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整整一上午的会议,终于在主持人的总结陈词和又一次热烈的掌声中,圆满落下帷幕。巨大的精神压力骤然解除,禾畹感觉像是打了一场耗尽全力的硬仗,浑身虚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紧贴着座椅,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会场内瞬间人声鼎沸起来。嘉宾们纷纷起身,有的走向隔壁的交流厅,准备继续进行更深入的探讨;有的则与相熟的人握手告别,准备匆匆赶往下一个行程;更多的是像禾畹他们这样的会务人员和组织者,开始收拾物品,脸上带着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释然与疲惫。
禾畹几乎是立刻警惕地、装作不经意地转动脖颈,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快速扫过整个会场的前排、通道以及正在离席的人群。
没有。
那个让她心惊胆战了一上午的身影,并没有在视线范围内。
她不死心,又借着帮忙整理周边材料的间隙,微微直起身,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更仔细地搜寻了一圈。嘉宾席那边已经空了一大半,交流厅门口熙熙攘攘,依旧没有看到陆殷。
他可能是随着那些学术大牛直接去了交流厅?或者,已经提前离开了?
悬在喉咙口的那颗心,终于稍稍回落了一些,沉重地砸回胸腔,却依旧残留着惊悸的余波。她深深地、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到几乎痉挛的肩颈肌肉,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将那个戴了一上午、几乎让她呼吸不畅的口罩,轻轻拉了下来,搭在下巴上。清凉的空气瞬间涌入鼻腔,带着会场里残留的、混合着各种香水、体味和纸张油墨的复杂气息,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些许侥幸的自由。她又随手将刻意披散下来遮脸的长发,简单地拢到耳后,露出了完整却依旧苍白憔悴的脸庞。卸下这层物理的伪装,仿佛也暂时卸下了那沉重的心理负担。
“总算结束了!饿死我了!”周周在一旁伸着懒腰,揉着咕咕叫的肚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松和对食物的渴望,“顾师兄说了,晚上他请客,犒劳大家!就在会议中心隔壁的那家餐厅,听说味道很不错!”
周围的同事们也都露出了笑容,开始互相招呼着,收拾东西准备前往餐厅。顾凌渊穿梭在人群中,与几位还在沟通的同事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走到禾畹她们这边,脸上带着温和的赞许:“大家这几天都辛苦了,尤其是昨晚熬到那么晚。会议很成功,我们负责的部分也完成得非常出色。晚上都放松一下,好好吃一顿。”
他的目光掠过禾畹时,在她依旧缺乏血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但并没有多问什么。禾畹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谢谢师兄。”
心里那块关于“工作责任”和“可能相遇”的巨大石头,似乎终于安全落地。她跟着说笑打闹的同事们,随着人流,走出了依旧喧闹的会场,向着隔壁那条街的餐厅走去。
夕阳的余晖给城市建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晚风带着夏日傍晚的微醺气息拂过面颊。禾畹走在人群中间,听着周周和其他人兴奋地讨论着晚上要点什么菜,讨论着接下来的假期安排,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的平静感笼罩着她。也许,真的就这么过去了。她成功地在有他的空间里,隐匿了自己,没有相认,没有尴尬,没有预想中的天崩地裂。
只要吃完这顿饭,回到酒店,明天就能离开这里,回到她熟悉的、没有陆殷的北京日常中去。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最松懈的时候,给予最猝不及防的一击。
就在他们一行人说笑着,转过通往餐厅的最后一个拐角时,禾畹脸上那点勉强维持的平静,瞬间碎裂,荡然无存。
就在餐厅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几个人正站在那里交谈。其中被簇拥在中心的,是几位头发花白、气质卓然的学术泰斗。而站在他们旁边,身姿挺拔,侧耳聆听,偶尔颔首回应几句的,不是陆殷又是谁?!
他居然还没走!而且就在他们聚餐的餐厅门口!
距离如此之近,近到禾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西装面料在夕阳下泛着的细微光泽,看到他听人说话时微微蹙起的、专注的眉头,看到他侧脸的线条,比两年前更加分明坚毅。
禾畹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四肢冰凉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逃!
绝对不能让他看到!绝对不能在这种场合下,以这种方式面对面!
她猛地停下脚步,脸色在夕阳下惨白得吓人。她一把抓住旁边周周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周周吃痛地低呼了一声。
“周周!”禾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急切,语无伦次,“我……我肚子突然好痛!可能……可能是早上吃坏东西了!我得去趟卫生间!你们……你们先进去,不用等我!”
她甚至来不及等周周回应,也不去看周围同事投来的诧异目光,捂着根本没有任何不适的肚子,几乎是弓着腰,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朝着与餐厅相反的、来时的那条路,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畹畹?!”周周在她身后焦急地喊了一声,想追上去,却被其他同事拉住,“她怎么了?”
“看样子是突然不舒服,让她先去解决吧……”
混乱中,一直留意着队伍情况的顾凌渊,敏锐地捕捉到了禾畹那极其不自然的、近乎仓皇逃窜的背影。他眉头微蹙,想起她从昨晚到今天的种种异常,心中那份放不下的担忧再次升起。他快步走出人群,对周周说了句“我去看看”,便毫不犹豫地朝着禾畹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而此时此刻,梧桐树下。
陆殷正在认真聆听一位前辈的指点,眼角的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那个从拐角处仓促奔逃而出的熟悉身影。
其实,早在上午的会场上,当那个戴着口罩、长发遮面、坐在中后排却始终深深低着头的身影映入眼帘时,他心中就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连他自己都试图否定的熟悉感。那身形,那低头的姿态,甚至那周身散发出的、一种与周围热烈氛围格格不入的疏离与紧绷感……都像极了记忆深处的某个人。
只是当时正在准备至关重要的报告,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那点荒谬的念头压了下去。报告结束后,他忙于应对提问和交流,也无暇他顾。
直到此刻。
那个身影再次出现,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他清晰地看到了她完整的、未戴口罩的侧脸!
