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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朱垣未越孽缘生

作者:南楼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意识,是在一片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噩梦中沉浮的。


    时而,她是禾畹,置身于灯火通明、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现代医院走廊,父母焦灼的面容在眼前晃动,她却怎么也抓不住他们的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身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远,消失在刺眼的白光尽头。她拼命奔跑,呼喊,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时而,她是沈鹤纤,被困在沈府那座精致的牢笼“汀兰水榭”,窗外是永远望不穿的庭院深深,青黛在一旁垂泪,父亲沈御史沉痛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她身上,母亲沈夫人悲戚的哭声萦绕在耳畔,诉说着抗旨不遵的滔天大祸。她想告诉他们自己不是他们的女儿,想求他们放她走,可出口的,却只能是属于沈鹤纤的、虚弱无力的呻吟。


    更多的时候,她是那个在冰冷宫墙下挣扎攀爬的绝望身影。粗糙的石阶磨破了她的指尖,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割在脸上,身后是侍卫凌厉的喝问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然后,是身体悬空,急速下坠时那令人窒息的失重感,以及最后那一下仿佛要将灵魂都震碎的、沉闷而剧烈的撞击与随之而来的、席卷一切的锥心剧痛……


    “不……放我走……让我回家……”她在梦魇中无助地呓语,挣扎,却如同陷入最粘稠的泥沼,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痛苦。


    这噩梦,仿佛永无止境。


    不知挣扎了多久,一股尖锐的、持续的疼痛,如同黑暗中刺入的钢针,猛地将她从那混沌的深渊里拽了出来!


    痛!


    首先是腿,右腿小腿处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如同被碾碎般的剧痛,让她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紧接着,是全身如同散架般的酸痛,尤其是后背和手臂,火辣辣地疼。


    她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帐顶。熟悉的……揽月轩的帐顶!那并不算特别华丽,却也曾被她暗自嗤笑为“另一座牢笼”的承尘。


    不……


    不可能!


    怎么会是这里?!


    一股比身体疼痛更甚的绝望,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刚刚苏醒的意识。她不是应该……死了吗?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算下面是腐朽的木台,也绝无生还可能才对!难道……连死,都成了奢望?


    巨大的失望和荒谬感让她猛地闭上了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她宁愿刚才那场坠落的剧痛是终结,宁愿此刻的清醒才是真正的噩梦!她多么希望,再次睁眼时,看到的会是医院的天花板,或者是……彻底的、永恒的虚无。


    “你就这么想死吗?”


    一个低沉的、带着某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怒气的男声,突兀地在头顶响起。


    声音不算高,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禾畹耳畔,让她浑身猛地一僵,连腿上的剧痛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她霍地重新睁开眼,也顾不上那灭顶的绝望,下意识地就想循声看去,身体本能地想要坐起——这是人对突然出现的声音最直接的反应。


    “呃啊——!”


    然而,她只是微微一动,右腿传来的、仿佛骨头断裂处相互摩擦的尖锐痛楚,就让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无力地跌回柔软的枕褥间。


    直到这时,她才真切地意识到,她的右腿,恐怕是真的断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落,只断一条腿,或许……已经算是命大?她心底泛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自嘲。


    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艰难地偏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床榻边,立着一个身着玄色常服的身影。因她躺着,视角极低,只能看到对方挺拔的身形,腰间束着玉带,袍角用金线绣着隐约的、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纹。光线有些暗,他的面容看不太真切,但那周身散发出的、不容忽视的威压与冷冽气息,已足以让禾畹确认他的身份——


    皇帝。


    那个将她困于此地,间接导致她走上绝路的罪魁祸首之一。


    一瞬间,所有的愤怒、不甘、委屈、绝望,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心中翻涌。既然没死成,既然又落到了他的手里,既然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她不想再伪装,不想再隐忍,不想再玩那套君君臣臣、妃嫔帝王的无聊游戏了!她只想激怒他,只想求得一个痛快!一个彻底的、由他亲手赐予的解脱!


