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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盛夏

作者:南楼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场来势汹汹的大病,如同北京春天一场迟来的倒春寒,虽然凛冽刺骨,但终究被逐渐攀升的气温和更长的日照驱散。禾畹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整整三天,靠着退烧药、稀粥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欲,才勉强从那种濒临崩溃的生理与心理的双重绝境中挣脱出来。


    病去如抽丝。恢复的过程缓慢而磨人。身体像是被掏空后又勉强填充进一些棉絮,看似完整,内里却虚浮无力,轻易就能被疲惫感击穿。精神更是如同一片被暴风雨蹂躏过的旷野,满目疮痍,短期内难以恢复生机。她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个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下巴尖削的自己,几乎认不出这是两年前那个带着憧憬来到北京,眼中尚有星光的女孩。


    重返公司那天,她刻意穿了一件颜色稍亮的长袖衬衫,试图掩盖病容下的苍白与憔悴。同事们都看出了她的异样,关切地询问。她只是摇摇头,用“重感冒,还没好利索”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善意的安慰和问候像温暖的潮水般涌来,又缓缓退去,留下她独自在工位上,面对积压了一周的工作,感到一阵阵眩晕和力不从心。


    她努力集中精神,敲击键盘,处理邮件,参与讨论,但效率远不如前。注意力像断了线的风筝,时不时就会飘向那个她拼命想要遗忘的、关于香港和维港夜景的角落。每当这时,心脏就像被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一下,带来一阵尖锐而短暂的抽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空洞。


    同事搭子周周,一个性格活泼、带着点没心没肺的爽朗女孩,是这段时间里对她释放最多善意的。之前她们经常约着一起吃午饭,吐槽公司奇葩,分享彼此生活中的琐碎烦恼。禾畹生病期间,周周也几次发消息问候,还说要给她带好吃的。


    然而,最近周周的问候频率明显降低了。午餐之约也常常在最后一刻被取消。原因无他,周周恋爱了。对方是合作公司的一个工程师,两人在一次项目对接中看对了眼,迅速坠入爱河,正处在浓情蜜意、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的阶段。


    “畹畹,对不起对不起!”电话那头,周周的声音带着甜蜜的歉意和一丝兴奋的喘息,“他临时过来接我,说发现了一家超棒的云南菜馆!我们下次再约好不好?一定!”


    禾畹握着手机,听着背景里隐约传来的男性宠溺的笑语,平静地回复:“没事,你去吧,玩得开心点。”


    挂了电话,她看着电脑屏幕上才完成一半的报表,心里没有任何被“放鸽子”的不悦,反而有种奇怪的、如释重负的感觉。她不需要勉强自己强颜欢笑地去应付社交,不需要在周周描绘她的甜蜜恋爱细节时,努力维持羡慕的表情,而内心却在无声地流血。独自一人,虽然孤独,却也安全。


    她甚至真心实意地给周周发去消息:「替你开心,好好享受恋爱吧。」后面跟了一个可爱的祝福表情。


    她是真的祝福。看到别人能轻易拥有她曾经拥有又亲手摧毁、如今已遥不可及的幸福,她除了祝福,还能做什么呢?这世上,终究是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悲欢。


    转眼,北京便进入了盛夏。


    酷热像一张无形而粘稠的巨网,笼罩了整座城市。柏油路面被晒得软化,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行道树上的知了拼尽全力地嘶鸣,更添烦躁。空气仿佛凝固了,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


    禾畹租住的朝北小公寓,在盛夏更显逼仄闷热。老旧的空调一旦开启,压缩机便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制冷效果却差强人意,更要命的是那惊人的电耗——商水商电的价格,让她每次收到缴费通知单时,心都像被剜掉一块肉。相比之下,公司写字楼里那强劲的中央空调,简直成了天堂般的所在。


    她开始尽可能地留在公司。早晨早早到来,晚上拖到保安快要清楼才离开。她甚至动了念头,要不要干脆带上洗漱用品,晚上在公司洗手间简单洗漱后再回那个蒸笼一样的“家”?这个想法虽然有些狼狈,但在现实的经济压力和难耐的酷热面前,似乎也成了某种可行的选项。


