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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未竟的约定

作者:南楼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困守于沈府高墙内的日子,仿佛将时光也凝固成了粘稠的琥珀。禾畹每日按部就班地请安、用药、习字、散步,看似平静无波,内心那根探寻的弦却始终紧绷着。她深知,频繁外出必定引人疑窦,但若长久不与外界接触,寻找陆殷、顾凌渊乃至回归线索的希望,只会愈发渺茫。


    选秀风波虽暂时平息,但宫中正式的豁免旨意一日未下,沈府上下便仍悬着一颗心,这也无形中限制了禾畹的行动。等待了半月有余,依旧没有确切消息,那份沉寂反而让她生出一种必须做点什么的焦灼。


    这日清晨,用过早膳,她状似无意地向正在整理床铺的青黛问道:“青黛,我病了这一场,许多事都模糊了。从前……我常去哪些地方散心?”


    青黛不疑有他,放下手中的活计,笑着回道:“小姐您从前最是心静,常去城西的静云寺上香礼佛。那寺里环境清幽,后山的竹林尤其雅致,您还说在那儿能让人心神安宁。每月总要和几位相熟的小姐约着去一两回的。”


    静云寺?礼佛?禾畹心中微动。寺庙,无论在哪个时代,似乎都是信息流转、各色人等汇聚之地,或许……是个不错的观察点。


    “是吗……”她露出些许怅然又带着点希冀的神情,“听你这么说,我倒真想去看看了。或许……故地重游,能想起些什么。总比日日闷在屋里强。”


    青黛见她主动提出出门,且理由正当,自然是支持的,连忙禀报了沈夫人。沈夫人听闻女儿想去从前常去的寺庙,只当她真是为了恢复记忆,加之静云寺并非热闹市集,环境清静,便也应允了,依旧派了妥帖的婆子和小厮随行。


    马车颠簸着驶向城西,比起去西市,这条路显然要清静许多。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片苍翠的山脚下停住。静云寺规模不算宏大,但依山而建,红墙灰瓦,掩映在松柏之间,果然透着一股远离尘嚣的宁静。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特有的气息,伴随着隐约的梵唱钟鸣。


    禾畹在青黛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抬眼望去,山门古朴,往来香客神色虔敬,与她在现代旅游时见过的、充斥着商业气息的寺庙景区颇有不同,更添了几分真实的宗教氛围。她心中那点指望在寺庙发现“异常”的侥幸,不由得淡了几分。这里的一切,都如此符合一个正常古代寺庙应有的样子。


    她随着人流,步入大雄宝殿,学着旁人的模样,拈香跪拜。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视着殿内殿外。有白发苍苍的老妪喃喃祈福,有衣着体面的商贾虔诚叩首,也有如她一般带着丫鬟仆从的官家女眷……每一张面孔都沉浸在自己的信仰或心事中,看不出任何与现代相关的端倪。


    拜完佛,她依着青黛的指引,走向寺后那片著名的竹林。小径通幽,竹影婆娑,清风过处,沙沙作响,确实是个静心宁神的好去处。她正漫步其间,试图放空思绪,捕捉任何一丝可能的“灵感”,身后却传来一个带着几分惊喜又有些嗔怪的女子声音:


    “鹤纤?可是鹤纤妹妹?”


    禾畹闻声回头,只见一位身着鹅黄色绣折枝梅花襦裙的少女,正带着一名丫鬟站在不远处,笑吟吟地望着她。这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面容娇俏,眼神灵动,一看便是性格活泼之人。


    禾畹心中一凛,迅速在脑海中搜索,却无此人的记忆。她面上不露分毫,只是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一丝被认出后的局促,青黛连忙请安,为鹤纤介绍:“吏部林侍郎林家静宛小姐”


    那少女几步走上前来,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假意嗔道:“好你个沈鹤纤!果然是病了一场,连我都忘了不成?前年上巳节,我们还在曲江池边一起放过纸鸢呢!去年说好了一同来静云寺赏秋桂,你可倒好,派人来说身子不适爽了约,这一爽,可就快一年了!”


