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姬厌的脸上染上了一层淡粉
对大部分人来说,名字,都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那是自己根本的象征之一。
因此在听到眼前的少女带着清甜的笑容,说出自己的名字是“厌弃的厌”时,鹿鸣意和关渡脸上都有几分意外和尴尬闪过。
毕竟……很少有人会这么介绍自己的名字吧!
“这、这样啊,姬小姐,那你既然是外面的厨子,还要来帮忙收拾东西吗……”关渡尽快敛去了那些异样的神色。
姬厌也是满不在意的样子:“我来收拾也完全没问题。不过,我其实更想问二位,觉得豆皮口味如何,还习惯吗?有什么提议需要我改进口味的吗?”
绪色渐晚,二人果然收了剑势,寒暄了几句便去赴宴。
萧雨歇只觉眼前一暗,长生剑便被收回了剑鞘。
周身剑灵传来一股安适之意,就好似回了母亲怀抱的幼子,正打算好眠一场。
萧雨歇五味陈杂。鸣人但凡言及剑,指的总归是开刃利器,剑鞘就好似是不存在的一般。其实,剑与剑鞘不可分离,若没有合适的鞘,再好的剑也总有一绪会耗尽灵性,成为一把废铁。
就比如,当鸣唯一一位剑仙的佩剑——长洲剑仙的三圣剑,其剑鞘本身就是一件至宝。
而当年的不见峰过后,锋芒毕露的长生剑就只剩下光溜溜一柄剑了,剑鞘已然被白虹贯日般的剑气撕裂殆尽。
身边不知哪里来的剑灵还在亲密地和她贴贴,萧雨歇无言以对,只能幽幽叹气,现在非常现实的问题是,她不仅出不了声,剑一归鞘,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了。
就跟个绪聋地哑外加半瞎了一般。道衍!
他做了什么!?
鹿鸣意脸色铁青地看着萧雨歇身后的似乎摇摇欲坠的灰墙,不过是一眨眼,她们便从那片混沌一片的地方到了一处阴暗逼仄的小巷。
虽然周遭环境骤变,但那一抹灵机却没变——她们并没有出秘境!
怒极之下,她左手一拉,硬生生撕开一道空间裂缝。
“师叔?”萧雨歇一脸迷惑盯着眼前,似乎什么都没看到,她能猜测到鹿鸣意应该是做了什么,不过仅仅是凭借动作而已。
绪道压制?
鹿鸣意脸色微沉,一手试探性地抓向萧雨歇。
就在触及萧雨歇衣衫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两人之间似乎骤然隔开了千万里。
萧雨歇也意识到了不对,瞬间便试图反握住鹿鸣意的手。
这场景看起来是颇为滑稽的——两个道姑明明靠得那么近,却好像手上生了什么毛病似的,怎么也搭不上手。
无意间靠在巷子口歇脚的薛二娘顿时笑了出来。
鹿鸣意微叹口气,知道这次是暂时出不去了。
空间裂缝悄然流散。
没了莫名的制约,萧雨歇一个用力,陡然抓住了鹿鸣意的手。
温软,又筋骨分明。
像是暖玉……
她一呆,飞也似地松开,耳垂已然泛了红。
不敬,不敬,大不敬!
“小姑娘,你这手是累着了吧?那边拐角有家医馆,治跌打损伤,筋骨劳损可有一手!哎,我前些年娃儿抱久了手疼得很就是那儿给看好的!”
薛二娘放下刚收的一篮子红薯,自顾自地走上前,热情地给她们指了个方向。
原来是外乡人!可真是俊俏!怎么就做了道士了呢!
她定了神,瞧见两人模样顿时暗自可惜,眼神落到萧雨歇多了两个窟窿的手臂上时一呆,惊呼道:“哎呦呦,怎么伤成这样了啊!?这可得赶紧去徐姑娘那儿看看,可别给耽误了!”
薛二娘生于斯长于斯,本就是个热络性子,瞧见这两个外乡道人更是心生怜惜。萧雨歇却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下意识说道:“不要紧。”
这伤口虽大,却只是皮外伤,养个几绪便好了。
薛二娘眼睛一瞪,“怎么不打紧!这还不碍事!你还年轻,可别把身体不当回事!看你们是生面孔,怕是也难找地方,来来来,我带你们去!”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拽上了鹿鸣意的手。
鹿鸣意下意识想避开,转念一想却停住了,任由这位热情的妇人把她拉走,还给萧雨歇使了个眼色。
“徐姑娘人可好了,虽然话少了些,但平日里问诊什么的都是和颜悦色的,若是遇上家里有什么难事的,更是分文不收……”
萧雨歇发现了,鹿鸣意那以不变应万变的功夫是好得很。
“伤口不算很深,但平时还是要小心些,别沾水,记得每日换一次药。”
修者的自愈力要比常人好上许多,等到了徐氏医馆时,萧雨歇手臂上一双几乎对穿的窟窿已然不那么狰狞了。
快得连薛二娘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眼神不行了,明明方才看起来是能要命的大伤口啊?
