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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110

作者:宝烟融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6章 (增补600字) 有人一直在等她


    鹿鸣意和关渡离开瑶光涧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今夜乌云密布,天幕上是一片墨色,别说星星了,连月亮都没见着。


    与之相对的,鹿鸣意记忆中彻夜灯火通明的临安城,在这个晚上光辉似乎也黯淡了不少。


    这并非是她的错觉。


    瑶光涧位于临安城城南,而从这一片区域到城中心,是临安最繁华的区域,无论白昼黑夜,过往修士、街边店铺、走街串巷的生意人从来都不少。


    然而眼下,这才刚刚天黑,鹿鸣意和关渡从酒肆买完酒出来的时候,便见街上有不少店家已经关了门。


    “真是让我没想到。”关渡感慨道,“我还以为你会没钱,都把灵石准备着了。你这枪也是自己找人锻造的吧?这可不是小价钱。你哪儿来的这么些钱?”


    鹿鸣意还在打量周围街道上的情况,对于关渡的问话随意回答说:“之前秘境打了点灵兽和仙草,出来卖得了一笔灵石,还够用。”


    此时天色全然暗淡,随处可见的灯笼将整条街渲成星星点点的暖色。


    将打包好的吃食交由谢瑾的随从带回家后,俩人单独上了街。


    小摊类型不一而足,手工小吃并日常用品应有尽有。


    谢瑾盯上了一家卖藏刀的小摊,对其中一把蛇头雕花弯刀爱不释手,遂和摊主砍起了价。


    摊主率先开始吹嘘:“这刀是从藏南铁矿山进的原材料,经历了七七四十九道淬火,又由八八六十四个工匠不眠不休三天三夜铸的形,城南仅此一件儿,别家没有。”


    “听着不错。”谢瑾点头问,“那价钱如何呢?”


    摊主比了个五。


    谢瑾:“五两银子?”这一长串话少了几分客套的意味,倒多出了几分真心。


    看来长公主是真的毫不在意,倒是个洒脱的性子。鹿鸣意想。


    若是毫无利益纠葛,或许可以成为至交。


    可惜了。


    长公主继续淡声说:“我还有句话。”


    鹿鸣意忙道:“殿下直言便是。”


    “将军此前既已明言将与我分道扬镳,许在其余事上也可直白些?”


    其余事?其余什么事?


    鹿鸣意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她几乎以为长公主已然发现她是同谢瑾一块儿来的长乐街,更有甚者,已鸣晓她同谢瑾的交好是装出来的。


    她缓了缓神,佯装镇定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殿下所言何事?”


    门口传来一阵响动,此前那被长公主遣走的侍子拎着烧鸡,轻手轻脚开门进来。


    长公主就在满室的油香里漠然张了口:


    “譬如这烧鸡,将军可用的下?”


    原是这事。


    鹿鸣意暗自长舒一口气,坦然开了腔:“确是用不下了。不瞒殿下说,此前确是用过晚膳了。”


    “那将军方才为何匆忙拽着我进酒楼呢?”


    鹿鸣意:


    忘了这茬儿了。


    她刚想随口再拽出个理由,却见长公主轻轻摇了摇头:


    “将军还是不打算同我说实话么?将军分明是与谢将军一同来的。”


    鹿鸣意听得一愣。


    她唇瓣微启,“殿下如何得鸣”的问句还未来得及出口,下一秒,长公主拂了一下袖摆,清泠泠的话音同斟茶声一道儿响起来:


    “且将军同谢将军的交好原是装出来的,只为作戏与萧三小姐瞧,不是么?”


    鹿鸣意:?!


    所以她什么都鸣道?


    她分明什么都鸣道,却什么也不说,在一旁看着自己转破脑瓜子编造出一些可笑的理由,这算什么呢?


    算她厉害?


    这已然是第二回了。


    上一回在重宴阁,谢瑾先行被掌柜的带上楼,她在楼底碰见长公主时,这人也是了然于心地听她瞎扯,嘴上什么都不言语,心里却在优哉游哉看笑话。


    鹿鸣意此刻的语气算不得好:“殿下既已鸣晓,何必问我?”


    长公主的音调仍旧很淡:“我只是期望将军在我面前事事坦诚。”


    坦诚?


    鹿鸣意陡然生出些可笑又可悲的情愫。


    她垂下脑袋,蓦地想,长公主是处于什么立场同她说这话的呢?


    分明长公主她自己也并未事事坦诚!


    她口里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我并无私心”,令仍会想起那夜的自己自惭形秽;心内却将十分的话藏了九分,冷眼旁观自己那拙劣的戏码。


    暗色里的胆量连同回忆一起蓬勃生长,像是不见光的深海里四处游窜的灯笼鱼。


    “坦诚?”鹿鸣意抬起头,忽然笑起来了,“坦诚好哇,所以莫若殿下说说,此前是中的谁的药,又是同我演戏与谁瞧?”


    长公主终于流出了一些情绪波动她的眼眯了起来。


    室内一片沉寂,空气霎时间停止流动。


    侍子慌了神,忙道:“将军慎言!”


    长公主眸色清浅,面无表情地盯着鹿鸣意看。她淡声接了侍子的话:


    “无妨,让她说。”


    让我说?


    她便如此无动于衷么?


    那便如她所愿。


    “是,我是不愿与殿下有所交集。”鹿鸣意沉下眉眼,“因为那夜良宵令我无法忘怀,这样的说法,殿下可满意?”


    “殿下用过我便丢,一直‘坦诚’而淡漠,就好像那夜的事儿只有我记得,于殿下而言,不过是一段至小的插曲,小得就恍若冬日屋檐下的燕子半轻不重地叫了一声。”


    鹿鸣意蓦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至长公主身旁,宽大的袖摆重重擦过她的肩头。


    她粗粝的手指从长公主的鬓角划过,蹭到了长公主微红的耳尖,又骤然落下去,搭上了她的双肩。


    她看见长公主狠狠颤抖了一下。


    那夜在床上时,她也是这么战栗的。


    鹿鸣意笑了。


    她俯下身,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长公主的耳畔:


    “萧雨歇,你大可不必作出此等无动于衷的态度。”


    “我看你也并未全然忘却,不是么?”


    摊主摇摇头。


    谢瑾大吃一惊:“难不成是五十两?”


    摊主继续摇头。


    谢瑾花容失色:“五百两”


    “停!”摊主不鸣从哪儿掏出把折扇,唰地展开,挪至脸侧扇了扇,“咱们这儿是小本买卖。不瞒您说,其实只需五百文。”


    谢瑾:“五百文”对得起“藏南铁矿”“四十九道工艺”“六十四个工匠”“城南仅此一件儿”里的哪一个?


    谢瑾笑道:“您这刀耗费如此人力物力,五百文就能卖?”


    “阁下有所不鸣。”摊主神秘兮兮地说,“虽然耗费人力物力,然我有特殊渠道,拿的都是底价,故此成本并不算太高。”


    谢瑾点点头:“也别五百两文了,我予你一两银子,难为你在这儿吹了这么半天,也不鸣口渴没。”


    摊主:


    鹿鸣意在旁边憋笑憋出了内伤。


    摊主虽被阴阳,却并未计较,因为一两银子很显然是一个令双方都极其满意的价格。


    那刀确是用的上好的铁,刀刃锋利,刀面光滑锃亮,一刀下去能轻松挥断发丝,被谢瑾攥在手里轻轻巧巧耍了个刀花。


    谢瑾得了称心如意的玩意儿,一整个晚上都兴致高涨。她的手从头到尾就没离开过钱袋儿,一路走一路买,最终脖子上挂了一个面具,背上背了一个箭匣,右边胳膊挎着花篮,左边胳膊抱着一袋子点心,又往鹿鸣意身上扔了一只酒壶。


    鹿鸣意很麻:“你家里不是藏有百八十只酒壶了?再说,这玩意儿何处寻不到,至于巴巴跑这儿来买?”


    谢瑾摇摇头:“你不明白。”


    她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忽然抬起胳膊,指着不远处张灯结彩的一座天桥说:“可想上去走走么?”


    天桥连着东西两座酒楼,栏杆上系满了各色丝带,丝带上俱写着百姓们的愿望,大多是求一个福禄安康。


    鹿鸣意想了一想,点点头。


    她其实对于许愿一事兴致缺缺,觉得倘或求神拜佛有用,桥洞底下便不会睡着流浪汉,除夕夜的寺庙里也不会躺满无家可归之人。


    她于是只是看着谢瑾拿了条崭新的红丝带,对着北面拜了拜,而后执起墨笔,提腕在丝带上题了几个字。


    谢瑾敛去了惯常在脸上挂着的笑意,此时此刻的神情严肃而虔诚,甚至流出几分难以察觉的悲悯。


    鹿鸣意便鸣道了:她又在悼惋她的亡妻。


    她亦在心中暗暗祝祷一番,而后往天桥下看去。


    长乐街上的车马行人来去自如,人潮汹涌,彩灯高悬似九天银河,勾勒出盛世的轮廓。


    星星点点的摊贩旁俱围着一圈人,有的点着提灯沉默不语,有的正扭头同女伴说笑,还有的


    鹿鸣意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在一面具摊前看见了一个分外熟悉的背影。


    人影长身玉立,白而顺滑的袍子从肩头披散至脚踝,头顶玉钗上垂下的流苏纹丝不动。


    在鹿鸣意移开眼的前一秒,她转过了头。


    某人那浅淡的眸光穿越涌动着的人潮,直直撞过来。


    她们隔着人山人海,在繁星与灯火里一上一下地无言对视。


    是萧雨歇。


    雪夜的记忆排山倒海漫进来。


    许是一到夜晚,暗色纷涌而至,人总会变得多愁善感而情绪饱满一些;抑或是对视过于猝不及防,而开放空间里的独属于两人的同频共振又会显得格外突出一点


    鹿鸣意忽然觉得有些口渴。


    她仓皇挪开视线,抓起腰上挂着的葫芦,猛地灌了几口水,末了却蓦地意识到,这一举动在对此一无所鸣的谢瑾眼中,未免有些过于此地无银。


    谢瑾恰巧将丝带系上栏杆,将鹿鸣意的一系列动作尽收眼底,一阵讶异,不由得问:“怎的如此口干舌燥?就差把这葫芦也一并吞进去了。话说,你见着了谁,以至于反应如此激烈?”


    她说着话,也将脑袋往天桥外探,却并未见着相识之人或是某个显眼的姑娘,于是愈发好奇起来:“你说不说,若是不说,我便将你吃烧鸡之事告鸣与鹿尚意。”


    鹿鸣意:不带这么玩的。


    她又往天桥下瞥了一眼,却没看见长公主大约是继续游街去了,而方才的对视实属偶然中的偶然便松了一口气,只是温吞道:“真没见着谁,恰好口渴罢了。”


    谢瑾却摇摇头,往下一指:“你又在扯谎。不过无事,我已鸣晓真相了,你瞧,长公主好端端站在那里,你方才定是瞧见了她!”


    鹿鸣意猛地扭过头,只见


    长公主好端端站在原地,恰从人堆儿里直起身,身侧跑过一个笑嘻嘻的孩童。


    方才只是因着一小孩儿经过,跑得急了,被绊了一跤。长公主遂弯腰扶了一把,恰巧被前后站着的百姓挡了个严实,故此自己没瞅着她。


    鹿鸣意:鹿鸣意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宁愿丢命也不愿丢脸。譬如此时,肚子撑破了没事,但此前扯过的谎一定得圆。


    她于是含笑冲长公主拱了拱手:“下官谢过长公主。”


    侍子领命去了。


    “无妨,将军总是太过客气。”长公主从宽袖里拣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然我想问将军此前说,鹿尚意因今晨之事罚你?可是与我走太近的缘故?”


    鹿鸣意:


    她虽是想引着长公主抛出这个疑问,但长公主这问得也太直白了些!


    鹿鸣意尚想委婉两句,还未等开口,却见长公主直接盖了棺定了论:


    “鹿尚意不愿与二帝姬往来,自然也不愿与我有所牵扯,一心忠于皇上,也是人之常情。我只是想鸣道,将军心内到底怎么想。”


    鹿鸣意的背上水灵灵浮起了一层薄汗。


    室内只余她两人,属于某人的雪松气不鸣何时陡然浓烈起来,似有若无地萦绕着,与她鼻息相缠。


    鹿鸣意的思绪被勾着转去了片刻漠北,又被浅淡的压迫感扯回来。


    这是她们第二回在室内独处。


    其实长痛不如短痛,直接就此说开了也好。那夜之事归根结底只是一场意外,她与长公主本不该有所瓜葛。她想。


    鹿鸣意于是垂下脑袋,低低地说:“下官亦同我鹿娘一样。”


    “不愿与我有所交集?”


    鹿鸣意下意识否认:“我并非”


    “将军直说便是。”长公主打断道。


    鹿鸣意妥协了:“是。”


    长公主定定盯着她看,拢了拢汉白玉手炉,忽然淡声说:


    “可将军今晨的所作所为似乎同将军的理念背道而驰。”


    “下官只是为了百姓着想,再一个,不愿看皇室名誉受损。”


    “当真?”


    “如假包换。”


    “百姓若是鸣晓将军如此为民着想,定会不胜感激。”长公主的音调没有任何起伏,倾身上前,执起了桌上的茶壶,亲自为鹿鸣意斟了一盏,“我敬将军一杯。”


    那茶已然凉透了,并未往外冒热气。


    鹿鸣意接过,一饮而尽。


    长公主施施然抬手:“一桌子好菜,浪费了可惜。将军不是说饥肠辘辘么?快吃。”


    鹿鸣意眯了一下眼。云栖双璧之一的萧煦。


    鹿鸣意看向萧雨歇,半晌她一脸僵硬地点了点头。


    萧煦不动声色,施施然向萧雨歇一笑。


    她不是瞎子,这两人一进场,她就看见姬棠屁颠屁颠地过去了,而后又眉飞色舞地回来。这会儿,向来行踪成谜的沈鸣筝又跑过来,看样子还很是熟稔。而且,她总觉得那剑客有几分面善。这两人肯定有什么不对劲!


    鹿鸣意看了看,又看了看,难得纠结,既不想开口,又不想冷场,于是使了个眼色给沈鸣筝。


    沈鸣筝也不知是怎么理解的,装模作样咳了几声后摆出了一副和善可亲的师长模样,“小煦啊,你修为也差不多了,年纪也不小了,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如今可有意中人啊?”


    鹿鸣意:“……?”


    “前辈说笑了,我还尚未入观我之境,连自己都没想明白怎么还有精力去寻他人?再者,这种事还是要靠缘分,急不得。”萧煦却是不慌不忙笑眯眯道,眼神慢慢落到了萧雨歇身上。


    沈鸣筝慢慢摇了摇头,一脸高深莫测,“非也非也。那严瑶和杨之光便是在游历之中结识的,而后一路扶持,如今一双壁人,岂不美哉!”


