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位最冷静也最残酷的医师,用它那看似温和、实则无可抗拒的力道,一日一日地,将禾畹从那场自我毁灭的疯狂边缘,缓慢地、不容置疑地拖拽了回来。
当所有激烈的手段都被证明是徒劳,当每一次求死的尝试换来的只是更严密的监视、更苦涩的汤药和身体更深重的创伤与虚弱后,那支撑着她疯狂行为的力气,终于如同燃尽的烛火,熄灭了。她像一只被剪断了所有提线的木偶,瘫软在锦被之中,连抬起眼皮都感到费力,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一切。
灌入喉中的汤药,无论多么苦涩,她不再抗拒,只是机械地吞咽。
丫鬟们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身体、更换伤药,她如同没有知觉的玉雕,任由摆布。
青黛红着眼圈,絮絮叨叨地说着府内外的琐事,试图唤起她一丝反应,得到的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
她的灵魂仿佛悬浮在半空,冷漠地注视着这具名为“沈鹤纤”的躯壳,在众人的努力下,一点点地从濒死的灰烬中,重新聚拢起微弱的气息。
这种“被动”的康复,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帐顶繁复的纹路,脑海里一片空白,连绝望都显得麻木。
直到某一天,或许是身体积累的能量终于越过了某个临界点,或许是那被强行压制的、属于“禾畹”的理性内核,在绝境的废墟下,开始重新闪烁微光。
她清晰地感受到,当丫鬟扶她坐起喝药时,手臂支撑身体的时间,比前一日长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瞬;当青黛为她念诵一首浅白的诗词时,她竟然听懂了其中几个词的涵义,大脑不再是一片混沌的抗拒;当窗外的阳光移动,在她手背上投下暖意时,那温度不再让她感到刺眼和烦躁,反而带来一丝久违的、属于“活着”的实感。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黑暗中零星迸溅的火花,微弱,却精准地落在了她心底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上。
一个声音,冷静而清晰,在她脑海深处响起:**这样下去,除了耗尽这具身体最后一点生机,彻底湮灭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死了,就真能回去吗?那不过是一个基于绝望的、未经证实的疯狂假设。如果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呢?那岂不是连最后一点“存在”都失去了?爸爸妈妈怎么办?他们还在那个世界等着她啊!还有陆殷,顾师兄,他们是否也在这个时代的某个角落挣扎求生?如果她还活着,至少还有一丝找到他们、或者找到其他回归方法的渺茫希望。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这句她曾经在实验室熬夜时用来激励自己、也用来提醒陆殷的,带着现代气息的、务实无比的话语,如同一声惊雷,在她混沌的脑海中炸响。
是啊,她现在连站都站不稳,谈何寻找回去的方法?谈何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甚至探索其奥秘?这持续数月的疯狂自毁,不仅没有找到归路,反而几乎斩断了她所有的可能性。
一种迟来的、混合着后怕与懊悔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她不能就这样放弃!
回归的渴望,从未熄灭,只是被疯狂和绝望扭曲了形态。此刻,在理性的微光照射下,它开始蜕变,从求死的决绝,转变为求生的坚韧——一种为了最终“回归”而必须在此地“活下去”,并且要“好好活下去”的坚韧。
这个念头,如同在无尽黑暗中重新点燃的一星火种,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冷静而执拗的力量。
她开始不再完全“被动”。
当青黛再次端来汤药时,她会微微抬起眼帘,虽然依旧沉默,但会配合地张开嘴,甚至会在吞咽后,用极其轻微的动作,示意青黛擦掉她唇边的药渍。
当丫鬟为她按摩因长期卧床而酸软的四肢时,她会尝试着,按照现代康复的知识,极其轻微地、自主地活动一下脚踝或手指。
当膳食送来时,她不再紧闭双唇,而是强迫自己,哪怕味同嚼蜡,也要咽下一些易消化的米粥或汤羹。
这些变化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在青黛和旁人看来,大小姐依旧是那副了无生气的模样,只是似乎不再那么抗拒他们的照顾,身体恢复的速度,似乎也快了一点点。
但禾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的内心,正在重新构建一个坐标——一个以“回归”为终极目标,以“在此地生存并强大自身”为现阶段必要手段的行动纲领。
时光,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却经历着剧烈重构的状态下,悄然流淌。
窗外的景色,从夏末的郁郁葱葱,到秋日的黄叶纷飞,再到冬日的银装素裹。庭院里的荷花谢了,菊花开了又败,皑皑白雪覆盖了假山与枯枝。
小半年时间,就在汤药的氤氲热气、丫鬟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和窗外四季的更迭中,平静地过去了。
禾畹的身体,在这些看似单调重复的日子里,被耐心和药物一点点滋养、修复。她脸上的苍白渐渐被一丝极淡的血色取代,虽然依旧清瘦,但不再是那种形销骨立的骇人模样。额上的疤痕淡化成一道浅粉色的印记,脖颈上的勒痕也几乎看不见了。她可以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在房间里踱步,甚至可以在天气晴好时,到廊下坐一会儿,晒晒太阳。
她依旧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依旧是沉默的。但这沉默,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一种内敛的观察与思考。
她开始更仔细地倾听青黛和其他丫鬟的闲聊,从中提取关于这个“大燕朝”的信息——朝廷格局、风俗习惯、京城势力分布、甚至是一些市井传闻。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无声地吸收着一切可能对未来有用的情报。
她开始观察沈府的人际关系。严肃寡言、似乎忙于公务的沈御史;温柔担忧、时常来看她却不知如何与她交流的沈夫人;两个用功读书的哥哥时常送来补品和关心,还有那位存在感不高、对她带着几分好奇又几分畏惧的庶出妹妹……她在心中默默构建着这个“家庭”的地图。
她甚至开始利用沈鹤纤“失忆”且“心绪不稳”的由头,向青黛“请教”一些基础的东西,比如认字(她需要确认这个时代的文字与她所知的是否一致)、比如简单的礼仪、比如府中的规矩。她学得很慢,表现得如同一个真正记忆受损的人,但每一个字的读音,每一个动作的规范,她都默默记在心里。
她知道,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要找到可能存在的回归方法,就必须先融入它,理解它,甚至……利用它。盲目地横冲直撞,只会重蹈覆辙。
身体的好转,给了她蛰伏的资本。而内心的目标,给了她忍耐的动力。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望着窗外陌生的星空,对父母、对现代生活、对陆殷和顾师兄的思念,依然会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心痛得无法呼吸,泪水无声地浸湿枕畔。但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光线透过窗棂,她会擦干眼泪,继续她沉默的“康复”与“学习”。
她不再求死。
但她从未放弃回归。
那簇名为“回归”的火焰,从疯狂燃烧的明火,转为了在灰烬下缓慢、持久燃烧的暗火。它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等待她积蓄足够的力量,等待她对这个陌生世界有更深的了解,然后,以更理智、更有效的方式,重新点燃寻找归途的征程。
小半年的时光,磨平了她外表的棱角与疯狂,却将那份归家的执念,淬炼得更加坚韧,更加深沉。她知道,路还很长,但她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哪怕脚步依旧虚浮,方向却从未迷失。这具慢慢好起来的身体,不再是困住她的牢笼,而是她未来某一天,可能劈开时空壁垒的、唯一的利刃。她需要它足够强壮,足够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