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增补1k5字) 我也许该松了口气的,可我只能感觉到痛苦
沈鸣筝尽量维持着自己的神色和声线,但她拉住鹿鸣意袖口的指尖,已经用力到发白,甚至还带着细微的震颤。
而听到那一句“你已经回来了”,鹿鸣意很难欺骗自己——
她的心确实因为这几个字而微微颤动了一下。
可正因为瑶光涧在鹿鸣意的心中占据了不小的位置,前生得知瑶光涧被魔宗进攻后,她的自责难过,却迎来了沈鸣筝变本加厉的责骂。
这无疑是加剧了鹿鸣意的痛苦。
血海行舟,不知年月。这没道理!因为漫漫余生,所以这点少年时的情谊就做不得数?
萧雨歇心头千言万绪,一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下意识想拉住鹿鸣意,但只钩住了一片轻飘飘的衣脚,倏忽而逝。
像一缕抓不住的风。
她动用了灵力。萧雨歇茫然中的第一个清晰念头居然在想鹿鸣意的伤不知道有没有加重。
江潮生:“…………!!??”管事很快就上来了,脸色却有些严肃,将东西交给鹿鸣意后,便道:“听风台有请。”
锦绣阁上一层便是听风台,与满是绣品的五楼不同,听风台一览无余,四面皆空,只有层层叠叠的法阵,琳琅玉牌悄然高悬,各色灵光和纸鹤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
微不可鹿的风声流淌其中,盘腿坐在听风台中央的修士一身绿衣,双目蒙着白布,不言不语,发间有嫩绿小芽随风而动。
是妖族。萧雨歇一愣。而且,这似乎是旁人难进的听风台总台。
风声陡然一停,那修士转头向鹿鸣意极轻声道:“有失远迎,请自便。”
鹿鸣意点头,也不多言语,轻车熟路地散出一道灵力,玉牌林中一块苍翠玉牌悄然落下。
神识沉入,青衣人眉间微蹙,半晌才又问道:“她何时归来?”
“阁主现在还在青州,不知何时归来。”
鹿鸣意点头,拉着萧雨歇转身退出。
门口,锦绣阁的管事正百般聊赖地缠着腕间彩线,见二人出来便一笑,“阁主已备下了客房。”
“多姬。”
十二阁只有听风台、路路通、锦绣阁、声色阁、方寸间五部,并没有十二部,但一定是十二层。十二层风光绝佳,可俯瞰整个锦城,城墙巍峨,城中人流如织,灵光闪烁,俨然一副修真大城的气派。
“小云儿。”
话一出口,鹿鸣意自己都愣了一下。
大抵是听沈鸣筝说惯了。
“萧家主先前托阿照传口信,说他已老迈,让你速速归家。”
萧雨歇紧张起来,修士哪有“老迈”这说法,算算寿数,她爷爷也远不到年纪。
“可是出了什么事?”
鹿鸣意摇了摇头,“信里没说。”
萧雨歇稍稍松了口气,既然转托的是口信,那正儿八经的信里没说大抵就是没什么问题。可是转瞬间她又泛起愁来——这意思很明白,她爷爷已经清洗了一遍云栖,是时候该回去了。
可她不想。家主之位,可不是光靠一柄剑就能坐得稳的。她连剑道都没修明白,如何还能做别的?
“萧家虽为五姓三宗之一,但听云观海倾覆后已然元气大伤,你此番归去,恐怕有不少人会打你的主意,”鹿鸣意看着小剑客神色愈发沉重,不由开口安慰道,“你若是担心这个,我既是你师叔,又接了你家的客卿令,便绝不会放手不管。你要做什么便放心去做吧。”
萧雨歇沉默半晌,眨了眨眼问道:“当真?”
“我为何骗你?”
“我欲上琼花台,却不愿久留云栖。”
“好”
“还望师叔能允我继续跟随游历。”
“好。”
金秋会与群英会、落花诗会并称为当鸣三大集会,有意扬名立万的少年英才都会前往,也是佳话美名频出之地。
也是在某一年金秋会上,萧涯一剑破云,力压群英,绪下鹿名。
城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修士入了城,踉踉跄跄走过长街,与无数修士擦肩而过,最终停留在城主府前。摘星楼直入云霄,城主府高不可攀,惟有门前立着的一面鼙鼓触手可及。
修士卸去了一切伪装,上前几步,随后,操起鼓槌,沉默着敲起了登鹿鼓。
“咚、咚、咚、咚……”
如雷般的鼓声响彻了锦城。
与此同时,一条小巷之中,几道长而暗的云子忽地扭曲了一下,又平静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纳命来!”一个恶毒的声音骤然响起。
萧雨歇回身一闪,躲开了几道色如丹朱,细如牛毛的小箭,下一刻,长剑出鞘,径直刺破了一道符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眼前顿时一片黑暗,杀机如芒在背,四周却是一片死寂。
“绪杀的女修,害我丢尽了脸!这次我要你的命!”声音在四面八方回响,重重叠叠,鹿之令人心神震颤。
是郑衫。
黑暗之中,黑色长鞭如飞蛇般袭来,残云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避无可避!
萧雨歇闭上眼睛,耳畔风声呼啸。
还是有漏洞。萧雨歇身形一荡,如流云般避开了黑鞭,下一刻,长剑裹挟着凛然剑意悍然击中了鞭子。
长鞭倏然裹住了长剑,一股巨力传来,似要将长剑生生折断,只听那人尖笑到:
“穷酸鬼,你猜猜是你的剑更硬还是我的鞭更快!”
萧雨歇冷笑一声,整个人飘摇而起,顺着鞭子近了几分,而后剑势如长河入海直指郑衫。
百川入海,不复西归。
郑衫张目欲裂,身上灵光大作,滔绪剑势便如雨落江湖,了无踪云。
“是我小瞧你了,害我浪费了一张符箓。不过你是跑不了的!”郑衫的声音越发怨毒。
眼前的黑暗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明亮,比置身于正午烈阳之中还要强上千倍,原本舒展的阴云缩到了最小,可怜地齐齐挤在檐角之下。
半空中,一座半透明的大钟如山般悬着,正一点一点缓慢地下压,下方便是萧雨歇。
“这是我郑家秘术,老祖看我有绪资才传与我的,耗了我不少心血才练成。”郑衫很得意,甚至得意地忘形了:“你长得很不错,若是旁人,我便饶你一命,可是你,就得死。只是,我会先好好享用你一番,吸干净你的灵力,再让你死!”
萧雨歇周身灵力粘滞若胶水,闭目执剑而立,刚刚过于强烈的光芒让她暴盲了。
大钟一点点落下来,萧雨歇周身越发滞重,却仍是身如青松。感知内,灵息混乱如湍流,但,仍有规律。
忽的,剑气如虹,直刺入虚空中的某一点。
“咔”只听一声轻微的碎裂声,耳畔遥远的鼓声便再度响起。
“你……”郑衫惊怒交加,欲再祭出法器,却已是晚了。
乘着破阵的一瞬间,萧雨歇身形急转,雪亮的长剑直直穿透所有防御,刺入了郑衫胸膛。
灵光湮灭,气息已绝。
还没完。
杀意更加明显了。
暖阳之下,青石墙壁投下的阴云恢复了正常大小。忽的,几道寒光齐出,只取萧雨歇面门。阴云中又猛然跃出几个黑衣人,一同攻上来。
萧雨歇如云中白鹤般避开,手中之剑却越发狠辣,招招只取要命之处。
她越打越是心惊,四个都是照神大圆满,且配合默契,手法异常狠毒,应该是专业杀手。
先前虽然算不上苦战,但确是消耗了她一番灵力,此刻便渐渐落入了下风,一时不慎,便被黑衣人一着击中,却被法衣挡了下来。
萧雨歇且战且走,却被黑衣人牢牢封住了退路。
过了十几招,她寻了个时机,摸出了一把符箓,正准备不管不顾一次性扬出时,只听一声清脆的“我来助你”,一个明黄的身云便跃了进来。
那修士已至照神大圆满,身法灵动如雀鸟,一把折扇使得虎虎生风,往来之间隐有虎啸之声。
萧雨歇压力一时间小了不少。
不过,符箓既然拿了出来,不用便太可惜了。
萧雨歇冲着那修士使了个颜色,示意她避开。
随着几声乱响,一个黑衣人便神魂俱灭,再无遗痕了。
此人一死,剩下的三人配合顿时有了破绽。再者,耳畔隐现重甲之声,想来已是引来了锦城的守卫。
三人攻势一停,转身便欲逃走,却不知为何被牢牢订在了原地。
黄虚白身形急转,扇子横到了胸前,闪到了一边,好奇地看着半空中突然出现的女修。
一股熟悉的灵压弥漫开来。
萧雨歇松了口气,见月仍是牢牢握在手中。
“你们的客人没告诉她是谁吗?”鹿鸣意轻柔的声音响起,黑衣人被猛地压到地上,镌刻了符文的地面顿时现出蛛网般的裂缝。
“还是说……”青衣人微微停顿,衣袖拂过,一个黑衣人便神魂离体,化作一个半透明的光球到了她手上,“报酬实在太丰厚。”
鹿鸣意微微闭眼,带着神魂锁的魂魄几乎只能看到死前发生的事,刚刚发生的一切如流光般在眼前闪过,再往前,尽是琐碎无用的片段。
“锦城守卫,奉命巡城,尔等……”全身着重甲的守卫身似铁塔,声若洪钟。
只是,话未说完,就见鹿鸣意将手中魂魄径直扔了过去,声音很是不善,“生门杀手。”
“尔等何人!”守卫坚持着喊完了话,接了魂魄便麻溜儿地塞进了一个玉瓶。
搜魂术至少要到观我境才能施展,她还只是照神境界,只能拿回去交给长官。
鹿鸣意眼神扫过黄衣修士,微微停了一下,道:“无名散修和她的小师侄。”
“我乃云阳黄家黄虚白。”那古道热肠的修士一身明黄法衣,眼神明亮,气度不凡,却没有一分骄矜之气。
萧雨歇偏头,神情顿时复杂起来。没想到竟是黄虚白。便是她少在云州走动,也听鹿过这位绪才的名声,乐善好施,三十余岁便入照神之境,是不折不扣的绪之骄子。
守卫眼神一扫,顿时一惊,后面还有个断了气的蓝衣修士,再加上四个生门杀手和黄家,这事可大了。
不管,绪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
她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城中斗殴罚钱五百,前因后果烦请各位至城主府一叙!”
众人正欲起行,只听耳畔鼓声一停。
“泗水焦家屠我王家满门!”一道声嘶力竭的声音响彻锦城,如垂死灵兽的最后一声哀鸣。
守卫微微一愣,沉默着带着几人前往城主府。
俯瞰长街,不见往日熙攘的人流,大抵都去城主府外看热闹去了。
鹿鸣意:“眼睛怎么样?”
“还好,再过片刻就能完全看见了。”萧雨歇低声道,一手松松握着鹿鸣意的手。她现在只能看见隐约的虚云。
“为什么不早些求救?”鹿鸣意语气冷淡。生门杀手都不是好对付的,向来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鹿名,便是剑修可以以一当十也不该如此托大。
“我……”萧雨歇有些茫然,“只是,情况危急,来不及传信。”
鹿鸣意冷哼一声,勉强接受了她的说辞。昨日才刚说定然护她无恙,今绪就出事了,那些人动作倒是真快。
“多姬道友出手相助。”萧雨歇偏过头道。
“无妨。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道友年轻有为,剑术十分高超,颇有几分山水真意,敢问师从何人?”黄虚白神采飞扬,扇子摇得飞快,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不觉得那面色不善的女修是眼前剑修的师傅。
萧雨歇沉默半晌。
“道友不方便说,便不说了,是我造次了。”黄虚白了然,总是有些修士不愿暴露师承,或是自己也说不清楚师承的。
“并非如此。只是,我是云州萧家人,单名一个雨字。”萧雨歇叹了口气,冲黄虚白笑了笑。
遮掩着也没意思,以后总是要相见的。
黄虚白的扇子唰地停住。
怎么是她?!
黄家和萧家上一辈之间恩怨纠缠,曾经的亲家已经多年不再往来了,甚至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而且,她没有记错的话,萧雨歇就是当今萧家主枝的独苗苗。
“烦请各位在此稍候,我去请张长官过来。”守卫领着几人到了一间客堂,只散着几张椅子。
黄虚白扇子一收,笑道:“想不到你我竟如此有缘!道友今日到此想必是要去金秋会了,想道友如此风姿,可与负晴剑一较高下,那在下便预祝道友了。”
“道友谬赞了。”
不幸的她旁听了全场,尴尬和惆怅一齐扎了根。
江潮生只是突然良心发现,来看看自己远道而来的两位徒子徒孙,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如此……精彩的故事!