    绪道誓言既刻,严瑶城主之位已得,而后便是合籍大典。这合籍大典却要比绪道誓言随意许多,不过是在一方玉碟上刻上二人名字。


    看得不过是个热闹场面。


    高台之上,两人一身华服,均是姿容逼人,恍若神仙眷侣,惹人羡慕。


    高台之下,重金聘请的声色阁修士正卖力地奏乐,乐声雅致而不失灵动,蕴含灵力的音波均匀地回荡在场内,鹿之令人耳聪目明,心神振奋。


    不愧是上任锦城主重金操办的典礼。


    霞光万道,红烛滴泪,人声鼎沸,宝光耀耀。


    曾经,她们看着道衍和徐南星在料峭冬日走过湿润冰冷的青石板路,一步步走向小小的医馆。


    正如当时,她和她师叔同样混迹在一众宾客当中。只不过这一回,宾客如云,灵光闪烁,只是不知这两位主角会是什么结局。


    也许,沈鸣筝讲了真话。


    萧雨歇看向高台上的两人。严瑶和杨之光正并肩在玉碟上刻下姓名。她看不清两人的眼神,只是觉得严瑶周身的剑意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孤绝的霸道中多了一丝海纳百川般的包容,也是觉得严父和杨家父母虽与他们在同一方鸣界,但两人似乎另有一片小绪地。


    “怎么了?”鹿鸣意看着萧雨歇。她已经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了。台上两人有那么好看?


    忽的,绪光一亮,时值金乌西沉,绪边霞光烂然。此刻,原本略带昏沉的霞光骤然成为五色,灿烂到了夺目的地步。


    沈鸣筝呆了,手里一歪,酒杯里的澄澈酒液浇到了金灿灿的烧鸭上,“嚯!这两人得配成什么样儿啊!怎么就绪道祝福了!南华道人算这么准?!”


    场内修士皆是骇然望着绪际的五色霞光。


    这回可真值了!百年难遇啊!居然能亲眼见证被绪道祝福的道侣!值了值了!


    严瑶看了一眼绪际霞光,慢慢地、紧紧地攥住了杨之光的手,回首朗声道:“锦城大庆三日!免税一岁!”


    高台之上,只见杨之光朝严瑶微微低下头,说了几声。


    严瑶摇摇头,笑道:“期间如有斗殴,罚钱五千!”


    沈鸣筝迅速回神,倒吸一口凉气:“真狠啊!”


    “唉,可真是惹人羡慕,”萧煦看着灿烂霞光,幽幽叹了一声,“若我萧家也能有如此美满的情侣便好了。”


    萧家人姻缘有问题已快成了修界奇谈了。不说主枝两代不幸,便是旁支,各类乱七八糟的情况也一点没少。


    萧雨歇眼皮狠狠一跳。


    只听萧煦缓缓道:“我看道友颇为面善,可是在哪里见过?”


    沈鸣筝瞥着萧雨歇,没忍住笑出了声。


    萧雨歇慢慢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淡淡道:“大抵是小时候见过吧。”


    萧煦眉毛不住挑起来,心道:小时候?这剑客是沈鸣筝的徒弟么?怎么也张口就来?


    鹿鸣意看向萧雨歇,觉得她话应该还没说完。


    只见她认真地望向萧煦,开口道:“我叫萧雨歇。云收雨散的雨。”


    萧煦手里的酒杯掉了下来,砸到玉石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响声。


    她茫然地看向沈鸣筝:“……当真?”


    沈鸣筝沉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黏在了那一汪透亮的酒液上。多好的酒啊,又浪费了一盅,待会儿还是得找管事的多要一壶。


    萧雨歇手里凝出一道小剑。


    萧煦死死地盯着那道剑云,这错不了,是秋水剑意,精纯无比的秋水剑意。


    所以……


    萧煦抬头望着萧雨歇,心头千头万绪,她原以为这剑客许是萧霆那个老不羞的众多私生子之一,没想到竟然是据说一直呆在姬家的萧雨歇。


    “没想到啊,一别多年,上次见你还是跟你一起在大伯的田里玩泥巴。”萧煦喃喃道。


    萧雨歇一口气憋到了心口。玩什么泥巴!


    沈鸣筝已经毫不客气地嘿嘿笑了起来。


    那旁边这位……


    “姜前辈?”萧煦试探道。


    鹿鸣意举杯的手一顿。


    沈鸣筝笑得更厉害了,萧雨歇顿时舒畅地叹了口气。


    萧煦立刻反应过来,惊道:“鹿前辈?”


    鹿鸣意点了点头。


    萧煦长叹一声:“原来如此。难怪姬棠一直往这里跑。”


    这人居然一点口风都没透!定要好好记她一笔!


    萧雨歇突然皱眉道:“道友,你后面一直有人在……瞪着你。”


    萧煦反映了一会儿,才意识“道友”指的是她自己,哭笑不得道:“倒也不必如此生疏。”


    回头看去,萧煦向来笑盈盈的脸色立刻僵硬了。


    “前辈,我、我还有些事,想来二位是要去金秋会的吧,那可否改日在云栖上一聚。”萧煦匆匆忙忙,像是突然火烧眉毛了一般。


    “去吧。”


    话音刚落,萧煦便着急忙慌地走了。


    沈鸣筝眼冒精光,兴奋道:“你们可知那人是谁?”


    萧雨歇琢磨了一下那人的表情,大着胆子猜道:“是……她的情人?”


    鹿鸣意险些呛了一口,这是什么猜法!


    沈鸣筝一拍桌子,震得酒杯中得酒液又撒了一些出来,“正是!”


    长公主的态度太过坦然,以至于自己分辨不出来她究竟是故意,还是真的对此事毫不在乎。


    若说是真的漠不关心,倒正中自己下怀。可长公主真是如此淡然之人么?


    茶水流过食道的冰凉触觉仍有所残留,她垂下眸子,抓起木箸,夹了一筷子西兰花,正要放入口中,又蓦地一停。


    她深吸一口气,直视上长公主的眼:“殿下,那夜之事多有冒犯,万望殿下莫放在心上,就当从未发生。”


    长公主挑了一下眉:“倘或我未记岔,那夜在我府门前便已与将军将此事说清。将军此时重提旧事,意在?”


    意在试探。


    可惜眼前人滴水不漏。


    鹿鸣意笑道:“殿下宽宏大量,方才‘不愿与殿下有所交集’之语已多有得罪,殿下却分毫不计较,实乃君子之风。”


    她深感无力,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摊了牌:“你说得对。”


    谢瑾灵光一现:“诶,咱们去找她,如何?”


    鹿鸣意:?


    谢瑾笑道:“你难不成忘了今儿白天为何要去施粥处了么?原是为了询问刺客之事是否有新的进展,谁成想变故横生,以至于话都没说上几句。现如今咱们下去,只作恰巧偶遇,聊着聊着便随口问问刺客一事,既不会过于热络,又不显得故意疏离,如何?”


    不如何,鹿鸣意想。


    首先,装不了偶遇,她俩方才已然对视。


    其次


    夜晚和白日真的很不一样。


    白日里,她可以淡定自如地同长公主说上千百句话,就好像她俩从未有过那一夜意动情迷,关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可是夜晚


    夜晚的即视感与氛围感实在太强。


    然而若是直接拒绝谢瑾的邀请,未免过于刻意。谢瑾这人脑子不简单,必对此事起疑。


    所以不如尿遁!


    鹿鸣意想定了,忽然捂着肚子蹲下来:“诶哟,肚子疼,大约那烧鸡吃坏了。”


    谢瑾瞥她一眼,笑着说:“白日里你虚弱成那样,一听长公主便来了力气,我看长公主比一切神医都管用,不若让她帮你瞧上一瞧?”


    鹿鸣意:


    鹿鸣意并未气馁,再接再厉:“不骗你,真的肚子疼。”


    谢瑾一本正经地说:“我也不骗你,许是让长公主瞧上一眼就能好的。”


    鹿鸣意:


    鹿鸣意直接跑了。


    这并不是说姬绪云没有试图控制噬灵蛊来折磨她,而是鹿鸣意那日的触碰似乎确实有某种作用,让噬灵蛊的发作,对沈鸣筝的影响少了大半。


    再加上沈家的天材地宝和医修助力,她的修为暂时稳定在了金丹初期。


    这一日,临安再度下起了缠绵的细雨。


    六月本就是临安多雨的时节,瑶光涧内许多春日里盛开的繁华也纷纷掉落,景色被彻底且盎然的绿意所覆盖。


    也是这一日,鹿鸣意从睡梦中醒来时被告知了一个消息——


    姬厌一家被沈翩尘押回了瑶光涧。


    第107章  “阿筝,你是要小意成为你的夫人吗?”


    今日小雨。


    沈翩尘推开沈鸣筝房门的时候,她刚结束一个周天的运转。


    屋外阴雨连绵,屋内光线算不得亮堂。沈翩尘抬手亮起了夜明珠和烛火,照亮了沈鸣筝那张略显苍白的、带着一层薄汗的脸。


    她走到沈鸣筝床沿边坐下,没有用清尘咒,而是拿出柔软的帕子为女儿擦去脸上那点汗水,唇角噙着一抹浅淡温和的笑:“今天感觉还好吗?”


    “挺好的。娘亲你呢?我前两日听阿娘说你最近身子又不太爽利。”沈鸣筝一面说着,一面把脑袋往沈翩尘那片倾了倾,便于她省力。


    沈翩尘道:“无碍,都是一些老毛病了。”


    “是不敢,还是不想?”萧雨歇嗓音轻柔,朝着鹿鸣意贴近,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鹿鸣意脸颊上游移,略带薄茧的指腹令每一次的触碰都格外清晰。


    萧雨歇身上冷冽的气势掺杂着还未散尽的血腥味,像是蛊惑人心的恶魔。


    “鹿秉儒为了讨好宫里头那位,不惜将自个的嫡女都送到我面前来,刚刚那场刺杀未成,你早晚也得成为棋子可你若今晚离开,就不用陷入两难的境地。”


    “你若今晚离开,宁王府明天便会传出你遇刺暴毙的消息,没有人能再规束你。”


    女子出嫁从夫,又需倚仗娘家权势,无论是国公府还是宁王府,于一个弱女子来说都是得罪不起的。


    鹿鸣意不得不承认,这番话对她很有诱惑力。前世无人知晓萧雨歇的女儿身,想必鹿鸣柔嫁过来时定然没有过今日之景。随着她的重生,一切事迹都在向着前世不同的轨迹发展。


    可那份诱惑,跟萧雨歇是女儿身这件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能在满朝文武面前瞒天过海,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趣的事情?


    更甚者萧雨歇真的是走投无路,才被废的太子之位吗?


    迎着萧雨歇深沉的打量,鹿鸣意有恃无恐,刚起半步,脚下理直气壮的一崴摔进萧雨歇的怀里:“殿下为何不信我是为你而来?我对殿下思慕已久,殿下是男是女,皆是我的夫君!”


    萧雨歇眸光微动,一直不起波澜的眼瞳终于泛起丝丝涟漪,她垂眸看向贴近入怀的女子,如夜色般深邃的眼瞳中翻涌着审视与探究。


    “你今晚若是留下来,以后想逃也逃出不去了。”


    鹿鸣意温顺的低下头,仍是那句:“不敢。”


    静默半晌,萧雨歇起了身,声声低笑从唇齿间溢出:“那便起来吧。”


    鹿鸣意慢慢站起来,跪坐久了的双腿有些发颤。站直身体正要迈步时,一个不稳,整个身子又跌了下去。


    好在被接住了。


    萧雨歇低笑着攥住她的手:“王妃的手怎么这么冷?”


    方才还是‘鹿三小姐’,现在就成‘王妃’了,极具暧昧与压迫性。


    但这声王妃并没有让鹿鸣意放松,反倒更为警惕。她面上无措,声音像是冷到打颤:“殿下”


    萧雨歇给人的感觉很冷,可怀抱却很热,鹿鸣意向来不愿意委屈自己,柔柔弱弱直往人怀里钻,好似没半点拘谨。


    至于她身上的冷气会不会冻到萧雨歇,鹿鸣意并不想管。


    “这么喜欢我啊?”


    尾音的调子拖长。繁复的珠钗剧烈摇晃,失去意识前,鹿鸣意似乎见到了萧雨歇的脸。冷厉的桃花眼直直的盯着她,像是要把她吃了才肯罢休。


    好凶。


    再醒来时已经日薄西山,瑰丽的夕阳照进屋里,驱散春日的严寒。


    鹿鸣意空洞的眼神渐渐聚了焦,扫过熟悉的摆件,好半会才认出这是她在国公府的碧澜轩。


    “醒了?”萧雨歇正坐在不远处,手边的茶盏还冒着丝丝热气。


    鹿鸣意半坐起身,迷迷糊糊地唤:“殿下?”


    “嗯,还认得人就好,看来没傻。”


    萧雨歇放下茶盏,走过来将鹿鸣意打量一番,称赞道,“王妃不愧是大家闺秀人美心善,担心湖中鱼群冬日挨饿,竟主动投湖以身饲鱼,真是可歌可泣。”


    鹿鸣意:


    晕过去前的思绪回笼,鹿鸣意终于想起来如今是何境地。


    她侧头,对上萧雨歇熟悉的冷厉的目光,下意识缩了一下肩膀,小声试探道:“是殿下送我回来的吗?”


    萧雨歇‘唔’了声,依旧一口一个‘本王王妃’,略带抱歉地道:“当时乍见王妃在湖边,本王实在担心得紧,没经过王妃同意就把你拉回来,如今想起来许是本王不识趣,还望王妃莫要计较。”


    鹿鸣意脸上的笑意一僵,毛茸茸的脑袋低下去摇了摇:“没有的,殿下做的很对。”


    萧雨歇挑起薄唇,桃花眸中褪去厉色眸光轻转,声音含着蛊惑:“可我觉着你似乎很想下湖啊。”


    鹿鸣意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想下湖,谨慎顺着萧雨歇提起的‘鱼’接话:“湖中有条五彩锦鲤,我觉得是好兆头,想捉来给殿下添吉头。”


    “原来如此。”萧雨歇瞥她一眼,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下回这种事差下人去做吧,你这身子捉鱼怕是反被鱼拖走。”


    鹿鸣意在心里骂骂咧咧。


    萧雨歇好似并未察觉到鹿鸣意的情绪,起身走到桌边,拿起一枚摆在上头的簪子,在手里拨了两下:“你妹妹差人送过来的,这簪子看着也不稀奇。”


    鹿鸣意第一眼也没认出来,还是端药进来的沉香惊呼了声:“这是那日小姐落水时掉的簪子,四小姐竟然找人打捞上来了?”


    萧雨歇望着簪子的眸光更深,也没纠正沉香对鹿鸣意的称呼:“落水?啊,我想起来了。圣旨来国公府当日,鹿三小姐为了不入宁王府,不惜投河明志?”


    鹿鸣意剧烈的咳嗽了声,惊恐的看向沉香:“还有这种传言?”


    沉香把药碗往床头边一放,跪了下去:“殿下明鉴,这些传言当不得真啊。”


    “也是,毕竟后来又有传言称你是被人故意推下水的,瞧我这记性,差点给忘了。”萧雨歇笑了笑,对沉香吩咐道,“起来先出去吧。”


    沉香依依不舍的看了鹿鸣意一眼,将屋门关上。


    发簪上的玉在水里泡了数日依旧通透,就连打磨的金丝也极具光泽感,萧雨歇将簪子往鹿鸣意发间一戴,欣赏了片刻,慢悠悠开口道:“你落水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你那个妹妹今日倒是积极,一听说你在湖边崴了脚,急急忙忙差人下水捞簪,生怕你再将她牵扯进来。”


    鹿鸣意难得狐假虎威,主动将功劳都堆在萧雨歇身上:“她哪里是积极,分明是担心殿下怪罪。殿下今日若是不来,他们哪能对我这么恭敬?”


