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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朱墙碧水定归途

作者:南楼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长达数月的储秀宫规训,终于在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中画上了句号。当严嬷嬷最后一次训话完毕,宣布训导期结束,各位小主可迁往各自分配的宫室时,饶是心思各异的几位少女,眉宇间也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


    禾畹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熬过了这最后的时光。掌心的戒尺伤痕早已淡化,只留下浅浅的印记,如同她内心深处被这宫廷规矩反复打磨后,覆盖其上的一层冷漠外壳。她像一个最蹩脚的演员,在严苛的严嬷嬷注视下,勉强记住了所有台步和台词,只求不被提前赶下舞台——因为她需要这个舞台的特定位置,来完成自己最终的“谢幕”。


    迁宫事宜自有内务府和贴身宫女打理。次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禾畹便已起身。她以“初到新居,想熟悉环境,舒展筋骨”为由,婉拒了青黛的陪同,只身一人踏出了新分配的、位于宫廷偏僻角落的“揽月轩”。


    晨雾尚未散尽,给这肃穆宏大的宫苑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飞檐斗拱,朱廊画壁,在晨曦中显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壮丽与威严。然而,在禾畹眼中,这一切不过是放大了无数倍、守卫更加森严的沈府。她无心欣赏这份皇家气派,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过去数月间,她利用每一次“散步”机会,如同绘制等高线般,在心中默默构建的宫廷地形图。


    她的脚步看似随意,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勘探仪,冷静地扫过每一处可能的路径、遮蔽物与哨点。今日的目标明确:最终确认两处“终点”的可行性。


    第一处,太液池。


    她沿着太液池畔缓缓行走。秋日的池水显得格外幽深,墨绿近黑,倒映着岸边开始泛黄的垂柳和远处宫殿的飞檐。水面宽阔,靠近水华亭附近的水域尤为深邃,据说是引活水汇入之处,水下有暗流。此地白日里偶有宫妃游玩,但入夜后,尤其在后宫下钥、巡逻间隙,人迹罕至。关键是,池畔有几处假山石群,林木也相对茂密,便于隐匿行迹,等待最佳时机。她仔细观察了沿岸巡逻侍卫的交错时间,在心中默默计算着从那片假山到水华亭边最佳入水点的距离与所需时间。


    优点:相对容易接近,成功入水后存活几率极低


    缺点:入水声响可能惊动远处巡逻,存在被迅速捞起的微小风险。需选择无月、有风的夜晚,以风声掩盖入水声。


    第二处,宫墙。


    她绕行至西六宫靠近外围宫墙的区域。这里并非主要宫殿群,多为一些库房、闲置宫苑,守卫相对东、北方向松懈一些。她在一段名为“集芳圃”的宫苑外墙下驻足。这段宫墙高达三丈有余,墙体笔直光滑,墙头覆着深色的琉璃瓦。墙根下是坚硬的青石板铺地,几乎没有任何缓冲的植被。她目测了高度,确认从这个位置坠落,绝无生还可能。此段宫墙位于两条巡逻路线的交叉盲区,巡逻队经过后,会有约莫半盏茶的间隙。


    优点:致命性毋庸置疑,且过程迅速。


    缺点:攀上墙头极其困难,且跳下的动静更大,更容易在最后一刻被发现。需要极其精准地把握巡逻间隙。


    心中反复权衡,一个清晰的计划逐渐成型:首选宫墙,备选太液池。宫墙更具决定性,但风险前置;太液池易于实施,但存在微小变数。若宫墙计划因故无法执行,则立刻转向太液池。


    将这两个地点、路线、时间窗口在脑中反复推演数遍,确认再无疏漏后,禾畹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几分。一种奇异的平静感笼罩了她。仿佛一个终于找到出口的囚徒,尽管出口外是万丈深渊,却也意味着一切挣扎的终结。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正准备沿着来时路返回揽月轩,却在拐过一处繁茂的花圃时,与一行人迎面撞上。


    为首的女子身着藕荷色宫装,裙裾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发髻上簪着点翠凤尾簪并几支赤金珍珠步摇,仪态端庄,容颜秀丽温婉,眉宇间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雍容气度。正是之前在合宫觐见时,位于皇后下首,位份颇高的淑妃。