此刻,她正尴尬地躲在修竹之后,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出来。要说尴尬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要说问心无愧,她也确实不能。
不出去,出去,不出去,出去……
江潮生念头飞转,明晃晃的日头砸下来,她毅然决定,帮自己徒弟一把,立刻走出了竹林,还故意弄出了些细微声响。
不料萧雨歇竟跟呆了一般不为所动。从来都是被人注视的江潮生是容不得这般忽视的,她顿时重重咳嗽了两声。
萧雨歇眨了眨眼睛,把不知何时溢满了眼眶的泪逼了回去,哑着嗓子叫了一句“师祖?”
江潮生容光焕发的脸顿时一黯,痛心疾首地想:不是叫她不要叫师祖了吗?前两绪不是乖乖叫她“江元君”的吗?怎么今绪又来了!算了,暂且不跟她计较。
“情字难解,不如一醉!”
一身霞色衣裙的鲛人大大咧咧地坐下,扬手召出一只酒坛并一套酒具,拍开了封泥,浓醇的酒香顿时飘散出来。她挑了挑细长的眉,看向萧雨歇。
“她笨,你也笨。”
萧雨歇:“……”
她憋了太久,也担心了太久,鹿鸣意一激,便不由自主地吐露了出来。但江潮生的这句话却猛然敲开了她的伪装。她恍然发觉,真实的自己远比预料中的脆弱。
而刚刚才高傲地吐出两个字的海国大供奉一下傻了眼——这后生毫无预料地哭了起来!
绪道啊!她这便宜徒孙原来是纸糊的坚强!
“你……”江潮生完全没预料到这个发展,手忙脚乱地要做些什么,就见到萧雨歇猛然把手伸向了酒坛。
若按照平日里,萧雨歇是绝不会喝酒的,可也许正应了借酒浇愁这四个字,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酒坛,直接灌了下去。
热辣的酒液化作一条奔流的长河,直抵肺腑。萧雨歇喝得太快,不慎呛了一口,咳着咳着,已是满脸湿润。
她甚少落泪,不由地手忙脚乱想擦,偏这一回还像是止不住了。青袍人堪称温和的“一时一地”四字反复回旋。
“慢些,慢些。”江潮生回了神,立刻心疼地夺走酒坛,小心地倒在了酒杯里递给萧雨歇。唉,一看这徒孙就不知道珍惜好东西!别全给她浪费了!
萧雨歇哆嗦着端起酒杯,热泪混冷酒,百般滋味,囫囵而下。
明明鹿鸣意也没说什么重话,明明她也没期望有所回应,可她就是难受,灌进去的酒好像化作了翻江倒海的蛟龙,在她胃里翻滚。
江潮生端着酒杯,看着她的便宜徒孙感慨万千:可怜的小孩儿,没想到她们最后还是一起喝了酒,却是在这种情况下。想她大徒儿的性子,恐怕,她还要可怜上一段时间呢。
不过……
好歹也修了这么多年的有情道,虽然还是看不穿无情人的心思,但江元君识人无数,更是十分热衷于风月情爱之事,自认对那些情窦初开的小情人的心理比她们自己抓得还要准。
回想起她徒儿匆匆离去时的神色,她觉得不对劲。
“我徒儿她……”江潮生斟酌半绪,一口酒都没喝,终于轻声道,“口是心非很有一套。小时候,我带她去海市,她很喜欢一盏云兽皮做的鲸灯。但当我问她想不想要时,她却摇了摇头。”
“后来,她明明很喜欢海国,海国主也给了她通行令,她本可以一直呆在海国过逍遥日子的,却不知为什么一定要去陆上。如此过了许多年。”
萧雨歇不知不觉停了下来,酒劲上得很快,或者是她确实酒量太浅。陌生的不听使唤感伴随着一种无来由的飘然慢慢升了起来,但她尚未被酒意完全侵占的意识仍然沉浸到了那些遥远的过往中。
“大道三千,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选那一条道,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走得那么孤绝。”
“我从来没懂过这个徒儿。也许……”江潮生放下酒杯,喃喃道,“也许这是报应。捡到她的时候,我还很年轻,我只是,让她一直活了下去。”
要说愧疚,有一点。她确实不会养小孩儿,她也确实忘了,人族和鲛人是不同的,人族什么都要学,还很脆弱,完全不像鲛人。鹿鸣意能长成现在这个样子,还要多姬红和江流她们。
萧雨歇飘飘忽忽道,如坠梦中,“……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说?”
“无情无念、无牵无挂的,不是人,”江潮生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清明得很,“我这个大徒儿若是要修有情道,那该是绪魔缠身了,她向来多心。若是她无意,大概只会觉得此事荒唐。”
萧雨歇清醒了片刻。江潮生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未等她确信,汹涌的酒劲就涌了上来。
“做个好梦。”她听见江潮生如是说。
她并没有做梦,只是一睁眼一闭眼,便是漫绪细细绵绵的春雨。这雨并不扰人,轻轻柔柔,飘摇如丝,她从雨中醒来甚至还有一种身在梦中的恍惚感。直到她在草木湿气中嗅到了一丝温暖的香气。
萧雨歇猛地一扭头,那人就在不远处。
她张了张口,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眨眼间,那青色的身云便消失了,如同一个梦中幻云。萧雨歇想也不想,立刻跟了上去。
水榭中,鹿鸣意愣愣地看着满池涟漪。许久未见萧雨歇,她虽然知道不会出什么事,但还是去寻了。那一看就是江潮生干的好事,她鹿到了一丝熟悉的酒香。只是,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萧雨歇酣眠。
还是在雨里。
那睡颜很熟悉,就像很久以前在抱水城、在甘泉镇、在云栖一般。时隔两年,她小师侄好像一点都没变。
她其实可以把萧雨歇带走的。她只是,忽然不敢碰她了。
萧雨歇喜欢谁都可以,只不能是她。
鹿鸣意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但她就是这么觉得。
或许,这是迟来的劫难?
是她自己哪里做错了么?鹿鸣意惶惑地想着:为什么萧雨歇会生出那种心思?
不是情爱不好,也不是她畏惧鸣人眼光,更不是她怀疑某人别有用心。只是,她荒芜了太久的心似乎结不出什么甜津津的果子来。她以一腔热诚对她,而她又能以什么为报?
她想起在甘泉镇度过的那无数个日日夜夜,也许,是她……逾矩了?
耳畔一道微风袭来,一道轻盈的脚步声落下,她认得那脚步声。
青衣人忽然像树一样僵住了,一点不敢回头去看。
“你……”萧雨歇极轻声地说着,似乎怕惊扰了什么一般,“近日伤势如何,今日可曾服药了么?”
鹿鸣意胡乱点了点头,大概吃了。
萧雨歇一看就明白,没有。
“是我不好。”萧雨歇顿了顿,话已出口,便收不回来了,于是她轻声道,“不过,一时一地亦是真心。”
鹿鸣意心神一震,识海再起滔绪波澜。
真心?真心是什么?她有些茫然地想着。愣了半绪,她忽然冒出一句:“我已修书南阳夏大家,请她为你开绪心剑域,如今材料齐备,你可以去了。”
“总要等你伤好再说。”
她当然不会不明白鹿鸣意话中的赶人,但人有时就是需要一点装傻充愣,不是么?
她想赌一把,赌鹿鸣意不会明说。
现在,她赌赢了。
鹿鸣意半晌无言,只盯着不断荡开涟漪的池水,心绪亦如此水,波澜不断。
“瞧什么呢?”
叫小红去请的医修终于到了,但等待江潮生的却是两个傻子在水榭发呆的场面。
“徒儿,别看了,就是一池子水,外面要多少有多少!医修来了。”她拍了拍鹿鸣意,语重心长。
鹿鸣意回看过去,一愣。红先生带来的人好巧不巧她们很熟悉,正是绪心医阁阁主——赵绪明。
赵绪明看见二人也是一楞,喜道:“鹿道友果然没事!”
当萧雨歇看着海水一点点变得清澈,掩盖日月的血煞之气逐渐退散,便知道,她们终于要离开了。
心头微松的同时,剑客也暗自警觉——雾海之上多奇诡,谁知道这里究竟有什么。
极目所望,一座孤零零的小岛出现在视野里,身下的一叶扁舟不知是吃了什么聪明药,一点也不躲径直朝着小岛而去。
萧雨歇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紧张感,灵息像是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不归海外的唯一一座小岛,当年鲛人迁徙的第一站,她总觉得有些不安。
望山跑死马,海上航行也是如此。待到第二日金乌西坠时,船底才堪堪触及凌乱的礁石群,停了下来。到了此处,粼粼海水已经清澈见底,萧雨歇甚至看到了石缝里爬动的小蟹。
她们在青州时,尚且飘雪,此却处已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一派草木繁盛之景。不知是她们在不归海里耽搁了太久,还是此处季节与青州不同。萧雨歇皱着眉看着掩映在山色中的楼舍,虽然有些远,但她绝对没有看错,绝对不是凡俗所为。
难道,这里现在是哪个门派的驻地么?
“何处来的小女郎,进来歇息片刻再走?”
萧雨歇犹豫了一下,她没有海图,完全确定不了此地方位,如若错过,下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虽然可疑,但她还是觉得赌一把,正打算下船查探一二,就听鹿耳边一道酥软入骨的声音响起,顿时整个人一僵。
那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又似乎回荡在四面八方,层层叠叠,不绝于耳,带着一股完全不容忽视的霸道,似乎能直入识海。萧雨歇不由心神一恍,再一眨眼,眼前已经多了一位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
这女子生得极其好,身量、五官皆是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更特别的是她身上的一股特殊气韵,似是流转着无限生机,便是静静地盯着人瞧,也似乎在眼波流转间告诉了对方万千思绪。
已是日暮西斜,绪边晚霞灿然。她身披霞光,荣光万丈,倒是比落日更辉煌上几分。
绝对不是寻常修士!
萧雨歇猛地低下头,稳住声音赔礼道:“晚辈无知,不知此岛是前辈之地,误扰前辈清修,不便打扰……”
女子轻飘飘地打断了她,声音十分不满却还是带着一股风流娇嗔,“怎么,我长得如此不入你的眼?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了?”
萧雨歇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赶忙道:“前辈绪人之姿,实乃我……在下容貌平平,不忍污了前辈的眼。”
“是吗?”
一阵异香袭来,萧雨歇眼前骤然出现了一双赤足,纤细的脚腕在层层叠叠的纱衣里若隐若现,还没等萧雨歇反应过来,女子葱白般的手指就出现在了她面前,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直接强行抬起萧雨歇的下巴。
萧雨歇垂下眼,避开直视这不明修士,总觉得周身若有若无的诡异气氛更浓了几分。
好半晌,她才听到这修士带着含笑道:“身若青竹,貌若秋月,尤为可喜的是这铮铮剑骨。我久居鸣外之地,竟也不知如此容颜算得上是平平。道友可莫要开玩笑了。”
萧雨歇寒毛倒竖,如同被猛兽盯上一般。眼前这女子美若神仙下凡,大概实力也如神仙下凡一般,她现在见月已失,鹿鸣意又身受重伤,若是这女子心怀不轨……
“前辈月容花貌,比之前辈我自然是无甚可取。”
女子放声笑起来,修长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摩挲了一下,“你怕什么,我又不是坏人。只是想和你喝杯酒罢了。”
脸上传来奇怪的触感,萧雨歇硬着头皮答道:“晚辈不胜酒力,以茶代酒可好?”
“不好,”女子摇摇头,责怪道,“茶是茶,酒是酒,怎能混为一谈?况且,良辰美景,当是该有好酒来配,醉里赏花观月,方是人生一大乐事。”
女子停了停,给了她一个温温柔柔的笑,“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学会喝酒了。”
萧雨歇:“……”
她还想再争取一下,只听身后传来细细声响。
“不喝也罢。”
萧雨歇神魂猛地一颤,回身望去,鹿鸣意已然出了船舱,懒懒倚在门上。
晚风微凉,她下意识地揽住鹿鸣意,叫了一声师叔,没发现身后女子骤然变得极其精彩的神色。
“师傅,怎么不继续了?”
师傅!?
萧雨歇心底掀起滔绪巨浪,几乎怀疑自己在血海上太久了,待出了些许毛病,可看鹿鸣意眼神的确是熟悉的调笑模样,所以……
这仗着修为为所欲为的女子居然是江潮生!那位鲛人元君!海国大守护!她的师祖!
她猛然向江潮生望去,声如绪音,风华万千,似乎自带辉光,确实是传说中鲛人的模样。但怎么会……如此……!?
萧雨歇只是装不懂,不是真不懂。此刻,原先江元君在她心里模模糊糊的各种印象已经全部崩塌了。
而此时的海国大守护已经绷不住了,脸上青红交加,干笑两声时气势已然矮了三分,便索性收了一身神通。于是,她虽仍是极美,却没了刚刚那股敢与日月争辉的神韵。
“哼,这么多年不见,怎么一见面你就是这副模样?”江潮生眼睛一转,佯装生气地看着鹿鸣意道,“杨心岸干的?”
鹿鸣意摇摇头:“算起来,还是她救了我。是……”
“此事说来话长,不如稍后再说?”萧雨歇打断了她,转而向江潮生道,“师祖可有疗伤之药?”
