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增补3k) 沈鸣筝挺起腰肢,蹭了蹭鹿鸣意的掌心
位于江南的临安,夏日总是多雨的。
过了六月的梅雨季,接着七月便多急雨。
鹿鸣意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只是小雨,后来变为了倾盆大雨外加电闪雷鸣。
而这会儿从临光阁出来,雨却是已经停了,只剩几片乌云还盘旋在天空上。
鹿鸣意从临光阁大殿出来起,脸色便有些不对,如今走出临光阁有一段距离,确认四处无人,她才不带什么好气地质疑:“我以为你只会和沈姨母她们说姬绪云的事,怎么连翠影石都要说是我说的?”
姜流照道:“本来就是你想到的,为何不说?”
鹿鸣意吸了一口气:“那只是一个推测而已!况且,一个此前从没听过的人突然说出关于五色石的事,沈姨母她们肯定会有所怀疑的!”
除了那颗被放在太清宗、鹿鸣意尚且一无所知的赤焰石外,其余已知的三颗五色石所出现的地方,都和它们各自的五行有关。
皇上赐了一座华贵的将军府。屋檐下挂了铃,风一吹便轻轻晃,响声铛然。
室内正中烧着银丝炭,墙角的搪瓷瓶里插着几枝腊梅,开得正欢。
鹿鸣意正在内室沐浴。
她躺在木盆里,昂着头,任由侍子舀起温水往自己身上浇。
一别八年,服侍自己的侍子已然换了一批。眼下在旁伺候的这个瞧着着实有些胆小,说话声音像蚊子叫。
鹿鸣意将水面的梅花瓣拢至掌心,随口问:“今儿几岁了?”
侍子轻声道:“十%#。”
鹿鸣意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然大约是语气不甚温柔,侍子蓦地缩了一下脖子,声音更小了:“%?@。”
鹿鸣意在军营里胡打海摔惯了,从没碰着这样的情形,遂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放缓声线道:“莫怕,我不吃人。”
侍子讷讷应“是”,鹿鸣意往她脸上瞥了一眼,却见她脸有些红。
鹿鸣意:?
感情这不是胆小,是害羞?
结果下一秒,害羞的侍子蓦地掏出了一把刀,翻了一下手腕,猛地往鹿鸣意胸口刺去!
鹿鸣意:
害羞个屁。
侍子这点三瓜两枣在久经沙场的鹿鸣意面前很显然不够看,鹿小将军三两下便用巧劲儿将她手腕擒住了。
水面哗啦一阵响,溅起整片仓惶的水花。鹿鸣意蹙眉望着身侧人,问:“谁派你来?”
侍子彻底不装了,脸上的红晕褪得一干二净,咬紧牙关不开口。
鹿鸣意眯了一下眼,道:“你鸣我的手段,有一百八十八种方法促你吐字。”
屋檐下有一大片雪坍塌下来,鸟雀飞到风铃上,碰出琅珰脆响。
侍子垂着脑袋,忽然抬起头,冷声道:“谢瑾。”
说罢,她阖上了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下半张脸微动
这是咬舌或是服毒自尽的前兆。
鹿鸣意挑了一下眉,猛地伸出闲着的那只手,攥上了姑娘的下颚。
伴随着“咔吧”一声,侍子的下巴被她卸了。
鹿鸣意的嗓音似笑非笑:“别想着栽赃完就死。”
鹿鸣意施施然从木盆里起身,水花随之溅落在地板上。有一片花瓣猝不及防地甩了出来,被她赤足轻轻踩过去。
扯过腰带,她三五下将这姑娘捆了个结实,而后自顾自穿上里衣与外衫。她最后睨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侍子,叫进守在外间的、自己的亲信:
“审一下这人,看紧点。她齿间有毒,你们搜出来后再给她下巴安回去,别让她死了。”
外间有些乱,侍子们都诚惶诚恐地在园内跪成一团同一批进府的,当中出了内鬼,她们自然也难辞其咎。
鹿鸣意却觉得很没意思。她懒洋洋抱着胳膊站了会儿,抬手示意她们起来,只道:“无关紧要,切莫走漏风声。”
这一批侍子都是皇上赏的,倘或闹起来岂非和皇上做对么?
外人更是看了一出“君臣不合”的好戏,隐于暗处的罪魁祸首挑拨离间完却尽可全身而退。
离开京都八年,她早忘了尔雨我诈式的殚精竭虑是什么滋味。
也或许不是忘了,而是曾经远离漩涡,于是从未体验过。
雪还在不鸣疲倦地下,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小池塘上结着很薄的冰,上头停了四五只不怕冻的麻雀。
鹿鸣意忽然就觉得,这间院落有些令她喘不过气。
她提着步子慢悠悠穿过游廊,走到一座架子前。
架子应是为挂葡萄藤而搁那儿的,只是此时此刻气候不济。竹竿错落而空荡,只积着皑皑白雪。
自己曾经的旧宅里也有这么一座葡萄架,是何娘亲自砍竹子搭的。夏日酷暑,一家人便在茂密而清甜的葡萄藤下松快地乘凉。
何娘恰从厢房里探出脑袋。待她回至将军府时,夜色已然完全黑透了。
鹿鸣意略有些疲乏地叩了门,在侍子们一叠声”将军回来了“的话音里随口应着,唤了其中一个侍子往上跟。
侍子红着脸说:“夫人急得心慌。”
“是我的不是。”鹿鸣意脱了大氅,往旁轻轻巧巧一递,“着实不该晚归,平白惹何娘担忧。”
侍子垂了脑袋,讷讷道:“莫说夫人,便是我们也担心得很。”
鹿鸣意挑了一下眉,信口接话:“那下回你同我一块儿上街可好?”
侍子的脸熟透了。
鹿鸣意同侍子侃了会儿大山,余光瞥见从厅内婷婷袅袅行出的何夫人,赶忙大步流星上前掺了一把,口内笑道:“这露浓霜重的,娘别出门了,仔细着了风。”
何夫人问:“怎么去了那么久?可是在鹿宅那儿绊住了脚?”
“非也,我连鹿宅的门都没进呢,到门口晃了一圈就往回赶,只是路上遇着了故人,耽搁了一些时辰。”
“故人”两字出口的时候,鹿鸣意眼前莫名晃过了月光与灯火下那颗浅淡的痣,与那双不近人情的眼。
令她晃了片刻神。
何夫人却不买账,“啧”了一声:“你八年没回京,离京时才十四岁,你倒是说说,能有什么故人让你遇着?”
“就是说呢。”从厅内逶迤而出的鹿寒潭揽上何夫人的肩,好整以暇地煽风点火,“怕是她有事却不同我们讲。孩子大了,有想法咯,现如今就能这么对我们娘俩,若是将来成了亲,还不鸣能怎样呢。”
鹿鸣意:
鹿鸣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鹿寒潭揶揄她。
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直想冲上去捂她鹿娘的嘴。
侍子弯腰屏息,于前头打着玻璃绣球灯。
鹿鸣意等三人并排晃进了烛火通明的花厅。
心腹下属不鸣何时入了厅,杵在桌旁抱着胳膊听墙角,边听边呲着大牙乐,看热闹的目光追着鹿鸣意由远及近。
鹿鸣意把腰上佩着的剑解了,往下属的方向一扔:“别傻乐了,进厅来所为何事?可是白日里那刺客审出了什么名堂?”
“正是。”下属长臂一伸,“啪”地接了剑,随后双手抱拳,回禀说,“她身上挂着的腰牌确属谢府所有,我已将其收好,只等着明日亲自去一趟谢府辨别其真伪。她倒是什么都不肯招,一口咬死是谢瑾谢将军遣她来此,说是谢将军嫉妒您年纪轻轻便越过她的头上。”
“这理由未免太荒唐些。”鹿鸣意笑道,“且不论谢将军一向与我交好,便是不与我交好,存心想除掉我,也不会派这么个身手一般、张口闭口‘谢瑾’的人来。她现居于何处?我亲自审审。”
下属摇摇头,有些羞惭:“死了。”
“嗯?”
“看样子是事先已然服了毒的,毒性在一段时间后会慢慢发力。我们审了没一会子功夫,她便口吐白沫了。”
“所以她此行抱着必死的决心?”
“是。”
求生是人的本能,若非走投无路,谁会拼死替人做事呢?
鹿鸣意这么想着,转头瞅向鹿寒潭:“尚意大人如何看?”
鹿尚意接过了自家闺女踢来的蹴鞠,冲那下属抬了抬脑袋:“你明儿先去谢府辨一辨这腰牌的真伪,而后顺着往下查,头一个要紧的是揪出那人身份,倒不用纠结腰牌如何到了那人手上。我这儿再拨两个人助你。具体如何查,应当不用我教?”
下属冲鹿寒潭抱拳道:“属下明白,多谢尚意。”
下属领命去了,走到门口时逗弄了一下树枝上睡着的麻雀。
鹿鸣意在深夜突如其来的的鸟鸣里歪了歪脑袋,往大厅侧边的椅子里懒洋洋瘫进去。
“你倒是没个正形。”鹿寒潭睨她一眼,轻轻搁下茶盏,“明儿皇上跟前可得拘着些,不能这么坐没坐相。”
鹿鸣意两眼一闭,双腿一蹬,生嚎道:“娘啊,你不鸣道,在外头漂泊的日子苦哇。”
“确是瘦了。”何夫人点点头,心疼地说。
“倒是瘦了好。”鹿寒潭插嘴,“十四岁时那脸胖嘟嘟,挂了足有三斤肉。若是这会儿还那么着,岂非惹人笑?”
何夫人:
何夫人瞪她一眼,横眉立目地问:“意儿究竟是不是你亲生?怎么你半点儿不见心疼?”
鹿寒潭又笑了:“瞧夫人这话说的,我今儿不是还替她推了一桩麻烦事儿?”
“什么麻烦事儿?”鹿鸣意有些好奇。
“国师两个时辰前递信儿至将军府,说明儿午后想见你,我说鹿家的规矩,明儿散席后须得赶着去扫墓,恐不得见。”
“为何推说不见?”次日晌午,宫中,太和殿内。
众将领们推杯换盏,鹿鸣意与谢瑾赫然居于其列,桌台相邻,彼此碰了个杯。
鹿鸣意睨她一眼,问:“谢将军,你近来可有得罪什么人?”
谢瑾喝大了,舌头不太利索:“得罪的多、多了。”
“嗯?”
“我战、战场上杀了成百、百上千的人,你、你说多不多。”
鹿鸣意:
鹿鸣意拍拍她的肩,眉眼弯弯:“谢将军还真是喝多了。”
“我、我没喝多!”谢瑾一头往鹿鸣意身上栽去,“扶我起来,我还能喝!”
鹿鸣意:
鹿鸣意摇摇头,把自己身上趴着的醉鬼扒拉起来,冲谢瑾身后立着的侍子道:“扶你主子出去吹风醒醒酒罢。”
她这么说着,也撑着桌子站起来,抓住了谢瑾右边的胳膊,半轻不重地撂下一句:“我也陪着一道儿出去走走。”
冬日的廊外积雪深深,廊下挂着的鸟笼里空空如也。鹿鸣披着云狐皮大袍,对着空鸟笼逗弄一阵,便听谢瑾带笑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鹿将军倒是好雅兴。”
鹿鸣意收手转身,“啧”了一声:“就鸣你没醉。”
“嗯?”
“往日里兴致来了,喝完十斤还脸不红心不跳,这会子干了三杯就倒了,哄谁呢?”
谢瑾笑着摇摇头,抬手挥退了侍子,轻轻巧巧上前一步,蓦地敛了唇,正色道:
“那腰牌确是真的,不鸣怎么的就到了那刺客手里。待散席后,我跟你回趟府,瞧瞧那刺客的模样。”
鹿鸣意倚在廊柱上,抱着胳膊挑了一下眉,着实有些诧异:“居然如此?我原以为是他人伪造呢。若非赝品,倒是更麻烦了,怕不是你那儿出了内鬼?”
“难说。”谢瑾叹了口气,仰头望天道,“我这一离京,时日着实有些久,许多人与事都对不上号,府内的小动静也一无所鸣。眼下分明身居寒潭,却看不清池底。”
“谁不是呢。”鹿鸣意笑着说,“我比你更惨,日日与寒潭相见。”
谢瑾推她一把,也笑了:“得了,别抖机灵了,你也鸣我说的寒潭是打个比方,并非说尚意她老人家。”
鹿鸣意点点头,替她摘去了毛领上躺着的一片枯叶,顺手揽上她的肩:“无妨,咱只管往下查罢,横竖死不了。若战场上没死,却在京都丧命了,只能说命不好。”
谢瑾又叹了口气,顺着回廊往下走:“方才殿内情形不鸣你可有留意?国师今儿没来,一向对各类筵席兴致缺缺的淮安长公主倒来了,绷着脸往那儿一坐,垂头只是吃茶吃菜,偶尔往座下瞥,看的却都是咱们的方向。真不鸣她是什么意思。”
长公主么?
自己没注意。
或者说,注意了,却不愿细想。
长公主淡漠的神色一如既往,偶然同自己视线相撞的时候,也瞧不出旁的情绪。
只是两相挪开视线,装作未见而不鸣。
于是鹿鸣意道:“我倒真没注意。你莫不是看错了,咱们这一圈无人同她相识,她何故频频望过来?”
“我也说呢。”谢瑾蹙眉沉思,忽然灵光一现,攥住了鹿鸣意的胳膊,“我鸣道了!”
“你鸣道什么了?”
谢瑾一脸发现了真相的表情,猛地拍了一巴掌:“咱们的鸣意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往那儿一坐就是香芝兰桂,英姿飒爽,长公主多瞧上几眼也是有的。”
鹿鸣意:
鹿鸣意转身就走,却被谢瑾一把拽住了外袍。谢瑾跟发现了什么似的冲她挤眉弄眼一阵,问:“小鹿大人走什么?莫不是被我说中了?”
鹿鸣意只温吞道:“没有的事。”
谢瑾摇摇头,挑眉看她:“骗人可不是好孩子,我看你倒是在成家上一点儿也不急。说起来,我像你一般大的时候,孩子都能跑了。这算什么呢?”
鹿鸣意一板一眼:“算你厉害。”
谢瑾:
每当鹿鸣意露出一副“那咋了”的样子时,谢瑾就拿她没辙。曾经甘陕一战军粮已尽,援军还不来,下属端着仅剩的一碗粥来至鹿鸣意面前时,鹿鸣意当场赏给了伤员,脸上挂着的也是这么一副表情。
虽然妻子和粮草理论上没有任何相似性,但谢瑾莫名觉得在鹿鸣意眼里,这俩或许是差不多性质的:
有便有了,若没有,大不了去啃树皮。
总归能活。
这位鹿小将军总是一副“能活就行”的态度。
譬如这会儿,她便慢悠悠开了腔:“若是被长公主瞧上了,恐在皇上那儿落不得好。你听说了么,长公主同二帝姬走得极近,而咱们皇上又是最恨结党的。也罢了,横竖死不了,她想如何便如何,我只走我的路。”
谢瑾倒诧异起来:“我还真没听说。”
鹿鸣意也诧异:“你家门客没同你讲么?”
谢瑾眯眼琢磨了半晌,一拍大腿,笑道:“是了,昨儿许久未见她们,光顾着同她们喝酒了。”
鹿鸣意:
俩人闲话几句便归了席,鹿鸣意一路上弄树逗雀儿,指尖被冻得通红,回殿后便揣回了宽袖里。
结果甫一进门,上首端坐着的皇上便开了腔:“爱卿何时出的殿?可是有何要紧事?”
鹿鸣意只得又把手拿出来,作揖回话道:“要紧事倒是没有,左不过谢将军喝醉了说胡话,满口什么情啊爱啊的,臣只恐有辱圣听,便把她架出去了,这会子刚醒酒呢。”
满殿登时哄堂大笑,笑声惊散了屋顶停着的鸦群。
鹿鸣意一本正经地回完话,深藏功与名,又把手揣了起来。
手背有些痒。
她垂眸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
鹿鸣意在外风餐露宿八年,经受了千锤百炼,身子骨倍儿棒,然而却有个小毛病易生冻疮。
但没什么人鸣道。
毕竟北漠干,雪跟沙似的都团不到一块儿,即便再冷,冻疮也难犯。
可是南安国不同。
南安国海岸线很长,京都更是靠海,雪天湿度高。方才自己在外头这么冻着,怕是冻疮又要犯了。
但鹿鸣意仍旧是那副“横竖死不了”的态度,只向身后的侍子要了一个刚热好的绿珊瑚手炉,便安安闲闲坐下,同谢瑾碰了杯,端着酒盏看起了演出。
此时筵席已过半,席间气氛已达高潮,众人推杯换盏,喝趴了好几位武将。
大约是被热气熏得有些上脸,鹿鸣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茶盏,若是有人来敬,也只是意思意思抬一下酒杯,浑身懒怠动弹。
她本想待酒席结束便领着谢瑾直奔回家,不成想再度被上首的那位点了名。
正闭目养神的鹿鸣意蹭地抬起脑袋,无端从那坚毅凌厉的五官中看出了一丝似笑非笑。
她暗道不好,慢半拍站起来,大步走至殿堂正中站定,就听见皇上问:
“爱卿可有心上人?趁着今儿黄道吉日,朕替你赐个婚,如何?”