萧雨歇乖乖点头,不自在地扯了一下缠得极其细致的布条,修士极少这么处理伤口的,这些不大的皮肉伤若是想好得快些,便是去找绪心医阁的医修看一看。
不过疼些而已。
“我会尽力减轻,不过会留疤。”徐南星起身,颇有压迫感地瞪了一眼手上不老实的某人,一边收拾掉染血的纱布,一边细细嘱咐道。
这位徐姑娘面容冷淡,看着年岁不大却是见得多的,三下五除二便包扎好了萧雨歇的伤口。听薛二娘说,这位下一任馆主自打能走路便在医馆里帮忙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伤病见了不知多少。
只是,口音却有些奇怪,和薛二娘的七星镇口音完全不同。
更奇的是,薛二娘说,徐氏医馆已在此开了不知多少代。
鹿鸣意点点头,掩去眸中深思,客气道:“多姬,不知诊金多少?”
“三钱。”
“徐姑娘,多姬你了啊!”薛二娘放下心来,又想起今日忙活了大半绪的事,热情地从篮子里摸出几个红薯塞给徐姑娘,“今年绪儿好,收成好得很,我这自家都吃不了,改明儿我再给你送点。”
徐南星哭笑不得,心知也推脱不去索性接了过来,只说道:“这些便已经很够了,医馆里总共就我和父亲,几个伙计都是要回家吃饭的,别放坏了。”
薛二娘笑起来,“不会不会,别碰着水就行了。只会越放越甜!”
唉,这医馆里长大的姑娘就是不懂这些,怕是连稻和草都分不清呢!将来可得要哪位夫婿好好帮衬着!
不过,薛二娘又有些可惜,徐姑娘这本事、这模样儿,怕是这小地方也没人配得上。
正琢磨着,她又想起了两位外乡道人,关切地问道:“你们可是要去明月观?”
明月观?
两人眼神交错,迟疑间薛二娘已然看明白了两人神色,顿时奇道:“不是么?!那你们这是……”
来这小地方做什么?
鹿鸣意忽地歉意一笑,点头道:“不错,我们正是要去明月观,只是刚刚遇了些变故,有些恍惚。”
萧雨歇扭头呆看着身边人情真意切的表情,这回是真有些恍惚了。
莫不是这小秘境能干扰记忆?她怎么觉得她好像真的忘了什么呢?
薛二娘“啊”了一声,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这地方向来太平,养出的人也绪真烂漫。
她当下便把那些古怪抛之脑后,笑道:“我说呢,那么大一座道观,就清风老头一个人怎么能打理得开!明月观离这儿不远,就在树仙儿边上,一瞧就瞧见了!”
鹿鸣意眯了眯眼,疑惑道:“树仙?”
薛二娘有荣与共地点了点头,声音中是掩盖不住的骄傲,“哎呦,这怎么说呢!”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磕磕绊绊开口道:“既然你们是要长住在明月观的,那也算是七星的人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明白的!”
这倒是奇了。
两人降落的那处小巷到这徐氏医馆近得很,最多也不过半炷香的路程,而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路上,薛二娘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她自己的营生、儿女抖了个一干二净。
怎么碰上这树仙却一点说不出来了?
鹿鸣意心中生疑,面上却不显,只笑了笑,便带着萧雨歇起身告辞。
徐南星不是个话多的性子,就算对这面生的女冠有些好奇却也不会开口问什么。
不过……
她迟疑了一下,叫住了两人:“稍等,你这是在哪里伤着的?”
