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是没有集中供暖的。冬日的严寒,像无形的细密针脚,透过砖墙的缝隙,钻进屋内每一个角落。清晨醒来,呵出的气在眼前凝成一团白雾。禾畹早已习惯,她裹上最厚的棉衣,外面还要套一件母亲手做的、略显臃肿却无比暖和的旧棉坎肩,坐在堂屋那个用砖头和泥巴砌成的简易炉子跟前。
炉膛里,父亲早起新添的煤块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舔舐着黑黢黢的炉壁。禾畹伸出手,凑近那有限的温暖范围,冰凉的指尖渐渐恢复知觉。她常常就这样坐着,捧着一本面试英语的小册子,或是默念着专业理论的要点,一坐就是大半天。炉火的暖意烘着她的正面,后背却依旧能感受到从门缝窗隙钻进来的寒气,这是一种奇特的、冰火交织的体验,就像她此刻的心境,一边是家庭的温暖踏实,一边是对未来的隐隐焦虑。
临近年关,家里也忙碌起来。她不再是那个只知埋头苦读的学生,主动承担起许多家务。帮着母亲拆洗厚重的窗帘和被褥,在冰冷的井水里投洗,双手冻得通红;拿着长长的鸡毛掸子,清扫房梁上积攒了一年的灰尘蛛网;踩着凳子,擦拭那些平时够不着的窗户玻璃,让冬日的微光能更透亮地照进来。这些琐碎而具体的劳动,带着一种朴素的、让人心安的质感,仿佛能将脑子里那些纷繁复杂的知识点和不确定的未来暂时清空。
在打扫的间隙,她会掏出手机,看看陆殷有没有发来消息。他通常会在早晚固定时间出现,估计是跟禾畹一样,在家里忙进忙出。
禾畹会一边搓着冻僵的手,一边慢吞吞地打字回复,描述家里炉火的样子,或者抱怨井水有多刺骨,偶尔也会拍一张家里正在包的、形状各异的饺子发过去。他总能很快回复,有时是感同身受的一个“冷”字,有时会好奇地问那种泥炉怎么生火,有时则会对着她包的饺子评价一句“这个褶子捏得很有创意”。
隔着屏幕,隔着数百公里的距离,那种小心翼翼的尴尬似乎在慢慢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松弛和自然的交流。有一次,她对着手机练习英语自我介绍,磕磕巴巴地念完,自己都觉得不满意,泄气地发了一条:“完了,感觉舌头打结了,面试官肯定听不懂。”
陆殷的回信带着笑意:“没事,多练几遍就好。要不你试试用方言念一遍?说不定别有风味。”
禾畹被他的话逗乐,真的用家乡土话胡乱念了一段,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那种在学习中短暂忘记身份和处境、纯粹因为交流本身而感到快乐的感觉,让她觉得格外珍贵。
腊月二十九,是镇上年前最后一个大集。天还没大亮,禾畹就跟着父母出了门。通往镇上的土路,平日里冷冷清清,这天却熙熙攘攘,挤满了从附近各村赶来置办年货的人。拖拉机、三轮车、自行车、步行的人们,汇成一股喧闹的洪流。
集市上更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各种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熟人见面的寒暄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生猛的生命力。红彤彤的春联和福字挂满了摊位,空气中混合着炒花生瓜子的焦香、炮仗的火药味、活鸡活鸭的腥膻气,以及油炸糕点和糖葫芦的甜腻。有许多东西是禾畹在城市里从未见过的:手工扎的秫秸扫帚,用传统模具磕出来的花样面点,现场书写春联的耄耋老人……
禾畹像个孩子似的,好奇地东张西望,被父母拉着在人群中穿梭。母亲仔细地挑选着猪肉,跟摊主为了几毛钱认真地计较;父亲在鞭炮摊位前驻足,比较着哪种“二踢脚”响声更脆。她帮着拎大包小包的年货——成捆的蔬菜、冻得硬邦邦的带鱼、一副新鲜的猪下水、给老人扯的几尺新布……手里沉甸甸的,心里却是一种被烟火气填满的踏实感。一年以来,无论是在公司受到的委屈,还是在学业上承受的压力,似乎都被这热闹、淳朴、充满生命张力的场景冲刷、稀释,暂时抛到了脑后。笑容重新回到她脸上,那是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负担的轻松。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冬日天短,天色开始暗沉下来。堂屋里,炉火烧得更旺了,映得四壁暖融融的。母亲开始张罗和面包饺子,禾畹洗了手,也凑到案板前帮忙。她擀皮儿,母亲包馅儿,一边做着活计,一边唠着家常。
“妈,今天集上那个卖糖人的,手真巧,捏的孙悟空跟电视里一样。”禾畹兴致勃勃地说。
“那是老手艺了,他爹那辈儿就在集上混。”母亲麻利地捏出一个元宝形的饺子,“你小时候见了就走不动道,非得买一个才行。”
说着说着,父母聊起了村里最近传开的一个好消息。
“听说上头有信儿了,”父亲坐在炉边,卷着一根旱烟,脸上带着难得的憧憬,“咱们这儿,连着附近几个村,可能近几年真要搬迁了。”
“真的?”母亲手上动作一顿,眼睛亮了起来,“说是搬去哪儿?”
