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禾畹几乎是不顾伤势的强烈要求与坚持下,几日后的一个深夜,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自角门驶入皇宫,经由皇帝心腹内侍的引领,避开所有耳目,停在了靠近御书房的一处僻静殿阁前。
车门开启,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躬身而下。他依旧穿着那身代表书院先生身份的青色儒衫,只是外面罩了一件不起眼的黑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但在那摇曳的宫灯下,当他抬起头,露出那张禾畹曾在白鹤书院外苦苦期盼、属于顾凌渊的、温润中带着沉稳坚毅的脸庞时,禾畹的呼吸还是猛地一滞,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坐在特制的轮椅里,被陆殷亲自推着,等在殿门内。看到顾凌渊踏入门槛,脱下斗篷的瞬间,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哽咽:“顾师兄!”
顾凌渊的目光迅速扫过殿内,掠过推着轮椅、身着常服却难掩威仪的陆殷,最终落在轮椅上面色苍白、右腿打着厚重夹板、眼中蓄满泪水的禾畹身上。他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中,也瞬间翻涌起剧烈的波澜——是难以置信,是久别重逢的激动,更是看到她如此模样时,无法掩饰的心疼与震动。
“禾畹……”他快步上前,声音因情绪激荡而有些沙哑,他蹲下身,目光与她平齐,仔细地查看她的腿伤,眉头紧紧锁起,“你的腿……怎么会伤成这样?”
“我……我没事……”禾畹用力摇头,泪水终于滑落,“能看到你平安,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顾凌渊的手臂,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易碎的梦境。这份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激动,落在她身后陆殷的眼中,让他的眸色几不可察地深沉了几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陆殷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但细听之下,仍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推动轮椅,引着二人穿过几重帷幕,进入了御书房内侧一间极为隐蔽的密室。
密室不大,陈设简单,仅有一张桌案,几把椅凳,四壁皆是厚重的石墙,确保谈话内容绝不会外泄。烛火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长长的,晃动着,如同他们此刻动荡不安的心绪。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真正的谈话,这才开始。
无需再多寒暄,禾畹第一个按捺不住,她看向顾凌渊,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愧疚与痛苦:“顾师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提议那天晚上去河边,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卷进来,来到这个鬼地方,承受这些……”
她的话语破碎,充满了自责。穿越以来,对顾凌渊和陆殷可能遭遇不测的担忧,一直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上。
顾凌渊轻轻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地打断了她:“禾畹,不要说傻话。那天晚上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意外发生,谁也无法预料,更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他看着她,目光清澈而包容,“我们是一起来的,无论面对什么,自然也要一起承担。能看到你和陆殷都平安,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安慰如同暖流,稍稍缓解了禾畹心中的负罪感。但她身后的陆殷,看着顾凌渊自然地覆上禾畹紧抓着他手臂的手,轻声细语地安慰她,而禾畹也仿佛因他的话而情绪稍霁,依赖地靠向顾凌渊的方向……陆殷的唇线不自觉地抿紧,握着轮椅扶手的手,指节微微泛白。那种熟悉的、属于“陆殷”而非“皇帝”的、对于顾凌渊与禾畹之间那种默契与亲近的微妙不适感,再次悄然浮现。尽管他知道这无关风月,更多是同伴之情,但在此刻这般情境下,看着她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展现脆弱与依赖,依旧让他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有没有回去的可能。”陆殷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将话题引向核心,他的声音在密室里显得格外低沉。
三人围坐在桌案旁,烛火噼啪作响。
他们交换了各自穿越后的经历。
陆殷简要叙述了他如何在一场重病后醒来,如何艰难地接手这具皇帝身体留下的烂摊子,如何利用现代知识稳固朝局,以及暗中寻找他们的艰辛。
