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河流,在沈府这座看似封闭的庭院里,仿佛流淌得格外沉静。当沈鹤纤(禾畹)的身体与精神状态逐渐稳定,那层因“失忆”与“心疾”而笼罩在她周围的、过度保护与疏离的薄纱,也似乎被这沉静的时光悄然拂去一角。她开始更清晰地看到这个“家庭”的全貌,尤其是两位此前因在外求学、归家次数不多,而今因妹妹“大病初愈”而更多留意的兄长——沈明瑾与沈明瑜。
沈明瑾,沈家长子,年方二十,已考取举人功名,正在家中闭门苦读,准备来年的春闱大考。他继承了沈御史的端方持重,眉宇间自带一股书卷清气,言行举止一丝不苟,是典型的士子模样。他对妹妹的关心是含蓄而克制的,不似沈夫人那般外露,却更为实在。他会定期来“汀兰水榭”坐上一刻钟,询问她的饮食起居,考校她的功课进度,偶尔会带来几本他认为适合女子阅读的、文辞清丽的诗集或游记,放在她的书案上,并不多言,只道:“闲暇时可翻看解闷。”
禾畹能感受到这份沉默的关怀。她会在兄长来时,摆出符合大家闺秀礼仪的姿态,轻声应答,对于他带来的书籍,也认真阅读,偶尔提出一两个不失分寸的问题,显示出她的“努力”与“进步”。这让沈明瑾颇为欣慰,觉得妹妹虽遭大难,性情沉静了许多,但好在肯学上进,不失家风。
相较于兄长的沉稳,次子沈明瑜则显得鲜活许多。他年方十七,性子跳脱飞扬,不喜八股文章,倒对金石书画、骑马射箭颇有兴趣。他来看妹妹,从不空手,有时是一包新巧的蜜饯果子,有时是几枝带着露水的时鲜花卉,甚至有一次,还偷偷带来一只羽毛艳丽、装在精巧竹笼里的画眉鸟,被沈夫人发现后好一顿训斥,连带着禾畹也被叮嘱“莫要学你二哥胡闹”。
沈明瑜浑不在意,依旧笑嘻嘻的,他会绘声绘色地给禾畹讲京城里的新鲜事——哪家酒楼新请了江南的厨子,哪家戏班来了名角,西市来了批海外奇珍,甚至是一些无伤大雅的街头趣闻。他的话语,像一扇窗,为困居内宅的禾畹带来了外面世界鲜活的气息。禾畹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被他夸张的形容逗得微微弯起唇角。这细微的笑容,总能换来沈明瑜更大的满足感,觉得是自己这个哥哥“功劳甚大”,驱散了妹妹眉间的郁气。
两位兄长,一静一动,一庄一谐,如同庭前并立的玉树,为禾畹这片尚显荒芜的心田,投下了不一样的荫蔽。他们的存在,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并非完全孤立无援,也让她对这个时代的年轻男性有了更具体的认知——他们并非书本上扁平的符号,而是有血有肉、有各自性情与追求的人。
与兄长的接触日多,一个念头在禾畹心中逐渐清晰、坚定——她必须开始寻找陆殷和顾凌渊。被动等待,希望渺茫。她需要信息,需要渠道,而两位兄长,或许能成为她借力的起点。
她不能直接询问“是否见过两个穿着奇怪、言行突兀的年轻男子”,那无异于自曝其短。她需要更迂回、更符合逻辑的方式。
她选择了从二哥沈明瑜入手。他交际广,消息灵通,且心思相对单纯。
一次,沈明瑜又来讲市井趣闻,说到热闹处,禾畹状似无意地轻声插话:“二哥见识真广。不知……近来京城里,可有什么……奇人异事?比如,言行特别些的,或者……突然出现、身世不明的人?”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眸中的急切,补充道,“我病中无聊,青黛念的那些志怪话本都听腻了,倒想听听真人真事,或许……更稀奇些。”
沈明瑜不疑有他,只当妹妹是真闷坏了,想听新鲜故事。他挠了挠头,努力回想:“奇人异事?嗯……前阵子倒听说,西城有个游方郎中,医术古怪,用药大胆,救活了几个疑难杂症,被人传得神乎其神。还有嘛……哦!鸿胪寺那边最近接待了几个海外番商,金发碧眼,说话叽里咕噜,倒是稀奇!”
