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夜晚,从来不是纯粹的寂静。那是无数细微声响交织成的网——更漏滴答,巡夜太监绵长而压抑的脚步声,远处宫门开合的沉闷回响,以及风穿过重重殿宇飞檐时,发出的呜咽般的低鸣。
然而今夜,这惯常的“寂静”被打破了。
永和宫方向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间或夹杂着模糊的欢声笑语。皇帝于宫中设家宴,虽非极尽奢靡的大宴,但够得上品级的妃嫔、皇子公主皆需列席。这意味着,大量的人手被抽调往永和宫及沿途伺候、护卫,许多原本固定的岗哨和巡逻路线,都因此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松懈与空档。
揽月轩内,禾畹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静静坐在窗前。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出席,没有人会注意她这个默默无闻的新人。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在厚重的云层间隙闪烁,吝啬地投下微弱的光。风比平日更大些,吹得院中的梧桐枝叶哗啦作响,如同无数双手在黑暗中焦急地拍打。
她的心,却比这夜色更沉,比这风声更躁动。
机会!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尖啸。这是数月以来,不,是自她被困于这个时空以来,出现的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接近完美的机会!
侍卫被大量调往宴席周边,巡逻频率必然降低,警惕性也可能因这突如其来的“盛事”而有所分散。夜色深沉,无月,风声喧嚣——这简直是上天为她量身打造的掩护!
一股久违的、近乎灼热的冲动在她冰冷的血管里奔涌。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隐忍,所有在绝望中积攒的冷静,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最原始的渴望——行动!就在今夜!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没有一丝犹豫,她迅速走到衣柜前,从最底层翻出一套早已准备好的、颜色最深最不起眼的靛蓝色粗布宫装——这是她设法从负责浆洗的底层宫人那里偷偷换来的。她利落地脱下身上柔软的绫罗,换上这身粗布衣服,布料摩擦皮肤的粗糙感,反而让她有种奇异的踏实。
她必须避开青黛。那个忠心耿耿的丫头,若知晓她的打算,定会拼死阻拦,或是哭求,那会动摇她的决心,更会连累她。她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间传来青黛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已睡熟。
禾畹深吸一口气,如同一个最谨慎的窃贼,轻轻拨开门闩,闪身而出,再将门无声地合上。整个动作流畅而迅速,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她,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情绪——是对青黛的些许愧疚?还是对这具身体原生家庭沈府可能因她“畏罪自杀”而面临的未知风暴的漠然?
不,她不能想这些。
“回家”这两个字,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烧尽了所有迟疑。她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掌控,又如何有能力去顾及他人?这具躯壳,这个身份,于她而言,本就是一场强加的巨大痛苦。毁了它,或许才能得到解脱,或许……才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回归故里。
她不再回头,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凭借着数月来刻入骨髓的路线图,朝着西六宫外围那段名为“集芳圃”的宫墙疾行。
一路上,她将自己的感官调动到了极致。耳听八方,捕捉着任何可能靠近的脚步声;眼观六路,利用每一处廊柱、假山、花木的阴影作为掩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临近终点的、近乎疯狂的兴奋与决绝。
果然,巡逻的侍卫比平日稀少了许多,间隔时间也明显拉长。偶尔遇到一队,她也总能提前感知,迅速隐匿,屏住呼吸,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和盔甲摩擦声远去,才敢继续前行。
这段路,仿佛比她想象中更长,又仿佛只是一瞬。当她终于看到那段在黑暗中巍然矗立、如同巨兽脊背般沉默的宫墙时,汗水已经浸湿了她内里的衣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就是这里!
集芳圃外墙!三丈余高,墙下是坚硬的青石板!
她靠在墙根一处凹陷的阴影里,剧烈地喘息着,贪婪地吸入冰冷的空气,试图平复几乎要炸开的肺部。她抬头望去,宫墙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愈发高不可攀,墙头的琉璃瓦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几乎不存在的光泽。
不能再等了!下一队巡逻侍卫不知何时就会到来!
石阶陡峭,青苔湿滑。她顾不上脚下传来的刺痛和冰冷,手脚并用,几乎是匍匐着向上攀爬。黑暗中,她看不清台阶的具体轮廓,只能凭借记忆和触感,摸索着每一级的高度。
过程远比她想象的艰难百倍。
夜黑风高,她甚至看不清脚下下一处可以落脚的具体位置,只能凭着记忆和触感摸索。手指很快就被粗糙的砖石磨破,火辣辣地疼。单薄的衣衫无法抵御墙体传来的刺骨寒意和摩擦带来的痛楚。风声在耳边呼啸,掩盖了她粗重的喘息和因用力而发出的细微闷哼,却也干扰了她的听觉,让她无法准确判断远处的动静。
她像一只笨拙的壁虎,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汗水模糊了视线,体力在飞速流逝。才爬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高度,手臂和双腿就已经酸软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向上,都感觉是最后一次发力。
“什么人?!在干什么?!”
一声压低了音量、却异常凌厉的喝问,如同惊雷,在她身后不远处炸响!
禾畹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糟了!是另一队她未曾预料到的巡逻侍卫!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方向?!
她甚至来不及回头去看,也顾不上思考他们是如何发现自己的。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瞬间攫住了她!
不能被抓回去!绝对不能!那意味着前功尽弃,意味着更严密的看守,意味着永无休止的囚禁,意味着她连选择死亡的自由都将被剥夺!
回家!她要回家!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爆发的能量,驱动了她几乎脱力的身体。
她根本顾不上自己爬到了哪里,离墙顶还有多远。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直接翻过了那冰冷坚硬的墙头!
世界在她眼中瞬间颠倒、旋转。
宫墙内那片压抑的、灯火零星的殿宇楼阁,在她视野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取代。
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抛向无底深渊。
风声在她耳边变得尖锐刺耳,呼啸着,仿佛在为她的坠落奏响一曲凄厉的挽歌。
她甚至来不及感受到更多的恐惧,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撕裂撞碎的巨力,从身下猛地传来!
“咔嚓……”
似乎是骨骼断裂的脆响,又似乎只是幻觉。
一阵锥心刺骨、瞬间席卷了所有意识的剧痛,如同最黑暗的潮水,将她彻底吞没。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感知,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她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冰冷死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