    林静宛……吏部侍郎之女。禾畹迅速提取着关键信息,同时大脑飞速运转。看来这是沈鹤纤从前的手帕交,关系似乎还不错。她立刻调整表情,脸上泛起一丝羞愧的红晕,反握住林静宛的手,语气带着歉然与亲近:“原来是静宛姐姐!姐姐莫怪,我前番落水后,许多旧事都记不真切了,并非有意忘却姐姐。” 她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因病失忆的无奈与脆弱。


    林静宛见她如此,那点嗔怪立刻化为了同情,连忙道:“快别这么说!你落水的事,我也听说了,心里担忧得紧,只是家中管束严,一直不得空去探望你。去找了你两次,可你在病中,推脱着不予见客。如今见你气色尚可,我也就放心了。” 她仔细端详着禾畹,“只是瞧着,比从前清减了些,眉宇之间,也似有愁容”


    禾畹心中微动,这林静宛观察倒是细致。她垂下眼睫,轻声道:“经历了一番生死,总会有些不同。” 这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变化,又符合情境。


    林静宛闻言,更是唏嘘,挽着她的手臂道:“既然碰上了,便是缘分。你如今可大好了?我瞧着你精神头还行。走,我们不去理会那些烦心事,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醉仙楼’,听说他家的新菜品极好,尤其是那道‘蟹酿橙’,风味独特,我们之前约好要来尝鲜的,今日正好补上!”


    去酒楼?禾畹心念电转。这无疑是一个接触更多外界信息、观察更多人的好机会。而且与林静宛这样的旧友相处,或许能不经意间套取到一些关于沈鹤纤过往、乃至京城年轻一代圈子里的信息,这些都可能隐藏着线索。


    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看了一眼身后的青黛和婆子们。青黛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小姐,夫人吩咐过,要早些回府……”


    林静宛却是个爽利性子,对着青黛笑道:“好丫头,放心,有我跟你们小姐在一起呢!就在前面的醉仙楼,用完午膳便送她回去,保管完好无损地交还到沈夫人手上!” 她语气娇憨,却带着不容拒绝的亲热。


    禾畹见状,便对青黛微微点头:“无妨,有林姐姐在呢。我们去去就回,母亲那里,我自会分说。” 她需要这个机会。


    青黛见小姐坚持,且林小姐确实是与自家小姐交好的,便也不再阻拦,只是示意随行的婆子小厮们紧紧跟上。


    一行人便离了静云寺,前往不远处的醉仙楼。路上,林静宛挽着禾畹,叽叽喳喳地说着京城里近来的趣闻,哪家小姐定了亲,哪家公子惹了笑话,又说起诗词会、花朝节的热闹……禾畹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或露出浅笑,扮演着一个因病疏离圈子、如今正慢慢重新接触的大家闺秀角色。


    从林静宛的言语间,她大致拼凑出沈鹤纤从前的生活轨迹——一个性情温和、略有些内向、喜欢风雅事物、在固定的闺秀圈子里有着不错人缘的官家小姐。这与她目前扮演的形象并无太大出入,让她心下稍安。


    醉仙楼果然生意兴隆,雅间已然客满。她们便在二楼临窗处寻了个清静的位置坐下。林静宛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熟练地点了几样招牌菜,尤其强调了那道“蟹酿橙”。


    等待上菜的间隙,林静宛关切地问起禾畹的“病情”。禾畹依旧以“落水受寒,伤了元气,记忆也有些受损”为由应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失落。


    林静宛安慰道:“记不得便记不得罢,人平安就好。往后我们常出来聚聚,慢慢就都熟悉起来了。” 她忽然压低声音,眨了眨眼,“你可知道,赵尚书家的三公子,前些时日还向我打听你呢,问你身子可大安了。”


    禾畹心中毫无波澜,面上却适时地泛起一丝红晕,低下头去,轻声道:“姐姐莫要取笑我。” 她对这些少年少女间的朦胧情愫毫无兴趣,但这提醒了她,沈鹤纤的社交圈可能比她想象的更复杂,需要更加小心应对。