    于是,她仰着脸,尽管因疼痛而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眼神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近乎挑衅的平静,直接迎上那道自上而下俯视的、看不清情绪的目光,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回答:


    “是啊。求之不得。”她甚至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嘲讽的弧度,“陛下既然都看见了,不如……直接赐我死罪吧。也省得……我再费力气。”


    她等着他的雷霆震怒。等着他下令将她拖出去,或是鸩酒,或是白绫。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死亡降临时的平静。


    然而,预想中的怒斥并未到来。


    皇帝沉默着。那沉默,比他发怒更让人心悸。他向前走了一步,更靠近床榻,阴影笼罩下来。禾畹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冰冷而压抑的气息。


    “为什么?”他开口了,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比刚才少了一丝怒气,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某种极力克制下的平静,“告诉朕,为什么非要寻死?”


    为什么?


    禾畹几乎要笑出声来。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问“为什么”岂不是世上最可笑的问题?


    她不想再编织任何谎言,也懒得再用“沈鹤纤”的思维去思考。她要用“禾畹”的方式,给出最直接、最真实的答案,一个他永远无法理解,但足以让她感到一丝畅快的答案。


    “回家。”她吐出这两个字,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仿佛透过那繁复的纹路,看到了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想要的,只是回家。”


    她以为会听到斥责她胡言乱语、神志不清的话语,或是嘲讽她痴心妄想。


    可皇帝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更加猛烈的惊雷,直直劈入了她的脑海,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连腿上的剧痛都仿佛在瞬间消失。


    “回家……”他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仿佛积压了无尽时光的疲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我?


    他用了“我”,而不是“朕”!


    禾畹猛地转头,再次看向他,眼中充满了极致的困惑与难以置信。他在说什么?找了她多久?他找沈鹤纤?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她不是一直就在沈府,然后被他一道圣旨弄进了宫吗?


    皇帝似乎没有在意她惊愕的目光,他缓缓在床榻边的绣墩上坐了下来。这个动作,让他脱离了背光的阴影,烛火的光芒终于照亮了他的侧脸轮廓,以及那双……此刻正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深邃如同古井,里面翻涌着太多禾畹看不懂的情绪——有压抑的怒火,有心痛,有无奈,还有一种……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般的、沉重的寻找与确认。


    “本想着……”他继续开口,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沙哑,“让你好好养好身体,怕你……抗拒我,不肯好好吃药,才没有……才没有立刻与你相认。想着,等你再好些,再……”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逻辑似乎有些混乱,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下敲击着禾畹已然混乱的神经。怕她抗拒?不肯吃药?相认?这些词,怎么可能用在她和皇帝之间?


    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帝王身份极不相符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迟疑,最终,还是轻轻抚上了她散落在枕边的、汗湿的鬓发。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触碰的瞬间,禾畹浑身剧烈一颤,想要躲开,身体却因伤痛和巨大的震惊而无法动弹。她只能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着他缓缓俯下身,靠近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漩涡,仿佛要穿透“沈鹤纤”这具皮囊,直接看到她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开口了,用一种近乎叹息的、低沉而缱绻的语调,唤出了一个名字——


    一个在这个世界上,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的名字!


    一个只存在于她前世,只属于那个叫“禾畹”的灵魂的名字!


    “畹畹……”


    轰——!!!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在禾畹的脑海中轰然炸响!炸得她魂飞魄散,炸得她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瞬间逆流、凝固!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浑身的伤痛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惊骇彻底淹没。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像一尊彻底石化的雕像,用一种近乎惊悚的、完全无法置信的眼神,死死地、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属于大燕朝承平皇帝的、陌生而又似乎……隐隐透出一丝熟悉轮廓的脸。


    他……


    他怎么会……


    他怎么可能……


    世界,在这一刻,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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