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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隔岸的灯火

作者:南楼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时间是最冷静的医师,也是最残忍的雕刻师。两年光阴,如同永定河的水,看似平静无波,却已悄然带走了太多东西,也沉淀了无数过往。


    陆殷离开后的北京,对禾畹而言,仿佛被抽走了一层底色。最初的几个月,世界是灰暗的,失重的。那种钝痛并非歇斯底里,而是如同慢性中毒,渗透在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她常常在深夜惊醒,手伸向旁边冰冷的空位,然后怔忡地望着天花板,直到晨曦微露。


    她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不饮不食”。不是刻意绝食,而是身体本能地抗拒着食物,仿佛吞咽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凝结成块的思念与负罪感。味蕾失灵,胃囊紧缩,短短数周,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合身的衣服变得空荡荡,颧骨凸显,眼窝深陷,像一株失水过多的植物。


    最终,一场来势汹汹的重感冒击垮了她本就脆弱的免疫系统,高烧不退,咳嗽不止。独自躺在租住的单间里,感受着身体忽冷忽热的战栗,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病去如抽丝”,也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曾经会在她生病时彻夜守候、笨拙却细致地喂她喝粥的男人,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与她的人生切断了关联。


    没有退路,也没有可以依赖的怀抱。她只能靠自己。挣扎着爬起来,烧水,翻找出不知是否过期的退烧药,强迫自己咽下无味的白粥。身体的痛苦反而成为一种奇异的救赎,它压过了心里的痛,让她专注于“活下去”这个最原始的命题。


    病愈之后,仿佛也褪去了一层旧壳。她不再允许自己沉溺于无望的情绪。生活被重新规划,填满了具体而微的目标:完成手头棘手的课题论文,准备毕业答辩,海投简历,奔波于一场场笔试和面试之间。


    忙碌是治愈心疾的良药。她渐渐习惯了没有陆殷的生活。习惯了清晨醒来只有手机闹钟的嗡鸣,习惯了深夜从实验室回来时独自走过那段昏暗的路,习惯了在食堂吃饭时对面空着的座位,也习惯了一个人面对所有决策,无论是选择哪份工作,还是租下哪间离公司更近的房子。


    毕业,入职。她从一名学生变成了穿梭于北京写字楼里的职场新人。生活被新的环境、新的同事、新的工作压力所填充。她努力适应着职场的节奏,学习着与人周旋,在项目中证明自己的价值。偶尔,在加班到深夜,站在灯火通明的写字楼窗口俯瞰车水马龙时,她会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那个在实验室里专注侧影,想起他谈起未来时眼中闪烁的光芒。但那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像夜空中倏忽即逝的流星,很快便被现实的疲惫所淹没。


    她很少主动去打听陆殷的消息。那两年的“不联系”约定,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被她和他共同遵守着。她只知道他去了香港,在那个顶尖的实验室里,仅此而已。她将他埋在了心底最深处,一个不轻易触碰的角落,仿佛那是一场过于美好而终究醒来的梦。


    直到那个看似寻常的周五傍晚。


    禾畹刚结束一周高强度的工作,感觉身心俱疲。她拒绝了同事聚餐的邀请,只想尽快回到那个小小的出租屋,卸下一身疲惫。手机屏幕亮起,是李丽发来的微信消息,一连好几条,语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畹畹,你下班了吗?」


    「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你看这个……」


    下面紧跟着一张朋友圈截图。


    禾畹的心莫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她点开截图。


    发布者是魏溦。她们大学同班的一个女生,家境优渥,长相明媚,性格开朗外向,在班里人缘不错。禾畹与她虽不算亲密,但也没什么过节,属于见面会点头微笑的关系。


    魏溦发的是一组九宫格照片,定位在香港标志性的维多利亚港。璀璨的夜景,繁华的都市,精致的餐厅……前面几张都是典型的游客照。然而,当禾畹的目光滑到中间那张照片时,她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照片上,是魏溦笑容灿烂的脸,旁边是一个男人的侧脸那个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身形挺拔,侧脸线条清晰利落,鼻梁高挺,唇角带着一丝浅淡而温和的笑意。