游方郎中?海外番商?禾畹的心提了一下,又迅速落下。陆殷和顾凌渊是纯正的东方面孔,而且以他们的学识和性格,初来乍到,更可能伪装身份,寻找立足之地,不太会以如此显眼的方式出现。
“还有吗?”她轻声追问,“比如……有没有哪个书院或学馆,新来了学问很好的年轻先生?或者……有没有人,突然变得很会算学、格物之类?”她试图往他们的专业领域引导。
沈明瑜想了想,摇头:“这倒没听说。京城书院虽多,但有名气的先生大家都认得。至于算学格物……”他撇撇嘴,“那是工部那些匠官和钦天监的老学究们琢磨的东西,咱们读书人谁关心那个。”言语间,带着士子常见的、对“奇技淫巧”的轻蔑。
第一次试探,无功而返。禾畹并不气馁,她知道这如同大海捞针。
她又将目光投向大哥沈明瑾。他交往的多是准备科举的学子,或许能从另一个层面获得信息。
她寻了个沈明瑾来检查她字课的时机,在他指出几个笔画疏漏后,她放下笔,轻声请教:“大哥,我近日读《地理志》,见天下州府众多,山川各异。不知……若有人自极偏远、甚至典籍未载之地而来,欲在京城落脚,通常会去往何处?或是……通过何种途径,能知晓京城近来所有新迁入户的信息?”她找了个看似好学的理由,“我只是好奇,这些人是如何融入京畿之地的。”
沈明瑾有些意外地看了妹妹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及这个。但他素来严谨,略一思索便答道:“若真是化外之民,首要需至京兆府衙门登记造册,验明身份来历,方可获得路引文书,在京城居住谋生。至于新迁入户,京兆尹衙门确有档案,但非官府之人,不得随意查阅。”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告诫,“小妹,此类庶务,非闺阁女子所宜深究。你既喜读书,还是多读些《女诫》、《列女传》,修身养性为宜。”
一番话,堵死了通过官方渠道查询的可能,也提醒了她这个时代对女子行为的束缚。禾畹心中暗叹,面上却顺从地低下头:“是,小妹知道了。多谢大哥指点。”
两条明路似乎都走不通。禾畹感到一阵无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她不能放弃。
她开始更留意沈明瑜带回来的各种零碎信息,尤其是关于医馆、书铺、以及一些需要学识才能立足的行当的动态。她也开始利用去给母亲请安、或是偶尔被允许在府中更大范围散步的机会,留意府中往来的宾客,尤其是那些看起来与父兄辈分、身份不同的年轻人。
她甚至尝试着,在极度的谨慎下,用炭条在废弃的纸页上,凭借记忆勾勒陆殷和顾凌渊的素描画像。她画得很慢,很小心,每一笔都凝聚着思念与焦虑。画好后,又立刻烧掉,不留任何痕迹。她只是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加深记忆,来提醒自己寻找的目标从未模糊。
这个过程是煎熬的。希望与失望反复交替,像一场无声的拉锯战。每一次从兄长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每一次观察落空,都像在提醒她这个任务的艰巨与渺茫。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下去。两位兄长的存在,如同她在这个陌生世界里新生的枝干,虽然暂时无法直接帮她找到想找的人,却为她提供了观察外界的窗口和一定程度的情感支撑。她需要更耐心,更巧妙地利用这些资源,编织更细致的信息网。
夜深人静时,她看着窗外陌生的星空,会在心里默默地说:陆殷,顾师兄,你们一定要平安。无论你们在哪里,我都不会放弃寻找。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线索,找到你们,或者……找到我们都能回去的路。
这个信念,如同暗夜中的微光,支撑着她在看似平静无波的沈府生活中,继续着这场无声而坚定的探寻。前路漫漫,但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只能绝望挣扎的孤魂,她的手中,开始握有了一些虽微弱、却真实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