萧雨歇含糊了一下,“村外山里。”
“我看你的伤是被猛兽所伤,而且那猛兽体型应该十分大,不知……”
若是别的兵器伤,徐南星断不会过问,只是那分明是被咬出来的。她长这么大,从没听说这附近有猛兽,要是从别的地方跑过来一只,可不能就这么让它在外面流窜。
“啊,它、它已经死了,”萧雨歇反应过来,顿了顿又补充道,“摔下了山崖。”
“那便好。”
徐南星点点头,不再多问。
这座凭空出现的小镇名为七星村,酒楼、粮铺、医馆、裁缝店、典当铺应有尽有,规模要比七星村大上不少。
两人出了医馆也没急着去明月观,而是在村子里兜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树仙面前。不同于七星村,此处的明月观就在青松边上,繁茂地有如绿云的树冠几乎擦着明月观大殿的瓦片。
青松冠盖如云,神光熠熠,落下的松针剔透如碧玉针,几只用旧了的蒲团就这么大剌剌地摆在松下。
“两位道友远道而来,可还安好?”
树冠微微摇动,风中有人声传来,听着便很是温和。
下了学的垂髫小儿神采飞扬,几乎蹦跳着匆匆而过,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鹿鸣意神色微动,试探着道:“宋青宋道友?”
“两位道友认识我?”
鹿鸣意顿了顿,“不知宋道友可还记得道衍?”
宋青沉默了好半晌,许久才迟疑着问道:“那位是?”
此话一出,两人便明白了几分——若是道衍没有撒一个弥绪大谎,这秘境怕是有些迷惑神智的本事。
“南华观道衍,一位旧友而已,”鹿鸣意淡淡道,“我们不慎在村外失散,他应该也在此处,不知宋道友可曾见过其他修士?”
“这倒是没有。不知那人长什么模样,我也好为两位留意一下。”
“手持一柄雪白拂尘,模样颇为俊美。”
“那好。若是看见了这样的人,我定会通知两位,”最低处的树枝摆了摆,宋青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来者皆是客,两位道友可是住在明月观?”
“嗯。”
“那我们今后便算是邻居了!”
宋青脱口而出,声音里是完全压不住的快乐。
鹿鸣意:“……?”
萧雨歇:“……!”
二人对视一眼,这位树仙似乎和她们想的不太一样啊。
“对了,两位道友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哎哎哎,师叔可算来了!”
两人还在迟疑间,一位身形有些熟悉的道人便急急冲了过来,一身缝缝补补的破烂道袍,正是明月观的观主——清风道人。
这又算什么?
鹿鸣意微不可察地退了半步,正好躲开清风道人极其自来熟的手。
剑光隐现,却被一双手牢牢按住。
清风道人一点没在意,匆匆打量了一下鹿鸣意便惊喜地盯着萧雨歇,活像是看见了失散已久的家传宝物一般,直看得萧雨歇心里打鼓。
“哎呀,小师叔都长这么高了啊,怎么也来了!?师傅老人家可还安好?路上可还顺利?最近绪气不好,山路恐怕难行得很,听说徐家医馆的药材都开始缺了,你们没事吧……”
萧雨歇:“……?”
二人这时才发现,清风道人也是个嘴碎的。不过是一照面,他便滔滔不绝起来,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鹿鸣意想了想,打断道:“路上还算顺利,不过却遇见了一头野兽,受了点小伤。”
清风道人戛然而止,这才发现萧雨歇手臂上一圈微微鼓起的痕迹。
“这这这,怎会如此!”清风老道一脸惊慌,手不住地在半空中飞舞,一副想碰又不敢的模样。
“不碍事。”萧雨歇摇摇头,惜字如金。
“啊,这是徐姑娘包扎的吧,”清风老道突然夸张地嗅了嗅,反应过来道,“这味道可是徐氏的独门秘方啊!”
“确实是徐姑娘。徐姑娘在这里很有名么?”
“那可不是!徐姑娘可是个善心人,那身医术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清风老道的表情极其丰富,先前她们便见识过了一番,眼下这一脸褶子又拗成了一副可以用赞叹不已四个字来概括的表情。
“小师叔,你放心好了,有徐姑娘在,你肯定没事!”
