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带着冬日特有的、看似明亮却缺乏温度的质感,斜斜地照进学校附近那家他们常去的咖啡馆。禾畹选择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面前早已凉透的白开水,目光落在窗外行色匆匆的人影上,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着,每一下都牵扯着隐隐的痛楚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紧张。她几乎能想象出陆殷到来时的场景——或许带着同样的疲惫,或许眼神里会有一丝被拒绝的黯然。无论哪种,都让她感到难以面对。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推开玻璃门,带着一身室外清冷的寒气走进来时,禾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像迎接一场审判。
然而,预想中的低气压并未出现。陆殷在她对面坐下,脱下略显厚重的外套,他的脸色确实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倦意,眼底也有着与她相似的淡淡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但出乎禾畹意料的是,他的神情并非沉重或忐忑,反而有种奇异的、沉淀下来的平静,甚至嘴角还挂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
“等很久了?”他声音有些沙哑,却很自然地将她面前那杯凉水挪开,招手向服务员要了一杯新的热柠檬水,轻轻推到她面前,“先喝点热的,暖和一下。”
这个细微的、体贴入微的动作,让禾畹鼻尖一酸,差点又要掉下泪来。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没有,我也刚到。”
陆殷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讲起了话。他没有提昨晚的表白,没有问她的决定,而是像往常无数个在图书馆休息间隙的闲聊一样,说起了他们班上最近发生的趣事,某个教授在课堂上的口误引得全班哄堂大笑……他的语气轻松,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想让气氛活跃起来的努力。
他甚至讲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农村老家的事。
“你见过碗口那么粗的蛇吗?”他比划着,脸上带着一种心有余悸却又觉得好笑的夸张表情,“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跟小伙伴去后山玩,就在草丛里撞见一条,盘在那里,抬着脑袋,吐着信子,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哇’一声就哭出来了,连滚带爬地往家跑,鞋都跑丢了一只。”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笑着自己当年的怂样,试图逗禾畹开心。
禾畹听着,看着他生动的表情,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小男孩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画面,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松动,一丝极淡的笑意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她接话道:“我小时候也怕,我们那儿田埂上水蛇多,虽然没毒,但滑溜溜的,看着就瘆人。”
话题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打开了。他们聊起了各自童年的糗事,家乡的风物,那些与升学、就业、未来无关的、简单纯粹的回忆。禾畹也渐渐放松下来,话语多了起来,脸上甚至有了浅浅的笑容。
然而,那笑容底下,始终萦绕着一丝无法彻底驱散的愁容,像阳光也照不透的薄雾。她偶尔会走神,眼神飘忽,手指不自觉地蜷缩又放开。这些细微的挣扎,陆殷都清晰地看在眼里。
他心里明白了几分。他知道,那些现实的巨石,依然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不是几句趣闻轶事就能轻易搬开的。
话题在短暂的停顿后,陆殷端起咖啡杯,轻轻啜饮了一口,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用一种更沉静、更认真的语气说道:“禾畹,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我大伯家的哥哥。”
禾畹抬起眼,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她在听。
“我哥比我大十岁,他上大学的时候,遇到了我现在的嫂子。”陆殷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回忆那段他未曾亲历却耳熟能详的往事,“两个人一见钟情,感情特别好。但我嫂子家……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也是城里的小康之家,父母都有稳定工作。他们当时,很不赞成嫂子跟我哥在一起。”
他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叙述一件寻常旧事,却轻易地抓住了禾畹的全部注意力。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
“觉得我大伯家在农村,条件一般,怕我哥将来没出息,嫂子跟着他吃苦。”陆殷转过头,看向禾畹,眼神清澈,“那时候,我哥也面临着很大的压力。但他没有放弃,他跟我嫂子说,你等我。”
