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阔别不久的校园,熟悉的图书馆,熟悉的自习室,甚至宿舍楼前那几棵依旧光秃秃的梧桐树,都未能给禾畹带来预想中的安宁与归属感。恰恰相反,一种比备考初试时更尖锐、更具体的焦虑,像无形的藤蔓,在她落地的那一刻便迅速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初试通过的巨大喜悦,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显露出其下更深的恐惧——她怕面试失利。
这种恐惧并非空穴来风。她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埋头苦读、用分数证明自己的考生。面试,考察的不仅仅是知识储备,还有临场反应、逻辑思维、语言表达,甚至可能包括她无法言说、却心知肚明的“背景”和“资源”。她这个从黄土地上挣扎出来的、“小镇做题家”式的学生,除了那点还算扎实的笔试成绩和拼尽全力准备的资料,还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去跟那些可能见多识广、谈吐自信、甚至拥有某些隐性优势的竞争者抗衡?
“如果面试失败,那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时常在夜深人静时窜出,啃噬着她的信心。父母的期盼,那叠带着体温的生活费,他们提起女儿考研时与有荣焉的神情,都成了压在她心头的巨石。她不敢想象,若是失败,该如何面对父母那难以掩饰的失望,如何解释自己让整个家庭的希望落了空。
更现实的是,退路已经断了。启辰科技那场无妄之灾,彻底堵死了她应届毕业直接就业的最好路径。如果考研再失败,她将立刻被抛入毕业即失业的洪流,拖着那个并不光鲜的履历,在求职市场上继续挣扎。再来一年?这个念头光是闪过,就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那不光是时间和精力的消耗,更是对父母本不宽裕的经济状况的又一次透支,是对她自身意志力的极限考验。
所有这些担忧、恐惧和压力,最终都只能转化为一种近乎自虐的动力。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和资料里,每天在图书馆待到深夜,反复模拟面试场景,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练习自我介绍,将可能问到的问题答案一遍遍修改、背诵,直到喉咙沙哑。她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陀螺,不敢停歇,因为一旦停下,那些令人窒息的想法便会瞬间将她淹没。
陆殷也结束假期回到了学校。他从家里给禾畹带了一些当地的特色糕点,用朴素的油纸包着,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他依旧陪她去图书馆,在她练习英语口语时耐心纠正发音,在她对某个专业问题表述不清时,引导她梳理逻辑。
但禾畹看着他,心里除了感激,更多了一层不安。她清楚地知道陆殷自己的学业压力有多大,博士课题的开题在即,他还有自己的研究任务。
“陆殷,你……你不用总陪着我,你忙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一次,在他帮她模拟完一场完整的面试后,禾畹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歉疚,“我怕耽误你的时间。”
陆殷收拾着摊了一桌的资料,闻言抬起头,笑了笑,眼神温和而笃定:“放心,我心里有数。帮你准备,某种程度上也是在梳理我自己的知识体系,不耽误。而且,”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看你这么拼,我也不能松懈啊。”
几天后,陆殷告诉她一个消息:“禾畹,我导师联系了**那边的一个合作实验室,让我下周提前过去一趟,熟悉一下环境,也算提前进组学习一周。”
禾畹愣了一下,随即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真的?那太好了!恭喜你!”她能感觉到,陆殷正在一步步走向他应有的、更广阔的平台。这种认知让她在为他开心的同时,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也悄然加深了。
“嗯,就去一周。”陆殷看着她,语气如常,“你好好准备面试,等我回来,听你的好消息。”
陆殷去上海后,禾畹的生活变得更加单调和封闭。她几乎是过着宿舍、食堂、图书馆三点一线的生活,与外界的联系降到了最低。面试的日子,像一个不断逼近的审判日,悬挂在日历上,每一天都显得格外漫长而难熬。
面试前夜,意料之中的,禾畹再次失眠了。
宿舍里一片寂静,只有室友们平稳的呼吸声。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黑暗中,无数个“如果”在脑海里翻滚、碰撞。如果抽到完全没准备的题目怎么办?如果因为紧张而语无伦次怎么办?如果老师觉得她背景太差、思维僵化怎么办?如果……失败……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撞击着肋骨,带来沉闷的痛感。她感觉自己像一艘在狂风巨浪中漂泊的小船,看不到岸,也抓不住任何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在意识模糊与清醒的交界边缘,窗外忽然传来几声清脆婉转的鸟鸣——“喳喳,喳喳,喳喳”。
是喜鹊。连续三声,在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刻,显得格外清晰和突兀。
禾畹猛地睁开了眼睛,心脏像是被这三声鸣叫攥紧了。黑暗中,她摸到枕边的手机,按亮屏幕——凌晨4:01。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迷信期盼和更深紧张的情绪攫住了她。喜鹊叫,是吉兆吗?还是只是巧合?她不敢深想,也无法再入睡,就这么睁着眼睛,看着窗外天色由墨黑,一点点染上灰白,再透出微熹的晨光。时间像是被黏住了,过得异常缓慢。每一分钟,都像是在煎熬。
终于,熬到了上午九点。面试采用线上形式。禾畹早早调试好设备,坐在宿舍书桌前,背景是拉紧的窗帘。她穿着唯一一件看起来还算得体的衬衫,手心却因为紧张而不断冒出冷汗,黏腻冰凉。
当会议室内轮到她的号码时,她深吸一口气,点击了“加入会议”。屏幕那端,是几位神情严肃、戴着眼镜的教授。简单的自我介绍后,进入了抽题环节。
“禾畹同学,请从1到20号题目中,抽取一套。”
主持面试的老师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平静无波,却让禾畹的心跳瞬间飙到了顶点。
1到20……她脑海里一片空白,那些数字像是在旋转。就在这时,清晨那三声喜鹊的鸣叫,毫无征兆地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喳喳,喳喳,喳喳。”
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老师,我抽3号。”
说完,她心里一阵懊悔,觉得自己太不理智,怎么能因为几声鸟叫就做决定?
然而,当那位老师将对应的题目信封打开,念出题目内容时,禾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瞬,随即又疯狂地奔涌起来——那竟然是她反复准备、推敲过无数遍,自认为把握最大的一个方向!
巨大的侥幸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让她几乎要颤抖起来。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清晰。她按照之前准备的结构,分点论述,引经据典,虽然谈不上多么出彩,但至少逻辑清晰,要点全面,没有出现大的纰漏。
后续的提问环节,老师们的问题也大多在她准备的射程范围之内。她谨慎地回答着,不敢有丝毫松懈,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当主持人最后说出“好的,禾畹同学,你的面试到此结束,请保持通讯畅通,等待后续通知”时,她几乎是机械地道谢,然后移动鼠标,点击了“离开会议”。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映出她自己有些苍白、怔忪的脸。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她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结束了。
就这么……结束了。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也没有想象中的崩溃。一种巨大的、近乎虚无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全身。她缓缓地、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合上。
“啪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她知道,她能做的,已经全部做完了。从那个寒冬清晨在走廊里背诵英语作文,到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深夜,再到刚才屏幕前那二十多分钟的竭尽全力……所有她能控制的努力,都已经倾注其中。
至于结果?
那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那是评委们笔下的分数,是命运齿轮下一次无情的转动,是悬在头顶,却不再受她意志影响的,最终的判决。
心,像一颗被抛向高空的石子,在经历了漫长的、令人眩晕的飞行后,终于狠狠地、沉沉地落在了地上。没有回响,只有一片死寂的尘埃,缓缓弥漫开来。她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合上电脑的那一瞬间,被彻底抽空了。未来是一片浓雾,而她,只能停在原地,等待雾散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