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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130

作者:宝烟融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6章  沈鸣筝当真后悔自己断片了


    沈鸣筝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热烈的阳光透过窗户纸照亮了整间卧房。


    在视线重新凝聚前,她首先感觉到脑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很轻地闷哼了一声。


    接着,她隐约听到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意识到自己的床上还有人。


    什么人?!


    沈鸣筝猛地睁开眼,恰好见到一个人影正微微弯下腰,为她挡去了大半刺眼的阳光,却也给那人周身披上了一层淡金的暖色光晕。


    “你醒了?”


    沈鸣筝循声望去。


    木槿第一反应就是想去找宁王求证。


    但她家殿下常年喜怒无常,根本不会搭理这种莫须有的问题。


    她今日前来就是奉萧雨歇的命来探探鹿鸣意的底子,寻一寻有没有练过武的痕迹,这才特意提出要针灸。


    此刻,她握着细针的手抖了又抖,最终泄气一般将针包卷了回去。


    “那我给王妃再开几贴汤药吧。”


    至于摸根骨,谁的王妃谁自个摸,她可摸不清楚。


    府医走后,鹿鸣意嫌屋子里头闷,也起身想去院子里走几圈,沉香取来添置好炭火的手炉,鹿鸣意懒洋洋的抬起手,由沉香放入她怀里。


    等到沉香去拿保暖的外衣时,鹿鸣意懒懒一转眼,便看到窗台处一道高挑的身影那人身着翡翠烟罗锦裙,手中羽质折扇饶有兴致的轻摇着,脸上笑意深深,不知道在窗外听了多久。


    好在鹿鸣意脸皮极厚,竟还朝着萧雨歇弯了弯眸子:“殿下怎么过来了?”


    萧雨歇似笑非笑:“不过来,怎么能知道本王对王妃一见倾心,花前月下呢?”


    嗓音清柔化作无数不可名状的触须,从四面八方涌开,将鹿鸣意团团困住。


    她后背发凉,惊恐的看着萧雨歇,手一颤,手中暖炉‘啪’地一下砸落在地。


    萧雨歇嘴角轻挑,似乎对鹿鸣意受惊的样子感到极有意思。她从窗口绕到门边,进了屋,打量着屋内满室的喜庆,颇有兴致。


    鹿鸣意向她欠身行礼,萧雨歇随意一摆手:“今后在府内不必多礼。”


    鹿鸣意假惺惺推辞:“这不大好吧?”


    萧雨歇侧过头,眉眼落下阴影:“本王对爱妃一见倾心,自然要体恤爱妃辛苦。”


    爱妃。


    很好,她又升级了。


    鹿鸣意低下头,像是小女儿娇羞般。


    萧雨歇看屋子的时候,鹿鸣意就偷偷打量着萧雨歇。


    两次。


    鹿鸣意就盘腿坐在旁边,一身贴合的白色长袍和昨日别无二致,她又修炼了一整夜,正垂眸看过来;而沈鸣筝自己则是贴在她身边,双手紧紧拽着鹿鸣意的手,两人的体温气息正静静交缠。


    沈鸣筝昨夜的记忆停留在自己在烦闷中一杯杯喝下烈酒,之后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


    她呆愣愣看着眼前鹿鸣意放大了点的面庞,对方那纤长乌黑的睫毛正轻轻眨动,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眸里正倒映着自己小小的影子。


    沈鸣筝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睡梦里。


    鹿鸣意怎么会在她床上?什么时候会用这么熟悉的语气和她说话?这是只有在梦中才会发生的事。


    直到鹿鸣意的修长有型的眉毛一挑,红润的薄唇再度开启:“你还想再睡?”


    沈鸣筝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不是梦。


    无论是昨晚见到萧雨歇还是今日,萧雨歇都着女装的打扮,在府中丝毫不加遮掩,来去自由。


    要么是萧雨歇真的疯到不在乎了,要么就是宁王府已经被牢牢的把控在萧雨歇手中,不会泄漏出去半点风声。


    鹿鸣意更偏向后面那种可能。


    毕竟在前世,鹿鸣柔就没提过萧雨歇女儿身之事,想必是被安排在了更为偏远的屋子。


    可她为何被安排在了这里?


    昨夜一行,鹿鸣意很清楚自己院落的位置并不偏僻,萧雨歇若是不想让她知晓女儿身,就定然不会把她安置在这里。


    就在鹿鸣意百思不解之时,萧雨歇的目光突然射过来:“我脸上有东西?”


    被抓包了。


    鹿鸣意摇头,乖巧道:“殿下很美。”萧雨歇垂眸打量着鹿鸣意。


    鹿鸣意除了凤冠,又经过这一路的逃命,发髻早已松散,额角发丝垂落下来,贴在白皙如玉的面庞上,在暗夜里散发着玉一般的光芒。


    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鹿鸣意被安排的院子离这儿甚远,却横跨大半个府邸出现在这儿,难不成是跟那群人一伙的?


    可怎么看她这位王妃,也不像是习武之人。萧雨歇眼睛一眯,突然来了几分兴致,手中剑锋微挑,寒芒闪过,挑起了鹿鸣意的下巴。


    白日里上的口脂不知为何已经被擦去,脸色还是刚受过惊吓的恹白,眼睛却如狐狸般水润勾人,一张精致绝艳的脸,毫无征兆的撞入眼中。


    萧雨歇愣了下。


    语气深长:“咬你?”


    鹿鸣意被迫抬起头,下巴抵在冰冷的剑锋上,眼睫快速的颤动着,摸不准萧雨歇想要听什么答案。膝盖即使有喜服垫着,跪久了也硌得生疼,她正想调整一下姿势,就听头顶一声嗤笑。


    抵在下巴的剑尖再度施脸力,鹿鸣意不得不仰起头,将那截修长的脖颈全然露出来,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在晦暗的夜色中,透着无声的诱惑。


    萧雨歇的指腹摩挲着剑柄上的青色玉石,又再度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鹿鸣意嘴唇有些干,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哑:“我担心殿下。”


    “本王都病到无法迎亲拜堂了,怎么会在前院?”萧雨歇语气懒懒,半敛的桃花眸闪过一丝兴味,“鹿三小姐,谎话要编也得编得像一些。”


    鹿鸣意仍是那句:“我担心殿下。”


    萧雨歇笑起来。


    她刚杀过人,浑身还带着几分血煞之气,配上这幅神情,还真有几分外人口中杀人饮血的阴诡之相。


    剑锋冰冷反射着寒光,倒映出鹿鸣意脸上不自然的潮红,那是体弱之人在寒夜中待久后即将生病的预兆。


    萧雨歇垂眸打量着鹿鸣意:“让本王猜猜,你能说出刚刚那句话,说明你对本王的毒还挺了解,明知道前院有刺客也要过来的目的是什么?是刺客的同伙?”


    语气稍停,目光直白的在鹿鸣意身上转了一圈,萧雨歇摇头:“不,你这副身板他们应当看不上。”


    鹿鸣意:


    鹿鸣意握了下自己毫无缚鸡之力的双手,在心中骂了萧雨歇一万遍。


    “那就只能是想偷嫁妆趁乱逃跑了。”


    鹿鸣意岿然不动,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任何慌乱的端倪。


    萧雨歇漫不经心牵动手腕,剑尖自鹿鸣意脖侧滑过,只稍再偏离一寸,便能划破咽喉。


    剑锋割断一缕发,发丝轻扬,飘落到鹿鸣意的手背。鹿鸣意仍是不动,缓缓闭了眼。


    萧雨歇敛了笑,长剑收起入鞘,发出悦耳鸣声。她蹲下身跟鹿鸣意平视,淡淡开口:“睁眼。”


    鹿鸣意张开双眸。


    萧雨歇面无表情的命令道:“你走吧。”


    鹿鸣意的眼睫微微一颤,终于抬眸跟萧雨歇对视。


    院中只剩下她们二人,院外整座宁王府都在清查刺客,不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萧雨歇再一次开口:“不走吗?”


    鹿鸣意垂眼:“我与殿下已结为夫妻,为何要走?”


    “如你所见,宁王并非男子。国公府把你当成棋子送入宁王府,你不想要自由吗?”


    “不敢。”


    萧雨歇的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几秒,笑开:“你知道本王是如何对待评论我容貌之人的吗?”


    鹿鸣意一哽。


    心道总不会又要咬人了吧?


    况且,萧雨歇不想让人注意容貌,就老老实实继续穿她的男装啊,头上戴那么多好看的珠钗做什么?


    鹿鸣意理直气壮:“他们评论那是妄议,不敬殿下罪加一等。我是殿下明媒正娶的王妃,多看几眼夸一夸怎么了?”


    “花言巧语。”萧雨歇评价完,朝鹿鸣意招了下手:“喜欢看书?”


    鹿鸣意摸不准萧雨歇的心思,说了句:“还行。”


    萧雨歇继续问:“识字多吗?”


    上辈子甚至考中过状元的鹿鸣意:“应该不少?”


    也不怪萧雨歇这么问,国公府几代都没出过一个科举之人,就连鹿鸣博的乡试都是跑到北境最偏远的州县,才勉强得一个名额,更别提是府中的姑娘了,就算鹿鸣意真的不识字,萧雨歇也不会太过惊讶。


    她听到书卷被翻开的轻微摩擦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鹿鸣意的书册都留在了鹿国公府,那些书她早已了熟于心,带过来只会徒增麻烦。她起先还有些疑惑桌上有何书册,刚走过去,便见萧雨歇翻动书页的修长指尖一顿,没再继续翻。


    而是意味不明的停顿住了。


    气氛渐渐从安静变得诡异。


    萧雨歇含笑:“王妃彻夜勤学,本王甚是欣慰。”


    鹿鸣意一愣。


    啊?


    她勤学什么了?


    萧雨歇的手重新翻动了书页,但这一次,是将整个册子都合上了。


    转过身,目光自鹿鸣意的那截柔韧细腰上轻轻一扫,将册子放到鹿鸣意手上。


    “那今夜便来侍寝吧。”


    鹿鸣意低下头,这才看清那本册子的内容俨然就是昨夜她翻过的那本春宫册!


    在江南之外,九洲的局势正在恶化。


    “华北那边王家已经坐不住了,她们再不联合自己的势力参战,就会彻底陷入被动。昨天王停已经传来讯息,她们家和华北其她几家正式开展了。”萧雨歇拿着信件交付给鹿鸣意。


    “西北的战火蔓延到了西南地区的北部。平静了这么多天,西南各部也开始出现族中、宗门门徒受伤的消息,想来是魔修在中间作梗。虽然赵家还不愿出头,但萧家和林家暂时形成了联合之势,西南那边相对还能稳定下来。”


    鹿鸣意神色凝重问:“那太清宗呢?太清宗那边如何了?”


    萧雨歇道:“宗门毕竟人数众多,虽然先前因为师尊扩招,引起了中部地区诸多中小型宗门的不满,但也因此让不少获益入宗的门徒对宗门忠心耿耿。因此哪怕太清宗看似敌人颇多,但只要盛夜那几人不出手,暂时也不会有大问题。只是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中原,日后便难说了。”


    鹿鸣意心中焦急,知道赤焰石的出世、或者从姬绪云手上夺得银辉石,已经可以说是迫在眉睫。


    可姜流照的身子没有好全,她根本不能同意这种情况下,就动身去往太清宗。


    在这种情况下,鹿鸣意生辰的五日后,一支隐秘的小队来到了临安。


    她们赫然是由明萱领队的,来自太清宗的一批精锐。


    第127章  “鹿鸣意,你该做出抉择了。”


    如今整个江南都是戒严状态,瑶光涧坐落的临安城更是在各个入口处都派了门生重重把守。临安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沈家必然是最先收到消息的。


    因此沈鸣筝在得知明萱到了临安后,当即决定要亲自去迎接师尊。


    世家子们和宗门的联系并不像普通门徒那样紧密,她们前往宗门修行一是为了扩充人脉,二是增加阅历,第三才是从宗门修习——毕竟对这群人来说,即便不在宗门,她们的家族底蕴已经足够教导年少的自己。


    沈鸣筝和明萱便是如此。


    沈鸣筝以过人的天资拜入明萱门下作亲传门徒,尊明萱为师尊接受她的教导,但她们之间的师徒联系并不能算紧密。


    明萱尽自己的师尊职责,将毕生所学教授给沈鸣筝大半;沈鸣筝大多数时候也会给足了明萱尊重,送礼邀约从来不少,让沈家和太清宗丹峰的联系更加紧密。


    但除此之外,她们这对师徒不会进入更深层的交流。


    偶尔沈鸣筝气性上来,明萱还不能真把这祖宗怎么样;沈鸣筝也几乎不向明萱提及自己的私事。


    只是如今情况不同了。


    沈鸣筝成了家主,短短数十天让她比过去百年更清楚地认知到,一个家族的维系离不开与人的交际。


    在议事大殿的云珩还不知道刚被玉曦宗宗主撵出去的狐狸在道上就顺便把自家师妹带走了,美名其曰去见她的另一位未曾谋面的朋友。


    “话说回来,左道友怎么猜到云雀就是我的?”鹿鸣意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暴露的。


    “咳咳。”左澜忽然轻咳了两声,像是有些心虚,“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之前我有些担心你的情况,所以查了一下蝴蝶落下的位置,确定你在问神宗,之前你提过你的修为在炼虚期,问神宗的炼虚修士一共也就三十几位,再加上你还有一位实力很强的师姐,这些情报加在一起就很容易猜出你的身份了。”


    “担心我?”鹿鸣意有些不解。


    “担心你会莽莽撞撞地和你家师姐表明心意,被拒绝了都没人能安慰你。”左澜从那些信中发现鹿鸣意和当初情窦初开的自己太像了,当初的自己不懂迂回结果撞了个头破血流,什么都没留住还闹出了笑话,她有心阻止鹿鸣意走自己的老路。


    “不过现在我不担心了。”左澜掩唇轻笑,对鹿鸣意眨眨眼道:“虽然云雀姑娘在信中写得很大胆,但实际上你比我想象的要胆小一些。”


    这样也不错,她比当初的自己有分寸也稳重,而那位仙尊看上去也比蔺舒那狗东西强多了,若她们成了也是良缘。


    哎呀,脸又红了?


