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鹤书院那间充斥着陌生气息和细微鼾声的杂役房里,禾畹几乎是睁着眼睛熬过了整个后半夜。身下的土炕坚硬冰冷,粗糙的被褥带着一股霉味,摩擦着她因奔波而变得敏感的皮肤。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与疲惫,脚底的水泡在寂静中仿佛能听到它们怦怦鼓胀的声音,喉咙干涩得如同吞下了沙砾,空瘪的胃部一阵阵痉挛。
但这些生理上的痛苦,远不及心中那份焦灼的万分之一。
她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蜷缩在角落,耳朵却竖得极高,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每一次夜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每一次远处不知名野物的低嚎,甚至书院内偶尔传来的巡夜人模糊的脚步声,都能让她心脏骤然紧缩,以为是期盼中的马蹄声,或是……追兵到来的脚步声。
顾师兄,你在哪里?
那“来头不小”的人马,是福是祸?
你可知,有一个来自同一时空的同伴,正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在这冰冷的夜里,绝望地等待着你的归来?
思绪如同纷乱的麻线,纠缠不清。她想起现代实验室里温暖的灯光,想起父母电话里絮絮的叮嘱,想起陆殷专注侧脸,想起顾凌渊温和的笑容……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而眼前,是冰冷的现实,是未知的命运,是深不见底的宫墙,和一个渺茫得几乎不存在的希望。
天光,终于艰难地透过那扇小窗的缝隙,驱散了室内的浓稠黑暗,带来了黎明灰蒙蒙的光线。同屋的女子们陆续醒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沉默地开始新一天的劳作。没有人过多关注角落里这个新来的、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同伴”。
禾畹几乎是立刻从炕上挣扎下来,不顾浑身如同散架般的酸痛和脚底钻心的疼,踉跄着推开房门,走到了院子外面。她不敢离那几间杂役房太远,怕引人生疑,只找了个靠近路口、能远远望见书院大门方向的石墩坐下。
晨雾尚未完全散尽,笼罩着远处的白鹤山,给这片清幽之地平添了几分寒意。她抱紧双臂,身上单薄的粗布衣服根本无法抵御这清晨的寒冷,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但她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定在书院那两扇紧闭的大门上,仿佛要将它们看穿。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太阳慢慢升起,驱散了晨雾,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山峦和书院的白墙灰瓦。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隐约传来,充满了生机与秩序,与她内心的慌乱绝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清晨到正午,她如同一个被遗忘的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腹中的饥饿感越来越强烈,头晕眼花。她看到有杂役提着食盒走过,那飘来的食物香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渴望,但她身无分文,连开口讨要的勇气都没有——那引路小哥的警告言犹在耳。
她只能不断舔舐着干裂的嘴唇,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等待上。
然而,书院大门始终紧闭,没有任何车马到来的迹象,也没有那个期待中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午后,阳光变得有些刺眼。禾畹的心,随着太阳的西斜,一点点沉了下去。
一种比饥饿和寒冷更可怕的恐惧,开始如同毒蔓般缠绕上她的心脏。
沈府……现在应该已经发现她不见了吧?
青黛能拖延多久?父母会是何等的震怒与恐惧?那些宫中侍卫,此刻是否已经如同猎犬般,循着蛛丝马迹追踪而来?
她几乎能想象到沈府此刻可能的人仰马翻,以及父亲那张混合着惊怒与绝望的脸。抗旨不遵,私逃出府……这是足以将整个沈家推向万劫不复之地的重罪!那百余口人,那些虽陌生却并无恶意的仆人,难道都要因为她的“自私”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她的胸膛,带来窒息般的剧痛。
一边是可能存在的、唯一能带她回归故里的同伴和希望;另一边是沈家上下百余条鲜活的人命,以及她占据的这具身体原主父母那撕心裂肺的担忧。
她该怎么办?
继续等下去,赌一个渺茫的几率,却可能害死无辜之人?
还是……主动回去,跳入那座华丽的坟墓,换取沈家的平安,也彻底断绝自己回家的路?