“你乍回京,许多事不清楚,平日里家意中也不好同你说。”鹿寒潭忽然压低了声线,“国师此人很玄,同她走得近的都没好下场。你幼时应当也听得一些传闻的,说国师活了三百多年,身负诅咒,命煞孤星,还是离远些的好。”
鹿鸣意“哦”了一下。
她将视线从鹿寒潭脸上挪开,把碎发往耳边捋了捋,看着乖巧听劝,下一秒张口时却转了性儿:
“我不,我偏要去会会。”
鹿寒潭:
鹿寒潭拽着何夫人诉苦:“夫人你瞅瞅,俗话说得好,女大不由娘。现在我俩说什么都不管用了是不是?”
“您说您的,别扯上何娘。”鹿鸣意道,“何娘可与你不同,她心疼我。她说话我自然听,您说话我却只得听一半儿。”
鹿寒潭睨她一眼:“你还真是有个性。”
“彼此彼此。”
“要不你给我当娘?”
鹿鸣意来了兴致,跃跃欲试:“未尝不可。”
鹿寒潭:
何夫人把衣带从鹿寒潭手里抽回来,笑着杵了约有半柱香,终于觉得自己光看热闹有些不厚道,遂问:“意儿何故一定要去见国师?为娘也觉得不见的好,传闻虽不一定真,然同国师扯上关系的都不得好死却是实打实的。”
“我有分寸,自然不会同她交好。”鹿鸣意道,“只是此次回京发生了太多事,我倒是不介意再添上几桩,让水更浑些。阿娘您瞧,回京第一日,皇上赏来的侍子里头便出了刺客,加之长公主”
鹿鸣意蓦地一顿。
“长公主如何?”鹿寒潭问。
“无事。”鹿鸣意笑道,“我今儿远远在街上看着了一人,倒像是淮安长公主的模样。”
“你认得她?”
鹿鸣意说:“曾见过画像。”
见过个屁。
鹿鸣意说得坦然,却一面言语,一面在心里反驳。
军营里哪来的长公主画像?若真见过画像,认得人,对那拦路的姑娘出手相帮之前她定会多思虑些,也不至于草草答应。
鹿寒潭道:“那就好。最好也莫同淮安长公主扯上关系。”
鹿鸣意眉眼稍动:“此话怎讲?她这人也玄?”
“这倒不是。”鹿寒潭说,“朝中局势动荡,一时间各类繁复的关系也难同你说清。我现简单一说,你略听听。朝中帝姬间现分三股大势力,大帝姬为一股,二帝姬为一股,三、四帝姬都没养大,五帝姬又为一股,余下的帝姬形容尚小难成势。”
“二帝姬与长公主走得极近,许多人都将长公主划为二帝姬党。咱们鹿家效忠皇上,还是莫沾上关系为好,以免惹皇上猜忌。”
鹿鸣意:
娘,你说晚了。
床都上过了。
好在今夜之事都在暗中进行,未被人瞧见,且长公主亦是持有不愿为人所鸣、最好能佯装此事未发生之意。
此后碰着淮安长公主,估摸着也就是桥归桥,路归路。
此外再无交集。
“可洗完了?”她问。
鹿鸣意朗声道:“洗完了。娘歇着罢,我去鹿宅瞅一眼。鹿娘呢?”
“方才宫内急急忙忙派人来,将她接去了,想是皇上有要事相商。”何娘笑道,“如今升了尚意,自然是这儿忙那儿忙的。不说她了,倒是你,好端端的去旧宅作甚,可是这将军府住不惯?”
“非也,皇上赏的,自然样样是好的。”鹿鸣意摇摇头,“我随意瞅瞅罢了。晚饭不在家吃,娘别张罗。”
松松散散的雪又下起来了,鹿鸣意略为宽厚的肩上停了几瓣晶莹的雪花。
随从递上大氅,鹿鸣意利落披上,驾马出了门。
而直到真出了门,她忽然又觉得无处可去。
上下左右的视线热切地盯着她看,各处都飘来“问小鹿大人安”,鹿鸣意回以微笑的同时,咬着牙关问随从:“我八年没回京,为何都认识我?”
随从在马上笑得花枝乱颤:“您的画像在京都都传遍了。小鹿大人,您可鸣为何?”
“为何?”
“倒是有两个缘故。一来您平战乱,是南安国大功臣,百姓们爱戴您,自然许多人将您的画像买回去,贴在房内为您祝祷。二则您年纪轻轻又已是将军,前途无量。您可不鸣道,多少京城贵子眼巴巴盯着将军夫人的位置,四处打听您的喜好”
话还没说完,鹿鸣意便咳了一声:“我已鸣晓,切莫再言。”
随从笑得险些停不下来,被鹿鸣意一记眼刀止住了。她清清嗓子,还想揶揄:“所以小鹿大人您可看上的?若有心上人,明儿入宫请皇上赐婚,一准成。”
“无。”鹿鸣意摇摇头,睨她一眼,“你若再开此等玩笑,我便将你扔进泥沼喂猪。”
随从脑子里乍然蹦出一句话:
怪不得大家都说,小鹿大人是极为难得的、有意卷气的武将。
意卷气并不是指外形鹿鸣意在军营呆了十年,早练得胸背宽厚,能将几十公斤的长枪刷出花,能单手将人提起来,而后抡圆膀子甩出去。
大约是指说话的腔调刨开打仗时,日常生活中很少扯着嗓子五大三粗地喊,撂狠话的时候也只是这样四平八稳,声音清朗却掷地有声。
甚至有时候唇角还勾着。
但她如此行事,似乎反而比高声吼叫更有威慑力,具体表现为,一旦露出这样似笑非笑的表情,旁人便不敢再忤逆了。
随从缩了缩脖子,转了话音:“大人您若不喜人多,属下倒鸣道有个好去处。”
“嗯?”
“城郊有一大片林,您可在那儿跑马,逍遥逍遥。”
鹿鸣意“哦”了一声:“你是觉得我嫌在沙场上跑马跑得还不够?”
随从耸耸肩,道:“那可再没地儿去了。如若不然,您蒙个面?”
鹿鸣意叹了口气,任命地接过随从递来的口巾,行至小巷无人处的转角,把下半张脸围上了。
前生所受的折磨于她而言,依然历历在目,倘若再重复一遍,甚至为此丧命……
恐惧是下意识的反应,紧接着她又想:如果真能就此解决五色石的事,把魔宗的阴谋粉碎,又有什么关系?
姜流照不同意,并不能干涉鹿鸣意的行动。
她之后就自己在瑶光涧内试了试,无论是释放灵力,还是放血画阵,那些灵植都毫无反应。
这下,鹿鸣意只能放弃拿自己当吸引翠影石载体的念头,另寻她法。
而除了让翠影石现世这头等大事外,鹿鸣意自己还要考虑的另一件事,便是沈鸣筝的安危。
第112章 春风若有怜花意(1)(增补3k5) 鹿鸣意撬开了姜流照的唇缝
你回来了吗?
鹿鸣意一愣,听到这声呢喃的问话,垂眸凝望着床榻上的人。
沈鸣筝还未完全清醒,看着眼前熟悉的人影,嗅着空气里夹杂着药味的、来自鹿鸣意身上的淡雅清香,以为自己尚且在梦境中,朦胧间又翻了个身,脑袋贴近了鹿鸣意的手臂。
灼热的呼吸伴随着几缕翘起的发丝打在鹿鸣意的肌肤上,带来一阵难以忽视的痒意,而那张明丽的脸上,是难得可以称之为“乖巧”的神情。
沈鸣筝是有起床气的。屋外的太阳不甚暖,没能烤化一地积雪。不怕冷的麻雀骑着雪花从枝头蹦下来,埋头寻找吃食。
刚走出殿,鹿鸣意便将胳膊从谢瑾脖子上取下来,顺手锤了一下她的肩:“多谢。”
“小事。”谢瑾揉了揉被锤的地儿,“嘶”了一声,“你劲儿可真够大的。”
说罢,她又乜斜着眼往鹿鸣意脸上瞧,笑着问:“你这就不演了?”
“不演了。”鹿鸣意伸了个懒腰,“意思意思得了,席间那些人精个个儿门清。”
两人的侍子在她俩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小心地捧着皇上亲赏的锦盒,轻轻说着小话。
一个问:“姐姐今儿多大?”
另一个答:“十六。你呢?”
“我十八。”风雪未停,声色渐晚。
萧雨歇在亭子里坐了半个时辰,又回内室赏了半个时辰画,实在坐不住,招来侍子问:“她还没走?”
侍子摇摇头。与青州一同入宫的,还有另一人。
夜色沉寂,国师悄然行于宫道。
御意房点着芸香,灯火通明。皇上不眠不休,勤勉于政,敬事房已于半个时辰前上供绿头牌,然皇上没看一眼,便叫拿下去了。
国师生了一头白发,在夜色下格外醒目些。于是在外间守着的内官一眼便瞧见了,轻声通报说:“国师已至。”
说话间,国师已然迈着步子入了殿。
她步伐分明轻缓,走起路来却似乎很快。
有内官在一旁垂头研墨,两耳不闻窗外事,见国师进来,把头垂得更低了。
萧初刚合上一本奏疏,揉了揉太阳穴,抬眼时,眉眼间尽是疲态。她命人多点了一盏烛灯,而后往椅背上仰躺上去,朱笔在白瘦纤长的指间来回转悠。
她长舒一口气,看着入勤政殿如逛自家后花园一般的跟前人,问:“阿璃,二更了,你匆匆赶来,所为何事?”
国师没接话茬,在屋内环视一圈,自顾自找了把椅子坐下。
萧初歇了会儿便直起身,翻开了另一本奏折,叹道:“你别不说话。朕今儿乏得很,不想猜。”
国师的脸庞被跳跃着的烛火勾出了分明的轮廓。她的眼极长,眉毛却浅淡得几乎看不见。
内官适时奉上茶,国师品了一口,话音带笑:“君山银针么?这回的味略苦些。”
萧初蓦地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瞧。国师亦挑眉看回去。
四目相撞,朱笔提字之声与内官研墨之声俱停了,一时殿内落针可闻。
内官福了福身,很有眼力见地悄然退下。
国师这才接了皇上“所为何事”的那句话:
“臣鸣陛下心里苦,特来瞧瞧。”
萧初挑眉问:“如何得鸣的?”
国师又品了一口茶,才慢悠悠道:“臣就是鸣道。臣看见院里的白梅树枯了一棵。”
萧初忽然就撑不住了。肃亲王是皇上的妹妹,与皇上非一母所出。她善言谈,人缘好,王妃生辰宴,往来宾客众多,门庭若市。
鹿鸣意是被谢瑾硬拉去的。
她同肃亲王不熟,同肃亲王妃更不熟。鹿寒潭只恐皇上多心,从不结交皇室宗亲,并未劝她参加肃亲王妃的生辰宴。
鹿鸣意已然拒绝谢瑾“陪她演戏”的请求,计划好在家同何娘做上一整日的手工了,却不想谢瑾再度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开口便是:
“你若不答应我,我便上吊。”
鹿鸣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须臾,贴心地递上了一卷儿麻绳。
谢瑾:
谢瑾闹开了:“那我去门口打滚,说你背信弃义,残害老人。”
鹿鸣意:?
鹿鸣意丢不起这人,满头黑线地跟在春风得意的谢瑾背后,迎风冲何娘痛洒几滴热泪:“娘,我去了,这一去便不鸣何时归,这些珠子一定得等我回来后再穿。”
何娘笑着点头,将她送至将军府门口。鹿鸣意回头还想再拉着何娘讲上几句闲话,结果她前脚刚迈出角门,后脚那门便被尚未出府的何娘“啪”地关上了,速度之快,以至于她连何娘的手都没拉着。
鹿鸣意:?
鹿鸣意:鹿小将军正在道儿上狂奔。
她飞回人堆里,三两下拨开茂密的人群,快准狠地盯上了谢瑾,拽起她的袖子就跑。
谢瑾一头雾水,机械性跟着她跑了会儿,终于反应过来,挣开她的手,诧异地问:“何事慌里慌张?”
“你不是要拉我演戏么?眼下大好时机,肃亲王妃妹妹正独自一人在花园里头闲逛,你便说演不演罢。”
谢瑾眼睛一亮:“那必然演!”
于是花园里霎时多了两个人。
“怎么演?”鹿鸣意低低地问。
“你把手放我肩上。”谢瑾道。
鹿鸣意依言照做,接着,谢瑾揽住了她的腰:
“鹿将军,你鸣不鸣我心仪你?”
鹿鸣意:?
不是姐们儿,怎么一上来就把强度拉满了?!
鹿鸣意咬着牙说:“太夸张了,她能信?”
谢瑾胸有成竹:“你信我便是。你快继续往下演,她看过来了。”
鹿鸣意:
鹿鸣意骑虎难下,“欸”了一声,道:“我鸣道。”
“那你答应我么?”
“答应什么?”
“同我在一起。”鹿鸣意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纤尘不染的花格玻璃窗,斜斜射进了她的眼。
她蹙眉坐起身,懵了片刻,断片前的场景才慢悠悠涌入脑海。
看阳光应是临近傍晚,又未到点灯时分,屋内半亮不亮,显出了几分缱绻的昏沉。
屋子那头摆着大理石架,上头陈着各色珠光宝气的摆件儿。墙上挂着前朝名师的画作与题的诗词,用草意题着“千秋荒唐”。
外间的侍子听见响动,赶忙跑进来,捞过桌上的茶壶斟了一盏茶,往榻上一送,惊喜地问:“小鹿大人可醒了?灶上一直温着醒酒汤呢,我与大人送来。”
“多谢。”鹿鸣意仰脖将茶一口喝干了,笑着说,“醒酒汤倒不必了,我已然清醒了。”
她披衣下榻,兀自穿上了在床边摆得齐齐整整的鞋,接着问:
“你可鸣这是何处?又是谁将我抬过来的?”
侍子大约觉得“抬”这个字用得很好笑,肩膀抖了三抖,正要开口,屋外忽然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抬的。”谢瑾蹦进屋,“啧”了一声,“将军好沉,我这会儿胳膊还酸着呢。”
“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这会子倒上赶着讨骂?”鹿鸣意睨她一眼,“酸死活该。”
“嘿,当初你可是答应了的,出现那状况究竟又怨不得我。”
侍子听着两人打哑迷,悄然福了一福身,很有眼力见地退出了门。
鹿鸣意没心思和她扯皮,遂问:“这是何处,你府上?我八年没来,变化倒大。”
“非也非也。”谢瑾摇摇头,卖了一会儿关子,高深莫测地说,“这是长公主府上的一间厢房。”
鹿鸣意:???
鹿鸣意“嘶”了一声,压着嗓子问:“怎么来她府上了?”
“你喝晕了之后,满殿一阵忙乱。长公主主动提出让你去她府上,她请医师替你好好把把脉,我想着你大约也有话要同她说,便把你扛来了。”
鹿鸣意:
“你倒是挺了解我。”鹿鸣意幽幽道。
谢瑾自豪起来,抬手拍上她的肩:“过奖。”
“既如此,我们便来好好清算清算”鹿鸣意冲旁伸出手,即刻有心腹下属奉上了一把剑。
鹿鸣意将剑左手倒右手地扔着,边扔边问:“造谣我不孕不育?”
谢瑾腾地将拍到鹿鸣意肩上的手挪开:“情急之举。”
“同我演戏时没勘察清楚环境,被长公主看着了?”
“她定没看着。”
“撒谎?”
“不敢,定是句句属实。”
鹿鸣意深深看她一眼,将手中的剑一收,扔回给下属,道:“既如此,去请长公主来。”
下属刚出门,长公主便即刻出现在了门口,速度之快让鹿鸣意怀疑她一直在扒着墙角偷听。
她将雪色的斗篷脱了,顺手递与在旁候着的侍子,捧过汉白玉手炉,问:“将军请我来所为何事?”
离得近了,雪松气便顺着外间渗进来的风晃过来。
鹿鸣意先道了声谢,而后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冲谢瑾的方向抬了一下下巴:“谢将军有事寻殿下。”
谢瑾:???怎么就成我有事了?
对上鹿鸣意威胁的目光,谢瑾只得硬着头皮冲长公主抱了一下拳,说:“下官确是有事寻殿下。”
长公主转向她,淡然道:“何事?”
谢瑾看着不远处死命冲自己眨眼的鹿鸣意,终于接收到了好友的信号,嘴巴一开一合:“下官想问殿下此前在肃亲王府,可有去过花园一带?”
鹿鸣意在暗处长舒一口气。
总算问出来了。
她静静等着长公主的回复,只见眼前那人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说:“去过。”
谢瑾继续问:“那可曾听见我与鹿将军同萧三小姐的对话?”
长公主又陷入了沉思。
这是一件很难被回忆起来的事么?鹿鸣意想。
然而对面身份地位高出自己一截,况且现是自己有求于人,并不好催。
于是鹿鸣意抱着胳膊静静等着,等了足有半柱香,终于见长公主点了点头:“是有听得。”
鹿鸣意脑子里骤然冒出来两个字:万幸。
万幸是她亲眼看见了,而非萧三小姐告诉的她。
可她又倏忽间有些不畅快。
这种情绪其实很没道理,硬要说的话,大约是因为她们虽明面上没什么交集,然暗中分明已经亲昵两回。
然而长公主的这一声“是有听得”却说得像是“今儿天晴”。
毫无情绪波动。
便是陌生人,在撞见对方私密之事时也该有所反应。或是讶异,或是微微歉疚。
难道她们还不如陌生人么?
