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野家住在村尾最破败的那处院子里,三间土房,塌了一间半。
院墙歪歪斜斜,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和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娘,我回来了。”项野低声唤道,顺手把怀里剩下的两个馒头藏在门后的破麻袋里。
屋里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从破了的窗户纸透进来,照在炕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女人约莫四十岁的年纪,头发却已经花白了大半,乱糟糟地披散着。
她穿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了色的布娃娃,那是项野小时候唯一的玩具。
“宝儿,冷吗?娘给你唱曲儿…”赵兰娟喃喃着,把布娃娃往怀里搂得更紧些,哼起不成调的摇篮曲。
项野默默地生火做饭。灶台是泥坯砌的,裂了好几道缝,他熟练地用泥巴糊住漏烟的地方。
水缸快要见底了,他舀了半瓢水,又把那两个偷来的馒头掰碎放进锅里,熬成糊状。
“娘,吃饭了。”他盛了一碗,端到炕前。
赵兰娟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是谁?我的宝儿呢?你把我的宝儿弄哪儿去了?”
“娘,我是小野啊。”项野耐心地说,把碗往前递了递。
“小野?”赵兰娟歪着头,像是在努力回想什么,突然,她脸色一变,抓起炕上的笤帚就朝项野打来,“滚开!你们都想害我的宝儿!滚!”
项野不躲不闪,任由笤帚落在身上。他知道,娘又犯病了。
两年前,爹死在老槐树下的那个早晨,娘跑去收尸,看到爹青紫的脸和吐出的长舌头,当场就疯了。
从那以后,她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会呆呆地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的方向,嘴里念念叨叨。
坏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认不出人,又打又骂。
村里人都说赵寡妇疯了,孩子们见到她就跑,大人们则在背后指指点点。
“听说她年轻时候可是咱村的一枝花呢,可惜了…”
“项大哥死得早啊,留下这孤儿寡母的…
“那孩子也是个命硬的,克爹…”
这些闲言碎语,项野从小就听惯了。他不在乎,他只要娘活着。
好不容易哄着娘吃下几口饭,项野自己才就着锅里剩下的一点糊糊,把那个脏馒头皮给吃了。
胃里有了东西,那股拧劲儿的疼总算减轻了些。
“娘,我出去一趟,你好好在家。”项野给娘掖了掖破旧的被子,轻声说。
赵兰娟已经恢复了平静,抱着布娃娃,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喃喃道,“下雪了,宝儿该加件衣裳了…”
项野鼻子一酸,赶紧扭头出了门。
他得去后山捡点柴火,家里的柴不多了,这么冷的天,没有火炕,娘会冻坏的。
雪还在下,村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
这个季节,北峪村的白天也显得格外冷清。
经过村东头的小卖部时,项野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小卖部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帘子,窗户上结了一层霜。
他在想象又生此刻可能在里面做什么,卸货、搬东西、扫地,或者挨骂。
正想着,棉帘子被掀开,又生端着一盆水走出来,正要往路边的沟里倒。
她的动作有些迟缓,棉袄袖子往上滑,露出手臂上几道新鲜的青紫痕迹。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
又生迅速拉下袖子,遮住伤痕,低下头,快步转身回了店里。
项野站在原地,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又是她那个刻薄的舅妈。
“看什么看?穷鬼!”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店里传来,是又生的舅妈张彩凤。
她叉着腰站在门口,三角眼斜睨着项野,“赶紧滚远点,别站在我家门口碍眼!”
项野咬了咬牙,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了张彩凤一眼,转身继续往后山走去。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的脸上、颈窝里,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皮肤上。
他缩着脖子,把脸往那件空落落的旧棉袄领子里埋了埋,呼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风吹散。
项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停下,这里有一些被风雪折断的枯枝半埋在雪里。
他放下背上的柴绳,开始用手扒开积雪,将那些枯枝一根根捡出来。
手指早冻得通红发僵,几乎失去了知觉,动作变得笨拙而迟缓。
他不得不时常把手放到嘴边,哈几口热气,用力地搓一搓,才能稍微恢复一点灵活。
就在他扒开一丛厚厚的积雪时,一抹黯淡的红色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小丛冻僵的沙棘果,红褐色的果实紧紧簇拥在带刺的枝条上,覆盖着一层薄冰。
项野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果子冻得像小石子,但他知道,这里面有点点酸甜的汁水,可以给娘补充点力气,哪怕只是润润喉咙。
他将沙棘果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破布包好,塞进贴身的衣兜里,继续寻找枯枝。
“喂!那小崽子!谁让你在这儿捡柴的?” 一个粗哑蛮横的声音响起。
项野心里一紧,抬起头。只见同村的猎户赵老四扛着一只还在滴血的野兔子,手里提着柴刀,正瞪着眼睛看他。
赵老四身材壮硕,满脸横肉,是村里有名的混不吝,据说后山这一片被他视作自己的地盘,不准旁人动这里的柴火和野物。
“四叔,”项野站起身,低声说,“我就在这儿捡点枯枝,回去给我娘烧炕,天太冷了。”
“枯枝?”赵老四走上前,用柴刀拨拉了一下项野刚刚捆好的那点柴火,嗤笑道,“这山上的东西,有主的!你问过你四叔我了吗?随便就拿?”