    禾畹心中猛地一凛,迅速垂下眼睑,侧身退至道旁,依着宫规深深敛衽行礼:“臣妾沈鹤纤,参见淑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她将头埋得极低,心中暗自祈祷,只盼这位高位妃嫔不过是路过,莫要节外生枝。她所有的计划都已就绪,绝不能在这个关键节点上,因任何意外而横生枝节,耽误了她筹谋已久的“大事”。


    淑妃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落在眼前这抹纤细窈窕、恭敬行礼的身影上。她自然是认得沈鹤纤的——那个身世特殊、入宫方式也特殊的沈家女。规矩学得马马虎虎,才艺更是平平,在这批新人中并不出众,唯独这份过于沉静的性子,以及陛下那耐人寻味的“特别关注”,让人无法忽视。


    “原来是沈妹妹,不必多礼。”淑妃的声音温和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和力,“起身吧。妹妹这是刚迁宫,在熟悉环境?”


    禾畹依言起身,依旧微垂着眼帘,恭敬答道:“回娘娘的话,正是。臣女初来乍到,恐不熟悉路径冲撞贵人,故先行探看。”


    淑妃微微一笑,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圈,语气愈发温和:“沈妹妹有心了。本宫的永和宫就在前面不远,妹妹若得空,不妨常来坐坐,说说话。这宫里日子漫长,姐妹们多走动,也好排遣寂寥。” 这话语里的招揽之意,已是十分明显。在新入宫的秀女中培植亲信,是后宫高位妃嫔巩固自身势力的常见手段。沈鹤纤家世尚可,更重要的是,她身上那份若有若无的“特别”,或许能成为一枚有用的棋子。


    禾畹的心却沉了下去。去淑妃宫中“坐坐”?这意味着不必要的社交,潜在的眼线,以及可能打乱她行动节奏的变数。她绝不能卷入任何妃嫔之间的阵营争斗,那会让她如同陷入泥沼,再难脱身。


    她必须拒绝,但又不能显得失礼或引人疑心。


    “娘娘垂爱,臣女感激不尽。”禾畹福了福身,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谦卑,“只是……臣女自知愚钝,规矩礼仪尚且生疏,恐言行无状,冒犯娘娘凤仪。且臣女近来总觉得神思倦怠,太医也嘱咐需静养些时日……实在不敢叨扰娘娘清静。” 她将自己“病弱”、“笨拙”的标签再次亮出,试图让对方觉得她是一枚无用的棋子,从而失去兴趣。


    她这番委婉的推拒,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自以为天衣无缝。


    然而,在深宫浸淫多年、早已习惯了每一句话都需反复揣摩的淑妃听来,这却是一种清晰的信号——拒绝。


    淑妃脸上的笑容未变,依旧是那般端庄温和,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她看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看似怯懦的少女,心中瞬间闪过诸多念头:是真如她所言般怯懦无用?还是心有所属,早已投靠了他人?亦或是……恃宠而骄,仗着那点若有若无的“特别”,不屑于接受自己的橄榄枝?


    “既然如此,妹妹便好生将养着。”淑妃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暖意,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若是缺了什么,或是身子不适,可随时遣人来永和宫知会一声。”


    “谢娘娘关怀。”禾畹再次行礼,心中只盼着她快点离开。


    淑妃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扶着宫女的手,仪态万方地迤逦而去。


    直到那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禾畹才缓缓直起身,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方才短暂的交锋,竟让她背后渗出了一层薄汗。与这些心思九曲玲珑的古代贵族女子打交道,实在耗费心神。


    她并未将淑妃可能的记恨放在心上。对于一个决心赴死之人,这些后宫倾轧、前程未来,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毫无意义。她只是庆幸,没有被打乱计划。


    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袖,禾畹不再停留,快步朝着揽月轩的方向走去。她的步伐坚定,目光重新变得冷静而专注。


    身后,是淑妃离去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所代表的、波谲云诡的深宫风云。


    身前,是她为自己选定的、通往永恒宁静的路径。


    她不知道,这一次看似成功的避祸,已在无形中,为她最后的行动,埋下了一重难以预料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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