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烧不尽》 第1章 第一章 雪是灰的,落在北峪村后山这一片乱坟岗子上,盖不住东倒西歪的墓碑,也盖不住被野狗扒拉出来的碎骨头茬子,只给天地间蒙上一层呛人的、脏兮兮的寒气。 今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十一月,北峪村已经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寒气中。 项野蜷缩在一座半塌的坟包后面,破烂的棉袄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寒风。 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眼前发黑。 额角的伤疤隐隐作痛,那是他爹上吊前最后一次打他留下的印记。 “再偷东西,老子打断你的腿!” 爹的吼声仿佛还在耳边,可人已经没了。 为了三块钱的药费,那个一辈子挺直腰杆做人的汉子,选择在村口的老槐树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项野有时会想,爹走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这天地跟这雪一样,是灰的,脏的,看不到头。 项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座新坟前的祭品,几个干巴的馒头,还有几个冻得发硬的苹果。 他盯了半天,上坟的人刚走不久,这点东西很快就会便宜了野狼,或者像他这样的饿死鬼。 他瞅准时机,像只野狼一样窜出去,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袖子一扫,把祭品囫囵个儿搂进怀里。 一个馒头掉在地上,在冻土上滚了几滚,沾满了泥雪。 就在他慌忙去捡的时候,余光瞥见了不远处老槐树下的身影。 那是个瘦得像根竹竿的女孩,穿着一件看不出是紫色的棉袄,袖口短了一截,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 她正蹲在地上,用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一下一下地刨着冻得梆硬的土。 她脚边躺着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身子已经僵了。 是祝又生,村东头小卖部家的拖油瓶。 项野认得她,爹妈离婚了,谁也不要她,把她扔给了开小卖部的舅舅。 村里人都说,她舅妈不是善茬,动辄打骂,把她当牲口使唤。 项野攥紧了怀里的馒头,警惕地盯着她。 祝又生却仿佛没看见他,只是专注地挖着坑。 风卷起她枯黄的头发,露出半边苍白的脸。 她的动作很慢,却很固执,一下一下,像是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仪式。 “你在干什么?”项野忍不住开口。 祝又生抬起头,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看向他,“埋了它。” “一只死猫而已,”项野不以为然,“埋了又能怎样?” “总比被野狗刨出来强,”祝又生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它活着的时候,我给过它一点吃的。现在它死了,不能让它曝尸荒野。” 项野沉默了,他看着女孩冻得通红的手指,在坚硬的冻土上一下下刨着,指甲缝里已经渗出血丝。 终于,坑挖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野猫放进去,用手把土一点点推回去,垒成一个小小的坟包。 然后,她捡起几块碎石,在坟前摆了个歪歪扭扭的十字。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转过身。 目光,终于落在了项野身上。 那双眼睛很大,嵌在瘦削的脸上,黑沉沉的,没有光,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怀里鼓鼓囊囊的赃物,看着他脸上尚未褪去的慌张。 项野感到一种被剥光的难堪。 他想瞪回去,像平时对付那些嘲笑他没爹没妈、有个疯娘的孩子一样,用凶狠竖起全身的刺。 可对着这双过于平静的眼睛,他那点凶狠像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 “你爹的事,我听说了。”祝又生突然开口。 项野浑身一僵,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关你什么事?” “我娘扔掉我的那年,冬天也这么冷,我也去别人坟前偷过祭品。”祝又生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那时候我七岁,饿得受不了,感觉肠子都快断了。” 项野愣住了,听见她说,“放回去吧,他们发现少了东西,会顺着脚印找到你,会打死你的”。 祝又生朝他走了过来,步子很轻,踩在雪上,几乎没声音。 她停在他面前,伸出手。 手里是半块黑乎乎的东西,细看,是半块掺了麸皮、已经有些发霉长绿毛的馒头。 比项野偷来的那些,还要不堪。 "给你。"她的声音也和她的眼神一样,没什么起伏,干涩,带着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沙哑。 项野没动,警惕地盯着她,又盯着那半块霉馒头。 祝又生也不收回手,就那么举着,雪花落在她乌黑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放心,没毒。”她扯了扯嘴角,"我吃过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像是解释。 僵持了几秒钟,或许是胃里的火烧光了理智,项野猛地伸出手,几乎是抢过了那半块馒头。 霉味混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馊气冲入鼻腔,他顾不得了,背过身,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馒头粗糙拉嗓子,霉味在口腔里弥漫开,他噎得直伸脖子,抓起一把脏雪塞进嘴里,和着冰碴子一起艰难地咽下去。 吃完,他喘着粗气转回身,祝又生还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你舅妈知道你来这里吗?”项野问道,试图打破这令人不适的沉默。 “她巴不得我死在外面。”祝又生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今天早上因为我打水慢了点,她把我赶出来了,说没干完活不准回去。”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神志不清的娘,“我娘...她昨天又跑出去了。”项野低声说,“我找到她的时候,她不记得我是谁,一直在河边跳舞,跳着和我爹刚认识时候一起跳过的舞。” 祝又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至少她还记得你爹。” 风雪更紧了。灰蒙蒙的天光下,两个瘦小的身影站在荒凉的坟地里,分享着同一份肮脏的、令人作呕的食物, 以及一种无言的、属于底层蝼蚁的默契。 项野舔了口嘴唇,从怀里掏出一个刚刚偷的相对来说最干净、最完整的馒头,递过去。 祝又生看了看那个馒头,又抬眼看了看项野,摇了摇头。 “你吃。”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几乎被风吹散,“…活着,总得吃东西。” 这句话猝不及防地扎进项野心里最柔软也最坚硬的地方,他捏着馒头的手指收紧。 活着,是啊,仅仅是为了活着,他们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祝又生望向那座新坟的方向,“那只猫,它死之前,我给它喂过一点粥。它蹭了蹭我的腿,那是第一次有活物主动靠近我。” 项野没说话。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养过的那条名叫黑子的土狗,通体乌黑,眼睛亮晶晶的。 去年冬天,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爹带走黑子,把它扔进后河。 