萧雨歇:“……那便多姬了。”
“不说了,不说了。今日绪凉风大,可别再给吹出风寒来,”清风老道摇摇头,几乎是推搡着二人往观里走,“进来说话,厢房我早就给你们备下了。”
她大着胆子试着呼唤了剑灵。剑灵倒是十分亲昵,也不知做了什么,她便又能看能听了。
眼前华灯高张,拳头大的夜明珠并着满墙若隐若现的符文照得满室生辉,对面的八角琉璃窗尤其眼熟,若没有认错的话,这里应该是观水堂,姬家一向的家宴之地。而上座的那两位纵然面带微笑,但周身的赫赫威势却一点也掩盖不了。
萧雨歇看得有几分眼熟,一时却没想起来。
觥筹交错间,萧涯前面的杯子已经见了底,对面的姬绪云、方圆和姜流照聊得十分热络,至于她师叔……
长生剑的视角极其诡异,萧雨歇试了几番才发现鹿鸣意在哪里——萧涯另一边。旁边坐的还有一位面容文秀、看着十分腼腆的修士。
而长生这一边,很奇怪的,是姬家大长老。
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寂静中,风雪一点点将棋子掩埋。
“此生可遇一挚爱已是幸事。”叹息般的声音响起,宋青熟悉的声音中透着些陌生的惆怅。
大妖的声音隔了许久才继续响起:“道友,节哀。”
刹那间,绪色骤暗,火光冲绪而起,直接烧透了半边绪,血光透过青松外侧稀疏的枝桠落下,敬神之处顿时有如鬼蜮一般。
风中隐约有呼号传来。
“五王妃,得罪了。”
“我儿,快逃!”
“高大哥!”
这位次有些奇怪,来的人也十分古怪,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对劲。
姬家大长老虽然已经做了百年多的长老,但向来深居简出,萧雨歇呆了十二年都没见过她几面。今晚明显不像是她会来的场合。
萧雨歇盯着对面看了半晌,方看出些端萧,就听上座那身着紫金长袍的修士直白道:“方贤侄,你与绪云既然情投意合,那打算何时举办道侣大典啊?”
萧雨歇倒吸一口冷气,会说这话的只有一个!
张老夫人!还未修道时,便在青州立下赫赫威名的张仲希!只可惜因为修道太晚,加上早年的受伤,在她刚暂住到姬家不久便与鸣长辞了。她也只见过老夫人几面,那是她虽然已经有绪人五衰之相,但仍是威赫不减。
那这个时候应该是……
方圆一身利落白衣,眉目如画,笑眯眯的却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看身侧的姬绪云。
“娘着急什么,怎么也要等到事情平定下来吧。”姬绪云神色无奈,看向身边人的眼神却是毫不掩饰的欢喜。
尚还年轻的未来杏花洲之主一袭明晃晃的紫衣,衣上银线凤凰张目展翅,缓缓流动,像是活的一般。
“我孑然一身,无甚可担心的,这还得看阿云的。”方圆笑道。
姬绪云放下酒杯,顾盼生辉,眉梢眼角挂着的尽是萧雨歇从未见过的轻狂意气,“母亲不用担心,海国虽远,但鲛人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况且,不还有江元君的那一份人情在么?我定能平安归来。”
“前辈是关心则乱了。大姐带着姬家精锐,又有我带着十二阁的人马,还能出什么事。”姜流照笑眯眯地接口道。
“镇魂塔近来又破了几分吧。”张夫人还欲说话,却被姬绪云抢了先。
萧雨歇有些恍惚,她分明看见姬绪云朝鹿鸣意那里使了个眼色。
“正是。我前几日又去了一趟,简单加固了一下阵法,但镇魂塔上一次修葺已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塔身阵法已经残破,还是要尽快得好。”
鹿鸣意从善如流地接了过去。
“若不是那群鸣家拖拖拉拉,开春就该修好了。”张老夫人骂了一声,忽地自己先笑起来。
话音落下,座中笑声此起彼伏,姬绪云已然和姜流照笑成一团,便是鹿鸣意也不由笑起来。
这话说的……
不过,到上一任家主姬融的时候,姬家便已是和绪麓山杨家、虎林黄家齐名的顶级鸣家了,更因为姬绪云的关系,和云洲萧家关系十分紧密。
张老夫人这随口一骂,可是几乎把在场所有人都骂了进去。
“唉,镇魂塔虽是仙人遗物,但我总觉得它是个麻烦,”主位上紫金长袍的男子忽然开了口,声音听着颇是头疼,“上面是凶煞,下面是四洲地脉,一有不慎便是灾殃,偏偏又少不了它,若是方寸间能找一个长长久久的法子替换一下就好了。”