尽管苍白,尽管消瘦,尽管写满了惊惶……
但那确确实实,是禾畹!
真的是她!她就在这里!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某种被瞬间点燃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激烈情绪,如同狂潮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冷静。
两年了。
七百多个日夜。
他以为她早已在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开始了没有他的、或许更好的新生活。他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现实,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研究中,用忙碌和新的环境来麻痹自己。他甚至以为时间可以冲刷一切。
可直到此刻,亲眼确认她就在眼前,亲眼看到她如此惊慌失措地逃离自己,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些所谓的放下、那些刻意的遗忘,在她出现的这一刹那,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抱歉,各位老师,我有点急事,失陪一下!”他甚至来不及多做解释,语气急促地对着几位还在交谈的前辈说了一句,然后不等回应,便猛地转身,朝着禾畹逃跑的方向,大步追了过去!他的步伐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错愕的目光抛在了身后。
禾畹一路不敢回头,拼命地小跑着。她只想尽快逃离那个可能被陆殷看到的地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充满意外的人群。她沿着来时的路,跑回了会议中心旁边的街道。看着依旧灯火通明、人流穿梭的会议中心正门,她心有余悸,不敢进去。
目光慌乱地扫视,看到会议中心侧面,有一条相对僻静、灯光昏暗的小路,似乎通向后面。她不及多想,立刻拐了进去,只想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心情平复,再想办法联系周周或者顾师兄。
小路蜿蜒,地势微微升高,两旁是茂密的绿化灌木。她气喘吁吁地跑上一个小坡,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这条小路的尽头,是一座横跨在一条河道上的石拱桥。桥不算大,造型古朴,桥两侧有着石质的栏杆。桥下,是环绕着会议中心区域的护城河,河水在夜色和两岸灯光的映照下,泛着幽幽的、破碎的波光。桥上亮着几盏仿古的路灯,投下昏黄而柔和的光晕,将桥面和一小段河面照亮。
这里安静得出奇,与一街之隔的会议中心和餐厅的喧闹仿佛是兩個世界。晚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水汽的微凉,拂过她汗湿的额角和滚烫的脸颊。
禾畹靠在冰凉的石头桥栏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依旧在疯狂地跳动。环顾四周,确认暂时安全,没有任何人跟来,她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余地。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她虚脱般地顺着桥栏滑坐在地上,也顾不得地上的灰尘。现在,得先联系周周或者顾师兄,告诉他们自己的位置,免得他们担心,也……也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随身背着的、那个出差前匆忙抓来的单肩包。手指在不算大的包里摸索着,寻找手机的轮廓。
没有?
她心里咯噔一下,将包拿到身前,借着昏暗的灯光,更仔细地翻找。钱包、钥匙、口红、一包纸巾……包里东西不多,几乎一目了然。
手机呢?
啊!她想起来了!今天早上出门太过匆忙,她随手抓了这个很久没用、没有内部夹层的小包,手机好像……好像被她顺手放在会议室里,根本就没带出来!
一股巨大的无助和懊恼瞬间席卷了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手机,她几乎与外界断绝了联系。她该怎么办?难道要走回餐厅去找他们?可万一又碰上陆殷……
她无力地叹了口气,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膝盖上,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绝望。为什么事情总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在她以为可以稍微喘口气的时候,又会出现新的状况?
就在她心灰意冷之际,手指在空荡荡的包里无意识地继续摸索着,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凉、带着独特棱角的小物件。
是什么?
她疑惑地将那个东西掏了出来,举到昏黄的路灯下。
那是一条项链。链子是细细的银链,已经有些微微发暗。而坠子,是一块未经过多雕琢的、形状不规则的黑灰色石头,表面光滑,带着天然的、如同水墨画般的纹理,在灯光下泛着沉静温润的光泽。
看到这条项链的瞬间,禾畹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
这是当年她和陆殷一起,在那个秋日的下午,在一个小小手工艺品摊位上买的。那块石头,据摊主说,是来自西藏某座圣山的天然矿石,寓意着“坚韧”与“守护”。当时陆殷觉得这石头其貌不扬,她却一眼就看中了那份朴拙与独特。
后来,他们分手,她将与他相关的所有东西都打包封存,唯独这条项链,不知是疏忽还是潜意识里终究不舍,被她遗落在了某个不常用的旧包里,随着她辗转搬家,却从未再想起,也从未再取出。
没想到,时隔两年,在她人生中最慌乱无措、最想要逃离与他的任何关联的时刻,这个尘封的、代表着过去那段甜蜜与伤痛的信物,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毫无预兆地,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怔怔地看着掌心中这枚冰凉的石头发呆,往昔的画面如同默片般在脑海中飞速闪回他看着她时眼中温柔的笑意,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的光斑……一切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熟悉、带着极力压抑却依旧能听出剧烈情绪波动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清晰地响起,如同惊雷,炸响在这寂静的桥头:
“禾畹。”
她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那个她拼命躲避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桥的另一端,路灯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目光,正牢牢地、复杂万分地,锁定在她的脸上,以及……她手中那块无法隐藏的石头项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