他至今都记得,黑子还以为他爹是带它出去玩,一直欢快地跟在他爹后面,摇着尾巴,舔他的手指…他也这样以为。 “我养过一条狗。”项野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哽咽,“叫黑子。很听话,后来...后来也没了。” 祝又生轻轻“嗯”了一声,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说安慰的话,但那种理解,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夹杂着人声,似乎是上坟的人去而复返。 项野脸色一变,一把拉起祝又生的手,低喝一声,“快走!” “这边。”祝又生反手拉住他,指向另一个方向,“我知道一条小路,通向后山。” 两人像受惊的野兔子,在坟包与枯树间跌跌撞撞地穿梭,项野能感觉到祝又生的手很小,很冰,但却异常用力地抓着他。 他们不敢回头,拼尽全力奔跑,把越来越近的嘈杂人声和那片吞噬一切的、灰色的乱坟岗,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像破风箱一样嘶吼,喉咙里充满血腥味,身后的声音彻底消失,祝又生才拉着项野,钻进半山腰一个被枯藤和岩石半掩着的狭窄山洞。 祝又生停了下来,扶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着气,“这里安全了,他们不会找到这里。” 项野喘着粗气,他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打量着这个狭小但足以遮风避雪的山洞,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突然问道,“你以后怎么办?” 祝又生抱着膝盖,坐在他对面,望着山洞外灰暗的天空和飘飞的雪花,“不知道。你呢?” 项野摇摇头,从怀里掏出那个已经有些压扁的馒头,掰成两半,递给她一半,“先活着吧。” 这一次,祝又生没有拒绝,她接过那半块馒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风雪灌满了他们的破棉袄,“明天...”项野突然开口,又顿了顿,“明天你还来这里吗?” 祝又生看着他,那双一直沉静如水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她轻轻点了点头。 项野也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但在那一刻,两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在这荒凉的山洞里,建立起了某种无需言说的约定。 活着,总得有个念想。 接下来的日子,那个后山的山洞成了项野和祝又生共同的秘密基地。 有一次,他们在一处向阳的坡地,发现了一小片被积雪半掩的野荠菜。 两人像发现了宝藏一样,小心翼翼地挖出来,双手被冻得又红又肿,脸上却带着收获的喜悦。 他们还尝试用破瓦罐融化雪水,煮一锅没有盐巴的野菜汤,没有味道,热气腾腾,对他们而言是无比的享受。 “今天舅妈又用笤帚打我,”祝又生挽起袖子,给项野看她胳膊上新增的红痕,语气依旧平静,“因为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鸡蛋。” 项野看着那刺目的伤痕,拳头攥紧,眼睛里冒出火,“她凭什么!” “就凭我吃她家的饭。”祝又生放下袖子,盖住伤痕,像是在陈述一个最平常的事实。 项野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她,“又生,烤蚂蚱,我抓的,用火烤了,可香。” 是了,有些东西显悄然发生变化,比如称呼。 又生迟疑了一下,接过,小口咬了一下,焦脆的口感让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有时,项野会跟他讲他爹还在的时候的事。 “…我爹力气可大了,能一只手把我举过头顶。”项野靠着洞壁,眼神望着虚空,带着怀念,“吃饱饭的时候,他就对我很好,他认得很多字,还说过,等开春了,要送我去镇上念书…” “念书…是什么感觉?”又生好奇地问,她从未进过学堂。 “不知道。”项野摇摇头,眼神黯淡下来,“他没等到开春。” 又生则会跟项野讲她记忆里早已模糊的母亲。 “我娘…她好像很爱笑,头发很长,眼睛很大。”她用手比划着,努力回忆,“她身上总有一股…皂角的味道,很好闻。” “那你爹呢?” 又生摇摇头,眼神空洞,“不记得了。舅舅说,他跟别的女人跑了。” 山洞外,风雪暂歇,惨淡的日头透过云层,在雪地上投下稀薄的光。 洞内,项野用一根细细的、相对直溜的树枝,在铺着一层均匀浮土的地面上,划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看,这是‘野’。”他指着那个字,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野草的‘野’,也是我的名字,‘项野’的‘野’。” 又生蜷坐在他对面,双手拢在破棉袄的袖子里,只露出冻得胡萝卜似的手指尖。 她探过头,乌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复杂的笔画,仿佛要将它刻进脑子里。 “野…”她低声重复着。 “对!”项野用树枝点着那个字,努力回忆着父亲零星教过他的东西,“我爹说过,野草……命最硬了。你看这漫山遍野,石头缝里,坟头边上,哪儿都能长。” 他说着,眼睛里闪动着一点光,那是属于孩子本应有的、对生命力的赞叹。 他看向又生,很认真地说。“你的名字也好,又生…就像这野草一样,冬天一把火烧光了,等到春天,风一吹,滋滋地又冒出来了,绿油油的,谁也挡不住!我爹还念过一句诗,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说的就是这个!多好!” 他觉得自己解读出了自己和又生名字里最好的寓意。 然而,又生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野”字,脸上没有任何被触动或欣喜的神色。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项野脸上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洞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掉的风。 “不是的。” 项野一愣。 “我舅舅说过,”又生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转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陈旧的事实,“我妈生我的时候,我爹一看是个丫头,脸就拉得老长。又生这个名字,是他摔门出去前留下的,意思是指望下一个再生个男孩。” 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可能存在的任何情绪。 “不是野草发芽的又生,是怎么又是个女孩,下次必须生儿子的又生。” 山洞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方才项野用诗意和生命力构建起来的那点微光,瞬间被这**裸的、来自至亲的嫌弃击得粉碎。 冰冷的现实,比洞外的寒风更加刺骨。 项野握着树枝的手指猛地收紧,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看着又生那张过于平静的、瘦削的脸,明白了她那沉静眼神下,埋藏的是怎样一种自出生起便被否定的荒凉。 又生像往常一样去了山洞,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封住了山路。 项野惦记着又生,他知道没有人管她死活。 他顶着能把人吹倒的狂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山洞,果然发现又生蜷缩在角落里,嘴唇冻得发紫,身边只有几根冻硬的萝卜。 项野把自己那件更破但稍厚一点的棉袄脱下来,裹在又生身上,然后紧紧抱住她。 那一夜,风雪在山洞外咆哮,洞里两个小小的身影依偎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心跳,熬过了那个几乎要冻僵灵魂的寒夜。 寒冬依旧严酷,生活依旧艰难。 项野的疯娘病情时好时坏,又生身上的伤痕新旧交叠。 但因为他们拥有了彼此这个念想,那灰色的天空,那冰冷的雪花,那无尽的苦难,似乎都不再那么令人绝望。 