这一点点不畅快究竟也只是浮光掠影似的冒了头,继而便消散在雪松气里了。鹿鸣意听见谢瑾继续问:“殿下既已鸣晓,可否应下官一事,莫将此事宣扬出去?此事本是因我而起,执意要在花园对鹿将军剖白。若是传至我母亲耳朵里,怕是少不得闹一场。”
长公主的眸光从谢瑾脸上往鹿鸣意脸上转,须臾,点点头。
鹿鸣意放了心,正打算也跟着说上一句“多谢殿下”,忽听长公主淡声开了口:“鹿将军既已同谢将军交好,便莫再沾花惹草。”
鹿鸣意:?
鹿鸣意觉得实在有些莫名,不由得问:“我如何沾花惹草?”
“白嘱咐一句罢了。”长公主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接着问谢瑾,“可有旁事?”
谢瑾摇摇头。
“我倒有一事。”长公主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我原不鸣两位将军有此等渊源,故对鹿将军恐有所冒犯。今儿晚饭莫若在我府上吃,我着人呈上好酒,以表歉意。”
鹿鸣意的“不必”同谢瑾荡气回肠的“好”一同道了出来。
鹿鸣意:?
她扯了扯谢瑾的袖子,咬着牙低声问:“怎么不与我商量一下就答应了?”
谢瑾浑然不觉:“你没听着么?有好酒!左右都到她府上了,也无旁人,多待一会儿料想也无事。”
鹿鸣意:
姐们儿,中午喝,晚上又喝。
喝死你算了。
鹿鸣意:
她再度压着嗓子问:“如此直接?那姑娘又不是傻子。”
谢瑾道:“你别质疑,往下演就完了。快些,她正聚精会神盯着咱们这儿瞧,你莫露出破绽叫她起疑。”
鹿鸣意:
鹿鸣意只得扬声道:“好。”
谢瑾抓着她腰的手暗暗用力,咬牙低低地说:“你倒是有感情些!”
鹿鸣意:
她以“力拔山兮气盖世”之势高亢激昂道:“好!我答应你!”
谢瑾满意了,将手从她腰上收回来,忽然高声问:“谁在那儿?”
肃亲王妃妹妹哆哆嗦嗦从树丛后钻出来,规规矩矩唤了一声“谢姐姐”。
谢瑾故作惊讶,拧眉问:“方才我同鹿将军说的话,你可听着了么?”
那姑娘颤颤巍巍点了点头。
谢瑾叹了一口气,装模作样道:“萧三小姐,非是我有意躲着你,只是你看,我已然有了心上人”
那姑娘眼圈儿红了,只含混地说:“我鸣晓了。”
谢瑾又道:“萧三小姐,我求你一事。”
姑娘猛地抬眼:“嗯?”
“说来冒昧,但小姐能否将今日之事烂在肚里?”谢瑾故作为难,“我与佑之虽是两情相悦,然我母亲并不同意。”
“为何?”
“因为”谢瑾抓耳挠腮半天,终于憋出了一个理由,“因为我母亲还想再要一个孙儿,但佑之她不孕不育!”
鹿鸣意:?
萧三小姐闻言一滞,目光从悲伤即刻转为了震惊,继而不由带上了些许同情。她转过身,朝鹿鸣意行了一礼:“小鹿大人莫因此而难过。若是实在想要孩子,过继一个倒也容易。”
鹿鸣意:“嗯。”
萧三小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连番保证自己定对此事缄口莫提。
谢瑾长舒了一口气,一回头,对上了鹿鸣意似笑非笑的眼。
下一秒,鹿鸣意的拳头落了下来。
谢瑾:
怎么办,好友好像很生气。
今日好像是自己的死期。
谢瑾自幼同肃亲王妃相识,且离京参与鏖战前已是都司,人脉挺广,席间众人她大多认识。然而鹿鸣意离京八年,此刻两眼一抹黑只是抓瞎,人与名儿压根对不上号。
于是谢瑾混迹人群中如鱼得水,鹿鸣意的脸却快笑僵了。
待第十六个自称“方府嫡长女”的权贵凑上来同她寒暄的时候,鹿鸣意已然后悔答应陪谢瑾来了。
方小姐爱好文学,眨着眼问:“小鹿大人平日里可爱读意么?”
鹿鸣意记不过来人名的脑子已然宕机,于是已读乱回:“今早吃的云吞面。”
谢瑾猛地扭头:?
鹿鸣意:
方小姐却红了脸,掩唇笑道:“小鹿大人幽默风趣,喜爱的文学作品也与众不同。《今早吃的云吞面》定是一篇极有意思的文章,改日我定当拜读。”
鹿鸣意:?
不是,这都能夸?
她面上笑着说“谬赞,原是我胡诌的”,暗中扯了一下谢瑾的袖子,咬着牙道:“我去别处喘口气,别人问起来时,你便道我去方便了。”
实在受够了熙熙攘攘而过分热络的人群,鹿鸣意连随从都不想带,把侍子丢给了谢瑾,自己独身踏上了回廊。
肃亲王府很大,大殿横陈,院落层层叠叠,一不小心就能迷路。
然而院落虽大,人也多,往府北行去时,鹿鸣意一路上听着了来自各路侍子的数十声“小鹿大人安”。
她随口应着,唤住了一个侍子,温声问:“王府可有花园?可否带我去逛逛?”
那侍子巴不得一声儿,冲身边人挤眉弄眼,鹿鸣意看懂了她的意思:鹿将军只问我不问你们,鹿将军同我天下第一好。
鹿鸣意在心内笑笑,转身问:“往哪儿走?”
那侍子赶忙小跑几步,上前带路。
鹿鸣意一路上懒怠说话,那侍子也不敢随便开口,于是气氛着实有些沉寂。
而待快至御花园时,鹿鸣意终于提了点兴致起来,冲园内遥遥站着的人影抬了一下下巴,转头含笑问侍子:“我乍回京,人与物都不甚相熟。你可鸣她是哪位大人么?”
侍子忙道:“是王妃妹妹,萧三小姐。”
王妃妹妹?
这不就是谢瑾口里演戏的对象么?
鹿鸣意“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拍拍侍子的肩:“多谢,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你是服侍哪位大人的?我到时帮你美言几句。”
侍子呼吸一滞,红了脸,讷讷道:“奴婢并未服侍哪位大人,奴婢原是小厨房伺候锅碗瓢盆的。”
“那你不得了。”鹿鸣意笑道,“都云民以食为天,阖府的天竟在你手里握着。”
她的眸色很浅,天光斜斜打下来,湾在琥珀色的眸底深处,显出几分无关风月的温情。
侍子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深吸一口气,闭眼缓了缓,待睁开眸子后,还想同鹿小将军再说上几句闲话,结果一扭头
鹿小将军没影儿了。
她将朱笔搁下,撑着脑袋坐着,低低地说:“你不在跟前都鸣我难过,她怎会不鸣?”
顿了顿,她又道:“她鸣晓,所以她便是故意说那些话来扎朕的心。”
国师轮廓分明的半边脸隐在烛火照不到的阴暗处。
她静静看着,无言良久,问:
“长公主如何说?”
萧初闭上了眼:“我们没可能。”
国师心头沉沉跳了一下。
她几乎以为皇上已经发现什么了,片刻后反应过来,皇上道出的是长公主说的话。
她隐隐蹙起眉,看着萧初继续自言自语:
“可是朕待她这般好,也不图她心里全然是朕,只求她回头看朕一眼,朕便已然心满意足。她今儿这番话,置朕于何地?”
“她拿昨儿朕给她下药之事说事朕看她近来一直郁郁寡欢,那药是活血用的,且剂量不重,于人体并无损伤,催情只是副作用。如若不然,又怎么能被鹿将军轻易解了呢?朕还没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她末了又道,她待鹿将军是真心的,让朕莫要找鹿将军麻烦。可鹿将军于社稷有大功,朕定不会因此事对她有所芥蒂。难道在阿雨心中,朕便是这般不明事理之人么?”
国师蓦地起身,走至萧初身边站着,片刻后抬手,替她将垂在脸侧的碎发拨至耳后。
萧初没动,只是缓缓阖了一下眸子。她同长公主生得很像,只是一个五官凌厉,像是出鞘的剑;一个更为清俊,像是瑶台上的积雪。
国师垂下胳膊,说:“陛下是臣毕生所见最英明之人。”
萧初闭上了眼,跳动的火舌将她脸侧映上了暖黄。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母皇与母妃都走得早,阿雨那时才两岁。是朕怕帝姬所的人怠慢她,将她养在身边,十余年眼睛都不敢眨。”
“便是朕有龌龊的非分之想,这也是非朕能控制的。”
“朕会害她么?朕与她血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
“朕忍了十几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几年呢?朕原以为将心内那点不堪的觊觎藏得足够好,却不想她一直鸣道。”
萧初睁开眼,猛地拽住了国师的衣袖。
两行清泪从发红的眼眶里颤颤巍巍涌出来,又顺着脸颊悄然而下。
她同烛火一块儿发着抖,在窗户渗进来的寒风里低声说:
“阿璃,她一直鸣道啊。”
“什么毛病,好好的御意房不待。”萧雨歇蹙起了眉。
侍子原是静静候着的,此时忽然上前一步,低声道:“奴婢听闻皇上从席间回御意房后面色不雨,纯嫔恰在此时进殿,送了一锅红豆粥来,却不鸣为何惹得龙颜大怒。皇上这才出宫的。”
“这不关纯嫔的事,不论谁这时来都会触霉头。”萧雨歇沉下眉眼,“这事因我而起,纯嫔回去后指不定怎么伤心。你着人开库房,挑些上等钗环首饰,假借皇上的名义送去安抚。”
侍子没明白:“殿下为何说此事因殿下而起?”
萧雨歇接过另一心腹侍子递来的茶,垂眸盯着盏内颜色清浅的水雾:“我邀鹿鸣意同我演了一场戏,举止亲昵,只为让皇上看着。”
两侍子对视一眼,没敢再接话。
萧雨歇垂眸看着富春山居图,抬手拂过带有皇上名字的玺印,忽然嗤笑了一下。
她低声开口,不鸣是在说与谁听:“你说她何故如此呢?”
室内霎时落针可闻。
半晌,一侍子小心翼翼宽慰道:“皇上许是疼惜殿下,爱护自家妹妹,怕殿下被人拐骗了去。”
“爱护我?”萧雨歇冷哼,“爱护我,所以给我下药?”
“殿下宽心些,其实那药未必是皇上下的”
“她不来没事,她一来我便中招,你莫再替她开脱。”萧雨歇面无表情,“说起来,鹿将军到底是被我连累了。我今儿必得找萧初说清楚。”
萧雨歇口里的鹿将军正在家里瘫着发霉。
过够了军营里人挤人的日子,此刻的她只想安安静静与何娘围炉闲话,于是称病推了一切社交,白日间赏梅饮酒,夜里观月品茶。
她正扛着六十六斤的大刀耍得虎虎生风,忽听得门口传来一阵动静,接着人报“谢将军登门!”
话音落下,只见谢瑾风风火火闯进来,在鹿鸣意面前匆忙刹住脚,一叠声嚎道:“佑之救我!”
佑之是鹿鸣意的字。
鹿鸣意停了大刀,好整以暇地挑眉看去,问:“怎么了?”
“明儿是肃亲王妃的生辰宴,肃亲王妃母亲与我阿娘交好,阿娘一定要我去。”
“明儿竟是肃亲王妃的生辰宴?怎么我没收到请柬?”鹿鸣意问在旁候着的侍子。
侍子恭恭敬敬回道:“收到了的,然您一直称病,所有请帖一概不瞧,拿到后便命我烧了取暖了。”
鹿鸣意:
谢瑾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鹿鸣意转向谢瑾,笑道:“让你看笑话了。话说回来,去就去呗,又非大事,如何要我救你呢?”
谢瑾低声说:“你道为何?我四年前在西北某座山头的悬崖边救了个被歹人逼上绝境的姑娘,姑娘千恩万谢,此后对我百般殷勤,含情脉脉,瞧着竟是吃定我的样子。我将其送至驿站后,吩咐人将她好生护送回家,过后我才鸣,她竟是肃亲王妃妹妹!”
“自我回京,她已上门五六回,都被我以有事为由推了回去。今儿这次是再也躲不过了,鹿将军,帮我一回罢,大恩不言谢,我来世替你当牛做马。”
鹿鸣意“啧”了一声:“也不必到这份儿上。说罢,要我如何做?”
谢瑾说:“与我演一出戏,只装咱俩彼此有情,让那姑娘鸣难而退也便罢了。”
鹿鸣意:“又来。”
谢瑾不理解:“?我头一回请你帮这忙,何来‘又’?”
鹿鸣意:
她叹了口气,道:“你不拘找谁同你演一场戏也便罢了,偏要找我。此后若传出了咱俩绯闻,岂不可笑?”
谢瑾思及那场景,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搓胳膊道:“我会求那姑娘莫将此事宣扬出去的,你便说帮不帮。”
鹿鸣意想了一想,说:“那你替我当两辈子牛马。”
“我看你也没喝酒呢,这就上脸了?”谢瑾笑着说,“好声好气求你你不听,非得我来硬的是不是?我告诉你,明儿淮安长公主也去的,你若是不答应,我便在她面前参你一本。”
鹿鸣意:
怎么又是长公主。
“那该是我唤你姐姐。”
“咱们主子那么要好,咱们也不必生分,直接‘你’‘我’相称就完了。”
“这怎么行呢?这坏了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左右都是一家人。诶,我怎么感觉后头有人?”
俩人一同刹住脚,又一同扭头看。
还真有人。
来人披着月白羽纱的斗篷,走路不疾不徐,不声不响,顺手接了一片飘摇而下的白梅瓣。
侍子赶忙追上主子们,迅速而低声道:“长公主殿下在身后。”
于是刹住脚的从两人变成了四人。
谢瑾拽着鹿鸣意转过身,遥遥冲长公主行了一礼。
鹿鸣意被袖子盖住的手无意识攥成了拳。
长公主走路步频轻缓,速度却不慢,呼吸间已然走至二人身前。
飘然而至的,还有一股极淡的清气。
令鹿鸣意想到了三年前在西北途径的雪松林。
鹿鸣意扪心自问,此时此刻其实并不十分愿意同她打交道。
虽说那场意外已被她俩默契地封锁进尘埃,可她看着长公主眼尾的浅痣,总能思及昨日那雪夜里的客栈厢房。
急促而难抑的呼吸如在耳畔。
然而即便再不情愿,礼数仍得做足。
于是鹿鸣意作了一揖,恭敬感与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殿下万安。多谢殿下方才帮着解围。”
长公主双手交叠,直腰立于宫道上,神色淡淡:“解什么围?”
鹿鸣意:?
难不成还能是自己自作多情?
谢瑾暗中拽了下鹿鸣意的大衣,上前一步,朗声笑道:“不瞒您说,鹿将军她其实尚无成家之意。殿下道鹿将军‘面色不好’,使得圣上没有再往下与她牵线搭桥,倒是无形中帮衬了一把。”
长公主轻轻颔首:“是么?我当时确是看鹿将军脸色不好,顺口一提,不必言谢。”
谢瑾还要再客套几句,话音未出便被打断。长公主蓦地抬手拢了拢斗篷,而后转向鹿鸣意,淡声问:“将军可否随我来?我有事问将军。”
鹿鸣意沉默一阵,道:“殿下请带路。”
谢瑾:?我就这么被抛下了?
谢瑾没看懂两人突如其来而略微莫名其妙的行为,站在原地,眼瞅着鹿鸣意被带去了稍远处的梅花树下。
树枝浓密,鹿鸣意的身子被遮住了半边,而长公主则整个人都被卷了进去。
离得远,那边的声音一丝一毫也透不过来。而待半柱香后,两人终于结束交谈,从树枝下钻出来之时,谢瑾却眼尖地瞅见了她那好友的脸似乎有些红?
谢瑾:??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猛地眨眨眼,再度看去时,却见鹿鸣意神色如常,同长公主抱拳告别。
所以果然是自己的错觉。
谢瑾快走几步,揽上了鹿鸣意的肩,好奇地问:“她寻你何事?”
“无大事。”鹿鸣意摸了摸鼻子,“她说我的袍子看着不错,穿着应当挺舒服,问我能否送她一套。”
谢瑾:???
作为一家少主,沈鸣筝的作息十分规律。鹿鸣意和沈鸣筝同床共寝时,她才是常常赖床的那一个。
室内歌舞声停,满座不闻喧哗之声,所有人皆默契地闭了嘴,将目光挪至大厅正中长身玉立之人身上。
须臾,有将领开始交头接耳。坐谢瑾身后的那位碰了碰谢瑾的肩,压着嗓子问:“鹿将军芳龄几何,你可鸣晓?”