    是陆殷。


    背景是流光溢彩的维港夜景,霓虹勾勒出摩天大楼的轮廓,水面倒映着斑斓灯火,一切都美得像电影海报。


    禾畹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冰凉,指尖失去知觉,手机几乎要滑落。她感觉自己像是被骤然抛进了冰窖,刺骨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四肢百骸都僵硬得无法动弹。耳边嗡嗡作响,办公室里嘈杂的键盘声、同事的交谈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屏幕盯穿。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却又似乎有些陌生。他看起来很好,比两年前更加沉稳,褪去了些许青涩,添了几分成熟男人的从容。


    而站在他身边的,是魏溦。那个明媚的,和他同样出身良好、教育背景相似的魏溦。他们站在一起,无论是外貌、气质,还是所谓的“平台”、“圈子”,都显得如此……和谐登对。


    “班上同学知道陆殷是你前男友,谁都不敢告诉你……”李丽后续发来的文字,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禾畹早已麻木的心上。


    原来,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原来,她以为的“各自努力,各自安好”,在他那里,早已变成了“与别人安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十秒,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禾畹才仿佛找回了身体的掌控权。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桌上的水杯,清水汩汩流出,漫湿了文件,她也浑然不觉。她抓起手机和包,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办公室,无视身后同事投来的诧异目光。


    电梯下行时,密闭的空间让她感到窒息。她看着金属门上自己模糊扭曲的倒影,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嘴唇干裂。这就是两年后的她吗?这就是她“拼命努力”、“独自成长”后的结果?


    回到冰冷的出租屋,她没有开灯,直接瘫坐在玄关的地板上。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半张脸,那张合照像一枚精准的炸弹,将她辛苦重建两年的内心世界,再次炸得粉碎。


    李丽的电话打了过来,声音充满了担忧和歉意:“畹畹,你没事吧?我也是刚看到,犹豫了好久……我问了其他几个可能知道的人,他们说……说魏溦之前去香港交换过一段时间,好像在科大校园里就偶然遇到过陆殷,算是认识了。后来魏溦申请去港大读博,到了香港之后,不知道怎么又联系上了,然后……就顺理成章在一起了……”


    “顺理成章……”禾畹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是啊,多么顺理成章。拥有相似的学术背景和社交圈,男才女貌,日久生情……这一切,听起来是多么合理,多么自然。比她那个带着沉重牺牲感和负罪感的爱情,要轻松多了,也光明正大多了。


    她想起两年前,自己是如何狠心将他推开,如何说着“为你好”,如何设定那“两年之约”。她以为那是伟大,是牺牲,是给彼此一个更好的未来。可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是她基于自身匮乏感而产生的愚蠢傲慢。


    她亲手把他推向了更广阔的世界,然后,那个世界里出现了更合适他的人。这难道不是她自己种下的因,结出的果吗?


    怨不得魏溦,也怨不得陆殷。


    要怨,只能怨自己。怨自己当初那份自以为是的“深明大义”,怨自己那不堪一击的自信,怨自己亲手将最珍贵的人,从身边推开,推到了别人的世界里。


    她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房间彻底陷入黑暗。窗外,是北京璀璨却冰冷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似乎都上演着别人的团圆和温暖。而她这里,只有无边的寂静和仿佛能将人吞噬的孤独。


    工作了将近一年,经历过无数加班熬夜、项目攻坚的疲惫时刻,但她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如此精疲力尽。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出来的倦怠,仿佛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希望,都在看到那张合照的瞬间,被彻底抽空了。


    她原本还在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偷偷计算着日子。还有不到几个月,陆殷在香港的合同就到期了。他会不会回来?回来后,他们之间那看似决绝的“两年之约”,是否还有一丝微弱的可能,在现实的土壤里重新发芽?


    现在,这个卑微的、不敢与人言的期盼,被这张照片彻底击碎了。


    她知道,陆殷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他的身边也已经有了别人。那个曾经只映着她一个人影子的眼眸,如今已盛满了另一个女人的笑靥。


    是她,亲手把他推走的。用爱的名义,用牺牲的姿态,完成了一场最彻底的失去。


    禾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肩膀微微颤抖,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极致的痛苦,原来是无声的。它不像两年前那样撕心裂肺,而是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缓慢地、冰冷地,浸透每一寸骨血,将人凝固在永恒的遗憾与悔恨里。


    隔岸的灯火璀璨依旧,但那片星光,再也照不进她此岸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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