    而工作的强度,也随着盛夏的到来,有增无减。


    公司最近接连拿下了几个大项目,整个部门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忙得人仰马翻。会议一个接一个,需求文档雪片般飞来,修改意见反复拉锯, deadlines 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身后。办公室里弥漫着咖啡因、快餐盒饭和熬夜加班后淡淡的疲惫气息。


    禾畹被分配负责其中一个项目的重要数据模块。她埋首在密密麻麻的数字、复杂的逻辑关系和不断变更的需求中,常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连水都顾不上喝。颈椎和肩膀发出抗议的酸痛,眼睛也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干涩发胀。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这不仅是工作责任,也成了她麻痹自己、对抗内心空洞的最有效方式。


    这天,她终于将整理好的最终版数据材料,连同详尽的分析报告,打包发送给了项目负责人——顾师兄。


    顾凌渊,比她高两届的师兄,也是她进入这家公司的引荐人之一。他能力强,性格沉稳,在公司里口碑很好,对禾畹这个师妹也一直颇为照顾。发送邮件的那一刻,禾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靠在椅背上,闭上酸涩的眼睛,只想放空几分钟,然后收拾东西,逃离这个虽然凉爽却令人窒息的地方。


    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舒完,桌上的手机屏幕就亮了,微信提示音紧随其后,像一声猝不及防的警铃,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发信人:顾凌渊。


    禾畹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带着一丝颤抖,点开了对话框。


    顾凌渊:「禾畹,材料收到了。辛苦了。不过,第三部分的数据关联逻辑,以及附录里的几个支撑性图表,好像还是有些问题,和客户最新提出的那个应用场景对不上。可能需要再核对处理一下,明天上午项目会前要用。」


    后面附上了几个具体的文件位置和疑问点。


    她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支撑着身体的那根弦“啪”地一声断裂。她再也维持不住坐姿,整个人像一滩软泥般,无力地向前趴倒在冰凉的办公桌上。


    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几十秒。她猛地吸了吸鼻子,用手背狠狠抹了一下眼睛,强迫自己抬起了头。


    她重新坐直身体,拿起手机,点开与顾凌渊的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快速地敲下了一行字:


    「顾师兄,收到。是我疏忽了,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可怜)晚上……方便一起吃饭吗?我想当面请教一下这些问题该怎么修改,可能更快一点。我请客!」


    后面,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选了一个系统自带的、耷拉着耳朵、眼泪汪汪的小狗表情,发了过去。


    发出这条消息,她仿佛用尽了刚刚积聚起来的所有勇气。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心脏却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这近乎是一种“求助”了。超出了普通同事,甚至普通师兄妹的界限。她知道顾凌渊工作也很忙,很可能已经有安排。她更害怕被拒绝,那会让她本就摇摇欲坠的自尊心雪上加霜。


    但她真的没有把握能独自在明天一早前,精准地解决掉那些“好像有问题”的地方。她需要指引,需要有人拉她一把,在这个她快要被工作和情绪淹没的盛夏傍晚。


    等待回复的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窗外的天色渐渐染上暮色,写字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将她苍白而紧绷的脸映照在电脑屏幕上。


    终于,手机再次震动了一下。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翻过手机。


    顾凌渊的回复很简单:「好。楼下咖啡厅简餐可以吗?七点。」


    没有多余的疑问,没有客套的推辞,直接给出了解决方案。


    禾畹看着那行字,紧绷的肩颈线条瞬间松弛了一些,一股混合着感激、庆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情绪涌上心头。她迅速回复:「好的!谢谢师兄!七点楼下见!」


    放下手机,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上那些令人头痛的文件。


    前路依旧艰难,盛夏依旧酷热,内心的荒芜也远未到春暖花开的时节。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她抓住了一根意外的、来自外界的稻草。这稻草能否承载她的重量尚未可知,却足以让她在即将沉没的边缘,获得片刻的喘息,和继续挣扎着浮出水面的力量。


    她移动鼠标,点开了那个需要“再处理”的文件,眼神专注,开始逐字逐句地重新审视起来。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又是一个属于奋斗者、迷失者,以及所有在生活的泥沼中艰难前行之人的,漫长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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