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喧闹与喜庆,如同退潮的海水,在短短几天内便迅速消散,只留下满地红色的炮仗碎屑,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火药味,证明着那场短暂的狂欢。村子重新恢复了它冬日里固有的沉寂与缓慢。北风依旧在光秃秃的枝桠间穿梭,发出单调的呜咽。
对于禾畹而言,家里的生活骤然间变得空旷而无聊起来。走亲访友的环节已经结束,年前大扫除的忙碌也已成过去式。她每日的活动范围,大多局限于自家那个不大的院落和几间同样寒意沁人的屋子。除了偶尔裹紧棉袄,沿着村头那条冻得硬邦邦的土路散步,看着远处田野里残存的、脏兮兮的积雪,剩下的时间,她便只能蜷缩在堂屋的炉火边。
炉子依旧是生活的中心,但那点有限的暖意,似乎再也驱不散心底渐渐升腾起的焦灼。面试的准备资料就摊在膝头,那些熟悉的英语问答模板,那些反复背诵过的专业理论,此刻看在眼里,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难以进入。她知道,这是等待带来的副作用。初试成绩公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不确定的重量。
她变得有些坐立不安。看书看不进去,便帮着母亲做些零碎的家务,剥剥蒜,择择菜,心思却早已飘向了那个未知的数字结果。手机成了她最频繁查看的东西,即使知道时间未到,也忍不住一遍遍刷新着空无一物的通知界面。
陆殷的消息成了她这段难熬时光里最重要的慰藉。他似乎总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已经尽力了,结果不会差的。」
「面试准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新的问题?」
「玉兰好像有花苞了,春天快到了。」
他的话语总是平和而充满力量,不着痕迹地将她的注意力从对结果的恐惧,拉回到当下具体的事务和细微的美好上。他没有过多地追问她的紧张,只是用持续的陪伴告诉她,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在。
宿舍的微信群也时不时地活跃起来。李舒君会分享家里年夜饭的照片,王梦雪吐槽着被亲戚追问恋爱的烦恼,程欣则发了几张滑雪的照片。她们都知道成绩快出了,聊天间隙总会穿插几句:
「畹畹,别担心,你肯定没问题!」
「等你好消息!」
「回来请客啊!」
这些来自远方朋友的、简单而真诚的鼓励,像星星点点的火苗,在她感到冰冷和孤立时,带来些许暖意。
然而,安慰终究是外部的。当那个确切的日子终于来临时,所有的理性建设仿佛都在瞬间坍塌。
公布成绩那天,禾畹醒得格外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曾安眠。天光未亮,她就睁着眼睛,听着窗外风声和屋内父母沉稳的呼吸声,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又急促地跳动着,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她起了床,像往常一样坐在炉边,却连拿起书的力气都没有。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着,连端起水杯都显得有些困难。
时间一分一秒地挪动,慢得令人心焦。母亲看出了她的异样,默默地将炉火捅得更旺些,往她手里塞了个刚在炉边烤热的红薯,温声道:“别急,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父亲则只是沉默地坐在门槛上,一下一下地磨着锄头,那规律的“沙沙”声,奇异地带来一丝稳定感。
当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终于跳转到官方公布成绩的钟点,禾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她颤抖着手指点开查询网站,输入准考证号和信息,那个小小的加载圆圈在她眼前旋转,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紧张得几乎要窒息,猛地将手机屏幕扣在膝盖上,不敢再看。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陆殷的名字。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接通了电话,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陆殷……我、我不敢看……”
“禾畹,深呼吸。”陆殷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异常的沉稳和平静,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瞬间让她狂跳的心缓和了一丝,“没关系,我陪着你。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一起面对。现在,听我的,慢慢拿起手机,看一眼,就一眼。”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引导着她。禾畹依言,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次将手机翻转过来。屏幕上的加载已经完成,清晰地显示着她的姓名、准考证号,以及下面那一行决定命运的数字和文字。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住那一行,大脑有瞬间的空白。随即,那行字像烙印一样刻进了她的视网膜——总分:378,专业排名:第5名(进入面试)。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从她喉咙里溢出,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她猛地用手捂住了嘴,眼泪却完全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指缝汹涌地流下。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巨大的压力瞬间释放后,混合着喜悦、激动、委屈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洪流。她对着手机,又哭又笑,语无伦次:“进了……陆殷……我进了!面试!第五名!”
电话那头的陆殷显然也松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为她高兴的愉悦:“太好了!禾畹!我就知道你可以!恭喜你!”
禾畹再也坐不住了,她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甚至顾不上擦一把脸上的泪水,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堂屋,冲向正在院子里忙活的父母。
“爸!妈!”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带着哭腔,“成绩出来了!我考上了!进面试了!第五名!”
母亲正在晾晒衣物,闻声猛地转过身,手里湿漉漉的衣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看着女儿满脸的泪水和抑制不住的笑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快步上前,一把将禾畹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和后背,声音哽咽着:“好……好……我就知道我闺女行……我闺女肯定行……”说着,自己的眼泪也落了下来,滴在禾畹的棉袄上。
父亲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他站起身,看着相拥而泣的妻女,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怔忡,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骄傲、欣慰和如释重负的笑容,如同阳光冲破阴云,缓缓地、却又无比扎实地在他脸上荡漾开来。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上前,用他那双布满厚茧、粗糙却温暖的大手拍着禾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站立不稳,但那其中蕴含的深沉父爱和无声的赞许,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好!好!”父亲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他转身就往外走,“我去买挂鞭!得放一挂!喜庆喜庆!”
不一会儿,院门口就响起了清脆震耳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炸响,红色的纸屑纷飞,空气中弥漫开熟悉的硝烟味。这鞭炮声,不仅是为女儿的成绩庆贺,更像是这个朴实的农家,对命运一次酣畅淋漓的宣告和对抗。
这一天,家里的气氛如同被点燃了一般,充满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欢腾。母亲张罗着做了几个好菜,父亲甚至难得地倒了一小杯白酒,脸上始终挂着藏不住的笑意。他们一遍遍地看着女儿手机上的成绩单,虽然看不太懂那些复杂的科目和分数,但“第5名”和“进入面试”这几个字,他们认得真切。
喜悦之余,现实的关切也随之而来。晚上,母亲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摞钞票“畹儿,这些你拿着。”母亲将钱塞到禾畹手里,“回学校了,该吃吃,该喝喝,别太省着,准备面试也要花钱,别委屈了自己。”
父亲在一旁点头附和:“对,家里条件越来越好了,我们也有些积蓄了,你不用担心。专心准备你的,后面面试肯定还得花钱。”
禾畹看着父母殷切而带着些许担忧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嗯,我知道,爸妈,你们放心吧。”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喜悦和家人的期望,禾畹再次收拾好了行囊。她的行李依旧简单,但心情已与回家时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卸下了部分重担,明确了前进方向,内心被希望和力量充盈的感觉。
她再次踏上了那条熟悉的、辗转的归校之路。从村庄到乡镇,再到县城,最后坐上开往阜城的火车。窗外的景色依旧是从荒凉田野逐渐过渡到城市轮廓,但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迷茫,而是充满了对接下来挑战的期待和跃跃欲试。她知道,一个阶段结束了,另一个更关键的阶段,正等待着她去开启。而这一次,她的身后,有父母无言却坚实的支持,有朋友温暖的鼓励,还有……那个在电话那头,与她共享喜悦、未来或许能并肩同行的人。车轮滚滚,载着她和她的梦想,向着春天,向着新的征程,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