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闹钟如同刺耳的丧钟,将禾畹从一片混沌稀薄的浅眠中粗暴地拽醒。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不规则地跳动着,带着一种宿醉未醒般的钝痛和虚空感。仅仅几个小时的睡眠,非但没有缓解疲惫,反而像是将她浸泡在了一场粘稠而压抑的噩梦里,醒来时只觉得浑身沉重,头脑发胀。
同屋的周周已经起床,正在洗漱间里对着镜子涂抹护肤品,哼着不成调的轻快小曲,显然对即将到来的会议收官战充满干劲。
禾畹沉默地坐起来,动作迟缓得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人。她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灰白色的晨光瞬间涌入,刺得她眼睛微微眯起。楼下街道已经开始苏醒,车流声隐约传来,新的一天,无可避免地到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从行李箱里,她拿出了一副浅蓝色的医用口罩,仔细地戴上,将口鼻严实地遮掩起来。接着,她放下平日里为了方便工作而习惯性扎起的马尾,让浓密微卷的长发披散下来,刻意地拨弄了几缕,垂在脸颊两侧,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咦?畹畹,你戴口罩干嘛?”周周从洗漱间探出头,看到她这副装扮,疑惑地问道,“真感冒了?昨晚着凉了?”
禾畹隔着口罩,声音显得有些闷闷的,她垂下眼睫,避开周周探究的目光,低声道:“嗯,可能昨晚在天台吹了风,有点鼻塞喉咙痛,怕传染给大家,影响不好。”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尤其是在高强度工作后免疫力下降的时期。周周不疑有他,只是关切地叮嘱:“那你自己多注意点,多喝热水。一会儿我给你找点感冒药。”
“谢谢。”禾畹低声应着,走到了房间里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个陌生的身影。口罩遮住了她或许会泄露情绪的嘴唇和下巴,垂落的长发像两道黑色的帷幕,将她原本清晰的脸部轮廓模糊化,只露出一双因为失眠和内心煎熬而显得格外大、却也格外空洞无神的眼睛。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青黑,即使隔着镜片,也能看出那深处的疲惫与惊惶。
她静静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这副模样,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与世隔绝的疏离感。
**他绝对认不出来的。**
这个念头,像是一根脆弱的救命稻草,在她汹涌的心潮中浮现。两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她瘦了,气质也沉淀了些,不再是当年那个带着些许稚气和莽撞的女孩。再加上这严实的口罩和刻意垂落的头发,就算是熟悉的人,乍一看恐怕也要迟疑片刻,更何况是……一个或许早已将她面容模糊了的“前男友”。
这层物理的伪装,给了她一丝微弱到可怜的安全感。仿佛只要不被认出,她就能在这场不可避免的相遇中,保住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像一个真正的、与他毫无瓜葛的陌生人那样,安静地隐匿在人群中,完成她的工作。
在酒店餐厅草草吃了几口早餐,禾畹几乎是食不知味。她刻意选择了角落的位置,低着头,尽量减少存在感。同事们讨论着会议最后的事宜,气氛带着收官前的紧张与期待,只有她,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沉默地缩在自己的壳里。
一行人再次来到会议中心。白天的会场与昨晚的静谧截然不同,人头攒动,气氛庄重而热烈。巨大的背景板上印着会议的主题和主办方logo,灯光璀璨,音响里播放着舒缓大气的迎宾音乐。禾畹下意识地拉低了并不存在的帽檐,将口罩又往上提了提,几乎要遮住眼睛,然后跟着周周,找到了她们项目组被安排的位置——在会场中后区域,视野尚可,但不算显眼。
她几乎是立刻将自己塞进了座位里,脊背微微佝偻着,仿佛这样就能缩小目标,不被注意。周周在她旁边坐下,还在兴奋地东张西望,低声跟她介绍着看到的几位行业内的“大牛”。禾畹只是含糊地应着,目光低垂,死死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因为用力交握而指节发白的手。
会议准时开始。主办方领导、合作方代表依次上台致辞。流程按部就班,发言或慷慨激昂,或沉稳睿智。台下掌声阵阵,气氛热烈。禾畹却像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隔音罩里,那些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模糊不清。她的全部心神,都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系在那份她早已烂熟于心的议程表上,系在那个不断逼近的时间点,系在那个名字上。
嘉宾发言环节开始。一位位来自不同机构、有着耀眼头衔的学者或专家轮流上台。禾畹的头,随着进程的推进,越垂越低。她几乎要将整张脸都埋进自己的胸口,长发如同保护伞般将她笼罩。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砰砰砰,撞击着耳膜,几乎要掩盖掉台上的声音。
距离那个名字越来越近……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而浅薄,即使隔着口罩,也感到一阵阵缺氧般的眩晕。胃部隐隐抽搐着,带来生理上的不适。交握的双手掌心,早已是一片冰凉的湿滑。
“……下面,有请来自香港XX实验室的博士后研究员,陆殷博士,为我们带来题为《……》的报告。陆博士在相关领域取得了系列创新性成果,发表于多家高水平期刊……让我们掌声欢迎!”