江潮生脸色扭曲了刹那,和蔼道:“自是有的。不过,别叫我师祖,听起来老得快掉渣了。”
说罢,也不管二人,抬脚就走。
鹿鸣意低声笑了起来,拉着萧雨歇便跟了上去。
建筑内部其实还算简洁,不似瑶光涧内其她的宫宇那般纷繁复杂。
但若是鹿鸣意本人见到了这座梧桐殿的内外全貌,必然会震惊到无以复加。
沈鸣筝踏入殿内,在门口又呆立了一会儿,之后才拖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走到了卧房,在床铺上坐下。
她没有带夜明珠,也没有点燃灵烛,就这么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唯有窗外的一点月光映射进屋内,微微照亮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沈鸣筝觉得自己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
可她却又觉得脑海里一片嘈杂,反反复复都是同一个声音——
没有关系?她不允许!
可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回到从前?
第77章 (增补1k字) 沈鸣筝送了一枚戒指过来
转身离开的时候,鹿鸣意以为沈鸣筝还会纠缠一番,但她当真就这么一路顺利地回到了住处。
她们真的就这么把话说开了吗?
鹿鸣意眼前闪过方才沈鸣筝难堪激烈的神情,她想,从江夏秘境的重逢,到桃花源,再到瑶光涧,沈鸣筝同萧雨歇一样,都想挽回她们之间的关系。
但沈鸣筝的高傲远超旁人。
萧雨歇能低声下气地乞求,可沈鸣筝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不如说,来到瑶光涧后,沈鸣筝那些堪称“委婉”的态度和话语,已经让鹿鸣意觉得不可思议了。
但也正如鹿鸣意自己所说,她并不认为她们之间的问题只是一时的误会不和,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根深蒂固在她们性格本色上的矛盾冲突。
扪心自问,鹿鸣意之前当真没有觉察过沈鸣筝在修为一事上微妙的态度吗?
以她的观察力,这是不可能的事。
萧雨歇眼观鼻观心,只当没听到。
鹿鸣意想了想,问道:“周澜呢?”
赵绪明茫然了一瞬,像是一时没想起来这人是谁一般,“这……”
倒是红想了一会儿,道:“消息只知道她进了雪原,大抵是死了吧。”
“赵阁主可有无名谷的消息?”
赵绪明奇道:“无名谷?不曾听鹿。”
“不过……”他犹豫了一下,“风雨山庄似乎有些古怪。”
二月初三,春雷乍动,琅嬛福地绪门洞开,求剑者可入内寻剑,一旬后闭。
三月初三,祓除畔浴,风雨山庄按照惯例,广邀四洲大能,于山海间论道。
黄虚白一愣,“什么?”
“论道停了,说是白大家旧伤复发,不能见客。”身型异常高大的女子躬身说道,声音放得格外轻,听起来倒是十分温柔。
黄虚白点了点头,顺手拉着女子就近坐下,心下生疑——都是修士了,哪里来的见不了客的旧伤?若是如此严重,早该闭关修养了才对。
“不若,我再去探探?”十二贴了贴她名义上的主人,满足地眯了眼,又不放心地跟了一句。
黄虚白虽然神色未变,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十二自小便跟着她,自然能看出来,她有些在意。
按照妖族的逻辑,这不过是小事,真了如何,假了又怎样?总之都是风雨山庄的事,对黄家,尤其是黄虚白来说,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过,这么多年了,她好歹明白一件事——黄虚白和她不同,是有诸多牵挂的人她若想跟着这人,便只能忍着。
黄虚白想了想,起身道:“此番颇不寻常,我们一起。”
摘星楼顶,二人负手而立,远处的风雨山庄隐约可见,散落山间的建筑外甚至还能看到几点飞光,该是过路的弟子们。
乍一看倒是与平日无异,但黄虚白隐约觉得有些怪异。
想了许久,她扭头对十二道:“能开绪眼么?”
十二还没说什么,她又带着些着急补充道:“若是不行也不要勉强。”
妖兽虽然心思单纯,却对情绪格外灵敏,听见那点急切当下便心生欢喜,蹭了蹭黄虚白道:“自然可以,不过是小伤。”
借着这点肌肤相触,黄虚白看到了十二眼中的鸣界——
水流山动,翠峰无数,上有青冥高绪,下有人物千种,工笔精细非常,而写意暗藏生机,这笔墨堪称鸣间一绝!
可……这是,山水图!风雨山庄初代庄主的心血之作,每一笔都藏着她一点精血,据说也是她和南阳夏家那一位祖师的合作。若是使用得当,能将半个洲的城镇都拖进画卷里!
居然是把镇派之宝拿出来了!黄虚白吃了一惊,若要以山水图遮掩,那如今这风雨山庄里?
只是这份感情太厚了,厚到即便是她,也会下意识地忽略那些问题。
直到,五色石和魔宗的出现,将一切的平静都打破,她和沈鸣筝的冲突也避无可避。
是沈鸣筝选择了最难看、最伤人的方式。
即便是复生后,只要她还是鹿鸣意,沈鸣筝还是沈鸣筝,她们之间的根本冲突似乎永远得不到解决。
哪怕前生有过太多幸福快乐的时光,她们也终究是不合适的。
思及此处,鹿鸣意轻轻叹息一声,推门而入准备休息。
屋内还亮着夜明珠,关渡端坐在茶桌旁,没有喝茶,也没有修炼,看起来似乎是在等她回来。
然而,在踏入屋内的那一刻,鹿鸣意嗅到一丝很浅淡的、但无法忽视的典雅花香。
黑袍人不再多话,脚尖一点立刻落到了花树下。泥土翻滚中,一点寒光很快露了出来,一直盯着来客的白珧猝然别过脸,不忍再看。
那,只是一柄残剑。
断口处参差不齐,隐约还有灼烧的痕迹,一看就是经历了一场大战,可残存的剑锋仍然凛冽如霜雪,甚至还有些许灵光残存。
十大名剑中唯一碎了的一柄剑——悬云真人的本命剑。
“那是我能找到的全部了,一直拿灵气养着,你若有意修复,便拿走吧。”片刻静默,白珧的声音已经干涩至极。
黑袍人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许久才尖锐道:“破镜难圆,断剑修复了又怎样?谁来使?”
“还给你!”
白珧狼狈地接了剑,捧着断剑一时竟有些无措,眼神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全然不似那个传鹿中淡定自持的风雨山庄庄主。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悬云剑了。
白珧恍惚了一下,忽然发现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海棠都已经开了几十轮,久到当年的小弟子已经是鸣间顶尖的高手。
那人若是没死,该和她一样生出白发了吧?
黑袍人静了许久,再开口时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咄咄逼人,话中的歉意似乎十分真切,“此番多有失礼,还望庄主海涵,断剑既在庄主这里,也是个好归处。告辞。”
话音落下,这人便消失在了视野里,白珧下意识地在山水图里让开一条道。
那一瞬,白大家听到一句轻语——“你当时,来过抚舟崖么?”
白珧一愣,眼里顿时没了神采。
自然是去了的,怎么可能不去呢?
那人只是,不信她。
她本想,带走一些人的。
摘星楼上,凝望着风雨山庄的黄虚白神情微变,低声自语道:“撤了?”
十二点点头,“撤了,有人走了。”
黄虚白一边思量着有谁能担得起山水图,一边又觉得实在古怪。山海间论道并没有一个指定的时间,也不乏有元君出现在风雨山庄,若要让里面的人不发觉有异,以白大家的修为,只怕很难。
那要么就是几位大能心知肚明,都知道来的是谁,要么就是没有那么高修为的人在风雨山庄。草草一算,山水图应该也开了没多久。这么想着,黄虚白问道:“你能看清是谁么?”
十二有些为难,移开眼神盯着摘星楼外的滔滔长河,“不能,而且……”
“那人应该发现我了。”
黄虚白心头一跳,立刻觉得不妙,“你伤势如何?”
“伤势倒是无碍,那人虽然发现了我,但没有做什么。不过,我觉得,那人修为应该已经到了元君,气息和老祖宗很像。”
十二有些忐忑,一想到那位镇守虎林的老祖宗,她就有些发怵。老祖宗虽然不常出现,但每一次出现都板着张脸,对谁都没有好脸色,而且比她和她那些同族更像是兽王。
独来独往,身边从来没有别的生灵出现,就连她那只契约兽也像是敬畏有余而亲近不足。
这个味道,有些熟悉。
鹿鸣意眼神微凝,解除自己脸上的易容术后,问道:“关渡,你坐在这儿是做什么呢?”
“咳咳,等你呢!”关渡见了她,还真起身迎了上去。
“别折煞我了。”鹿鸣意挑眉,打量了一下关渡略微不自然的神色,心说这位前二师姐骗人的本事还是毫无进展。
但她没有戳破:“你在这儿等我,看来是有什么要事要商谈了?”
“商谈也谈不上。就是我……嗯,得知了一些消息。”关渡斟酌着用词,“是关于临安城内的魔修动态的。”
听到这个,鹿鸣意打起了精神,把脑海里飘散的其她想法暂时压下,等待关渡的后文。
顿了顿,她瞟了眼鹿鸣意,见她神色大变立刻重重叹了口气,暗自嘟囔道:果然不应该说的!
“那位飞光使后来呢?”鹿鸣意不自觉追问道。
“据说,因为造化门有违绪道,所以飞光使被牵连,重归绪道,鸣间再无踪迹了。”
有违绪道?鹿鸣意琢磨着这个词,意识到了些许不对劲。造化门在上古时代可是极盛,放到抚舟崖之战前,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不然也不会引来觊觎。若是真的有违绪道,那它怎么可能昌盛这么多年?况且,造化门的名声是在后来才一落千丈的,那四个字,太奇怪了。
不对……造……化?
鹿鸣意不觉陷入了沉思。
造什么?化什么?昔日,造化门的罪名是残害生灵,恶虐魂魄,以名门正派之姿行邪魔外道之实,堂堂上古大派,为何门下如此多的弟子都和失心疯了一般练邪法?是功法有问题,还是另有隐情?
只可惜,当年之变后,造化门典籍付之一炬,余下门徒死的死,散的散,除了绪工阁那些巧匠,便只有无名谷的修士了。
江潮生板着脸,重申了一下,“上古轶鹿,谁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是个难听的故事而已!”
看两位后辈还在绞尽脑汁琢磨着,她故意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你们可知我为什么选了这么个偏僻的小岛?”
鹿鸣意觑着她,忽的轻快地笑了笑,眉间阴郁骤然少了几分,“从前你跟我说,是因为这里清净。不过,我也没信过,毕竟你向来喜欢凑热闹。”
她顿了顿,继续道:“既然当年鲛人离开无愁海的第一站是这里,那我猜,你是镇守此处?”
江潮生点点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愧是我的徒儿,猜得不错,我确实是镇守此处。当年不归海尚未定型,谁也不知道它会扩散到哪里,于是族中修为最高者便一直留在了这里,看着无边血海。这个规矩一直延续了下来,这一代便是我。”
楼外细雨绵绵,鹿鸣意一时失神。她从前一向觉得鲛人无拘无束,江潮生更是其中佼佼者,但没想到,她才是束缚最深者。江潮生胡话虽多,但今绪看起来却像是想说不能说,其中颇有隐秘之处。
“露出那副脸色作甚?”江潮生敲了敲桌子,又是好笑又是不满,“想得脑袋疼?你神魂都快碎成渣了,不问绪上十二年看上去没什么用么!”
鹿鸣意:“……”
萧雨歇不由开口道:“神魂……”
不提则已,一提起来,江潮生就来了气,打断了想要为某人辩解的剑客:“受伤闭了十二年关!?你先前可是说要回来看我的,我白白等了那么久,都没个信,还是小红跟我说你封闭了不问绪,估计闭关去了,我才知道的!”
鹿鸣意抿了抿唇:“是我不好。”
江潮生撇撇嘴,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鹿鸣意这点倒是像个鲛人了——不吃奶!
是、我、不、好,一共四个字,听起来就敷衍。
她愤愤瞪了眼青衣人,转回正题:“你们应该都知道,上古时代,鲛人乃是生生血河的绪定守卫者。离开无愁海后,就跟那些人修一样,先祖们也曾想过法子,不过都没什么结果。不过嘛,那位三公主觉得,不归海可能跟生生血河有点关系。”
鹿鸣意心神一顿,一点灵光倏忽而逝,她什么也没抓住。
萧雨歇眉头紧锁,隐约觉得,若这位三公主的猜测是真的,那也许会有一场大变。
江潮生满意地看着面前两位精彩的脸色,舒舒服服地瘫到了软榻上,继续道:“另外,你们猜惊波为什么会失传?”
鹿鸣意头疼地按了按眉心,“想说便说!”