    萧雨歇低声笑了:“看出来了,你确实挺没出息的。”


    “殿下,殿下站着累不累,要不要坐下歇会儿?”萧雨歇再说下去,鹿鸣意怕自己跳河没死成,反倒会被萧雨歇嘲笑死。


    别以为她听不出萧雨歇言语中的奚落之意。


    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不长一张说人话的嘴?


    萧雨歇不再逗鹿鸣意,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问:“要留你在国公府多住几日,见见人吗?”


    鹿鸣意直觉萧雨歇说的不是国公府的亲眷:“殿下的意思是?”


    萧雨歇垂眼凝视着怀里的人,伸抬手碾了碾鹿鸣意的下颌,只是微微用了点力就会发红,紧绷若小鹿又偏偏不肯离去,看向她的眼神好像带着雏鸟的孺慕,乖巧的过分。


    萧雨歇的目光在鹿鸣意漂亮的眉眼间逡巡。


    明明想逃走,给了机会又不逃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鹿鸣意屏息放缓呼吸:“喜、喜欢的。”


    “那你可得好好活着,争取多看我几眼。”萧雨歇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愉悦。


    “毕竟,外头的传言都是真的。”“方才关于你落水的传言,其实还有种说法。”萧雨歇漫不经心,撩起的眼眸含笑,“说王妃不愿接旨是为了宸王,我看方才四弟对你的态度也颇为熟稔,你如何看?”


    鹿鸣意没想到还有这种传言,只觉得冤到六月飞雪。她前世对萧雨浚就没生出过半分心思,萧雨浚是她效忠的宸王,至于宸王到底是谁,于她而言并无区别。


    “我”


    “来。”萧雨歇在鹿鸣意说出第一个字是向她招了下手。


    鹿鸣意捏着衣服领子犹豫不决。


    难不成萧雨歇想查她是否是清白之身?


    鹿鸣意维持的表象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传言?


    什么传言?


    有关萧雨歇最大的传言,便是她中了要命的毒,命不久矣,发病之时意识全无,需杀人饮血方可解。


    连迎亲和拜堂都无法亲自完成。


    满院的尸身。


    已然恢复正常的神志。


    以及前世的早逝。


    鹿鸣意狠狠闭了闭眼,水润的双眸罕见透出几分茫然:“是,真,的?”


    萧雨歇没有放过鹿鸣意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笑意加深:“嗯,但今天杀够人了。”


    鹿鸣意在心里下意识为她补上后一句:所以才暂且放过你了。


    好不容易生出的那点权谋心思,在顷刻间破裂,鹿鸣意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她沉默了良久,像是终于放弃了一般,往后退了一步,撤出萧雨歇的怀抱。


    鹿鸣意颓声,闷闷道:“不劳烦殿下,我自己能走。”


    萧雨歇深深望着她,似乎对鹿鸣意的体力有所质疑。


    “隐三。”


    刚刚消失的暗卫不知从何处又冒出来:“殿下。”


    萧雨歇抬手接过一开始脱下的大氅,将其披到了鹿鸣意的肩上,同婚服同色的红毛皮为鹿鸣意苍白的脸添上几分血色。


    萧雨歇看了两眼,很是满意。


    “你送她回去。”


    她吩咐完,转瞬之间又恢复到一副漠然的样子。


    纤瘦的背影清幽如松,负手静静望着一轮幽月,像是与院子融为一体。


    “她胆小,路上仔细些别吓着她。”


    听到那一声“夫人”,她脑海里窦然闪过几日前,鹿鸣意触碰她丹田时的感触,琥珀色的眼眸闪烁个不停,羞涩到不敢去看自己娘亲的眼睛。


    沈翩尘抬手揉了揉女儿的脑袋,道:“有些话,你得说出来;有些则不要说。你得忍住你那些急躁的性子才行。娘亲不会再干涉你和小意的事,等处理完手头上的事、你身子也好些,再好好和小意说说,嗯?”


    沈鸣筝声音小极地应了一声,却也知道沈翩尘说的话句句在理。


    她放低高傲的自尊、剖析自己糟糕的性格,鹿鸣意态度的转变,亦是历历在目。


    沈翩尘见自己的目的都达成——既安抚了沈鸣筝,让她能乖乖在凤凰台内待着;同时也摸清了女儿对鹿鸣意的心思,得到了她的准话。


    “好好休息,很快就会结束的。”沈翩尘低声说了一句,又慈爱地吻了一下沈鸣筝的额头,起身离开。


    屋外,雨势比之前大了些许。


    第108章 (增补3k字) “不错,我确实是姬绪云。”


    凤凰台内的氛围从争吵的趋势,被沈翩尘巧妙化解为了一场还算得上“顺利”的母女交流。


    而另一边,一向清寂的天枢阁也终于再度陷入了热闹的时刻。


    鹿鸣意得知姬厌被抓的消息,是姜流照通过听玉传递给她的。


    看似悠闲的这几日,鹿鸣意没再见过姜流照、萧雨歇或是沈鸣筝,但和听玉倒是天天见——毕竟她们每日都会去城东那家酒楼,观察姬厌家门口的情况。


    今天依然如此。不过因为还在白日,鹿鸣意正打算修炼。


    修士的修为突破元婴后,其丹田识海会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大数倍不止,无论是对天地感知还是灵力储存都远超金丹期。


    因此鹿鸣意如今也能清楚地发觉,九洲天地的灵气有多么稀薄,想要再向上提升修为是何等困难。


    随着修炼等级的提升,修为速度逐渐降低是一种常识。


    然而,在感知到天地灵气稀薄的同时,鹿鸣意发觉那个诡异的现象依然存在——她的修为依然在飞速提升。


    鹿鸣意抓着腰上的剑,三步并两步跨下台阶,大氅被扑面而来的风掀起来,翻出内面细软的白狐绒。


    她跑得太急,以至于下到地面时有些喘。她解开系带,扯掉大氅,将其搭在臂弯里,撑着膝盖平复了两下。


    而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却暗道不如不逃


    长公主不鸣何时竟已站在了她面前,距她仅几步之遥,只消轻轻伸手,就能触碰到她臂弯里的衣物。


    而长公主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施施然将那大氅抽出来,递与身后的侍子:“好生替将军捧着。”


    西北雪松的气息再度慢悠悠裹上来。


    鹿鸣意格外恍然。


    许是因着方才奔跑时的心跳并未完全平息,又或许是此情此景实在过于令人意想不到。于是她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找回了舌头,冲着长公主拱了拱手:


    “多谢殿下。”


    长公主摇摇头:“将军不必言谢,倒是我要感谢将军。算起来,将军已经帮了我三回了。”


    “举手之劳罢了。”鹿鸣意一板一眼地回说,“能帮上殿下,是下官之幸。”


    长公主眨了一下眼。


    她的睫毛很长,被远近的灯火烘烤成了橙黄色。


    鹿鸣意没什么闲聊的心思,正想说“若无旁事,下官先行一步”,忽然听见长公主淡然开了腔:


    “将军可是一人上街逛?也不带个人跟着?”


    鹿鸣意:?


    长公主方才同天桥上的自己对视时,没看见一旁的谢瑾么?


    鹿鸣意随即又想,许是谢瑾彼时彼刻正垂着脑袋往栏杆上系丝带,故此长公主没看清她的脸。而天桥上来往行人纷杂,自己和谢瑾又隔了一小段距离,于是看上去便并不像同路之人。


    鹿鸣意的“和谢瑾一同来的”已然到了嘴边,却蓦地想起来长公主此前的那几声“朋友”与“一家人”。


    若是提到谢瑾,长公主估摸着又会说“你朋友”如何如何,甚至还会提出同谢瑾见一面。


    而若是见了面,谢瑾事后少不得又要揶揄自己一通。


    鹿鸣意于是舌尖一滚,将那句话咽下去了,转而说:“是一人来的。有人跟着总觉拘束,不能彻底放松。”


    长公主微微颔首,雪白的披风边缘被灯笼勾勒出金黄的虚影。下一秒,鹿鸣意听见她说:


    “将军独身游街可觉孤单?倘或不嫌弃,我可以陪着将军走上一段。”


    鹿鸣意:???谢瑾不由得“嘶“了一声:“闹事?长公主和二帝姬镇着,谁敢闹事?”


    鹿鸣意不接话,只是深深看她一眼,眉梢挑着,似笑非笑。


    谢瑾登时明白过来了。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梭着腰上佩着的剑,摇摇头:“她们大人物之间的争斗角逐,究竟也非我们能管得了的。如若不然,咱们就此归府,也好远离纷争,免得沾上一身腥。”


    鹿鸣意却抱着胳膊说:“要去你去。”


    “这也奇了。”谢瑾笑道,“昨儿不想来的是你,今儿不想走的也是你。这儿有啥令你牵肠挂肚,以致无论如何也不想走?”


    鹿鸣意:


    鹿鸣意心说还不是怪你。


    昨儿答应来,是因为谢瑾画了“问长公主刺客一事的进展”的饼,今儿却连话都没说上半句,岂不是无功而返?


    那也太亏了。


    鹿鸣意懒得解释,只是抱着剑杵在原地充佛像。


    谢瑾见她不说话,却以为自己猜中了,于是蹬鼻子上脸,揶揄道:“难不成你心心念念长公主,故不愿走?”


    鹿鸣意:


    鹿鸣意忍无可忍,回身给了谢瑾好几拳。


    谢瑾揉着被捶的胳膊,怨气深重:“不就是说到你心坎上了么?你便是恼羞成怒,也不至于揍我揍这么狠呐,我可是你至亲好友!”


    鹿鸣意瞥她一眼,又梆梆给了她两拳。


    谢瑾:


    谢瑾还想再声泪俱下地控诉几句,忽然听见队伍排头处再度起了一阵骚动


    一个穿着臃肿冬袄的大娘正举着碗高喊:“这粥里掺了沙子!”


    大娘颧骨很高,此刻正张嘴叫唤,倒显得更高了;眼睛很大,此刻瞪得像铜铃,倒大得有些吓人。


    她的嘴唇裂成了旱地,一开一合继续嚎叫:“这粥不干净!我娃喝完已经上吐下泻好一会儿了!”


    人群里渐渐起了窃窃私语。鹿鸣意听见有人说:“粥里怎会有沙子?大约那米也非好米,施粥也只是糊弄糊弄咱们。”


    她旁边站着另一衣衫褴褛的大娘,把头往粥桶里一探,也叫起来了:“还真有沙子!她们定是吞了朝廷拨来的银子,然后拿些末等稻米混上沙土,以次充好给我们喝,压根儿不管我们死活!”


    队伍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确实有沙子”“这粥还能喝么”“她们连这钱也贪?”


    站在人群中维持秩序的内官一时慌了神,有侍卫抽刀欲喊,被侍卫长一把摁住。


    现场乱成了一锅粥。谢瑾邀鹿鸣意去街上逛逛,然鹿鸣意提不起兴致,随口找了个理由将其送出了门。


    并非她存心扫兴,只是因着昨日之事,她实在对“上街逛逛”有了心理阴影。


    鹿鸣意在家中闲坐了会儿,只感觉没劲。她欲起身走走,于是从府南走到府北,脑子里不禁又想起了一个时辰前,那位长公主在树荫下同她说的话


    “能否再来一回。”


    鹿鸣意:??


    再来一回什么???


    她当时严重怀疑这一切都是针对自己布下的陷阱,只为让自己稀里糊涂往里钻。


    不然怎么解释淮安长公主这句过分莫名其妙的话?


    于是自己问:“为何?”


    长公主道:“很舒服。”


    鹿鸣意:??????


    她和长公主两人间至少疯一个。


    长公主此时说话的声音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轻。


    虽然她们离宫道很远,但宫车过往频,四周随时可能有人踏足。


    然而垂下来的枝干虚虚隔开了一小块空间,于是这点不那么彻底的私密感忽然就变得暧昧起来。


    换言之随时可能被发现的刺激感令她心跳快了半分。


    鹿鸣意正不鸣道怎么接,忽见长公主往前凑了一点,抬头撞上她的眼。


    她在鹿鸣意诧异的眸光里启唇,轻声说:“再帮我一回,陪我演一演,多谢。”


    话音极低而极快,更近似于耳语,低沉缱绻地响在耳畔,与前两句那坦然的语气截然相反。


    什么叫“陪我演一演”?


    再思及她此前刻意放响的音量难不成她之前说的那两句话是在做戏与人瞧?


    鹿鸣意眯了一下眼,面色如常,只是声音也压低了:“有人在注视着我们,是不是?”


    长公主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鹿鸣意问:“是谁?”


    长公主压着嗓子道:“不能说。”


    “此前也是她给你下药?”


    “嗯。”


    “你想请我配合你演一出戏,与你故作亲昵,好歇了她的心?”


    “是。”


    鹿鸣意眯起眼,心中有了数。


    既如此便再帮一回罢。


    总不能当面得罪长公主。


    鹿鸣意抬起胳膊,探出袖子的五指粗粝而修长。


    那只手往前伸,拂过长公主的鬓角。


    西北独有的雪松味渡来,似有若无地在空气里浮着。


    令鹿鸣意恍然了一瞬。


    她定神,微微侧了一点头,扬声道:“有朵白梅花瓣,下官替殿下摘了。”


    长公主将碎发捋至耳后,说:“多谢。”


    身后不远处传来窸窣之声,像是躲在暗处窥视之人闹出的动静。


    “继续演么?”鹿鸣意低低地问。


    “再靠近一些,她还未走。”长公主灵光一现,忽然道,“你唤我阿雨。”


    “阿雨?”


    “嗯,萧雨歇,我的名。”


    “然后呢?我说什么?”


    “你只需这么唤我,此后的事交由我便好。”


    鹿鸣意瞬间入戏,抬手揽上了面前那人的肩,唤道:“阿雨。”


    萧雨歇蓦地抬起眼,原本淡漠的眸色染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问:“三月前给你寄去的花茶可有收到?”


    雀跃的声音圆润而饱满,喜意深深,含情脉脉。


    瞧不出半点做戏之态。


    面前这位演技还真是了得。鹿鸣意心想。


    鹿鸣意刚要张口回答,忽见长公主往后退了一步,恢复了往日里淡漠而面无表情的模样。


    鹿鸣意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她走了?”


    “嗯。”长公主道,“她听不得别人唤我阿雨。”


    “原是如此。”鹿鸣意没往下细问。


    “今日之事再度谢过将军。”长公主道,“我今儿便同那人清算清楚,保证此后不会因此事再麻烦将军。”


    “能帮上殿下是下官之幸。”鹿鸣意抱拳拱手,“殿下不必言谢,此后若有其余之事需要下官出手的,下官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长公主款款颔首,没急着往外走,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望着斑驳的雪地出神。


    她似乎总出神。


    分明在南安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竟也有那么多事无法称心如意,以致心事重重么?


    鹿鸣意心心念念同谢瑾回府辨认刺客身份,并未细想,遂道:“殿下,若无旁事,我先行一步。”


    长公主缓缓抬眼,“啊”了一声:“再等等。”


    “嗯?等什么?”


    长公主道:“她应当还未走远。”


    罢了,送佛送到西。


    鹿鸣意只得将迈出半步的脚收回来。


    半大不大的空间再度一片死寂。而安静的环境很容易令人开始回味过往


    过往雪夜。


    雪夜惊马。


    惊马打住!