    鹿鸣意的脸有些发烫,羞涩中也有些恼意。


    有些念头她藏在心底不敢跟任何人说,或许曾经在与左澜进行书信交流的时候暴露过些许,其实鹿鸣意都不敢跟她说那只是自己情绪的冰山一角。


    她胆小?如果不是这副身体拖累了自己,害得她不得不将自己的修为控制在炼虚期,现在的她应该已经能踏入地仙境了,师尊在的时候就说过她的天赋不低于师姐,如果没有这个病,她或许也能在200岁内踏入真仙境,等自己和师姐并肩站在同一高度时


    她会表明心意,哪怕师姐不同意,自己也有能力留下师姐,让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自己能长长久久的活着,而自己现在这个身体情况,无论和谁在一起都是拖累,鹿鸣意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那位医仙谷的医仙也无法给自己一个保证。


    她神魂中的隐患随时都可能会爆发,这也是她从小到大很少出门的原因,师姐和其他长辈们怕自己在外面突然病发得不到救治,所以她出门的时候不是师姐陪着,就是其他金仙期的长辈们陪着,她不想因为自己劳烦师姐和其他长辈们兴师动众,于是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宗门。


    每一次病发都会让她的神魂更加虚弱,而神魂虚弱之后,下一次病发的影响就越大,现在就连医仙谷的医仙也不敢保证下一次发病的时候一定能救下自己。


    或许她还能活几年,或许她连一年后的苍海域秘境都等不到,这种死亡步步逼近的感觉将她的心气磋磨殆尽,年少时那些大胆的想法也被她埋在了记忆最深处。


    不过片刻的时间,左澜就看着鹿鸣意的脸色从微微带着红晕到苍白,真是孩子的脸六月的天,怎么说变就变了?


    “其实依我看,你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左澜说了些积极的话安慰她。


    谁知鹿鸣意听完却沉默着摇了摇头。


    “难道你放弃了?”左澜误会了鹿鸣意的意思,她眼波流转间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鬼主意,表情有些兴奋,“苦海无涯回头咳咳,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别人?比如说那位等等!鹿道友你走错方向了!”


    鹿鸣意的心思不在这里,所以圣女碎碎念着自己没能做成红娘。


    鹿鸣意被左澜带去了闻道山后山的一处凉亭里,远远看去有两位女修坐在那里聊天,她们一人穿着嫩黄色的衣裙,看起来有些天真烂漫,另一人穿着赤红色劲装,坐在那如同一柄出鞘的宝剑,隐隐带着锋芒。


    “左姐姐你终于来啦!”穿着嫩黄色衣裙的姑娘挥了挥手,然后她注意到左澜身侧的鹿鸣意,“这位是?”


    “这位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云雀道友啊~”左澜为两人介绍道:“鸣意,这位就是经常和你在信中交流阵法一道的阿蘅,她是坠星城的少城主,本名卫希蘅。”


    “阿雀!”卫希蘅“唰”地站了起来,眼睛里含着亮闪闪的光,就像兽园里金毛烈焰犬摇尾巴时的样子。


    她们俩能相识也是机缘巧合,当初鹿鸣意解开了卫希蘅留在左澜那儿的一道关于阵法上的难题,自此之后这位痴迷阵法的道友就时常写信和鹿鸣意交流自己新研究出来的阵。


    “卫道友。”鹿鸣意的神色柔和了些,早在信中她就感觉这位化名阿蘅的道友应该是个可爱的姑娘,现在看来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


    她也是听左澜说阿蘅来了,这才同意一起过来的。


    卫希蘅直接跑过来将鹿鸣意拉到了旁边,然后掏出自己的储物界中的一串玉简塞到她手中道:“你之前说的七杀阵可以改进的地方我都调整了,你看看我改的怎么样!”


    “真是个阵痴。”左澜叹了口气,那两位讨论的阵法过于深奥,她完全插不上话,只能坐在另外那位身着红色劲装的女子身边喝茶。


    红衣剑修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大概想说点什么,但是几次开口都没能说出话,左澜也没理她,于是两人间维持着诡异又和谐的寂静。


    议事大殿。一百年前。


    苍妄界,东昭域


    这里的中央坐落着整个东昭最大的仙门问神宗。


    问神宗共有十二山,其中云雾山为宗主云珩所居之地,山峰之上常年落雪,晨曦初绽时,云雾山便会落下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宛若神辉。


    而此时正值月升之时,云雾山晚间的景色也别有一番韵味,看起来有些许病弱的青衫女人走在山道上,鹿柔的月光替她照亮了台阶。


    忽然,高处的阶梯上有一只白色的大绒毛团子“咕噜咕噜”滚了下来,到鹿鸣意面前的时候小家伙差点没能停住。


    “雪团?”鹿鸣意弯下腰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鹿柔的问:“怎么那么急?摔疼了没有?”


    “叽”毛茸茸大团子的真身是一只非常肥硕的兔,因为实力低下且太能吃了,所以被族群踢了出来,幸而当年遇上了年幼的鹿鸣意,她对毛茸茸软乎乎的小动物毫无抵抗能力,于是将它抱回了问神宗,一直养到了现在。


    “您怎么自己走台阶?云雾山晚上冷,您身子不好要小心着凉,还是我背您上去吧。”雪团变成豹子大小,轻轻蹭着鹿鸣意的腿,然后让她坐在自己的背上。


    其实以鹿鸣意的修为,一个念头就能到山顶,只不过她今天无意中听到弟子们说云雾山的景色极美,所以鹿鸣意忽然起了兴致,想要走一走这条山路。


    雪团小心翼翼的用自己的灵力替鹿鸣意遮去冷风。


    鹿鸣意无奈地笑了笑,她好歹也是炼虚修士,就算再体弱也不至于被冷风一吹就倒,但是上至师姐下至家里宠物都拿她当孱弱的普通人。


    不过她确实身患重病,不、准确来说是绝症。


    哪怕苍妄界有能力通天的仙魔,但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依然有几种至今无法治愈的绝症。


    其中有一种绝症名为散灵症,患有这种绝症的人天生灵魂残缺,而且灵魂会在缺口处不断的溃散,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


    在古籍记载中历史上这种病例仅有一人,当初的医仙都对此都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病人神魂尽消而亡,数千年过去,此病仍未研究出治疗方法,鹿鸣意却被确诊为第二个患上此病的病人。


    师姐找来世间各种宝物才勉强将自己养这么大,她总瞒着自己实情,宽慰自己说病一定会好,其实鹿鸣意心里有数,她这个病应该治不好了。


    怕死吗?


    鹿鸣意抬头望着夜空中明亮的圆月,怕啊,当然怕,怕自己哪天闭上眼睛之后沉入孤寂的黑暗中,师姐不会再牵起自己的手。


    “您有什么烦心事吗?”小兔子对情绪的感知格外敏锐。


    “没有,我只是在想今天有没有栗子糕。”鹿鸣意藏起不安,笑着揉了揉兔子脑袋。


    雪团简单的小脑袋瓜子立刻和“吃”这个话题引起了共鸣,它知道鹿鸣意最喜欢的甜点就是栗子糕,尤其是小时候,主人体弱多病每天都要吃药,小孩子又怕苦,没有栗子糕的话她一喝药就哭。


    大概就跟自己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吃上仙萝一样苦恼吧?贪吃兔子自以为自己懂了主人的心思,傻乎乎一笑道:“您要是想吃的话可以和仙尊说,仙尊一定会下厨的。”


    鹿鸣意笑着轻轻“嗯”了一声。


    雪团上山的速度很快,而且跑起来的时候非常平稳,鹿鸣意没有感受到颠簸,没过一会儿胖乎乎的雪兔就将她送到了师姐的住处。


    云珩仙尊的住处非通报不可擅入,但这条规矩并不约束她唯一的师妹。


    鹿鸣意取出了一枚储物袋挂在雪团的脖子上,“这里有你喜欢吃的仙萝,但是每天最多只能吃10根,如果吃多了闹肚子疼,我就让师姐断了你的口粮知道吗?”


    雪团用力点了点脑袋,然后摇头晃脑的回了自己的小窝,看起来非常高兴。


    这小家伙对灵植园里培育出来的高品质仙萝毫无抵抗能力,但是吃多了灵力容易消化不了,鹿鸣意摇了摇头,她得和师姐说一声,如果这次雪团不乖乖听话,就把它的仙萝全部没收。


    “师姐”鹿鸣意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


    师姐不在房间?那应该在后山吧。


    鹿鸣意绕去了后山,步伐间带着几分轻快。


    在后山这边有一片空出来的场地,周围种了许多奇花异草,鹿鸣意小时候就在这里练过剑,教自己剑法的是师姐,只可惜自己实在没有当剑修的天赋。


    她虽然学了一段时间,而且是由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手把手教,但剑招用出来依旧惨不忍睹,那时候师尊还在,她老人家每每看自己练剑的时候都得把茶盏推得远远的,以免喝茶的时候喷出来。


    但她最喜欢看师姐练剑,在其他小孩儿最好动的年纪,她能坐在一边陪师姐练一天的剑,云雾山的风月再美,又哪及师姐半分?


    后山,在那奇花异草之间静立着鹿鸣意心心念念的人,她一袭月白色长裙随风微动,三千青丝仅用一根玉簪子挽起,乌黑的碎发落下,衬得她如月似玉、飘然若神,只是她手执一柄锋芒毕露的剑,剑身嗡鸣隐隐散发着杀伐之意,如月的仙人身上也染上了三分肃杀。


    云珩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素手微抬收剑入鞘,将所有的锋芒尽数藏入剑鞘中。


    可能是受灵根与气质的影响,云珩身旁总是环绕着淡淡的冷意,在那雪与梅的衬托下,她恍若不染尘埃不可亵渎的神。


    鹿鸣意的神情恍惚了一瞬,她轻快的步伐忽然间慢了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神情中多了一抹暗淡,原本微微抬起想要抱住师姐的手垂了下来,就像抑制着心里那不可说的感情一样。


    听到自己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停了下来,云珩回头看向她,似寒潭的眸光中升起一丝鹿度。


    云珩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件淡红色的外袍给鹿鸣意披上,织成这件外袍的原料是火羽鸟的羽毛,它可以抵御云雾山冰灵脉的寒气。


    鹿鸣意摩挲了一下外袍的料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笑容比云雾山上任何一朵花都要娇艳,让这漫山的薄雪都添了一丝暖意。


    “笑什么?”云珩替她将外袍仔细系好,动作轻柔,抬眸间鹿鸣意从师姐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师姐的神情认真而鹿柔,就好像她眼中只有自己。


    鹿鸣意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失控,为了掩饰异样,她垂眸嗔笑道:“今天我听说兽园里的火羽鸟们忽然全躲起来不见人了,原来是因为被拔秃毛了呀。”


    “它们是自愿的。”云珩仙尊总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所以哪怕听起来像玩笑话,也让人下意识想选择相信。


    只是仔细琢磨


    自愿?


    鹿鸣意沉默了一瞬,传闻火羽鸟有一丝凤凰的血脉,这一族的鸟儿性情高傲,就算是掉落的羽毛也不愿意轻易送给人类,它们不是被迫自愿的吗?


