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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作者:山野香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雪是灰的,落在北峪村后山这一片乱坟岗子上,盖不住东倒西歪的墓碑,也盖不住被野狗扒拉出来的碎骨头茬子,只给天地间蒙上一层呛人的、脏兮兮的寒气。


    今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十一月,北峪村已经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寒气中。


    项野蜷缩在一座半塌的坟包后面,破烂的棉袄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寒风。


    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眼前发黑。


    额角的伤疤隐隐作痛,那是他爹上吊前最后一次打他留下的印记。


    “再偷东西,老子打断你的腿!”


    爹的吼声仿佛还在耳边,可人已经没了。


    为了三块钱的药费,那个一辈子挺直腰杆做人的汉子,选择在村口的老槐树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项野有时会想,爹走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这天地跟这雪一样,是灰的,脏的,看不到头。


    项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座新坟前的祭品,几个干巴的馒头,还有几个冻得发硬的苹果。


    他盯了半天,上坟的人刚走不久,这点东西很快就会便宜了野狼,或者像他这样的饿死鬼。


    他瞅准时机,像只野狼一样窜出去,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袖子一扫,把祭品囫囵个儿搂进怀里。


    一个馒头掉在地上,在冻土上滚了几滚,沾满了泥雪。


    就在他慌忙去捡的时候,余光瞥见了不远处老槐树下的身影。


    那是个瘦得像根竹竿的女孩,穿着一件看不出是紫色的棉袄,袖口短了一截,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


    她正蹲在地上,用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一下一下地刨着冻得梆硬的土。


    她脚边躺着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身子已经僵了。


    是祝又生,村东头小卖部家的拖油瓶。


    项野认得她,爹妈离婚了,谁也不要她,把她扔给了开小卖部的舅舅。


    村里人都说,她舅妈不是善茬,动辄打骂,把她当牲口使唤。


    项野攥紧了怀里的馒头,警惕地盯着她。


    祝又生却仿佛没看见他,只是专注地挖着坑。


    风卷起她枯黄的头发,露出半边苍白的脸。


    她的动作很慢,却很固执,一下一下,像是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仪式。


    “你在干什么?”项野忍不住开口。


    祝又生抬起头,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看向他,“埋了它。”


    “一只死猫而已,”项野不以为然,“埋了又能怎样?”


    “总比被野狗刨出来强,”祝又生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它活着的时候,我给过它一点吃的。现在它死了,不能让它曝尸荒野。”


    项野沉默了,他看着女孩冻得通红的手指,在坚硬的冻土上一下下刨着,指甲缝里已经渗出血丝。


    终于,坑挖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野猫放进去,用手把土一点点推回去,垒成一个小小的坟包。


    然后,她捡起几块碎石,在坟前摆了个歪歪扭扭的十字。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转过身。


    目光,终于落在了项野身上。


    那双眼睛很大,嵌在瘦削的脸上,黑沉沉的,没有光,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怀里鼓鼓囊囊的赃物,看着他脸上尚未褪去的慌张。


    项野感到一种被剥光的难堪。


    他想瞪回去,像平时对付那些嘲笑他没爹没妈、有个疯娘的孩子一样,用凶狠竖起全身的刺。


    可对着这双过于平静的眼睛,他那点凶狠像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


    “你爹的事,我听说了。”祝又生突然开口。


    项野浑身一僵,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关你什么事?”


    “我娘扔掉我的那年,冬天也这么冷,我也去别人坟前偷过祭品。”祝又生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那时候我七岁,饿得受不了,感觉肠子都快断了。”


    项野愣住了,听见她说,“放回去吧,他们发现少了东西,会顺着脚印找到你,会打死你的”。


    祝又生朝他走了过来,步子很轻,踩在雪上,几乎没声音。


    她停在他面前,伸出手。


    手里是半块黑乎乎的东西,细看,是半块掺了麸皮、已经有些发霉长绿毛的馒头。


    比项野偷来的那些,还要不堪。


    "给你。"她的声音也和她的眼神一样,没什么起伏,干涩,带着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沙哑。


    项野没动,警惕地盯着她,又盯着那半块霉馒头。


    祝又生也不收回手,就那么举着,雪花落在她乌黑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放心,没毒。”她扯了扯嘴角,"我吃过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像是解释。


