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在忙碌与疲惫的两极之间,规律而机械地摆动。自那晚咖啡厅的请教之后,禾畹与顾凌渊在工作上的交集明显多了起来。她负责的模块进入关键的修改与完善阶段,时常需要与他沟通确认。
她将精心修改后的文件发送给他,附上简洁的说明。他的回复总是及时而高效,有时是简单的“收到,稍后看”,有时则会直接指出某个细节需要微调,或者提出一个更优化的思路。他的指导一如既往的清晰、精准,如同精密的手术刀,总能切中要害,省去她许多徒劳的摸索。
偶尔,当她遇到一些超出她当前知识边界或经验范围的难题,纠结良久仍找不到头绪时,也会鼓起勇气,在微信上向他发出简短的求救信号。
「顾师兄,打扰了。关于那个动态适配的算法逻辑,我参照你给的资料尝试了,但在处理极端数据时总会报错,不知是否我的参数设置有问题?(截图)」
消息发出后,她总会有些许不安,担心频繁打扰会引起对方的反感。
但顾凌渊的回应总让她安心。他从不敷衍,有时会直接拨个简短的电话过来,在电话里用最精炼的语言点破关键;有时则会回复一大段文字,条分缕析地解释可能的原因和排查步骤;甚至有一次,他直接共享屏幕,远程操作演示了整个过程。他的耐心和细致,远超出一个普通同事或师兄的责任范围,带着一种纯粹的、对技术和后辈的负责。
“这里,迭代的阈值设置得太绝对了,生物系统的数据往往存在天然噪音,需要引入一个模糊判断的区间。”他清润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冷静而富有逻辑。
禾畹恍然,一边记录一边由衷道谢:“明白了!谢谢师兄,我又钻牛角尖了。”
“没事,刚开始接触都这样。多试几次就有经验了。”他的语气始终平和,听不出任何不耐烦。
在这种专业、高效的互动中,禾畹感觉自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汲取着知识和经验的水分。工作的压力依然存在,但方向感明确了许多,那种茫然无措的焦虑感被一种“正在进步”的踏实感逐渐取代。她几乎要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这方寸之间的工作世界里,用一行行代码、一份份报告筑起一道堤坝,试图阻挡内心那片名为“过去”的潮水。
周末,许久未主动联系的周周突然发来邀约。
“畹畹!救命!我家那个这周末临时出差了!说好的一起去挑家具泡汤了!陪我去爬山吧,就西山,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再待在城里我都要发霉了!”后面跟着一连串可怜兮兮的表情包。
禾畹看着手机,犹豫了一下。她原本计划这个周末在家好好补觉,再把上周遗留的一些工作细节梳理清楚。但周周充满活力的声音,以及“爬山”这个久违的词汇,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平静却沉闷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出去走走,或许也好。总比一个人困在房间里,与电脑和回忆面面相觑要强。
她回复:「好。几点?哪里集合?」
周六的清晨,天空湛蓝如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禾畹和周周在地铁站汇合,周周一身鲜艳的运动装备,活力四射,叽叽喳喳地说着和男友最近的趣事,以及对未来小家的憧憬。禾畹穿着简单的灰色运动服,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地笑笑。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山间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
爬山的过程并不轻松。西山坡度不小,石阶蜿蜒向上。周周体力好,一路蹦蹦跳跳,不时停下来拍照,或是拉着禾畹自拍。禾畹跟在她身后,步伐不算快,气息渐渐变得急促,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身体的疲惫占据主导时,大脑反而能获得片刻的放空。她看着前方周周欢快的背影,听着她无忧无虑的笑声,一种淡淡的、仿佛隔着一层玻璃观看他人热闹的疏离感萦绕着她。她努力融入,欣赏沿途的风景,回应周周的谈笑,但心底某个角落,始终是安静的,甚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
行至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两人停下来休息喝水。俯瞰下去,北京城在薄薄的雾霭中若隐若现,连绵的山脉层林尽染,已初具秋意。
“哇!太美了!”周周兴奋地张开双臂,迎着山风,“感觉所有的烦恼都被吹走了!对吧,畹畹?”
