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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旨落惊雷闭重阙

作者:南楼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马车轱辘刚刚转动,载着禾畹满心的急切与孤注一掷的希望,驶离醉仙楼喧嚣的门前。她的心早已飞向了城西外的白鹤书院,飞向了那个可能存在的、与她来自同一时空的同伴身边。指尖因用力攥紧而微微发白,脑海中反复勾勒着“顾先生”可能的面容——是陆殷那带着理性审视的眉眼?还是顾凌渊温润中透着沉稳的气度?无论哪一个,都将是这绝望深渊中唯一的光。


    然而,这刚刚启程的寻觅,还未加速,便被迫戛然而止。


    “吁——!”车夫发出一声短促惊惶的吆喝,猛地勒紧缰绳。马车剧烈一顿,硬生生停在原地,打断了禾畹纷乱的思绪,也让她心中猛地一沉。


    “怎么回事?”车外随行婆子的声音带着惊疑。


    不待回答,一阵整齐划一、沉重而极具压迫感的脚步声迅速逼近,瞬息间便将马车合围。透过车帘晃动的缝隙,禾畹清晰地看到了一双双穿着官制皮靴的脚,以及阳光下闪烁着冷冽光泽的刀鞘。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车内可是都察院沈御史府上的沈鹤纤小姐?”一个沉稳洪亮,不带丝毫情绪波动的声音在外响起,虽是问句,却带着毋庸置疑的确信和公事公办的威严。


    青黛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抓紧了禾畹的衣袖。禾畹心脏狂跳,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微微掀开车帘一角。


    只见马车前方,一队约十余名身着统一宫廷侍卫服饰、腰佩长刀的健硕男子肃然而立,为首的男子年约三十,面容刚毅,目光如电,虽未披甲,仅一身深色劲装,但那久经训练的气度与腰间代表身份的令牌,已昭示其来自禁宫的特殊地位。他身后的侍卫们个个神情冷峻,如同铁铸的雕塑,无形中散发出的肃杀之气,让沈府那些寻常仆从顿时噤若寒蝉,连头都不敢抬。


    “正是小女子。”禾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不知各位官爷拦住去路,所为何事?”


    那领头侍卫,赵贲,抱拳行了一礼,姿态看似客气,眼神却锐利如刀,直刺人心:“沈小姐,卑职乃宫中翊卫副统领赵贲。奉上谕,有圣旨需沈小姐亲自接旨。请小姐即刻随卑职回府,不得延误。”


    圣旨?!


    禾畹的心骤然紧缩!在这个她即将触碰到希望的关键时刻?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青黛之前的话——父亲已上奏请求免选。是了,这圣旨定是批复,是来确认她不必入宫的好消息!若是平日,她定会如释重负。但此刻,这旨意却成了横亘在她与希望之间的天堑!


    “赵统领,”心急如焚之下,禾畹也顾不得许多,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试图争取哪怕一丝一毫的时间,“圣旨降临,小女子岂敢怠慢。只是……小女子此刻确有十万火急之事,需即刻出城一趟,片刻即回。可否容我稍晚片刻,再回府接旨?或请统领先行回宫复命,旨意……”


    “沈小姐!”赵贲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脸上那层公式化的客气淡去,露出底下不容置疑的冷硬,“卑职奉命,必须亲眼见到小姐安然回府,跪接圣谕。圣旨非同儿戏,岂容延迟?陛下亲旨,命小姐‘务必亲自接旨’,这‘务必’二字,小姐当知分量。请莫要再令卑职为难。”


    他目光如炬,扫过马车前进的方向,语气加重:“况且,小姐身为闺阁女子,无长辈同行,擅离京城,若有不测,卑职等无法向陛下和沈御史交代。请小姐以接旨为重,即刻回府!”


    “务必亲自”、“以接旨为重”,这几个字如同重锤,敲碎了禾畹最后的侥幸。她知道,跟这些奉了铁令的宫中侍卫,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们看似行礼,实则代表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绝不会因她个人的任何理由而动摇分毫。


    “我……”她还欲挣扎,哪怕只是再多说一句。


    但赵贲已然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不再多言,直接抬手,果断下令:“护送沈小姐回府!”