    “真的?”


    “真的,师姐什么时候骗过你?”云珩如画的眉目间写满认真。


    “唔,小时候师姐骗我说药不苦。”鹿鸣意眨眨眼睛,结果5岁的她喝了一口后直接哭了出来。


    “只那一次。”而且起因是师尊说那药被她调整过,喝起来不会苦,结果云珩就这样看着年幼的师妹尝了一口药后默默地直掉眼泪。


    鹿鸣意满眼含着笑意,她当然知道背后的真相,毕竟之后师尊到外面躲了好几天才敢回来,回来的时候还怂恿自己去把师姐的剑藏起来,“火羽鸟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好,我只是没想到它们会自愿送那么多羽毛。”


    “我说是给你的,它们就送了。”兽园中的各类鸟族都很亲近师妹,云珩只是说了一声,没想到它们会给得那么干脆。


    “外面风冷,你先回屋子里。”


    “师姐还要留在这?”


    “嗯,我等花开。”云珩的目光落在旁边即将绽放的花骨朵上。


    “这是什么品种的灵花?我好像没见过。”鹿鸣意走过去戳了戳它们,娇嫩的花苞被戳得直晃悠,师姐为了等它们开花都不陪自己了呢,她倒要它们的花有多好看。


    “饮灵花,有凝魂固本的功效,等它开了之后你带一盆放在房间里。”云珩说出此花的功效之后,鹿鸣意就知道这是自己的药。


    师姐之前去了一趟上古秘境,大概就是为了它们。


    “可是我不会养花,万一枯了怎么办?”鹿鸣意悄悄牵起云珩的衣袖晃着,对啊,不会养花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留在会养花的人身边呀。


    “没关系,我种了不少,枯了就再来换一盆。”这是世间罕见的灵宝,结果就被云珩似野花般对待,但关键的问题不是这个。


    鹿鸣意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有心事?”在别的方面师姐总是出奇的敏锐。


    “没有,不过刚刚我来之前听到有弟子说云雾山上太阳初升的晨景极美,我也许久没见过了,不如就留在这里陪师姐吧。”鹿鸣意柔柔的声音就像在撒娇。


    因为新的外袍可以隔绝冰灵脉的寒气,所以云珩同意了师妹留在这里,她放出一张软榻,与鹿鸣意并肩坐在此处,一人等花开,一人等日升。


    只是刚刚说是要看日出的人前没一会儿就靠在自己肩膀上睡了过去,易困易倦,这也是散灵症的症状之一。


    云珩侧过头看着师妹的睡颜,神色又软了几分,这里不适合休息,就在她准备将鹿鸣意抱回房间的时候,云雾山上又起了风,一朵淡粉色的花随风落在师妹的肩上。


    云珩拈起那朵花,花已枯萎大半,所以风一吹就落了,就似身边的人,如花娇艳却即将坠落枝头。


    几大宗门之间吵了好几天,现在终于勉强谈成了一个几方都认可的利益分配方式,谈妥之后,下一步就可以出发去往日蚀秘境了。


    云珩坐在主位上一言未发,日蚀秘境比较特殊,它需要至少一位金仙境维持大门开启的状态,进去的人需要手持日蚀令,所以时间与人数皆有限制,金仙境能让这个门开半个月,而真仙境则能让这个秘境开启一个月,她是几大宗门内唯一一位真仙境,所以非去不可。


    可想到陆巧宜和医仙谷的医仙在师妹上次病发后凝重的神情,云珩的思绪又落到了鹿鸣意的病情上,旁人看不出她的忧虑,只觉得这位仙尊周身的气势越发吓人,那些吵架的人都在反思是不是他们太吵了惹得仙尊不快,于是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谈判也在不知不觉间顺利了不少。


    议事大殿内渐渐安静下来,直到有其他宗门的人起身离开,云珩才注意到他们已经谈好了。


    云珩打算去和医仙谷的医仙聊聊,于是也起身准备离开,然而走的时候她注意到玉曦宗宗主的小动作,只见那位悄悄送出了一道传音。


    “圣女越发像做贼的了。”萧桐默默评价道。


    玉曦宗宗主和长老并不知道那位仙尊在离开之后还会注意到她们的谈话,更不知道自己发出去的传音帮云珩直接锁定了圣女的位置。


    左澜刚打算偷偷溜走,结果就感觉到自己被一道非常可怕的神识锁定了!


    师尊啊,您都没有发现自己的传音被跟踪了吗!也对,真仙境与金仙境的差距犹如天地之别,她师尊还真发现不了。


    “七杀阵威力很大,但坏处是内部很不稳定,极容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师妹鹿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抚平了云珩内心升起的一丝戾气。


    云珩注意到师妹和一个穿着嫩黄色衣裙的姑娘坐在一起,她手中拿着一个阵盘,上面模拟着她们说的七杀阵,狂躁的力量在阵盘上凝聚,看起来很不稳定。


    师妹抬手在阵盘内做了一些改动,完成后阵盘上的力量立刻稳定下来,七杀阵内隐藏的力量依然惊人,但是如今操作起来不会再伤到施术者。


    旁边那个陌生的姑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原来还可以这么改!阿雀你真厉害!”


    七杀阵的问题困扰了卫希蘅很久,如今豁然开朗,她高兴地跳起来给了鹿鸣意一个拥抱。


    师妹在阵法一道上确实天赋异禀,听到她人的夸赞,云珩也会感到与有荣焉,只是那个陌生姑娘之后的举动让她的嘴角稍稍压了下来。


    她竟然能直呼师妹的乳名?师妹的笑容中也带上了平日里罕见的活泼,云珩不知道鹿鸣意什么时候有了这样要好的朋友。


    “阿雀这样的天赋不如直接入我们坠星城吧!”卫希蘅抱着阵盘在手上宝贝了一会儿后忽然神色一亮,刚刚她急着和鹿鸣意讨论阵法都没等左澜介绍,所以她还不知道鹿鸣意的身份。


    “我们坠星城城主一脉全都是以阵入道的,祖上还有一位步入了神境,只要道友和我去坠星城,我就带你进那位神境老祖宗留下来的藏书阁怎么样?里面有很多那位老祖宗的心得!旁人想看都看不到呢!”卫希蘅抱着鹿鸣意的胳膊,左澜想提醒那姑娘都来不及。


    “鸣意已经拜入了问神宗,怕是不能如姑娘所愿了。”


    一道微风裹挟着冰雪的冷意吹在所有人身上,卫希蘅顺着声音看到忽然出现的人后吓得浑身寒毛竖起,下意识就躲到了鹿鸣意身后。


    旁边那未发一言的劲装女子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仙尊云珩,她上前一步见礼:“乾月剑宗蔺霜昀,见过仙尊。”


    云珩微微颔首,只是目光扫过左澜时,她的神情中隐隐带了一抹阴霾,连带着对另两个也没了什么好印象。


    圣女感觉有道无形的剑锋将自己刮了一遍。


    真是个小心眼!左澜向鹿鸣意投去歉意的目光,只是她没想到这个时候最应该心虚的人看上去竟然泰然自若,甚至还笑意盈盈地向仙尊介绍起阿蘅。


    心虚?鹿鸣意清楚这时候最不能心虚了,不然就是火上浇油。


    “师姐,这位是我朋友卫希蘅,之前我和师姐研究了一整个晚上的玄丝阵就是她独创的。”鹿鸣意走到师姐面前,遮挡住仙尊的视线后,另外三人立刻感觉压力小了不少。


    “之前我们一直用书信往来,从未告诉过对方身份,阿蘅不知道我是问神宗的弟子,所以才会邀请我加入坠星城。”


    云珩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师妹拿着未完成的阵图来云雾山上找自己,她虽然对阵法一道有所涉猎,但不如宗门内另外两位长老精通,但师妹说另外两位长老都在休息不好意思打扰,所以让自己帮忙看看。


    她们就像师妹小时候那样一起坐在床边,师妹抱着火晶石挨着自己,与她一起研究阵法,直至太阳升起,师妹才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


    左澜注意到鹿鸣意在不起眼的位置勾着仙尊的指尖微晃,这大概是独属于她们师姐妹之间的小动作,原本似乎带着凌冽剑气而来的仙尊竟然渐渐收敛了冷意,态度都软和下来。


    圣女往袖子里摸了摸,捧出一小把瓜子,她觉得自己可能看走了眼,鹿鸣意好像没表面上看上去那样“乖巧”,仙尊虽是根木头,感觉溺进去也是迟早的事情。


    鹿鸣意的心剧烈颤抖起来。


    姜流照说的这些话,难道她不知道吗?沈鸣筝这数十日来强烈的感情表露,她难道没有觉察吗?


    她将自己一天的时间掰碎了来用。


    修炼之余,尽可能去帮沈鸣筝处理沈家的事务,一方面是处于对沈家恩情的回报,另一方面也是希望沈鸣筝能不那么劳累;沈若轻出关后,她那样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就是认为又多了一个可以陪伴沈鸣筝的人,而且还是血缘上密不可分的亲人。


    她难道没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吗?


    鹿鸣意知道,眼下只有她是全然不曾受到五色石影响的人,无论是持有五色石、拿取赤焰石,都必须要她来。


    所以,为了粉碎盛夜的计谋、为了天下恢复安宁,她都该跟着姜流照一起走。


    可做了这么多准备,就连她的潜意识都准备好了,在姜流照那一句“她需要你”后,鹿鸣意的一切心理建设都显得那么无力。


    她垂放在腿上的手紧紧握住,一时竟然不敢去看姜流照的眼睛。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鹿鸣意听到那清冽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没关系。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她骤然感到强烈的心酸与心痛。


    第128章 天上再见 其实你我这美梦,气数早已尽


    鹿鸣意去找沈鸣筝时,守在凤凰台的家仆告诉她,家主正在阁楼顶层。


    那里是夏涣沉眠的地方,也是放置着沈翩尘灵位的地方。


    鹿鸣意知道沈鸣筝每天都会去同沈翩尘、夏涣说说话,便没有上去打扰,而是在她的卧房内等待。


    窗外天色阴沉,还在持续下着小雨,屋内的夜明珠已经亮了起来,将一切照得亮堂。


    鹿鸣意简单环视了一下房间,突然发觉过去十几天,这间卧房和过去相比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问神宗的思过崖下方有一处绝灵之地,无论是仙还是魔,只要身处此地中心都会像凡人一样无法动用任何力量。


    在绝灵之地上的山崖也受到了部分影响,所以问神宗的开宗祖师专门选了这里作为犯错弟子的反思之地,在这里灵力受限条件艰苦,正好可以打磨弟子们浮躁的心性。


    合道期以下的人在思过崖几乎用不了什么灵力,再加上这里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牢狱,所以犯错的弟子们坐牢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环境,通常情况下被关进来的人能有一个挡雨的山洞就不错了,但前几天来的一人却住进了一处不知何时建起的小屋里。


    若是让其他待在思过崖的弟子看到这一幕,怕是出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云雾山找宗主哭诉不公平,但更奇怪的是这座思过崖上竟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那些曾经被关在思过崖的弟子们好像全都消失了,这里只留一片死寂,除了风吹拂过草叶的声音外就连虫鸣声都听不见。


    思过崖迎来了它唯一的“客人”,除了两位医者,无人知晓对外宣称闭关的鹿鸣意被带到了这里。


    陆巧宜还记得那天自己赶回去时看到的画面,她从没见过鹿鸣意哭成这样,那孩子瘦弱孤寂的背影就像是枝头摇摇欲坠的树叶,似乎碰一碰就会彻底垮下来。


    即使如此她还是抓住了自己的袖子,拦下准备找云珩算账的自己说这件事情是她做错了,和师姐无关。


    她说自己没事,被送到思过崖的时候也没问为什么,只是变得格外沉默,鹿鸣意的情绪看似稳定下来了,但陆巧宜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小雀儿只是将前几天失控的情绪硬塞回去而已,长此以往难免郁结于心,没病的人都容易憋出病,更何况是身体本就不好的人。


    到底什么事情会让这对师姐妹闹到这一步?


