还在,疼痛依旧存在,但似乎被某种药效压制了下去,变得钝痛而可以忍受。
她微微偏头,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个守在床边的身影。
他换下了一身威严的龙袍,只穿着一件玄青色暗纹常服,卸去了冠冕,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他正背对着她,微微俯身,专注地看着小几上一个小火炉上煨着的药罐,手里拿着一柄蒲扇,极其不熟练地、小心翼翼地扇着风,试图控制火候。那专注而略显笨拙的侧影,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威严,分明就是那个在实验室里,为了一个数据而熬夜较真、偶尔还会被她嘲笑生活白痴的陆殷!
巨大的安心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再次涌上心头,鼻尖一酸,眼眶又红了。
似乎是察觉到身后的动静,陆殷猛地转过身。看到她已经醒来,正睁着一双红肿如桃核的眼睛望着他,他眼中瞬间闪过惊喜、担忧和更深的愧疚。
“醒了?”他立刻放下蒲扇,快步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她,“感觉怎么样?腿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喝点水?”
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关切和那显而易见的疲惫,禾畹心中那些在昏迷前来不及问出口的疑问、委屈、甚至是一丝被隐瞒的恼怒,此刻都化为了急切。
她伸出没有受伤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陆殷都微微怔了一下。
“陆殷……”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哭过的痕迹,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急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这一身古代装扮,“还有这块石头,”她急切地追问,那是他们穿越前最后的共同记忆,“是不是因为它?我们还能回去吗?顾师兄呢?你找到他了吗?我知道他在白鹤书院!我去找过他,可是……”
她一股脑地将积压在心底的所有问题都抛了出来,语速快得几乎不带停顿,紧紧抓着他的手,仿佛要从他这里得到所有关乎命运答案的钥匙。
陆殷看着她急切而苍白的脸,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拍了拍,示意她稍安勿躁。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沉凝,开始一一解释,声音低沉而清晰:
“是的,我也猜测就是因为那块石头。”他沉声道,“那天晚上,我们三个落水,我最后的意识也是被那石头发出的光和嗡鸣吞噬。我醒来时,就已经在这具身体里了。”他指了指自己,“承平皇帝,燕珩。他当时正重病垂危,似乎是我的意识……取代了他,或者说,融合了?具体机制我不清楚,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醒来后。”他继续道,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最初的日子极其艰难,朝局不稳,内外皆忧,我不得不依靠这具身体的记忆和本能,以及……我们那个时代的一些知识和思维,勉强稳住局面。我一直在暗中寻找你和顾凌渊,但我不能大张旗鼓,一个‘性情大变’的皇帝已经引人注目,若再大肆寻找言行古怪的陌生人,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那紧抿的唇线和眼中闪过的痛色,已说明了一切。他并非不想相认,而是阴差阳错,以及他身处这个位置所带来的巨大束缚和不得已的谨慎。
“我怕你刚经历生死,心神不稳,若骤然知道我的身份,会抗拒,会害怕,甚至……会更想逃离。”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语气充满了歉然,“我想着,先让你把身体养好,等你情绪稳定一些,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你竟一心求死……”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再次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至于回去的方法……”陆殷的眉头紧紧皱起,摇了摇头,“我没有任何头绪。那石头是关键,但它已经失落在那条护城河底。想要在茫茫河底找到一块特定的石头,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即便找到了,如何激发它的力量,是否真的能带我们回去,都是未知数。”
最后,他提到了顾凌渊。
“顾凌渊……我知道他在白鹤书院,化名‘顾先生’。”陆殷看着禾畹瞬间亮起的眼睛,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既然知道他在哪里,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他,把他安全地带过来。你们……我们三个,至少要先团聚。”
他的解释,虽然还有许多未解之谜,但至少驱散了禾畹心中最大的一片迷雾。她知道了他们穿越的缘由,知道了陆殷的苦衷和寻找,知道了顾师兄的下落和获救的希望。
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可以稍稍松弛。
她不再是一个人。
在这个陌生的、令人恐惧的时空里,她找到了陆殷。
他们还有希望找到顾师兄。
他们……或许还有机会,一起寻找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