    “遵命!”两名侍卫应声而动,动作迅捷如风,不由分说地取代了沈府车夫的位置,一人执缰控马,一人手按刀柄,肃立车旁。其余侍卫则迅速分散,将马车前后左右围住,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护卫”圈,实则是断绝了她任何逃离的可能。


    “小姐!这使不得啊!”沈府的车夫和婆子们惊慌失措,想要上前,却被侍卫们冰冷的目光和隐隐散发的煞气逼得连连后退,只能眼睁睁看着。


    “赵统领!你们……”禾畹又惊又怒,猛地掀开车帘,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她不敢相信,他们竟敢如此强硬地“接管”一切!


    赵贲面无表情,对着马车再次抱拳,语气斩钉截铁:“沈小姐,得罪了。圣命难违,为确保万无一失,只能由卑职等‘护送’您回府。请小姐坐稳,莫要再作他想。”


    “护送”二字,他咬得极重,其中的强制意味,不言自明。


    话音未落,掌控马车的侍卫已然一抖缰绳,低喝一声。拉车的骏马训练有素,立刻调转方向,不再朝向充满希望的城西,而是向着来路——那象征着束缚与规则的沈府,迈开了蹄子。


    “不!停车!我要去白鹤书院!”禾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下马车,却被早有准备的青黛和一名强壮的婆子死死按住,拖回车厢内。


    “小姐!不可!万万不可啊!”青黛泪流满面,死死抱住她的手臂,“那是宫里来的天使,抗旨不遵是滔天大罪!要杀头的!”


    马车在宫廷侍卫的严密控制下,平稳却飞速地行驶起来,丝毫不顾及车内人的绝望与反抗。禾畹被禁锢在摇晃的车厢里,眼睁睁看着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距离白鹤书院,距离那渺茫的希望,越来越远。那条刚刚在她脚下展开的道路,就这样被无情地、粗暴地斩断。


    希望升起得有多快,破灭得就有多彻底。


    这一次,不是找不到,而是找到了,却被一股她无法抗衡的、源自这个时代巅峰权力的巨手,硬生生地扼断。


    她无力地瘫软在座位上,泪水夺眶而出,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噬心刻骨的不甘与愤怒。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她好不容易才抓住这一线曙光!


    马车在侍卫的开道下,一路畅通无阻,速度远比来时更快。街市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禾畹的心却沉入了冰冷的深渊。方才在醉仙楼听闻消息时的激动与决绝,与此刻希望被碾碎后的绝望与无力,形成了尖锐到残忍的对比。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快,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赵贲清晰冷硬的声音:“沈小姐,府邸已到,请下车接旨。”


    禾畹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被青黛和婆子搀扶下车。抬头望去,熟悉的沈府大门矗立眼前,那朱漆大门、威严石狮,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一张即将闭合的巨口,要将她彻底吞噬。


    府门口,沈御史和沈夫人显然早已得到消息,正带着合府仆从焦急等候。见到禾畹被宫中侍卫如此“护送”回来,沈夫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晕厥,被身旁的嬷嬷死死扶住。沈御史眉头拧成了死结,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快步上前,先是对赵贲拱手,声音干涩:“赵统领。”


    赵贲回礼,语气依旧毫无波澜:“沈御史,沈小姐已安然接回,请府上即刻准备香案,宣旨。”


    沈御史复杂地看了一眼失魂落魄、泪痕未干的女儿,胸口堵得发慌,却只能沉声应道:“有劳赵统领。香案已备,请。”


    禾畹被簇拥着进入府中。前厅内,香案果然早已设好,香烟缭绕,气氛庄重到令人窒息。她被迫跪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膝盖传来的寒意直透心底。


    宣旨太监展开明黄的绢帛,用那特有的尖细嗓音,抑扬顿挫地宣读起来。开篇是骈四俪六的华丽辞藻,称颂圣天子仁德,泽被苍生。


    禾畹跪在那里,心神不属,只盼着这冗长的前奏尽快结束,听到那句“特准免选”的最终判决。


    然而,随着太监的声音继续,她的脸色一点点变了。


    圣旨并未如她所料般提及她“病弱不堪”、“神思恍惚”,反而话锋一转,开始褒奖起她来!赞她“秉性柔嘉,仪容端静”,“乃沈卿家教有方,闺阁典范”……


    每一个褒奖的词句,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她的耳中,刺入她的心里。


    不……不对劲……


    这绝不是免除选秀的旨意该有的口吻!