    陆巧宜不敢问鹿鸣意,只怕在小雀儿心中伤口上撒盐,但是看着她们这样也不是个办法,陆巧宜考虑许久后还是决定去云雾山一趟。


    云雾山这些天的风雪格外大,就连出生极寒雪原的雪团都背上自己的包裹暂时换了一个地方住,而引起这异象的原因便是此地的主人。


    陆巧宜瞧见这山间景象就知道云雾山的情况比思过崖那边好不到哪去,她认命地在暴风雪中上山,亏她是个地仙,不然真不一定能上得了这座山。”


    她在山上找了一圈,才终于在种植着各种奇珍异草的灵田旁看到了云珩,大概是受鹿度的影响,这里有不少灵植的花叶蔫了。


    这里大部分灵植都是给鹿鸣意入药用的,云珩平日里格外宝贝,若不是那天发生的事情彻底乱了她的心神,她也不会疏于照顾。


    陆巧宜一看就知道在那照顾灵植的人心不在焉,云珩指尖捏着的那片花瓣都差点被她扯下来了,如月般不染尘埃的仙尊蹲在那里,竟有种说不清的落寞。


    “宗主”陆巧宜叹了口气,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那闷葫芦就是不开口。


    陆巧宜再三追问,最后把她们陨落的师尊都搬出来了,云珩这才说了那事的经过。


    听到鹿鸣意在醉后说的话,陆巧宜哑然片刻,她没有感到震惊,正如左澜所说,大概只有某些个木头看不出鹿鸣意对云珩的感情不一般,作为最熟悉她们师姐妹的陆巧宜早就看出苗头了。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是我的错。”云珩松开手,放过了那片可怜的花瓣,她双眸敛下的神色格外复杂,有低落、懊悔、自责等等情绪,师妹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鹿鸣意的感情“误入歧途”,而且对象还是自己,她难辞其咎。


    “宗主,这件事有没有错是谁的错都先放一放,我且问你,对小雀儿你是怎么想的?是只拿她当师妹,还是说怕外面那些议论?”陆巧宜与云珩对视,想看清她眼底的情绪,看她的回答是否出自本心。


    云珩顿了顿,她略有迷茫,好似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陆巧宜会问出这种问题,“自然只拿她当师妹。”当然也不想让师妹遭受那些非议。


    可如果她的本心真如此纯粹,那为什么会有片刻的迟疑?她心底里的茫然与挣扎到底是什么?


    陆巧宜张了张嘴,表情有些欲言又止,她大概看出了云珩的言不由衷,但不知她想起了什么,那黝黑的眼底划过一抹莫名的冷意,本想提醒的话也被她咽了回去。


    那瞬间的阴霾让陆巧宜看起来格外陌生,只是云珩的目光又移到了面前的灵植上,陆巧宜藏得很好,没让人发现异样。


    “也好,你是她师姐,自然知道轻重,只是思过崖的事情你和她说了吗?”陆巧宜眼中的阴冷很快就被鹿柔覆盖。


    云珩摇了摇头,眼中划过一抹挣扎,“我还未见她。”


    “本来打算给她一个惊喜的,算了,之后我找机会和她说吧。”陆巧宜让她宽心。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应该没忘吧?小雀儿的生辰你还要来吗?”


    陆巧宜只等来了云珩的沉默。


    她现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师妹。


    良久,陆巧宜的一声叹息消散在风雪中。


    回到思过崖时陆巧宜看向鹿鸣意的目光中带着些歉疚,她默默地将储物袋中的几件贵重宝物添到准备送给对方的生辰礼物中,她知道这些宝物也无法填补云珩缺席的影响,但除此之外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鹿鸣意了。


    “谢谢长老。”鹿鸣意接过礼物后道了声谢,她的声音鹿鹿软软,看起来并没有因为陆巧宜一人过来而失望。


    只是陆巧宜没有错过她眼底划过的那抹失落。


    鹿鸣意看着手中的礼物时忽然感觉到自己被揉了揉脑袋,那种包容与无声的安慰让她忍了许久的情绪忽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滴答。”鹿热的水珠落在了礼物的盒子上,随后一滴又一滴落下,打湿了精致的礼盒。


    鹿鸣意红着眼眶看着手中唯一的礼盒,师姐之前为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大概是没了吧。


    在思过崖的这几天她想了许久,其实她心中暂时还没有太多后悔的情绪,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她对自己藏了那么多年的感情总算有了个交代,哪怕不久的未来她会因散灵症而死,至少死前应该不会有遗憾了。


    只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心里多了一些惧意,自己是被陆长老带进来的,师姐没有留下任何话,也没有给“刑期”。


    没有给出具体期限就意味着无限延长,而自己的身体情况又能再活几年呢?师姐是打算永远不见自己了吗?


    “长老,师姐有没有说过要我反省到什么时候?”她的声音里透着哭腔。


    陆巧宜有些不忍,鹿鸣意的模样就像是一只被丢弃在路边上的小兽,看起来格外可怜。 “你可能要在这里多待几年。”准确来说是九年,九九归一,历经循环而重生。


    而鹿鸣意听到几年这个答案,不免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陆巧宜没有解释后半段话,她只是安慰鹿鸣意道:“我会劝劝宗主,你也放宽心,她什么时候真生过你的气?”


    可这次的事情不一样,除了这次,从小到大她也没有真正做过离经叛道的事情。


    鹿鸣意还不知道陆巧宜已经从云珩那里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经过,所以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跟长老解释自己做的事情。


    “快别哭了,小寿星可要高兴一些,我保证以后会好起来的。”陆巧宜拿出手帕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然后又将一旁的桌上摆满了鹿鸣意爱吃的菜,最重要的是那碗雷打不动的长寿面,她将人按在桌子边道:“相信我吧,长老我答应你的事情什么时候没兑现过?”


    只是这兑现方式可能会和小雀儿想的有些不一样。


    她对这里有太深的感情了,如果现在与未来的事情会让她感到痛苦,那么遗忘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外室多布置了好几张桌椅,上面堆满了各类卷轴、书信;房间内过往充斥着的浓烈花香已经被墨水的味道所掩盖。


    鹿鸣意想到,这些天来沈鸣筝常常是清晨起来便捏了个清尘诀,接着便全然投入到处理沈家和江南的庶务中。


    那些讲究的、日日要沐浴焚香的习惯,在局势的压迫下也被吞噬。


    鹿鸣意又看向门框边上那些重见天日的代表身高的刻痕,走上前比划了一下,忽而发现比起前些天,这里好像多了三道痕迹。


    一道略微矮一点的,一道和她现在的身高持平。两道痕迹写的都是她的名字。


    而另一道更矮些的,写着沈鸣筝的名字。


    就好像成年以后、鹿鸣意复生以来,她们依然会在这里比较彼此的身高,像年少时一样,留下痕迹。


    鹿鸣意抬手轻抚那些新刻上去的痕迹,重重叹出一口气。


    虽然那天陆巧宜夸下海口,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身处思过崖的人仍然没能听到好消息,她眼底希冀的光渐渐暗淡。


    春去秋来,思过崖的风景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大概唯一有变化的就是医仙每次过来时的脸色,一次比一次沉重。


    鹿鸣意在思过崖中无事可做,只能一遍又一遍诵读着祖师刻在崖壁上的经文,以求平复心中杂念。


    然而偶尔回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时,她心中仍然会不受控制地抽痛一下。


    直到有一天她在誊抄经文的时候忽然昏睡过去,再次醒来时她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医仙和陆长老的对话。


    “怎么恶化的这么快明明之前有延缓的趋势。”医仙凝重又困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不对劲,我肯定忽略了什么,这样下去她等不到云珩仙尊从幻灵秘境回来!”


    师姐已经去苍海域了吗?


    “我想想办法。”过了一会儿后,陆长老道。


    鹿鸣意睁开了眼睛,两位医者同时凑上来问她现在感觉身体如何,她都一一如实回答。


    医仙的眉毛纠在一起,看起来苦恼极了,即使将病人的身体状况烂熟于心,她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替鹿鸣意检查,想找找看自己有没有遗漏什么重要东西。


    鹿鸣意的身体状况一直比上一个得了散灵症的病人要好,也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身体素质比别人强,还是说她从小到大被各种天才地宝喂大神魂凝实,所以她的病情发展速度要慢一些。


    直到不久前,大概就是这姑娘被关进思过崖的那段时间,她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可能之前就有些苗头了,但自己那段时间不在问神宗所以不清楚。


    原本医仙预估鹿鸣意至少还能再坚持两三年,但现在她不敢肯定了。


    她告诉陆巧宜和云珩,随时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云珩希望自己能为鹿鸣意拖延九年的时间,对于她们这个级别的仙人来说,九年不过弹指一挥,但是对于鹿鸣意这样的病人来说,想要活过这9年还不知要熬过多少生死劫。


    医仙知道想用自己的方法来救治这个病人的话几乎已经不可能了,鹿鸣意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她师姐逆天改命的手段上,九年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让病人活过这9年。


    希望苍海域的那枚宝物能有陆巧宜推测中的这般功效。


    医仙满脸凝重地离开了屋子,陆巧宜替鹿鸣意盖好了被子,然后又去熬了一碗药过来。


    鹿鸣意藏着的糕点已经吃完了,陆巧宜从凡世给她带了些甜嘴的小玩意儿,只可惜那些小玩意儿无法掩压下她口中与心中的苦涩。


    “长老。”鹿鸣意咽下最后一口发酸的药,这药将她的味蕾摧垮,以至于她现在吃什么都没滋味,身上使不上劲的人侧过头虚弱地喊了一声陆巧宜。


    陆巧宜接过空药碗放在一边,然后坐在她身边问怎么了。


    “我现在的情况是不是特别严重?”鹿鸣意的嘴角扯出了一抹难看的笑容。


    “别瞎想,有我和医仙在,你不会有事的,宗主已经去取可以治疗你的秘宝了,放宽心,你师姐那个木头脑袋就是转不过来弯,瞧吧,她还是关心你的。”陆巧宜摸了摸她有些发烫的额头,双眉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是不是困了?睡吧”


    鹿鸣意看着陆巧宜一张一合的嘴,那声音渐渐模糊,最后无法落入自己的耳朵。


    她明明才刚刚睡醒,为什么还会那么困?


    是药里添了什么安神的东西吗?今天的药好像格外酸,这种酸味好像有些熟悉,她以前尝过吗?


    鹿鸣意来不及回忆就坠入了黑暗,只是那片黑暗格外滚烫,她就像被放在火上炙烤。


    在她床边,陆巧宜站那里一动未动,脸上早已没有了之前或鹿柔或俏皮的表情,她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双眸却是放空的,她的眼底闪过一丝纠结。


    半晌,她叹了口气。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她抬手覆上自己的心口,一抹漆黑的力量在她心口波动了一下,接着陆巧宜从那里取出了一枚像是种子的东西。


    她将“种子”放在鹿鸣意的额头上方,一部分溃散的神魂被吸附到“种子”的身上,然后就在陆巧宜准备将“种子”埋进鹿鸣意神魂中时,意外发生了!


    原本已经顺利进入鹿鸣意身神魂的“种子”忽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排斥,陆巧宜地仙级别的力量都没能将其压制下来,“种子”直接被那像是火焰一样滚烫的力量拍飞。


    陆巧宜当场吐出一口血,她急忙收回“种子”,没等她弄清楚这次怎么失败了,鹿鸣意原本还算稳定的神魂就开始急速溃散!


    这是病发的症状!陆巧宜的脸色极其难看。


    这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啊,小雀儿的身体都还没有恢复,怎么能经得起再次病发!


    这次,鹿鸣意又看到那苍白的火焰照亮了无边的黑暗。


    但这次的火焰不再是小火苗了,它们变成了熊熊烈火,火焰勒住自己的脖子,刺穿了自己的身躯,仿佛要将自己同化!


    她使不上力气,挣扎两下后就被火焰困住了。


    鹿鸣意听到那些火焰中的声音又在问自己,[你还有什么割舍不下?]


    [你忘了吗?她不要你了。]


    [留下来只是给她添麻烦而已,彼此远离对你对她都好。]


    这些声音准确无误地戳中了鹿鸣意心中的最痛处,它们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原本就意志不坚的人产生了自我怀疑,她挣扎的“力气”渐渐衰弱,那些火焰一拥而上似要将她彻底瓜分。


    可能是到了回光返照的地步吧,鹿鸣意虽然没醒,但是她的灵魂渐渐对外面有了些感知。


    她听到医仙和陆长老急切的声音,听到她们一遍一遍为自己施救,随后医仙哀叹着表示已经无能为力。


    她真的要死了吗?这场药浴虽然勉强泡成了,但鹿鸣意却是被师姐抱出浴池的,因为某人腿软了。


    鹿鸣意啊鹿鸣意,你可真没出息,被师姐抱在怀里的人在心底唾弃着自己,刚刚在心里嘀咕的时候多厉害,结果受了一点刺激就成了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鸣意,身体可有不适?”相比较于看了师妹湿透模样后别扭的情绪,云珩还是更担心鹿鸣意今晚身体的异常。


    怎么走路总是摔跤?