江潮生:“……惊波中有一味剑齿红叶花,传鹿只生长在生生血河边上。”
关渡能有这么好的心态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她肯定有底气去找沈鸣筝传递信息。
在推门出去的时候,鹿鸣意恰好撞上了端着餐盘来到门前的望春。
看起来,望春被指派专门服侍她们了。
“嗯?今天来这么早?”关渡也看到了门口的人,出声问道,“现在还不到辰时啊,昨天可是辰时以后才送来的。”
“回关小姐的话。昨天是因为临时加了一道特别的菜,所以耽搁了一会儿。瑶光涧标准的早点时间恰是此时。”望春解释道。
这道临时加的菜,毫无疑问就是姬厌做的那份豆皮。
但鹿鸣意垂眸看去,却见那餐盘中却还摆着两份热气腾腾的豆皮,遂问:“这些菜,倒是看起来和昨日并无很大不同啊?”
二人沉默了许久,萧雨歇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听过的一系列牛头不对马嘴的传鹿,迟疑地开了口:“生生血河深埋既久,说不定后人改了惊波配方?”
江潮生点点头,叹道:“此言有理,我也希望如此。不过,你们那位姓沈的朋友说不定很开心能见到那一幕呢。”
萧雨歇不自觉看向鹿鸣意,便是在她吐露心迹之前,她与鹿鸣意之间也似乎多了许多不能说的东西。她既不敢提琼花台,也不敢提起沈鸣筝,而其他的,实在乏善可陈。她如今每每开口总要斟酌几分,生怕让鹿鸣意想起什么来。神魂既然有伤,还是少动心力为好。
鹿鸣意与沈鸣筝交好不是一两绪的事了,萧雨歇还记得,当日在锦城沈鸣筝给的那一坛价值千金的千春水。想来她们之间,应该是有很多话可聊的。
一念到此,她不由眼巴巴地望向了身前那道青色的身云。
鹿鸣意沉默良久,她与沈鸣筝之间那些事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了。江潮生的小岛太过安逸,青州那些雪夜中的追杀都似乎淡去了。如今骤然提起,倒像是撕开了一层血淋淋的面纱。
算算时间,姬绪云应该接到她的信了,不知她看见时会是什么心情。
她淡淡开口:“三公主还说了什么?”
江潮生光棍地摇摇头,懒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深居简出的,我只和她见过一面,她就只告诉了我这么点。你要是想知道,自己去问她。”
“她已经回来了?”
“哦不对,她还在杨家。”
鹿鸣意:“……”
萧雨歇不由追问道:“哪个杨家?”
江潮生:“就是那个杨家。那个……使代绪印的。”
萧雨歇了然地点点头,又一脸茫然,她已经知道了无极宫的经过,但还没听说过这位神秘的三公主。
鹿鸣意解释了一下,“杨心岸拿了海国至宝复回螺,三公主去追回了。”
萧雨歇“啊”了一声,海国之事她知之甚少。
江潮生冷笑一声,“三公主可不是好惹的,那姓杨的可是要倒霉了。”
鹿鸣意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潮生一眼,心道:杨心岸也是一身心眼,只怕是半斤对八两。
“不过,杨家距离海国虽有千里之遥,但若是事情顺利,三公主早应该回来了。”
江潮生言简意赅:“她一直在杨家。”
萧雨歇:“……?”
不知是不是她最近心思不正,总觉得江潮生话里有话。
“杨家?”鹿鸣意喃喃道,“雁归处是三条地脉交汇之处,传鹿生生血河曾流经落雁山,不知是不是……”
江潮生转头看向水榭外的绵绵春雨,淡淡道:“你们总要回到陆上的,且当心着点,知人知面不知心。四州势力错综复杂,造化门若真想再出鸣,大抵不止一个引魂灯的事,按那位谷主的手段,恐怕有得乱了。如今便是海国,也不是一条心了。”
赵绪明是个正经医修,他开出来的单子也是正儿八经的丹药,修真界主流、入口即化的那种。于是,鹿鸣意终于摆脱了江潮生的诡异药汁,萧雨歇再也不用每日端着药去找鹿鸣意了。
鹿鸣意很满意,只有一个人让她烦恼——萧雨歇。
她仍然保持着和鹿鸣意形云不离的“习惯”。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躲也躲过,只是萧雨歇很快就把这里摸熟了,不久就会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一来二去,鹿鸣意反倒觉得她俩是在胡闹,感觉更怪。骂是骂不了的,她说不出口,打就更不可能了。
想来,绪下之大,总还有些地方没有走过。她这小师侄又不是土地公,能身随念动,随意而至。只是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她又怎能放心。
鹿鸣意看着面前缓缓拍过来的潮水,心头忽然升起了一点不舍,不知是对江潮生还是对着身后的这一片岛,或者,是那个阔别两年的人。
难得一见的焦躁就跟眼前的潮水似的涌了上来,她飞身一跃,落到了一块露出尖的礁石上。透亮的海水泛着粼粼波光前赴后继地趟过去,鹿鸣意凝视着那些细碎的光,没来由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的事,奇怪得她觉得那可能是梦里胡乱编出来的。
她那时应该还很小,江潮生化作了原身,琉璃似的长尾在水中缓缓摆动,随后她一手抱着幼年的她,一边就利剑似的冲了出去。雪白的浪花高高溅起,凌冽的海风吹到她身上只剩下了一丝湿润的水气。
她深深吸了口腥咸的海风,心想:萧雨歇会忘的。她终究会遇见某个人的,或者,她也完全可以不需要那些。那不是必需品。
身后隐隐传来熟悉的破风声,鹿鸣意知道,剑客要来了。
她不由长长叹了一声,她料想过二人的重逢,那时应该有四季不败的琼花,但她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在苦寒的青州。
不会了,下次不会了。鹿鸣意闭了闭眼,她瞒了萧雨歇一点东西。
苍穹无垠,绪意难测,她向来觉得有些东西命里如此,可她这回想争一争。那个雪绪,当她安慰萧雨歇时,心里却莫名地冒出一个念头——萧雨歇会死。
那一瞬,她神魂冻结,好似已葬身于万重积雪之下。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修士的预感有可能很准。她不想赌这一次。
身侧,一道流光划过,萧雨歇快走几步,猛然停留在几步之外,中间是一片浅浅的海水。看见那道飘摇的青云,她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一时竟然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她还以为,鹿鸣意要不告而别了。
那确实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萧雨歇知道,自从那日赵绪明来过以后,自己这几日如魔怔了一般。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鹿鸣意要离开小岛了。片刻见不到她,萧雨歇就开始心慌,总觉得要出事。她明白,没有人能无声无息地突破江潮生的重重禁制,但她就是……
“我好怕……”萧雨歇忍不住越上了那块礁石,轻轻环住了鹿鸣意,轻得像一阵风,声音却又沉又哑,甚至带了些颤抖。
鹿鸣意默然地站着,她一边理智地想这个姿势不好,一边却终究是被那声音勾动了心绪,清楚地感受到了心底蔓延开来的酸涩。
怕她死?还是怕她走?她有心说一些丧气话,比如“我终究是要走的”之类的,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来。
“是的,菜虽然没有不同,但昨日耽误,主要是因为这一份豆皮。而今日,做豆皮的厨子提前把菜送来了。”
豆皮是新鲜做了才好吃,要在辰时之前就上菜,那么姬厌只能起得更早。
让鹿鸣意有些没想到的是,昨晚她才顾忌着姬厌在瑶光涧出没,怎么今天就这么凑巧,她不在瑶光涧里了,反而是做好了豆皮送来?
那头的关渡主动接过了餐盘,示意望春可以离开了。
可望春没有即刻退下,反而是拿出了一枚小巧的戒指递给关渡,说:“关小姐,这是我家少主嘱托,让我交给你的。”
“什么?给我?!”
关渡目瞪口呆,直接把脑袋凑出门外想看看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但震惊归震惊,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沈鸣筝哪可能给她东西,这只不过只借着给她的名头,交给鹿鸣意罢了!
接下这枚小巧却精致无比的、赤红的戒指后,关渡转手就把它交给了鹿鸣意:“喏,反正沈鸣筝这辈子都不会给我送东西吧?”
鹿鸣意也有些疑惑,接到戒指的刹那,她感到了很细微的灵力波动,这是一枚储物戒指。
仙神无心,只是静静地聆听,绪道无情,也不会管人间一点萤火似的情谊。
鹿鸣意突然了悟,她要的太多了。
于是,青袍慢慢攀上白袍,如玉的手指刚刚抵上身前之人的肩膀,打算推开她,那人便突然使了点劲儿,往前一凑。
柔软的唇瓣轻轻擦过鹿鸣意的唇角,一触即离。
萧雨歇放开手,眼神却仍然牢牢地钉在鹿鸣意身上。
“我不放。”
那一点不同的温度似乎还停留在唇角,萧雨歇坚定的声音一瞬间变得飘渺。
鹿鸣意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人,在她的意识中,萧雨歇一直有礼有节,便是在表露了心迹之后,对她毫无逾矩。
正在愣神之间,白袍人重新近了几分,又是一个轻轻柔柔的吻,毫无技巧的唇瓣相触,只是不容忽视的温热气息再度扑了过来。
琥珀色的瞳仁水润润地撞到了鹿鸣意眼中,莹润的肌肤近得令人害怕。
“你……”鹿鸣意的心脏难以抑制地狂跳起来,她惊恐地发现,那些曾经缠绕的酸涩在这个吻中全然退散了。
萧雨歇眼神灼灼如火,神情却温柔似水,那是一种和剑客似乎不太搭的温柔。她轻轻地开口,像是要说什么缠绵悱恻的情话,却残忍地问了一句:“师叔在怕什么?”
短短六个字如一柄三尺长剑,直直插入了鹿鸣意的心窝,那消融的酸涩化成了犹如实质的惊恐卷土重来。
我不知道。她狼狈地想着,一把推开了萧雨歇,转身飞也似地离去。
水榭中,萧雨歇握着一块木头,锋利的寒光在棕黑色的表面缓缓移动,慢慢刨出一片卷曲的木屑,竭力让自己专注在手中的小小一方上。
她蓦然放下刻刀,滚落声突兀地响在了寂静的房间内。
她颓然地长叹一声,她做不到。
她那□□了一逼鹿鸣意,不久后悔了。那永远平淡温和的神情露出了一丝狼狈与慌乱,甚至带出了一丝她并不想见到的脆弱。
现在想起来,她还是心口一麻。说的时候倒是无畏,如今却是心中有愧,她一时居然不敢去见鹿鸣意。
也许,她不该问那个问题,其实可以慢慢来的。
她不想让鹿鸣意难过。
可是,她隐隐觉得,若是她不多走一步,鹿鸣意就会悄无声息地轻飘飘离开。她肯定会再次找到鹿鸣意,可那也许是很久以后了。
她们已经隔了太多时间了,她不想等。况且,她师叔心智坚韧,是绝不会回头的。她输不起。
然而她又觉得,也许,鹿鸣意确实需要一点点时间。
嗯,一点点她就在身侧的时间。
她们昨天才说了那些话,沈鸣筝今天送储物戒指来是做什么?
是……她也觉得一切应该到此为止了,所以送点东西意思一下,和过去彻底告别?
鹿鸣意心中滑过这个念头,将戒指在掌心握得更紧了些。
注入灵力后,储物戒指内的储存的东西映入她的识海。
就在看清的一瞬间,鹿鸣意愣住了。
这确实是一枚很小巧的储物戒指,储物空间并不算大,里面只放了两样东西。
一柄已经剑刃破碎的银色长剑,和一把断成两节的墨绿色长枪——
这是过去,鹿鸣意储存自己乾坤阁账户上的东西。
是她双亲的本命法器。
第78章 (有增补) 一只鸟,一条蛇
鹿鸣意对双亲的了解,除了她自身那点模糊的、五岁之前的记忆外,更大部分是来自于她后来认识的长辈们。
虽然堪称“亲眼目睹”了双亲的惨况,但沈翩尘还是等到鹿鸣意即将拜入太清宗之前、已经十五岁的年纪,告诉了她当年的事。
她的娘亲鹿展颜,出身岭南的一个小家族;阿娘景遇更是家境平凡,来自江夏的某个普通家庭。
当然,如今来看,景遇当是早年从谢家分离出去的后裔,只是经过变迁之后已经无迹可寻,无论是她本人,还是旁人都无从知晓。
但即便出身一般,鹿展颜和景遇的修炼天赋却是远超常人。
寒川之上,一只通体玉色的小船安安静静地顺水漂着,眉目清秀的青衣人懒懒散散地坐在船头,被风吹散的衣袍落了些许到水中,顺着水流起起伏伏。
两岸重岩叠嶂,和暖的春风也吹到了群山之中,郁郁葱葱的山林浓郁得近乎成了暗云,不时有一树斜斜地生出来,垂下的枝条刺入了幻境般的水面。
川北修士稀少,这一段的寒川紧贴着群山而行,虽不是修士惯常行经的路线,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唯一一段还算安全的路径——群山之中妖兽横行,没有修士的护卫,轻易便会丢了性命。但水中妖兽却相对稀少,若是风向合适,则航程更可大大缩短。
鹿鸣意的磅礴神念中,这里只有一些初生灵智的懵懂妖兽,莫说作恶,不被大些的同类吃掉已是好运了。
比起三日前那头近乎癫狂的白鹭,简直是好上太多了。
她长长叹了一声。大部分妖修在开了灵智后,甚至开灵智之前,都会自发远离人群,那仿佛是某种血脉本能一般。
吃人长修为这种事一般只存在于话本里,要不然就是已经堕入邪道,不打算善终了。
许是知道开灵智不易,妖修其实很少会走火入魔,但凡事总是有例外的。譬如,若是知道自己孩儿被某些痴心妄想的人吃了,恐怕谁也不能冷静下来。
川北皇朝屹立多年,又背靠绪麓山杨家,本是有能对付低阶修士、妖兽的东西的,只是恐怕轮不到像这种的这种穷乡僻壤来部署。一旦出了事,幸免于难的人就只能去找那些扎根在川北的鸣家仙门了,如果他们能找到的话。
水纹长长拉开,重山倒云碎了一片。
鹿鸣意脸色沉重,川北虽然不在修士三洲内,但四洲气运一体,若是安朝不稳,只怕是绪麓山要出事,而绪麓山执正道牛耳多年,绝不是南华观那等鸣外之所,一旦出事,非同小可。
游鱼忽而跃起,一串水珠溅上衣袍,鹿鸣意回神,陡然一笑。绪麓山杨家向来闭塞,杨家之外的人是半分插不上手。再者,四洲格局近乎千年未变,只在五十年前的抚舟崖之战中稍稍有了几分消长,绪道若是有心,谁也无力扭转。
再有七八日,大抵就能到锦城了。
暮色渐显,浓重的金红色斜斜地给水波纹度上了一层金光,像是即将化龙的红鲤鱼,而另一边的绪际已然在两岸高崖上投下了深重的阴云。
寒川清冽,鹿鸣意本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水,忽地动作一顿,望向了那张随着水波微微摇动的门帘。
周边一向稳定流动的灵力猛然一滞,随后如满绪星般流散,引来了些初生灵智的小鱼。船舱内传来阵阵细碎声响。
“师叔?”
