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肮脏狭窄的狗洞挣扎而出,跌坐在冰冷潮湿的胡同地面时,禾畹有一瞬间的恍惚。身后是高耸的、象征着禁锢的沈府围墙,身前是狭窄、未知且空无一人的死胡同。晨光熹微,寒意刺骨,她单薄的粗布衣裙根本无法抵御,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也彻底驱散了那片刻的脱离牢笼的虚幻感。
现实冰冷而残酷地摆在眼前:她出来了,但只有一个人。
来不及多想,甚至来不及拍干净身上沾着的泥土草屑,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围墙内二哥沈明瑜刻意提高的、与侍卫周旋的声音。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后怕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根据沈明瑜事先简略的描述,以及天空中尚未完全隐没的启明星大致方位,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条僻静的胡同。
一旦融入清晨逐渐苏醒的街道,她立刻强迫自己放缓脚步,低下头,模仿着记忆中那些粗使丫鬟走路的姿态,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挑着担子的菜农、赶着驴车运送货物的脚夫、早起开铺卸下门板的伙计……京城在晨曦中缓缓苏生,无人留意这个衣着寒酸、步履匆匆的“小丫鬟”。
她不敢走大道,只拣那些看起来人烟稀少的小巷穿行。心中只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城西,白鹤书院。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在奔跑。粗重的喘息喷出的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肺部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摩擦着,火辣辣地疼。绣鞋早已被露水和尘土浸湿,脚底传来水泡被磨破的刺痛,但她浑然不顾。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离沈府远一点,再远一点!跑到那个可能存在着同伴、存在着唯一希望的地方!
她一口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拐过无数个弯,穿过数条陌生的街巷,回头望去,早已不见了沈府的飞檐斗拱,周围是越来越低矮、破败的民居,她才敢扶着一堵斑驳的土墙,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
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混着灰尘,在脸上冲出几道泥痕。心脏依旧跳得如同脱缰的野马,腿肚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确定身后并没有追兵赶来,那股紧绷到极致的气才稍稍一松,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虚脱的乏力感。
她靠在墙上,平息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直起身。必须继续走。这里还不安全,离目标也还远得很。
她开始边走边问路。对象多是那些看起来面目慈和的老妪,或是同样社会底层的贩夫走卒。她压低声音,模仿着略带口音的官话,小心翼翼地询问:“请问,去白鹤书院怎么走?”
大多数人都只是随意指个方向,或说“往西,出了城再走十几里”,语气淡漠。也有人会好奇地打量她几眼,一个粗使丫鬟模样的女子,打听书院做什么?禾畹便垂下眼,含糊地说:“奉主家之命,去给书院里的亲戚送点东西。”
太阳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却也带来了新的煎熬。深秋的阳光依旧带着几分毒辣,毫无遮蔽地照射在她身上。粗布衣服被汗水反复浸湿又晒干,结出一层白色的盐霜,紧紧贴在皮肤上,又硬又痒。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着了火,看到路边的茶水摊,那飘来的微弱茶香几乎让她走不动路,可她身无分文,连一个铜板都掏不出来。
饥饿感也开始一阵阵袭来。从昨天得知圣旨后,她就几乎水米未进,又经过一夜未眠和清晨的亡命奔逃,体力早已透支。胃里空得发慌,隐隐作痛。
她只能强迫自己忽略这些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赶路上。脚步越来越沉重,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镣铐。出城的道路似乎永无止境,周围的景物从密集的屋舍逐渐变为零散的田庄、树林。
过了午时,日头最烈。阳光明晃晃地刺得人眼睛发花,地面的尘土被晒得发烫。禾畹只觉得头晕目眩,几次险些栽倒在地。她找到一条小溪,不顾形象地趴下去,用手掬起冰凉的溪水,贪婪地喝了几口,又撩起水拍打在滚烫的脸颊和脖颈上,才感觉清醒了一些。看着水中倒映出的那个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影子,哪里还有半分沈家大小姐的模样?她苦笑一下,心中却没有任何委屈,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持。
休息片刻,她继续上路。脚上的水泡肯定已经破了,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她撕下内裙相对干净的一角,勉强将双脚包裹起来,聊作缓冲。道路漫长而枯燥,只有偶尔驶过的马车扬起的尘土,和远处田间劳作的农人身影。
太阳开始西斜,将她孤单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疲惫和绝望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悄然蔓延。十几里路,对于养在深闺、出行皆靠车马的“沈鹤纤”而言,实在是太过漫长的距离。她会不会走错了路?白鹤书院真的在那里吗?那个“顾先生”真的会是顾师兄吗?如果不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咬紧牙关,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机械地向前挪动。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找个地方蜷缩一晚,明天再继续时,前方道路的尽头,一片连绵的山峦轮廓映入眼帘。其中一峰,在夕阳的映照下,果然隐约呈现出鹤立之姿!
白鹤山!
希望如同强心剂,瞬间注入了她疲惫不堪的身体!