    “今天难得开了净灵殿,我从里面取了点水放到了浴池里,你有感觉到身体里有不干净的力量吗?”净灵殿是进行炼身考验的地方,里面充斥着一种特殊的雾化仙气,这种仙气极度排斥污浊与魔气,因此常被用来检测身体内是否含有魔气。


    只要没有沾染魔气,这种仙气对人来说就是有益无害的,它甚至可以帮人去除部分身体里的污秽杂质,是难得的宝物,所以云珩取了一点凝聚的精华回来放入水中。


    宗门内出了魔域的内鬼,拿着东西泡一泡去去污秽之气也好,云珩没想过师妹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沾染魔气,但鹿鸣意泡完药浴之后的反应让她差点想歪了。


    “没有没有!”鹿鸣意哪敢说自己腿软的真实原因啊,只能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今天那些金仙地仙境的长老们还顺利吗?”只希望朱长老那样的情况别再出现了。


    “顺利,没查出问题。”云珩一边说着一边又检查了一遍师妹的身体,确定鹿鸣意身体无恙才放心,她将师妹抱回房间,屋内在火晶石的作用下变得暖洋洋的,是个容易让人昏昏欲睡的鹿度。


    鹿鸣意以为自己睡了一天了,又经历了晚上的刺激后肯定睡不着,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心太宽还是怎么了,头一沾到枕头竟然就开始犯困,今天早上她也是莫名其妙的昏睡过去,难道她这病到后期都会这样?


    之前唯一一个病例没能熬到她这个时期,自己也没个借鉴,所以想不通的事情就推到那病症上了。


    云珩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床边陪鹿鸣意说话。


    可到了最后的关头,鹿鸣意又忽然生出了浓烈的不舍,她和师姐的最后一面竟然那样狼狈,她真想再见一见师姐,尝尝她做的栗子糕啊。 可惜,她没机会了。


    一滴鹿热的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就在鹿鸣意的意识将要彻底被火焰烧灼殆尽时,她隐隐约约听到陆长老惊呼了一声“宗主”,然后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夹杂着冰雪的寒意将她拥入怀中,以至于的神魂被“冻”得一哆嗦,模糊的意识也稍稍清醒了点。


    一滴金色的仙液落入她的意识中,刚刚气势汹汹的苍白火焰渐渐安静下来,但鹿鸣意的心却乱了。


    怎么会有那么浓郁的血腥味?是谁受伤了?是师姐吗!


    七月二十六,临安依旧是小雨。


    在经过简单的修整,又补充了一些基础的丹药、符箓等装备物资后,在临安停留了数月的一行人便要离开。


    鹿鸣意走在最后,想再看一眼瑶光涧。


    但她却瞧见了一个踉踉跄跄、在雨水里摔得浑身是泥的小小身影。


    那是一只已经瞧不出毛色,看起来恐怕只有月余的幼猫,正一点点往她这边走来。


    鹿鸣意迟疑片刻,还是走上前拿出手帕将这只猫轻轻抱了起来,擦去它身上的淤泥,发觉这只猫的毛色竟然是一片极致的纯白。


    小猫躺在鹿鸣意手上翻来翻去,像是要把身上都沾染到她的气息。


    鹿鸣意觉得有点痒,一直算不得明朗的心情总算好了点,轻笑着柔柔抓住小猫让它不要乱动:“好啦别动,我帮你把脸擦干净。这么小,怎么自己在外面?和娘亲走散了吗?”


    把小猫脸上那点淤泥擦干净,又给它施了个清尘咒后,鹿鸣意看着便心生爱怜,觉得这只白猫看起来着实可爱。


    然而突然,这只猫扬了扬脑袋,温热小巧而又带着毛发柔软的感触传递到了鹿鸣意的唇上。


    之后,它又回到了鹿鸣意的掌心,把自己缩成一团,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一般。


    只是小猫的身形已经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彻底消散。


    鹿鸣意眨眨眼,反应了好一会儿,发觉掌心有一枚坚硬的物件。


    她低头看去,是她留在瑶光涧的、之前沈鸣筝在她生辰时送给她的,其中放置有一百八十一件生辰礼物的戒指。


    鹿鸣意看着这枚曾经属于自己,现在又彻底沾染另一个人气息的戒指。


    这些生辰礼物里有一件,是修建成楼阁模样的法器,用极其稀有的崔金打造而成,同样是用作储物,但空间远超储物戒指,甚至能储存活物。


    其形状和鹿鸣意在太清宗的住所金霁阁一模一样,然而在那块小巧的牌匾上刻下的名字却是“梧桐殿”。


    第129章  鹿鸣意终于回到了太清宗


    这场大雨已经持续了数日,时停时落,分割着江夏和太清的九洲第一长河——大河的水位也急速上涨,在南北两边划出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江夏这片位于九洲中心、占据着交通枢纽地位的区域,在过去一百八十年里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被多方势力关照,得到了飞速发展,和隔江对望的太清是名副其实的“中原双子星”。


    而今,地处江夏最繁华核心的江城,楼阁依旧,没有遭受任何损坏;但那些络绎不绝往来的人群已经悉数消散,只余零星三五人,在街上匆匆走过。


    在江城的南部的一座府邸内,数道磅礴的灵力交缠,其中甚至还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魔气,令这府邸四周天空都凝聚成了一道屏障,更显压抑。


    府内大堂点了两盏灯,将在座几人的脸照得黑白分明。


    鹿鸣意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喝醉。


    她那时喝得太快,情绪带动着酒气上泛,才想靠过去同师尊说点什么,便已经忍不住晕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


    鹿鸣意揉揉额角,蹙眉思索,记忆就此截断,再想不起什么来,她莫名地抚上自己的唇,茫然发愣。


    好像蹭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那些个甜口酒水喝起来没什么感觉,结果后劲如此大,她拧眉回忆着。


    “醒了?”不远处响起师尊的声音。


    鹿鸣意转头,沈鸣筝正坐在桌前吃茶,侧身以对她,墨发柔顺披下,侧颜被窗外的日光映出一层微绒,周身柔色如晕。


    “师尊”她看着她,下意识低声喊。


    心口不自觉泛暖。


    “醒了快收拾一下,”沈鸣筝偏过脸来,对她浅笑,“等会儿为师带你去首座府。”


    “去首座府做什么?”鹿鸣意给自己掐了一个清洁咒,翻身下床,接过师尊的茶问。


    她昨夜醉酒,今朝酒醒分外口干,这盏茶来得正是时候,她慢慢喝完,还能闻见其中很淡一丝花香。


    有点儿像朝眠峰上那株桃树的香气?


    “去讨个彩头。”沈鸣筝面不改色柔笑,好似真的要带她出门玩。


    鹿鸣意不太懂,只乖顺听从她意排,又不禁想笑。


    她觉着自从到了蓬莱,师尊对她愈发好了,好得让她徒生出,要不一直留在这儿的念头。


    但鹿鸣意兀自摇头,师尊哪时对她不好呢,师尊愿意收留她,养她这么大就已经很好了。


    做人不能贪心,她如是对自己说。“你干娘那,可还能收留孩子?”第二日在学堂,鹿鸣意戳了戳唯一相熟的友人,眼眶红红微肿,瞧着是哭了许久。


    边临第一次被她主动找,茫然之余还有些兴奋,“小师祖愿意理我了?”


    鹿鸣意不适应她太亮堂的眼睛,忍了忍才继续,“我可否去?”


    “啊?”边临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怎么突然要去云疏峰了,”她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凑过去小声道,“小师祖同仙尊闹矛盾啦?”


    她一针见血,很是成功地勾动了鹿鸣意的烦心事。


    “算是吧”银发姑娘一顿,低头声音低落道,她偷听完昨日师尊那话后,现在连往常十分喜欢的课都听不下去,双目无神呆坐着。


    “我不想再留在朝眠峰了。”反正师尊也不想要她。


    边临意静下来,直觉出了什么大问题,但鹿鸣意鲜少提起自己的事,也不怎么同她说仙尊,毫无头绪的她也提不出什么建议,只好答应。


    等这日学堂放课,鹿鸣意便跟着边临去了掌门殿所在的云疏峰,边临起先还只是以为小师祖开玩笑,不过是去她峰上玩玩,结果眨眼就见这人当真背着一个包袱。


    她才晓得,原来小师祖是认真的。


    “我想住一段时日。”鹿鸣意准备齐全,包袱里全是这几年记下的笔记,用来温习功课。


    边临只看一眼都快要晕过去,“你真是”“我现在是愈发好奇你那个徒儿了。”水倦云与她商议完,忽扬了扬唇,轻道。


    沈鸣筝不想同她多谈这个,起身理了理衣摆,“届时你便知,何故现在多问。”


    “我只是没想到你,”水倦云欲言又止。


    “我先走了。”但粉衣女人没再久留,只一句话,彻底切断了这次座谈。


    她眉梢沉沉离去,眼中没有半点与旧友重聚的喜色,谈过之后更加忧虑。


    沈鸣筝一路行出首座府邸,飘飘然回了客栈,她与小徒儿两间客房连于一起,一左一右,只消回房后用神识往旁一探,便知对方在哪儿。


    嗯?


    这孩子是在


    但她素来对朋友十分慷慨,还是让鹿鸣意在自己屋里住了下来。


    两小只人不大,睡一张床上也不拥挤,鹿鸣意不是很习惯与师尊之外的人靠太近,拒绝了边临要同她盖一床被子的邀请。


    这是她的底线。


    这姑娘走得决绝,还专在师尊屋里留下一封书信。


    可怜沈鸣筝不过是和人商量完事的功夫,回来峰上就只剩下她自个了。


    女人回来的晚,她算了算,想到这个时辰应是徒儿放课归来的时候,怕被撞见,于是掐诀直接闪入屋里,连桃树都没经过。


    结果一入门,就瞧见这信大大咧咧用笔搁压在桌上,沈鸣筝眉梢微动,若有所思拾起,不用打开也能猜出来是谁放的。


    果然是小徒儿的字迹。


    这孩子的字不知跟谁学的,娟秀里暗藏了几分锋芒,不过的确好看,瞧着舒心,沈鸣筝这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等她认真把这封信读过一遍,才愣住。


    师尊亲启: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徒儿自知劳烦师尊多年,又无长进,多惹师尊不快,想来您已忍许久,那日的话其实徒儿听见了,这儿本就是师尊的居处,哪有主人离去客人留下的道理,您不必为了躲我而离开,徒儿自会搬离朝眠峰,不再于此碍师尊的眼。


    望尊康健。


    沈鸣筝乍然被这信唬住,眼底流露出错愕神色。


    小徒儿这意思,是离家出走了?


    年长女人后知后觉,昨日商量离峰的事应当是被这孩子听了去。


    她头疼扶额,终于意识到,小徒儿已到了十三四岁这人崽子最麻烦的年纪。


    本是决意离开一阵的心,此时又有些动摇。


    这几年来,她一是因那卦象四处奔波,为自己的计划作准备,二是每每看小徒儿的面庞,再见这孩子的火灵根,就不住的想起记忆里那人。


    不敢亲近,不敢多见,自己已试着放下她许多年,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只一遇见鹿鸣意便被打回原形,止不住的心痛。


    沈鸣筝愈感痛苦,叹息把书信收好。


    养孩子这么些年的弊端终于浮现。


    她到底是不忍心任这姑娘在宗门里自生自灭。


    还得去把人捡回来,沈鸣筝又展信,打算看看小徒儿在哪儿。


    可细看两遍,那简陋的书信一点儿也没写这倒霉孩子的去向。


    沈鸣筝凤眸冷然,没忍住


    猛一下把书信捏皱了。


    不过师尊似乎特别急?


    鹿鸣意看着等自己喝完茶就起身要出发的师尊,缓缓感到一丝疑惑,师尊急什么?


    她虽不解,却没多问,归根结底是对这女人太过信任,想也不想便跟着。


    首座府位于蓬莱仙山最高峰,一道白玉长阶自山顶垂下,似一张符纸锁住整座山头,辉煌森严。


    比上清宗更像话本里那些劳什子仙宗。


    “师尊,为何上清宗不建成这样?”银发姑娘坠在后头轻飘飘问。


    “嗯?”沈鸣筝正想事,得她问话愣了一下才是答,“早不是说过,这蓬莱仙山是仙家之地?”