巨大的道德煎熬和生存**在她心中激烈搏杀。她痛苦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的疼痛来缓解内心的撕裂。
回去吗?意味着她将永远被困在这个时代,顶着“沈鹤纤”的名字,在一个她完全无法认同的环境中,度过余生。所有的现代记忆,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将成为午夜梦回时噬心的毒药。她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
不回去吗?沈家满门抄斩的惨状仿佛就在眼前。她可以告诉自己,这些人于她而言本是陌生人,这个时代本就弱肉强食……但她做不到。来自现代社会的道德观和法律意识,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灵魂深处,让她无法坦然用别人的鲜血来铺就自己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前路。
眼泪无声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尘土,留下冰冷的痕迹。她从未感觉如此无助,如此孤独。仿佛被遗弃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荒原,无论朝向哪个方向,都是绝路。
就在她心乱如麻,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矛盾压垮时,视线尽头,山脚蜿蜒的道路上,突然扬起了一片尘土!
一支队伍,正朝着书院的方向快速行进!
人数不少,队伍整齐,在阳光下,似乎能看到金属反射的冷光!
禾畹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是顾师兄回来了吗?那“来头不小”的人马护送他归来?
还是……来抓她的追兵?!
希望与恐惧如同两条毒蛇,瞬间死死缠住了她!她死死盯着那支越来越近的队伍,试图分辨出是仪仗还是兵甲。
距离渐近,她看得更清楚了。那队伍纪律森严,行进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绝非寻常护卫或者文人出游的阵仗!而且,方向明确,直奔白鹤书院而来!
是追兵!
宫中侍卫!或者京兆府的人!他们找到这里了!
这个判断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四肢冰凉!他们怎么会这么快?!是二哥那边出了纰漏?还是城门盘查时露了行踪?
不能再犹豫了!
几乎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她猛地从石墩上跳起来,也顾不上脚底的剧痛,转身就朝着书院后方、白鹤山的深处跑去!
她不敢走大路,只拣那些草木茂盛、不易被人发现的小径,拼命往上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躲在一簇茂密的灌木丛后,心惊胆战地向下望去。
只见那支队伍果然停在了书院门口,为首之人似乎与闻声开门的杂役交涉了几句,随即,两名兵士上前,不由分说地扭住了那小哥的胳膊!隐约的呵斥声和哀求声随风飘来,听不真切,但那场景已足够说明一切!
他们是在逼问她的下落!
真的是来抓她的!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必须往更深的山里跑!
她不再回头,用尽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向山林深处逃亡。荆棘划破了她的手臂和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疼,裙摆被树枝勾住,撕扯出裂帛之声。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离那些人远一点,再远一点。
太阳终于完全沉入了西山,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迅速笼罩了整座白鹤山。光线急剧变暗,树林里影影绰绰,仿佛潜藏着无数怪兽。温度也骤然下降,白天尚算温和的秋风,到了夜晚的山中,变得刺骨般寒冷。
禾畹的力气终于耗尽。她靠在一棵粗糙的松树树干上,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针扎般的疼痛。汗水早已湿透的内衫此刻紧紧贴在皮肤上,被山风一吹,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脚上的伤处已经麻木,但每一次移动,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黑暗,寒冷,饥饿,疼痛,恐惧……所有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滑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试图保存那一点点可怜的热量,却只觉得身体的热度正在被冰冷的土地和空气迅速带走。视线开始模糊,意识也有些涣散。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一切?
一场莫名其妙的穿越,夺走了她熟悉的一切,将她扔进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好不容易适应了身份的转变,找到了可能的同伴,却转眼间又被命运的巨掌狠狠拍入更深的深渊。
家,回不去。
同伴,找不到。
现在,连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都成了奢望。
等待她的,要么是深宫永巷的囚禁,要么是荒山野岭的冻馁而死。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她窒息。一直强撑着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塌。
泪水汹涌而出,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变成了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在这荒无人烟的黑夜山林里,显得格外凄楚和无助。
“爸……妈……”
“陆殷……”
“顾师兄……”
“带我回家……求求你们……谁能带我回家……”
她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在寒冷的夜色中,发出微弱的、濒临崩溃的哀鸣。所有的坚强,所有的理智,在生存的绝境和极致的孤独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这场跨越时空的噩梦,究竟何时才能醒来?
或者,永远也不会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