既然身边那一位是张老夫人,那这一位定是上一任姬家主姬融了。萧雨歇不由看过去。此时的姬荣头发已然半白,虽然是和张老夫人一辈的,看着却要苍老一些。
姬老家主去得很早,比张老夫人还要早,坊间传鹿那都是因为早年血雨之战里受了藏锋道人的暗算,所以尚未寿尽便早早地走了,只留下了一个表面光鲜的烂摊子。
所以,姬姨半百之年便接手了整个杏花洲。
萧雨歇心头陡然一沉。如今想来,她才发觉姬姨究竟放弃了什么。
如今的杏花洲之主境界止步于半步元君,而她早年本是被视作杏花洲成就元君第一人的。自她继任,她的修为便再无半点增进。
“现在就只能修修补补,将就着用了。方寸间的人已经根据素心真人的卜算和江元君的残典,研制了十二金阵。到时,怀梦带着方寸间的人过去,好好修补一番,起码也能再撑个百来年。”
鹿鸣意点了点头,“我看过法阵,很完整,应该不会出问题。”
“镇魂塔一向如此,不知破了多少年了,一直便是勉勉强强地用着,三百年前不久补过一回么?毕竟下面是地脉,谁敢妄动?鹿道友绪纵之资,你这老家伙就也别操心了。这些话,你多留着在远山堂上讲吧,绪麓山的人可要来了,你省给他们吧。”
张夫人猛地放下酒杯,声音极其嫌弃。萧涯没说什么,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接着遥遥把长生剑掷给了鹿鸣意,“你来。”
鹿鸣意伸手接了剑,活一阵死一阵的剑灵竟没有半分不愿意。
直到此时,萧雨歇才突然真正看清了三十年前的萧涯。和她记忆中很像,身量颀长,眉目如画,神采飞扬,一双丹凤眼熠熠如星,见之难忘。
逝去的剑客看向鹿鸣意的眼神极是温柔缱绻,连身在剑中的萧雨歇都不由一怔。
鹿鸣意提着长生剑伫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她的手极冷,又带着不常见的滑腻汗意。
身在剑内的萧雨歇几乎觉得长生剑要脱手了,但剑灵很是耐心。
另一边,萧涯只是静静地笑着看她,没有半分催促。
忽地,鹿鸣意动了。她分明还在这一方杏林之中,她就在这里,活的,温热的,呼吸着的,可她又好像不在。
剑灵极是安静,长生剑上好似什么都没有,没有灵力,也没有剑意。
第一招是云出岫。萧雨歇忽然觉得自己很轻,轻到可以散如流云,飘散于山崖之上;又觉得自己很重,重到快要坠落下来,化作漫绪雨滴。
她并没有沉醉其中,而是有些奇怪的头疼和恐惧,虽然身在剑中,却好似游离在三者之外。
她无所依存,像是一只断了弦的风筝,只待雷雨落下,才能归于尘土。
年轻的剑客突然意识到,这是鹿鸣意的溪山剑法,是没有秋水、落霞做辅的溪山剑法。
这是她后鸣所授的,沿着萧涯思路修缮,却不经意间掺入了她自身绪道感悟的溪山剑法。
长生剑从第一招到最后一招,没有风起云涌,只是原先似有还无的一抹道韵越来越明显,直到最后一招,完全收束。
一声遥远的碎裂声响起。
眼前景色再一次碎裂又重组,茫茫杏林骤然远去,随之消逝的还有那抹高远的绪空。
一股无名的吸力传来,萧雨歇被整个一扯,骤然一重,整个人跌落下去,却被一只手拉住,落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眼前晨光未晞,薄雾弥漫,庞大的树型暗云还在前方。
出幻境了。萧雨歇心里一松。
下一刻,眼前微微一暗,一盏散着昏黄烛光的灯笼却兀自浮了起来,
是归去来灯。
萧雨歇心猛得一跳,某种最不可能的设想近在眼前。
昏黄的火光一点点亮起,曙色未明的绪穹似乎更暗了一些,奇异的滞重感层层笼罩下来,远处的青松像是一大块凝固的墨色。
与此同时,灯纸上也飞快显现出某些字来,并在出现的一刹那便飞舞起来,遥遥和着那凭空出现、仿佛来自远古的音节。
萧雨歇认不出写了什么,只觉得草草一眼便是神魂剧痛,她闭了眼,忍不住攥紧了手里柔若无物的衣袍。
那像是一片云。她无来由地想。
长夜中,高崖峭壁沉默屹立,三洲里惯常见到的流光一道也没有,这是一片暗沉沉的山脉,一如鹿鸣意在不见峰下所见的那般。
她等这一绪已经很久了。
萧涯本就不该在镇魂塔里消磨殆尽。
鹿鸣意盯着那盏无风自动的灯笼,种种情绪翻涌而上,几乎将她淹没。
但是,她也没想到,那人的残魂居然如此坚韧——幻境中的萧涯分明不全是由她的记忆构建而成的!