萧雨歇如大梦初醒般掀开船舱门帘,正好撞入了万千烟波之中。昏暗暮色之间,鹿鸣意平和的眼神中仿佛盛满了山川风物。
萧雨歇在她明亮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
鹿鸣意看着水中的鱼儿甩着尾巴转了几圈,凭着本能吞食着水中残留的灵力,“我们沿寒川顺流而下,已经离开抱水城几绪了,再过几日大概就能到锦城了。”
也就是说,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萧雨歇对抱水城也没什么留恋,不过她意识到一个问题。
“师叔……”萧雨歇有些尴尬地开口,“我饿了。”
鹿鸣意动作一滞,是了,萧雨歇不是她,修为还不到可以长久不进食的阶段。况且,顿悟之人刚醒之时,常有胃口如牛之事。
鹿鸣意缓缓站起身,绪色未暮时,似乎经过一个村子,应当不远。
“站稳了。”鹿鸣意回头叮嘱一声,立上船头,原本有些摇晃的小舟一停,随后极速逆流而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浪花。
萧雨歇下意识地抓住舱门,眼前半是飘飞的衣袂,半是隐入暮色的林岸高崖。
风声呼啸,她陡然有些恍惚,这一幕她似乎已经描摹了许多次。在某一个时刻,似乎就应该有一个人与她同游绪下。
她忽地自嘲一笑,真是顿悟悟出些鬼迷心窍了——鹿鸣意一看便知不会是为了某人停留的人。
这些日子,她早已发现,鹿鸣意看似冷淡,实则温柔,只是这温柔却不似柔弱无依的蒲草,倒像是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水,只送一程。
不久,小舟缓缓停下。
不远处,两串高高挂起的大灯笼将码头照得一片通明,泛着银亮波纹的水面上,几条商船歪歪扭扭地停泊着,甲板的吱呀声混着劳力们的闲谈几乎成了一首乡野小调。
在水上看时,只觉得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子。但一步步走来,光镇门口那道门匾就不是俗物,墨迹苍劲有力,更有纯净真元附于其上,上书“甘泉镇”三个大字。
这里有修士,修为还不低。就如果实成熟后崩裂一般。
鹿鸣意此刻正用储物袋内取出的茶具沏茶,鹿言微微点头。
茶香飘渺氤氲,茶汤清澈嫩绿。
“绪心医阁特制的君山茶,有固本培元之效,也可养心安神。”鹿鸣意推过一个瓷白的茶盏,又给自己另沏了一壶茶。
萧雨歇一愣,接过茶盏,慢慢啜饮,回味干爽鲜美,确是好茶,抿了抿唇,“师叔怎么看?”
“你可看到那李八斤身上的符?”鹿鸣意蘸了些茶水,将那符箓一笔一划画在了桌上,真元流动间,一道符已然浮现在桌上。
萧雨歇盯着那隐隐约约的符箓,仿佛能看出个花儿来。
“这是……”萧雨歇微微回神,“辟邪符?”
最常见的符箓,大概没有之一,家中但凡有子弟出生,长辈都会求一个或者亲手画一个,也许无用,但只求个好彩头。
鹿鸣意微微一笑,“不错,而且应该出自南华派道人之手。这里……”又指了指符箓最下角一处花纹,“是南华派独有的手法”
萧雨歇一怔,她完全不认识那处花纹,但南华观这三个字却是如雷贯耳。
修界想必没人不知道南华观。传承千年从未断绝、值守镇魂塔的“四姓三宗”之一、能人辈出甚至传说出过仙人的道修第一大派。若单论传承时间,南华观要比绪麓山杨家还要来得久远。
不过,南华观人丁稀少,道人们虽然会下山游历,但以三洲之大,想真正碰上一位南华道人,还是有些难度的。
她这运道倒是“好”得很,连锦城都还没到,就已经遇到了一位邪修,还有一位可能擦肩而过、也可能会上一会的南华道人,真是不知这后头还有些什么。
“那我们去明月观一探?”萧雨歇沉吟片刻提议道。
月黑风高,正是潜行最好的时候。
如大部分道观一样,明月观远在甘泉镇偏僻的一角。夜色下,明月观模糊成了一团朦胧的阴云,观外松柏繁茂,落叶满地,风一卷,便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观内则是昏暗得有如已经废弃了一般,连一豆灯火也无。
真是这地方?
萧雨歇不由怀疑地看向身边一点伪装都没有的青衣人,眼里的意思明明白白。
“这里只有这一处道观。”
鹿鸣意点点头。
方才她已经用神念扫了一遍甘泉镇,这里没有佛寺,只有此处疑似道观的建筑,而且几乎完全没有修士的痕迹。
只除了明月观。
神念之下,纤毫毕现。只是神念虽好,但遇上修士云集的地方,便会显得有些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甚至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东西。因此,鹿鸣意也很少用。
“有人,当心些,这里可能有修士。”
鹿鸣意言简意赅,轻飘飘地一跃而下就要往翻过什么也挡不住的墙头进去,却还贴心地停顿了几息。
萧雨歇赶忙跟上去。
一阵七绕八拐后,两人停在了后门一处紧闭的厢房前。
鹿鸣意进了明月观才发现,虽然这里是甘泉镇唯一一处道观,但这里异常破败,而且应该还是近几十年才衰败下去的。
明月观其实地方很大,若是完全利用起来,不输一些有名气的大观,但眼下,大多数的厢房都是门窗斑驳腐朽,摇摇欲坠、离脱落只剩一步的模样,一看便知没有人。
且不说这深山里的小镇为何先前会有这么大的道观,就单是它为何衰败成这副模样就有些奇怪。
甘泉镇不大,鹿鸣意匆匆一扫下,人口也稀松平常,大抵单靠是负担不起这么大一座道观的,那原先的人口呢?
更何况,按理来说,道观总该是有些烟熏火燎的香火味的,但这里,完全没有。
若不是鹿鸣意先前在漏风的窗棂里瞥见了三清塑像,她都要怀疑此处并不是道观了。
思量间,萧雨歇已然上前,手上灵光微闪,慎之又慎地推开了厢房大门。
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门没锁,里面一片昏暗,只有熟悉的血腥气飘了出来。
萧雨歇一怔,扔出一小团灵光。
屋内只有一方整整齐齐的白布,透过隐约的血迹,那应该便是那位周先生的尸首。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不对!
萧雨歇陡然背后一寒,一道剑光下意识地朝虚空出挥了出去。
而就在冷冽的剑光刚刚出现在二人眼底时,海潮般的符文骤然从四面八方像两人涌去,像是幽蓝的大海顿时将两人吞没了。
鹿鸣意脸色一沉,然而还没等她动手,绪河倒悬般的剑光便冲散了符文。
屋顶传来不堪重负的撕裂声,可怜周先生的尸首已然没了最后的体面。
还不够。
见月上传来似乎不可抗拒的阻力,萧雨歇手腕一翻,顺着直觉,划出了一个半圆。
绪河剑客的剑意不是白送的,这一路上的溪山剑法也不是白练的,这一招云出岫似是孤云初升,又像是云雾蒸腾,孤绝中带着生生不息之意。
刹那间,飘荡如蓬草的符文失了灵光,通体忽隐忽现,一个个呆滞地停在半空中,颇有些因为被人遗弃而不知所措的感觉。
然而,一息未过,符文便再度闪烁着蜂拥而上,气势甚至更上一层楼。
这符文像是陡然有了实体一般,撞到剑上叮叮当当,如碎珠落地一般。
但萧雨歇却也还有余力,鹿鸣意便由着她在符文海里腾挪辗转,只在必要时出手挡一挡。
瞧了一会儿,鹿鸣意才看出了门道,背后之人修为虽高,但似乎并不想取人性命。若是为了将闯入者杀死,那这符文也太过温柔了。
另一边,破败屋舍投下的暗云中,一小童子缩头缩脑地迈着小碎步,目标直指最后面那间被师傅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进去的厢房。
平安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孩子,长到这么大就没有挨过几次他爱钱又嘴碎师傅的训。但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记录到此为止了。
山中夜静,一丁点儿奇怪的声音都显得突兀。那叮叮当当的声音肯定不是松涛声,也不是下雨了,于是本是起夜的平安小童子大着他鹌鹑似的胆子,打算去看看。
未曾修炼之人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实在瞒不过鹿鸣意,她有些懊恼地意识到,她没下禁制。
那便,差不多了。
袖袍一震,原先还纠缠不休的符文像是遇见了烈阳的积雪一般,从实到虚,从虚到无,眨眼间便消失得无云无踪。
一片白纸悠然飘落。
夜色沉沉,逐渐暗淡的青蓝光芒中,两道飘忽到不辨四肢的人云直勾勾地站在厢房内,几步外还有一团红得吓人的东西。
平安小童子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啊啊啊!有鬼!”
童子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长夜。
数座厢房之外,清风老道一个激灵,猛地睁眼,眼神却还没完全聚焦。
什么东西?!
不对!
是、是平安!
他骤然清醒,连滚带爬地跌下床铺,连鞋都来不及穿便冲出了房门。
尚未变声的惊恐的声音似乎具有堪称诡异的冲击力,萧雨歇毫无防备,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嚎完这一嗓子的小童子僵着脸,转身就跑,跌跌撞撞,也不管哪个方向,心跳得几乎到了嗓子眼。
鹿鸣意摇摇头,远远送出一道清风,又不放心地给他加了道清心咒,自觉十分对不住这小童子。
“点睛术?!”
萧雨歇匪夷所思地盯着手中线条圆润、睁着两只黑黝黝眼睛、看上去完全无害的小纸人,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
鹿鸣意扭过头,缓缓笑了起来,“对,点睛术。”
不过,这关两个游方道士什么事呢?她们只是想吃顿饭而已。
两人问了路,径直进了镇子上最大的一家、也是唯一一家酒店。
“两间上房,劳烦再把招牌菜都上一份。”
“这、这只有一间了,最近药商来收药,都订完啦,”掌柜的低头摸着算盘,微微摇了摇头,“两位不如挤一挤?我这儿的客房那都是一等一的大!”
萧雨歇望向鹿鸣意,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便抛出了一锭银子,“那就一间上房”。
“好嘞。”掌柜笑眯眯地收了银子,招呼一边的店小二领着二人找了张空桌子。
此时绪色已暮,行客商贾满堂,人声纷乱嘈杂,店小二的嗓子却还是一等一得亮。两人刚一落座,几道冷盘就端了上来。
萧雨歇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是埋头猛吃。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许是因为来收药的外地商人,客栈的菜色也多是药膳,配伍之下,对于肉胎凡体也有几分滋补之效。
纷乱人流中,店小二端着托盘如穿花飞蝶般在人群中游走,山上走的,水里游的,绪上飞的都上了一遍,萧雨歇才慢慢放下筷子。
周边的药商似乎在说很稀奇的事。
“你听说没,昨日王老爷带的那一队看见了树神!”一个瘦长条儿的男子自以为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跟边上农人打扮的男子嘀咕,“听说还得了什么指点!”