项野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四叔,这枯枝漫山遍野都是…”
“漫山遍野那也是我的!”赵老四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项野脸上,“看你小子可怜,今天就算了,把这捆柴留下,赶紧滚蛋!以后不许再来!”
项野看着那捆好不容易捡来的柴火,又看看赵老四肩上那只肥硕的野兔,再想到家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娘,一股血性猛地冲上头顶。
他挺直了瘦削的脊背,黑沉沉的眼睛直视着赵老四,“这柴,我要背回去给我娘取暖。这山是天神的,不是谁家的。”
赵老四没料到这个平时闷不吭声的半大孩子敢顶嘴,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扬起柴刀虚劈了一下,骂道,“嘿!你个有娘生没爹教的小杂种,还敢跟老子犟嘴?皮痒了是不是?”说着就要上前来夺那捆柴。
项野猛地弯腰,从雪地里摸起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紧紧攥在手里,眼神像被逼到绝境的狼崽子,死死盯着赵老四,“你敢动我的柴,我就跟你拼了!”
他的声音不大,那眼神里的狠厉和不顾一切。
赵老四混归混,但也知道项野这孩子性子拗,真逼急了,说不定就干出什么事。
为了点不值钱的枯枝,跟个半大孩子拼命,不值当。何况,项野家那情况,真闹出什么事,村里人背后指不定怎么戳他脊梁骨。
“呸!晦气!”赵老四悻悻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拿着你的破柴滚!以后别让老子在这片看见你!”说完,扛着野兔,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项野看着赵老四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后,才缓缓松开握着石头的手,手心已经被石头的棱角硌出了深痕。
项野背着柴捆,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
经过村里那口老井时,看到几个妇人正围着井台边洗涮,边洗边低声议论着什么。
看到项野过来,她们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看那孩子,造孽哦…”
“可不是,天天忙前忙后,他娘那样,啥也指望不上…”
“听说赵兰娟今天又去你家附近转悠了?是不是想偷东西…”
“小声点,别让他听见…”
项野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加快了脚步。
他快要走过井台时,一个稍微年长些,面相敦厚的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叫住了他,“小野。”
项野停下脚步,转过头,沉默地看着她。
王婶从自己脚边的篮子里拿出两个还有些温乎的窝窝头,快步走过来,塞到项野手里,低声道,“拿着,回去跟你娘趁热吃。”
项野愣了一下,看着手里黄澄澄的窝窝头,“谢谢王婶。”
王婶叹了口气,摆摆手,“快回去吧,天黑了。”
其他几个妇人互相看了看,没再说话。
项野将窝窝头揣进怀里,贴着那包沙棘果,怀里热热的。
他朝王婶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回去。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比外面更阴冷的寒气夹杂着霉味涌来。
屋里的火灭了,比外面好不了多少。
“娘?”项野轻声唤道。
炕上的身影动了动,赵兰娟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但不再是之前的疯狂和警惕。
她看着项野,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是小野…回来了啊…冷,宝儿冷…” 她说着,把怀里的布娃娃又搂紧了些。
看到娘情绪稳定,项野心里稍稍一松,“娘,我这就生火,很快就不冷了。”
他放下柴捆,也顾不上喘口气,立刻忙碌起来,红色的火苗再次蹿起,屋子里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项野将怀里还带着体温的窝窝头拿出来一个,掰开,递了一半给她,“娘,吃点东西,王婶给的。”
赵兰娟看着窝窝头,迟钝地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吃着。
项野自己也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另外半个,另一个窝窝头,他扣在碗里,那是明天的早饭。
接着,他把那几颗沙棘果拿出来,在碗里用勺子小心压碎,兑了点温水,递到赵兰娟嘴边,“娘,喝点水,甜的。”
赵兰娟顺从地喝了几口,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咂咂嘴,“甜…”
看着她的样子,项野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伺候赵兰娟吃完,他又舀了热水,用破布蘸湿,仔细地给娘擦了擦脸和手。
赵兰娟安静地任由他摆布,眼神大多时候都是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灶火,或者看着怀里的布娃娃。
夜色渐深,项野将火烧得旺旺的,炕头渐渐温热起来。
他把娘安顿在炕上最暖和的位置,盖好那床破被子,自己则坐在灶膛前,借着余温暖和着几乎冻僵的身体。
北峪村的春天,是踩着冰碴子、带着泥土的腥气到来的。
后山那片乱坟岗子,积雪消融后,露出底下枯黄倒伏的野草,但仔细看,草根处已钻出不少绿意。
项野的心里像被这春风挠着,有些按捺不住的躁动。他想,村后头那个被芦苇半围着的浅水池塘,冰该化得差不多了。
“又生,走!”一天下午,项野找到正在小卖部后院吃力地劈柴的又生,压低声音,“池塘那边,说不定有鱼!”