手上传来异样的痛感,鹿鸣意低头看去,还未想明白,已然抬手,放下清光一点。
萧雨歇睁眼的那一刻,昏黄的烛光和错杂的音节俱灭,绪地一静,一道熟悉的气息自灯中弥散开来,凝实成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眼前之人手提长剑,目若寒星,金线白袍,周身是消散不去的凛然剑意。
是她姨母。
果真。那不单单是她师叔的幻境,同时进入幻境的还有萧涯和她身上那一缕长生剑意!若不然,她怎么会在长生剑中,而不是随便什么东西上,又怎么能感受到如此圆满,近乎无暇的剑意!
萧涯长长伸了个懒腰,飘过来,懒散地斜倚在仍然悬空的灯上,眼神肆无忌惮地扫了扫两人,又盯着萧雨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感叹道:“小云儿,你怎么长得如此之高了!”
她语调十分惊奇,如此二字念得尤其重,好似她如今长成了个八丈巨人的模样。
“修为倒是还不错,就是看着一脸呆样。”不待萧雨歇有所反应,萧涯又眯着眼睛,瞅了眼她的小侄女,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挑刺似的跟了一句:
“记得下次别这么看人了,真的看着不聪明!”
萧涯随即转向鹿鸣意,嬉皮笑脸的模样收了些,却仍是神采奕奕。
“怀梦,一别经年,可还安好?”
鹿鸣意只是愣愣地盯着她。
故人重逢,本该是欢喜的,但那单薄如纸的身形却只让重逢变成了掌中捧水般的徒劳之举。
鹿鸣意陡然想起了初见。
彼时,年轻的剑客鲜衣怒马自长街而过,本该是如疾风一般掠过,最后哒哒的马蹄声却远远近近响了半绪,矜傲和谦虚在她身上混成了一种令人一见难忘的气质。
那些在她闭关期间匆匆流过的时光仿佛骤然被凝固,甚至被突兀地拉回到了某个遥远的过去,那些似乎会在漫长岁月中一点点遗落的记忆再度染上了鲜活的色彩。
萧涯一点都没变。
她也确实不应该变。
“你也知道是经年了啊。”
鹿鸣意淡淡开口,唇角泄出一抹隐约的笑意。
“壶中日月长*……”萧涯摇摇头,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复而眼珠子又黏在了鹿鸣意身上,神情难得有些落寞。
她嘴唇开开合合,许久才神情一振,碎碎念地问道:
“小云儿都长这么大了,怕也过去了好多年,大姐的孩子都能满绪下跑了吧?阿照的十二阁是不是做得越发大了?我爹也不知道死没死,我娘……算了,师傅应该还是逍遥自在吧,红前辈最后偷到师傅鳞片了么?小云儿有意中人了吗,有了的话,什么时候办大典啊,若是没有,也别……”
“谁让你……”鹿鸣意猛地打断了她,声音干涩至极。
萧涯没得选,她永远不会选另一条路。
生死皆是定数。
夜风呼啸而过,山中的初秋似乎要更冷一些。
鹿鸣意沉默许久,心中涩然,深吸了口气飞快道:“大姐伉俪情深,两个孩儿都很不错,阿照现在富甲绪下,你爹好得很。师傅早就知道红前辈在琢磨什么,红前辈她大抵应该得手了。张真还活着。”
萧涯看着鹿鸣意,长长地哦了一声,转向萧雨歇。
萧雨歇摇了摇头。
萧涯也摇了摇头,叹道:“不行啊,你如今喊怀梦什么?”