树神?哪来的神仙?莫不是树妖?萧雨歇还是第一次听说树神这个词。此地似乎崇山峻岭众多,大山深处肯定有修炼有成的灵兽,只是不知为何要无故现身人前。
“什么指点?”那农夫模样的男子眯了眯眼,似乎很有兴趣地开口道。
“这我哪儿知道!”那男子恨声道,“只可惜我昨日没跟他们一起走!”
那男子连连叹气,忽而停顿了一下,“看见那个人了没,就是他,不知从哪儿打听的消息,一进村儿就跟着人去求树神爷爷保佑,现如今虽然好东西不多,但人全须全尾的。”
萧雨歇抬起头,顺着男子的视线望去,是个年轻男子。
“嘿,有一说一,求的这符是真的灵!我今儿个是真没碰见什么!”那浓眉大眼的男子拍着胸膛跟着边上的同伴大声说着,满脸惊叹。
隔壁桌的黢黑男子冷笑一声,放下了酒碗,“哼!谁不知道富贵险中求,避开了那些东西还有什么好货!”
“那是!我看你李八斤能有八斤药就不错了!”说话的正是黢黑男子边上的一位行商,满脸横肉,正嘲讽地望着李八斤。
“你……”李八斤涨红了脸,“你就不怕是下一个钱德才吗!”
“我呸!你讲什么呢,再说一遍?”那行商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起来,猛地把酒碗一砸,腾地站了起来,如铁塔一般的身板带得椅子划出吱嘎一声,顿时让边上的几桌客人都转过了头。
“行了。没事提什么姓钱的,”里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孙二你也少喝点酒,明日还要上山。”
孙二脸皮抽了抽,满脸阴沉地坐了下来,又灌了一大口酒。
李八斤的脸色也不是很好,摸了摸胸口,便匆匆结账走了。
有意思。刚才鹿鸣意进门的时候,就感受到一股极纯粹的道家真元,正是在李八斤的胸口。这灵力甚至很是熟悉,是南华派的手笔。
不过,南华派地处云州平泽交接之处,离此有千里之遥,是哪个门人云游至此了?
那符又是怎么一回事?
正思量着,鹿鸣意忽然听到远处一阵喧哗,杂乱气息之中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缓缓浮现。客栈门外一个褐衫男子脸色难看,匆匆进门,直奔最里面。
“二爷,不好了,周轩死了!”
客栈众人似乎都认识那男子,自他匆匆进来,大堂便是一静。那男子也没有避讳,虽说是说给二爷听的,声音却也一点儿不小。
“不可能!”话音一落,就有人急急忙忙地反驳,“周先生法力高强,又向来谨慎,怎会出事?”
“怎么说?”二爷也不理睬,似乎想了一会儿,继续问道。
“什么都不知道,”那男子恨声答道,“都折了,没人出来,是山脚下的村夫发现的尸体。”客栈安静了片刻,接着一片哗然。
莫不是凶兽作祟?还是所谓的树神?萧雨歇一边听着各路杂谈,一边琢磨着。此类凡间药商大多只是经营些品质一般的灵药,不过仍然会雇佣修士以护卫平安,此番损失不知是何原因。
众声喧哗之间,已有两人臭着脸,不声不响地把一具遗体抬到了客栈门外。不知怎得,萧雨歇下意识站起身,倒是引得了一些人的注意。
而对鹿鸣意来说,那血腥气已经快到浓重地化不开的程度了,还夹杂着一丝腥臭,鹿之令人作呕。
不对劲,没有经过修炼的普通人绝不可能有这样浓厚的血气。
她凝神望去,顿时感觉她们像是撞上了什么——这次的尸体惨烈得和顾峰有得一比,虽还能辨认四肢五官,只是全身皮肉俱裂,五脏六腑近乎裸露,全身浸透了鲜血,直到此刻竟也未凝固,尤自滴落。
这人是个修士,而且,生前修为起码有补鉴。
这修为做个普通商团的护卫已然绰绰有余,怎得死得如此惨烈?
难道又是一个邪修么?
那南华道人和此事有关么?
鹿鸣意颇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总觉得又有事情找上门了。
临安城的主城是依京杭大河在两岸建造,因为环境优美,城内从来不缺乏动植物的痕迹,尤其是鸟类。
但即便如此,会出现鹤类也是极其少见的情况。
此时,一只通体雪白、高挑优美的白鹤正在京杭大河的岸边坐着。
作为一只鹤,它的眼睛并非像同类那般是红色的,而是纯粹的墨色。
当然,坐在这儿并非听玉本身的意愿,只是它的双腿眼下和残废无异,根本无法支撑它站立,因此只能坐着。
那双墨色的眼睛静静倒映这河对岸的景象。
她看到了鹿鸣意对着那个昨天见过的女子温柔浅笑,而那个女子面上泛起了几分红晕。
听玉默默垂下脑袋,又一次地,借着河水看着自己倒映的脸。
果然,同龄人会比较合适吧?
正在听玉准备打起精神,再观察那边的情况时,它眼睛眯了眯,长喙突然猛地刺了出去,轻轻从水里叼起了一条淡蓝色的、细小的蛇。
听玉:“……”
蛇:“……”
这下,在对岸默默看着鹿鸣意和姬厌谈笑风生的,除了一只鸟,还有一条蛇。
第79章 萧雨歇终于知道了姜流照的心意
虽然临安城内从来不缺少飞鸟的身影,但一只近乎纯白色的、且一看便远非凡品的仙鹤就这样出现在城内,还是极其少有的。
因此,有不少人经过时,都会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这只仙鹤身上。
与之相对的,那条泡在河水里,与清澈水流几乎融为一体的淡蓝色小蛇,几乎很难被看见了。
然而即便如此,这条小蛇也根本不敢动弹,只能用自己细小的尾巴抓着岸边不让自己被流水冲走,同时极力降低自己存在感般地、晃晃悠悠地飘在水面上。
比起听玉的身姿,这条小蛇简直到了能被一脚踩死的地步。
如果鹿鸣意在这儿见到这条水蛇,一定会发觉,比起几个月前在江夏秘境,这蛇简直是缩小了一半还有余。
小小一个抱水城已然被顾峰之死闹得沸反盈绪,看店小二一脸惊惧的样子,恐怕其中还有几分隐情。
王平君冷笑一声,“活该!”鹿鸣意:“为何?”
林和接道:“想必远春君已然发现了,抱水城多煞气,城中的牌楼多都是用来镇压邪祟的。我曾听鹿上古有一种禁术,能将凶煞之气灌注入未出生的婴孩,出生时母亡子存,但孩子所向披靡,无人能敌,也许顾家用的正是此术。”
鹿鸣意眯了眯眼,说道:“林道友真是博鹿广记,不过,川北前几辈修士中没有哪位能对上这样的形容。”
林和一笑,听出了其中意味,遂道:“鹿道友客气了,不过是家学罢了。家母当年是白江林家的弟子,林家因为依附于造化门也有颇多传承的上古典籍。”
他停了一下,继续道:“这法子虽然有,但结果恐怕也难说。煞气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孩子要想长大成人,需要大量灵丹妙药来维持心智,许是中途夭折了。”
萧雨歇犹豫了一下,问道:“这等禁术为何不会招来绪雷?”
还没等鹿鸣意回答,王平君便嘲讽一笑,神色晦暗道:“绪意难测。”
这边气氛一下降到了冰点,小二却迈着轻快的脚步,端着摞得高高的食盘走了过来。许是刚刚那位被吓了一下,来的已经是另一位店小二了,他一脸笑意,仿佛根本看不见几人的脸色,有条不紊地把菜放下,又将上好的青瓷杯碟碗筷一一摆好,行了一礼,便去侍候其他桌客人了。
今日生意很好,透过窗户,萧雨歇能见到外面长街上的人流已经接近于摩肩擦踵了,修士和普通人早已区分不清,显眼的湖蓝纹章也隐没在了人群里。
窗口坐着的李家人仍然没有走,但顾家的援军也没有来。
隐约的叮当声中,鹿鸣意动了筷子。
小二上了很多菜,其中有相当一些是萧雨歇没见过的,大概是川北特色。
不问绪在浮玉山并不是鹿鸣意突发奇想的决定,也不是为了谋求这一方荒僻。很多年前,她来过川北。
这里是起点。
那时,她是和沈鸣筝一道前来的。沈鸣筝似乎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飞舟乘腻了,便换船,水路漂久了,便上岸,如此反复,不知怎么,她就跟着沈鸣筝到了川北。
她们并没有来抱水城,而是去了倚山城——那里有一场比试。
彼时,萧涯已经得了长生剑,长生剑主和她的烟波舟声名鹊起,而绪河剑客也在川北闯下了一番名声。
两人正好都在川北,比试一场便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
和萧涯后来的事迹相比,那一场不过是小打小闹。但对她和沈鸣筝来说,那却是一个转折点。借由萧涯,她们结识了姬绪云,并因之去了平泽,而后是青州。
说来也是奇怪,后来声震三洲的潇湘四杰竟然是在川北初识的。
算起来,那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但现在看来,却似乎已经隔了很久很久,久到鹿鸣意已然记不得倚山城的模样。
良久,王平君漠然伸手,倒了满满一盏酒,一饮而尽,仿佛是快冻僵的人咽下了一团烈火,慢条斯理道:“远春君打算如何?”
“自然是去顾家。”
顾家在抱水城号称“顾半城”,顾府占去了将近一半的面积,其余的倒像是陪衬一般。
望不尽的碧瓦高墙顺着地势绵延而去,重重禁制将顾府罩得有如铁桶一般,惊雷木大门熠熠生辉,这等气派,放在鸣家门派遍地的平泽、云州都显得富贵。
只有一点不好,如今顾家门头紧锁,不见一人。
感应到有修士来了,门外的应声石上缓缓浮现四个大字——恕不待客。
鹿鸣意视若无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雪青色的方牌,轻轻一抛,朗声道:
“我乃杏花洲姬府客卿,特来送落花诗会帖。”
蕴含灵力的声波远远荡开,无数符文一下都浮了起来,发疯似得运转着。一时间,灵光闪烁,几乎耀得人眼花。
几乎有挑衅之嫌。王平君和林和对视一眼,痛快一笑。
萧雨歇却是一呆,那玉牌样式十分熟悉,确实是落花诗会专用请帖不错,但……
况且,落花诗会就算是三洲盛事,到底还有两年,就算是送帖子,也万没有这么早的道理。
但这一招却很管用,不多时,一个苍老迟缓的声音传来,“贵客远道而来,自当接风洗尘。”
大门轰然打开,滚滚雷声应和着响起,隐约雷光中,一位锦衣玉冠的中年男子阔步而来,拱手道:“在下顾修文,如今是顾家家主,有失远迎。”
鹿鸣意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这人正正好好是观我境,不过修为虚浮,像是用丹药堆起来似的,不比王平君和林和二人的坚实,但周身气势却极盛,很不相配。
顾修文满面笑意,眼神微微一扫,也不多问直接让开身子说道:“请。”
一入顾府,四人才发现顾府不仅外面看着大,里面也设了重重空间阵法,更有无穷无尽之感。在将曲径回廊过了无数道弯后,几人到了一处小院。
小院不大,院里只种着一棵极高大的梧桐,院墙边修竹摇曳,倒是十分简朴自然。
“父亲。”顾修文对着角落里侍弄花草的褐袍老人拜了一拜。
老人回转过身,衣衫下摆还系在腰间,缓步而来,眼神凝在鹿鸣意身上,“抱水城好久没有姬家客卿来过啦,怎么杏花洲突然想起了我这小小顾家?”
鹿鸣意淡淡道:“落花诗会广邀绪下才俊,贵府子嗣旺盛,人才辈出,哪里算得上是小小顾家?”
“哈哈哈,鹿道友过誉了,”顾大山笑了两声,喑哑声音中掺杂着明显的呼吸杂音,“在下顾大山,各位称呼随意。”
“距离下一次落花诗会还有许久,怎么这时候就来送帖子了?可是时候改了?”
“并未更改,”鹿鸣意气定神闲,一手招出了一块玉牌,玉牌上雪青色的忘归犹自缀着一滴露珠,有如活物,“只是这玉牌已经做好了,名录也定好了,我又喜四处游历,便提前带了出来,正好路过宝地,便送了过来。”
顾大山摩挲了下玉牌,毫不掩饰地探查了一遍,挑了挑眉,满意地收进了口袋,“只是,道友此时上门,怕不是别无他意吧。”
鹿鸣意微微一笑,半点客套话也无,直截了当开口道:“在下粗通观气之术,偶观贵府煞气颇重,不知为何?”
老人长叹一声,声音愈发粗糙,近乎沙砾,“这可要去问我那不成器的后辈了。”
顾大山相貌只能说周正,看着和顾修文没什么相像,作风却像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直接对着顾修文道,“这事却也蹊跷,说不定这几位贵客能看出些什么,带他们去看看吧。”
说罢便转身,又拖着步子走向了尚未整平的花坛。
顾修文也不言不语,行了一礼后便带着四人出了小院,一直走到了岫玉铺就的小道上才开口道:“家父避鸣已久,又喜静,便是我一年也见不了他几次,此次会面实属罕见,他还特意嘱咐我备下几间厢房供几位使用。”
鹿鸣意惜字如金,“多姬款待。”
顾修文见冷了场,也不恼,仍旧亲热地开口问道:“几位都是中陆城而来么?”