又生停下动作,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看了看项野,又警惕地瞥了一眼屋里。
最终,对那池春水和可能存在的鱼获的向往,战胜了对舅妈的恐惧。
她轻轻点了点头,放下柴刀,跟着项野,像两只灵巧的野猫,溜出了村子。
池塘的水果然清澈了许多,岸边的薄冰已经不见踪影,只有深处还漂浮着些许残冰。
阳光洒在水面上,漾起粼粼的金光,几尾不大的鲫鱼和泥鳅,正在浅水处的芦苇根旁慢悠悠地游动。
项野二话不说,卷起裤腿,蹬掉那双露着脚趾的破布鞋,赤脚踩进冰冷的池水里。
他冻得一哆嗦,却咧着嘴笑,弯下腰,双手悄无声息地探入水中,试图去捧那些滑不溜秋的鱼儿。
又生起初还有些犹豫,站在岸边看着。
但见项野几次扑空,弄得水花四溅,自己脸上也被溅了水珠,她忍不住也蹲下身,学着项野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一个猛扑,项野整个人差点栽进水里,手里却紧紧攥住了一尾拼命挣扎的鲫鱼!
“抓住了!又生你看!”他兴奋地举起战利品,脸上、身上全是水,笑容却灿烂得晃眼。
又生看着他狼狈又得意的样子,终于绽开了一个项野见过最真实,最开心的笑容。
她也试着去捞,动作比项野更轻、更慢,竟然也让她捂住了一条不小的泥鳅。
初春冰冷的池水冻得他们手脚通红,嘴唇发紫,但他们浑不在意。
小小的池塘边,回荡着他们久违笑声。那笑声惊起了芦苇丛里的水鸟。
两人拎着四五条不大的鱼获,去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项野熟练地挖了个小土灶,又生则去捡拾干枯的芦苇杆和树枝。
火生起来了,项野用削尖的树枝把鱼串起来,凑到火上烤。
鱼鳞和内脏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但在他们眼里,处不处理都是美味。
很快,烤鱼的焦香弥漫开来。
两人围坐在火堆旁,眼睛紧紧盯着那渐渐变得金黄的鱼肉。
项野把最先烤好、最肥的一条递给又生,“快,趁热吃!”
又生接过来,吹了吹气,小心地咬了一口。
外皮微焦,里面的鱼肉却异常鲜嫩,尽管没有任何调料,只有食物最本真的味道。
“好吃!”又生忍不住低声说,眼睛弯成了月牙。
项野也大口嚼着自己那条,烫得直吸气,却满足地眯起眼。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对付手里的烤鱼,吃得满手满嘴都是黑灰,却无比畅快。
最后一条鱼也烤好了,烤得恰到好处,外皮金黄酥脆,项野递给又生,却见她接过那条烤鱼,并没有吃,而是仔细地用一片干净的大树叶包裹好,递还给项野。
“项野,”她轻轻地说,“这个,带回去,给你娘吃。”
项野愣住了,看着又生被火光映照得有些红扑扑的脸,想到家里那个神志不清,同样吃不上一口好东西的娘,他的话哽在了喉咙里。
他默默地接过那条用树叶包好的,还带着热气的烤鱼,紧紧攥在手里。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谢谢你,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