禾畹点点头,抿了一口水,微笑道:“是啊,很舒服。”
她说的也是实话。大自然的壮阔确实能暂时洗涤胸中的郁结。但当她靠在栏杆上,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线时,一段被刻意封存的记忆,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撞进了脑海。
也是爬山。也是这样的秋高气爽。只不过,是在上海的佘山。身边的那个人,是陆殷。
他穿着她给他买的那件深蓝色冲锋衣,一只手牢牢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指着远处,耐心地跟她讲解着地质构造。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包裹着她的,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爬到陡峭处,他会先上去几步,然后回头,伸手拉她,眼神里带着鼓励和不易察觉的关切。
“累了就说,我们慢点。”他当时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后来,在一个几乎无人的转角,高大的香樟树投下斑驳的阴影。他停下脚步,将她轻轻拉到身前,低头看着她因为运动而泛红的脸颊,眼神深邃而专注。然后,他吻了她。那个吻,带着山间清冽的空气味道和他身上独有的、干净的气息,温柔而缠绵,仿佛要将所有的爱意都倾注其中。她记得自己当时紧张得攥紧了他的衣角,心跳如擂鼓,却又沉溺在那份令人眩晕的亲密里,不愿醒来。
那个瞬间,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那份炽热而真实的爱恋。
“畹畹?发什么呆呢?走了啦!”周周的声音将她从遥远的回忆里猛地拽回现实。
禾畹倏然回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酸楚。她迅速垂下眼睫,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哦,好,来了。”
剩下的山路,她走得有些心不在焉。周周的谈笑风生仿佛被隔在了另一层空间,她耳中只有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声。那些被工作强行压制、被时间试图模糊的画面和感觉,此刻如同解除了封印的潮水,汹涌地拍打着她的心岸。
原来,它们从未真正离开。只是潜伏在记忆的深海,等待着一个契机,便浮出水面,张牙舞爪。
傍晚时分,两人拖着疲惫却放松的身体回到市区,一起吃了顿简单的晚饭。周周依旧兴致勃勃,计划着下次再去哪里玩。禾畹微笑着应和,心里却已归心似箭,只想尽快回到那个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空间。
告别周周,回到寂静的出租屋。身体的疲惫如同厚重的潮水般席卷而来,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洗漱完毕,然后将自己重重地摔进了床铺。柔软的被子包裹住身体,带来生理上的舒适感,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黑暗中,她闭上眼,佘山的那个吻,陆殷凝视她的眼神,他掌心的温度,他低沉的声音……所有感官细节,比白天时更加清晰、更加生动地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像一部无声却无比鲜活的电影,一帧一帧,慢镜头般回放。
她仿佛还能感受到他唇瓣的柔软和温热,还能嗅到他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气息。那份曾经真实拥有过的、极致的亲密和温暖,与此刻身体触碰到的冰冷床单和空荡房间,形成了惨烈而残酷的对比。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缓慢而用力地收缩,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眼眶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酸涩。
她翻了个身,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试图阻隔那些不受控制的思绪和情绪。但回忆如同无孔不入的幽灵,穿透了物理的阻挡,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她心间流窜。
她想念他。
想念到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
想念到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即使知道他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即使理智无数次告诫自己要向前看,这份蚀骨的思念和悔恨,依然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将她轻易击溃。
眼泪,终于无声无息地滑落。没有抽噎,没有呜咽,只有滚烫的液体顺着眼角不断溢出,迅速濡湿了枕套,留下冰凉的湿痕。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任由泪水流淌,仿佛这样才能将心头那沉重得无法承载的悲伤,宣泄出千万分之一。
是她亲手推开了他。
是她用自以为是的“为他好”,斩断了两人之间最深的联结。
如今,他或许正和那个明媚的魏溦,在香港璀璨的夜色下,享受着属于他们的甜蜜时光。而她自己,却只能蜷缩在这冰冷的北方都市一角,在回忆的泥沼里独自挣扎,舔舐着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陆殷……”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这个名字像是一根刺,扎在喉咙深处,带来尖锐的疼痛。
一天的爬山劳累,此刻化作了沉重的枷锁,禁锢着她的身体,却无法禁锢她奔腾痛苦的思绪。她知道,今晚又将是一个无眠之夜。工作的忙碌可以暂时填充时间,朋友的陪伴可以暂时驱散孤独,但深植于心底的爱与痛,却会在每一个意志薄弱的瞬间,如同黑夜中的潮汐,准时上涨,漫过所有试图筑起的堤防。
她躺在床上,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只有偶尔轻微颤抖的肩膀和无声滚落的泪水,证明着这是一个活着的、正在承受着巨大悲伤的躯体。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喧嚣隐隐传来,却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那份噬骨灼心的、名为失去的永恒痛楚。长夜漫漫,而黎明,似乎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