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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沉溺

作者:南楼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当疯狂的奔跑与徒劳的突围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当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指向同一片无边无际、找不到任何现代破绽的陌生天地,当偷马失败的狼狈彻底碾碎了她凭借自身力量逃离的妄想后,一种冰冷的、近乎死寂的平静,反而如同深秋的寒雾,笼罩了沈鹤纤——或者说,禾畹的整个身心。


    她不再歇斯底里,不再质问,甚至很少开口。大多数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间名为“汀兰水榭”的闺房里,透过雕花的木格窗,望着窗外那片精致却如同牢笼的庭院景色,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名为“沈鹤纤”的、苍白美丽的空壳。


    她知道,物理意义上的“跑”,是行不通了。这个“舞台”之大,之真实,远超她的想象,或者说,已经不能用“舞台”来定义了。那个她拼命抗拒的、名为“穿越”的荒谬结论,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一步步蚕食着她基于现代科学建立起来的世界观。


    既然逃不出去,那么,至少要弄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绝望之中,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弄清真相的执念,让她开始转变策略。


    她开始主动与身边唯一看起来对她毫无恶意、且充满忠心的丫鬟青黛交谈。


    “青黛,”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和虚弱,但语气是刻意放缓的平静,“我……我好像真的忘记了很多事情。你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朝代?皇帝是谁?京城……就是这里吗?我们沈家,又是怎样的门第?”


    青黛见小姐终于不再疯跑,肯安静下来说话,虽然问题古怪,但还是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纯然的欣喜,忙不迭地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如同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小姐,您能想起来问就好!大夫说了,您磕到了头,记不得事也是常有的,慢慢就会想起来的。”青黛先安慰了一句,然后才认真地回答,“如今是大燕朝,在位的是承平皇帝,今年是承平二十三年。咱们这儿就是京城,天子脚下,最是繁华不过了!”


    大燕朝?承平皇帝?禾畹在脑海中飞速搜索,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这个朝代!果然是……架空的历史吗?她的心又沉下去一分。


    青黛继续说着:“咱们沈家,是京里的清流人家。老爷在都察院任职,是位御史,最是清廉刚正不过的。夫人出身书香门第,性情温和。您是府上的嫡出大小姐,闺名芷兰,小字鹤纤。前些日子,您与几位手帕交去城西的玉潭游船赏荷,不慎失足落水,被救起来后就一直昏睡着,可把老爷夫人吓坏了……”


    沈芷兰,字鹤纤。都察院御史之女。落水……


    禾畹默默记下这些信息,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垒在她心间,加固着那个她不愿面对的现实。这个身份,这个背景,如此具体,如此完整,不像临时编造。


    “我落水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吗?有没有……有没有救起别的男子?”她忍不住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陆殷和顾凌渊呢?他们是和她一同落水的!他们会不会也在这里?


    青黛茫然地眨了眨眼,肯定地摇头:“没有啊小姐。当时船上就只有您和几位小姐,还有划船的婆子和我们几个贴身丫鬟。救您上来的也是府里的家丁和船工,没听说有别人落水啊。”


    没有……他们不在这里?是根本没穿越过来,还是落在了别处?这个未知的时代,广袤得令人绝望,她该如何去寻找两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人?一股巨大的无助感再次将她淹没。


    既然暂时无法逃离,也无法找到同伴,禾畹开始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观察和了解这个囚禁了她的世界。她不再抗拒丫鬟的服侍,顺从地喝药、用膳,甚至允许青黛陪她在府中散步。


    她漫步在沈府曲折的回廊、幽静的庭院、藏书丰富的书房……她仔细观察着每一处建筑的细节,每一件器物的纹饰,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不合理”,哪怕只是一个错位的花纹,一个超越时代的技术痕迹。然而,没有。一切都浑然天成,符合她对古代社会的所有认知,甚至更加精致、更加考究。


    她走到府邸后花园的那条小河边——据青黛说,这条河是引了活水入府,与府外的河道相通。河水清澈,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几株垂柳拂过水面。


    看着这流动的河水,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


    落水……


    她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是因为落水。


    那么,是不是只要再经历一次落水,在相同的条件下,就有可能……回去?


    这个想法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诱惑力。科学无法解释她的遭遇,那么,只能用同样非逻辑的方式来尝试逆转。


    她站在河边,怔怔地出神。青黛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府里的趣事,试图逗她开心,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海里翻腾的是现代世界的画面——实验室的仪器,电脑屏幕的数据,北京夏日的燥热,父母在电话里叮嘱她要按时吃饭的声音……还有,一周前,妈妈还在电话里兴冲冲地说,下个月要来看她,给她带老家特产的腊肉……


    爸爸妈妈……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发现她失踪了吗?一定急疯了吧?还有陆殷和顾凌渊,他们如果也穿越了,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该如何生存?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过来了,那他们在原本的世界,是生是死?