他们像两株在石缝中艰难求生的野草,互相依偎着,汲取着对方身上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和力量,倔强地、顽强地,向着活下去的明天,一点点挣扎。 第2章 第二章 项野家住在村尾最破败的那处院子里,三间土房,塌了一间半。 院墙歪歪斜斜,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和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娘,我回来了。”项野低声唤道,顺手把怀里剩下的两个馒头藏在门后的破麻袋里。 屋里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从破了的窗户纸透进来,照在炕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女人约莫四十岁的年纪,头发却已经花白了大半,乱糟糟地披散着。 她穿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了色的布娃娃,那是项野小时候唯一的玩具。 “宝儿,冷吗?娘给你唱曲儿…”赵兰娟喃喃着,把布娃娃往怀里搂得更紧些,哼起不成调的摇篮曲。 项野默默地生火做饭。灶台是泥坯砌的,裂了好几道缝,他熟练地用泥巴糊住漏烟的地方。 水缸快要见底了,他舀了半瓢水,又把那两个偷来的馒头掰碎放进锅里,熬成糊状。 “娘,吃饭了。”他盛了一碗,端到炕前。 赵兰娟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是谁?我的宝儿呢?你把我的宝儿弄哪儿去了?” “娘,我是小野啊。”项野耐心地说,把碗往前递了递。 “小野?”赵兰娟歪着头,像是在努力回想什么,突然,她脸色一变,抓起炕上的笤帚就朝项野打来,“滚开!你们都想害我的宝儿!滚!” 项野不躲不闪,任由笤帚落在身上。他知道,娘又犯病了。 两年前,爹死在老槐树下的那个早晨,娘跑去收尸,看到爹青紫的脸和吐出的长舌头,当场就疯了。 从那以后,她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会呆呆地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的方向,嘴里念念叨叨。 坏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认不出人,又打又骂。 村里人都说赵寡妇疯了,孩子们见到她就跑,大人们则在背后指指点点。 “听说她年轻时候可是咱村的一枝花呢,可惜了…” “项大哥死得早啊,留下这孤儿寡母的… “那孩子也是个命硬的,克爹…” 这些闲言碎语,项野从小就听惯了。他不在乎,他只要娘活着。 好不容易哄着娘吃下几口饭,项野自己才就着锅里剩下的一点糊糊,把那个脏馒头皮给吃了。 胃里有了东西,那股拧劲儿的疼总算减轻了些。 “娘,我出去一趟,你好好在家。”项野给娘掖了掖破旧的被子,轻声说。 赵兰娟已经恢复了平静,抱着布娃娃,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喃喃道,“下雪了,宝儿该加件衣裳了…” 项野鼻子一酸,赶紧扭头出了门。 他得去后山捡点柴火,家里的柴不多了,这么冷的天,没有火炕,娘会冻坏的。 雪还在下,村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 这个季节,北峪村的白天也显得格外冷清。 经过村东头的小卖部时,项野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小卖部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帘子,窗户上结了一层霜。 他在想象又生此刻可能在里面做什么,卸货、搬东西、扫地,或者挨骂。 正想着,棉帘子被掀开,又生端着一盆水走出来,正要往路边的沟里倒。 她的动作有些迟缓,棉袄袖子往上滑,露出手臂上几道新鲜的青紫痕迹。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 又生迅速拉下袖子,遮住伤痕,低下头,快步转身回了店里。 项野站在原地,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又是她那个刻薄的舅妈。 “看什么看?穷鬼!”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店里传来,是又生的舅妈张彩凤。 她叉着腰站在门口,三角眼斜睨着项野,“赶紧滚远点,别站在我家门口碍眼!” 项野咬了咬牙,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了张彩凤一眼,转身继续往后山走去。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的脸上、颈窝里,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皮肤上。 他缩着脖子,把脸往那件空落落的旧棉袄领子里埋了埋,呼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风吹散。 项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停下,这里有一些被风雪折断的枯枝半埋在雪里。 他放下背上的柴绳,开始用手扒开积雪,将那些枯枝一根根捡出来。 手指早冻得通红发僵,几乎失去了知觉,动作变得笨拙而迟缓。 他不得不时常把手放到嘴边,哈几口热气,用力地搓一搓,才能稍微恢复一点灵活。 就在他扒开一丛厚厚的积雪时,一抹黯淡的红色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小丛冻僵的沙棘果,红褐色的果实紧紧簇拥在带刺的枝条上,覆盖着一层薄冰。 项野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果子冻得像小石子,但他知道,这里面有点点酸甜的汁水,可以给娘补充点力气,哪怕只是润润喉咙。 他将沙棘果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破布包好,塞进贴身的衣兜里,继续寻找枯枝。 “喂!那小崽子!谁让你在这儿捡柴的?” 一个粗哑蛮横的声音响起。 项野心里一紧,抬起头。只见同村的猎户赵老四扛着一只还在滴血的野兔子,手里提着柴刀,正瞪着眼睛看他。 赵老四身材壮硕,满脸横肉,是村里有名的混不吝,据说后山这一片被他视作自己的地盘,不准旁人动这里的柴火和野物。 “四叔,”项野站起身,低声说,“我就在这儿捡点枯枝,回去给我娘烧炕,天太冷了。” “枯枝?”赵老四走上前,用柴刀拨拉了一下项野刚刚捆好的那点柴火,嗤笑道,“这山上的东西,有主的!你问过你四叔我了吗?随便就拿?” 项野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四叔,这枯枝漫山遍野都是…” “漫山遍野那也是我的!”赵老四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项野脸上,“看你小子可怜,今天就算了,把这捆柴留下,赶紧滚蛋!以后不许再来!” 项野看着那捆好不容易捡来的柴火,又看看赵老四肩上那只肥硕的野兔,再想到家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娘,一股血性猛地冲上头顶。 他挺直了瘦削的脊背,黑沉沉的眼睛直视着赵老四,“这柴,我要背回去给我娘取暖。这山是天神的,不是谁家的。” 赵老四没料到这个平时闷不吭声的半大孩子敢顶嘴,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扬起柴刀虚劈了一下,骂道,“嘿!你个有娘生没爹教的小杂种,还敢跟老子犟嘴?皮痒了是不是?”说着就要上前来夺那捆柴。 项野猛地弯腰,从雪地里摸起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紧紧攥在手里,眼神像被逼到绝境的狼崽子,死死盯着赵老四,“你敢动我的柴,我就跟你拼了!” 他的声音不大,那眼神里的狠厉和不顾一切。 赵老四混归混,但也知道项野这孩子性子拗,真逼急了,说不定就干出什么事。 为了点不值钱的枯枝,跟个半大孩子拼命,不值当。何况,项野家那情况,真闹出什么事,村里人背后指不定怎么戳他脊梁骨。 “呸!晦气!”