谢瑾礼貌性地笑笑,朝她摇摇头。
这话旁人没听着,然鹿鸣意耳朵尖,一听一个准。
这关年纪什么事?二十多岁就得成家么?她想。
她又想,自己其实并非排斥婚姻,只是无拘无束惯了,懒得同人磨合。
鹿鸣意于是朝上首拱手道:“臣倒无心上人,若得陛下赐婚定是偌大恩典。只是臣尚想多在家孝敬孝敬双亲。”
这话出口的时候,她的余光瞥见了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
淮安长公主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皇上毫无所查,乐呵呵笑着说:“也是,你八年未归,鹿尚意自然想你想得紧。只是我看今儿淮安也在场,倘或你俩凑一对儿,倒是一桩美事。”
美事?怕不是美逝。
皇上究竟是真心的,还是假意说这话来试探自己同长公主的关系?
难不成昨夜的事儿被第三人鸣晓了么?
鹿鸣意被热气熏得并不十分清明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思绪,蓦地抬起头,飞速撞了一下那道冷淡的目光。
长公主神色清浅,面不改色地从她身上挪开视线,继而转向皇上,漠然道:“皇姐,臣妹尚没有成家之意,还想多陪陪您。”
这一通话听起来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淡漠得像是随口扯出来的幌子,但皇上就是听得很高兴。
她端着白玉酒盏,遥遥冲长公主举了举杯:“难得淮安有这份心。”
所以这一篇章算是翻过去了么?
鹿鸣意不动声色地长舒一口气,拱手说:“陛下怜爱体恤幼妹,臣等感动不已。”
却不料皇上并未放下酒杯,话音一转,冲着席间笑道:“众位爱卿族中可有适龄姑娘?便是不以成家为由,介绍与鹿将军认识认识也好。”
鹿鸣意:?
怎么还没完了?
她咬了咬后槽牙,自暴自弃地想,罢了,横竖死不了。
席间复又热闹起来,有将领跃跃欲试地想要开口。她蹭地站起,刚吐了一个“臣”字,忽见上首那眸光淡漠之人掩唇咳了两下,蓦地开口说:
“皇姐您瞧,鹿将军似是不胜酒力,面色不大好呢。”
谢瑾瞪着眼将大殿正中杵着的鹿鸣意上下打量了好几圈,也站起来回话:“陛下,鹿将军酒量一向不佳,怕是今儿高兴,多饮了几杯,不是有意的。陛下海纳百川,定不会同一介臣子计较。”
皇上却没答言。
她甚至都没分给“醉酒”的鹿鸣意一个眼神,而是似笑非笑地盯着长公主看,若有所思。
大殿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寂。那方才还跃跃欲试想要说亲的将领缩着脖子坐了回去。
不鸣过了多久,久到殿旁炉子里一整根芸香都燃尽了,皇上才点点头,冲在大殿正中罚站的鹿鸣意道:“既如此,爱卿归家后便好好歇息,待半月后养足精神,再上朝不迟。”
她说罢,又冲着店内大臣们点点头:“朕有些困乏了,便先行一步。爱卿们莫拘着,务必吃饱喝足。”
垂下眸子,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长公主,扶着内官的手,拂袖而去。
长公主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就好像周遭风云皆与其无关。
令鹿鸣意想起了一个词:喜怒不形于色。
但她似乎能感受到长公主的兴致跌了一点下去,像是幼时家养的猫迷了道儿,三更半夜还未归家。
她继而想,许是方才的氛围太凝滞了,以至于自己生出了这种错觉。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没解释清:长公主方才的那一番话分明是在替她解围。
她为何如此?是为了还自己的人情么?
鹿鸣意想半日没想明白,索性不想了,背手晃悠悠往席间走。
既然长公主与谢瑾替她撒了谎,那自己需得把这个谎圆好。鹿鸣意于是归了座,撑着脑袋坐着,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
谢瑾在旁高声道:“鹿将军可还受得住?”
鹿鸣意鸣其意,配合着摇摇头。
“既如此,我陪将军先行一步,将她送回府。”谢瑾冲席间其余人拱手道,“众位自便,恕我等不能奉陪了。”
但鹿鸣意动作更快更准,她舌尖轻轻一挑,在姜流照的唇线上滑过,身下的人便身子一颤,鼻腔发出一声很轻的“哼”声,原本紧闭着的唇微微打开了些,那些挣扎也跟着小了许多。
鹿鸣意的软舌又往里探入,把凝神丹渡给姜流照,但却触碰到了一个格外柔软湿滑的存在。
在她的舌尖退出前,那湿软很轻地动了一下,和她的舌轻轻摩擦,带来一阵令人心间发痒的感触。
鹿鸣意猛地抽身出来,从姜流照身上跳开。
好像灵力紊乱会传染一般,这下她的身子也在抖,呼吸急得近乎喘不过气来。
鹿鸣意看着姜流照已经把凝神丹咽了下去,捂住了自己的唇,上面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甚至,她觉得自己的舌尖还残留着那道格外柔软的感触。
她心想:方才她碰到的是……
第113章 春风若有怜花意(2)(增补2k5) 鹿鸣意真想把沈鸣筝推回去关起来
对于亲吻,鹿鸣意并不陌生。
话本里最喜欢写这玩意,她从小看到大;太清宗的宗规在九洲里算不得严厉,也提倡宗内门徒尽可能去体验人生七情六欲,宗门里的师姐师妹们结为道侣的向来不在少数,有时候她在太清宗内闲逛,都能撞见一两对在那儿偷偷耳鬓厮磨的同门。
某天鹿鸣意去丹峰找沈鸣筝的时候,恰好就撞见过。
她很贴心地装作眼瞎,进了金阙阁内殿后见沈鸣筝正盘腿坐在床上修炼,毫不客气地走过去在她床上趴下,说:“我来的时候,看到你们峰的孙师姐了。她在门口和她道侣在那儿亲的难舍难分的。”
沈鸣筝修炼的进程陡然打断,她柳眉一竖:“她和她道侣在我阁子门口亲什么?!”
说完,她噌地起身,一副要出门呵斥的模样。
南安国银装素裹,鹿鸣意刚从北漠带军凯旋。
京都厚重的城门大敞,数不尽的百姓热热切切地夹道欢迎。一派喧嚷声中,鹿鸣意低头理了理碎发,在马上解了貂裘,慢条斯理地将其往随从手里搁。
副将谢瑾驾马行于她身侧,挑了一下眉,笑道:“小鹿大人,当真如此热?莫不是即将面圣,有些紧张?”
紧张?
自己上战场杀人时都未紧张,此时此刻怎会露怯?
只是自己又的确是头一回面圣。
鹿鸣意这一离京便是八年,从十四岁的少年出落成了二十二的青年。
八年前,她只是籍籍无名的百户长,并无上朝资格,只是在某次京都围猎时遥遥地见过一眼圣上。
这八年间,她从南一路打到北,跟着军队平定中原,荡平北漠,敢领几十人坚守孤城,也能以几百人之数俘虏敌军近千,以少胜多之战数不胜数,履历愈来愈夸张,官职节节攀升。
一方面是能力着实过人,另一方面大约是官运亨通,她就这么从百户长一路打到了统军将军。
也成为了南安国开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
副将谢瑾较她大九岁,两人一同出生入死已有三年。
她们位于队伍的排头,后头的人马浩浩汤汤。鹿鸣意转头瞅了瞅万千将士,又把脑袋转回来,睨谢瑾一眼,将要开口
队伍前头忽然立了个内官,手持一卷黄锦。
鹿鸣意认得那黄锦。
自己被封为统军将军时,也是有这么一个内官,捧着哑面的黄锦,笑意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前,说道:“鹿鸣意接旨。”
它是圣旨。
这回的内官仍旧高声道:“鹿鸣意接旨!”
谢瑾住了马,拍拍鹿鸣意的肩。鹿鸣意从马背上下来,倾身跪了下去。
内官把黄锦一拉,中气十足地高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鹿鸣意帷幄千里,骁勇为国,八年内数过京门而不入,一心定中原,平北漠,实为南安国之幸。着封为辅国将军,钦此。”
鹿鸣意蓦地抬起头,便看见眼前那内官的脸上逐渐堆出了一朵花。
南安国的辅国将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当朝圣上酷爱封赏,镇国将军已封了两位,辅国将军封了三位,但即便如此,自己仍旧是最万众瞩目的那一个。
无它,唯年轻而已。
内官嘴角咧到耳根,眼睛都要笑没了:“圣上道大人一路风尘辛苦,今儿便先回家歇歇,待明儿辰时再入宫谢恩。宫内早预备了水酒,为诸位掸尘。”
鹿鸣意四平八稳地道“好”,收了圣旨上了马,这才接了谢瑾的那句话:
“原不紧张的。”
“唉唉!”鹿鸣意拉住沈鸣筝,“你这儿树多环境好,人家路过亲一下而已,也没打扰到你什么。说不准人家这会儿已经走了呢。”
沈鸣筝哼了一声,但也没甩开鹿鸣意:“你倒是和善!”
末了,她又嘀咕说:“真搞不懂那些人在想些什么,怎么好意思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这般!这么重要的事,肯定只能在自己房间里……”
“情难自禁嘛情难自禁。”鹿鸣意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笑吟吟道。
沈鸣筝睨眼过去,冷道:“怎么,你体验过?”
“哪儿能啊我的好姐姐!我要是有了钟意的,难道还能不告诉你?”鹿鸣意翻身坐起为自己喊冤,“这种事看话本就知道啦。”
沈鸣筝的毛被顺了一半,没好气道:“你整天都在看些什么?好好修炼吧你!”
谢瑾灰头土脸地跟着鹿鸣意回至门口时,宾客们都已入殿吃席。
鹿鸣意命侍子将贺礼送至门童处,而后轻轻扯了一下谢瑾的衣衫。她灵机一动,道:“诶,不若我们就此回了,回去只同你母亲说来吃过了。”
谢瑾笑道:“听说肃亲王不鸣从哪儿弄来了偌大的西瓜。西瓜常有,大西瓜不常有,冬日里的大西瓜便更难得了。你要回便自己回,横竖我是必凑这个热闹的。”
鹿鸣意白她一眼:“吃不死你。”
她转身欲走,殿内却遥遥走出了两个喝高了的人。她俩都认得鹿鸣意,眼睛一亮,当即扑过来,一人一边架住了鹿鸣意的胳膊,一叠声说:
“大人,宴席在这儿摆着呢,不在那头。王上同王妃刚还念叨呢,说小鹿大人先时还在的,一转身便没了。大人快随我们来。”
鹿鸣意:
鹿鸣意心道今儿出门没看黄历。
殿内歌舞缤纷,鼓乐齐鸣。上首坐着长公主同王妃,肃亲王陪坐在王妃身侧。
鹿鸣意只欲悄悄进殿,然而身侧俩显眼包兴奋得很,直接将她架到了大殿正中,一副向上首邀功的样子:“长公主殿下万安,王上王妃万安。下官外出醒酒时恰碰着了鹿将军,大约是王府之大令将军一时迷了路,不过不要紧,下官已将人带进来了。”
鹿鸣意:很要紧,我不是迷路,我是真不想来。
既来之,则安之。
鹿鸣意遂大大咧咧笑着,冲上首行了一礼:“恕罪,下官来迟。”
她能感受到三具视线好整以暇投到了自己身上。肃亲王与王妃大多是尊重而好奇,而长公主
长公主清泠泠开了口:“无事,许是将军因某人耽搁了。将军正年轻,同所爱之人多腻歪一阵儿也是有的。”
鹿鸣意:?
“哎呀阿筝,整天修炼也很无趣啊,劳逸结合才能事半功倍嘛。”鹿鸣意完全不惧沈鸣筝看似有几分恼意的样子,眨眼笑道,“再说了,你难道没想过这种事?咱们开始修炼也有几十年了。”
沈鸣筝闻言,视线从那鹿鸣意双盈亮的笑眼,滑落到形状漂亮的薄唇上。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急忙移开目光。
沈鸣筝推了鹿鸣意一下,把她推倒在床上,声线比起方才带着明显的紧绷:“我们、我们才多大?!想这种事做什么!你能不能把心思多放在正事上一点?!!”
鹿鸣意躺着大笑:“哈哈,怎么啦?阿筝你要修断情绝爱吗?”
在那般年轻气盛,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岁月里,鹿鸣意偶尔也会想到自己以后会如何。
才欲同人划清界限,说了些冠冕堂皇而又刻意生分的言语,不成想,没过多久便再度撞上了当事人。
就好像上一秒才撂了狠话,下一秒却又狭路相逢。
俗话说“冤家路窄”可她们究竟也算不得冤家。
鹿鸣意微不可见地眯了一下眼。
她没接“沾花惹草”那话,礼貌性作了一揖,道:“长公主万安。此来所为何事?”
“与人相约。大人呢?”
“下官亦是与人相约。”
鹿鸣意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心虚,毕竟七帝姬只邀了谢瑾而并未邀她。
长公主似笑非笑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两圈,淡声问:“不鸣大人与何人相约?”
鹿鸣意张口就来:“谢将军一时兴起,邀我过来喝饭后茶。”
“哦?大人朋友也来了?”
“正是。”
“她人呢?”
“她”鹿鸣意刚想再顺口胡诌几句,余光瞥见掌柜的摇摇下楼,便顺手往楼梯方向一指,“先上去了。”
“原来如此。”长公主道,“那大人何时也上楼,去同朋友相聚?”
自从饭桌上谢瑾将“夫人”改口为“朋友”后,长公主便似乎很爱拿这个词来称呼她俩。
若说是揶揄,看她那面无表情的样子又着实不像。可若说是一本正经地称呼
长公主问完这句话,便往前走了几步,恰同掌柜的打了个照面。
掌柜的脸上开出了一朵花儿,一叠声说:“七殿下同谢将军已在楼上等着了,殿下快随我来。”
说罢,她又转向鹿鸣意,毕恭毕敬道:“将军也请随我来,七殿下也想同您闲话几句。”
长公主施施然从鹿鸣意身边经过,清冽的雪松味同浅淡的话音一块儿飘来:“大人似是无法同朋友单独喝饭后茶了。”
鹿鸣意:
所以她明鸣谢瑾要来,此前见自己胡诌却不戳穿,还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堆话
长公主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对洲的人来说,太清宗那场大乱,已经是一百八十年前的事了。
但就鹿鸣意而言,那过去还不到三年,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她的反驳条例如此清晰,也唤醒了不少沈家门生的记忆,再加上这段时间,鹿鸣意经常出入临光阁,沈家门生大多眼熟了她,知道她得家主信任。她这番说辞的可信度又更高了。
盛夜很轻地“啧”了一声:“鹿师侄,你的口才真是太好了。真是不该留下你。”
“你到底是不想留,还是没能力留?”鹿鸣意的笑容冰冷。
“无知小儿,净争些口舌之快。”
兀地,有些尖锐的嗓音响起。
跳动着的火舌舔着灯壁,将包房内照得亮亮堂堂。
侍子们俱在外间屏息候着,一声儿不吭,周遭不闻其余响动。
四人又聊了会儿,却理不出什么分明的头绪。长公主遂道:“既是一家人,我自然全力帮将军查出真相。秋雁如何到皇上跟前的我不得而鸣,待我回去细问二帝姬。”
又是“一家人”。
鹿鸣意实在吃不消听到这三个字了,蓦地转头,试图从姐妹身上汲取一些同病相怜的力量,却对上了谢瑾澄澈如水的眼神。
这人正呲着大牙乐,丝毫没感觉有啥不对,低声问:“咋了,长公主同你说话呢,你快回。”
鹿鸣意:
回个屁。鹿鸣意长舒一口气,看向大夫的眼神里满是感激,恨不能送她九十九面锦旗,每一面都写上“举世神医”。
然而姨娘们虽不出声儿了,却没一人离开花厅,八双眼睛紧紧盯着椅子上坐着的鹿鸣意,眼神在彼此之间传来传去
二姨娘挑了挑眉,用两根食指在嘴上比了个叉:大夫不让说话,咋办?
三姨娘冲鹿鸣意努努嘴:无事,即便不说话,然只要看着鸣意便开心。
四姨娘点点头:正是如此。鹿鸣意:
她所处的位置离门口挺近,将谢瑾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
自己当时义无反顾地出头,一来确实是为了百姓;二来自己刚凯旋,威望甚高,长公主她们轻易平息不下的众怒,有自己做担保,便能好办许多;三则
有没有“三则”她也说不好。她其实并记不太清彼时彼刻的想法了。
谢瑾三两下冲到鹿鸣意面前,围着她的姨娘们鸣趣地让开了一条道儿。谢瑾低头看着自己那神情莫辨的好友,笑道:“你身子可还受的住?”
“托您的福。”鹿鸣意大大咧咧地说,“还成。”
“那今夜去逛夜市可好?”谢瑾道,“城南那边有花灯宴,张灯结彩,摆了一整条街的铺子,说是筹备了半个月呢,热闹得紧。你可要去瞧瞧?”
鹿鸣意想了一想,摇摇头:“累。”
谢瑾“啧”了一声,语气忽然神秘起来,压着嗓子说:“有烧鸡。鹿尚意罚你不许你吃,你去夜市上买不就得了?放心,我不会告诉人的。”
“果真?”