    “这儿对辈分十分看中,仙山内规矩也繁多复杂,建筑自然也是同样风格。”


    “我们上清宗只能算是新生门派,祖师娘娘当年捡了太多小萝卜头没地方放,只好建了个宗门养着,建筑都是按着行凡人之方便的样式来修,与这传承了几千年的仙境当然不一样。”


    沈鸣筝说着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弯了眼捏捏她手心,“徒儿现在的年纪,也算是小萝卜头。”


    白萝卜头皱了眉,对师尊的比喻略有不满,“我已经十八了。”


    说到这儿她又闭嘴,十八岁的年纪放在凡人堆里确实算得上大人,但真要与这些修士对比,那的确是小姑娘。


    太过年轻也太过脆弱。


    一根指头就能碾死。


    “您的师尊是祖师娘娘捡回来那些人里面的一位?”她好不容易得此了解师尊的机会,多追问了几句。


    沈鸣筝意味不明哼笑一声,转脸悠悠拉着她往府邸飞去,“为师就是祖师娘娘座下的呢。”


    “嗯?!”鹿鸣意惊了。


    “不过为师倒不是她捡回来的。”沈鸣筝垂眸慢补道,将她带回宗门的另有其人。


    鹿鸣意慢慢点头,缓想起在学堂听的一些宗门历史,沉思良久,念头忽拐到些奇怪的地方,抬头问她,“上清宗创立虽说不算久远,但也有千年,而祖师娘娘三百年前也已飞升,师尊您岁数”


    沈鸣筝未尽的笑容顿时僵住。


    “为师是何年岁这不重要。”她打断了这倒霉孩子的问题,“到了。”


    生生把这页翻了过去。


    鹿鸣意直觉她有不对,但师尊看起来不愿多谈,只好惋惜地轻哦了一声。


    又入大殿,白幕纬帘依旧,鹿鸣意只觉这儿仙气飘飘的,不像是人住的地方,这样两厢对比,朝眠峰真算得上是人情味十足了。


    “你们来了?”纬帘后有温冷女声透出,鹿鸣意下意识往沈鸣筝身后藏了小半步,心中分辨,咂摸出这人嗓音里的几分弱气。


    她等师尊同她介绍,但墨发女人竟是撤开她的手,理也没理她便走上前去。


    手中暖柔一松,微风而后灌入,剐蹭出些许痒意,鹿鸣意顿时感到点空茫,慌乱道,“师尊?”


    沈鸣筝踩上一节石阶,离她有好几步远,回身时俯视下来,凤眸中柔情早已不在,只余泛泛冷意。


    似乎是


    一丝杀意。


    鹿鸣意没由来打了个寒噤。


    才要动弹,两脚却有如千钧之重,抬不起一分一毫,她惊骇与师尊冷漠的目光相视,正想问出口。


    地上霎时亮起道道金光,仿佛有一人正执笔落墨,涂下诡异扭曲的符文,这些金线渐亮,给鹿鸣意淡红眸子也染上层浮金。


    最后一笔,落在她身上。


    鹿鸣意僵在原地。


    身体动不了!


    师尊?


    她试图张口说话,却发现嘴唇也紧闭着,整个人宛若化作一尊石雕,静静矗立。


    怎么会这样?这是何意?


    鹿鸣意愈发慌乱,心口又是一阵熟悉的悸动,疼得她恍然明白了什么,却不敢相信,还残存些希望地看向不远处长身玉立的女人,眼有哀求。


    师尊,您说句话好不好?


    沈鸣筝错开了眼,什么也没解释,只抬手掐诀立于身前,“天地自然,秽炁分散”


    自她话音起始,大殿内以鹿鸣意为中心的地面符文愈发耀目,八角方位赫然冲出一条条金色锁链,眨眼缠上她手脚腰间,最后一条正中眉心,竟是直穿神魂。


    鹿鸣意血眸一空,周身有如钟撞,神魂震荡。


    后知后觉是钻心的疼。


    脑中似有尖锥在反复搅动,手脚处的锁链也沈收沈紧,仿佛有刺突出,狠狠扎入她身躯之中,将她死死钉住。


    鹿鸣意瞪大一双眼,红色眸子将那泪也染红了一般,不住淌出血泪来,咚她双膝无力跪下。


    生生砸在冷硬的玉质地上。


    她终于能从喉间撕出点话,但身上太疼,眼前太模糊,只能朦胧面向师尊的身影,血沫伴话语断断续续自唇边溢出,“师尊,为什么”


    好疼啊


    鹿鸣意血泪沈流沈多,身上那件玉兰衣裳也被血色染红,斑驳脏污,有金锁加身,对比更甚。


    她此时如同一个将死的囚徒,痛苦跪在长阶之下,茫然地,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钉穿自己神魂的女人那个养了自己十年的师尊。


    “为什么?”


    沈鸣筝没敢看她,只是垂眸,眼睫不住生颤,心尖闷堵,但口中咒语依旧未停,“魔王束首凶秽消散”


    她一身粉纱被风扬起,吹出烈烈声响,眉心那道金色剑痕也微亮,其中慢慢浮出些玄紫细丝,雷纹愈盛,渐萦绕在她周身,融入那金锁链之中。


    鹿鸣意一震,尖锐的痛意里顿时多出撕裂之感,好似要把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扯下来。


    好疼啊,师尊。


    她疼得几近昏迷,却总能被那道直穿眉心的金锁链留住最后一丝清醒,生捱这惨无人道的摧残。


    鹿鸣意想不明白,为何师尊突然这样对她。


    明明昨夜还很温柔。


    玄微真人贺兰青已经超过两千五百岁,是在座最为年长的那个。她生得极为高大,剑眉星目,曾经也是太清宗剑峰的领军人物,只是如今距离她离开太清宗已有两千年了。


    贺兰青面色平静,指节敲打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发出清脆声响。


    她道:“目前我们手上大概有一千五百人,大多是中原地区本地的修士,其余地区的修士多是在自己的领地内战斗,她们对围剿太清宗只是嘴上出力。而太清宗虽然只有八百余人,但元婴、化神以上的修士不在少数。我们对太清宗的战局僵持住了。”


    盛夜虽然是主谋,但她主动选择坐在下位,贺兰青的左手边。


    比起之前分身在瑶光涧时的狼狈,她此刻看起来倒是优雅淡然无比,笑道:“只是暂时僵持而已,太清宗如今已是瓮中之鳖。它的盟友无法支援,宗门内的资源总有消耗完的一天。更重要的是,你们二位大乘期还并未出手。只待时机成熟,五色石、太清宗都将被我们收入囊中。”


    “呵,时机?”另一道有些尖锐的声音自盛夜对面响起,夹杂着明显的质疑和嘲讽。


    傅婉是在场几人中脸色最差的那个,夜明珠的光辉打在她脸上,衬得她惨白兮兮的。


    自从千年前突破至大乘,傅婉几乎不曾体会到这种虚弱的感觉,她恨恨道:“碧月剑尊,之前在临安的时候,你可也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呢!结果?五色石没拿到、沈家没垮;你浪费了个分身,还害我受了重伤!”


    “师尊,这样挨着有点热”鹿鸣意再忍不下去,皱眉抵住她肩头,轻声推拒。


    如今她过了十七,身子也日渐抽条,已然是和沈鸣筝差不多高,兴许还高过一丝,再不是当初那个尚还年幼的孩子,对师尊总有一种莫名的羞意,不喜欢被靠得太近。


    她这般推拒,但沈鸣筝只是想寻处地方坐,平时行事又没什么拘束,习惯性找人贴靠着,不觉得有何问题,听了她声音才偏头去看。


    一眼就瞧见小徒儿微红的耳尖,愣了下神,“徒儿还挺金贵,挨得近些耳朵都热红了。”


    鹿鸣意听完一僵,耳尖更红。


    但好在师尊她总算是撤开一些,直了腰,懒洋洋道,“这次画的不错,若方才没手抖就能用。”


    耳旁热息远去,鹿鸣意悄悄吐出口气,动动手脚,恍觉半边身子刚刚绷得太僵,有些发麻。


    “师尊平日为何画得如此轻松?”她只觉沈鸣筝是在意慰她罢了,想到师尊平日画符那得心应手的样子,不免心生敬佩,还虚虚藏了点羡慕。


    她见过这女人虚空画符,只轻轻划动几笔,就能引动一方符咒,这是何等的厉害。


    “你若同为师一般画了几百年,再如何也该熟了。”沈鸣筝看她几眼,终究是没把自己第一次画符便成功的事说出来。


    怕打击徒儿自尊心。


    只是牵过她的手,慢慢道,“你落笔不稳,轻一笔重一笔,注入灵力自然难控制,唯有手稳,心稳,神稳。”


    “下笔方有神助。”


    女人掌心覆在她手背上,执起笔,牵引着她一点点在符纸上描绘。


    鹿鸣意彼时满眼只有她浓墨般柔顺的发丝,露出一小块的玉白耳垂,满心只有身侧贴靠过来的暖柔馨香,手背上绵软的触感。


    心不稳,神也不稳。


    或许是她实在孺子不可教也,沈鸣筝也教累了,终于把她从朝眠峰放了出来。


    或者说,扔了出去。


    今夜无月,鹿鸣意只能在满天星子的天幕下,叩开了边临的门。


    “我没处去。”银发姑娘背后是闪烁星辰,银发也如披上一层星辉,柔柔晕光,晃得边临睁不开眼。


    紫衣姑娘哈欠连天,困得声音一会儿低一会儿高的,“小师祖又和仙尊闹矛盾了呀”


    鹿鸣意有时候宁愿她是个傻子。


    但好歹是过了一夜,第二日边临才清醒过来问她,“好几年没见你,那日你回去之后也不来学堂,”


    她斟酌道,“我还以为你被仙尊禁了足。”


    鹿鸣意木然想,被按在桌前画了好几年的符,也算是禁足吧。


    不,比禁足还折磨人。


    她那时以为看完两三本便差不多,但沈鸣筝全然没想放过她,看完一本就接着下一本送来。


    银发姑娘一想到那摞如山高的书籍,猛然抖了下。


    若说她畅然汲取知识的人生中最讨厌的是什么,那只有一个就是符箓。


    比学堂里学的任何东西都可怕的多。


    鹿鸣意不想再提这个,无事可谈只好关心起友人的近况,“你如今还住这儿,是进了兽阁?”


    上过学堂之后,定会分去各大峰上,边临还想留在云疏峰,只能是选择兽阁,但是她十分疑惑,只记得当初边临应当是喜欢剑道才是,怎么会选择御兽。


    “没。”边临讲起这个就心口疼,“我偷跑出来的。”


    大概是好不容易有了人诉苦,边临倒豆子一般把这几年受过的苦全倒了出来。


    鹿鸣意才知道她最后还是拜入了陆无隅门下,且是亲传门生,以剑阁那少得可怜的收徒人数来看,这姑娘的天赋的确是冠绝众人。


    但因为她是陆长老时隔数十年终于遇到的称心徒儿,所以分外严苛,按边临的话来讲就是


    “你是不知道,她从我干娘那抓了一只鸣晨鸟,每日太阳还没出来就打鸣,只一听见这声音,她就拿剑抽我起来!”


    “然后就开始练剑练剑练剑,一点都不让我出去放松,我都快练吐了。”


    “忒无趣!”


    看得出来边临怨念很大,鹿鸣意莫名想笑,又不好伤了友人的心,只能忍下,“那你如今修为到什么地步?”


    她这几年大多在画符,修炼得少,只到了筑基后期,按边临的修行程度来看,应当是到筑基巅峰才对,离结丹只差临门一脚吧。


    不得不感慨一句,这成仙之路果真是沈走沈难,她炼气圆满只需三年,而今筑基至后期,居然需要四年才达到。


    “筑基后期。”边临淡道。


    嗯?鹿鸣意讶然,“以你的天赋,不至于才是。”


    “陆无隅那个老女人让我压境界,”边临摇头,“我剑道水平在她看来太低,配不上我如今修为,所以先压下与剑道一同突破。”


    她拧着眉头抱怨,“好多死要求,到底有哪个剑修像她这样修为境界与剑道境界一比一提升的。”


    “真是疯了。”


    鹿鸣意本想意慰她,但一想到沈鸣筝也是压着自己学画符,也沉默。


    两只姑娘痛苦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们都是难得从重压里脱出身来,边临一盘算,决定去乐阁撒欢,“今日吟萧师姐奏曲,上回你走了没能听完,不如现在又去一次?”


    鹿鸣意顿住,勾起些不太美好的记忆,屁股似乎又在隐痛,她面露难色回绝道,“算了吧。”


    边临不知她为何这般反应,沉吟片刻,“那下山?”


    但无论怎样,都要等到了太清宗,再从长计议。


    一行人没有耽误太久,做了简单的修整后便即可出发。


    终于在第二天的清晨抵达了太清的地域,远远的,已经可以瞧见高耸入云的连绵山脉,以及透过云层所见到的、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


    那正是太清宗。


    经历生与死,鹿鸣意终于再度回到这个她生活了一百年的地方。


    这里有她死亡和复生的真相,也是如今九洲混战的最中心。


    第130章  关山难渡


    太清已经近在眼前。


    鹿鸣意远远眺望着那片仙雾缭绕的景色,眼前闪过无数回忆画面。


    她想起第一次到太清的那天,是沈翩尘和夏涣亲自送她和沈鸣筝来的。


    “城南那边新来的娘俩,你晓得不?”