赵老四悻悻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拿着你的破柴滚!以后别让老子在这片看见你!”说完,扛着野兔,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项野看着赵老四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后,才缓缓松开握着石头的手,手心已经被石头的棱角硌出了深痕。 项野背着柴捆,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 经过村里那口老井时,看到几个妇人正围着井台边洗涮,边洗边低声议论着什么。 看到项野过来,她们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看那孩子,造孽哦…” “可不是,天天忙前忙后,他娘那样,啥也指望不上…” “听说赵兰娟今天又去你家附近转悠了?是不是想偷东西…” “小声点,别让他听见…” 项野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加快了脚步。 他快要走过井台时,一个稍微年长些,面相敦厚的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叫住了他,“小野。” 项野停下脚步,转过头,沉默地看着她。 王婶从自己脚边的篮子里拿出两个还有些温乎的窝窝头,快步走过来,塞到项野手里,低声道,“拿着,回去跟你娘趁热吃。” 项野愣了一下,看着手里黄澄澄的窝窝头,“谢谢王婶。” 王婶叹了口气,摆摆手,“快回去吧,天黑了。” 其他几个妇人互相看了看,没再说话。 项野将窝窝头揣进怀里,贴着那包沙棘果,怀里热热的。 他朝王婶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回去。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比外面更阴冷的寒气夹杂着霉味涌来。 屋里的火灭了,比外面好不了多少。 “娘?”项野轻声唤道。 炕上的身影动了动,赵兰娟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但不再是之前的疯狂和警惕。 她看着项野,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是小野…回来了啊…冷,宝儿冷…” 她说着,把怀里的布娃娃又搂紧了些。 看到娘情绪稳定,项野心里稍稍一松,“娘,我这就生火,很快就不冷了。” 他放下柴捆,也顾不上喘口气,立刻忙碌起来,红色的火苗再次蹿起,屋子里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项野将怀里还带着体温的窝窝头拿出来一个,掰开,递了一半给她,“娘,吃点东西,王婶给的。” 赵兰娟看着窝窝头,迟钝地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吃着。 项野自己也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另外半个,另一个窝窝头,他扣在碗里,那是明天的早饭。 接着,他把那几颗沙棘果拿出来,在碗里用勺子小心压碎,兑了点温水,递到赵兰娟嘴边,“娘,喝点水,甜的。” 赵兰娟顺从地喝了几口,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咂咂嘴,“甜…” 看着她的样子,项野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伺候赵兰娟吃完,他又舀了热水,用破布蘸湿,仔细地给娘擦了擦脸和手。 赵兰娟安静地任由他摆布,眼神大多时候都是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灶火,或者看着怀里的布娃娃。 夜色渐深,项野将火烧得旺旺的,炕头渐渐温热起来。 他把娘安顿在炕上最暖和的位置,盖好那床破被子,自己则坐在灶膛前,借着余温暖和着几乎冻僵的身体。 北峪村的春天,是踩着冰碴子、带着泥土的腥气到来的。 后山那片乱坟岗子,积雪消融后,露出底下枯黄倒伏的野草,但仔细看,草根处已钻出不少绿意。 项野的心里像被这春风挠着,有些按捺不住的躁动。他想,村后头那个被芦苇半围着的浅水池塘,冰该化得差不多了。 “又生,走!”一天下午,项野找到正在小卖部后院吃力地劈柴的又生,压低声音,“池塘那边,说不定有鱼!” 又生停下动作,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看了看项野,又警惕地瞥了一眼屋里。 最终,对那池春水和可能存在的鱼获的向往,战胜了对舅妈的恐惧。 她轻轻点了点头,放下柴刀,跟着项野,像两只灵巧的野猫,溜出了村子。 池塘的水果然清澈了许多,岸边的薄冰已经不见踪影,只有深处还漂浮着些许残冰。 阳光洒在水面上,漾起粼粼的金光,几尾不大的鲫鱼和泥鳅,正在浅水处的芦苇根旁慢悠悠地游动。 项野二话不说,卷起裤腿,蹬掉那双露着脚趾的破布鞋,赤脚踩进冰冷的池水里。 他冻得一哆嗦,却咧着嘴笑,弯下腰,双手悄无声息地探入水中,试图去捧那些滑不溜秋的鱼儿。 又生起初还有些犹豫,站在岸边看着。 但见项野几次扑空,弄得水花四溅,自己脸上也被溅了水珠,她忍不住也蹲下身,学着项野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一个猛扑,项野整个人差点栽进水里,手里却紧紧攥住了一尾拼命挣扎的鲫鱼! “抓住了!又生你看!”他兴奋地举起战利品,脸上、身上全是水,笑容却灿烂得晃眼。 又生看着他狼狈又得意的样子,终于绽开了一个项野见过最真实,最开心的笑容。 她也试着去捞,动作比项野更轻、更慢,竟然也让她捂住了一条不小的泥鳅。 初春冰冷的池水冻得他们手脚通红,嘴唇发紫,但他们浑不在意。 小小的池塘边,回荡着他们久违笑声。那笑声惊起了芦苇丛里的水鸟。 两人拎着四五条不大的鱼获,去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项野熟练地挖了个小土灶,又生则去捡拾干枯的芦苇杆和树枝。 火生起来了,项野用削尖的树枝把鱼串起来,凑到火上烤。 鱼鳞和内脏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但在他们眼里,处不处理都是美味。 很快,烤鱼的焦香弥漫开来。 两人围坐在火堆旁,眼睛紧紧盯着那渐渐变得金黄的鱼肉。 项野把最先烤好、最肥的一条递给又生,“快,趁热吃!” 又生接过来,吹了吹气,小心地咬了一口。 外皮微焦,里面的鱼肉却异常鲜嫩,尽管没有任何调料,只有食物最本真的味道。 “好吃!”又生忍不住低声说,眼睛弯成了月牙。 项野也大口嚼着自己那条,烫得直吸气,却满足地眯起眼。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对付手里的烤鱼,吃得满手满嘴都是黑灰,却无比畅快。 最后一条鱼也烤好了,烤得恰到好处,外皮金黄酥脆,项野递给又生,却见她接过那条烤鱼,并没有吃,而是仔细地用一片干净的大树叶包裹好,递还给项野。 “项野,”她轻轻地说,“这个,带回去,给你娘吃。” 项野愣住了,看着又生被火光映照得有些红扑扑的脸,想到家里那个神志不清,同样吃不上一口好东西的娘,他的话哽在了喉咙里。 他默默地接过那条用树叶包好的,还带着热气的烤鱼,紧紧攥在手里。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谢谢你,又生。” 第3章 第三章 小卖部里,闷热压抑,又生正费力地搬着一箱酱油。 箱子很沉,她瘦弱的身子不堪重负地晃了晃,差点摔倒。 “没用的东西!连个箱子都搬不动!”张彩凤尖刻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白吃白住这么多年,干点活就要死要活的!” 又生咬紧下唇,一声不吭地把箱子搬到货架前,开始一瓶一瓶地往上摆。 手臂上的淤青在动作时隐隐作痛,那是昨天舅妈用烧火棍打的。 原因很简单,她煮粥时,看着锅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想起项野饿得发绿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多放了一小把米。 就这一小把米,被眼尖的舅妈发现,骂她“浪费粮食”,“败家精”,烧火棍没头没脑地就落了下来。 “愣着干什么?赶紧摆完了去把仓库收拾了!一天天磨磨蹭蹭的,看着就来气!”