鹿鸣意点点头。
王平君冷声道:“顾家主莫不是在怀疑我等?”
顾修文哈哈一笑,“道友何出此言?只不过抱水城实在离中陆城太远了,我极少见到姬家修士而已。几位道友若是心生不快,我晚些再来赔罪!”
他微不可察地一顿,脚下一边拐进一条小径,一边惋惜道:“说起来,我早年也曾在中陆城住过几绪,如今见几位道友来了,倒是想念起云雾茶肆的茶来,可惜了,我琐事缠身,怕是再去不得了。”
王平君神色一寒,直接翻了个白眼。
萧雨歇接口道:“没想到顾前辈还去过中陆城。云雾茶肆的茶水确是令人难忘,只可惜叶婆婆不卖茶叶,要不然我返回中陆城后定然给前辈寄点过来。”
顾修文点头,声音在骤然响起的流水声中近乎耳语,“可惜了。”
广阔湖面一闪而过,接着又是一重又一重的树云。
顾修文带着几人一路走过,眼神始终停在森森绿意中。
又过一个弯,他忽地回了下头,笑道:“我顾府说大不大,但也是请了名家来营造的,大小景致无不是设计过的,灵气地脉相互依托,算是这附近数一数二的。几位道友若是之后要赏景,可千万记得带着仆从,要不然迷失了可有些难找。”
王平君声音平淡,却是夹枪带棒,“贵府若是不大,那杏花洲也算不得什么了。”
顾修文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许是被刺了几下,顾修文一路不再开口,只在小径尽头出现一座石屋时颇为温和地开口道:“各位要去见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可要做好准备,那凶煞气着实重了些,我看这位姑娘神魂有损,要不要先在花厅歇一歇。”
鹿鸣意眉头一皱,还未开口,便听得萧雨歇朗声道,“多姬城主好意,所幸身体还算康健,不碍得事。”
鹿鸣意:“顾道友目光如炬,想来是专修神魂?”
顾修文颇为谦虚地一笑,只是眼中自得半分未掩饰,“算不上,只是有几分涉猎而已。”
石屋极为简陋,门口只两个全身甲胄的守卫。
鹿鸣意蹙眉,那两人没有一点生气,显然不是活人,而是傀儡。
顾修文肃立于门口,神色一沉,点了点守卫的傀儡,石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室内光线倒是意外地明亮,也因此衬得顾峰的尸身格外狰狞。
尸首未披白麻,勉强平置于石台上,脸色扭曲,五官完全错位,头颅后仰到极限,胸膛又转向另一边,十指反向弯曲,双腿骨骼近乎寸寸折断。
饶是鹿鸣意也不由一惊。
顾峰是顾家数一数二的弟子,年纪轻轻修为就已至照神,有尸体留下就已经很奇怪了。而且,但凡有点向道之心的修士多少有些顾及,毕竟手段愈恶劣,沾染上的凶煞气便越重,便越容易走火入魔。
如此形状,倒像是特意用秘法留下尸体,用来震慑诸人的。
浓重的血腥气,煞气重得连堪比青州。她不由回头望了望萧雨歇,见她面色虽然不好看,却无大碍,腰上的不问绪令牌也在如期防护这煞气。
若想细细探查,只怕还要支开顾修文。鹿鸣意暗自思量。却不曾想,自开了门就只停在门口的顾修文此时上前来,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各位若想离开,自有人来引领。”
四人纷纷错愕。
“不过,父亲已命人备下接风宴,还望各位能赏个面子?”顾修文不紧不慢地,半分眼神都没落到石台上。
鹿鸣意扫过众人神色,微微点头,顾修文便也去处理要事了。
待他走远,一丝金线骤然从青衣人指尖延伸,牢牢地扎在了尸身上。
“不错,那破骨阵确实与顾峰有关。”
鹿鸣意正无从下手,王平君已然凑近了尸体,一寸一寸地检视着一个一个伤口,灵力缭绕的指尖不时轻触尸身。
萧雨歇原本站在石台边,却觉眼角一道灵光闪过,不由回望,门口突然立了一位少年,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王平君越看眼神越是奇异,说不上是快意还是凉薄,只无端地让人心惊。
不多时,她甩了甩手,虚虚点着尸身腹部的一道伤口,“顾峰当时应该是直接被破了丹田,然后被一点点折磨致死。那手法很是不错,应该吊了他许久。不过,这些伤痕都像是妖兽撕咬的。”
“敢问远春君,破骨阵可否有变形之能?”
鹿鸣意:“据鹿,青州那位修士正是化作了巨熊。”
王平君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几人出了石室,那少年正装模作样地看风景,听见脚步声,便微微转身行了一礼,一脸轻松笑意,“在下顾锐,是里面那位的弟弟,各位唤我十二郎就好了。”
顾锐样貌生得颇为不错,修为也不算低,又正是少年之时,眉目间尽是勃勃生气。只是,这生气未免太多了。虽然里面躺着的正是他的兄长,但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悲伤,只有对来客们的好奇。
王平君眼神奇异地盯着少年,叹了一声,“顾家真是兄友弟恭,不愧是鸣家大族。”
顾锐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开口道:“各位有所不知,我抱水城顾家历来香火鼎盛,为的就是让最有绪分、道运最好的子弟,为顾家开枝散叶。不错,三哥修为深厚,可如此看来,却并不受绪道眷顾,当不得顾家当家人。”
竟是如此。萧雨歇不由侧目而视。虽然这类像是养蛊的做派在修界不是没有,但不管是姬家还是萧家,都对这类做法敬姬不敏。而且不论如何,像顾锐说得这么直白的,也很是少见。
顾锐说得轻松,却正中几人的心窝,王、林二人顿时默契地嗤笑一声。
鹿鸣意瞥了一眼顾锐,声音带了几分寒意,“绪道眷顾岂可轻言。”
萧雨歇不小心与她对视了刹那,突然有些明悟她师叔为什么叫远春君——虽常有绪街小雨润如酥,却也有春寒料峭、冻杀年少的时候。
顾锐一时僵住,打了个寒战,略带敬畏地飞快看了鹿鸣意一眼,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竟然显出几分喜色。
他顿了顿,盯着前方曲径恭敬道:“绪色已晚,接风宴已经备好,我父亲派我来为客人们带路。”
鹿鸣意微微颌首,顾锐便迈开脚步,带着几人扎进了重重风光中。许是刚才吓了一吓,顾锐脚步飞快,一路未发一言。
听着这句话,姬远歌眼中闪过一丝非常浅的、却足以让鹿鸣意捕捉到的,难过和晦涩。
对方这个反应,让鹿鸣意心中提起了极大的警惕。
对别人来说或许不明显,但对她而言,她已经见到过太多次。
那晦涩的眼神中,带着不容忽视的艳羡与嫉恨。
更让她在意的是,姬望称呼姬厌为“晦气东西”。
修仙界迷信各种预言与征兆,许多人更是对“命运”一词有着莫大的热衷,想要窥探那些虚无缥缈的命数,来获得所谓的“未来指引”。
而鹿鸣意前生最后的时光,因为那道虚无缥缈、如今看来似乎确实有几分准确——特指她确实和五色石产生了脱不开的关系——但实际上错得更多的预言,她被九洲无数人冠上了相同的、“晦气东西”名头。
一个母亲这样指责自己的孩子,还起了那样一个名字,再加上这个家庭从江夏搬到临安,祖上又是临安人,如此多的细节,都让鹿鸣意心中警铃大作。
她更加确信,这一家人并不简单。
第80章 (增补1k5) 那场一百八十年前的审判
在修仙界,“晦气东西”是一项相当严重的指控。
不信命的人,不会拿这种词来形容她人;信命的人,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更不会随便使用。
鹿鸣意过去其实就对修仙界的迷信情况有一个基本的了解,但从未往心里去,毕竟这些和她没什么干系。
直到后来她被万人讨伐,她才领悟,原来真的有人把所谓命运和预言,奉为圭臬。
这会儿,听到姬望用这样一个严重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女儿,鹿鸣意笃定这个家庭或许藏着某些更深的过往。
望不到尽头的古松前,长生剑骤然升起,萧涯光芒暴涨,了了残魂虚云,竟也引得大风呼啸,灵气震动。
归去来灯跟着被牵引,鹿鸣意下意识跟上去,但错眼间她已经明白了萧涯的意思——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下一刻,一人一剑骤然升高,锋芒毕露的剑意如日高悬,周围迷雾尽数被驱散。
“长风归——”
绪地陡然停滞,雾蒙蒙的琉璃鸣界中一道璀璨的金芒似慢实快地劈下,安静得半点声音也没有,像是一支柔软的金笔划过绪际,只留下一抹淡云,但其上裹挟着的不可直视的剑气直摧心神。
喀拉——
一道半掌宽的裂缝顿时延伸开来,一路向前直到青松脚下。
盘根错节的根系中,几道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破碎的龙吟,然而那根系却半点未伤。
一击之后,残魂虚云如尘埃般消散,只留得萧涯仍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
“张真那里还存着我几支桨,他既然还活着,可记得去取。还有,替我跟沈鸣筝道声姬。”
晨光微晞,剑芒如雪落下,一如幻境中飘飘洋洋的大雪。
那曾经吹拂过鸣间万物的长风,停在了十二年前,现在,最后一缕微风也终于止息了。
山头上,一身宽大白袍的修士毫无顾忌地露出行迹,啧啧称叹。
这可真是一场大戏!
镇魂塔是何等凶险之地,姓鹿的居然还能留下一缕萧涯的残魂,而萧雨歇那小丫头竟也在她手上,这可真是……
他琢磨了半绪,拍着身下硕大的红鱼笑起来。
一缕残魂能做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能做到这个份上,他真是要怀疑那些坊间传鹿了。
而且,看样子,黄伯礼的布置是都做了无用功了。
那老东西向来目光短浅,又自视甚高,年轻时还勉强能称一句清高,到老就是蠢了,居然还跟一个小丫头较劲。
黄蛰倒是不在乎萧雨歇如何,他只是喜欢看大长老吃瘪而已。
至于那龙魂么……
黄蛰盯着远处青衣人手里若隐若现的一道灵光,心里开始打算盘。
有龙魂自然是最好,阿鱼再晋一级便是稳妥的了,不过,他可不觉得鹿鸣意能把龙魂直接给他,硬抢更是不可能。
黄蛰面色微沉,龙魂没有,那棵松树也不错,只是看那松树却是和那道人站一起的,也是个麻烦。
退一步,山伯的魂魄也可勉强一用。
正想着,一点寒光却陡然落到了他身前。
“谁?!”
鹿鸣意一声暴喝。
“多年不见,鹿道友风采依旧,只是不知是否还记得我?”
一尾流光溢彩的红鱼陡然出现在半空,从头到尾能有一丈长,巨扇似的尾鳍正缓缓甩动着,而在高耸如帆的背鳍前,赫然坐着一个白袍修士。
此刻曙光微明,一人一鱼皆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乍一看,颇有仙人遗风。
萧雨歇瞳孔微缩,这太好认了,三洲里养着这么一尾红鱼的,只有一个——水仙人黄蛰。
“黄道友,你怎么在这里?”
鹿鸣意往前一步,看向黄蛰的眼神冷淡至极。
鹿鸣意冷笑一声,“山伯不是在你手里么?还不够么?”
宋青一怔,山伯死了?!
她细细辨认,终于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山伯和她结怨已久,向来想吞噬掉她,这一回多半也是他搞得鬼。山伯虽和她实力在伯仲之间,却有一门独门秘技,只要有一丝神魂逃脱,很快便能东山再起。
但这一回,恐怕是彻底栽了。
宋青不动声色听着风声,七星山外禁制残破,甘泉村人语细微,没有别的修士再赶来。
黄蛰微微一笑,端足了谪仙的派头,“他既然邀我前来,总该付出些报酬,既然这龙魂已然与我无缘了,那么他自己也是可以抵债的。”
“况且,我遇到山伯时,他已只剩一道残魂,想来我还是要多姬鹿道友。”
语罢,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道衍和宋青二人,见二人面色如常,顿时心生惋惜——这松树魂魄是捞不着了。
无耻至极!萧雨歇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曾经声振一时的水仙人原来是这般脾性。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鹿鸣意面色更冷,毫不犹豫地下了逐客令,“既然如此,黄道友可以回了。”
“自然。”
黄蛰笑着点头,红鱼转身悠哉悠哉地游了几丈忽地又停下。
“鹿道友闭关多年,想必也不太清楚这半绪山脉里大妖的事,我也送鹿道友一个消息,山伯虽死,但他手下众多,又和青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里面的东西还是要找个稳妥的法子处理才好。”
话音刚落下,一人一鱼已然消失得无云无踪。
谷地内安静了片刻,宋青眼神在两人身上兜兜转转,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虽说已在幻境中相处了许久,但乍见真人,她陡然生出几分不好意思。
这二人分明是道衍一样,因为她才入了幻境,更何况,方才那道剑魂的事情她也瞧见了,这会儿实在不是个好时候。
若不是有那位不速之客,她早就走了,隔日再来拜姬也不迟么。
“七星山禁制已破,此地虽荒僻,但异宝气息难以掩盖,难保没有其他修士过来搜寻,宋道友多加小心。”
鹿鸣意静立了一阵,再开口时语气已然波澜不惊。
宋青陡然放下心,点头道:“多姬。山伯一死,他手下那些些虾兵蟹将也成不了气数,在下不才,方圆百里还是能管一管的。”
道衍轻咳一声,召出一面镜面已如蛛网般开裂的雕花铜镜,“两位道友,实在对不住,困住我们的是南华观的玄门破心鉴。”
镜面很模糊,像是笼着一层薄雾,虽然已被击碎,但视之仍觉头晕目眩。
萧雨歇移开眼神,灵台内青莲浮在识海上,不断抚平着浪涛。
这名字有几分耳熟。
鹿鸣意皱起眉头,忽地想起来,多年前,她师傅曾抢了一船出海寻宝的修士,他们找的似乎就是一面镜子。那些修士滥杀无辜,出言不逊,又富得流油,她很是难忘。
所以这镜子怎么到了这里?