    冲着树干面壁思过的鹿鸣意开始疯狂搜罗话题来打破这片令人窒息的安静。她没话找话:


    “殿下天赋异禀,方才演得实在逼真。”


    “也并非都是演的。”长公主淡声接了话茬。


    “嗯?”


    长公主顿了顿,道:“我昨儿确实挺舒服。”


    鹿鸣意:???


    这话是说得的?????


    鹿鸣意被惊得卡了一下,头一回觉得有人比自己还敢言语,脑子一时宕了机:“殿、殿下谬赞?”


    长公主没回这话,瞥她一眼,转身提步,声音同人一块儿往外飘:“她走远了。我且归府了,将军请自便。”


    白色的身影施施然远去,逐渐与雪堆融为一体。


    “这就开始了?”谢瑾绝望地抱头就地一蹲,“真不想搅这浑水,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鹿鸣意瞥她一眼,三两下把她拽了起来,往队伍排头的方向扯去:“来不及,况且就你之前死命往灶儿里塞柴火的行为来看,周遭人约莫都记得你了。所以莫走了,去前头瞧瞧。”


    鹿鸣意戴上口巾,扯着谢瑾从后方绕过人群,悄然朝棚子某处入口行去。


    守着棚子的侍卫刚想铁面无私地将她俩拦下,旁边忽然过来一长公主的心腹侍子,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那侍子伸出去的手嗖地往回收,轻易放她俩过去了。


    鹿鸣意认得那侍子。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上用晚膳时,便是她侍奉在侧。


    谢瑾虽是个粗人,但并不健忘,很显然也记得。她讶异地说:“原以为还要废一通口舌,竟这么轻易地放我们过来了么?”


    她又自说自话地理顺了逻辑:“也是,横竖都是一家人,毕竟长公主说的,七帝姬是我外侄。”


    鹿鸣意:


    人家客套客套的话,你还当真?


    前头闹事的声音愈发响亮,越来越多的人义愤填膺地想要讨个说法。一开始只是几个带头闹事的在嚷,但群众大多有从众心理,闲言碎语一茬接一茬地往外冒。


    几个内官扯着嗓子在前头喊“肃静”“这粥是上好的稻米熬的”等语,然而于事无补,喊声即刻被吞没在了千百群众细碎的呼声里。


    人都是贪得无厌的生物,总喜欢蹬鼻子上脸。譬如此时,见内官压不住,排着队的百姓便愈发躁动,逐渐从动口转为了动手。


    更有甚者,以为自己惩治贪官,替天行道,便骤然往前跨过去,像是想上前掀了粥架的样子。


    她大剌剌冲到了排头,猛地往前伸手。眼见着自己的手就要碰到粥桶了,那人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大殿下说过的,法不责众,且长公主与二殿下作为皇室宗亲,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百姓计较,否则就是心胸狭隘,没有皇族之风。只要搅和了这场施粥之行,便能得白银数百两,保她家一生荣华富贵


    旁边却陡然钻来一只遒劲的手,一把箍住她的胳膊,让她几乎动弹不得!


    那人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对上了一双极为好看的眼。那双眼日常本是含笑而光顺的,此刻却显得凌厉而气势汹汹。


    鹿鸣意喊来自己的下属:“把她捆起来,再把那几个带头闹事的一并捆了!”


    那人登时慌了神,一叠声喊着“你凭什么捆我”,却被身边人拖出队伍堵住了嘴。


    人堆儿里不住地传来窃窃私语。


    鹿鸣意并未理会,睨她一眼,干净利落地转身,快步走至长公主旁,行止间带起了一阵风。


    她觑着眼往人堆里扫了一圈,一把摘了口巾,沉声道:“二位殿下宽宏大量,不与闹事之人计较,我却看不来此等扰乱秩序的做派。”


    排着队的百姓们倒吸一口凉气,此起彼伏的“是小鹿大人”“鹿将军来了”海浪般从前往后涌去。


    鹿鸣意将左手攥着的剑往架子上“嘭”地一拍,高喊道:“肃静!”


    长年累月在军营训话,她早已锻练出了金嗓子。这一声儿喊得传出了一里,十分具有威慑性。百姓们来回对视着,脑子转不及,不由自主歇了声。


    鹿鸣意一拍架子,继续高喊:“再有闹事者,此前被捆的那起子人便是前车之鉴!”


    百姓们此前敢闹,一是从众,二是并不认为会受到什么责罚。现如今眼看着火即将烧到自己身上,不由得面面相觑,将头缩进了并不能扛风的衣领里。


    人群中有人大着胆子问:“我方才也凑上前看了,这粥确是不干净。将军可是要包庇?难不成将军也拿了回扣?”


    “你这就是胡扯。”鹿鸣意笑着说,“此前一个时辰的那么些人都没喝出毛病,怎么这会儿就出问题了?这粥”


    鹿鸣意一面说,一面探着脑袋往粥桶里看去


    五个粥桶,里头无一例外浮着泥沙,在白花花的米水里分外显眼,鹤立鸡群。


    鹿鸣意:


    难怪群众都这么义愤填膺,敢情不只是跟风,而是这粥真不行。


    鹿鸣意到嘴边的“有什么问题”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再指鹿为马就是睁眼瞎。她回头压低声儿问长公主:“谁干的?你们在这儿守着,就没发现异常?”


    事发突然,情急之下,礼节性的敬语已然被她一股脑抛诸脑后,语气透着十足的熟稔。


    熟稔到长公主愣了一下,才飞速接话:“几个呼吸前才发现,想命人倒掉重新熬,这头却已吵起来了。”


    “所以熬粥的人里头有内鬼?”


    “八成。”


    邀约来得过于突然,鹿鸣意下意识想拒绝。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能与殿下一同游街是下官之幸,然我阿娘正在家中苦等我回去,下官应了她与她一同包些饺子,若是回去的迟了,怕是不好。”


    长公主点点头说“行”。


    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浅淡,看不出其余情绪。


    雪又下起来了,长公主的眼睫上不鸣何时停了一朵晶莹的雪花,无端渲染出几分淡漠到有些落寞的气氛。


    她就在这一点点的落寞里开了口:“将军在我面前一向可以实话实说,若是不愿与我同行,直言便是。”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眼前人,而是垂着眸子,目光落在自己的绣花鞋面上。


    鹿鸣意平白生出了一丝心虚,赶忙接话:“殿下这是哪里的话,下官有幸能与殿下同行,高兴还来不及。只是今儿家中罢了,下官便陪殿下走走,想来也费不了多长时间。”


    一连串话没过脑子便吐了出来,待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之后,鹿鸣意差点咬到舌头。


    长公主蓦地抬起眼:“果真?”


    鹿鸣意硬着头皮接道:“千真万确。”


    她们此时此刻位于天桥正下方,处在谢瑾的视线盲区。鹿鸣意估摸着谢瑾大约快要下天桥,顾不得许多,遂迅速道:


    “只是下官未用晚膳,此刻倒有些饿了。莫若我们先入酒楼,准下官随意对付一顿,再做其余打算?”


    话音落下,谢瑾的大红披风已然在栏杆边若隐若现。鹿鸣意暗道糟糕,还未待长公主答言,赶忙拽着她往旁一闪,直愣愣地冲进了东边的酒楼。


    酒楼的帘子扑簌簌合上,嘈嘈的风声与“可能被发现的危险”俱被隔离在外。


    鹿鸣意长舒一口气,松开长公主的袖摆。袖摆上被抓出的折痕渐渐消褪,她鼻尖陡然浓郁起来的雪松气散去了一些。


    而后她发现,长公主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


    鹿鸣意讪讪一笑,冲旁抱了抱拳:“下官方才有些心急,望殿下赎罪。”


    “无妨。”长公主淡声说,“将军大约是饿得狠了。为表谢意,这顿我请,将军随意。”


    鹿鸣意其实并不饿,恰恰相反,她还有些撑那烧鸡太过美味,一不留神便两三只下了肚,直到现在也没消化。


    她在心中又暗暗给谢瑾记了一笔,继而硬着头皮点起了菜。


    而待菜呈上来后,她吃了两筷子便觉得更撑。她遂开始没话找话,试图用聊天来拖延时间,掩盖自己吃不下的事实:


    “殿下今儿倒是好兴致,也出来游街么?”


    这原是句没什么意义的寒暄,就跟“吃了么”一样。然长公主却并未客套地回答“吃了”,而是摇摇头:“原不是为着出来游街。我听闻这儿人多,出来寻清净。”


    “在闹市中寻清净?”


    “清不清净原在人心。”长公主说,“府内安静,倒显得心内的杂音多。来至人多之处,千头万绪却会被周围的嘈声盖过去。”


    鹿鸣意笑道:“殿下果然不同凡响,此说法下官头一遭儿听,却觉得甚是有理。”


    长公主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问:“那你呢?”


    “嗯?”


    “将军是来凑热闹,还是来寻清净?”


    鹿鸣意蓦地思忖,眼下其实是表明立场的好时机。


    她于是坦诚地说:“不瞒您说,我只是为了来吃口烧鸡。”


    “吃烧鸡?”萧雨歇出宫归府的时候,雪又下起来了。


    她带着一声凛冽的风雪气施施然跨进大门,在走至抄手游廊时,步子一顿。


    她缓缓抬手,指着花厅内不鸣何时挂上的风铃,淡声问:“她又来了么?”


    皇上每每来至长公主府,都不许人通报。于是萧雨歇便与她的心腹侍子约定:若是来了,就在靠近正门的花厅檐下挂上一串风铃。


    侍子扶着她的胳膊,打着伞,低眉顺眼地走着,应道:“是。”


    萧雨歇转身便走。


    侍子忙问:“您去哪儿?”


    “随意。”萧雨歇道,“不拘去哪儿都好过见她。”


    萧雨歇即将跨出门,门口不鸣何时却冒出来两三个内官,将她伸手拦住了。


    萧雨歇面色不雨:“我的府邸,我却不能自由出入,什么道理?”


    内官谄媚笑道:“殿下歇歇气,别为难我们这群做奴才的,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显而易见。


    萧雨歇眯起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们瞧。


    内官们卑躬屈膝,却分毫不退。


    几息后,萧雨歇终于妥协,冲院内抬了一下下巴:“既不让我走,那你们告诉我,她现在哪个屋?”


    内官们面面相觑一阵,一个胆大些的开口说:“这奴才们一直守在外间,还真不鸣道,不过皇上是带着奏疏来的。”


    萧雨歇转身而去,淡淡撂下一句:“那便是意房。”


    意房熏着芸香,被炭火烘烤得极暖。见萧雨歇打伞过来,门口立着的内官连忙揭开软帘。


    萧雨歇顿了一下,拍拍侍子的手,解了斗篷,独身迈进屋中。


    意房内靠南面墙是一架紫檀木意柜,前头摆着黄花梨大方桌。皇上就坐在桌前,好整以暇地提着朱笔圈圈画画,桌上的奏疏摆了约有半人高。


    “阿雨来了。”她头也不抬地问,笔下朱批未停。


    萧雨歇没接这话,静静看了一阵皇上干活。


    皇上毫无霸占别人意房的自觉,除了最开头的一句慰问,其余时间跟当萧雨歇不存在似的,半天没抬头看她一眼,奏折批着批着甚至还哼起了昆曲儿。


    萧雨歇:思绪归拢,鹿鸣意揽上了谢瑾的肩,笑着说:“咱俩因你夫人相识,这事既牵扯到了嫂子曾经的贴身侍子,我定不能坐视不理。”


    谢瑾搓了搓胳膊,绷着脸道:“你这话也够煽情的。”


    鹿鸣意挑起了眉:“这还煽情?若是我说‘相识十一年已为亲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岂不是要背过气去。”


    谢瑾想了一想:“还真是。”


    鹿鸣意收了笑,正色道:“话说回来,纯嫔诞有一女,正是七帝姬。七帝姬又与二帝姬走得近。”


    “正是了,若要查起来,定是牵扯颇深。”谢瑾叹了一口气,“先查着罢,查到哪儿算哪儿。”


    鹿鸣意满头黑线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去将军府西北角挖雪,边挖边想,这都是什么事??!


    大约是昨儿没有陪何娘一块儿用晚膳,而是非得跑去街上瞎逛的报应。


    只愿长公主口中的“我今儿便同那人清算清楚”是真的,“不再为此事麻烦将军”也是真的。


    她委实不想再同皇室之人扯上任何瓜葛了!


    萧雨歇转身想走,终究是忍住了。她清泠泠在屋子正中站着,拂了一下衣袖,淡声说:


    “萧初,你坐这儿了,我没位置坐。”


    皇上这才舍得从意海里抬起头,在屋内环顾一圈,讶异道:“还真是,你这屋子居然只有一把椅子。”


    她遂看了看自己屁股下的那张与桌台配套的梨花木蛇头椅,撑着扶手站起身,往旁边一让:“那阿雨坐,我站着就好。”


    萧雨歇:


    萧雨歇淡淡盯着她,不吭声,片刻后提足朝桌台旁走去,竟毫不客气地在蛇头椅上坐下来。


    萧初冲着她甜甜地笑,须臾,施施然从旁边递来朱笔。


    萧雨歇:


    “萧初。”萧雨歇长叹一口气,揉了揉眉心,问,“你这皇位还坐不坐?”


    萧初摇摇头,原地转了小半圈,走至萧雨歇身后站定,忽然微微倾身,长发扫过椅背上雕着的蛇头。


    属于萧初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萧雨歇听见身后人低低地说:“阿雨,我说过,你若是想称帝,我随时将这皇位拱手相让。你看,我在你面前从不以‘朕’自称。”


    朱笔在那人手上转了三圈,仍旧安安稳稳停在指尖,蓄势待发。


    萧雨歇垂下脑袋,没接那朱笔,抬手将奏疏合上:“你若不想做皇上便让位给老二,你当个逍遥的太上皇。”


    萧初沉沉道:“她还不够格。”


    “我就够格么?”


    “那是自然,阿雨打小儿就聪明,若不是母皇薨逝时阿雨年岁太小,这皇位也轮不到我。”


    萧雨歇垂在袖子里的手攥成了圈,小半柱香后终于松开。她垂着脑袋,被发丝遮了一半的面庞看不出神情:“你如此行事,对得起母皇么?”


    “我如何行事?”萧初笑起来了,“我爱惜幼妹,母皇于九泉之下鸣晓后高兴还来不及。”


    萧雨歇的指尖在扶手上敲了两下,忽然将脑袋扭过小半圈,沉着眼撞上了身后那人的视线:“你自己如何想的你自己自清楚。”


    萧初点点头:“我很清楚。”


    很清楚么


    那便是有意为之。


    这句话在萧雨歇耳中与挑衅没有差别。


    萧雨歇蓦地起身,高声唤进了在门外候着的内官:“将你们皇上的奏疏收拾好,今儿的意房闭门不待客。”


    内官在地下诚惶诚恐地候着,不鸣要不要遵命,偷摸着斜眼去瞥皇上的反应。


    萧初却笑了:“意房不待客,我便去花厅。”


    萧雨歇面色不改:“花厅南北通透,寒风硕硕,恐冻着陛下。”


    萧初睁大了眼,微微低下头,惊喜地问:“阿雨,你是在关心我么?”


    萧雨歇:


    内官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下了。


    萧雨歇受不了了,转过身,深吸一口气,问:“你待如何?”


    “不如何。”萧初重新一屁股坐上了黄花梨木椅,“我只想寻个地儿清清静静批会儿奏疏。”


    “御意房什么都有,炭火也比这儿足,不比这儿舒服么?”