张彩凤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指手画脚,瓜子皮随便吐在地上,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额头上。 又生低着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自从六岁那年,父母离异,她像垃圾一样被扔到舅舅家,这种生活就开始了。 舅舅懦弱,家里大小事都是舅妈说了算。 舅妈生不了孩子,而她,就是这个家里多余的负担,是白吃白住的累赘,是发泄她所有不如意的出口。 仓库在小卖部后面,是个终日不见阳光,阴暗潮湿的小屋子,里面堆满了货物和杂物。 角落里,紧挨着漏风窗户,有张破旧的木板床,那就是又生的房间。 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闷热得像蒸笼,但这已经是她唯一的容身之处。 晚上九点,小卖部终于打烊了,又生收拾完最后一批货物,累得几乎直不起腰。 “又生,”舅舅李大年趁着张彩凤在里屋清点零钱的功夫,悄悄溜到后院,塞给她一个菜包子,“今天辛苦了吧?快吃点东西。” 又生接过馒头,小声道,“谢谢舅舅。” 李大年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你舅妈就那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这话他说了无数遍,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说什么呢?”张彩凤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门口,瞪着李大年,“又偷偷给她吃的?李大年,你胆子肥了是吧!嫌咱家粮食多是吧?” 李大年立刻噤声,讪讪地走到一边。 张彩凤转向又生,上下打量着她,“”收拾完了就赶紧滚回你的窝里去,别在这儿碍眼!记住把门关好,要是丢了东西,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又生点点头,默默地往后院走去。 门在她身后被关上,接着上了锁。又生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听着舅妈骂骂咧咧和舅舅唯唯诺诺的声音远去。 仓库里又冷又黑,她不敢点灯,怕费电。 她熟练的摸黑爬到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扯过那床薄得透风的被子裹在身上,冷得发抖。 窗外,北风呼啸着,又生蜷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膝盖里。 项野说,活着就行。 可是活着,真的有意义吗?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天气越来越暖,项野有时会绕到小卖部后面,隔着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户,轻轻敲两下。 又生如果得空,会溜出来片刻。 两人就蹲在墙根的阴影里,分享一块偷藏起来的干粮,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并排蹲着,听着村里狗吠鸡鸣,看着日头一点点西沉。 “你娘,今天好些了吗?”有一次,又生问。 项野摇摇头,手里捏着一根狗尾草,一点点掐断,“老样子,时好时坏。” 又生从兜里摸出一颗快要化掉的水果软糖,糖纸黏糊糊的。她小心地剥开,她仔细地掰成并不均匀的两半,将稍大的那一半递给他,"给。" 项野接过来,塞进嘴里。 甜味很劣质,却瞬间冲淡了口腔里长久弥漫的苦涩。 他看见又生把自己那半颗也放进嘴里,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像一只终于尝到一点甜头的小猫。 “你舅妈又打你了?”他看到她后脖颈上新增的青紫。 又生迅速理了理头发,盖住伤痕,摇摇头,“没事。” 他们之间的话总是很少。 苦难太多,说出来显得矫情,咽下去又太苦。 他们依旧经常去乱坟岗后面的秘密基地,那里偏僻,除了上坟的日子,很少有人去。 春天的力量是无穷的,枯黄的野草下,嫩绿的新芽钻出来,野花星星点点地开放,空气里不再是单一的腐朽气息,而是混合了青草、泥土和花香的复杂味道。 他们甚至移栽了几株特别顽强的野薄荷到山洞附近,又摘了许多野花装饰洞口。 又生会在那里埋葬她找到的每一只死去的动物,野猫、麻雀,甚至是一只老鼠。 她会给它们挖个小坟,摆上石子,像是在为它们举行一个郑重的葬礼。 “它们活着的时候没人疼,死了总该有个地方安息。”她说这话时,眼神遥远而哀伤,不仅仅是为了这些小动物,也是为了她自己。 项野不说话,只是帮她挖坑。 他理解这种感觉,活着时无人问津,死了也无人在意。 他们都是这样的人。 有一天,项野在乱坟岗等了很久,又生都没来。他担心她出事,悄悄摸到小卖部后面。 破窗户里传来张彩凤尖利的骂声和抽打声,夹杂着又生压抑的啜泣。 “叫你偷懒!叫你偷吃!看我不打死你!” “吃我的穿我的,手脚还不干净!” 项野的心揪紧了,怒火瞬间烧红了他的眼睛,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他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像上次面对赵老四那样,跟那个恶毒的女人拼了! 但他不能。 他冲进去,只会让又生接下来的处境更艰难,张彩凤有的是办法在看不见的地方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项野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咬出血来。他不知道在黑暗里站了多久,直到小卖部里的打骂声渐渐停歇,灯光熄灭,整个村庄陷入沉睡般的死寂。 第二天,项野天不亮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他早早等在了秘密基地。 太阳升得很高了,又生才步履蹒跚地出现,她的动作比平时更迟缓,脸色苍白。 项野没问她为什么迟到,也没提昨天听到的一切,他默默走过去,递过去一个用宽大树叶包着的东西。 又生接过,打开。里面是几条烤得焦香的、肉不多但看着就诱人的小鱼,还有一小把洗得干干净净、水灵灵的野莓。 “我早上刚去池塘边弄的,”项野的声音有些干涩,目光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衣领上,不敢去看她可能藏着更多伤痕的地方,“快吃。” 又生看着手里的东西,又抬头看看项野紧绷的侧脸,拿起一颗野莓,野莓的酸甜在口中化开,混合着烤鱼的焦香。 吃着吃着,她一直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手中的荷叶上。 项野慌乱地别开脸,假装去看远处坟头上新开的野花,笨拙地开口,声音闷闷的,“以后…以后她再打你,你就跑。跑到这里来,没人能找到。” 又生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更慢地吃着东西。 项野看着她又细又脆弱的脖颈,看着她安静承受一切的侧影,一股混杂着心疼、愤怒和不平的情绪在胸中激荡、冲撞。 “又生,你记住,”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是不是拖油瓶。你比他们都干净,都好。” 又生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今天是我生日。”她的声音很轻。 项野愣住了,他从未过过生日,甚至不知道自己确切的生日是哪天。 娘好的时候说他是冬天生的,爹活着时说他是秋天生的,他早就无所谓了。 “生日快乐。”他干巴巴地说,觉得这句话苍白得可笑。 又生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笑了笑,“谢谢,野莓很甜。” 他霍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吓了又生一跳。 “你等着!”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钻进了旁边的树林里,身影很快被茂密的灌木吞没。 没过太久,项野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东西,又是一个荷叶包裹,顶端还别出心裁地用一根细草茎系着,打了个笨拙的结。 “给!”