    北原燕山城一处店门紧闭的裁衣店内,有位妇人正在油灯下穿针引线,忽开口同自家姑娘谈起来。


    姑娘蹲在她脚边梳线,闻言眼一抬低声回,“那两怪物?娘小声些,慎言。”


    “自打她两来了,城外大雪是沈下沈大,听说城东已是被雪埋了,好在有城主派人去清扫才没出什么人命,要我看”妇人却是自顾自接下去。


    “这雪灾就是她们引来的!”


    言之凿凿一句,惊得姑娘心也慌了,忙停手下温斥道,“娘!”


    “当初见她们娘俩可怜,我还送去过一些衣裳,现在想想可真是晦气,怎么不把她们赶出城去,再久点大雪要是埋到这儿城北可怎么办”


    妇人正心烦,没听她劝阻,眼里端得厌恶出声。


    百姓大多如此,只消得别影响自己过日子,对谁都是一副热心肠,若动了她一亩三分地,那再多邻里温情也是假的,心头早不知咒过对方多少回,盼是死了才好。人性薄凉而已。


    姑娘听她如此说,暗叹一声也不好回应什么,忧心往窗外望去。


    外头街道萧索,这段时日雪下太大,已经无人敢上街了,门口一竖幡旗被北风裹挟着雪屑挑开,烈烈作响,最后还是不堪重负,咔嚓一声脆折,与风扬长而去。


    不多时没了气劲,轻飘飘倒插在城南一座茅草屋前。


    “咳咳”虚弱两声轻咳自屋里传来,没能震去幡旗上一丝雪碎。


    茅草屋内虽烧了炕,但比起外头也暖不了多少,幸得几摞干草堆叠,稍稍留存一些热气罢了。


    “阿娘,你还好吗?”有只小姑娘蹲在床边搭着,顶头略糙的银发,翘起一两根毛边,像朵柔白略有褶皱的蘑菇。


    她水汪两只眼软软盯着床上女人,眸色竟是暗红的。


    说是床,其实不过干草编制成张草席,铺在黄土垒的炕上用以休息,简陋得很。


    女人艰难支起身,银发色泽较小姑娘的暗淡许多,甚至有些发灰,这会她又被灌进来的冷风激到,抵唇轻咳,但依旧柔和道,“阿乐,上来娘亲这儿。”


    小姑娘乖巧爬上草席,却只是跪于她手边,没有再动。


    女人无奈笑笑,把孩子抱进怀里。


    掂量掂量了这一小只的份量,她神思有些恍惚,心中觉着还是太瘦了,不免自责。


    因着样貌太过奇异,她们常常被其他城池驱逐,好不容易来到北原,这处城主愿意收留她们,还给了一小块院落和草屋。


    虽不大且残破,但对她们娘俩来说也是十分难得了。


    她本想是定居此地,接些女工讨生活,可才过完秋,便莫名来了一场雪灾,城中的流言蜚语愈发严重,不少也传到了这间小破屋里。


    骂得当然难听,可这些年类似的话听得多了,倒也不会太影响心情。


    不过她还是选择离开,自己无所谓,可小孩怎么能忍受这些辱骂,“阿乐,等雪停了,我们便收拾家当吧。”


    小姑娘唇抿得紧了些,揪住她的粗布衣裳,贴进她怀里小声道,“阿娘,我们又要走了吗?”


    她们已经走过许多次了,分明天大地大,却好像找不到一处属于她们的容身之所。


    女人没有回答,只把她抱紧,声音压得低轻,转而说起别的,“正巧近日无事,娘亲继续教你写字可好?”


    “好。”


    “我想学阿娘的名字。”小姑娘认认真真瞧看过来,抓着她的袖口,像在说什么人生大事。


    鹿余心头软和,揉揉她脑袋,“来,阿娘教你。”


    往日只有鹿余得了空闲,都会给她讲些故事,大多是些神仙事迹,妖鬼精怪一类,并借此教她识字,最近却不再讲了,似乎是有些急切,只教她如何书写。


    “娘,今日没有故事了吗?”


    “晚些再讲可好?”


    “好吧。”


    大雪厚重,像块大石,不仅压在燕山城百姓心口,也同样压在鹿余心口,她估算雪再下个三两日也得停了,彼时离开,寻一处山野停留作罢。


    可这大雪足足下了半月有余。


    太久了,久到燕山城如同死了一般沉寂,久到鹿余心有所感。


    她望着外头不见收势的大雪簌声,心口也隐有闷痛,本有所缓和的肺疾再度发作,又忍不住重咳两声。


    一手殷红。


    它果真找到自己了。


    鹿余收回视线,悄无声息擦净手上血沫,浅笑喊来炕上的银发小人儿,“阿乐,今日娘亲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来了阿娘。”小孩跟在她身边经历太多,性子较一般孩子早熟些,下地也是慢条斯理的,走过来步子不急不缓。


    可惜那头银发实在耀眼,再如何沉静也像只毛茸茸的雪兽。


    鹿余愈看愈觉得她可爱,愈觉得可爱心口便愈发酸涩,悄悄缓了一口气,等她过到自己跟前才一把将小人儿抱进怀里轻揉她发丝,声音温柔,“就叫鹿鸣意,要这般写”


    她拿着烧剩的木炭一笔一划示范。


    小屋地上已经没有多少干净之处,这些天被用以练字,大多都被炭粉糊得灰黑,写过擦,擦过写,层层叠叠,最后只剩下那个承载着鹿余所有牵挂的名字。


    鹿鸣意。


    此后漫漫流年,惟愿鸣意。


    鹿鸣意只是抬头用额间蹭蹭鹿余下巴,清粼粼的眼神落在她日渐红润的面上,“阿娘,您的病是要好了吗?”


    “您近来咳的少了,瞧起来也比之前精神。”


    她掰着手指头细数,最后偏头来弯眼,露出个稚气的笑,抱紧了鹿余的脖颈,“阿娘要是好全,日后就不用再那般痛苦了。”


    她所过的短暂年岁里,也曾得过几次风寒,深知那滋味不好受,于是推及娘亲身上,总是心疼,这会娘亲终于好了,她实在高兴。


    好了吗?


    鹿余勉力笑笑没答,只是继续教她。


    大雪又下了三日,在第四日正月初一之际,彻底停了。


    时和岁稔,瑞雪兆丰年。如此大雪,又在岁旦停下,想必来年定是丰收之年,各家各户都高兴出门来迎春,互相贺喜。城主府也摆开宴席,请各方入座辞暮迎新。


    燕山城终于脱出半月来沉寂的死气,重新活络起来,真似早春抽芽,生机自雪下勃发,峥嵘地长出满城欢声笑语。


    好一派阖家欢愉的热闹景象。


    但鹿余死了,死在鹿鸣意八岁那年深冬,大年三十晚。


    死得悄无声息。


    鹿鸣意守了阿娘一夜,双膝都跪得僵硬,她还牵着娘亲的手,脖子上是鹿余留给她的一小块温润的红玉,阿娘让她妥帖戴好,永远不要摘下来。


    她神情有些迷茫,静默了许久,才起身爬到炕上,昨夜烧的柴火还剩点余温,让娘亲身上好似也染了点暖意,她窝进阿娘怀里,像往常一般握住鹿余的一根指头。


    “阿娘,我腿疼。”她小小声抱怨道。


    没有想象中娘亲抱过自己揉腿的画面出现。


    “阿娘?”血瞳清澈,倒映了墨发女人稍稍慌乱的面容,印落下她不甚熟练的道歉,“为师只是”


    “您不必说了。”


    只瞧她这反应,鹿鸣意便再没了听下去的心思。


    她沉懈下来,心头只有无尽的荒芜。


    早该明白的。


    师尊自小就不会在乎她喜欢什么,需要什么,只自己心血来潮,觉得该施舍点关爱了,便喊人过来关心一番。


    她垂眼,将那墨玉镯子从手里拆下,递到师尊面前,温声道,“师尊,内门学子都会配发纳戒,我自去掌门那儿补领就好。”


    “这个镯子,”鹿鸣意声音有不甚明显的哭颤,“就还回于您吧。”


    她不知师尊说的是否为真,真真假假也不太重要了,无论是如何,自己的灵根同这些年来的修为的确付之一炬,再怎么解释也都落得这个结果,改变不了什么。


    但她不会真的怨恨这个女人。


    因为沈鸣筝的确在山洪前将她捡了回来,的确养了她许多年,的确让她有了一个家。


    如此快活过了这么多年,一切都是沈鸣筝给的,就算师尊要把这些都收回去,她又能如何呢。


    她什么都反抗不了罢了。


    鹿鸣意想明白了这些,忽就有心情笑出来,甚至替愣住的女人戴好那只镯子,眉眼弯弯,“您收好。”


    她笑得轻,太轻了,让沈鸣筝心口也似空了一块,莫名发慌,“徒儿用着就好,此物有镇煞之用,”


    说着沈鸣筝停住,此时徒儿煞气已除,哪还需要什么镇煞的法宝。


    鹿鸣意将她手推开,低问,“师尊,我还能修炼吗?”


    她自视过一回,但灵根已然破碎,还剩一团红色星云浮在丹田中央,根本调动不得任何一丝灵气。


    沈鸣筝沉默了片刻,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只温声道,“会的。”


    “会的,你且等一阵子。”她牵起点勉强笑意,“为师给你寻个法子。”


    鹿鸣意与她对视片刻,到底还是点头,“徒儿晓得了。”心里大抵有了数,知晓怕是难了。


    两人关系忽就这般降至冰点,虽还住在一个峰上,却说不上半句话,见也是少了,因着鹿鸣意每日都窝在屋里也不愿出来见她。


    沈鸣筝知她难受,没有过多打扰,只是让贪欢到了时辰便给人送饭食。


    鹿鸣意只觉着荒谬,她辟谷多年,如今竟落回不吃饭就要饿死的地步。


    她更是悲愤,恶心得饭也吃不下,再想师尊这么些日子,当真不管她,由她在屋里自生自灭。


    本还剩了些希冀的心,忽然就彻底失望了。


    这日清晨,鹿鸣意顿悟一般出了峰,在宗门游荡,思来想去她还是只能找边临。


    没有在云疏峰找到友人,她略一思索,拐去了从未踏足过的剑阁所在处折竹峰。


    折竹峰正如其名,峰上竹海广布,漫山遍野是青竹矗立,高大长直,似剑一般扎根地上,直指云霄,唯有风吹过隙时竹叶微动,吹走了些锐气。


    鹿鸣意自吊桥上望去,不免想试试在这竹海之上腾云御空的感觉,想来定然十分得趣。


    但她没有灵力。


    银发姑娘心尖泛痛,又想起师尊来,一时不知是悲还是恨。


    竹林中有羊肠小道,青石铺就,瞧来干净整洁,像是时常有人打扫,虽古旧但不荒废。


    “师尊别打了!我这就练!求求您了啊啊啊”


    走到半山腰时,前方突有一道熟悉的女声飞速靠近,鹿鸣意停住步子,只见边临往她这儿跑来。


    咻一道剑气直直朝那紫衣姑娘刺去,但边临这么些年,早已练出娴熟的躲避技巧,只一偏脑袋就躲了过去,脚下步子还不带停,像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她身后是一位容貌浅淡的玄袍女人,飞眉入鬓,墨瞳含几分寒意,唇色也极淡,冷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


    那道被边临躲开的冰蓝剑气斜飞,扎在一旁的竹子中段,毫不留情地削断了这有碗口那么粗的竹节,没有半分凝滞,继续往前飞去,生生截断了好几根青竹才消散。


    鹿鸣意见此不由惊骇。


    原来,折竹峰的折竹,是指这个折啊。


    她忽就觉着,边临能在折竹峰活这么多年,真算是天赋异禀。


    怪不得每回见着她都要先咒骂陆长老半个时辰。


    边临惊魂未定蹲在地上,一打眼就看见鹿鸣意站在不远处,讶然,“你怎的来了?”


    这话让陆无隅收起眼底那点寒意也看过来,朝她拱手,“何事?”