    僵持了几秒钟,或许是胃里的火烧光了理智,项野猛地伸出手,几乎是抢过了那半块馒头。


    霉味混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馊气冲入鼻腔,他顾不得了,背过身,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馒头粗糙拉嗓子,霉味在口腔里弥漫开,他噎得直伸脖子,抓起一把脏雪塞进嘴里,和着冰碴子一起艰难地咽下去。


    吃完,他喘着粗气转回身,祝又生还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你舅妈知道你来这里吗?”项野问道,试图打破这令人不适的沉默。


    “她巴不得我死在外面。”祝又生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今天早上因为我打水慢了点,她把我赶出来了,说没干完活不准回去。”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神志不清的娘,“我娘...她昨天又跑出去了。”项野低声说,“我找到她的时候,她不记得我是谁,一直在河边跳舞,跳着和我爹刚认识时候一起跳过的舞。”


    祝又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至少她还记得你爹。”


    风雪更紧了。灰蒙蒙的天光下,两个瘦小的身影站在荒凉的坟地里,分享着同一份肮脏的、令人作呕的食物,


    以及一种无言的、属于底层蝼蚁的默契。


    项野舔了口嘴唇,从怀里掏出一个刚刚偷的相对来说最干净、最完整的馒头,递过去。


    祝又生看了看那个馒头,又抬眼看了看项野,摇了摇头。


    “你吃。”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几乎被风吹散,“…活着,总得吃东西。”


    这句话猝不及防地扎进项野心里最柔软也最坚硬的地方,他捏着馒头的手指收紧。


    活着,是啊,仅仅是为了活着,他们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祝又生望向那座新坟的方向,“那只猫,它死之前,我给它喂过一点粥。它蹭了蹭我的腿,那是第一次有活物主动靠近我。”


    项野没说话。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养过的那条名叫黑子的土狗,通体乌黑,眼睛亮晶晶的。


    去年冬天,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爹带走黑子,把它扔进后河。


    他至今都记得,黑子还以为他爹是带它出去玩,一直欢快地跟在他爹后面,摇着尾巴,舔他的手指…他也这样以为。


    “我养过一条狗。”项野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哽咽,“叫黑子。很听话,后来...后来也没了。”


    祝又生轻轻“嗯”了一声,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说安慰的话,但那种理解,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夹杂着人声,似乎是上坟的人去而复返。


    项野脸色一变,一把拉起祝又生的手,低喝一声,“快走!”


    “这边。”祝又生反手拉住他,指向另一个方向,“我知道一条小路,通向后山。”


    两人像受惊的野兔子,在坟包与枯树间跌跌撞撞地穿梭,项野能感觉到祝又生的手很小,很冰,但却异常用力地抓着他。


    他们不敢回头,拼尽全力奔跑,把越来越近的嘈杂人声和那片吞噬一切的、灰色的乱坟岗,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像破风箱一样嘶吼,喉咙里充满血腥味,身后的声音彻底消失,祝又生才拉着项野,钻进半山腰一个被枯藤和岩石半掩着的狭窄山洞。


    祝又生停了下来,扶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着气,“这里安全了,他们不会找到这里。”


    项野喘着粗气,他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打量着这个狭小但足以遮风避雪的山洞,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突然问道,“你以后怎么办?”


    祝又生抱着膝盖,坐在他对面,望着山洞外灰暗的天空和飘飞的雪花,“不知道。你呢?”


    项野摇摇头,从怀里掏出那个已经有些压扁的馒头,掰成两半,递给她一半,“先活着吧。”


    这一次,祝又生没有拒绝,她接过那半块馒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风雪灌满了他们的破棉袄,“明天...”项野突然开口,又顿了顿,“明天你还来这里吗?”


    祝又生看着他,那双一直沉静如水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她轻轻点了点头。


    项野也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但在那一刻,两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在这荒凉的山洞里,建立起了某种无需言说的约定。


    活着,总得有个念想。


    接下来的日子,那个后山的山洞成了项野和祝又生共同的秘密基地。


    有一次,他们在一处向阳的坡地,发现了一小片被积雪半掩的野荠菜。


    两人像发现了宝藏一样,小心翼翼地挖出来,双手被冻得又红又肿,脸上却带着收获的喜悦。


    他们还尝试用破瓦罐融化雪水,煮一锅没有盐巴的野菜汤,没有味道,热气腾腾,对他们而言是无比的享受。


    “今天舅妈又用笤帚打我,”祝又生挽起袖子,给项野看她胳膊上新增的红痕,语气依旧平静,“因为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鸡蛋。”


    项野看着那刺目的伤痕,拳头攥紧,眼睛里冒出火,“她凭什么!”