顾凌渊则讲述了他如何在白鹤书院附近醒来,被书院山长所救,凭借学识立足,以及禾畹前来寻找,与他失之交臂的经过。
禾畹的遭遇最为坎坷,从沈府的挣扎到深宫的绝望,听得顾凌渊眉头紧锁,陆殷眼中更是数次闪过痛楚与自责。
“那块石头,”顾凌渊总结道,神色凝重,“是我们三人穿越前唯一的共同异常点。陆殷的猜测大概率是正确的,它是关键。其原理……或许涉及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高维能量、时空共振,甚至是……概念层面的干涉。”他用了些现代术语,在这古旧的密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与奇异。
“但它现在应该沉在护城河底。”陆殷接口,语气沉重,“我私下派人勘察过,河道复杂,水况不明,以目前的技术手段,打捞一块特定石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禾畹急切地问,眼中充满了对回归的渴望。
顾凌渊沉吟片刻:“我需要更多这个时代的典籍,尤其是那些涉及玄异、星象、古老传说,甚至是被视为‘禁忌’的文献。正史往往掩盖了许多超常现象的记录。或许,能从一些旁门左道中找到关于类似‘石头’,或者时空异常现象的蛛丝马迹。白鹤书院的藏书虽丰,但毕竟有限。我需要更广阔的搜寻范围,甚至……可能需要离开京城,去一些可能有古老传承的地方探访。”
他看向禾畹,又看向陆殷,语气诚恳而坚定:“所以,我恐怕不能留在宫中。”
禾畹一听就急了:“顾师兄,你要走?外面太危险了!你一个人怎么行?不如就留在宫里,我们一起想办法!宫里藏书也不少,让陆殷……下令搜集……”
顾凌渊温和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畹畹,宫禁森严,信息终究受限。很多民间秘辛、江湖异闻,是官方渠道无法触及的。我留在宫中,目标太大,反而束手束脚。以‘游学’或‘访友’的名义离开,更方便行动。”他顿了顿,看向陆殷,“而且,你初掌大局,将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或者说,来历特殊的人长期留在宫内,若被有心人察觉,恐生事端,于你、于禾畹,都非好事。”
他的考虑周全而理性,完全是从大局和安全性出发。
但禾畹心中充满了不安。好不容易找到了顾师兄,她实在不愿再承受分离的风险。“那我跟你一起去!”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目光灼灼地看着顾凌渊,完全忘了自己腿伤未愈,也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这话一出,密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陆殷的脸色几乎是瞬间沉了下来。他按住禾畹的肩膀,力道不自觉地加重,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也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怒气
“不行!”他断然否决,“你腿伤未愈,如何能长途跋涉?更何况,你如今是宫嫔的身份,岂能随意离宫?一旦被发现,不仅是抗旨大罪,更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和危险!”
他看着禾畹瞬间黯淡下去、写满失望和不甘的眼睛,心中一阵抽紧,语气稍微放缓,带着安抚的意味:“畹畹,我知道你心急。但此事需从长计议,急不得。顾师兄先去探路,我们在宫中也会继续寻找线索。等你腿好了,宫中的形势也更稳一些……我再想办法安排,好不好?”
他用了“想想办法”、“安排安排”这样模糊的词语,听起来像是承诺,实则更像是一种缓兵之计。他无法忍受她再次离开他的视线,去承受未知的风险,尤其……还是和顾凌渊一起。
禾畹抬眼看着陆殷,看着他眼中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有帝王的考量,似乎……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更深的东西。她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她的身份和伤势确实是巨大的阻碍。可那股想要紧紧抓住希望、想要与同伴并肩行动的迫切,依旧在她心中燃烧。
然而,面对陆殷近乎恳求的眼神,以及顾凌渊也投来的、示意她冷静的目光,她最终,还是将那份冲动硬生生压了下去。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的失落,声音低哑地妥协了:
“……好。我等你安排。”
这一声“好”,轻飘飘的,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密室的会谈,在一种看似达成共识、实则各怀心事的微妙氛围中结束了。顾凌渊将在几日后的清晨,悄然离京。禾畹被陆殷推着,送他至密室门口。
看着顾凌渊重新披上斗篷,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禾畹的心中充满了对前路的迷茫,以及对下一次未知重逢的期盼。
而陆殷,站在她身后,目光深邃。他既为找到了顾凌渊、解开了部分谜团而稍感安心,也为禾畹对顾凌渊那份毫不掩饰的依赖、以及她迫切想要离开皇宫的心思,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危机感。
团聚的喜悦之下,暗流依旧汹涌。回家的路,似乎依然漫长而崎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