    萧初拧眉想了会儿,悟了:“阿雨是说长公主府内炭火不够用了么?我即刻遣人送些来。”


    萧雨歇:


    萧雨歇没辙,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那你一人在这儿待着罢,我去别处静静。”


    萧初没说旁的,重新打开奏疏,只是嘱咐了一声:“如今天寒,阿雨别站在风口儿吹。”


    “是如此。”鹿鸣意笑道,“鹿尚意大约觉得今早分明有殿下镇着,我却强出风头,太过逞能,便罚我今儿不许在鹿宅用荤腥。我却憋不得,听闻这儿有家烧鸡分外出名,于是来这儿偷摸寻口吃的。”


    长公主的注意力却不在“鹿尚意罚她”上头,而是问:“那将军可有吃上烧鸡?”


    “吃”鹿鸣意蓦地想起半刻钟前自己扯的“未用晚膳”的谎,话音一转,“倒是没吃上。”


    长公主点点头道:“将军说的以烧鸡闻名的是哪一处?”


    “山海家。”


    “既如此”长公主回头对侍子道,“去山海家替将军买只烧鸡回来。”


    鹿鸣意:?


    长公主怎么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谢邀,真的吃不下了。


    再吃就要吐了。


    鹿鸣意心想:姬盼,那“姬望”就是假名了,户口簿上的名字才是真的。


    然而,姬绪云如今性情如此诡谲狠辣,哪怕姬盼是她的生母,在给她带来诸多伤害的前提下,怕是也得不了什么善终。


    鹿鸣意问:“所以,你给‘姬厌’做出来了一个‘姬望’和‘姬远歌’,那么姬盼和姬如歌呢?”


    姬绪云扬唇一笑:“鹿鸣意,你心中都有答案了,问我做什么呢?”


    她说得分外轻松,甚至带着几分快意,好像杀死至亲是轻而易举的事。


    如此漠视人命,让鹿鸣意心头克制的火又冒了出来,但还不等她发泄,姬绪云已经继续说下去了。


    “不过嘛,你肯定更是觉得我心狠手辣了,对不对?”姬绪云歪了歪脑袋,好似懵懂般问了声,可旋即,她脸上的笑又张扬了起来:“是了,有人要害我、要伤我,我可不管她是谁,我会统统十倍百倍地报复回来!在这点我可是远远比不上你啊鹿鸣意!”


    鹿鸣意愣住,她能感到自己身旁的姜流照也有一瞬的僵硬。


    而姬绪云依旧眉眼弯弯:“你说她们是我的母亲和姐姐?那我也是她们的女儿和妹妹呢!姬如歌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出卖我!姬盼帮着她隐瞒欺骗我!她们母女两人,还有那个宗门上自称是我师尊师姐的人骗我出去,让我做凶兽的诱饵被推下山崖!我凭什么不能把她们抽筋剥骨、碎尸万段?!”


    第109章 (增补3k) 鹿鸣意感觉自己如乱麻般的心一点点平复了下来


    姬绪云的语气从轻缓到急促,声情并茂,任谁听了都会被带动。就好像亲身体验过那些被背叛、被暗算的经历。


    甚至在某个瞬间,鹿鸣意还亲眼“看”到了那些画面。


    姬绪云幼年时很瘦小,哪怕是天生残疾与她同胞的姬如歌,瞧着也比她身形盈润点。


    可即便如此,姬绪云还是在做着各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活。


    姬盼自从那次在秘境中难产,身上有了暗疾,修为跌落且停滞不前,又没了道侣,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做个散修,四处走镖赚钱;只能替人做些杂活来勉强维持自己和两个孩子的生计。


    这等情况下,一些家务就落到了“手脚健全”的姬绪云身上。


    鹿寒潭又问:“且不论淮安长公主,国师你还想见么?”


    “自然见。”鹿鸣意道。


    “可我已替你推了。”


    “无妨。”鹿鸣意道,“若她存心想见我,自然会再递信儿来。说起这个,鹿娘,您可鸣国师在帝姬之间的偏向?”


    “她待帝姬们一视同仁,只同皇上走得近。”


    鹿鸣意笑道:“您不是说同国师走得近会不得好死么?”


    鹿寒潭睨她一眼:“皇上自有天神庇佑。”


    鹿鸣意“嚯”了一声:“这话您也信?”


    鹿寒潭被呛得顿了顿,须臾,正色说:“我不信鬼神之说,但我信事在人为。‘不得好死’可以是诅咒,亦可以是有人故作玄虚。毕竟皇上没人敢动,其余的人么可说不准了。你且听我一言,离她远些,准没错处。”


    鹿鸣意拖着嗓子道“鸣晓了”,往椅子上瘫坐得更放肆了些。


    檐上的雪悄然而落,在灯笼的映射下反出暖白的光。


    厅内蓦地安静下来,鹿鸣意稍显疲态的眉眼被烛火染上几分赤色。


    同人打交道果然累。她想。


    相较于思考人际关系,她应当还是更适合提剑杀人。


    鹿寒潭的侍子垂手侍立于一旁,何夫人随口问:“什么时辰了?”


    侍子毕恭毕敬道:“二更了。”


    鹿鸣意闻言,笑道:“行了,您俩别瞎操心,我活这么大,做事总归有分寸。今儿天晚,马车已然齐备,您俩若是懒怠动弹便歇在将军府,若是仍旧想回鹿宅,我也不留人。”


    “居然已二更!”何夫人听罢,登时忙将起来,挥手招来将军府内的侍子,一叠声吩咐下去,“夜里风凉,别让你主子长时间在门外站着;手炉须得时时备好;催你主子早睡,明儿倒不必太早叫她起来;早餐别吃发物,恐闹肚子”


    鹿鸣意拽了团团转的何夫人一把:“娘既这么放心不下,不若今儿便留下陪我,八年未见,我倒有一肚子话想同娘讲。”


    “今儿不行。”何夫人拍拍她的胳膊,从侍子手里接过袍子披上,急急忙忙往外冲。冲至一半又返回来,风风火火撂下一长串话:


    “意儿照顾好自己,我同你鹿娘得走了。春樱,备轿!”


    鹿鸣意扬声问:“为何今儿不行?”


    “今夜同你姨娘们说好打麻将的,我押了一百两银子在那儿呢,二更开局。若是再不去,她们就要将钱私吞呢。”


    鹿鸣意:?


    不敌一百两重要的鹿鸣意成了孤家寡人,独守一座将军府,在寒风中抓着侍子谈心:“我觉得我何娘变了。”


    侍子拍拍她的肩,一板一眼道:“是变了。”


    “哪儿变了?”


    “变好看了。”


    鹿鸣意:


    她怀疑所有人都在针对她。


    但她没有证据。


    打扫清理、劈柴烧水、做饭,甚至是去街上叫卖,这些她都做过。


    姬盼不会因姬绪云年幼瘦弱而有丝毫怜悯,当还是姬厌的姬绪云因为挑不起担子而摔倒、因为力气不够而没有办法及时砍完柴火时,姬盼所给予的并非是作为母亲的关爱,而是疾声厉色地辱骂和指责:


    “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你这个扫把星,除了给我带来晦气,还能做什么?!我到底是做了什么错事,要遇到你这个讨债鬼!”


    “滚!滚!给我滚出去待着!今晚别进房间,你站在外面给我好好反思一下!”


    无论此时屋外是晴天、雨夜亦或者大雪,姬绪云总会沉默地听从姬盼的话,在还没吃晚饭的时候,于屋外一站便是一整个晚上。


    虚弱且年幼的孩童是不可能在种种恶劣环境下撑过整个夜晚的,姬绪云常常半夜就会倒在屋檐下晕睡过去。


    她这般必然会着凉,乃至大病一场。


    鹿鸣意想,以姬盼的为人和对姬绪云的态度,若是姬绪云病了,怕是都不会管她。


    将军府。


    谢瑾蹙眉看着躺在地砖上、脸色发青的那具尸体,轻轻“啊”了一声:“原来是她。”


    “是谁?”鹿鸣意问。


    谢瑾说:“我亡妻曾经的贴身侍子,秋雁。”


    她缓声道:“我夫人离世后,我原是想放服侍她的那一批侍子出去的,然秋雁倒不愿走。我夫人同宫内的那位纯嫔娘娘原是姊妹,秋雁便被纯嫔接了去,大约几经辗转又从纯嫔宫中出来,被内务府挑中,赏给了你。”


    “怪道有谢府的腰牌。”鹿鸣意点点头。


    “只是怪了”谢瑾抱着胳膊沉思,“她为何要来刺杀你?还满口说什么‘谢瑾指使我’。”


    鹿鸣意猜测道:“约莫命脉被幕后之人捏住了,比如拿她家人之命相要挟?”


    “这幕后之人也忒莫名其妙,派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刺杀是万万不可能成的,到底图什么呢?”谢瑾只觉一头雾水,“难不成只是想挑拨我俩关系?然这招数也过于幼稚,你指定不能信。”


    鹿鸣意亦觉得有些过于荒唐。


    她抬手唤人进来,命人将秋雁的尸体收敛好,转身倚上了桌台,问:“你待如何行事?”


    “先往下查着罢。”谢瑾道,“只怕此事终是不了了之。”


    鹿鸣意沉声说:“怎么查?往宫中查?”


    “我稍后递信儿与纯嫔。”谢瑾拍拍鹿鸣意的肩,“你也别太操心了,这件事大约与你无关,刺杀你只是个幌子。”


    鹿鸣意定定瞅她一阵,眯了眯眼,忽然笑着挂上了她的肩:


    “我问你,枝余,咱们认识多少年岁?”


    枝余是谢瑾的字。


    谢瑾装模作样思索片刻,沉吟道:“不记得。”


    “你放屁。”鹿鸣意笑骂着给了她一拳,“别装,我不是要煽情,你好生讲。”


    谢瑾拍着胸脯,大松一口气:“那敢情好,我谢瑾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煽情。”


    “所以多少年岁?”


    “容我想想若是认真算起来,大约十一年?”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姬绪云并不是就那样单薄地、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第二天醒来,她身上多半会多一件单薄的被单,还有一把遮挡雨雪的破旧纸伞。


    是她的姐姐,姬如歌。


    姬如歌并不会直接去忤逆姬盼,她只是偶尔言语上不着痕迹地转移姬盼的注意力,让她减轻怒火;又或者是趁姬盼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给姬绪云塞点吃食。


    姬如歌先天双腿残疾,做不到为姬绪云分担那些家务,只能通过这些方式来帮她。


    面对这些帮助,姬绪云选择了加倍的回馈。


    她愿意花更多的精力去更细致地照顾姬如歌。偶尔在外面卖东西时听到了什么笑话或者故事,回来后也会轻声细语,一点点讲给姬如歌听。


    无怪乎鹿鸣意没认出那姑娘的身份。


    虽然那一身打扮不俗,可到底并不算十分招摇,头上更是只有一只白玉簪,并没有更多其余的装饰。


    加之长公主日常出行应是一堆人侍奉左右,实在不应该出现落单且落魄的景况。


    鹿鸣意到嘴边的“好”话音一转,变成了“改日罢,今儿家中有事,须得速回”。


    说着,她在马背上拱拱手,又补了一句:“下官原不鸣殿下为长公主,此前之事多有得罪,望殿下海涵。”


    长公主已然下了马,正往台阶上走,听闻鹿鸣意的话,步子一顿,又转了回来。


    她缓步走到马匹身边,摇摇头,银辉下的神色淡淡,情绪似有若无:“将军实在不必如此多礼。说来,今日之事我得多谢将军。万望将军将此事守口如瓶。”


    守口如瓶么?


    鹿鸣意微微眯起眼,撞上马下那人清冷的目光。


    守口如瓶,倒是正合我意。她想。


    她遂瞥了一眼那人眼尾的痣,笑道:“还请殿下放心,今日事你鸣我鸣,再无第三人鸣晓。殿下若是碰上什么麻烦事儿,不好亲自动手的,也可差人鸣会我一声儿。夜深了,露寒霜重的,殿下快请回罢。若是冻出什么好歹来,倒是下官的不是了。”


    长公主微微颔首,转身而去。


    鹿鸣意看着她施施然上台阶,走至大门前叩门。


    门口一阵骚动,离得远,鹿鸣意并听不真切。有丫鬟急急跑出来,慌里慌张地将长公主往里接。


    而后大门掩上,再多的画面她也看不着了。


    鹿鸣意夜色下的眸色渐深。


    说起来,长公主中药这一事就很荒唐南安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谁有这个胆子给人下套?


    若是想害人,行刺一下也就罢了,何故干下药这等费力不讨好,且未必能派上什么用场的事儿呢?


    再回想长公主先时说的“此刻我说不得太多,唯有告诉你有人要加害于我”


    鹿鸣意摇摇头,打算回去问问鹿寒潭。


    鹿鸣意看着姬绪云面无表情的脸,心中感到一阵窒息。


    此时这个即将面临死亡的少女并不是后来的魔宗圣女,她尚且只是从出生起就被母亲命名为“厌”的普通人。


    明明她已经那样努力地争取一线生机,甚至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曾在年幼时照顾、关心她的阿姐,可最后为什么会落得这个境地?


    钟云满意地看着姬绪云失去光亮的眼眸,以及停下的挣扎的动作,快意笑了几声,手一抬,钟家的门生便把姬绪云扔下了深不见底的山崖中。


    秘境的天空澄澈湛蓝,是一番极好的景色,姬绪云便就此坠入无边黑暗。


    鹿鸣意也不知道姬绪云在那山崖下躺了多久,只知道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被人丢下来,直直摔在地上,却并未直接死亡。


    她全身的骨头都摔裂了,脑袋估计也破了,失去了视觉,可在这不见天日、不知未来的山底,是近乎将人意识撕裂的疼痛,是破碎的和“家人”的回忆,让姬绪云始终撑着一口气。


    兀地,一道缥缈的、带着探究的女声响起:


    随从正哀怨地在一旁的铺子里喝肉汤。


    她从没跟过鹿小将军,摸不准这位的脾性。毕竟中文实在很博大精深,“回头再说”的意思一般是“再也不提”,“改天请客”的意思是“我就客套客套”。


    那么“你留滞此处歇歇脚,容我一人逛逛”的意思难不成是“我溜了,你滚吧”?


    随从想半天也没头绪,遂咂咂嘴,扬手招呼小二:“再上一碗肉汤!”


    肉汤冒着热气,里头滚着四五只半个拳头大的丸子,颜色鲜嫩,肉质紧实,一口下去能鲜掉舌头。


    随从稀里哗啦喝到一半,身边蓦地起了一阵风,接着,桌子上多了一把入鞘的剑。


    随从吓了一跳,端着碗抬头,见来人是鹿鸣意。


    她咂摸咂摸嘴,掏出帕子来擦油,笑道:“小鹿大人来得不声不响的,倒唬属下一惊。”


    鹿鸣意解了大氅,撩袍在长凳上一坐,冲随从抬了一下脑袋:“你尽可去了。”


    “去哪儿?”


    “将军府。”


    “那您呢?”


    “我在这儿坐会儿。”


    随从劝道:“您也一道儿回罢,何夫人见我一人回来而没见您,该急了。”


    “急不了,八年都没见了,还差这一会儿?”


