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殷那句带着些许卑微的“以朋友身份相处下去”的请求,像一根轻柔的羽毛,却在禾畹的心湖里投下了千钧重石。她看着他眼中小心翼翼掩藏的紧张和那得到肯定答复后瞬间迸发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既温柔地握住,又酸涩地拧紧。
她心疼。心疼他这样明明光芒万丈、被众人交口称赞的一个人,在她面前却愿意将自己放得这样低,只求一个陪伴的资格。他本该是那个坦然接受爱慕与追逐的人,此刻却因为她的犹豫和顾虑,露出了近乎恳求的姿态。
然而,这份心疼之下,是她同样清晰和坚定的认知。她不想耽误他。这个念头从未动摇过。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陆殷身上那不可限量的潜力,他的未来应该在更广阔的学术天空翱翔,而不是被她这片尚且风雨飘摇的土地所牵绊。
“如果以后自己有能力与他比肩,走到一起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个想法,像黑暗中的一点星火,微弱,却给了她明确的方向和一股沉静的力量。它暂时抚平了那份因拒绝而产生的愧疚感,也让她对“朋友”这个新的定位,有了一种更具建设性的理解。这不再是暧昧不清的拖延,而是给彼此一个成长和追赶的时间。她需要这段缓冲期,需要全力以赴地先让自己站稳脚跟。
生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重新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只是轨道的旁边,多了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同行者。
研究生初试成绩尚未公布,但面试的准备刻不容缓。陆殷在忙碌自己博士课题申请和毕业论文收尾的间隙,依旧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禾畹学校的图书馆。他们依旧坐在那张靠窗的老位置,氛围却与之前有了一丝微妙的不同。
最初几天,禾畹总有些许不自在。当他拿着专业的英文文献,用清晰流畅的口语帮她模拟面试问答时;当他指出她自我介绍中逻辑不够严谨的地方时;当他如同最耐心的教练,一遍遍纠正她某个专业术语的发音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路灯下的夜晚,想起他滚烫的掌心和自己那未尽的回答。眼神偶尔的交汇,会让她心跳漏掉半拍,随即又慌忙避开,假装专注于书本。
陆殷将她的不自然尽收眼底,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只是更加专注于“辅导”本身,用专业和严谨的态度,为她构筑起一个安全的学习空间。他不再给她带早餐,不再有那些过于私人化的关怀,所有的互动都围绕着“面试准备”这个明确的目标展开。他的分寸感拿捏得极好,既保持了亲近,又恪守着“朋友”的界限。
渐渐地,禾畹沉浸在高强度的学习和模拟训练中。面试的压力是实实在在的,那些需要反复打磨的答题思路,那些需要精准记忆的专业知识点,占据了她绝大部分的心神。在一次次思维碰撞和语言锤炼中,那点因关系转变而产生的尴尬和不自然,如同阳光下的露珠,悄然蒸发。她开始能够坦然地与他对视,讨论问题,甚至因为某个观点的不同而与他争辩。学习,成了他们之间最稳固、也最心照不宣的桥梁。
陆殷看着她在知识的海洋里逐渐找回自信和从容,看着她因为攻克一个难题而眼睛发亮,看着那个被沉重现实压得有些佝偻的灵魂重新挺直了脊梁,他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陪伴,远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有力量。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参与并支撑着她的成长。
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和低声的讨论中悄然流逝。校园里的梧桐树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色的天空,寒风愈发凛冽,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各大学校陆续开始放寒假。图书馆里的人肉眼可见地减少,多了许多拖着行李箱告别的身影。一种夹杂着归心似箭和考试结束后的空虚感,在校园里弥漫开来。
禾畹也开始着手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年。她的行李很简单,几件换洗的、已经有些旧了的冬衣,几本打算在假期里翻看的专业书,以及一些给父母和家里老人带的、用自己省下来的兼职收入买的阜城特产——无非是一些糕点糖果,包装算不上精美,却是她力所能及的一点心意。
离校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陆殷来送她。他帮她把那个不算沉重的行李箱拎到校门口等车的地方。
“路上小心,注意安全。”他看着她,语气是朋友间再正常不过的叮嘱。
“嗯,你也是,假期……别光顾着忙课题,也休息一下。”禾畹抬头看他,寒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
“好。”陆殷笑了笑,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保持联系。”
“保持联系。”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不合时宜的拥抱,就像任何一个普通朋友的道别。出租车来了,禾畹坐上后座,隔着车窗对他挥了挥手。车子启动,汇入车流,后视镜里那个挺拔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禾畹靠在座椅上,心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她乘坐的是最便宜的绿皮火车,硬座。车厢里挤满了返乡的人,充斥着各种方言、泡面味、孩子的哭闹声和行李碰撞的嘈杂。她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将行李箱塞在腿下,然后便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城市的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厂房、田野所取代,视野变得越来越开阔,也越来越荒凉。
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了七八个小时,终于在一个小城的火车站停靠。禾畹随着汹涌的人流挤出车站,又辗转找到了破旧的长途汽车站。这里比火车站更加混乱和喧嚣,空气里弥漫着汽油和尘土的味道。她买了一张票,登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
班车更旧,座椅的绒布已经磨得发亮,露出了里面的海绵。路况也变得崎岖不平,车子颠簸得厉害。她抱着自己的背包,看着窗外熟悉的、逐渐变得乡土的气息——路边堆积的秸秆,挂着冰凌的光秃秃的杨树,偶尔掠过的、墙上刷着褪色标语的村庄。
在县城汽车站,她甚至没有停留,直接又转乘了一辆更小、更破旧的城乡公交车。这辆车里大多是附近村镇的村民,带着大包小包的农产品和年货,用她熟悉的、质朴而高亢的乡音大声交谈着。禾畹缩在角落里,听着这久违的乡音,看着窗外那些穿着臃肿棉袄、脸庞被风吹得通红的乡亲,一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这是她的根,是她拼尽全力想要走出的地方,也是她内心最深沉、最无法割舍的牵挂。
车子在坑洼不平的乡村公路上摇晃着,最终,“吱呀”一声,在一个熟悉的、连站牌都没有的路口停了下来。
禾畹拎着行李箱下了车。冰冷的、带着泥土和干草气息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她站在路边,放眼望去。
眼前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子。低矮的、贴着白色或青色瓷砖的房屋散落在冬日萧索的田野间,几缕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融入了铅灰色的天空。村口的土路被冻得硬邦邦的,路边堆着积雪和垃圾。几条土狗在远处懒洋洋地溜达着,看到她这个陌生人,警惕地吠叫了几声。
一切都和她离开时差不多,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她深吸一口气,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轮子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咕噜”声,一步一步,朝着村口那栋熟悉的、略显破旧的平房走去。
归途漫长而辗转,从现代化的都市,到拥挤的火车,再到颠簸的汽车,最后是这寂静的乡村土路。每一段路程,都像是剥开一层外壳,让她从那个在图书馆里奋笔疾书、在都市霓虹下有着隐秘心事的女学生,重新变回这个黄土地上走出来的、背负着家庭期望的农家女儿。肩上的行囊虽轻,心里的重量,却丝毫未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