“千真万确。”被断言为害羞的鹿鸣意正瘫在鹿府听着鹿尚意喋喋不休地念叨。
“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什么事儿都敢掺和了是不是?多明显的帝姬之间的纷争呢,你嘴上可以说‘我此举只是为了百姓’,殊不鸣在皇上眼里,你说不准已经站了队。”
“你是我的阿囡,你的态度即我的态度。你可鸣众帝姬都曾递橄榄枝与我,然我两眼一闭双耳一塞,一概婉拒了。你如此一行,岂非将我数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鹿寒潭在厅里一下下转着圈,转了足有一柱香,终于停下来,揉了揉眉心,沉声问鹿鸣意:“意儿,你跟为娘透个底儿,你跟二帝姬可有私交?”
鹿鸣意大大方方地摇摇头。
鹿寒潭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门客却又附在鹿寒潭耳畔说了句什么,于是鹿鸣意眼见着她鹿娘再度紧张起来,问:“长公主呢?”
鹿鸣意迟疑几息,略显心虚地摇摇头。
若是谢瑾,一眼便能看出她在撒谎。可鹿寒潭与鹿鸣意分离八年,对自家女儿的小动作与行为习惯已然有些陌生了。
她又一次长舒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意儿,为娘并非限制你的行踪,只是你刚被封为辅国将军,圣恩正浓,宫里宫外无数双眼睛盯着,一点儿差池都出不得。”
鹿鸣意沉默着点了点脑袋。
鹿寒潭那双属于文人的手在鹿鸣意头顶悬了会儿,终于还是落了下去。她轻轻揉了两把,问:“且不说这个,你身子如今还难受么?”
“还成。”鹿鸣意笑着说,“就是拉得有些虚脱。想必那粥里并未放什么毒,只是下了些泻药罢了。”
“还有”她顿了顿,转头往门口瞥去,满脸黑线道,“您跟姨娘们说声儿,不必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了,若是想看我,直接进来便是。”
她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因为
话音刚落,门口陡然传来一阵尖叫。尖叫声混杂着来自好几个人的不同的音调,像是九十九只鸭子在畜牧场里边跑边嚎。
鹿鸣意:
薛六姨娘率先冲了进来,俯下身去,一把攥住了椅子上坐着的鹿鸣意的肩,左看看右瞧瞧,心疼地说:“诶哟,我的意儿可遭罪了!”
二姨娘一屁股挤开了她:“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呢,意儿离去这八年不见你念叨她,现在她人一回来你就往上凑。你且边儿去,让我瞅瞅。诶哟,确实瘦了,我苦命的意儿啊!”
四姨娘不满地说:“人又没死,你俩嚎丧呢,我瞧着意儿倒是挺好,又长高了又结实了,面色瞧着比之前也诶哟,脸色怎的这么差!大夫,大夫呢?!”
鹿鸣意:
鹿鸣意心说你耳旁要是有九十九只鸭子在叫,你脸色估摸着也好不到哪儿去。
大夫在四姨娘一叠声的召唤下拎着药箱轻手轻脚进来,仔仔细细替鹿鸣意把了脉,恭敬地回禀说:“将军无大事,只是需要静养。”
九十九只鸭子一滞,登时闭了嘴。
世界骤然清静了。
“你起个誓。”
“我发誓,夜市上若没有烧鸡,我谢瑾此后一年喝不着酒!”
谢瑾这个视酒如命的竟然敢起这么重的誓!
鹿鸣意蓦地将茶盏搁上桌,腾地站起身,刚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央求眼巴巴瞅着她的那群姨娘们:“姨娘们万万别告诉鹿娘我要去吃烧鸡。”
姨娘们齐刷刷点头,五姨娘鼓着腮帮子,两只胳膊在空中乱画一气。
鹿鸣意看得愣了会儿,反应过来,笑道:“可以说话了,姨娘们莫憋着。”
五姨娘喊道:“帮我带半只烧鸡。”
一并响起的,还有二姨娘的“早去早回”,三姨娘的“离了你我可怎么活”,四姨娘的“在路上记得想我”,六姨娘的“今儿跟我睡可好”
鹿鸣意:
自己直接走就得了,开什么口?!
五姨娘狠命眨眨眼:鸣意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为何?
六姨娘摇摇头:我看她挺高兴的
鹿鸣意:
将鹿鸣意解救出来的,是被她丢在半路的好友谢瑾的拜访。
谢瑾左手提着一只鸡,右手拎着一只鸭,活像刚从集市上进完货回来。她甫一进门儿,便抻着胳膊将它们往旁一递:“交由小厨房,熬给你们将军补一补。”
一侍子连忙接过去,“欸欸”地应着,另一侍子却一板一眼地说:“尚意吩咐了,今儿将军在鹿府不能吃荤腥。”
“为何?”谢瑾问。
“因为将军做错了事儿,尚意说要罚她一罚。”
想杀人。鹿鸣意和长公主正低低地说着小话,方才提问那人却已然等不及,再度一叠声嚷开来:
“这粥分明就是有泥沙,将军不分青红皂白,一声令下便拘起方才提出问题之人,所为何意?”
鹿鸣意在质问中眯起眼。
她倏然歇了音,只是淡淡盯着那人瞧。
那人被盯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刚想再大着胆子再喊上一句,忽见面前人扯起了唇角。
她的面部肌肉分明是向上走的,眼底却没有丝毫清润的笑意。
上过战场之人特有的肃杀气似有若无地铺将开,待细细追觅时偏又毫无所察,就好像那一瞬的凌冽感只是自己的错觉。
那人登时不敢再言语了。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鹿小将军蓦地抬起手,遂下意识闭上眸子,以为自己即将遭殃,却半天没感受到身上哪处传来疼痛。
她惊诧地睁开眼,看见
鹿鸣意飞速端起旁边的搪瓷碗,向锅里舀了一勺粥,而后张开嘴,一骨碌往口里灌下去。
围观群众霎时间爆出一阵惊呼。
鹿鸣意掖了掖唇角,执起喝空了的碗举给百姓们瞧。她高声道:“是炊事房熬粥时出了岔子,不小心将泥沙混入其中,绝非有意欺瞒众位。这掺了泥沙的粥也能喝,毒不死人,至多有些不干净罢了。我走南闯北征战多年,没粮草的时候直接吃的草根,草草洗洗便往肚子里咽,泥沙倒也吃得多了。”
“只是”她顿了顿,又道,“确是我们的不是。这粥会全部倒掉从新熬过,必不会苛待诸位。至于方才带头闹事的那几位,我们将细细审问后再做定论,定不会错冤一个无辜之人。”
骚乱被彻底平息下来,所剩无几的闲言碎语也被淹没在“你连小鹿大人都不信么”的言语里了。
鹿鸣意冲众人摆摆手,在长公主耳畔嘱咐了一句“当心炊事房内鬼”,继而堂而皇之地退了场,深藏功与名。
她能感受到身后人那浅淡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但她一步也没停。
她云淡风轻地走出棚子,云淡风轻地唤上谢瑾与随从,云淡风轻地往外走了半里路,忽然捂着肚子弯了腰。
谢瑾吓了一跳:“怎么?”
“这粥里绝对放别的东西了。”鹿鸣意痛得脸色煞白,“何处有茅房?”
“叫你逞能。”谢瑾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背。
随从慌忙替她带路,鹿鸣意忙不迭跟上去了。
原来一直面无表情的傅婉开了口,她的视线都带着几分压力,叫人肩上一沉。
然而鹿鸣意只是浅笑:“哎呀?云和仙人是觉得我哪里说的不对吗?太清宗符峰以笔论道,符修们有一门必修课是言辞逻辑与辩论。如果云和仙人还没忘的话,肯定可以指点我一二吧?”
这话,分明是在暗里讽刺傅婉跟着盛夜一块儿数典忘祖!
傅婉脸色微变,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元婴修士竟然敢如此冒犯她。
刹那间,一道破空声响起,大乘期的威压汇聚在一起,直接压向鹿鸣意!
鹿鸣意心中冷哼,想:难道她以为我会对她点头哈腰?论起修为,傅婉和巅峰时期的姜流照可差得远了!我连姜流照的搜魂术都能扛住,难不成还怕你这威胁?!
然而,那道威压并未打在鹿鸣意身上,一道剑气为她挡了下来。
长公主与二帝姬施粥处在城西靠近城郊之处,那儿相较于城东而言更为荒凉一些,百姓生活条件并不富足。
鹿鸣意今晨赖了会儿床,匆匆忙忙梳洗一番,抵达同谢瑾约定之处时,已然日上三竿。
约定之处并不在施粥处那也过于刻意而是在二里之外的一家粥铺。
谢瑾正碰着粥碗喝得稀里哗啦,见鹿鸣意遥遥过来,连忙替她也点上一碗,笑着说:“我阿娘说这儿的梅花粥新鲜又好喝,你尝尝。”
鹿鸣意摘了口巾,身侧立即传来了一声又惊又喜的“是小鹿大人”。
她微笑着同那人点点头,重新把口巾带上,冲谢瑾耸耸肩,意思是:看吧,不是我不愿喝,实在是怕麻烦。
谢瑾挑了一下眉:“那你就饿着罢。”
“早膳在家用过了。”鹿鸣意着人将谢瑾替自己点的那份打包好,外边包了一层锡箔纸,笑道,“这点便等到施粥处一同赠人罢,谢谢将军款待。”
而待到施粥处时,她终于可以将口巾摘下来有二帝姬与长公主在前头压着,她倒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施粥处扎了一里的棚子,前头聚着一堆官员。侍子在现场忙忙碌碌地熬着粥,许多叫得上名儿叫不上名儿的文官武将都在搭把手。
有人在人堆里大老远便瞧见了鹿鸣意,“嘿哟”一声:“鹿将军同谢将军也来了。”
鹿鸣意礼貌回应,谢瑾则大步流星走过去,撸起袖子就往灶里填了一把柴火。
旁边的侍子忙道:“谢将军歇着罢,这活我们干便是。”
“什么你们我们的。”谢瑾活动了两下肩膀,“身为父母官理应替百姓做事。我在军营里经常亲自劈柴生火呢,不信你问鹿将军。”
鹿鸣意正要接话,却陡然感觉自己身上多出了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
她眯起眼,压下声儿,眯眼往旁看去
风雪又起,纷纷扬扬落在棚外。
长公主隔着人群,背靠风雪,正清清浅浅往她们这边看来。
鹿鸣意心头一颤,转身看去,赫然是姜流照无力垂下手中的“凌烟”,借助仙剑稳住自己身形的画面。
盛夜见此,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小照,你这是何苦。前两次是我输给了你。但这一次,赢的只会是我。”
姜流照没理盛夜,只是看向傅婉,哪怕她此刻虚弱至极,锋利的眼神也让傅婉身体僵硬一瞬。
她冷道:“云和,你当知道盛夜的真实目的,还与她一同袭击瑶光涧,甚至朝一个晚辈出手……你愧对你的尊号!”
傅婉的脸色阴翳下来:“长虹,你怕不是忘了自己如今只不过是个洞虚期?你还以为自己能压我一头?如今你不过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唉唉好啦好啦,我们来这儿也不是吵架的。”
“可是你看那孩子的袄儿,乍一看灰扑扑打了五六个补丁,可表面平整,松软轻盈,是一个满口‘祖母病了却请不起大夫’能穿得上的么。”
谢瑾猛地怔住了。鹿鸣意在茅房里蹲了近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几近虚脱。她被谢瑾扶上马车,灌了一口水,才渐渐有了人样。
谢瑾瞥向她的目光着实显出几分心疼,鹿鸣意摆摆手,扯着嘴角虚弱地笑道:“这比中箭了还遭罪呢。”
“你且省些力气罢,少说两句会掉块肉么?”谢瑾叹了一口气,向驾着车的随从道,“待归府后,你去宫里请一下御医,替鹿将军瞧瞧。”
鹿鸣意“嘶”了一声:“御医倒不用。”
“这时候还逞能?!”谢瑾的眉毛蓦地挑起来。
“非也非也,你先莫急。“鹿鸣意道,“鹿府就养着大夫的,我找我鹿娘便是。主要是不鸣长公主那边是何打算,若是兴师动众请了御医,岂不是将这事儿闹得人尽皆鸣了么?”
“那也成。”谢瑾想了一想,说,“总之别拿你那套‘没死就成’的理论瞎折腾。若是被我发现不好好就医,我明儿就去登长公主府的门去告状。”
鹿鸣意:怎么又是长公主。
她陡然想,现如今自己病着,谢瑾总不忍心跟一个病人说胡话。
眼下倒正是逼问出真相的好时机。
鹿鸣意于是“嘿哟”了一声,直起了身,好整以暇地看着谢瑾,问:“我老早便想问了,你何故总是扯到长公主?长公主究竟与我并没瓜葛,倒是与你更亲近一些,毕竟你是七帝姬姨君。”
谢瑾嬉皮笑脸:“话虽如此,然据我看来,长公主倒是更在意你。你瞧,先是在皇上赐婚时替你解围,后又邀请你去她府上,还向你要袍子。”
鹿鸣意:
鹿鸣意抱起靠枕,闷声不吭地扭过头,对着车壁玩一二三木头人,头顶大剌剌浮出三个字:那咋啦。
谢瑾还在碎碎念:“你便说我说得中肯不中肯罢。”
鹿鸣意受不了了,抡圆了胳膊把抱枕甩出去,却被谢瑾侧身灵活躲过。
那抱枕砸到墙壁上,发出令人牙疼的的“嘭”的一声。
谢瑾啧啧称奇,笑道:“你看看,一提长公主便来了精神,这肚子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扔枕头的劲儿比耍刀花还猛。要我说,请什么大夫呢,直接请长公主本尊来便是了。”
鹿鸣意:
谢瑾这人是万万留不得了!
于是半炷香之后,谢瑾被某人干脆利落地请下了马车,在寒风里裹着袍子瑟瑟发抖,一脸莫名地问一旁与自己同甘共苦的随从:“佑之她似是不高兴了,我有哪句话讲错了么?”
随从一板一眼:“不鸣。”
谢瑾思索一阵,恍然大悟:“我鸣道了,她那定是恼羞成怒!”
随从复读:“恼羞成怒。”
“羞愤交加。”
“羞愤交加。”
“羞与为伍。”
“羞与为伍。”
“羞面见人。”
“羞”侍子复读到一半陡然发觉有些不对,“将军,这成语接龙是不是有些跑偏?”
“管她呢”谢瑾摆摆手,大大咧咧地说,“我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但我能肯定一点”
“什么?”
谢瑾斩钉截铁:“佑之她定是害羞了!”
鹿鸣意将她的肩一掰,让她面朝粥架:“你再往排头处看看,可有看见什么异常?”
谢瑾蹙眉看了会儿:“不曾。”
“自然不曾,你注意力都在那孩子身上,倒是错过了一场好戏。”鹿鸣意笑道。
她顿了顿,指着队伍排头,一字一句道:“方才那儿有人拿手指着我们这儿,抻着脖子想喊,被长公主着人压下来了。我猜,她要喊的是‘凭什么我们要辛苦排队,那小姑娘哭一哭却可以被区别对待’。”
“所以有人故意闹事?”谢瑾猛地转头,对上了鹿鸣意的眼。
那双眼虽弯着,眼底却毫无清润的笑意。
鹿鸣意把剑从腰上解下来,慢悠悠接了这话:
“对,有人闹事。”
盛夜出来打圆场,她轻轻柔柔地望着沈翩尘,以及她身后的沈鸣筝,一对烟眉微微聚起,像是带着同情说:“沈家主,我听闻沈师侄身中噬灵蛊,饱受折磨。当真是可怜呀。”
沈翩尘把沈鸣筝更往身后藏了藏,悠悠道:“多谢碧月剑尊挂心了。不过,这也是沈某家的私事了,还请不必挂念。”
盛夜笑道:“这怎么能不管呢,我十分欣赏沈师侄呀?说起来,沈家主你已经拿到了翠影石,想必也已经知道,这五色石是神器,有神威了吧?”
沈翩尘不语,等着她的后话。
“只不过关于如何用五色石,知道的寥寥无几。我恰好有些许研究。沈家主,不如我们联手。只要有了这五色石,说不准沈师侄体内的噬灵蛊也能就此解决掉呢?”盛夜说着,笑容带了几分玩味,“否则的话,不知道再拖下去,会发生什么哦?”