她不知道从哪里又生出了一股力气,几乎是踉跄着,朝着那座山的方向奔跑起来。近了,更近了!山脚下,一片白墙灰瓦、规模不小的建筑群逐渐清晰,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显得清幽而庄严。门前似乎还有人影晃动。
是这里!一定是这里!
所有的疲惫、饥渴、疼痛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眼中只剩下那座书院,那颗心激动得快要跳出胸腔。她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耳膜里鼓噪的声音。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口气跑到了书院那扇紧闭的、看起来颇有年头的木制大门前。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布满灰尘的石阶上。她扶着门框,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说不出话来。
缓了好几口气,她才抬起颤抖的手,用力扣响了门上的铜环。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山脚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敲在了她忐忑不安的心上。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棉袍、像是杂役或低阶学子的年轻男子探出头来,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谁啊?何事叩门?”
禾畹连忙站直身体,尽管狼狈,仍努力维持着基本的礼节,声音因干渴和激动而异常沙哑:“这位……这位小哥,打扰了。请问……顾先生,顾先生可在书院中?我……我有急事求见。”
她紧紧盯着那男子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那男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一身粗布衣衫,满身尘土,头发散乱,脸上还有泥痕,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视和疑惑:“你找顾先生?你是他什么人?”
“我……我是他远房亲戚,有万分火急之事!”禾畹急切地编造着理由,心脏悬到了嗓子眼。
男子皱了皱眉,语气冷淡:“你来晚了。顾先生不在书院。”
不在?!
禾畹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从高空坠落。“不在?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哪知道?”男子撇了撇嘴,“昨儿下午,就来了一队人马,看着就来头不小,客客气气地把顾先生请走了。先生临走时什么都没说,我们做下人的,哪敢多问?”
被请走了?来头不小的人马?
禾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是官府?还是其他权贵?顾师兄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他会不会有危险?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只剩下几缕绝望的青烟。
“那……那我可以在书院里等他回来吗?”她不死心地追问,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我可以帮忙干活,只要有个地方落脚,等他回来就好!”
男子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书院有书院的规矩,岂能随意留宿外人?更何况你还是个女子……先生何时归来,谁也说不准,或许三五日,或许十天半月,或许……”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禾畹彻底慌了。她千辛万苦,忍受了前所未有的磨难才来到这里,难道连等的机会都没有吗?她身无分文,无处可去,沈府是绝对不能回去了,难道要流落荒野?
绝望之下,她猛地想起身上唯一可能值点钱的东西——那是她出门前,下意识从妆奁里摸出来塞进怀里的一支素银簪子,不算多名贵,却是她此刻全部的傍身之物。
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支带着体温的簪子,递了过去,语气近乎卑微:“小哥,求求你,行行好!我实在是无处可去了!这个……这个给你,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在书院找个角落,哪怕是柴房,待一晚上?就一晚上!若明天顾先生还不回来,我……我再想办法!”
那男子看到银簪,眼睛微微亮了一下,犹豫了片刻,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快速伸手接过簪子,揣进怀里,压低声音道:“看你也是个可怜人……罢了,书院后面有几间供远道而来、家境清寒的女学生暂住的杂役房,如今正好空着几间床铺。你悄悄跟我来,记住,只能住一晚!明天一早就必须离开!若是被管事发现,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谢谢!谢谢你!”禾畹连连道谢,几乎喜极而泣。虽然没能见到顾师兄,但至少,她暂时有了一个容身之所,没有被立刻拒之门外。
她跟着那男子,从侧门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白鹤书院。书院内部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亭台楼阁,回廊曲折,充满了书香气息。但她无心欣赏,只是低着头,紧紧跟着引路人,生怕走丢或者被人发现。
最终,他们来到书院最偏僻的一角,几间低矮简陋的房屋前。男子指了其中一间:“就这里,里面是通铺,你自己找个空位。记住,别乱跑,别惹事,明天一早,自己离开!”
说完,他不等禾畹再道谢,便匆匆离去,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禾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夕阳的余晖。靠墙是一排长长的土炕,上面凌乱地铺着些粗糙的被褥,几个穿着补丁衣服、面色疲惫的女子正坐在炕边休息,见到她这个生人进来,都投来好奇而麻木的目光。
这就是她千辛万苦找到的落脚点。
肮脏,简陋,陌生。
她默默地走到一个无人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脚上的疼痛、喉咙的干渴、胃里的空虚,所有不适感都在放松的这一刻疯狂反扑。
她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膝盖里。
顾师兄,你到底在哪里?被谁带走了?是否安全?
我找到了地方,却找不到你。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也终于被暮色吞噬。黑暗降临,笼罩了山峦,也笼罩了禾畹那颗刚刚经历大起大落、此刻只剩下无边迷茫和冰冷等待的心。
希望,如同风中之烛,微弱地摇曳在这间陋室的黑暗里,不知还能燃烧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