    她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终于,那尖细的嗓音念出了最关键的部分:


    “……兹闻沈氏有女鹤纤,德才兼备,堪为宫闱之选。特谕:着沈鹤纤于家谨遵闺训,静心准备,三日后,由宫中遣人迎入,备选承平皇帝嫔御。钦此——”


    “备选承平皇帝嫔御”!


    “三日后入宫”!


    这几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炸得她魂飞魄散,炸得她四肢冰凉!


    不是免除!


    是入选!


    是让她进入那个天下女子最为恐惧,也最为荣耀,于她而言却无异于永生监牢的深宫!


    怎么会这样?!父亲不是已经上奏陈情了吗?为什么圣旨不但不准,反而将她夸了一通,直接定了入宫之期?!


    巨大的震惊与绝望如同两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前方跪着的沈御史和沈夫人,只见父亲背影僵硬,母亲双肩剧烈颤抖,显然,这个结果也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臣……接旨……”沈御史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重重叩首下去。


    “臣妇(民女)……接旨……谢主隆恩……”沈夫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语不成调。


    禾畹僵在原地,直到青黛暗中用力拉扯她的衣袖,她才如同梦游般,跟着机械地叩头,谢恩。每一个动作都僵硬无比,仿佛这具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


    宣旨太监将圣旨交付到沈御史手中,又说了几句“恭喜沈大人”、“沈小姐好福气”之类的场面话,便与赵贲等人告辞离去。


    沈府大门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界,也仿佛隔绝了禾畹所有的生路。


    前厅内死一般的寂静。下人们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沈夫人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失声痛哭起来:“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老爷,你不是已经……”


    “住口!”沈御史猛地低喝一声,打断了妻子的话,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显然也在极力压抑着巨大的震惊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愤怒,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的下人,“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都退下!”


    仆从们如蒙大赦,慌忙退了出去,只留下心腹几人。


    沈御史这才快步走到依旧跪在地上、眼神空洞的禾畹面前,蹲下身,声音沙哑而沉重:“鹤纤……你……唉!”他长叹一声,充满了无力与痛惜,“为父也不知为何会如此……陛下他……圣意难测啊!”


    禾畹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名义上的父亲。他眼中的震惊、痛心、无奈,不似作伪。但这并不能缓解她心中万分之一的绝望。


    入宫……


    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将彻底失去自由,被困在那四方宫墙之内,与无数女子争夺一个男人的恩宠,生死荣辱皆系于他人之手。她将永远失去寻找陆殷和顾凌渊的机会,永远失去回归现代社会的可能!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希望,都将在这道圣旨下,化为齑粉!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蕴含着滔天的痛苦与不甘,“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她刚刚才看到一线曙光啊!


    沈夫人扑过来,抱住她,哭得肝肠寸断:“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那宫里是什么地方……你这是要了娘的命啊……”


    禾畹任由母亲抱着,身体冰冷,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悬浮在半空,冷漠地注视着这具名为“沈鹤纤”的躯壳,以及这即将将她彻底吞噬的命运。


    她该怎么办?


    抗旨?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她不能连累沈家这一干无辜之人,尽管他们于她而言仍是陌生人。


    顺从?那等于亲手扼杀自己所有的希望,将自己活埋在这千年前的时空。


    无论哪条路,都是绝路。


    巨大的绝望如同最深的夜色,将她紧紧包裹,密不透风。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名为“命运”的绞索,已经套上了她的脖颈,正在一点点收紧。


    三日后……


    只有三天了……


    她被搀扶着,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回到“汀兰水榭”。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站在窗前。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天光也被黑暗吞噬。就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再无半点光亮。


    白鹤书院,顾先生,陆殷,回家……所有这些曾经支撑她活下去的念想,在这一刻,都被那一道明黄的圣旨,击得粉碎。


    她缓缓伸出手,抚上冰冷的窗棂,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绝望。


    原来,最大的痛苦,不是找不到希望。


    而是希望近在咫尺时,却被宣告,你永远也无法触及。


    深宫,那道巍峨的、朱红色的宫门,在她眼前缓缓开启,露出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通往彻底湮灭的、黑暗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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