“后来呢?”禾畹听得入神,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后来,我哥学习一直很努力,考上了很好的研究生,又一路读完了博士,毕业后凭借自己的能力和学校的平台,在北京找到了非常不错的工作,站稳了脚跟,两个人一起在北京定居了。”陆殷的嘴角扬起一个温暖的弧度,“现在,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家,一个可爱的女儿。生活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吃喝不愁,工作稳定,一家人温馨和睦。我每次去北京看他们,都觉得特别羡慕那种氛围。”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望进禾畹的眼睛里,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却也更加有力:“我嫂子现在偶尔还会跟我妈聊天,说起当年,总是一脸幸福地说,‘幸好那时候我没听家里的,坚持嫁给了他。’”
这个故事像一阵温柔的风,轻轻拂过禾畹心头积压的冰雪。她仿佛能看到那一对不被看好的恋人,如何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在陌生的城市筑起属于自己的温暖巢穴。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向往的、带着一丝释然的笑容。原来,现实的阻碍,并非不可逾越。
陆殷看着她脸上终于绽放的、不带阴霾的笑容,心里松了口气。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无比认真地凝视着她,声音低沉而清晰:
“禾畹,我明白,未来有很多不确定性,你也担心异地,担心很多现实的问题。你的顾虑,我都懂,我也都想了一夜。”
他没有回避,而是直接点破了两人之间那根最敏感的刺。
“所以,我今天想说的,不是要你现在就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或者逼你立刻做出什么决定。”他的语气诚恳而克制,“哪怕我们现在不在一起,我也希望,我们能像现在这样,一直相处下去。让我有机会,继续陪在你身边,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一个希望能走进你未来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然后才郑重地,几乎是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恳求,说道:
“你等我,好吗?等我变得更有能力,等我能够真正给你一个不用再担心、不用再害怕的未来。等到那个时候,如果你还愿意,我们再重新开始,可以吗?”
“你等我有能力给你一个不用担心的未来,好吗?”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禾畹用理智筑起的所有堤坝。她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好”字,那个在她心里盘旋了无数遍、带着渴望与悸动的字眼。
可是,就在音节即将冲出喉咙的刹那,那些冰冷的现实画面再次闪现——未知的考研结果,两地分隔的地图,父母期盼又疲惫的眼神……那个“好”字,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最终化作一声细微的、带着颤抖的吸气声。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一双盈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无助地看着他。
看到她这副模样,陆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痛楚,但更多的,是心疼和理解。他连忙开口,语气变得更加舒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
“不急,禾畹,真的不急。我说了,我可以等。我明白你的顾虑,也尊重你所有的犹豫和害怕。”
他甚至露出了一个更加温和,甚至带着点自嘲意味的笑容,仿佛在降低自己的姿态,只为让她更轻松一些:
“你看,就算……就算我们一直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下去,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他以退为进,将“恋人”的期待,暂时降格为“朋友”的陪伴。他不要她立刻背负起承诺的重量,只求一个能继续站在她身边的资格。
看着他脸上那努力维持的、带着些许紧张和无限包容的笑容,看着他眼底那不容错辨的深情与坚定,禾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酸楚、释然、以及无法抑制的喜悦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和顾虑。
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那个沉重的“不”字,在他如此卑微又如此真诚的请求面前,显得那么残忍和不近人情。
她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再次升起的水雾。不知怎么地,在他那双仿佛盛满了整个冬日暖阳的眼睛的注视下,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却像一道划破阴霾的闪电,瞬间点亮了陆殷的整个世界。他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那笑容终于不再克制,如同阳光冲破云层,灿烂而真实地在他脸上绽放开来。
“好!”他几乎是立刻应道,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和难以掩饰的激动,“那就说定了!”
窗外的阳光似乎在这一刻也变得真正温暖起来,流淌在两人之间。那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抉择压力,仿佛随着这个“朋友”的约定,悄然消散。未来依然充满未知,前路依然挑战重重,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找到了一种可以继续并肩前行的方式。以朋友之名,许下一个关于未来的,静默而坚定的约定。禾畹看着他那毫不掩饰的开心,心里像炸开了一朵无声却绚烂的烟花,那是一直被压抑的情感,终于找到了一丝缝隙,悄然探出了希望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