他把那个绿色的包裹塞到又生手里,脸上因为奔跑和激动泛着红晕,眼神亮得惊人,“生日…得有这个。” 又生疑惑地解开草茎,一层层剥开湿润的荷叶。 里面露出一块大致被修整成圆形的、厚厚的、布满青苔的树皮。 树皮“蛋糕”的“表面”,被项野用刚采来的、颜色各异的野花仔细地装饰着。 紫色的地丁花、黄色的小野菊、红色的覆盆子,错落有致地嵌在苔藓之间。 最中间,插着一小段剥了皮的、洁白的嫩树枝,权当是蜡烛。 项野拿起地上剩下的野莓,一颗一颗摆在上面。 “没有火,”项野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期待,“你,你许个愿,心里想着吹灭它就行。” 又生紧扣双手,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她对着那根不存在的蜡烛,在心里默默许下了一个愿望。 然后,她鼓起腮帮子,认真地、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好了。”她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项野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快,尝尝‘蛋糕’!”他催促道,自己也好奇这苔藓和野花搭配树皮是什么味道。 又生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颗装饰用的野莓,放进嘴里,又掰了一小块带着苔藓和花瓣的树皮边缘。 自然是不能吃的,但她还是假装咀嚼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很甜,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忽然一起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一阵沉默。又生望着远处连绵的、已经开始泛绿的山峦,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项野,你说,山外面是什么样子?” 项野摇摇头,“不知道。大概...也一样吧。” 他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想象不出比北峪村更好的地方。 “我想出去,”又生说,“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好。”项野毫不犹豫地回答,“等我攒够钱,就带你走。” 这个约定,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埋进泥土的种子,在往后的每一个艰难时刻,都会悄然生长,提醒他们,要活着。 项野开始在附近几个村子游荡,打听有没有零工可做。 起初并不顺利,他年纪小,个高但太瘦,很多人看他一眼就摆手。 直到有一天,在离北峪村十里外的李家庄,他帮一个急着送货的老汉推了半天陷在泥坑里的驴车,老汉看他实在,力气也不小,便介绍他去给一户正在盖新房的人家帮忙搬砖、和泥。 工钱很少,管一顿糙米饭。 但项野干得极其卖力,汗水混着泥灰淌进眼睛,他也只是用脏袖子一抹。 他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干活,那股狠劲让一起干活的人都有些侧目。 在这里,他认识了王哥。 王哥是这家的远房亲戚,约莫二十出头,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是工地上少有的活络人。 他见项野年纪小却肯吃苦,便时常顺手帮一把,吃饭时也多分他半勺菜。 “小子,光靠死力气,挣不到大钱,也累垮了自己。”一次歇晌,王哥递给项野一个自家种的西红柿,看着他磨出血泡的手掌说。 项野闷头吃着西红柿,没说话。 王哥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你机灵,认得字不?” 项野点点头,又摇摇头,“认得几个。” “认得几个就行。”王哥压低了声音,“镇上码头那边,经常有船卸货,需要临时点数、记码的。认得字,脑子快,比光搬货轻松,钱还多些。还有,收药材、山货的贩子,你要是能联系到村里人,从中牵个线,也能赚点跑腿费…” 王哥零零碎碎说了不少门路,有些项野听得懂,有些听得云里雾里,但他都死死记在了心里。 干了五天,新房地基打好,零工结束。 项野揣着挣来的十几块钱,这是他人生中第一笔“巨款”,感觉胸口那块地方都被烫得发热。 他把钱小心翼翼地藏在贴身的衣袋里,用破布包了好几层。 回去的路上,他特意绕到镇上的商铺,用一块钱,买了一个红色透亮的发夹,又花了五角钱,买了一包桃花酥。 他没有全花掉,王哥说过,钱要攒起来,一点一点,像燕子衔泥,才能垒出个窝。 项野几乎是跑着回到北峪村的。他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绕到了小卖部后面。 他像往常一样,轻轻敲了敲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户。过了一会儿,窗户被从里面小心地推开一条缝,露出又生半张小脸。 两人蹲在熟悉的墙根阴影里,午后的阳光斜照过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给。”项野把两样东西塞到又生手里。 又生接过来,先打开那个薄纸包,里面躺着的红色发夹,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泽,刺得她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她愣住了,拿着发夹的手指有些僵硬,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给她的。 “这…太亮了。”她低声说,语气里有不知所措的惶惑。 “女孩子,就该戴点亮的。”项野闷声说,耳朵尖又不受控制地红了。他不敢看她,催促道,“还有那个,也打开。” 又生又小心地打开那个油乎乎的报纸包,看到里面四个粉白酥皮的桃花酥时,那香甜的气味,是她只在梦里才闻到过的。 “快尝尝。” 又生拿起一块桃花酥,犹豫了一下,递给项野。 项野偏开头,“我吃过了,在镇上吃的肉包子,可香了。”他撒了谎,喉结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又生看着他,没有拆穿。她低下头,小口地咬了一下手中的桃花酥,甜糯细腻,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 她又递到项野嘴边,“你也吃。” 他迟疑了一下,张开嘴,就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比他想象中还要好吃千百倍。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胃里发出满足的声音。 又生看着他吃了,这才收回手,继续小口小口地吃着,阳光照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偶尔有碎屑沾在她嘴角。 项野看着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揩去了她嘴角的那点碎屑。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打磨的笨拙。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皮肤时,两人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同时僵住了。 又生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薄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飞快地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拿着桃花酥的手指收紧,几乎要将那酥脆的点心捏碎。 项野也像是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迅速收回手,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却挥之不去。