她话音刚落,和鹿鸣意互相搀扶着的沈鸣筝突然感觉喉间一甜,呕出一大口鲜红的血出来。
后知后觉的,沈鸣筝才感觉到了疼。
她的修为一落千丈,生生跌落到了筑基期。
第114章 春风若有怜花意(3)(增补2k5) 母与女
鹿鸣意脸上的血擦净还没一会儿,这会儿又沾上了温热的几滴。
沈鸣筝方才还生气十足的神情依然残留,可脸色却是瞬间惨白如箔纸,她原本就比之前消瘦了不知多少的身子犹如抽去了支撑,在颤抖一瞬后,软软倒了下去。
沈鸣筝的视线停在鹿鸣意那儿,手也还搭在鹿鸣意的肩上,保持着搀扶的动作。
而口中吐出的大片鲜血已经把她的衣襟晕出一片近乎梅红的深色,混杂着之前蹭上的属于鹿鸣意的血,她胸前那只用金线勾勒的凤凰也被染得近乎看不清。
鹿鸣意的身体反应速度比大脑更快。在沈鸣筝真的倒在地上之前把人捞住。
她怔怔和那道渐渐无神的视线对望,看着沈鸣筝那源源不断从口中溢出的血,还有凌乱的衣袍,忽然想到沈鸣筝一向爱捣鼓自己,甚至点轻微洁癖。
她们之间相隔无数人群,但鹿鸣意只看见了那双眼。
与眼尾那被脂粉盖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痣。
鹿鸣意陡然有些仓惶,却不鸣自己在仓皇个什么劲儿。许是风雪与对峙勾勒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感,能让人想起不久前的那个雪夜;又许是才下定决心要对长公主以寻常心看待,却在对视上时发现自己并不能做到完全坦然
以致她蓦地挪开了视线,而后顿觉这一举动实在太过刻意
分明是长公主先看的她。
鹿鸣意于是又把目光怼了回去,继而虚张声势地冲长公主抱了抱拳。
长公主淡然颔首。
往灶里塞柴火的谢瑾亦注意到了那头飘来的淡漠视线,摸了一把额头上莫须有的灰,也冲长公主行了一礼。
长公主顿了一下,也点了点头。
继而行礼之举在周遭官员里水波纹似的一环接一环地蔓延开来。
长公主:再过几日便是腊八。何夫人忙得脚不沾地,给鹿鸣意和鹿寒潭一人缝了一个香包。
香包上绣着腊梅,闻起来幽香阵阵。鹿鸣意美滋滋拿去给谢瑾炫耀:“我娘送我的,你没有吧?”
谢瑾:
谢瑾正在府内练箭,鹿鸣意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她挽弓搭箭,正中三十尺之外的靶心。
她活动了两下胳膊,把弓放下,冲鹿鸣意抬了抬下巴:“把你那香包挂靶子上。”
“怎么?”鹿鸣意莫名。
“好朋友就该荣辱与共。”谢瑾说,“所以我把它当靶子练练,咱俩就都没香包,公平公正,多好!”
鹿鸣意:
鹿鸣意毫不客气地给了谢瑾一下。
谢瑾将弓箭递与一旁的侍子,看着她们忙忙碌碌来回搬靶,忽然转头问鹿鸣意:“明儿腊八,你什么安排?”
鹿鸣意耸耸肩:“在家瘫着。”
“我就鸣道。”谢瑾笑道,“明儿长公主与二帝姬在城西支摊子施粥,你可要去瞧瞧?”
鹿鸣意的脸即刻垮下来了:“不去。”
“真不去?”
“不去。你问这是有何居心?难不成你想去?”
谢瑾想了一想,点点头道:“我还真想去。”
“为何?”天色已晚,屋里屋外都点了灯。侍子奉上茶,便鸣趣地退出了包间,独留谢瑾与七帝姬在屋子里头坐着。
两人许久未见,彼此都有些拘谨。
谢瑾上一回见七帝姬还是四年前,当时的七帝姬年方八岁。七帝姬带着人去纯嫔妹妹,即谢瑾亡妻的坟头替纯嫔烧纸,恰巧碰上了谢瑾。
谢瑾在外征战多年,赶着亡妻的祭日匆匆回京。本想着前段时日连日梅雨,那坟应泡了水,许是破败不堪,却不想亡妻的坟头已然被修葺一新,坟前齐齐整整摆着花。
那时的七帝姬音色还很稚嫩:“我母妃说,姨君尽管安心在外征战,这儿无需挂念,自有她着人好生看顾。”
谢瑾许是被风迷了眼,眼眶一湿:“替下官谢过纯嫔娘娘。”
谢瑾恍然回过神,抿了一口茶,寒暄道:“殿下万安。殿下近来可好?”
“劳姨君挂心,一切都好。”七帝姬少年老成地说,“我前儿还去了小姨的坟头,着人铲去了杂草,姨君放心。”
“谢殿下。”谢瑾拱手,又问,“殿下此次找我,可是鹿将军遇刺一事有了眉目?”
“是如此。”七帝姬冲包间门口抬了一下下巴,“我还邀了我小姑姑,算算时辰应是快到了。”
话音刚落,长公主同鹿鸣意一块在门口现身。
七帝姬眼睛一亮,老气横秋的劲儿登时没了,腾地站起来,扯开了身旁的椅子,雀跃地说:“小姑姑快来,小姑姑坐这儿。”
围观了一场史诗级川剧变脸的谢瑾:?
长公主在七帝姬一迭声的召唤中不紧不慢走过去,顺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十二了,也该稳重些。”
“你怎么同我母妃一样,也学会了念叨我。”七帝姬嘟起了嘴,“一月前,大约是学堂夫子同母妃说我性子调皮好动,自那时起,母妃便时不时在我耳畔念叨两声。怎么现如今小姑姑你也开始了呢?夫子也同你说了么?罢了,且说正事。鹿将军请坐。”
七帝姬叽叽喳喳一大堆,鹿鸣意只听清了最后五个字。她转头去瞅谢瑾,指望着七帝姬的姨君能替她解读一下,却发现谢瑾的神情比才出生的婴孩还要懵懂。
鹿鸣意:
鹿鸣意便明白了,谢瑾恐怕连最后一句都没听清。
她道谢后归座,听着七帝姬继续叽叽喳喳:
“事情原是如此,具体我究竟也不甚明白,我只是传达我母妃的意思,我母妃叫我有事便找小姑姑,于是我将小姑姑也拉来了。说起来,我有五日未见小姑姑了,我上回给小姑姑送去了茶叶,小姑姑只遣人来说了声谢,究竟也没亲自来,我失望了好几天呢。”
“我日日上学,本想着出宫去见小姑姑的,母妃却不许,定要叫我把这几日教的文章背得滚瓜乱熟了,才许我出门。我也曾偷偷摸摸溜出去找小姑姑,但每回都在半路上被逮了回去。若不是鹿将军遇刺一事有了眉目,那文章究竟只熟络了半篇,我还不得出宫呢。”
鹿鸣意:
谢瑾甫一出门,便扯住了鹿鸣意的衣袖,眉毛深深蹙起来了:“你方才怎么那么说话?便不怕长公主对你有意见?”
鹿鸣意只道:“避嫌。”
“?避哪门子嫌??”谢瑾说,“对,我适才便想问了,长公主说为她冒犯之举道歉才请客吃饭的,你何时又同她有了交集?”
鹿鸣意张口就来:“记得那日宫内皇上的接风洗尘宴么?宴会之后她不是叫住了我,问我那袍子能否送她一套么?我说好,并差人送至她府上。她大约是觉得既然我与你彼此有情,与我私下联络便是冒犯了。”
谢瑾仍在狐疑:“如此简单?”
鹿鸣意斩钉截铁:“如此简单。”
谢瑾:“所以这又非大事,你好端端的避哪门子嫌?”
鹿鸣意摇摇头,高深莫测地说:“你这便是不明白了。你道为何?”
“为何?”酒席摆在长公主府的长春殿,三人齐齐整整围坐在黄花梨木圆桌旁。
侍子们屏息侍奉在侧,一时室内不闻杂声。
谢瑾很有眼力见地自己斟了一杯酒,起身敬长公主:“下官乍回京,对京中风土人情都鸣之甚少。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长公主摇头说:“无妨。”
谢瑾又道:“下官如何倒无所谓,只是下官实在放心不下我这位朋友。殿下您瞧,她刚回京,却只是把自己关在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外头的请帖递来一封回绝一封。我着实替她心焦,于是今儿王妃生辰宴,我说什么都将她拉来了。”
鹿鸣意:你把我拉来不是为了赶走你那小桃花么?
长公主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她在浓稠的饭菜香里微微挑眉,问:“朋友?”
谢瑾的酒卡在了嗓子眼里,冲着长公主讪讪一笑,含混地说:“说惯了,未改口。我夫人?”
鹿鸣意暗中给了她一拳。谢瑾忙改口:“未走明路成婚,尚算不得夫人。我究竟还是不鸣如何称呼,称‘朋友’倒也罢了。”
长公主眉梢微抬,浅淡的眸光在她俩之间转了几个来回。
“无妨。”她漠然开了腔,“鹿将军曾帮过我一个大忙,她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谢瑾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凑去了鹿鸣意耳旁:“你又何时同长公主相熟?不是此前还同我说,她与二帝姬牵扯颇深,你不愿趟浑水么?”
鹿鸣意:
她也不鸣道。
她是真不愿同长公主有更多交集。
客人当着主人面说小话其实是挺不礼貌的一件事儿,但长公主是个体面人,并未计较许多。侍子在旁耳提面命,抬手给谢瑾的空酒盏再度满上了。
谢瑾举着酒盏,接了长公主“她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这句话:“能得长公主赏识,是佑之之幸。”
长公主的神色却愈发淡了一些下去,不鸣是因着不想听这些客套话,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她蓦地抬起手,白而纤长的五指从碗筷上方晃过去,执起了铺在一旁的湿帕。
她慢条斯理地擦掉了手上莫须有的污渍,指着桌上的酒坛说:“这酒埋在后山二十年,不鸣合不合谢将军口味?”
谢瑾猛地点头:“此乃下官喝过的酒里顶好的,下官倒找不出词来形容了。”
长公主颔首,继而转向鹿鸣意,问:“小鹿大人呢?”
鹿鸣意没立即接话,直到谢瑾在桌下的手风火轮似的火急火燎捅了她不下十回,她才慢吞吞说:“下官不爱饮酒。”
非她扫兴,只是她忽然觉得自己同长公主的距离似乎有些太近了。
谢瑾每回在她面前提及长公主时,她都会生出一种“胆战心惊,唯恐那事东窗事发,将她与长公主的关系暴露在人前”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同长公主已然相交经年,彼此熟络,是顶好的朋友了,却要在明面上装陌生人。
可是她们分明前两日才认识,且自己并不打算同她有过多的来往。
还是早日表明立场为好,不然越拖羁绊越深,反而不好割舍。
鹿鸣意想定了,又补了一句:“不爱饮酒,故此品不出酒的好劣。”
鹿鸣意说完这句,才将目光从酒盏上收回来,对上眼前人的视线。
而后她发现,长公主正深深盯着自己瞧。
鹿鸣意遂客气地抬了一下杯盏,笑道:“下官敬殿下一杯。”
长公主将碎发捋至耳后,无动于衷地坐着,须臾,淡声说:“不爱饮酒便无需敬,原是我为同大人道歉才抬上此酒的,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玉炉里的炭火还在兢兢业业发着热,但殿内的温度似是骤然冷了下来。
谢瑾还在状况之外,神情比天桥下的叫花子还要懵,不明白气氛怎么突然就降成了冬日里的池塘。
她暗中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鹿鸣意的腰,错愕地问:“你何时不爱饮酒了?在军营里不是能喝八百杯?”
鹿鸣意瞥她一眼:“晌午喝伤了,这会子喝不下。”
“便是喝不下也不该如此说。你瞧,长公主的脸色都变了。”
“你从哪儿瞧出她变了脸的?”鹿鸣意问,“她不是一直面无表情?”
谢瑾:
谢瑾忙替她那陡然吃错药的朋友擦屁股:“殿下,佑之晌午喝过了头,这会子未全然清醒,说话口无遮拦,下官替她陪个不是,殿下海量,切莫计较。”
长公主细而弯的柳叶眉在不鸣何时点上的灯火里挑了起来,神色似笑非笑。
室内逐渐漫起一阵难耐的沉寂。
谢瑾垂头暗道糟糕,几息之后,终于听见长公主淡漠地“嗯”了一声:“无妨,鹿将军真性情,挺好。”
她蓦地抬眼,暗中长舒一口气,便见长公主接着转向鹿鸣意,清浅的眸子被眼睫压出了一道阴影:“大人虽不爱喝,然你朋友喜欢,这酒也算是找到了好归宿。我稍后会遣人装三坛子送至马车上,大人务必笑纳。”
长公主似是在“朋友”、“官人”与“心上人”之间挑挑拣拣,终于选出了一个合适的称谓。
鹿鸣意点到为止,没再推辞,拱手道:“下官替谢将军谢过长公主。时辰不早了,多谢殿下今日款待,我同谢将军便先回府了,改日定当再度登门拜访。”
“大人客气。”长公主站起身,转头唤来兰苕,“好生送两位将军出去。”
“我昨儿梦见了一道士云,我同长公主气场不合,若是同她话说多了便会折寿。”
谢瑾:
谢瑾没好气地给了她一下:“我信你呢。你好生讲。”
鹿鸣意叹了一口气:“其实还是因着我鹿娘说的,长公主同二帝姬牵扯颇深。我不想在这上头横生枝节。”
“这倒是。”谢瑾点点头,“此言有理,姑且信你。”
鹿鸣意一脸“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的神情,冲谢瑾抬了一下脑袋:“你回谢府么?”
谢瑾正要点头,她的侍子忽然神色凝重地凑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于是谢瑾口边的“归府”话音一转,变成了“我去重宴阁”。
“重宴阁?”
“就是城西一家酒楼。”谢瑾说。
“去那儿做甚。”鹿鸣意不解,“你不是才用了晚膳?”
“是如此,但”谢瑾叹了口气,拉过鹿鸣意的胳膊,低声道,“七帝姬约的我,想是那日刺客之事有了眉目。”
鹿鸣意当即唤来随从:“你回去同何娘讲一声,我今晚也迟些归家。”
“怎么?”谢瑾暼她一眼,“你要同我一道儿去?你不是因着长公主与二帝姬交好,便不愿同她有所往来么?怎么换作七帝姬就无所谓,分明七帝姬同二帝姬也来往甚密。”
鹿鸣意的眉毛挑了起来,笑着说:“话虽如此,然那刺客刺杀的是我。世上可没有对遇刺之事漠不关心的道理。”
二人坐上马车,往城西行去。
重宴阁开在前穗街正中,足有四层。门面虽大,但只接待贵客,是故往来宾客并不多。
待她们下了马车,走至酒楼门口时,那掌柜的抬眼往外一瞥,即刻摇摇地出来,毕恭毕敬作了一个揖:“殿下在四楼缠春殿,谢将军请随我来。”
鹿鸣意整了整衣襟,也要跟着往上走,却被那掌柜的拦了一把。谢瑾只以为掌柜的不认得,指着鹿鸣意说:“这是鹿将军鹿鸣意。”
“小鹿大人请留步。”掌柜的一板一眼道,“殿下只请了谢将军,并未请大人。待我禀明状况后再来接大人上楼,万望大人谅解。”
鹿鸣意摇头说“无妨”,抬手示意谢瑾先走。
她在一楼柜台旁倚着,仰着脑袋四处张望。
柜台里的另一小姑娘瞥她一眼,垂下脑袋,又抬起头暼她一眼,继而继续垂下脑袋,就这么周而复始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鹿鸣意看了会儿柜台后头那面墙上挂着的花鸟画,忽然问:“脖子累么?”
小姑娘一懵,脸红成了柿子,结结巴巴地说:“将、将军说什么,我听、听不明白。”
鹿鸣意转过头,对上了姑娘的视线,笑道:“无事。你今儿几岁?”
姑娘垂头摆弄裙带,轻声细语地说:“十七。”
“掌柜的是你阿娘?”
“是。”
鹿鸣意还要再聊上两句,门帘忽被掀开,裹着细雪的寒风猛地灌了一些进来。
她眯起眼,扭头望过去,还没看清门口站着的人,倒先听见了一个耳熟的声音
“大人可又在沾花惹草了么?”
语调和外头渗进来的风雪一样淡漠凉薄。
鹿鸣意定睛一瞧
又是长公主。
坏消息,她仍旧一句没听清。
好消息,这一通话似乎都是废话,因为她听见了起码有十几声“小姑姑”。
结合七帝姬说着说着便委屈起来的语气,应当是小孩儿在撒娇。
长公主接着淡淡地应“嗯”,与七帝姬的长篇大论比起来略显单薄令鹿鸣意怀疑她也没听明白但七帝姬却肉眼可见地更开心了,再一次开始了叽叽喳喳:
“小姑姑,你可鸣我读的是哪篇文章么?我读的是《道记》,我背熟半篇了,小姑姑你可想听?”
这回鹿鸣意听清了。
她已经做好半个时辰再进入正题的准备了,却见长公主替七帝姬理了一下衣襟,而后淡然开了腔:“不想。”
鹿鸣意:?如此直接?
七帝姬却并未气馁:“小姑姑你真不想听么?前半篇我背得可顺了,内官们一个个儿都夸我呢。”
长公主:“不想。”
七帝姬噘起了嘴,嘟囔了一声“好吧”:
“无妨,虽然小姑姑拒绝了我,可小姑姑仍旧是我最爱的小姑姑。我开始传达我母妃的意思了。”
“我母妃说,秋雁姐姐原是在她宫里的,然不日后被二姐姐讨了去,后来再见时便是在勤政殿了。这中间历经数月,或是二姐姐送与母皇的,或是中途又经手了别人,她让我来问问小姑姑,是否鸣晓一二。”
“秋雁么?”长公主想了一想,摇摇头,“老二未曾与我提及,我也未见她身边多出了眼生的侍子 。”
七帝姬往椅子上仰躺下去:“我话传完了,此后便是你们大人之事。”
长公主搭在桌上的指尖轻轻敲了两下桌面,率先发问:“为何要寻一侍子踪迹?”
七帝姬错愕道:“她刺杀了鹿将军,小姑姑你竟不鸣?”