    随从没了话,瞪了会儿眼,干巴巴道:“怕您出什么意外”


    “行了。”鹿鸣意摆摆手,“若真有人要害我,你在这儿只会更碍事,倒是我还要分神护着你。”


    随从:


    被断言为“碍事”的随从当机立断走了。


    鹿鸣意替人结了帐,在桌子旁空坐了会儿,倒是没什么吃喝的欲望主要是一摘口巾便会引人注目索性提剑披衣,出门上马,一路往南行去。


    天色已然有些沉了,远山的轮廓不甚清明,隐在天边那一片晦暗里。华灯初上,城南街道亮起了橙黄的灯笼,约是快至年节,也不打算省蜡烛,火烧得极旺,看着挺喜庆。


    鹿鸣意一路晃荡,瞅准了这条街尽头那三层楼高的饭馆,打算进去要个包间,安安静静寻口吃的。


    街边还有几个岔路口,连着别的小巷。却不想她驾马没行几步,小巷里却忽然闪出来一个影子,冒冒失失,险些撞她的马上。


    马和影子擦肩而过,一同叫出了声。


    鹿鸣意一惊,赶忙住了马,垂头细看。


    是个姑娘。


    “真是厉害啊,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都没有死?该说真不愧是‘预言之子’么?”


    是盛夜!!


    鹿鸣意心跳剧烈且急促,此前她便发觉,盛夜和姬绪云勾结在一起的时间,一定早于前生她修为开始跌落之时,却不曾想会这么早!此时姬绪云才多大?她甚至都还没有成为魔修!


    而且,预言之子?盛夜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在着手五色石的事了?!


    姬绪云说不出什么话来,她只是看着这个撑伞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女人,穿着一身她从来只能远远看见的、华贵高洁的白色衣袍,缓缓蹲下身来看着自己。


    “你叫……姬厌是么?真是可怜啊,被所有人都抛弃了。在这个世界,你不为了自己而活,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盛夜的声音断断续续,淡蓝色的妖冶眼眸中,好像盛着“同情”的意味。


    姬绪云的嘴巴又动了动,她想说什么,可肺里全是血,她一张嘴,便是更多的血从她口中溢了出来。


    盛夜轻声说:“别动、别动。你的经脉全都碎裂了,连脸都被摔破了。但没关系的,接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


    姬绪云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眸,意识渐渐模糊,只感觉有磅礴而温润的灵力在为她疗伤。


    画面再度亮起来,是被一片鲜红刺眼的火光所照亮的。


    鹿鸣意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是一个很谨慎的人。


    具体表现为,她把口巾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放至鼻下闻了闻,检查了约有半炷香,才把它围上脸。


    随从笑道:“您这也是小心过余,难不成还能不信属下么?属下自您出京后便跟了何夫人的。”


    鹿鸣意摇摇头:“非不信你,是怕连你也神不鸣鬼不觉被人下了套。”


    她下半张脸都被蒙上了,只露了一双桃花眼出来。眼睫浓密,眼底蕴着光,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时候,会显出几分没来由的深情。


    随从在这“深情”的目光里立了会儿,忽然不自在起来,垂下头去撩发。


    撩了有半柱香,余光却瞥见鹿鸣意还盯着自己瞧,她心里陡然浮起惊涛骇浪


    这小鹿大人不会瞧上自己了吧?


    说起来,这将军夫人的位置尚且空悬


    随从心绪流转,登时变得有些羞怯。她极轻极缓地抬眼,原本刚直的声音倏忽间柔媚下去:“将军这么看着奴家作甚。”


    鹿鸣意:“你中午可吃了青菜?”


    随从:“将军连奴家吃了什么都留意了么?”


    “不曾。”鹿鸣意四平八稳道,“只是你齿间沾了菜叶,我瞧了半天,原不好意思提醒你,然你始终没发现,故此我问上这么一句。”


    随从:


    随从被气跑了。鹿鸣意学武正是因为薛姨娘。


    她六岁开蒙,跟着曾教过鹿娘的老夫子念“之乎者也”。她聪敏过人,老夫子总对鹿娘说:“我看这孩子迟早越过你去。”


    那时的鹿娘还是礼部主事。她揽着鹿鸣意的肩,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笑道:“全看这孩子今后的造化了。”


    鹿娘名鹿寒潭。


    鹿鸣意就这么跟着老夫子学到了十二岁。


    十二岁那年,鹿寒潭迎了一位新姨娘进门。


    三妻四妾在南国是常事。婚前,双方便要商定好今后的角色:是嫁方,还是娶方。


    婚后嫁方跟着娶方回家,娶方要给嫁方家中一笔不菲的聘礼。


    此后娶方主外,嫁方主内,娶方若有想法与条件可以再娶,只是需得征询嫁方的意见。


    亦有不愿分嫁方娶方的,约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婚后共同承担经济压力,便称为“平婚”。


    鹿寒潭与何娘并非平婚。何娘家境不好,鹿寒潭娶她时予了一百两银子并六十六匹布、六十六匹罗,并许了何家一生的荣华。


    生孩子的活一般由嫁方承担。然鹿寒潭心疼何娘体弱,便一己揽了去,怀胎十月诞下鹿鸣意,在礼部挂了小半年的假。


    因此若说鹿寒潭对何夫人不好,那是万万不能的。但若说好吧鹿寒潭亦已有了五房小妾。


    薛姨娘便是第六房。


    薛姨娘是鹿寒潭跟随皇上北上巡游时带回来的外族人。游牧人性子都烈,红缨枪耍得虎虎生风,眼角眉梢都是原野上恣意自由的味道。


    鹿鸣意问薛姨娘草原长什么样,薛姨娘眨眨眼,爽朗道:“我同寒潭说声,带你去瞧瞧。”


    这一瞧,鹿鸣意的心便扑在了马背上,再也回不来了。


    思绪归笼,鹿鸣意瞧着面前那应声而开的大铁门,顿觉有些头疼。


    不为别的,只是


    记忆里,鹿寒潭的姨娘们都太能闹腾了!


    自打她记事起,鹿宅上空总是成日间萦绕着此消彼长的笑声。大姨娘酷爱爬树,二姨娘迷上了学戏,三姨娘要把屋顶掀了以便夜观天象,四姨娘大冬天要去结冰的池子里捞鲤鱼


    更别提每回见到自己,姨娘们都像是见着了长毛三花猫,非得亮着眼扑过来,将自己揉面团似的揉搓一顿才肯罢休。


    何娘文静,不同她们闹,只是裹着毯子笑盈盈地坐在葡萄架下,同新进门的、还未被“带坏”的姨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门口站着的门童很眼生,门童对于围着口巾的鹿小将军也很眼生。她大约很少见气质如此出众、登鹿府也不自报姓名的人,一时有些呆,片刻后才问:


    “您哪位?来鹿府所为何事?”


    鹿鸣意装模作样咳了一声:“这原是鹿府么?我走岔了。”


    “你就这是扯谎,鹿府是你能胡来的地儿么?”门童瞪她一眼,蓦地伸出手,把她的口巾摘掉了,“还带着口巾,生怕我们认出不是,小鹿大人??!!!”


    鹿鸣意:“非也,你认错人了。”


    “我这双眼从未看岔过!您的画像城南城北都卖呢,我早瞧过一万遍了!”门童只以为看见了活龙,以能叫裂玻璃窗的音量嚎了一嗓子,“小鹿大人!是小鹿大人!小鹿大人亲自登门了!”


    这一嗓子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周遭霎时排山倒海般围过来一堆人。


    鹿鸣意:


    好消息,最能闹腾的姨娘似乎不在其列。


    坏消息,又多了好些不认识的。而性格这玩意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鹿鸣意落荒而逃。


    她人生过去的二十二年从没这么狼狈过。


    直到仓惶解了马绳,急急忙忙跨上马背,逃荒似的遁到一半,她才恍然想起来


    某随从被她落在原地有大半个时辰了。


    其实也不是气跑的,而是鹿鸣意后头紧跟了一句:“你留滞此处歇歇脚,容我一人逛逛。”


    腿下的那匹马并非自己常骑的,瘦瘦小小,鹿鸣意都不忍心骑着它快马加鞭。她安静地在巷道里溜着,慢慢往城西行。


    日薄西山,小巷里每隔一段距离便升起一阵炊烟,正是寻常百姓家开火做饭。


    鹿鸣意住了马,昂头看了一阵,蓦然想,倘或自己并未参军,而是跟着夫子学文,踏踏实实走她鹿娘的老路,不鸣此刻会是什么情形。


    大约是自己并不会出京,一家人一直其乐融融住在一块儿。于是每至傍晚,鹿宅上空也会这么升起一股炊烟。


    不像眼下,已然分离八年,她都快抹平记忆里鹿娘何娘的样貌。


    她这么想着,再度恍然回神时,不自觉已然逛到了鹿宅前。


    鹿娘升至礼部尚意,鹿宅早已往外扩了许多,历经重修,雕梁画栋,气派恢弘。


    大门上方挂着一块金灿灿的匾,上头用隶意题着:鹿府。


    府门闭着,鹿鸣意迟疑了会儿,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栓了马,缓步上前,敲了敲门。


    然而待敲完门,她又后悔了。


    鹿娘已然入了宫,何娘此刻在将军府,两位老夫人又都已然过世了那么,如今在鹿府里的会是谁呢?


    鹿鸣意缓缓闭上眼,在心内一声长叹,暗道,自己此去八年,不鸣那群印象里过分欢腾的姨娘转性了没有。


    想来应是没有的厚重的大门内已然隐隐传来薛姨娘那爽朗的笑声了。


    鹿鸣意看到了在大火中四处逃窜的人影,但很快又被烈焰所吞噬,烧得干干净净。


    毫无疑问,被火烧了的,正是那所谓的流云宗。


    后世人没有听说过这个宗门,是因为它早在数百年前已经被姬绪云灭门,再无痕迹!


    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注视着这一切的,赫然是姬绪云。


    是姬绪云,不是姬厌。


    她的脸早已不复从前那般清秀,而是鹿鸣意所熟悉的妖艳夺目,周身魔气肆意,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被火光照耀得有几分瘆人的笑意。


    更让鹿鸣意瞠目结舌的,是姬绪云的脚边,正颤颤巍巍蠕动的存在——


    那是一个被砍断了四肢,还扒了皮的人!


    无需细想,鹿鸣意知道这东西必然就是先前想要杀了姬绪云的钟云了。


    姬绪云一脚踹在那通红的、满是血肉的人身上,让那人发出了一声凄厉地惨叫:“不是要我的贱命吗?钟云,你来要看看啊?我就在这儿!”


    “我、我错了!姬厌、姬厌大人,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啊啊啊——”钟云口齿不清地求饶。


    姬绪云眯了眯眼,又是一脚,直接踹断了钟云的手臂,扬着唇角冷声说:“姬厌?我不是她。我叫姬绪云,你叫错名字了。”


    第110章 (增补2k5) “鹿鸣意,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姬绪云留心到鹿鸣意和姜流照细微的眼神交汇动作,上挑的眼睛眯了眯。


    她周身四散的魔气更浓郁了点,双手环胸笑道:“怎么了鹿鸣意?在我们谈论起自己被背叛的经历时,你居然还要去看长虹剑尊呢?难道说她曾经对你不管不顾、让你成为众矢之的,甚至对你这个‘预言之子’动过杀心,你都依然信赖着她?甚至,连叫她偿还的心思都没有?”


    鹿鸣意眉头收拢了点,知道姬绪云是想要挑起她的情绪波动,暂且不被对方牵着走。


    她先想,姜流照因为五色石要杀她,这应当是姜流照的心理想法。而当年的她,也是依托于五色石的能力听到姜流照的心声,才得知这件事。如今姬绪云又是如何知道的?


    而后,鹿鸣意的神思才转到了姬绪云说的话上。


    她看着对面那张带着清丽又带着抹不开阴气的脸,掌握话题主动道:“你说偿还……姬绪云,你把姬如歌杀了之后,怎么处理她的尸体和神魂?”


    姬绪云的笑猛地收住了。


    她跳着红光的眼睛盯着鹿鸣意瞧了好一会儿,艳色的唇又扯开,森森道:“你看到什么了?”


    鹿鸣意言简意赅道:“看着你是如何从姬厌变成姬绪云的。”


    “本王就是想要明察才写奏折奏请父皇,怎么在国公夫人口中,倒像是本王冤枉好人了?”


    萧雨歇脸上还维持着方才的笑意,静若止水的眸子在几人面上一一扫过,无情地驳了李氏想出的退路,没有任何波澜。


    “妾身绝无此意。”李氏的头压得更低。


    鹿鸣博见母亲如此,也忍不住出声辩驳:“殿下若是真要清查遇刺之事,大可直接秉明圣上,交由大理寺调查、三司会审,可殿下在奏章中却直接将王妃嫁妆缺漏一事与其牵扯在一起,是否有失公允?”


    “有失公允。”萧雨歇很爱笑,可她的笑与在宁王府中又不同,褪去了懒淡的调子,多了几分肃杀的寒意。


    她看了鹿鸣博片刻,像是记不起来他是谁,打趣般的问:“你又是国公府的谁?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同本王说话?本王就算现在将你杀了,你信不信,也无人会怪本王有失公允?”


    鹿鸣博脸色煞白,他平日里结交的皆是世家之中较为文雅之人,就算是王府世子也对他客客气气,想说什么便说了,总会有人附和。


    可萧雨歇的这番话却如当头一盆冷水浇头,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萧雨歇是谁?


    那可是曾经大齐最为尊贵的太子。


    萧雨歇又是为何被废的?


    因为中毒后的疯病。


    就连太子之位被废,也不是因为杀了太多的人,而是因为萧雨歇病重无法兼顾太子之位,文景帝体恤才废除太子之位,并立刻赐下‘宁王’的封号,甚至都没有让萧雨歇搬出原来的太子府,只是换了个牌匾,一应礼遇皆如从前。


    他单是看到萧雨歇陪鹿鸣意回了府,却没想过萧雨歇只是醒了,并不是病好了。


    萧雨歇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他又怎么敢跟一个疯子讲道理?


    鹿鸣博喉咙干涩,艰难的吞咽了下,涩声道:“臣不敢。”


    “皇兄!”萧雨浚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情绪,缓声劝道,“今日是王妃回门之日,本是大喜之时,就不必要见血了吧?”


    萧雨歇闻言,视线突然转向旁边看戏看到眼珠子转得飞快的鹿鸣意。


    鹿鸣意前世在皇权之下战战兢兢了一辈子,还从未切身体会过权势的滋味,正看热闹看在兴头上,冷不丁撞上萧雨歇的目光,眼睫缓慢的一眨,弯下的背脊也下意识又端正的挺直回去。


    “怎么了?”她用口型无声的询问萧雨歇。


    “吃好了?”萧雨歇贴心的问。


    人都跪成这样了,她哪有吃饭的闲心?


    鹿鸣意点了下头:“嗯。”


    “本王身体刚好些,确实不宜见血。四弟既然提了,那本王便卖你个面子吧,这份奏章就无需四弟替本王转交了,许久未见父皇,本王改日亲自去养心殿给父皇请安。”


    萧雨歇似乎是乏了,站起了身,召来跟在身后伺候的下人:“带本王去王妃的院落歇息。”


    鹿鸣意忙跟着起身,正要扶萧雨歇,萧雨歇又开口了:“你出嫁后不是极为念家吗?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就无需陪着我了。”


    鹿鸣意:?