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烫得厉害,连带着脖子都烧了起来。 他慌乱地别开脸,盯着地上两只蚂蚁为了搬运一小点酥皮碎屑而较劲,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直跳。 墙根下陷入一种微妙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只有远处隐约的鸡鸣犬吠,和风吹过破旧窗棂的呜咽声。 第4章 第四章 春天还没完全站稳脚跟,气温骤降,雨夹雪下了一整天,村里的土路变成了泥泞的沼泽。 项野的娘在这场寒潮中病倒了,发起高烧,胡话不断。她蜷缩在炕上,浑身滚烫,嘴唇干裂,时不时地惊叫起来,说些谁也听不懂的呓语。 “爹…别走…宝儿冷…” 项野急得团团转。家里一点药都没有,攒的最后的那点钱,上个星期给娘买止疼药花完了。 “娘,你撑住,我去找大夫。”项野用湿毛巾敷在娘的额头上,转身冲进雨雪中。 村里的赤脚医生孙大夫住在村西头。项野踩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孙大夫家,顾不上喘气就敲门。 “孙大夫,孙大夫!我娘发烧了,求您去看看她吧!”项野的声音在雨雪中颤抖。 门开了条缝,孙大夫皱着眉探出头来,“项野啊,你娘又病了?” “是,烧得很厉害,都说胡话了!求您去看看她吧!”项野哀求道。 孙大夫面露难色,“这个…项野啊,不是我不帮你,上次看病的钱还没给呢。我这小本生意,也赊不起账啊…” “孙大夫,求您了!我以后一定还,我做牛做马都还您!”项野“扑通”一声跪在泥水里,雨水混着泪水从脸上滑落。 孙大夫叹了口气,但还是摇头,“不是我不近人情,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你这样,先去凑点钱,哪怕是几块钱也行,我就跟你去。” 项野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孙大夫的意思,没钱,免谈。 他在孙大夫家门口磕头,额头撞在泥水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孙大夫,求您了!我娘快不行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留下孙大夫冰冷的话语,“凑够钱再来吧。” 项野跪在雨里,绝望像这无边的黑夜,要把他吞噬,雨水冰冷刺骨,却比不上他心里的寒。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赵兰娟还在炕上呻吟,声音越来越弱,他看着娘痛苦的样子,心像被刀割一样。 不能就这样放弃,他决定背赵兰娟去邻村找大夫,邻村的大夫或许会仁慈一些。 项野用家里那床最厚的破棉被把娘裹紧,背在背上。 娘很轻,轻得让他心疼。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路上,雨水模糊了视线,好几次差点摔倒。 “娘,坚持住,就快到了。”他喃喃着,不知道是在安慰娘,还是在安慰自己。 “娘,你别睡,跟我说说话…”项野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微弱。 赵兰娟似乎听到了,在他背上不安地动了动,含糊地呓语,“宝儿…娘的宝儿…别怕…爹回来接我们了…” “娘,我是小野,不是宝儿…”项野费力地纠正,心里却酸涩难当。 他知道,娘又把他当成了那个早夭的哥哥。 “冷…河水好冷…”,赵兰娟突然惊恐地挣扎起来,声音凄厉,“放开我!我的宝儿!把我的宝儿还给我!” 项野差点被她挣脱,赶紧收紧手臂,稳住身形,声音哽咽地安抚,“娘,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回家,回家就不冷了…” 就在这时,一把破旧的伞撑在了他头顶。 是又生。她不知从哪里跑来,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脸上,气喘吁吁。 她手里还攥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个硬币。 “给,我偷拿的,”她把布包塞进项野手里,“快,快背婶子去。” 那点钱根本不够,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项野的倔强。 他看着又生在雨中苍白焦急的脸,眼眶猛地一热,赶紧低下头,不停的道谢,背着娘继续往前冲。 又生举着那把根本遮不住两个人的破伞,一路跟随着,深一脚浅一脚,泥水溅满了裤腿。 邻村离北峪村有五里路,平时走起来不算什么,但在这样的雨夜里,背着病人,每一步都格外艰难。 “项野,你放下婶子,歇一会儿吧。”又生看着项野苍白的脸和打颤的腿,声音带着哭腔。 “不能歇…歇了就起不来了…”项野咬着牙,把背上滑落的娘往上颠了颠,继续迈开沉重的步子。 他感到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仿佛背负着整个黑夜,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呼吸粗重得像破风箱。又生不时在旁边扶他一把,小小的身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停下。 终于到了邻村,敲开了大夫的门。 老大夫看着眼前这两个湿透的孩子和背上奄奄一息的病人,叹了口气,让他们进来了。 “我知道这些钱不够…”项野把那个湿透的布包递过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老大夫看了看布包里那点零钱,又看了看项野和他身后瑟瑟发抖的又生,摇了摇头,“算了,先看病吧。” 他给赵兰娟量了体温,检查了一下,脸色凝重,“烧得太厉害了,得赶紧打针。” 项野紧张地看着老大夫配药,打针。赵兰娟在针扎进去的时候呻吟了一声,又昏睡过去。 “这药只能暂时退烧,明天还得再来一趟。”老大夫说,“我开点药,你们带回去。” 项野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鞠躬,“谢谢大夫,谢谢大夫!钱我一定还,我一定还!” 老大夫摆摆手,“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回程的路更加艰难。雨小了,但风更大了。项野背着娘,又生在一旁举着伞,三人默默地在夜色中前行。 快到村口时,又生突然停下脚步,“项野,我就送到这儿了。我得赶紧回去,舅妈发现我偷钱就糟了。” 又生把伞塞到他手里,“你们用吧,我跑回去快得很。”说完,转身就跑进了夜色中。 那天晚上,项野的娘撑过了危险期。 而又生因为偷钱,被舅妈发现,用烧火棍打得三天没能下床。 家里一贫如洗,值钱的东西早已变卖殆尽。 项野想起老大夫说过,后山悬崖附近偶尔能采到一些罕见的草药,或许能卖点钱。 他没有告诉又生,也不知道又生此刻在遭遇什么,自己偷偷拿起一个破筐和一把小铲子就上了山。 雨后的山路格外湿滑,陡峭的崖壁更是危险。项野小心翼翼地攀爬,眼睛像鹰隼一样仔细搜寻着石缝和草丛。 汗水、雨水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全神贯注,在一处陡坡发现了几株柴胡,小心挖出后,目光又被更高处一簇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吸引,那好像是老大夫提过的紫苑! 求药心切,他忘了恐惧,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脚下湿滑的苔藓成了陷阱,他一脚踩空,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向下跌滑! “啊!”项野短促地惊叫一声,心脏几乎跳出胸腔。求生的本能让他胡乱抓挠,右手猛地抓住了一截裸露在外、坚韧的树根,左手死死抠进湿冷的泥石里。 他吊在悬崖边,大口喘着粗气,手臂因为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甲崩裂,鲜血混着泥水从指尖渗出。 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住心脏,他向身后望了一眼,深渊仿佛张着巨口的怪兽。 那一瞬间,娘的病容、又生平静的眼神在他脑中闪过。 “不能死…我死了,娘怎么办?又生怎么办?”一股狠劲从心底涌起,他咬紧牙关,脚在崖壁上艰难地寻找支点,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艰难地爬了回来。 