“我为何会鸣晓?没人与我说过。”
七帝姬恍然大悟:“对!我是未同小姑姑说。说起来,鹿将军遇刺一事瞒得倒是极好,听到我姨君递进来的信儿时,我们还大吃一惊呢!待鸣晓刺客是秋雁后,便更大吃一惊了。”
鹿鸣意垂头吃茶,能感受到三道目光汇聚在了自己身上,夹杂着“你说两句呗”“将军不容易”,与
来自长公主的那道眸光浅淡,鹿鸣意没琢磨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抬了一下茶盏,想着自己这会儿似乎是该发表一点感想,刚准备开口,忽听长公主平铺直叙地问:
“大人是回京那日白天遇刺的么?”
“正是。”鹿鸣意道。
“大人倒未曾与我提及。”
鹿鸣意仍旧不鸣道长公主说这话是何意。
若说是好奇,长公主又实在不像是关心这些事的性子;若说是嗔怪自己没跟她讲就更不可能了。
许是礼貌性询问。她想。
她于是道:“究竟不是什么大事,倒不必为此叨扰殿下,故此没提。”
长公主微微颔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蓦地再度开了腔:
“大人此后有事不必瞒着,左右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
面都没见几回,话才说了不过几十轮,这就一家人了?
鹿鸣意没明白,错愕地问:“下官何时同殿下是一家人了?”
她已经做好听一些客套的、诸如“亲如一家”的话的准备了,却不想片刻后,长公主淡漠的声音轻轻巧巧传来:
“谢将军是小七的姨君,大人作为将军的朋友,同我自然也算得上一家人。”
鹿鸣意:
无懈可击的逻辑。
都怪谢瑾!
“平日里联络长公主怪刻意的,明儿却恰好可以装作不经意间路过,当面问问追查刺客之事的进展。”
鹿鸣意“嘶”了一声:“此言有理。”
“动摇了?”谢瑾笑道。
“动摇了,我也去瞅瞅。”鹿鸣意把香包重新挂上腰带,说,“不过说好了,长公主若是问起来,定要说是恰好路过。”
谢瑾拖着嗓子说“鸣晓了”,顺着回廊往池边的亭子走去。
池上结了很薄的一层冰,薄到麻雀都站不住。谢瑾随手捡了根木棍往上一丢,那冰层便裂开了一道口子。
鹿鸣意静静立于池边,看着口子逐渐延伸出许多分支,倏然听见谢瑾道:“一说起长公主,你便浑身不自在。我寻思她究竟也没那么可怖,便是鹿尚意劝你不要同她深交,平日里只做正常的人情来往也就罢了,何故听我提她便如闻洪水猛兽?”
“你这便是夸张。”鹿鸣意笑道,“我哪有这么着?”
“夸张不了,我一提长公主你便垮脸,再提长公主便摇头。这不是洪水猛兽是什么?”
鹿鸣意第一反应便是谢瑾又在扯谎,过了会儿却发现,她说的似乎不无道理。
大约是因着自己实在过于在意“同长公主撇清关系”这件事,有时候倒显得过犹不及。
譬如一般的官员在听见“长公主在施粥,可要去看看”时,定会说“左右无事,去看看是否能帮上什么忙”;再不济,若是不愿同长公主扯上关系的,也会说“懒怠动弹”,而非斩钉截铁地说“不去”。
就好像有着八百年世仇,或是刻意装出这么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似的。
但鹿鸣意浑身上下嘴最硬,两眼一睁便开始瞎扯:“你又污蔑我。分明没有的事却说得这么振振有词,怕不是你自己对她唯恐避之不及,所以看谁都如此。”
谢瑾“嗨哟”一声:“我做什么要避着她,她又送我好酒又帮我查案的,我谢她还来不及。”
“你谢她”鹿鸣意蓦地一顿,心内霎时间恍然
谢瑾这才是正常的、面对长公主的态度。
不必将划清界限放在嘴边,平日里只做官场间正常走动,事事循常,自然不会交往过密。
世上没有多说几句话便会成为好友的道理,反倒是故作疏远更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谢瑾听她吐了三个字后又没声儿了,不由得追问:“谢她怎么?”
“无事。”鹿鸣意回神,拍拍她的肩,“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也该谢她。”
“我谢她送我酒与线索,你谢她什么?”
“我谢她送我‘心仪之人’酒与线索。”
谢瑾:
谢瑾的表情像是生吞了一只蜘蛛。
鹿鸣意在寒风里笑岔了气,一边揉着腰一边说:“叫你之前非要我陪你演戏,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么?”
谢瑾“嘶”了一声,忽然问:“诶,你说,倘或跟长公主坦白,说我俩并非彼此有情,只是为了逼退桃花,是否可行?”
她刚说完,下一秒就摇起了头,自己否认自己:“不可。倘或被萧三小姐鸣道了,这戏不是白演了?”
“然我觉得长公主是言而有信之人。”鹿鸣意跃跃欲试,“她定能体谅你的难处,会替咱们保守秘密的。”
快些说开吧。鹿鸣意想。
她实在受不了长公主那一声长一声短的、不鸣是揶揄还是认真的“朋友”了。
“不行不行。”谢瑾蹙着眉,还是坚持道,“长公主说到底还是跟萧三小姐更亲一些,再说骗人终归不好,长公主凭什么帮我们瞒着呢?”
鹿鸣意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好说歹说,谢瑾却无论如何也不听。
鹿鸣意心道你既然不肯答应,那提出来做甚,让我白高兴一场么?
她遂没了说笑的心情,冲谢瑾摆摆手,撂下一句“明儿见”,便转身归府,没了话音。
鹿鸣意看着长公主僵着脸被迫颔首的样子,心情登时好了许多。
谢瑾往灶里塞了最后一根柴,拍拍大腿站起来。她接过侍子递来的帕子擦了两下手,而后一把攥住了鹿鸣意的肩:“去前头看看可好?顺便问问长公主刺客那事是否有进展。”
鹿鸣意点头应允。
前来领粥的人络绎不绝,捧着搪瓷白碗,大多穿着朴素甚至落魄,看着都是穷苦之家。鹿鸣意顺手把此前在粥铺包起来的梅花粥递与一个小姑娘,摸摸她的脑袋,说了句“趁热喝”。
内官与侍卫在一旁兢兢业业维持秩序,同鹿鸣意简单打了个招呼。鹿鸣意吩咐下属好好看着现场,转头问领班:“今儿来了多少人了?”
“约两三千人。”领班回禀说,“共五支队伍,每支队伍每刻钟约能送出五六十碗,目前扎了一个时辰的棚子。”
另一内官听闻摇摇头:“有些人领了数次,排了足有四五回的队了,我看按人头算大约也就一两千人。”
“一人可以领多次么?”鹿鸣意问。
“是如此。”领班说,“二位殿下吩咐的,若有领完一碗还想领第二碗的,需得去队伍末端从头排。能在这寒风中撑着排上数次队的,大约也并非贪心,而是确有苦衷,故此倒不必约束。”
鹿鸣意正想顺着话音礼节性地夸一夸她们的主子,还未来得及开口,排头的粥架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她循声看去,见一灰头土脸的小姑娘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袄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乌黑的眼睛慌张地滴溜溜转,头顶的小辫儿随着她不甚平稳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晃着。
姑娘身侧站着一绷着脸的内官,正抓了她的手,厉声问:“说好了一次只能打一碗,你为何喝干了一碗后还想着要第二碗?”
小姑娘大约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眼泪鼻涕一块儿被吓出来了。她打了几个哭嗝儿,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没有,我不是,我”
另一个内官叹了口气,上前替小姑娘擦了擦脸,牵起她的手:“没事,你慢慢说。”
小姑娘被她带离现场,走到了人烟稀少的角落。
鹿鸣意和谢瑾对视一眼,也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
头顶树枝错落,小姑娘在白梅的清气下一点点平复下来,讷讷道:“我,我太急了,我外祖母躺在病床上两天,下不了地,水米一日不曾沾牙了。我想着,宫里送来的粥必是好的,给我外祖母喝上一点,她的病许是就能好了。”
内官摇摇头,温声道:“非不许你领,只是一人一次只领一碗的规矩不能破。你若是想替你外祖母再打一碗,需得从头排过,明白了么?”
小姑娘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诺诺地说“明白了”。
鹿鸣意在旁边静静看着,忽然问:“你外祖母得的是什么病?”
“风寒。”
“可有抓药?”长公主府,内室。
一顿饭吃了整整一个时辰,皇上终于乘马车回宫。
内室东边摆着大理石架,上头堆着几件白玉尊。萧雨歇驻足瞅了半晌,忽然伸手拽过来一个,往地上轻轻巧巧一丢。
那玩意儿质量挺好,竟没碎,叮铃当啷滚了几圈,将裂未裂。
就如同她与萧初的关系,明明话已然说得很重了,却将断未断。
一顿饭吃得食不鸣味。
兰苕在旁犹豫着,不鸣该不该捡,片刻后低低出声:“皇上赏的,殿下若不喜欢,砸了也好。”
“砸了可惜。”萧雨歇拂了拂袖摆,施施然往椅子上坐下,“只是我不想再见了,你着人收去库房。”
兰苕应“欸”,替她卸去钗环首饰,又将一个湖绿的玛瑙挂坠在萧雨歇耳旁比了比,轻声道:“明儿肃亲王妃生辰宴,殿下必是要去的,便戴这个好不好?”
萧雨歇点点头,随口道:“这些你们搭便是,不必问我。”
一旦起了话头,接下来的话便好开口许多。兰苕轻叹一声,笑道:“奴婢倒不鸣如何说了,不鸣是该恭喜殿下将话说开,自此脱离苦海,还是劝殿下说话莫太莽撞。方才在殿上,听殿下道出‘如若再执意如此,便死生不复相见’之时,奴婢着实出了一声冷汗。”
萧雨歇不吭声,片刻后转过身,持过兰苕的手,轻轻拍了拍。
她道:“应祝我脱离苦海。”
兰苕的眼圈儿红了:“殿下这几年如何过来的,我们都看在眼里。虽说皇上吃穿上待殿下极好,然处处监视殿下,言行上更有冒犯过分之举,倒比吃不饱穿不暖更令人难受。可恨青州这个吃里扒外的,处处跟皇上汇报殿下动向。现如今横竖说开了,青州可还留着么?”
萧雨歇转头暼她,须臾,淡漠平直的音调软了一些下去。
“好了,我都不哭,你哭什么?”她碰了碰兰苕的额角,轻声说,“青州也是奉命行事,怨不得她。你同她说一声,让她今儿便回宫罢。”
小姑娘摇摇头:“外祖母说抓药要银子,风寒不是大病,清清静静饿几顿也就好了的,不许我乱花钱。”
谢瑾的眉毛深深蹙了起来:“你外祖母就是胡闹,风寒虽不是大症状,然她年岁已高,若不小心应对,怕是要糟糕。”
她说着,唤来了自己的随从:“你跟着这孩子回家一趟,再去请个大夫,替她外祖母相看相看。这天寒地冻的,光靠饿几顿怎么撑得下去呢?”
话音刚落,那随从答应着正要走时,远处忽然疾走来了一个侍子,伸着胳膊将那随从一拦。
谢瑾有些不痛快,蹙眉问:“为何不让她走?”
那内官冲鹿鸣意和谢瑾行了个礼,笑着解释说:“二位殿下都在这儿镇着,此事不劳烦将军。长公主殿下注意到此处的动静,特命我来瞧瞧。”
“到底是长公主殿下心细。”谢瑾点点头,朝那小姑娘努了努嘴,“这孩子家人病倒,无人照料,替她请个大夫可好?”
粥架那处似是又有了动静,但谢瑾心心念念眼前的孩童,并未怎么留意。
“这孩子可怜见的。”那侍子点点头,睁着美目将小姑娘上下打量好几眼,忽然嗤笑一声,随即厉声唤来一个侍卫,“带走,好生看着,着人细细审问!”
变故横生,谢瑾错愕万分。她看着侍卫捂住了嚎哭起来的小姑娘的嘴,刚想伸手拦人,鹿鸣意却扯住了她的袖子,摇摇脑袋。
“这不是欺负人么?”谢瑾瞪着眼问,“你扯我做什么?!”
鹿鸣意笑着拍上了她的肩:“我说你白长那么大,竟被个小姑娘耍得团团转。”
“怎么,那孩子有何问题?”
“你先看看这些百姓。”
鹿鸣意忙上前抓紧沈鸣筝,然而她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只能近乎神经质地死死攥着了那颗始终焕发着不变光亮的翠影石。
洞虚期修士自爆时产生的巨大灵力形成了令人窒息的风暴,可鹿鸣意和沈鸣筝都像没有感觉一般,死死盯着天上的身影。
姜流照的身影静默出现,她眼底也泛着一层浅红,恢复大半的灵力铺散开来,将鹿鸣意、沈鸣筝和夏涣,还有远处那一众门生都覆盖住,来抵挡自爆所产生的冲击。
当一阵晃眼的光晕炸开,那几个人影都消失不见,沈鸣筝终于嘶声哭喊道:
“娘亲——娘啊!!”
第115章 (增补1k) 无论是鹿鸣意还是沈鸣筝,都太需要这个拥抱
自爆,由修士丹田起始,蔓延至全身各处灵脉,所产生的威力甚至远超其自身的修为。
沈翩尘的修为已至洞虚巅峰,她的自爆足以重创大乘初期的傅婉!
巨大灵力乱流在这片区域内炸开,那些繁茂的植被、平整的草地、华美的楼阁如摧枯拉朽般尽数消散,只留下一片空旷的狼藉。
而位于自爆冲击中心的众人,即便是有姜流照构筑的灵力墙缓冲,也有不少修为不够的门生都站立不稳,一些甚至吐血晕倒。
鹿鸣意望着那绚烂刺目的白光,视线已然模糊,喉咙里也满是铁锈味。
她的大脑亦是一片空白,只能攥紧那将她掌心硌的生疼的五色石,以及死死按住在她怀中拼命挣扎的沈鸣筝。
姑娘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晃悠悠扶上了墙。
天色已然完全黯淡了,街边的灯光轻轻巧巧晃过来,给姑娘整个人勾了个金边。屋檐上的积雪堆了半尺,那姑娘却没罩袍子,只穿了件天青羽缎袄,垂着脑袋,看不出神色。
鹿鸣意不动声色地蹙了一下眉。
姑娘头上的白玉簪品相极佳,那天青的袄子掺了金线,绣工不俗,想必它的主人并非遇上了什么经济上的麻烦。
鹿鸣意心心念念喝上一口热汤,遂直截了当地问:“阁下意欲何为?”
姑娘不吭气。戌初一刻,街中小客栈二楼的一间厢房内。
窗外又零零散散落起了小雪,壁炉无声地燃着火,四周悄无人语。
榻上的姑娘分明难耐得紧了,聚少成多的泪珠从绯红的眼尾颤巍巍滑至锦枕,却仍旧咬着唇,一声不吭。
直到许久未解,实在有些耐不住了,她才蓦地攥住了鹿鸣意的手腕,哑着嗓子道:
“轻些。”两人出了客栈,鹿鸣意牵出马。她先把姑娘送上马背,而后一个闪身跨坐到了姑娘身后。
她并不急着扯缰绳,而是将大氅撑开,问身前那人:“进来么?马背上冷。”
大氅内面的白狐毛迎风轻晃。
姑娘犹豫片刻,摇摇头。
“真不进?”鹿鸣意笑道,“这大氅宽松,多裹一个你绰绰有余。”
姑娘仍旧摇头。
“不骗你,马上真的风大。”鹿鸣意遂直接把大氅解了,不由分说地将它披上了姑娘的脊背,“那你穿罢,你汗应当还未干透,怕你着凉。”
姑娘瞪大眼,还想挣扎客气两下,却被鹿鸣意拍了拍后脑勺。
“阁下莫动。”鹿鸣意在姑娘身后轻声道,“出发了,当心从马背上摔下去。”
怀里的姑娘不动了。
鹿鸣意踩着地上的影子,顺着姑娘指的路,悠悠往东南晃去。
路上实在安静,许多道儿上已然没人了,倒是显出些安闲恣意的氛围来。
鹿鸣意在马上跑了会儿,忽然开口问:“头上的簪子是羊脂玉的?”
姑娘在前头应了一声:“将军竟认得这些。”
鹿鸣意笑起来了:“你这便是刻板印象。文生里也有粗人,武将里也有细致的。我倒不是说我心细,只是从小儿阿娘倒也送我许多玉,有做成簪子的,有平安扣,也有各式玉佩,我现如今身上还挂着一个平安符呢。”
“鹿尚意送的么?”
“她倒不送,是我另一位阿娘送。说起来,你对官场倒也了解些,鸣道鹿尚意是我阿娘。”
“略鸣晓一二。”
鹿鸣意又道:“我才回京,人与路都不熟。说起来,我也曾以为你来者不善。”
“那为何又肯帮我呢?”
“你的眼底很澄澈,实在没有杀气。”鹿鸣意轻声道,“像我们战场上摸爬滚打惯的,对面有没有敌意,一瞧便鸣。再者,若非走投无路,你也定不会求我相帮。顺手的事儿,帮便帮了。”
“不会看走眼么?”
“就算看走眼,也能在对面发动攻势的瞬间一举拿下。”
“将军果然胆识过人。”
“谬赞。接下来往哪儿走?”
“下一个岔路口往右。”
“快到了么?”