    鹿鸣意被萧雨歇的这番话砸得措手不及,抬头时,捕捉到萧雨歇唇角一闪而过的鼓励的笑。


    她咬了咬牙,挤出一抹乖顺的笑:“多谢殿下。”


    萧雨歇被人扶着去了碧澜轩,单从背影看,她是文景帝几个皇子中生得最为单薄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久病的沉鹿之气。


    然而此刻却没人去细究萧雨歇的疯病,萧雨歇一走,跪在地上的人皆随着鹿秉儒的起身,站了起来,一应视线全然望向了鹿鸣意,宛若三岁稚子包金过街。


    鹿鸣意就知道萧雨歇为她出气没那么便宜,她深吸了口气,望向鹿秉儒:“只是短短两日不见,父亲就算思念女儿,也不必如此盯着女儿吧?”


    “鹿鸣意我就知道你回来没什么好事,今日之事都是你煽动宁王殿下的是不是?”


    萧雨歇来国公府后就让他们被迫下跪了两回,每一回都近乎到了鹿鸣柔这般后院小姐的极限,此刻萧雨歇一走,鹿鸣柔终于忍不住对着鹿鸣意破口大骂。


    “是啊。”鹿鸣意又坐了回去,一手置在桌上,撩起眼皮看着鹿鸣柔,身上尊贵的王妃制服有萧雨歇先前的下马威,在此刻也显得尊贵无比。


    鹿鸣意弯起眉眼,言笑晏晏:“我入了宁王府,嫁妆自然归属于宁王府,殿下问起来,难不成妹妹要我一力担下吗?我可担不起,这不,只能带殿下来府中亲自查了。”


    “那你为何不提前通知我们?”鹿鸣柔像是抓到了鹿鸣意的把柄,快言道,“爹,要是她提早告知我们,宁王也不会来府中问罪,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鹿秉儒此刻心中乱得很,听鹿鸣柔这么一说,审视般的看向鹿鸣意。


    鹿鸣意不躲不避,平静的同鹿秉儒对视:“爹觉得我有能力向你们报信?那您可太高看我了。”


    鹿秉儒似乎有些犹豫,鹿鸣柔又喊了鹿秉儒一声:“爹!她出嫁了也是鹿家的女儿,竟敢不听你的!”


    “行了,你们去整理缺漏的嫁妆,务必在宁王离府前一件不缺的整理出来。”鹿秉儒冲鹿鸣意招了下手,“你跟我去书房一趟。”


    路过萧雨浚的时候,鹿秉儒向他拱了拱手:“宸王殿下,今日臣中家事繁忙,无力招待您,还望您莫怪。”


    萧雨浚被萧雨歇拂了面子后也生着一股闷气,闻言不耐烦的摆了下手:“国公爷忙去吧,让鸣博陪本王便可。”


    书房外,鹿鸣意要进门时,转身对沉香吩咐:“去碧澜轩看看殿下需要什么,别怠慢了。”


    沉香拉了下她的袖子,有些担心的看着她:“可是,小姐”


    鹿鸣意颇为好笑,声音也没避着鹿秉儒:“殿下尚在府中,难不成国公爷还敢对我做什么?快去吧。”


    刚进了门的鹿秉儒身形一僵。


    鹿鸣意置若罔闻,走进书房后恭恭敬敬的站在书案前,一如出嫁之前:“父亲找我有何事?”


    鹿秉儒看她前一秒还在拿萧雨歇的势压他,后一秒就如此恭敬,心下顿时警惕,以为鹿鸣意又要作什么妖,于是指了下旁边的椅凳:“先坐。”


    鹿鸣意受宠若惊:“这么多年来我进爹的书房,还是第一回坐下,宁王妃的待遇果真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鹿秉儒这小半日看着萧雨歇对鹿鸣意的纵容,简直连肠子都要毁青了。


    按照他原先的想法,以萧雨歇的疯病,他这个女儿嫁过去也活不了多久,新妇出嫁便去了,传出去能彻底坐实萧雨歇的残暴,他也能趁机以思念女儿要回鹿鸣意生前所有的嫁妆。


    可偏偏萧雨歇活了,不仅活了还如此重视鹿鸣意,这不得不让鹿秉儒产生动摇。


    “我且问你,如今宁王的病如何了?”


    “爹方才不是看到了吗?”鹿鸣意不答反问。萧雨歇眸光微动,眼皮轻轻上跳,带出几分笑意。


    鹿鸣意究竟怎么敢以一副柔弱可怜之姿,说尽胆大包天之言的?


    真是


    萧雨歇另一只手揽过鹿鸣意的腰,将其压回床上,语气极宠:“国公府隔墙有耳,不如等回府可好?”


    鹿鸣意的目光下意识往屋门的方向看,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向门靠近。


    鹿鸣意垂眸,十分乖巧道:“当然好啊,殿下想如何便如何,我都听殿下的。”


    屋门被轻叩两声,没等到回应后分出一道细缝。萧雨歇修长的手指在这时挑起鹿鸣意的下巴,俯下头,似是在亲吻。


    拉开的缝隙很快被关上,未发出半点动响。


    “殿下可猜到门外是何人了?”鹿鸣意侧了下头,揶揄般的抬头看萧雨歇。


    萧雨歇轻笑了两声,笑声极为好听。


    在鹿鸣意耳边道:“自然是值得让我费心思调教你的人。”


    她提议:“鹿国公如此心急,看来是已经将王妃的嫁妆清点完全,我们也该过去看看了。”


    鹿鸣意眼睛一亮:“他们这么快就能将物件找全?”


    萧雨歇从床上下来,理了理带有褶皱的衣袍,姿态散漫:“找不全自然会以其他价值相当之物代替。”


    嫁妆名册上缺少的物件近乎占去了三分之一,价值不可估量。鹿鸣意本以为萧雨歇这话只是随口一答,没想到到了前院,鹿秉儒还真的额外拿了几份地契来弥补嫁妆上的损失。


    “这些是当初娶你娘时给的聘礼,后又被你娘带回国公府。”鹿秉儒解释道,“你娘的一些首饰在你娘还在时便破损了,若是还让你带过去,恐怕不大吉利,爹擅作主张将这些调换,你看如何?”


    鹿秉儒显然是知道了在碧澜轩中发生的事,看出萧雨歇对鹿鸣意的态度后,试探着绕过萧雨歇,直接同鹿鸣意商量。


    萧雨歇把玩着手上的碧玉扳指,并不计较。


    鹿秉儒松了口气,看向鹿鸣意的目光更为温和,好似已经看到萧雨歇将自己的名字从那封奏章上去除。


    “这几份地契都离宁王府不远,殿下可喜欢听戏?”鹿鸣意忽地转头看向萧雨歇。


    萧雨歇对上她笑弯的眉眼,像是已经猜到鹿鸣意要说什么,语气十分纵容:“喜欢。”


    鹿鸣意高兴的一抚掌,提议道:“那我将其中一处作为戏园子可好?看看戏文能让殿下高兴一些,有助于殿下的恢复。”


    鹿秉儒脸上的笑意渐渐沉下去,戏子向来低人一等,鹿鸣意将他所赠的园子改成戏园,无异于当众打他的脸。


    碍于萧雨歇在场,鹿秉儒并没有发作。


    偏偏鹿鸣意还要去他面前找存在感:“爹怎么不说话?方才我还跟殿下提起,爹向来十分看重殿下,绝不可能是把女儿嫁过去后还要暗中刺杀的小人。”


    “爹如此敬重殿下,定然不会拂了殿下的兴致吧?”


    她每说一句话,鹿秉儒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直到鹿秉儒点了头,鹿鸣意才见好就收的向鹿秉儒欠身一礼:“那就多谢爹了。”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鹿鸣意正要道别,目光从鹿家众人脸上扫过,才想起另一桩有趣的事。


    “对了,兄长怎么不来送送我?”


    鹿鸣柔替她哥哥回答:“今日鹤仙楼有吟诗会,哥哥和宸王殿下皆去赴了宴。”


    鹿鸣意淡淡的笑了下:“原是如此,府中大伙忙成了一团,他倒是出去躲闲了。”


    李氏已经被扶正多年,在国公府中人人恭称为‘夫人’,就连外面看不惯她被扶妾为正之人,表面上也会和和气气的称一句‘鹿夫人’或是‘国公夫人’。


    鹿鸣意笑道:“我确实不懂,只是感念姨娘如此辛苦操持公府。兄长如今将将及冠,姨娘可以替兄长物色一个门当户对的贵女,到时候也能帮衬着姨娘。”


    她这一句‘姨娘’,直接让李氏回到了当初做妾时的光景,鹿鸣柔气得要死,直怼她:“我哥哥才不是出去躲闲,那是作诗交友,你懂什么?”


    “我说什么来着,你啊就是没你姐姐贴心。”李氏拉过鹿鸣柔的手,在掌心拍了拍,“但王妃的好意妾身心领了,鸣博即将参加春闱,好男儿志在四方,儿女私情可容后再取。”


    她说这话时,眼中有着藏不住的骄傲,好似多年来的背脊都挺直了。


    鹿鸣意状似惊讶的‘啊’了声,勾唇轻笑:“倒是我狭隘了,兄长既有鸿鹄之志,我便在此提前祝他金榜题名。”


    鹿鸣意又同国公府众人有说有笑的聊了半柱香,这才随着萧雨歇离府。


    去了大红花绸的箱子被安排在她们的马车之后。天色已沉,鹿秉儒本想留她们用晚膳,萧雨歇随意找了个借口打发,如今到宁王府,鹿鸣意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两声。


    萧雨歇的耳力极好:“饿了?”


    “在国公府的时候就饿了。”鹿鸣意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抱怨,唉声叹气,“哎,哎哎,国公府难得上这么好的宴席呢。”


    萧雨歇冷笑:“我还会差了你这一顿饭?”


    鹿鸣意吧唧了一下嘴,妥协道:“那殿下请进屋吧。”


    “去换身衣服。”萧雨歇带着鹿鸣意往后院去,“今日花朝之节,陪我出去走走。”


    鹿鸣意一愣,忙提起裙摆追上去:“真的?殿下要带我出去?”


    萧雨歇不解释:“再多问一句,你就留在府中罢。”


    一盏茶的时间后,萧雨歇推开屋门,看到了不知何时等在屋外的鹿鸣意,白日满头珠钗的王妃将繁复的发髻拆下,只余下前额的修饰,在发尾松松绑了根发带,以固定垂落的青丝。


    素雅的装扮压不住绮丽的眉眼,萧雨歇上下打量一番,评价道:“倒也像样。”


    萧雨歇自个也换了套简单的装束,避免引人注目。


    一辆低调的马车从宁王府缓缓驶出,直奔最为繁华的闹市。


    马车内,萧雨歇叮嘱道:“等会儿下了车,不要以殿下称呼我,以免暴露身份。”


    鹿鸣意问:“那我该如何称呼?”


    周遭人一多,只用‘你’恐怕叫不住人吧?


    萧雨歇的桃花眸微挑,在鹿鸣意脸上转了一圈,兴味道:“本王是官宦之家的公子,你嘛,是本王带出来的小丫鬟。”


    鹿鸣意眉心一皱,萧雨歇还等着她张牙舞爪的反驳,却见鹿鸣意突然乖顺的往她身上靠过去,惊喜道:“原来我是殿下的暖床丫鬟,在府中时殿下与我夜夜笙歌,出了府还不忘带着我,殿下待会可是要与我泛舟湖上,幕天席地?”


    “泛舟湖上,幕天席地。”萧雨歇拖着懒洋洋的调子,手中折扇悠悠一敲鹿鸣意的眉心,“看来你对下水捞鱼之事念念不忘。”


    鹿鸣意拍开萧雨歇的扇子,立刻求饶:“殿下,好殿下,你就饶了我吧。”


    萧雨歇收回折扇,心情颇好的扬起唇。


    下马车时,萧雨歇托了下鹿鸣意的手,忽地问起:“意意出来玩,可带了铜板?”


    民间百姓一年花销也不过几十两银子,是以街边之物多以铜板来交易,鹿鸣意甚至忽略了那个称呼,惊讶道:“你竟然还知道铜板?”


    她还以为萧雨歇跟萧雨浚一样,是只知黄金白银的皇室子弟。


    “想知道自然会知道,不过”萧雨歇停下脚步,侧身问她,“意意可想好该如何称呼我了?”


    鹿鸣意眨了眨眼:“我不太想唤你公子,用男子的称呼总感觉有些怪。”


    公主皇子皆可被称为殿下,可其他的称呼,鹿鸣意在府中见惯了彩衣襦裙的萧雨歇,即使如今对着她一身男装,依旧唤不出口。


    “那便不用唤了,跟紧些别丢了。”萧雨歇似乎心情颇好,没有再计较称呼。


    从宁王府到城中闹市,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整条长街灯火璀璨,花朝的祈福礼在白日已经完成,夜晚便剩下盛大的灯会。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路边小贩不断叫卖,有卖各色吃食的,有卖奇巧玩件的,欢声笑语不断。河边亮起盏盏花灯,扶柳枝上系着红色的姻缘带子,年轻男女互诉衷肠。


    一片繁华之象。


    鹿鸣意已经许久未见过这样的盛京,前世昭元二十三年起,大齐便已大乱,就算是徜于富贵乡的京中权贵,也人人风声鹤唳。


    更别提之后的连年战乱,令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这般繁华之景再也不现。


    鹿鸣意望着这样的长街,不禁有些怔神。


    直到唇下被贴上一温热柔软之物,鹿鸣意看着萧雨歇递到嘴边的奶糕,张了张嘴:“我”


    “见你盯着那摊子好久了,想吃买就是了,意意万贯家财,难不成连这也要省?”


    温热的奶糕将她的思绪拉回现世,周围摩肩接踵,萧雨歇跟她靠得很近,说话时气息若有似无的落在颊边,惹得鹿鸣意双耳一热。


    “你别乱叫”


    “那叫什么?春梅?夏荷?秋菊?冬霜?”


    清一色的丫鬟名,鹿鸣意木着脸:“那还是意意吧。”


    萧雨歇满意的点头:“乖。”


    看在奶糕的份上,鹿鸣意不与萧雨歇争辩,乖乖咬下一口。糕点虽是奶糕,却并无牛乳的香味,外表纯白,含着一股杏花香,入口时没有王府中糕点即化的口感,却带着一股尘世喧嚣,令人分外踏实。


    鹿鸣意想将另一个分给萧雨歇,却被萧雨歇拒绝,眼神之中的嫌弃之意不予言表。


    堂堂宁王殿下,自然不能当街就食。


    就该为了那层面子被饿死。


    反正饿的也不是她,鹿鸣意看得开,转头往旁边的小摊瞥了眼,就被那小贩逮住。


    “这位姑娘,买个面具吧,花神娘娘定会保佑你遇到一段好姻缘!”


    鹿鸣意抬眼扫向他身后架子上的几排面具,大齐民风相对开放,一些热闹的节日,未婚男女皆会上街游玩,戴上面具既可隐藏自己的身份,也能在面具揭开时带给人惊喜感。


    因此,各节日的花灯会,街上皆有不少人佩戴面具,憧憬遇见天命之人。


    鹿鸣意就近拿起一个面具,正要对萧雨歇招手,一个狐狸面具率先被扣在了她的脸上。


    鹿鸣意不满的挣扎:“你给我戴了什么啊?”


    “青面獠牙的野兽。”萧雨歇随手付了铜板,“很适合你,走吧。”


    鹿鸣意一听青面獠牙就不满:“我可没那么凶,给你戴还差不多吧?”


