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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作者:山野香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小卖部里,闷热压抑,又生正费力地搬着一箱酱油。


    箱子很沉,她瘦弱的身子不堪重负地晃了晃,差点摔倒。


    “没用的东西!连个箱子都搬不动!”张彩凤尖刻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白吃白住这么多年,干点活就要死要活的!”


    又生咬紧下唇,一声不吭地把箱子搬到货架前,开始一瓶一瓶地往上摆。


    手臂上的淤青在动作时隐隐作痛,那是昨天舅妈用烧火棍打的。


    原因很简单,她煮粥时,看着锅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想起项野饿得发绿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多放了一小把米。


    就这一小把米,被眼尖的舅妈发现,骂她“浪费粮食”,“败家精”,烧火棍没头没脑地就落了下来。


    “愣着干什么?赶紧摆完了去把仓库收拾了!一天天磨磨蹭蹭的,看着就来气!”张彩凤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指手画脚,瓜子皮随便吐在地上,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额头上。


    又生低着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自从六岁那年,父母离异,她像垃圾一样被扔到舅舅家,这种生活就开始了。


    舅舅懦弱,家里大小事都是舅妈说了算。


    舅妈生不了孩子,而她,就是这个家里多余的负担,是白吃白住的累赘,是发泄她所有不如意的出口。


    仓库在小卖部后面,是个终日不见阳光,阴暗潮湿的小屋子,里面堆满了货物和杂物。


    角落里,紧挨着漏风窗户,有张破旧的木板床,那就是又生的房间。


    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闷热得像蒸笼,但这已经是她唯一的容身之处。


    晚上九点,小卖部终于打烊了,又生收拾完最后一批货物,累得几乎直不起腰。


    “又生,”舅舅李大年趁着张彩凤在里屋清点零钱的功夫,悄悄溜到后院,塞给她一个菜包子,“今天辛苦了吧?快吃点东西。”


    又生接过馒头,小声道,“谢谢舅舅。”


    李大年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你舅妈就那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这话他说了无数遍,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说什么呢?”张彩凤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门口,瞪着李大年,“又偷偷给她吃的?李大年,你胆子肥了是吧!嫌咱家粮食多是吧?”


    李大年立刻噤声,讪讪地走到一边。


    张彩凤转向又生,上下打量着她,“”收拾完了就赶紧滚回你的窝里去,别在这儿碍眼!记住把门关好,要是丢了东西,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又生点点头,默默地往后院走去。


    门在她身后被关上,接着上了锁。又生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听着舅妈骂骂咧咧和舅舅唯唯诺诺的声音远去。


    仓库里又冷又黑,她不敢点灯,怕费电。


    她熟练的摸黑爬到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扯过那床薄得透风的被子裹在身上,冷得发抖。


    窗外,北风呼啸着,又生蜷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膝盖里。


    项野说,活着就行。


    可是活着,真的有意义吗?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天气越来越暖,项野有时会绕到小卖部后面,隔着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户,轻轻敲两下。


    又生如果得空,会溜出来片刻。


    两人就蹲在墙根的阴影里,分享一块偷藏起来的干粮,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并排蹲着,听着村里狗吠鸡鸣,看着日头一点点西沉。


    “你娘,今天好些了吗?”有一次,又生问。


    项野摇摇头,手里捏着一根狗尾草,一点点掐断,“老样子,时好时坏。”


    又生从兜里摸出一颗快要化掉的水果软糖,糖纸黏糊糊的。她小心地剥开,她仔细地掰成并不均匀的两半,将稍大的那一半递给他,"给。"


    项野接过来,塞进嘴里。


    甜味很劣质,却瞬间冲淡了口腔里长久弥漫的苦涩。


    他看见又生把自己那半颗也放进嘴里,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像一只终于尝到一点甜头的小猫。


    “你舅妈又打你了?”他看到她后脖颈上新增的青紫。


    又生迅速理了理头发,盖住伤痕,摇摇头,“没事。”