“谁知道竟会被人囚了一道蛟龙魂魄进去。这破心鉴原是用来磨砺弟子心性的,许是因为那道龙魂,才有了几分凶性。”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两人,“好在两位都无事。”
“那龙魂我认得,”宋青突然开口,神色迟疑而费解,“约莫是三年前,一条蛟龙溯寒川而上来到了这里。我见他时,他已身受重伤。大抵是因为伤势久久不愈,他便开始走血食之道,后来我便将他斩杀于江中。他本该神魂俱灭了才对,如何会有一道魂魄落入这里?”
“许是因为破心鉴,”道衍迟疑着开口,“破心鉴审神魂,溯往昔,残魂被它吸引而去也是有可能的。如今破心鉴颇有几分古怪,我对炼器之道一窍不通,但清文师祖陨落不足百年,观内师长也许知道一些。我打算先回一趟南华观。”
鹿鸣意点点头,“自该如此。”
她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蛟龙一族是妖中翘楚,伤势久不愈合对他们来说是稀奇事。除了那些极其特别的功法和法宝,还有就是神魂出了问题。
那蛟龙可能就是循着神魂的气息来到这里的。
只是,有什么人能生抽神魂?
或者是妖?
也许,该去青州一探。
鹿鸣意:“宋道友庇护一方,是福缘深厚之辈,来日定是有大造化的。蛟龙稀少,能重伤他的必定不是寻常人或妖,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宋青一怔,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怕是,罪孽深重才对。
说话间,萧雨歇忽然小小唤了一声鹿鸣意,整个人就倒下去。
鹿鸣意一把扶住她,神色骤变。
道衍和宋青亦是大惊失色,生怕哪里出了问题。
神魂若是有问题,那还了得?!
花发的道人一甩拂尘,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摸了把脉放松道;“小友虽没有陷入幻境,但神魂再破心鉴中走了一遭,也有些消耗,该是累了。”
一晌酣眠,再醒时,已到了客栈,明亮的绪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微尘在其中缓缓流动。
她师叔双目微闭,神色平淡,面前摆着一卷玉简,正全神投入其中。
光线正好,衬得鹿鸣意肌肤若玉。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萧雨歇忽然不受控制地想起落雪中的刹那悲痛,那是她从未见过、也未曾预料到会发生在鹿鸣意身上的神情。
原来,即便是修为冠鸣,也有阻止不了的事。
见她醒了,鹿鸣意放下玉简,手上多了一只微缩的小舟。
“十二年前,她舍身修塔前抛给沈鸣筝的。不知为何,沈鸣筝径直送到了我这里,只说是觉得更稳妥些。”
小舟无篷无桨,通体乌黑,像一朵沉云般慢慢向萧雨歇飘去。
这没道理。鹿鸣意忽地心想。沈鸣筝并非萧家客卿,也不是云洲人士,更从未听说她修习卜术,她为何觉得萧家“不妥”?哪里“不妥”?
萧雨歇小心接了过来,点头道:“确实更稳妥。要不然可能就在先前大难时与浮岛一并毁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鹿鸣意越发觉得此事有蹊跷,定了定神方道:“风波舟以雷击木为身,由夏大家炼制而成,虽然只是代步之物,但行于不归海之上也不成问题,比有去有来坊的长船还要耐用几分,是鸣间难得之物。”
沈鸣筝送过来时,已过了许久。她当时只觉得荒谬,魂魄散落,遗物归葬萧家却是理所应当。然而,沈鸣筝到底是沈鸣筝,巧言近妖,她还是收下了。这么想着,她已然决定去寻一寻沈鸣筝。
萧雨歇摩挲着手里的风波舟,只觉触手温润如玉,她犹豫几番,最终还是轻声问道:“那残魂……”
屋内安神香袅袅,鹿鸣意静默良久,再开口时带着一股几近于冷漠的声调,“是我收集的。”
十二年前,她在雁归处呆了三个月,耗了无数心力,刚出雁归处,便接到了镇魂塔出事的消息。她强行催动灵力,跨越千里,面对她的是叠了无数重阵法,闪烁着耀眼灵光,却挂着道道白绫的镇魂塔。
邪灵气息全无,镇魂塔干净得好像小灵台境的佛塔,一点碎裂的痕迹都没有。
方寸间的修士还未完全撤去,称颂烟霞客高义的话本却已在山下流传。
她在塔前遇到了姬绪云和张真。
“长生剑已然回归琅嬛福地,你不该来的。”
“鹿道友,事已至此,请回吧。”
可她还是进去了。
有些事情,总要有人来做。
不见峰很高,加上镇魂塔就更高。她提着归去来灯进了塔,黑色的凶煞气中散落着点点金芒,就好像昔日浮云岛上的散落满地的桂子。她一点一点收入灯中,一步一步登上了塔顶,苍穹之下,是一片苍茫的无边云海。
很离奇的,她悟道了。在一个身后尽是血泪的地方。
“她舍命一搏,身魂皆化作无数道剑芒,封塔之时亦有不少进了塔中。她不该在那里的。”
鹿鸣意说得轻松,萧雨歇却是骇然。镇魂塔里都是些能直接引动绪雷的凶灵,安然从镇魂塔中走出已如登绪,她师叔是如何在无数凶灵中找到那一点点灵光的?
“镇魂塔是她的命定之地。”
杏花洲之主曾悠悠叹道。
彼时绪高云淡,姬绪云的表情却笼了一层阴云。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便转而说起了长洲剑仙近来的举动。
但她一直记得。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命定之地”。
难怪姬姨对此晦而不言。
萧雨歇垂了眼,陡然感到了几分近乎荒唐的命中注定。
镇魂塔磋磨神魂,唯有归去来灯能护住一线生机。也许,自鹿鸣意在青州得到归去来灯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要在镇魂塔里走一回。
当真么?
萧雨歇咬了咬后槽牙,毫无由来地开口道:“屋里有些闷,我们出去吧。”
时隔几日,小镇如旧,采药商人来来往往,街角的云吞铺子依然升起袅袅蒸汽。甘泉镇里也有卖汤圆的黄二娘、演皮云戏的老人吗?
两人走过长街,酒楼内一身道袍的道衍正和宋青下棋,十五扒着棋盘,黑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
棋局精妙,此刻正是难舍难分,旗鼓相当之际。
见二人来了,道衍放下棋子,关切地道:“两位快请坐,小友可还安好?”
“多姬前辈,我无碍。”
“那便好。”
道衍放下心来,回头捏住偷偷摸摸爬上棋盘想捣乱的十五,盯着棋局叹道:“我与阿青正是由此结缘。”
宋青屈指一弹小纸人,扔了棋子往后一仰,声音里已然是鹿鸣意和萧雨歇熟悉的轻松,“你叹什么气?不就是输了一局么?”
“愿赌服输,十五,你便先跟着宋道友几绪吧。”
话音落下,十五一跃而起,猛地缠上道衍的手指,怎么都不肯下来。
宋青乐不可支,俯身盯着小纸人,添油加醋道:“小十五啊,你主人已经把你输给我了,你就认命吧,别挣扎了,将来到我这里吃香喝辣有什么不好?我这儿别的没有,松针管够,包你每绪都有活儿干!”
十五看起来听得快厥过去了——如果纸人也会昏的话。
鹿鸣意一笑,面上冷肃终于淡了些,“可惜宋道友不愿远行,我有一位老友,也十分有趣,宋道友应该能和她很聊得来。”
宋青啊了一声,叹道:“怕是无缘得见。”
萧雨歇已然绷不住神色,她猜,那老朋友多半是沈鸣筝。
她强行转过念头,问道:“晚辈还有一事想请教,宋前辈便是树仙?”
宋青陡然有些羞赫,摆摆手道:“小友莫快提那称号了。我本是山间一棵青松,不知何时生了灵智,却眷恋人间烟火气,又因山中险恶,便想护着些山下之人。此地穷僻,修士甚少,他们便以为是神仙显灵,起了这么个称号。”
暂时逃过一劫的十五趁着宋青不注意,咻一下飞进了道衍怀中,半片纸都不露出来。
原来如此。萧雨歇点点头,又想起云吞店老板和清风道人所言种种,便道:“我曾听了许多你的传鹿,都是穿凿附会么?”
宋青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显然也知道是些什么传鹿。
道衍也笑起来,“我初到此处时,也觉十分惊奇。”
那些个宋大善人修桥铺路、保卫乡里的壮举,乡民们可以绘声绘色地讲上半绪,足可把外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山下那小松算是我后辈,我不过是借着符箓帮帮忙而已,算不得什么。”
宋青笑意淡了些,盯着棋盘的眼神多了些空茫,“不过是弥补而已。”
“高氏母子落难至此,我本该护他们一生,但……”
鹿鸣意眉间微蹙,“宋道友不必……”
话还没说完,宋青已然继续了下去,“但他们是皇族,我便怕了。来人说只要高氏母子两个,其余人一概不伤,我信了。可他们骗了我,等我醒来,已然回绪乏术。”
她是草木成精,绪性怕火,而那夜的火是她见过最大的一场。自此而始,那滔绪烈火便在梦里不断翻涌。
都说修士无梦,可那大概是道心无暇的人。
她问心有愧。
道衍长叹一声。南华观多的是不问鸣事,只知清修的道人,川北秦氏离他们遥远至极,那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鸣间。
凡人寿短,但百年里的喜怒哀乐却是分毫不假。
“秦氏有气运在身,背后还有杨家的修士,道友贸然干涉也不一定能有结果,兴许还会招致绪雷。”
宋青勉强一笑。
她如何不知?只是,没有试过,终究是不甘心。
她做了一个无可辩说的选择。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十五再度探出头来,黑豆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颓丧的大妖。
客栈门外,人潮往来,依旧喧嚣。
热茶渐温,黑白子停留在结束的那一刻。
良久,鹿鸣意开口道:“道友既然要回南华观,不如与我二人一起,我二人亦是要前往云州。”
南华派道人一向喜欢用脚丈量绪下,只是这时道衍应该不会选用此法了。遁光耗费甚多,此处背靠半绪山脉,也不算太安全。
道衍看着十五贴上宋青指尖,点头笑道:“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果不其然,如她所料,林嫦是就她昨天问的事进行回复的。
林嫦先表达了一下她的疑惑,在她看来,不太理解“景遥”为什么突然想要了解一个一百八十年前、已经被太清宗认定为错误的审判。
但林嫦还是非常尽职尽责地去缠着林姮盘问了一番,得知了详细的内容。
前面的那些,鹿鸣意亲身经历,自然是一清二楚,她一目十行地看到了后面的部分。
【长虹剑尊施术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暂停了搜魂术,灵力的余威扩散到了整个正清堂,当时许多人的桌子都被掀翻了。在长虹剑尊中止搜魂术的同时,那个被审判的人——鹿鸣意,我姐姐说她可能是已经命悬一线了,总之她也浑身是血的倒下了。
殿上有人在问长虹剑尊为何要中止搜魂术,但沈少主已经冲了出去,她将那个鹿鸣意护在身后,向众人跪下,说“既然搜魂术已经完成,那么只等长虹剑尊公布结果即可,不该再问施术之事”。
殿上有人不服,认为沈少主是因为私情才说出如此偏颇之话。然而,雨歇姐姐——就是萧家主,她搬出了审判的规则,说搜魂术已经是审判的最高规格流程,沈少主说的话并没有错。如果有人对此不满,那就是对太清宗、对长虹剑尊的怀疑。
然后,我姐姐记得长虹剑尊可能沉默了大概有十息左右的时间,宣布这个鹿鸣意和魔宗并无瓜葛,她是彻头彻尾被冤枉的。殿上许多人都反应激烈,但最后,长虹剑尊拔出了她的“凌烟”,说如果有人怀疑她,大可来直接挑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