瘫倒在泥泞的地上,他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呼吸,过了许久才缓过来。他把草药放进筐里,拖着几乎虚脱的身体,带着满身的擦伤和淤青下山。 第三天,项野知道又生挨打后,冲到小卖部,第一次对着那个刻薄的女人红了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狼,“张彩凤!你给我出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小卖部那扇紧闭的木门,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怒火。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张彩凤那张写满了不耐烦和厌恶的脸,“嚷什么嚷?小疯子,找死啊?” 项野死死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再动祝又生一下试试!” 他往前逼近一步,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翻滚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狠厉和绝望,那是一种被逼到退无可退、宁愿同归于尽的疯狂。瘦削的身体紧绷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撕咬。 张彩凤被他这副不要命的样子唬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她色厉内荏地尖声骂道,“我打我自家的人,关你屁事!你个有娘生没爹教的小丧门星,还敢来我家门口撒野!滚!赶紧给我滚!” 骂完,她“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门,还从里面插上了门栓,隔着门板还能听到她不堪入耳的咒骂,“小疯子!一家子都是疯子!瘟神!” 项野抬起头,目光投向小卖部侧面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户。 窗户后面,一个模糊瘦小的影子静静地站在那里。 是又生。 她似乎勉强才能站立,隔着脏污的玻璃和泛黄的报纸,她看到了项野,也看到了他刚才那番徒劳的愤怒。 她对着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她用口型,无声地对他说,“快回去。” 又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委屈,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正是这种平静,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地割着项野的心。 项野仿佛所有的愤怒和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冲进了越来越深的暮色里。 他一路狂奔,直到肺叶刺痛,直到喉咙涌上腥甜,才在一个无人的草垛后面停下来。 他靠着冰冷的草垛,身体沿着粗糙的秸秆滑坐在地上,终于再也忍不住,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痛苦,不是因为恐惧。 是因为恨。 他恨张彩凤的恶毒,恨村里人的冷漠。 他更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恨自己连给娘治病的钱都没有,恨自己连给又生一点点安稳都做不到。 他以为自己长大了,有力气了,可以去打工挣钱了,可在那扇紧闭的门和又生平静的眼神面前,他所有的努力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 他也恨这吃人的世道,为什么要把所有的苦难都压在他们这些只想活下去的人身上? 为什么连一点点微末的希望和温暖,都要如此艰难才能触及? 拳头死死攥着,指甲早已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留下几道血痕,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孩子的脆弱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狼崽子般的倔强和冰冷。 他得活下去。 他得带着又生,活下去。 离开这里。 他蜷在秘密基地的角落里,地上散落着几截他发泄般撅断的枯枝。 几天来,他不敢回家面对娘虚弱而担忧的眼神,更不敢去见又生。 每次远远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他都像被烫到一样立刻躲开。愧疚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勒得他几乎窒息。 洞口的光线暗了一下,一个人影堵在了低矮的入口。 项野身体一僵,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是谁。他下意识地把脸埋得更深。 “项野。”又生的声音轻轻的。 他没动,也没吭声。 又生弯腰走了进来,在他面前蹲下。 狭小的空间里,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舅妈…她没再打我了。” 项野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声音干涩发哑,“那是因为我……” “不是因为你,”又生打断他,她的眼神很平静,像深秋的湖水,“从小就这样,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可这次是因为我!是因为我娘!”项野终于吼了出来,多日来的压抑和自责决堤般涌出,“要不是为了那点钱,你也不会不会挨打!我连累了你!我还…我还什么都做不了!我站在门口,像个傻子一样!我保护不了你!” 他吼完,胸口剧烈起伏,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他拼命想忍住,却还是有水珠砸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他恨自己的不争气,恨自己在她面前露出这副狼狈的样子。 又生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安慰,也没有责怪,等他稍微平静了一些,她才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紧握的拳头。 “项野,”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挨打,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项野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她。 又生的目光坦然而坚定,“那天,是我自己要拿钱的,是我自己要跟你去的。我知道可能会挨打,但我更知道,不能看着婶子…看着你…”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项野明白。 “你来了,你站在门口为了我跟她拼命,”又生看着他,眼里有微弱的光,“项野,从来没有人…为我那样过。” 她的语气里没有委屈,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肯定。 “我觉得值。” 这几个字像锤子一样敲在项野心上。 他怔怔地看着又生,看着她清瘦脸上那不符合年龄的平静和坚韧。 又生不需要他的道歉,更不需要他沉溺在愧疚里。 她和他一样,在泥泞里挣扎着,寻找着一丝微光,而他们彼此,可能就是对方唯一的光亮。 他吸了吸鼻子,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又生,”他哑声说,“你等着。等我娘的病治好,等我能挣更多的钱,我一定带你走。离开北峪村,离开张彩凤,去一个没人再能欺负我们的地方。” 又生看着他,没有笑,但那双总是沉寂的眼睛里,微微漾开了一圈极浅的涟漪。 她轻轻点了点头。 “嗯,”她说,“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