    他们之间的话总是很少。


    苦难太多,说出来显得矫情,咽下去又太苦。


    他们依旧经常去乱坟岗后面的秘密基地,那里偏僻,除了上坟的日子,很少有人去。


    春天的力量是无穷的,枯黄的野草下,嫩绿的新芽钻出来,野花星星点点地开放,空气里不再是单一的腐朽气息,而是混合了青草、泥土和花香的复杂味道。


    他们甚至移栽了几株特别顽强的野薄荷到山洞附近,又摘了许多野花装饰洞口。


    又生会在那里埋葬她找到的每一只死去的动物,野猫、麻雀,甚至是一只老鼠。


    她会给它们挖个小坟,摆上石子,像是在为它们举行一个郑重的葬礼。


    “它们活着的时候没人疼,死了总该有个地方安息。”她说这话时,眼神遥远而哀伤,不仅仅是为了这些小动物,也是为了她自己。


    项野不说话,只是帮她挖坑。


    他理解这种感觉,活着时无人问津,死了也无人在意。


    他们都是这样的人。


    有一天,项野在乱坟岗等了很久,又生都没来。他担心她出事,悄悄摸到小卖部后面。


    破窗户里传来张彩凤尖利的骂声和抽打声,夹杂着又生压抑的啜泣。


    “叫你偷懒!叫你偷吃!看我不打死你!”  “吃我的穿我的,手脚还不干净!”


    项野的心揪紧了,怒火瞬间烧红了他的眼睛,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他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像上次面对赵老四那样,跟那个恶毒的女人拼了!


    但他不能。


    他冲进去,只会让又生接下来的处境更艰难,张彩凤有的是办法在看不见的地方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项野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咬出血来。他不知道在黑暗里站了多久,直到小卖部里的打骂声渐渐停歇,灯光熄灭,整个村庄陷入沉睡般的死寂。


    第二天,项野天不亮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他早早等在了秘密基地。


    太阳升得很高了,又生才步履蹒跚地出现,她的动作比平时更迟缓,脸色苍白。


    项野没问她为什么迟到,也没提昨天听到的一切,他默默走过去,递过去一个用宽大树叶包着的东西。


    又生接过,打开。里面是几条烤得焦香的、肉不多但看着就诱人的小鱼,还有一小把洗得干干净净、水灵灵的野莓。


    “我早上刚去池塘边弄的,”项野的声音有些干涩,目光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衣领上,不敢去看她可能藏着更多伤痕的地方,“快吃。”


    又生看着手里的东西,又抬头看看项野紧绷的侧脸,拿起一颗野莓,野莓的酸甜在口中化开,混合着烤鱼的焦香。


    吃着吃着,她一直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手中的荷叶上。


    项野慌乱地别开脸,假装去看远处坟头上新开的野花,笨拙地开口,声音闷闷的,“以后…以后她再打你,你就跑。跑到这里来,没人能找到。”


    又生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更慢地吃着东西。


    项野看着她又细又脆弱的脖颈,看着她安静承受一切的侧影,一股混杂着心疼、愤怒和不平的情绪在胸中激荡、冲撞。


    “又生,你记住,”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是不是拖油瓶。你比他们都干净,都好。”


    又生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今天是我生日。”她的声音很轻。


    项野愣住了,他从未过过生日,甚至不知道自己确切的生日是哪天。


    娘好的时候说他是冬天生的,爹活着时说他是秋天生的,他早就无所谓了。


    “生日快乐。”他干巴巴地说,觉得这句话苍白得可笑。


    又生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笑了笑,“谢谢,野莓很甜。”


    他霍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吓了又生一跳。


    “你等着!”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钻进了旁边的树林里,身影很快被茂密的灌木吞没。


    没过太久,项野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东西,又是一个荷叶包裹,顶端还别出心裁地用一根细草茎系着,打了个笨拙的结。


    “给!”他把那个绿色的包裹塞到又生手里,脸上因为奔跑和激动泛着红晕,眼神亮得惊人,“生日…得有这个。”


    又生疑惑地解开草茎,一层层剥开湿润的荷叶。


    里面露出一块大致被修整成圆形的、厚厚的、布满青苔的树皮。


    树皮“蛋糕”的“表面”,被项野用刚采来的、颜色各异的野花仔细地装饰着。


    紫色的地丁花、黄色的小野菊、红色的覆盆子,错落有致地嵌在苔藓之间。


    最中间,插着一小段剥了皮的、洁白的嫩树枝,权当是蜡烛。


    项野拿起地上剩下的野莓,一颗一颗摆在上面。


    “没有火,”项野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期待,“你,你许个愿,心里想着吹灭它就行。”


    又生紧扣双手,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她对着那根不存在的蜡烛,在心里默默许下了一个愿望。


    然后,她鼓起腮帮子,认真地、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好了。”她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项野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快,尝尝‘蛋糕’!”他催促道,自己也好奇这苔藓和野花搭配树皮是什么味道。


    又生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颗装饰用的野莓,放进嘴里,又掰了一小块带着苔藓和花瓣的树皮边缘。


    自然是不能吃的,但她还是假装咀嚼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很甜,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忽然一起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一阵沉默。又生望着远处连绵的、已经开始泛绿的山峦,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项野,你说,山外面是什么样子?”