报幕人员清晰而充满敬意的声音,透过优质的音响系统,传遍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嗡——”
禾畹的大脑在这一瞬间,一片空白。
来了。
终于来了。
那个名字,被如此正式、如此响亮地念出,像一道无形的惊雷,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轰然炸响。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巨大的、想要立刻逃离现场的冲动,如同电流般窜过她的四肢百骸!
不能走!
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在她几乎要失控的边缘,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她不能像个逃兵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离场。
这股强大的理性力量,硬生生地将她钉回了冰冷的座椅上。她重新跌坐回去,力道之大,让座椅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旁边的周周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投来疑惑的一瞥,禾畹立刻死死低下头,用长发彻底挡住了侧脸,假装在包里翻找什么东西,心脏却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
与此同时,舞台上灯光聚焦,一个挺拔熟悉的身影,从容地走上了讲台。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她低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她依然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个身影。
他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打着一条简约的领带,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比两年前更添了几分沉稳与内敛。舞台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利落的脸部线条,他的神情专注而从容,目光扫过台下时,带着一种属于学者和研究者的自信与沉着。
他站定在演讲台后,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开始了他的报告。
他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低沉、清晰、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冷静而严谨的逻辑感。他讲述着他近两年的研究工作,展示着复杂的图表和数据,阐述着他的发现与见解。他的语速平稳,措辞精准,偶尔引经据典,或是抛出引人深思的问题,展现出扎实的学术功底和前沿的视野。
禾畹死死地低着头,不敢直视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人。她的目光,只能落在自己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上,或是前排座椅的靠背花纹上。然而,她的耳朵,却不受控制地、贪婪地捕捉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音节。
听着他介绍那些她或许不太理解其深度、但能感受到其分量的研究成果;听着他提及那些发表在顶尖期刊上的论文;听着他从容应对台下提问时展现出的睿智与敏捷……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疯狂地翻涌、交织。
他的声音像一股细微的暖流,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她冰冷的心田。看啊,这就是她曾经爱过的男人。他如此优秀,如此耀眼,正在他选择的道路上坚定地前行,绽放着他应有的光彩。他果然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沉沦,反而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这印证了她当年那个“为你好”的决定,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是“正确”的?至少,对于他的事业发展而言。这种欣慰感,带着难以言喻的酸楚,悄然滋生。
然而,更多的,是如同海潮般汹涌而来的心酸与苦涩。他的优秀,他的成就,他的从容自信,无一不在提醒着她,他们之间已经隔开了多么遥远的距离。他的世界,与她再无半点关系。她是他辉煌履历之外,一个早已被翻过的、无关紧要的注脚。那个曾经会在她面前流露出疲惫、会因为她一句关心而眼神温柔的男人,如今站在高高的讲台上,而她,却只能像无数个普通的听众一样,隐藏在昏暗的台下,连抬头正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如同冰与火在她体内激烈冲撞,让她备受煎熬。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眼眶阵阵发热,酸涩的液体不受控制地积聚,她只能拼命地眨眼,强迫它们倒流回去,绝不能在这种场合失态。
他的报告似乎持续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
当他说出“谢谢大家”,台下爆发出热烈而持久的掌声时,禾畹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酷刑中暂时解脱出来。
周围的同事们都纷纷抬手鼓掌,周周更是用力地拍着手,低声赞叹:“哇,这位陆博士好厉害,又年轻又有实力!”
禾畹僵硬地坐在那里,听着耳边雷鸣般的掌声,看着台上那个微微鞠躬致谢、然后从容走下讲台的身影。
她的双手,依然死死地交握在膝盖上,像被焊住了一般,沉重得无法抬起。
她没有任何勇气,伸出手,为那个她曾经深爱、如今却已咫尺天涯的男人,献上哪怕一下,微弱的掌声。
那掌声,是对他成就的肯定,却也像是为她自己那段早已逝去的爱情,敲响的最终丧钟。
她只是更深地低下了头,将自己彻底埋藏在口罩、长发和昏暗的光线里,仿佛这样,就能躲过这场无声的、却足以将她灵魂都碾碎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