    菜肴陆续上桌,果然精致。禾畹品尝着这与沈府家常菜风味迥异的菜品,心思却不在口腹之欲上。她留意着酒楼内其他客人的交谈,多是商贾谈生意、文人论诗词,或是些寻常人家的聚餐,依旧没有捕捉到任何异常。


    与林静宛的这顿饭,在看似亲热融洽的气氛中进行。禾畹谨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不多言,不逾矩,偶尔流露出对过往“遗忘”的惋惜,以及对林静宛讲述外界新鲜事的“好奇”。她像一块海绵,吸收着一切可能有用或无关的信息。


    醉仙楼内人声鼎沸,碗碟碰撞声、食客谈笑声、伙计吆喝声交织成一曲热闹的市井交响。临窗的位置,禾畹与林静宛对坐,精致的菜肴在桌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然而禾畹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林静宛依旧在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京城里的趣闻轶事,从某家小姐新得的翡翠头面,到某位公子在诗会上出了丑,言语间充满了这个年纪少女特有的鲜活与琐碎。禾畹面上维持着温和的浅笑,偶尔颔首或轻应一声,显得认真聆听,实则心神不宁,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努力从周遭的嘈杂中过滤着可能有用的信息。


    隔壁桌坐着几个看似是读书人打扮的青年,声音略高,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依我看,此次春闱,首重经义,策论虽也紧要,终究是锦上添花。”一个青衫男子说道。


    “非也非也,”另一人反驳,“承平年间,陛下重实务,策论若能切中时弊,言之有物,未必不能脱颖而出。听闻白鹿、青山几家书院,近来都加重了时务策的讲习。”


    “说到书院,你们可听说了白鹤书院近来之事?”第三个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几分神秘与兴奋。


    “白鹤书院?就是城外那座,素以清静著称,学生不算多的那个?”


    “正是!前些时日,白鹤书院来了位新先生,啧啧,那可真是了不得!”


    “哦?如何了不得法?莫非是哪位致仕的大儒?”


    “非也非也!”那声音更显激动,“听闻年纪极轻,怕是弱冠不久,但学识之渊博,见解之精辟,令人叹为观止!不仅经史子集信手拈来,更奇的是,于天文、地理、算学、格物乃至一些闻所未闻的杂学,似乎皆有涉猎,且常有惊人之语。书院里的老学究起初还不服气,几番考校下来,竟是哑口无言,心服口服!”


    禾畹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指节有些发白。天文、地理、算学、格物……这些词汇,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她心湖里骤然漾开圈圈涟漪。在这个重文轻理的时代,一个年轻人如此博学,尤其精通这些“杂学”,这本身就显得极不寻常!


    林静宛也听到了隔壁的议论,她对这些学问兴趣不大,只随口对禾畹笑道:“听着倒像个有趣的人,不过那些星象算学的,枯燥得紧,有什么好听的。”


    林静宛刚想说什么,注意力却被楼下传来的一阵骚动吸引。


    只见几名衣着整洁、气质干练的仆从模样的男子走入醉仙楼,并未就座,而是直接找到了掌柜。为首一人客气却不容置疑地说道:“掌柜的,贵店今日新到的江瑶柱、黑金鲍,还有那尾松江鲈鱼,我们全要了。烦请尽快包好,我们急着带走。”


    掌柜的显然认得来人,脸上堆满了笑容,连声道:“好说好说!贵府这是又要招待贵客了?我这就让人去准备!”说着便高声催促后厨。


    这几样食材皆是醉仙楼今日限量供应的珍品,价格不菲,寻常富贵人家也未必能一口气悉数买走。酒楼内的食客们纷纷侧目,低声议论起来。


    “这是哪家府上的?如此阔气?”


    “看那衣着气度,不像普通商贾之家……”


    “听说最近不少人想拜访白鹤书院那位年轻的大家,京城里好几家酒楼的好食材,都被人买了送去书院呢……”


    “莫非就是他们?”


    “极有可能!除了这等人物,还有谁能让这些高门大户如此殷勤?”