    项野摇摇头,“不知道。大概...也一样吧。”  他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想象不出比北峪村更好的地方。


    “我想出去,”又生说,“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好。”项野毫不犹豫地回答,“等我攒够钱,就带你走。”


    这个约定,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埋进泥土的种子,在往后的每一个艰难时刻,都会悄然生长,提醒他们,要活着。


    项野开始在附近几个村子游荡,打听有没有零工可做。


    起初并不顺利,他年纪小,个高但太瘦,很多人看他一眼就摆手。


    直到有一天,在离北峪村十里外的李家庄,他帮一个急着送货的老汉推了半天陷在泥坑里的驴车,老汉看他实在,力气也不小,便介绍他去给一户正在盖新房的人家帮忙搬砖、和泥。


    工钱很少,管一顿糙米饭。


    但项野干得极其卖力,汗水混着泥灰淌进眼睛,他也只是用脏袖子一抹。


    他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干活,那股狠劲让一起干活的人都有些侧目。


    在这里,他认识了王哥。


    王哥是这家的远房亲戚,约莫二十出头,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是工地上少有的活络人。


    他见项野年纪小却肯吃苦,便时常顺手帮一把,吃饭时也多分他半勺菜。


    “小子,光靠死力气,挣不到大钱,也累垮了自己。”一次歇晌,王哥递给项野一个自家种的西红柿,看着他磨出血泡的手掌说。


    项野闷头吃着西红柿,没说话。


    王哥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你机灵,认得字不?”


    项野点点头,又摇摇头,“认得几个。”


    “认得几个就行。”王哥压低了声音,“镇上码头那边,经常有船卸货,需要临时点数、记码的。认得字,脑子快,比光搬货轻松,钱还多些。还有,收药材、山货的贩子,你要是能联系到村里人,从中牵个线,也能赚点跑腿费…”


    王哥零零碎碎说了不少门路,有些项野听得懂,有些听得云里雾里,但他都死死记在了心里。


    干了五天,新房地基打好,零工结束。


    项野揣着挣来的十几块钱,这是他人生中第一笔“巨款”,感觉胸口那块地方都被烫得发热。


    他把钱小心翼翼地藏在贴身的衣袋里,用破布包了好几层。


    回去的路上,他特意绕到镇上的商铺,用一块钱,买了一个红色透亮的发夹,又花了五角钱,买了一包桃花酥。


    他没有全花掉,王哥说过,钱要攒起来,一点一点,像燕子衔泥,才能垒出个窝。


    项野几乎是跑着回到北峪村的。他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绕到了小卖部后面。


    他像往常一样,轻轻敲了敲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户。过了一会儿,窗户被从里面小心地推开一条缝,露出又生半张小脸。


    两人蹲在熟悉的墙根阴影里,午后的阳光斜照过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给。”项野把两样东西塞到又生手里。


    又生接过来,先打开那个薄纸包,里面躺着的红色发夹,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泽,刺得她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她愣住了,拿着发夹的手指有些僵硬,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给她的。


    “这…太亮了。”她低声说,语气里有不知所措的惶惑。


    “女孩子,就该戴点亮的。”项野闷声说,耳朵尖又不受控制地红了。他不敢看她,催促道,“还有那个,也打开。”


    又生又小心地打开那个油乎乎的报纸包,看到里面四个粉白酥皮的桃花酥时,那香甜的气味,是她只在梦里才闻到过的。


    “快尝尝。”


    又生拿起一块桃花酥,犹豫了一下,递给项野。


    项野偏开头,“我吃过了,在镇上吃的肉包子,可香了。”他撒了谎,喉结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又生看着他,没有拆穿。她低下头,小口地咬了一下手中的桃花酥,甜糯细腻,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


    她又递到项野嘴边,“你也吃。”


    他迟疑了一下,张开嘴,就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比他想象中还要好吃千百倍。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胃里发出满足的声音。


    又生看着他吃了,这才收回手,继续小口小口地吃着,阳光照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偶尔有碎屑沾在她嘴角。


    项野看着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揩去了她嘴角的那点碎屑。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打磨的笨拙。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皮肤时,两人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同时僵住了。


    又生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薄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飞快地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拿着桃花酥的手指收紧,几乎要将那酥脆的点心捏碎。


    项野也像是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迅速收回手,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却挥之不去。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烫得厉害,连带着脖子都烧了起来。


    他慌乱地别开脸,盯着地上两只蚂蚁为了搬运一小点酥皮碎屑而较劲,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直跳。


    墙根下陷入一种微妙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只有远处隐约的鸡鸣犬吠,和风吹过破旧窗棂的呜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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