    时间的流速呢?这里过去一天,她的世界过去多久?她会不会在这里耗尽了青春,回去时却发现父母早已垂垂老矣,甚至……


    巨大的恐惧和思念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吞噬。回去!她必须回去!


    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她决定赌一把。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她再次来到河边。趁着青黛去给她拿披风的空隙,她看着那看似平静的河水,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


    没有犹豫,没有呼救,她向前一步,纵身跃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她没有挣扎,任由河水包裹住自己,吞噬自己的呼吸。她紧闭着眼,在心里疯狂地呐喊: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然而,预期的黑暗与穿越的扭曲感并未到来。冰冷的窒息感是如此真实,肺部火烧火燎的疼痛是如此清晰。在她意识即将再次模糊之际,她被闻讯赶来的、早有提防的家丁七手八脚地拖上了岸。


    “小姐!小姐您怎么能这样!”青黛哭喊着扑上来,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心痛。


    禾畹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入的河水,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她睁开眼,看到的依旧是那片熟悉的、令人绝望的古代天空,和青黛那张哭花了的脸。


    第二次落水,失败。


    她,依旧在这里。


    被强行灌下驱寒的汤药,裹在厚厚的被子里,禾畹的心比身体更冷。连这最后一搏,这模仿“来路”的尝试,也失败了。


    那么,是不是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归途?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附骨之疽,再也无法驱散。如果这具身体死了,她的灵魂是不是就能挣脱束缚,回到原本的世界?就像电脑重启,程序归位?


    这个想法疯狂而危险,却成了她绝望中看到的唯一一丝微光。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打听。借着“好奇”或“看书”的名义,向青黛,甚至向偶尔来请安、对她这位“失忆”姐姐带着几分疏离和好奇的庶出妹妹,旁敲侧击地问起关于“鸩酒”、“白绫”、“匕首”之类的事物,问起它们的效果,问起它们是否痛苦。


    青黛起初只是觉得小姐问题古怪,但联想到她之前的种种行为,一股寒意渐渐从心底升起。她不敢怠慢,悄悄将她的异常禀报给了夫人。


    沈夫人听到回报,又惊又怕,抱着女儿哭了一场,只当她是因为落水失忆,心绪不宁,才生出这些妄念,更是加派了人手,日夜不离地看顾着她。


    禾畹感受到了这种严密的监视。她知道,直接索要毒药是不可能的。但她没有放弃。她开始留意府中的药房,留意丫鬟们熬药的过程,留意一切可能接触到致命物质的环节。她甚至偷偷藏起了一小块据说可以用来研磨入药、但过量即可致命的矿物。


    她将那块小小的、闪着不祥幽光的石头藏在枕下,像藏着一个决定命运的骰子。


    她在赌。


    赌这具身体的死亡,能换回她的自由。


    赌现代世界的父母,还能等到她回去。


    赌陆殷和顾凌渊,也许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与她重逢。


    这个决定沉重而恐怖,每一次抚摸那块冰冷的石头,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对死亡的天然恐惧,与对回归的强烈渴望,在她心中激烈地拉锯。


    最终,回归的执念压过了一切。


    在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她支开了因连日守夜而疲惫不堪、在脚踏上打盹的青黛,颤抖着取出了那块石头。她找来一个茶杯,想要将它碾碎,混入水中吞服。


    然而,就在她举起茶杯,准备将那可疑的粉末倒入水中时,房门被猛地推开!


    青黛带着两个粗壮的婆子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与坚定:“小姐!得罪了!”


    她们显然是早有提防,一直在暗中观察。她们迅速夺下了禾畹手中的茶杯和那块石头,动作虽然恭敬,却不容反抗。


    “小姐,您不能这样!您不能想不开啊!”青黛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哭得泣不成声,“老爷夫人就您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您要是出了事,可叫他们怎么活啊!奴婢求您了,您好好的,大夫说了,记忆会慢慢恢复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禾畹看着被夺走的“希望”,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青黛,身体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断了。


    连求死,都成了一种奢望。


    她缓缓地瘫软下去,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帐顶那繁复的缠枝莲纹,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一片死寂的茫然。


    回不去了。


    也许,永远都回不去了。


    这个认知,如同最终的判决,将她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也彻底剥夺。未来的日子,在这陌生的时空,顶着“沈鹤纤”的名字,她该如何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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