“好像是镇东头那边,规划了一片地,起楼房。”父亲吐出一口烟圈,“到时候,咱们也能住上跟城里一样的楼房了,有暖气,有厕所,冬天再也不用受这罪。”
这个消息让整个屋子的气氛都活跃了起来。住上干净的楼房,告别冬天烧煤取暖、夏天蚊虫叮咬的平房生活,这是村里几代人的梦想。禾畹听着,心里也为父母感到高兴。如果真能搬迁,父母的生活条件能改善不少,她在外求学,也能更安心一些。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上午,按照老家的习俗,禾畹一家和同村的叔叔、姑姑几家,一起到村外的祖坟上坟。田埂上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踩上去咯吱作响。空旷的田野里,寒风更加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大人们摆上简单的祭品,烧些纸钱,念叨着请祖先回家过年、保佑子孙平安的话。禾畹跟在父母身后,恭敬地磕头。在这种古老而肃穆的仪式中,她感受到一种血脉相连的根脉感,沉重,却也给予人力量。
姑姑家的姐姐去年刚结婚,嫁到了镇上,这次也回来了。她比禾畹大五岁,穿着时髦的羽绒服,化了淡妆,显得很精神。上完坟往回走的路上,姐姐凑到禾畹身边,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
“畹畹,大学生活累不累?我看你都瘦了。”
“还好,姐,就是考试那阵子比较紧张。”
“嗐,学习别太拼,身体要紧。”姐姐压低了些声音,带着过来人的调侃,“哎,跟姐说说,在学校……交男朋友了没?你这么文静,肯定有不少人追吧?”
禾畹的脸“唰”地就红了,像是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被人突然窥探。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含糊地笑了笑,低下头去。
走在旁边的母亲听到了,接过话头,语气平和自然:“有了也行,要是有合适的,知根知底的,处处看也没啥。你姐不就找了个镇上的,现在过得也挺好。”母亲说着,看了禾畹一眼,眼神里没有催促,只有温和的关心和理解。
禾畹抬头,对上母亲的目光,心里五味杂陈。她想起了陆殷,想起了那个路灯下的夜晚,想起了他卑微的请求和坚定的眼神。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母亲又笑了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
夜幕降临,零星的鞭炮声开始响起,渐渐变得密集,最终汇成一片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声浪,仿佛要将积蓄了一年的力量和期盼都在这一刻释放。空气里弥漫开浓浓的火药香。
家里的年夜饭简单却丰盛,都是传统的家乡菜。吃过年夜饭,听着外面越来越热闹的鞭炮声,禾畹按捺不住,跑出了家门。
村子没有路灯,但今晚,不断升空炸开的烟花将天地间映照得忽明忽灭。孩子们穿着新衣,捂着耳朵,尖叫着在巷子里奔跑。大人们三五成群,站在自家门口,聊着天,看着天空。寒冷的空气中,充满了节日的欢腾和暖意。
就在这时,手机在手心里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来,屏幕的亮光在明暗交替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是陆殷。
「禾畹,新年快乐。」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甚至连一个感叹号都没有,却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精准地注入她的心田。在这个喧闹而寒冷的除夕夜,这声祝福跨越山河,如期而至。
她看着那条信息,脸上不自觉地漾开了笑容,手指飞快地打字回复:「陆殷,新年快乐,万事顺遂。」
放下手机,她仰起头,看着又一簇烟花在墨蓝色的夜空中轰然绽放,绚丽夺目,将整个村庄都照亮了一瞬。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颗在过去一年里常常像无根浮萍般漂泊不定、充满不安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岸边。
身边,是父母无私的爱与期盼,是乡土给予她的踏实根基;远方,有李舒君那样真诚朋友的挂念;而在那个她努力想要奔赴的未来方向,还有陆殷这样一个人,用他的方式,给予她理解、支持和一份沉甸甸的、关于未来的期许。
虽然前路依然未知,挑战仍在,但此刻,她被这些具体而微小的幸福紧紧包裹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感和力量感,从心底深处升腾起来。她的笑容,在烟花的明灭映照下,清澈,明亮,终于毫无阴霾地,直达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这个年,似乎格外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