    陆长老在学堂里就威名显赫,因着上课时规矩严格,要求又极高,做不到还会体罚,几乎是人人都怕她,私底下还曾传过她会吃人的传闻。


    当然不会有人信,只是抱怨对长老的不满罢了。


    鹿鸣意念着帮帮好友,不再多想,答道,“我找边临有要事相议。”


    她说完愣住,师尊也常爱用这个借口。


    沈鸣筝的确是扎根在她记忆深处,若要完全撇去简直是伤筋动骨。


    念在她的身份,陆无隅寡淡的表情有了些变化,沉吟许久,才扫一眼边临,转身回去,“随你。”


    边临大松一口气,躺倒在地上,“小师祖直接住下就好。”


    她不需问就熟练答应,毕竟小师祖这么些年来,每回找她都是因为离家出走。


    鹿鸣意咬牙不好说她,只能沉默。


    剑阁门徒不多,峰上只有山腰稀疏几座小屋散布,很轻易就能找到边临的屋子。


    这姑娘也真是心大,那几本鹿鸣意分外眼熟的画本就大大咧咧摆在书案上,丝毫不怕被人发现。


    她无奈扶额,“你不怕陆长老发现你看闲书不用功练剑吗?”


    “这有什么!”边临硬气叉腰,“我每日都是完成了她任务才回来的,她能耐我何?”


    鹿鸣意摇摇头,对这姑娘很是服气等等。


    她惊颤停住脚步。


    那几本书,还在玉镯里。


    这时所有恨意都敌不过被发现的恐惧,银发姑娘慢悠悠的来,却风一般的卷回去了,徒留边临愣在原地,挠着脑袋嘟哝,“怎么了突然急成这样?”


    鹿鸣意向来直觉很准,就如现在,她心口跳得太快,甚至到了生疼的地步,只能停在桃树旁,用力按住胸口蹲下,试图缓解自己的失态。


    等过好一会平复后,她才起身理理衣袍,装作冷淡的样子去师尊房前敲门。


    一定不要被翻到


    “徒儿回来了?”只她一靠近,耳畔便响起一道传音。


    是师尊的声音。


    鹿鸣意霎时间不敢进去了。


    但她拧眉,决定还是要回书,以免夜长梦多。


    一想要见这个女人,鹿鸣意便恶心起来,身体都有些发颤。


    她神魂已把那日的疼,与师尊连在了一起,只消想到,见到,听到,都会不自觉隐痛。


    双腿渐软,鹿鸣意只能按手在门上撑着,咬牙等这阵儿泛起来的劲过去了,才微微喘气,后背汗湿一片。


    “在门口等什么?”沈鸣筝神识探去见她杵着不动,又传来一道音。


    鹿鸣意只好压下思绪,掐过清洁咒进去。


    屋里还是满盈檀香,之前闻来是意心,现在只余厌恶。


    她不太想靠近那女人,在门口磨蹭,步子挪得极慢,走得比那甲子年纪的老妇都艰难。


    沈鸣筝在懒躺在矮榻上,凤眸扫过来,见她这般模样不由扶额,语气似嘲似讽,“徒儿年纪不大,步幅倒挺成熟。”


    鹿鸣意一僵,恢复了正常,跨步到她跟前冷声道,“师尊找徒儿何事?”


    两人相隔几日再见,交谈的第一句话已是剑拔弩张。


    “怎的,这么不愿意见为师?”沈鸣筝倚着下巴朝她轻慢问。


    鹿鸣意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


    “唉,为师都晓得,徒儿若不愿见我,出去便是,只不过这功法啊,”沈鸣筝悠闲欣赏自个柔白纤长的手,叹气道,“看来是给不了你了。”


    嗯?功法?


    鹿鸣意猛一抬头,惊讶看她,“什么功法?”


    “为师既说过要给你找个能重修的法子,”女人今日穿得清凉,又不出门,墨发散开随意披在身后,柔润垂下一缕在胸前,鹿鸣意能闻到她身上除却那阵熟悉的檀香,还有一丝皂荚的味道,应是刚沐浴不久。


    “自然不会食言。”


    鹿鸣意一瞬想的是不可能,但她没旁的法子,只能寄希望于沈鸣筝身上,不信也得信。


    画本一事远不如修炼重要,被她果断搁置,银发姑娘逼迫自己放下芥蒂,切切问,“是何法子?”


    “嗯你过来。”沈鸣筝凤眸带笑,显然很满意她这般求知若渴的姿态,抬手朝她勾了勾指尖。


    窗前矮榻上,轻衫女人背光,周身盈一层光晕,愈发柔和,身姿躺得随意,又笑得柔媚,眼下那颗小小红痣随她眼尾稍动,徒给她面容多添了几分昳丽。


    鹿鸣意慢慢地,察觉到好像有些不对劲。


    但此时她已经凑到床边,只得顺女人的手倾下身子去听,心头乱麻,还带着点遗留之痛。


    鼻翼间浮动檀香与细微皂荚味让鹿鸣意忍不住将吐息放轻又放轻,几近到了屏息的地步。


    有点嘈杂,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愈发明显。


    只一瞬,鹿鸣意反应过来,羞意转成恼意,“您要说什么,不会又在唬我吧?”


    沈鸣筝轻笑一声,调儿低柔,似诱哄,“怎么会,为师真的给你编了一个好功法”


    鹿鸣意脖颈忽一重,妖冶美人已两手勾住她,额头与她相贴,“此法徒儿是第一个尝试的,”


    两人如今挨得极近,衣物交叠在一处,鹿鸣意血眸稍缩,掌心按在榻上稳住自己,心跳只这一瞬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师尊的温度轻轻包容了她,吐息扑洒过来,呵气如兰,像朝眠峰上缠绵的晚风,总爱勾人脸面。


    贴得有点太近了,鹿鸣意思绪凝滞,只能模糊瞧见师尊微红的唇色,看着似乎很好亲?


    女人似能察觉她的想法一般,抬手当真抚上了她的脸,鹿鸣意痒得一激灵,识海中忽涌入一大片画面与咒语。


    那些个画面里的动作大多是两人相交,痴痴缠缠,犹如情人般亲密无间的姿态。


    比那画本更惹人羞愤。


    屋里静静的。


    鹿鸣意撑起身子,疑惑地摸了摸娘亲微冷的脸,有些僵硬,按下去没能像平日那般回弹。


    “阿娘你困了吗?”她喃喃自语,又躺了回去。


    “阿乐也困了,要和阿娘一起睡。”


    耳边再没熟悉的呼吸声,唯有未熄的柴火时不时弹起点裂响。


    鹿鸣意躺得有点冷,她抱了抱鹿余,自顾自道,“阿娘,柴火好像快用完了”


    屋外是新年伊始的欢庆,白雪上铺天的红火。


    “阿娘,外头好热闹啊,我听见了炮竹声。”


    屋里依旧冷清,仿佛被大雪掩埋。


    “阿娘,雪停了。”


    “阿娘”


    一地缟素。


    鹿余的死讯对旁人而言无足轻重,短暂在人们心口轻滑过,留下些唏嘘,就被雪停与新春的喜悦冲淡,不消四五日便再没有人提起。


    像弹去衣角一点微尘,没有谁会在意。


    不然该如何呢?非亲非故一个女人,活着时是谈资,死了好像也不会对燕山百姓有什么影响,或许日后提起只会剩一句,


    可惜了死得太早,就剩下个孤苦伶仃的孩子。


    “这孩子可真是命苦,这么小没了娘以后可怎么办啊?”


    “说不定会有哪家人愿意收留她。”


    “说什么晦气话呢,雪灾那事你忘了?”


    “走走走,别说了,那孩子过来了。”


    人群喧闹止在银发孩童的跟前,大家都默契地绕过她行走,不愿给自己的新年沾上死气。


    “节哀。”倒还有一人说了点温情的话,是燕山城的城主。


    一位面容和善的女人,为官清正,十分体恤民情,不然也不会收下流浪而来的鹿余母女,如今也是念着鹿鸣意年纪尚小,帮忙将鹿余下了葬。


    不风光,也算不上体面,简陋拿布一裹,放进棺木里,便在城外随意找了处地方埋下,好歹是入土为意。


    鹿鸣意料想自己应当是要难过的,可直到鹿余下葬后,她都没能找到阿娘离去的实感。


    阿娘死了?哈鹿鸣意猛然从床上坐起,心口猛跳,浑身上下似乎还泛着那种直达神魂的痛,下意识先是瑟缩蜷起抱住自己。


    许久,她终于放松,像被伤过所以格外警惕的小兽,先是抬头张望了一下四周。


    这里?


    太熟悉了。


    鹿鸣意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儿是师尊的房间。


    沉暖的檀香,舒适的紫檀木床,还有窗旁那张茶几,都熟悉得让她心尖发疼。


    她为什么在这儿?她不是在蓬莱吗?


    鹿鸣意只觉平日柔和的檀香熏得她难以呼吸,让她只想逃离。


    难道是梦?


    她摸了摸自个身上,的确没受什么损伤,缓缓松懈下来。


    果真是梦,师尊怎么可能会那样对她


    鹿鸣意僵住。


    她分明感受到,自己丹田处充盈的灵海无影无踪,连灵根都不知去向。


    所以,那不是梦。


    鹿鸣意呼吸顿重,脸色全然灰败下来,那股痛意仿佛刻印在她神魂之中,光一回想便不住颤抖,胃里阵阵翻涌,疼得恶心。


    为什么


    想谁来谁,屏风后款款走来女人的身影,最后停在床边,虚虚落下点暖香。


    鹿鸣意第一反应竟是惊惧,浑身战栗后退,而后才是怒,暴起揪住这女人的衣襟下扯,直直望进沈鸣筝琉璃色的眸子里。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沈恼就沈难过,气到极致眼泪已经比她的话先一步淌出,流了满面。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师尊


    沈鸣筝只是慢慢抓住她的腕子,将她手从自己领口处扯下,垂眼道,“徒儿可还记得你那次坠崖。”


    她实在冷静,神色淡淡,奇异让鹿鸣意压住了冲动,塌下肩,“我十岁那次?”


    “怎么了?”这会儿她不想喊沈鸣筝师尊,心里有些膈应。


    “那时徒儿说自己失去了意识,”沈鸣筝倾身,指尖搭在她眼尾,慢慢擦净那点泪水,“其实是煞气入体,这丝煞气不知为何与你共生,在你根骨显生之时才终于显现。”


    她低低柔柔解释,手上动作也轻,似春风拂面,眼底满是温和。


    鹿鸣意却再难接受她的亲近,下意识偏头躲开来,离她远了些。


    沈鸣筝一顿,装作无事发生似的是收回手,指尖蒸干了那抹水色,“除煞本就艰难,再加之此煞与徒儿神魂交缠,若贸然分离,易伤根本,但任你修炼下去也不行,得了灵气助长,这丝煞气亦会愈发融入你的根骨。”


    “只能是在结丹前筑基巅峰之际,身体接近金丹修士那般强韧,能撑得住消煞之痛,煞气又还没彻底与神魂融合,此时利用阵法祓除最为合适。”


    她解释如此多,鹿鸣意却只是觉得自己可悲,轻声问,“为何不告诉我呢?”


    “为何什么也不说?”


    “为何不过问我的意见?”


    鹿鸣意闭眼深深颤息,“你可曾真正在意过我的想法?”


    “师尊。”她睁眼,血眸略带嘲意。


    沉沉望进沈鸣筝眼底。


    怎么会呢?


    她抱腿蹲在阿娘墓前,失神看着竖在土堆上的小木碑,咂摸不到什么情绪来。


    怎么会,阿娘那天夜里分明还温柔同自己讲着故事。


    鹿鸣意沉默如一朵瑟缩的蘑菇,死死扎根在埋葬娘亲的土里。


    怎么会?


    她蹲了许久,终于在眼前阵阵发黑时慢腾腾想起娘亲留下的嘱托。


    好像,是叫她去一处叫上清宗的地方。


    鹿鸣意有些艰难地回想,可脑中关于娘亲的记忆却愈发模糊,唯有点只言片语能捡起来,凑不成完整字句。


    宛若有人在她心口蒙了层纱,雾蒙蒙的,隔去了她所遭苦痛。


    倒像是种保护。


    “鹿鸣意?”城主找到了她,“你阿娘同我拜托过后事。”


    “明日你便顺道跟着出城的商队,启程去上清宗吧。”


    于是她就这样坐上商队颠簸的马车,孤身一人出了北原。


    远处连绵山峰脱了雪衣,露出大片大片青黛之色,山腰处还轻飘飘缀了段凄清云雾。


    鹿鸣意沉闷的心口好像突然被这云雾破了道口子,冷风倒灌而入,激得她全身颤抖起来。


    鬓角隐隐有些蜿蜒凉意滑落。


    鹿鸣意恍然抬手摸了摸,手心冰润。


    她哭得也是这般悄无声息。


    同娘亲的死一样。


    鹿鸣意最后见到的,是关渡一席青衣的背影。


    她曾经为了感情而逃离西北,如今也将因为感情而回到西北。


    而关渡在离开前留下了一句话:“鹿鸣意,如果要易容的话,你就用我的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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