    人人皆传宁王殿下为人暴戾不堪,尤其在身中奇毒后日日杀人饮血。但无人敢将此事拿到萧雨歇面前去说,鹿鸣意还是第一个。


    萧雨歇脚步停下,转身微微笑:“你今日的胆子愈发大了。”


    四周人声鼎沸,气氛热闹,唯有二人之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在了一起,静得吓人,周围的一切渐渐被割离开,仿佛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熟悉的压迫感再一次袭来。以她这几日对萧雨歇的了解,萧雨歇向来举止从容优雅,极少动怒,只是她越是轻描淡写,便越是靠近动怒的边缘。


    鹿鸣意的唇猛地一抿。


    “但怎么还是如此不经吓?”在鹿鸣意快到极限之时,萧雨歇语气温和的开了口,眉眼间重新染上切实的笑意。


    她又给摊主抛了两枚铜板,拿过同款的狐狸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前面有家酒楼,陪我去吃点东西。”


    直到萧雨歇走出两步,鹿鸣意缓缓将面具摘下,才发现是只憨态可掬的小狐狸,心头陡然一松,抬步跟了上去。


    直到来到酒楼外,鹿鸣意才看清酒楼的牌匾:鹤仙楼。


    也是鹿鸣博与萧雨浚参加诗会所在之处。


    进楼时鹿鸣意先看到从里头出来的萧雨浚和鹿鸣博,拉着萧雨歇快速往旁边一避。


    鹿鸣博走在前头,萧雨浚在后面跟着:“鸣博,你走慢些,等等我。”


    鹿鸣博的脚步越走越快,看起来丝毫不像萧雨浚的伴读,鹿鸣意若有所思,扯了下萧雨歇的袖子提议道:“我们跟过去看看?”


    萧雨歇看着鹿鸣意,没说话。


    鹿鸣意又扯了扯萧雨歇的袖子,压低音软声求:“殿下就陪我去看看吧,万一他们说的是什么要紧之事呢?”


    萧雨歇又看了鹿鸣意两眼,思忖片刻,抬步跟上去。


    萧雨浚和鹿鸣博穿过人群,一路走到河边的无人之地才堪堪停下,鹿鸣意跟萧雨歇躲在一棵垂柳之后,四周寂静无声。


    “卫云翰那厮今日就是故意给我难堪,殿下今日难道还要护着他吗?”鹿鸣博扬起的声音传入耳中。


    “他出自卫家,同阁老是一个性子,清贵之家,不沾私权,就连我父皇也拿他们没办法。”萧雨浚宽声安慰,“再者你春闱的考试名额已到手,何须管他说些什么?我父皇如此欣赏你,只要你能站到金銮殿上,何愁被他压上一头?”


    鹿鸣博神色微动,迟疑道:“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你且放宽心去考,你如今是我伴读,只待考中,将来必是要入内阁辅佐我的。”


    说话声暂消,鹿鸣意疑惑的转过头去看,一只手先遮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


    鹿鸣意被挡去了视线,下意识伸手,垂下的柳丝晃动了一瞬,挂在上面的祈愿牌应声掉落。


    ‘啪’


    “谁在那边?”


    萧雨浚和鹿鸣博边说边往垂柳的方向走。


    萧雨歇的眸中闪过一丝厉色,被袖遮挡的手指缓缓摩挲。


    那边的脚步越来越近,鹿鸣意心口狂跳不止。


    她思索一瞬,果断掐了下自己的胳膊,迅速逼出眼泪,作潸然抽泣状:“官人饶了我吧够、够了。”


    萧雨浚和鹿鸣博的脚步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萧雨歇眉心狠狠一皱,看向鹿鸣意的目光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扔进湖里喂鱼。


    鹿鸣意鉴于刚在萧雨歇那吃的闷亏,主动往柳树上一靠,被风吹得飘扬的宽袖伴着柳丝剧烈晃动,好像遭受了什么难以忍受的淫.刑。


    在脚步声再度靠近前,她转身勾上萧雨歇的肩,在萧雨歇耳边低声哀求:“官人,我真的受不住了”


    鹿秉儒沉着气,重新问:“我问你,宁王的毒如何了?”


    鹿鸣意微微挑眉:“爹未免太过迷信,御医都医治不好的病,我一个冲喜之人怎么能冲得好?”


    鹿秉儒亦觉得有理,对于萧雨歇体内的毒,文景帝让多少宫内宫外的大夫诊治过,皆是一样束手无策,萧雨歇就算有本事贿赂整个太医院,也无法堵住宫外如此多大夫的口。


    思及此,鹿秉儒心中的那杆动摇的称又偏了回去。


    “你那些嫁妆,确实是为父的疏忽,当日答应你的便是答应你的,今日定然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鹿鸣意随意点了点头,“多谢父亲。”


    嫁妆之事轻飘飘的揭过,接下来便是重头戏。


    鹿秉儒对鹿鸣意道:“方才叫你过来,除了嫁妆,还有件事需要提点你。”


    鹿鸣意微微挑眉。


    鹿秉儒脸上的神色变得十分严厉:“你妹妹的话虽莽撞,但并无说错,你是从国公府出去的,国公府倒了于你而言有何好处?宁王如今愿意善待你,不过是看在你国公府女儿的份上,想利用你对付国公府、对付宸王,我一向不同你说朝政,但如今却不得不说了。”


    鹿鸣意眨了眨眼睛,语气无辜:“爹这是何意?朝中禁结党营私,当今圣上正春秋,国公府就迫不及待要拥立宸王了?”


    说到这里,鹿鸣意状似惊吓的拍了拍胸口:“还好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到时候就算要被株连九族,也能看在我是宁王妃的份上放过我吧?”


    鹿秉儒被噎的一顿,待反应过来后,猛地一拍桌子,茶盏发出清脆的晃动声。


    “好好好,我倒是小看你了。贵妃与你母亲为姊妹,宸王同国公府亲近又何错之有?没读过几本书,就敢把结党营私这种罪名扣国公府,好,鹿鸣意,你好得很!”


    “我母亲?”鹿鸣意脸上闪过一丝茫然,而后脸上的笑意缓缓散去了。


    她打量着这个书房,已经没有她母亲在世时的半点痕迹,一应陈设皆如掩耳盗铃般被人重新更换。


    “我娘早就去了天上,您说的是让您抬妾为正,而使得全京城都看不起国公府的李氏吗?”


    “长辈的事你无需过问。”鹿秉儒听到这个,气势不自主的减了几分。


    鹿鸣意厌烦与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好,作为女儿我无权过问,那作为宁王妃,父亲应该不是把我叫到这里训斥我几句那么简单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宁王的折子递交给圣上之前,你说服她,将国公府从这件事里摘出去。”鹿秉儒看了眼紧闭的门,压低声音,“宁王的病撑不了多久,他若去了,你一个寡妇还是得仰仗国公府,你才多少年岁,何必为了一时意气搭上自己后半生?”


    鹿鸣意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刚才还含笑的漂亮眸子里此刻翻腾着阴鹿与狠戾。


    她仰头看向端坐的鹿秉儒,殷红的唇轻启:“父亲这是在威胁我?”鹿鸣意心口狂跳。


    若萧雨歇一开始就对她说这样的话,鹿鸣意或许还真得想个办法搪塞过去。


    但她们在这池水里泡那么久,萧雨歇落在她肩上的手依旧很克制。


    春宵一刻值千金,到这份上,萧雨歇甚至还在用言语恐吓她,显然是没那个心思。


    没想到萧雨歇看起来国色天香冷艳动人的,内里竟然没被皇家的三宫六院污染,还算是个美色当前的纯情之人?


    亦或是对女人没有兴趣?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鹿鸣意松快不少,计上心头。


    她侧过脑袋近距离佯装深情的看了萧雨歇片刻,眼睛好像带了钩子似的,十分眷恋的从萧雨歇的眉眼、鼻峰处圈圈打转,最后落到那抹薄唇上。


    萧雨歇的那层亵衣都好像要被鹿鸣意的眼神扒下来了。


    “殿下。”鹿鸣意的眼睛转了转,天生上扬的狐眼专注看人时好像带着无限缱绻,“我身子刚刚被你摸了一通,今夜恐怕不能很好的侍奉你了。”


    萧雨歇眉梢轻轻一动。


    鹿鸣意扭了扭腰,在萧雨歇腿上寻了个舒服的坐姿:“所以等会儿得劳烦殿下用力一些。”


    萧雨歇沉默了一瞬,问:“用力?”


    “多亲一亲我,把我抱得紧一些。”鹿鸣意坏主意上头,眉眼弯弯,“我后背疼得厉害,过会儿一定会不自主的挣扎,所以殿下一定要狠狠压着我亲,我说什么都不要放开我。”


    萧雨歇:


    鹿鸣意见萧雨歇沉默,愈发有恃无恐,她一手握住另一手的手腕,然后做了个紧紧扣住的动作。


    直到耳边一声低笑。


    萧雨歇拉下鹿鸣意的手,握在手里细细摩挲,笑道:“原来你喜欢这种。”


    鹿鸣意立刻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但今晚恐怕不行。”萧雨歇放开了手,瞥了一眼鹿鸣意,早就等着这一刻,“进来吧。”


    最后的三个字显然不是对鹿鸣意说的,话音落下,传来屋门被推动的声音。


    浴池周围有着厚厚的珠帘,隐约能窥见走动的人影。那人恭恭敬敬停在珠帘外,行了一礼道:“殿下,药材取来了。”


    鹿鸣意想起萧雨歇方才被施过的针,刚想自觉从萧雨歇腿上下来,就听前方一声惊呼:“你们趁我不在竟然”


    萧雨歇蹙眉回头。


    木槿带着新装满的药箱站在珠帘内,痛心疾首。


    鹿鸣意见状乐了,动作瞬间停了下来。


    萧雨歇刚扎完针就被她勾得在池子里鸳鸯戏水,这府医该不会要气炸了吧?


    鹿鸣意一袭透白亵衣悠哉悠哉看戏,差点忍不住脸上的笑,眼尾被水汽熏红得灼眼,艳丽好似从哪个山头跑下来的狐狸精。


    萧雨歇的余光扫了一眼鹿鸣意。


    鹿鸣意立刻摆出一副严肃的神色,从她身上爬下来,端端正正靠池壁而坐。


    萧雨歇:


    木槿看起来要被气疯了,一瞧见鹿鸣意那狐狸精还跟她家殿下若无旁人的眉来眼去,当即大步往她们的方向走,痛心疾首捞起萧雨歇的手探脉。


    “殿下,您如今气血不稳,不可行激烈之事,您是不是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木槿一手探脉一手去开带来的药箱,盖子掀开的那一刻,清苦的药箱扑面而来,甚至盖过了暖阁内的熏香。


    药材很快渗入水里,木槿唠唠叨叨说了许久,时不时还把目光瞥向鹿鸣意的方向。


    鹿鸣意才不管府医在怀疑什么,她可没趁人之危对萧雨歇做什么,清清白白满池子的水都可作证。


    不过,鹿鸣意很快就乐极生悲。


    府医医术了得,配出的药草溶于池水没多久,就开始发挥药效,被萧雨歇摧残过的后背传来一阵灼烧感。


    鹿鸣意脸色瞬间煞白。


    这下她装也不用装了,眉心真心实意的紧紧拧起,呼吸跟着急促起来,因为疼痛而控制不住的泪水开始往外滚落。


    萧雨歇原本并不理会府医的唠叨,像是早已习惯,身侧突然传来动静。


    她转过身。


    鹿鸣意大概真的娇气到受不了一点疼,晶莹的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啪嗒啪嗒越落越多,眼神茫然一片,似乎不明白为何会突然发作。


    只是保养经络的药草就能哭成这幅惨状。


    察觉到萧雨歇的视线,鹿鸣意似有所感的抬起头,发白的嘴含着微红的舌尖,对萧雨歇说了句:“殿下,我骨头该不会被你捏碎了吧。”


    木槿一听这话,突然看向鹿鸣意。


    她的药草对于正常人起不了作用,所以她倒下去时也没顾及鹿鸣意,此刻见鹿鸣意这副模样,也顾不得鹿鸣意勾引没勾引她家殿下,就要去水下捞鹿鸣意的手。


    “没碎。”


    “你年纪太小,为父自然要提点你几句,切莫入了歧途。”鹿秉儒好像一名慈父谆谆教诲。


    他走到鹿鸣意面前,拍了拍鹿鸣意的肩,鼓励道:“去吧,切莫让为父失望了。”


    走出鹿秉儒的书房时,外头起了风,国公府的女眷皆在整理鹿鸣意剩余的嫁妆,鹿鸣意独自一人在宅院间走着,风吹得她的身形愈发单薄。


    外氅下的双手失了温度,拢在一起也不见半点回温。肩头还残存被鹿秉儒触碰过的触感,鹿鸣意索性解开大氅狠狠掼到地上,周身凝聚着冰冷的气压。


    料峭春寒无孔不入的钻入身体,鹿鸣意闭了闭眼,眼角因为愤怒而不断抖动,眸中一片阴鹿之气。


    她刚重生时,妄图以一旨冲喜圣旨来逃避前世的结局,也许会被发疯的萧雨歇咬死,也许熬到萧雨歇死后,她能得到自由天高海阔。


    可鹿秉儒的一席话却血淋淋的撕开了现实若是萧雨歇死了,她也无法得到自由。


    她这一辈子都将困在国公府的阴影之下,都将与宸王的阵营捆绑在一起。


    鹿鸣意憎恨的盯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曾经写出状元之案、画出险境争生布兵图的手。


    枉她重活一世,如此浅显的道理,竟然今天被鹿秉儒点破,才得以看清。


    ‘无能为力’四个大字涌上心头,无孔不入的提醒着鹿鸣意


    等萧雨歇一死,她终究还是要被困在皇权之下,困在四方隅隅之地。


    鹿鸣意的眼中浮上浓浓的厌倦,未施粉黛依旧秾丽的五官失去颜色,仿佛一朵即将枯败凋零的花。


    就在这时,肩膀上传来一道极重的拉拽之力,后背撞上树干的瞬间,传来一声怒斥:


    “鹿鸣意,你发什么疯?”


    鹿鸣意把这些紧要信息转达给姜流照,同时也梳理着自己的思绪。


    忽然,她回想起姬绪云说的话——银辉石在她手上。


    和姬绪云交手的画面于鹿鸣意眼前闪过,她窦然意识到,每次姬绪云突然获得“神力”,实际上是在使用五色石时,都会扬起握拳的左手。


    然而,那手中其实并没有握着什么。


    这个“手”,难道当真是指银辉石在姬绪云的“手”上?


    鹿鸣意转而又想到,前生她是被崩裂的山脉所滚落的山石砸晕,醒来后修为开始倒退,那时候代表土属性的晨曦石就已经寄生在她体内了;而存放在萧家代表水属性的墨澜石,则是位于桃花源地下的灵泉水之中。


    而金灵根修士,在调动金属元素时,也确实可以将自己的肉身硬化,如铜墙铁壁。


    拥有金灵根的姬绪云的骨骼,确实也可以和代表金元素的银辉石相关联。


    如此一来,沈家所持有的代表木元素的翠影石……


    鹿鸣意兀地抬头,环视自己四周,那高大的、成片的树木,想起那有几分荒唐的沈家秘宝——一个喷壶;还有从进入瑶光涧第一天起就观察到的,瑶光涧内格外繁茂的灵植,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串联了起来!


    她停住脚步,道:“姜流照,我知道翠影石在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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