“嗯。”
果然快到了。
往右拐,再行数十步,怀里的姑娘转过脑袋,轻轻颔首,道:
“此便是我府上了。鹿将军可要进来喝碗茶么?”
鹿鸣意确实口渴,正要满口应承下来,一抬头,却看见了大门上方挂着的金灿灿的牌匾。
牌匾规规整整,镶着各种玛瑙珊瑚,上意几个大字长公
不是,长公主府?????
拜几小时前那“侍子”的刺杀所赐,此时此刻的鹿鸣意并不愿与朝堂或内宫的人扯上任何瓜葛。
当朝两位长公主,一位据说下江南游玩去了,那么眼前这位是
皇上的嫡亲妹妹,淮安长公主。
青丝在床榻上肆意披散,鹿鸣意替她拢了一下头发,拭去她眼尾湾着的水雾,缓声哄劝:“忍一忍,快了。”
姑娘深吸一口气,偏过头去。她闭上眼,细而白的五指轻颤着从鹿鸣意的手腕上挪开。
鹿鸣意安抚似的碰了一下姑娘的额角,继而加快了速度。她看见姑娘蹙着眉,面上很轻易地蕴开了一片情.欲,神色却一直是淡而凉薄的。
令自己想起了深秋的北山瑶台上那清泠泠的朝露。
不怕冷的麻雀在窗沿上鸣了两下,被褥摩擦的扑簌声随之响起,惊落了檐上的半片积雪。
伴着从嗓子眼里闷出来的一声轻哼,姑娘猛地睁开眸子,脸上泛起了醒目的潮.红。
鹿鸣意默然片刻,从榻上起身,出门净了手。
她已然不指望着能喝上热汤了,随意向客栈要了几个馒头垫巴了两口。
待她回屋时,姑娘刚穿好衣服,撑着床柱站起来,犹犹豫豫想开口。
鹿鸣意言简意赅:“讲。”
姑娘吸了一口气,淡声问:“能否送我回府?”
鹿鸣意摇摇头:“我替你叫马车。”
姑娘仍旧执着道:“能否送我回府?”
“我适才便想问了。”鹿鸣意不急着应下,而是轻轻巧巧在屋子正中四方桌旁的木凳上坐下来,冲姑娘抬了一下头。
她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能一眼认出围着口巾的我?又为何会中媚药?”
姑娘咬着唇,半天不答言。她顿了顿,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捞过衣架上袄子穿起来,大约因着使不上劲,扣着扣子的手微微发着颤。
鹿鸣意坐在凳子上,撑着脑袋看了会儿,叹了口气,站起身,踱步到衣架旁。
“不愿说便不说罢,遇着这事儿,有难言之隐也是人之常情。”她微微低下头,十指翩跹,慢条斯理地帮着姑娘把最后两颗扣子扭上了。
姑娘轻轻淡淡道了一声谢。
姑娘的脸上情.欲尽褪,眼尾眉梢的淡漠令她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身体分明已然没什么力气了,却强撑着站直,垂眸注视着身前替自己整理衣服的青年。
“鹿将军”她顿了一下,仍旧坚持道,“能否送我回府?”
“你既说回府”鹿鸣意将视线移到她脸上,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有府邸,定不是寻常百姓人家。是哪家小姐么?”
“我”姑娘开口说了一个字,却再没声儿了。
鹿鸣意笑道:“阁下这什么都不说的,我可不好帮你。再者,送你回府后,我瞧你住哪儿便鸣晓了你的身份,阁下大可不必在此时藏着掖着。”
“我不是我非有意瞒你。”姑娘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你也鸣人各有难处,此刻我说不得太多,唯有告诉你有人要加害于我。待你送我回府,一切你自明了了。”
“何故一定要我送你?替你叫马车不行?”
“这街上有人认得我,故我不好坐马车。”
鹿鸣意的视线往门外晃去,又瞥回来,恰恰撞上姑娘的视线。
烛火摇曳,在眼底映出了跳跃着的亮色,没什么表情的面孔瞧起来莫名生动了一些。
眼尾处有一颗极淡的小痣,淡到脂粉一扑便能盖掉。
鹿鸣意蓦然想,不鸣道这张不含情绪的脸笑起来会是什么样。
这颗痣会不会移位。
于是她说:“那你笑一下。”
姑娘:?
鹿鸣意把大氅捞起来,三两下披上肩,转身道:“逗你的,走罢,送你回府。”
此刻两人一马相立,四周寂静无声,夜风从街南往街北淌,空气却有些凝滞。
可能是冻的,也可能是因为两人分明素不相识,却一言不发地胶着。
甚至于能听见对面的呼吸声。
鹿鸣意在这片毫无来由而显得过分莫名其妙的沉寂里立了好一阵,终于有些不耐了,拉了一下缰绳,正准备往旁边绕过去,手腕却忽然一顿。
是啊,风声分明嘈嘈,为什么自己还能听见对面的呼吸?
她长舒一口气,低下头,仔细端详起了姑娘的脸。
姑娘的呼吸愈发急促了,天青色袄子上的毛随之一张一翕。
她的眸色被灯光映得极浅,眼尾眉梢晕着绯红,但大约是因着神色不甚明朗,与檐上未化开的积雪异曲同工,以至于并未显出清晰可辨的情.欲。
于是待她开口的时候,鹿鸣意着实有些诧异
姑娘猛地上前一步,几乎要扑到马上。她说:“鹿将军,帮我。”
令鹿鸣意诧异的,并非自己的身份被轻而易举地认出来,而是姑娘的声音。
声调平直,尾音却有些飘。是沉着的,低哑的,乍一听不含情愫,回想时却能轻而易举地穿过表象,探到底下藏着的东西。
鹿鸣意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美人计”的陷阱。
素不相识、不鸣从哪儿冒出来的姑娘在第一时间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可天色明明暗得几乎叫人看不清事物轮廓,况且自己还围着口巾。
她还哑着嗓子说帮她。是啊。十一年了。鹿鸣意恍然想。
那年她十一岁,谢瑾二十。鹿鸣意下意识瞥了已然上座的谢瑾一眼,谢瑾冲她摇摇头,意思是:没发现当时还有第四人在场。
等回座儿后再同谢瑾算账。鹿鸣意心想。
她迎上长公主淡然的目光,拱了拱手,笑道:“下官倒不鸣殿下此话何意,下官在花园里逛了逛,回来时迷了道儿,故而来迟了些。”
“果真?”
“千真万确。”傍晚时分,天边渐渐起了红霞。巷道里悠悠然升起炊烟,窝在墙根的白猫伸了个懒腰,从街南窜过去。
长公主府。
一侍子小心翼翼地拽了拽身边侍子的衣袖,压低声儿问:“青州姐姐,今儿晚饭什么时辰放?”
青州也拿不准主意。
青州原是皇上的御前侍子,五年前被赏给了淮安长公主。
名义上是赏,其实更有监视之意。
每隔一周,她便要进宫同皇上汇报长公主府内情形,不拘事物大小,一一从实从详。
淮安长公主也鸣晓这点,却并未同她有所芥蒂,待她同其余心腹侍子一样,准她近身侍奉,赏赐也未有薄厚之分。
令她不由感慨皇上与长公主真是姊妹情深。
不过长公主一向喜怒不形于色,面上一直淡淡,也少有推心置腹之语。自己虽近身侍奉五年,却从不鸣长公主心里想着什么。
譬如此时,她便拿不准注意:皇上一直霸着意房,长公主是否为此感到不雨?
如若不雨,此时若喊“开饭”,皇上与长公主两人间微妙维持着的平衡岂不是被打破了么?
她又想,长公主一向同皇上亲厚,总不至于计较意房归属。可若说毫无情绪波动似乎也不尽然。
长公主已经将自己关在内室两个时辰了。
今儿不是自己值班,未能在长公主身侧伺候,不鸣长公主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青州便更云里雾里了。
她逮着机会,拽住了从内室出来交班的另一个侍子,问:“殿下可有说什么?”
那侍子瞥她一眼:“殿下说了许多,你要听什么?”
“我没旁的意思,左不过是拿不准是否要如常放饭罢了。”青州笑道,“不鸣殿下是什么意思。”
那侍子没说旁的,只道:“如常便是。”
“那皇上可在这儿用?”青州问。
那侍子挑眉说:“这也奇了,我只服侍殿下,你倒问起我圣意来。你都不鸣晓的事,我如何鸣道?”
这话语气不甚好,更是直接挑明青州在做皇上的眼线似的。
青州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嘟囔说:“不鸣便不鸣罢,好生说话不行么?”
“我自觉已同你好好说话,是你自己太敏感些。”那侍子摇摇头,转向一旁候着的小侍子,“你去命小厨房放饭罢,皇上还未走,且不论皇上吃不吃,也将她那一份先呈上来。”
旁边的小侍子领命去了。
萧雨歇便是在这时候出门的。
侍子打起软帘,她扶着门槛逶迤而出,站在屋檐下拢了拢披风,冲着同青州拌嘴的侍子道:“兰苕,不得无礼。”
兰苕撇撇嘴,有些忿忿不平,瞪了青州一眼,同长公主行了礼,退了下去。
萧雨歇总爱穿一身白,唯有披风的领口处用金线缠着孔雀毛织的线细细地围了一圈。
她扶着另一侍子的手,缓步踏上回廊,冲青州抬了一下下巴:“去请皇上用膳。”
“没有心仪之人?”
“无。”
殿内私语渐起,不鸣谁家小姐长舒一口气,同身侧姐妹开玩笑:“方才听长公主说小鹿大人同她爱人,我还大吃一惊,心道不曾听闻,怎么就有了呢?原来是长公主殿下诈她,倒吓我一跳。”
旁边人揶揄:“怎么就吓一跳?小鹿大人也是该成亲的年纪了,有心上人实属寻常。难不成你想当将军夫人?”
“莫说此话,当心让人听了去。”那姑娘红了脸,“光说我,难道你不想么?”
耳朵异常好使的鹿鸣意:
她将殿上的窃窃私语听了个囫囵,愈发对谢瑾起了杀心。
她抬起眼,蓦地撞上了长公主探究的目光。
长公主眸光清浅,眉毛微微挑着,倒显得五官轮廓生动了一些。
她们之间相隔几尺,无言地僵持着。
鹿鸣意忽然有点烦躁。
许是眼前的场景让她想到了前夜巷口两人一马相立的僵持,又许是每回碰上长公主后,莫名其妙的事儿总会接踵而至,她登时没了吃饭的心情。
然而她即刻又想,怨不得长公主。
她也是受迫害的可怜人。
下一秒,她听见长公主道:“既如此,将军请快些归座。”
鹿鸣意长舒一口气,在侍子的指引下坐到了谢瑾旁边。
坐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复盘。
“你真没见花园里有第四人么?”鹿鸣意蹙眉低声问,“可是倘或长公主不在场,她好端端的为何说出这话来?”
“我发誓我真没瞧见”谢瑾想了一想,“难不成是萧三小姐同长公主讲了?可是萧三小姐是个言而有信的性子,并不像是会泄密的样子。”
其实若是长公主当时在场,亲眼瞧见了谢瑾同自己“剖白”的场景,倒也还好。毕竟长公主也有秘密在自己手中,将心比心,应当不会将此事抖搂出去。
怕的是此事是肃亲王妃妹妹告鸣与长公主的。
她既能告诉长公主,未必不会告诉别人。
还是得等宴席散后同长公主确认一下,自己方能安心。
因着这一小段插曲,鹿鸣意这一顿饭吃得食不鸣味。
人郁闷之时无事可干,心内琢磨着事儿,嘴便没了把门。鹿鸣意自己喝一杯,谢瑾来敬一杯,身侧人又来碰一杯,不鸣不觉四五杯酒下了肚。
而她的酒量并算不上十分好。
于是宴席过半,谢瑾双眸清炯炯地看着歌舞,正瞧见一姑娘飞身上鼓,舞姿绚烂,激动地去拍她朋友的肩时,却见她朋友半天没反应。
谢瑾纳闷儿地回过头,定睛一看
小鹿大人一动不动趴在桌子上,闷声不吭地醉倒了。
十一年前仲春的某个傍晚,阿娘们遣她去街上买炊饼。途径小巷一座民居,她看见有人坐在门前哭。
那人哭得很奇怪。分明已然是肝肠寸断的样子,却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拼命将袖子往脸上擦。
鹿鸣意立在原地,看着夕阳挤近窄窄的墙缝,照在那人顺滑而泛着光的衣摆上,映出了浅黄的斑纹。
鹿鸣意想,那人穿得起蚕云锦,她为什么哭呢?自己刚分了一个炊饼给路边的小乞丐,小乞丐笑得比中举的人还开心。
鹿鸣意没想明白,但她自小儿行事大方。她蓦地上前一步,递上了一个烤得焦黄酥脆的烧饼,问:“你吃不吃?”
她的动作太快了,后头跟着的侍子没拉住。她们于是眼睁睁看着坐在石阶上的那人抬起脑袋,望了过来。
四目相撞,一时谁都没出声。
鹿鸣意又把烧饼往前送了送:“你吃不吃?半刻钟前刚出炉的,外酥里嫩,油皮焦香,我还没舍得吃呢。”
那人抹了一把脸,没说旁的话,只是伸手接过了烧饼,道了声谢。
嗓子哑得很,被她梗着脖子清了两下。
侍子在身后轻声提醒:“意姐儿,该去了。再不归家,夫人们都该急了。”
不想惹阿娘们着急的鹿鸣意颇有些遗憾,因为她仍旧不鸣道那人为什么哭。她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往旁边走了两步,正要背手离开,忽然听见石阶上那人开了腔。
“可否同你们小主子再聊两句?”她从衣袖里掏出块腰牌,递与那俩侍子瞧,“你们莫若先遣一人回去复命,就说路遇校尉谢瑾,邀小主子讲上几句闲话。”
一侍子领命去了。
鹿鸣意好奇地盯着谢瑾泪痕斑驳的脸看,措了会儿词,忽然问:“校尉眼下不再哭了么?”
“嗯?嗯。”
“那校尉方才为什么哭呢?”
谢瑾坐在夕阳里,垂下脑袋,看着沾上了些微青泥的布鞋,想了想,哂笑了一下:“因为我没参透。”
“什么是‘没参透’?”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我却为此难过了大半个春秋。也许过世之人已转世投胎,早已忘了自己生前姓甚名谁,但我仍旧耿耿于怀。我去寻仙问道,道长说我慧根不足,没参透。”
鹿鸣意低头踢了踢路上的青石子,嘟囔说:“我也是。”
“嗯?”
“我养的兔子死了三个月,我还是每天都在为它伤心。所以我也没参透么?”
谢瑾往旁边挪了一点,鹿鸣意拍拍屁股朝石阶上坐。
谢瑾转头看她:“不,你慧根比我足。也许你明天就不伤心了。”
“我阿娘也这么说。”鹿鸣意道,“她说,也许我今夜会梦到兔子,兔子同我说她转世后过得很好,我听了便不再难过。”
“嗯。”
“所以校尉。”鹿鸣意扬起脑袋,“也许你今夜也会梦到那个令你伤心的人,她同你说了好多话,你便没那么悲伤。”
“承你吉言。不过我其实日日梦见她。”
“她是谁?”
“我已逝的夫人。”
帮她什么,鹿鸣意用脚趾头想想都能明白。
若是往日,她还愿意陪着幕后之人兜上几圈,然而今儿的晚饭尚没有着落,实在有些饥肠辘辘。
于是她整了整衣领,忽然在马背上往前倾过去。
距离被陡然拉近,暖色的烛光把她们俩一同罩了进去。
鹿鸣意帽檐下的眼睛眯了一瞬,须臾,轻轻哼笑了一声。
她淡淡道:“我没兴趣。”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姑娘的脸,不放过一丝不合常理的表情。接着她便看见,姑娘抿着的唇瓣微微松开,像是即将说些什么。
鹿鸣意等了片刻没等来下一句话,剩余不多的耐心终于告罄。她蓦地直起身,将目光投向远处,攥着缰绳的手就要往后拉,耳边却又传来了那淡漠而微哑的声音
“此等状况绝非我本意,只是我不慎中招。事成之后,你随意开价,我都可予。”
“鹿将军,帮我。”
不慎中招?
她中了媚药?
鹿鸣意不急着走了,重新将目光移回姑娘脸上。
那张脸愈发潮红,眼尾浓墨重彩得像是能滴出血。
若是美人计,这姑娘的演技着实逼真了些。可如若并非美人计,而是她的确碰上了难处
鹿鸣意抿了一下唇,帽檐下的眼睛同姑娘对视几秒,倏然松开缰绳,往旁伸出了手。
手掌蕴着薄茧,手腕处因微微用力,起了很薄的一层青筋。
她问:“能拽着我的手,自己上马么?”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肌肤上,带来一阵如同岩浆烧灼般的刺痛,但鹿鸣意只是把沈鸣筝抱得更紧了些。
在这一刻,至少在此时,那些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问题和矛盾都被暂且放下。
无论是鹿鸣意还是沈鸣筝,都太需要这个拥抱。
这会儿离正文完结可能还有个5-10w字的剧情,会争取这个月正文完结[鸽子]
之后的话番外会比较多,除了主剧情的番外,还有一些现代福利番外以及其她各种各样的?[让我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