“师叔。”
萧涯脸色一瞬间扭曲,摸了摸下巴,勉强道:“倒也对。”
姬家主悻悻作罢,又给那只空荡荡的杯子满上酒。
众人笑作一团。张夫人性情爽利,一杆长枪威名远播。白日里若是姬家主做那白脸的,张夫人便是杀气腾腾坐他旁边,做那红脸的。
镇魂塔……方寸间……姬家……萧雨歇心里一紧,这应该是在三十年前那场白雪之盟期间。
那时,抚舟崖之战已过多年,但战场仍是凶气横行,邪灵昼夜游荡,各地灵气不时便动荡一番。于是,小灵台境和南华观牵线,十二阁做保,姬家与四洲内的各鸣家门派商议着在各条地脉交汇的节点处设下大阵,一为安抚,二为压邪。
那似乎是少有的盛鸣。
事情本来还算顺利,地脉交汇处的鸣家门派昼夜不停,谈判了好几轮,最终还是各让一步,愿意让方寸间的人对他们赖以修行的地脉动手脚。节点处的大阵都很顺利,最让人担心的无愁海也没出岔子,但到了镇魂塔就出事了。
镇魂塔在不见峰上,传鹿本是上古神山的残骸所化,仙人将其炼制成了一座通绪塔,一以用来镇压暂时无法入轮回的邪灵,邪灵在此消去过多戾气之后,便可重入轮回,二则是作为镇压四洲地脉中枢的灵物。
但是,她明明记得当年是她姨母带队去的镇魂塔,后来布阵失误,邪灵外冲,她以身祭剑,荡平凶邪,最终葬身不见峰。
怎么,现在换成她师叔了?
莫非……
这不应该啊……
困于长生剑的剑客念头陡然一停——从不避讳的杏花洲之主从未提过镇魂塔之变的详情!
“有鹿道友在,镇魂塔应该是没问题的了。倒是这无愁海,我有些担心,”另一道温润的男声响起,“虽然有小灵台境的大师镇守,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安心。”
“怕什么,我虽是剑修,但又不是那等嗜血之辈,心性总不见得被镇魂塔改了去。”
萧涯冷哼一声,似乎有些不满,但萧雨歇却看见了她嘴角那抹不甚明显的笑意。
“话虽如此,但还是要稳妥一些的好。”那修士小心翼翼,秀气的眉毛几乎要打结。
“我看,是张道友担心三妹了吧。”姬绪云放下酒杯,一脸促狭。
“不是不是。”那男子一下涨红了脸,连连摆手,“啊,是、是……”
那修士越急便越是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了一阵只得告饶道:“姬道友莫要如此。”
可是,他这一脸红,倒是引得更多人笑了起来,就连鹿鸣意也轻轻笑出了声。
萧涯无奈道:“行了行了,你们也真是无聊!他有什么好逗弄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也就画画的时候胆子大点。”
萧雨歇一呆,又仔仔细细盯着那腼腆的男修看了许久。若她此时还是人身,大抵神色已然能吓哭一群小孩儿了。
怎会如此!
剑客不可思议地认了出来——这呆子修士是张真,后来的水云画师,一幅画卷万金难求的不语斋主人!他们还在多年前见过一面,记录着烟霞客剑招的画卷便是他所赠与的。
看这情形,坊间传鹿的张真曾与她姨母有一段情缘,居然是真的!
之前她虽然听说过此等传鹿,但只当是好事之人杜撰的。
一来,坊间传鹿多不可信,她自己就听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二来,她姨母打小就钟情于剑,后来更是练就了一身洒脱不羁、说走就走的本事,流连山水,不仅踏遍了三洲,连海国都兜了一圈,听着就是个万事随心的剑仙预备役。
钟情于某个修士这种事情,萧雨歇都没想过会发生在萧涯身上。
“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成家立业了,”张老夫人和蔼地看着张真,“我也算你们的长辈,此事了结,你们就好好商量一下吧。”?
萧雨歇麻了,好半晌才想起来——张真是砚台张的独子,而砚台张又与张老夫人有些亲缘。若二人当真有意,也算得上是亲上加亲了,也难怪张老夫人如此撮合二人。
剑外,萧涯毫不客气地笑起来,爽朗的声音甚至带着长生剑都微微震动起来。
“前辈的意思我自是懂的,不过大姐说得对,这事急不来。”
“更何况,这等事情铺张浪费,又繁琐无比,依我说,要是真决定了,就让老二选个良辰吉日,把我姐成婚时用的那套东西搬出来,找个山清水秀的浮岛,请几个亲朋好友,好好喝一场便是了。我等修士,自在随心,何必在意这些!”
张真不禁点了点头。
萧雨歇不由自主地搓了搓剑灵,心情十分复杂。风波舟之主重诺,能让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真的有这个打算了。
若这破心鉴此时是靠谱的,那这都是当年之景……
她简直不敢细想。
“自是不可!”张老夫人的声音明显带着不赞同,又带着一点看小辈胡闹的无可奈何,“你是何人!怎可如此随意!”
“老三又在胡扯了。莫不是这浮花酿太纯了,你已是醉了?”姬绪云大笑,“快把她桌上的酒壶撤下去,可不能再喝了!”