    “可这些俗物一样都没送进去,那位公子说,只需新奇之物,与价格无关”


    禾畹只觉得心脏“咚咚”狂跳起来,血液仿佛在瞬间加速流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紧张攫住了她。


    会不会是陆殷?或者是顾凌渊?他们两人,一个理性冷静,一个温润沉稳,但都以才智见长,若论及知识面的广度和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度,都远超这个时代的普通人!


    巨大的希望如同破晓的曙光,猛地刺破了她心中积郁已久的阴霾与绝望。她几乎能肯定,那白鹤书院里的年轻大家,极有可能就是她苦苦寻找的同伴之一!


    “静宛姐姐,”禾畹猛地转过头,抓住林静宛的手,因为激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她努力克制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好奇,“他们说的白鹤书院……在何处?那位年轻的大家,又是什么人?听起来……好生厉害。”


    林静宛被她突如其来的急切弄得一愣,眨了眨眼,回道:“白鹤书院啊,就在城西外十来里的白鹤山下,环境是极清幽的。至于那位大家……”她皱了皱秀气的眉头,“我也只是隐约听我哥哥提起过,好像姓……姓顾?还是姓古?记不真切了。只知道是突然出现的,学问极好,但性子似乎有些孤高,不爱交际,故而颇为神秘。怎么,鹤纤妹妹你对这个感兴趣?”她有些讶异,毕竟在她印象里,沈鹤纤从前对这些“怪才”并无特殊关注。


    顾?!


    禾畹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是顾凌渊吗?!那个温和睿智,在专业领域一丝不苟,却也会在实验室里因为她一个计算错误而无奈摇头的顾师兄?!


    她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只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掩不住的急切光芒:“只是……觉得惊奇。姐姐也知道,我病了这一场,许多事忘了,听什么都觉得新鲜。尤其是这等博学之人……”她顿了顿,找了个合理的借口,“我近日习字读书,颇多滞涩,若能……若能听闻一些高论,或许能有所启发也未可知。”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一刻也不能!


    她必须立刻去白鹤书院确认!


    “青黛,”禾畹转向侍立一旁的丫鬟,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去告诉跟着的人,准备车马,我们即刻去白鹤书院。”


    “现在?”林静宛和青黛异口同声地惊呼。


    林静宛看了看窗外:“这都快未时了,赶到城外加起来要一个多时辰,怕是到了书院都快傍晚了!而且那白鹤书院岂是随意能进的?听闻如今因着那位大家在,守卫颇严,等闲人根本见不到。”


    青黛也一脸为难:“小姐,夫人只允了我们出来上香用膳,并未说要去城外书院啊!这……这不合规矩,回去夫人定要责罚的!”


    禾畹何尝不知此举冒失且不合规矩?但她心中的那团火已经燃起,根本无法熄灭。等待了这么久,寻觅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可能靠近了目标。那种迫切,如同在沙漠中濒死之人看到了远方的绿洲,哪怕只是海市蜃楼,也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奔过去。


    “母亲那里,我自会一力承担。”禾畹站起身,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强硬,那是在她身上消失了许久的、属于“禾畹”的果决,“静宛姐姐,今日多谢你相伴,但我有必须前去的理由,失陪了。”


    她不再多言,甚至顾不上维持大家闺秀的优雅仪态,转身便向楼下走去。步伐迅疾,裙裾曳地,带起一阵微风。


    “哎!鹤纤!鹤纤妹妹!”林静宛在她身后连喊了几声,见她头也不回,只得跺了跺脚,对青黛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跟上去啊!多带着人,务必护她周全!”


    青黛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招呼着婆子小厮,匆匆结账跟了下去。


    醉仙楼外的马车旁,禾畹已自行登上了车,催促道:“快,去城西白鹤书院!”


    车夫和随行的仆从面面相觑,皆面露难色。为首的婆子壮着胆子劝道:“小姐,这……这未曾禀报夫人,贸然前往城外,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老奴们万死难辞其咎啊!”


    “一切后果,由我承担。”禾畹掀开车帘,目光清冷地扫过众人,那眼神中蕴含的决绝与威仪,竟让这些平日里见惯了大小姐温婉模样的下人心头一凛,一时不敢再反驳。


    “即刻出发。”她放下车帘,声音不容置疑。


    车夫无法,只得扬鞭策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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