    “就凭我吃她家的饭。”祝又生放下袖子,盖住伤痕,像是在陈述一个最平常的事实。


    项野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她,“又生,烤蚂蚱,我抓的,用火烤了,可香。”


    是了,有些东西显悄然发生变化,比如称呼。


    又生迟疑了一下,接过,小口咬了一下,焦脆的口感让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有时,项野会跟他讲他爹还在的时候的事。


    “…我爹力气可大了,能一只手把我举过头顶。”项野靠着洞壁,眼神望着虚空,带着怀念,“吃饱饭的时候,他就对我很好,他认得很多字,还说过,等开春了,要送我去镇上念书…”


    “念书…是什么感觉?”又生好奇地问,她从未进过学堂。


    “不知道。”项野摇摇头,眼神黯淡下来,“他没等到开春。”


    又生则会跟项野讲她记忆里早已模糊的母亲。


    “我娘…她好像很爱笑,头发很长,眼睛很大。”她用手比划着,努力回忆,“她身上总有一股…皂角的味道,很好闻。”


    “那你爹呢?”


    又生摇摇头,眼神空洞,“不记得了。舅舅说,他跟别的女人跑了。”


    山洞外,风雪暂歇,惨淡的日头透过云层,在雪地上投下稀薄的光。


    洞内,项野用一根细细的、相对直溜的树枝,在铺着一层均匀浮土的地面上,划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看,这是‘野’。”他指着那个字,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野草的‘野’,也是我的名字,‘项野’的‘野’。”


    又生蜷坐在他对面,双手拢在破棉袄的袖子里,只露出冻得胡萝卜似的手指尖。


    她探过头,乌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复杂的笔画,仿佛要将它刻进脑子里。


    “野…”她低声重复着。


    “对!”项野用树枝点着那个字,努力回忆着父亲零星教过他的东西,“我爹说过,野草……命最硬了。你看这漫山遍野,石头缝里,坟头边上,哪儿都能长。”


    他说着,眼睛里闪动着一点光,那是属于孩子本应有的、对生命力的赞叹。


    他看向又生,很认真地说。“你的名字也好,又生…就像这野草一样,冬天一把火烧光了,等到春天,风一吹,滋滋地又冒出来了,绿油油的,谁也挡不住!我爹还念过一句诗,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说的就是这个!多好!”


    他觉得自己解读出了自己和又生名字里最好的寓意。


    然而,又生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野”字,脸上没有任何被触动或欣喜的神色。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项野脸上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洞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掉的风。


    “不是的。”


    项野一愣。


    “我舅舅说过,”又生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转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陈旧的事实,“我妈生我的时候,我爹一看是个丫头,脸就拉得老长。又生这个名字,是他摔门出去前留下的,意思是指望下一个再生个男孩。”


    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可能存在的任何情绪。


    “不是野草发芽的又生,是怎么又是个女孩,下次必须生儿子的又生。”


    山洞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方才项野用诗意和生命力构建起来的那点微光,瞬间被这**裸的、来自至亲的嫌弃击得粉碎。


    冰冷的现实,比洞外的寒风更加刺骨。


    项野握着树枝的手指猛地收紧,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看着又生那张过于平静的、瘦削的脸,明白了她那沉静眼神下,埋藏的是怎样一种自出生起便被否定的荒凉。


    又生像往常一样去了山洞,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封住了山路。


    项野惦记着又生,他知道没有人管她死活。


    他顶着能把人吹倒的狂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山洞,果然发现又生蜷缩在角落里,嘴唇冻得发紫,身边只有几根冻硬的萝卜。


    项野把自己那件更破但稍厚一点的棉袄脱下来,裹在又生身上,然后紧紧抱住她。


    那一夜,风雪在山洞外咆哮,洞里两个小小的身影依偎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心跳,熬过了那个几乎要冻僵灵魂的寒夜。


    寒冬依旧严酷,生活依旧艰难。


    项野的疯娘病情时好时坏,又生身上的伤痕新旧交叠。


    但因为他们拥有了彼此这个念想,那灰色的天空,那冰冷的雪花,那无尽的苦难,似乎都不再那么令人绝望。


    他们像两株在石缝中艰难求生的野草,互相依偎着,汲取着对方身上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和力量,倔强地、顽强地,向着活下去的明天,一点点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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