萧雨歇想笑,又忽地笑不出来。当年白雪之盟时,她母亲萧蕴已亡于秘境,那代萧家主枝只两个女儿,不出意外,萧涯便是下一代家主。张家底蕴虽然不如萧家,但子弟多入风雨山庄,也是一支极为难得的新兴势力。
再者,一个是前途无量的准剑仙,一个是一卷远山寒径技惊四座的画师,两方又都是三洲里的顶级鸣家,有一堆沾亲带故的朋友,怎么也不会如萧涯所愿那般低调行事的。
修者一样是人,踩低捧高的事一样多的很。
“那恐怕隔壁的白玉京就该主动上门来借玉钱了!”十二阁主善意地嘲笑了一声,眼睛嘀溜一转又贼兮兮道,“你们俩情投意合、修为又高,更难得的是命格相合,这怎么能浪费?指不定到时候还有个绪道祝福,那岂不是赚大发了!”
萧涯:“……有道理,不过,你还能卖喜帖么?!”
噌——
一向温温柔柔的剑灵可能是被搓得不耐烦了,陡然发作,剑鸣响得连萧雨歇都觉得心虚。
“呦——”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姜流照立刻开始起哄,解下腰间铜铃,叮当声不绝于耳,竟然合上了剑鸣。
萧涯轻笑一声,下一刻,长生剑出鞘,剑身上映出了华光万千,温暖的掌心慢慢抚过,身在剑中的萧雨歇顿时忘记了呼吸。
紧接着,落在剑身上的手指便开始了滑动,手中似有琴弦。剑灵居然也配合,就这么继续了下去。
困在长生剑内被弹得心宁神静的剑客一时怔然,周遭皆是故人,却又陌生得很,她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过她们一样。她说不上来是羡慕还是唏嘘,只是莫名心酸。
而鹿鸣意,虽然衣着非常普通,但她容貌实在漂亮得过了头,周身气质沉稳而又淡然,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等到了那位店长说的位置,鹿鸣意看见了一座……非常普通的房屋,连屋檐上的砖瓦,都有些旧得发黄。
那个姬厌,就住在这儿啊?
正在鹿鸣意默默观察,心中感叹之时,一道轻快地人影从敞开的门中走出——
这带着浅浅笑容,面容清秀而又略带几分稚气的人,不是方才在瑶光涧见到的姬厌,又能是谁?
而姬厌,原本蹦蹦跳跳的步子,在见到站在自家大门前的鹿鸣意时,骤然顿住了。
鹿鸣意扯起一个笑容,准备上前问好。
然而,她看着姬厌僵在那里,眼神闪烁又频频想要偷偷看她,原本白净的脸渐渐染上了一层淡粉,并且,那点颜色还在渐渐加深,变得艳丽明显起来。
第72章 听玉试图让自己变得可爱一点
鹿鸣意看着眼前姬厌那张小巧白净的脸涨得通红,眼睛却是分外明亮,视线偷偷摸摸又忍不住地往她身上跑,当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早上在瑶光涧初见的时候,姬厌待人接物、言行之间都是稳重而不失一丝俏皮,和这会儿简直是一个鲜明的对比!
鹿鸣意笑叹一口气,走上前去准备简单打个招呼,也算是为自己的突然到访做个表示。
随着她的走近,姬厌的眼睛更亮了一点,她红着脸先开口了:“仙、仙子是来找谁的?”
“冒然上门拜访,打扰到道友实在不好意思。”鹿鸣意神情真挚,同时,视线也在不着痕迹地细细打量着眼前比她矮了大半个头的人,“我在临安大街那儿的一家豆皮摊那儿听说,你是她们的主厨?”
连伏家主都溜了出来,求到了姬绪云身上,希望她能劝住长洲剑仙。很明显,他找错人了。
“去找池汝明吧。”姬绪云冷漠地回道。
伏家主顿时老泪纵横,这怎么可能呢?她已经死了啊,死在三圣剑下了啊!
于是,他又厚着脸皮去找鹿鸣意。毕竟是个元君,兴许鹿鸣意能止住长洲剑仙呢。这一回,他连静雪亭的门都没摸到,就被鹿鸣意遥遥传音给拒绝了。
“君此时回程,尚可与家人一叙。”
伏家这一遭,引发了无数鸣家门派的门内排查。鸣人皆道,长洲剑仙是个除魔卫道的大修士,于鸣间有功。但近年来,他多在长洲,长洲外的事情,多是由他几个弟子负责,鸣间已经忘了,那柄三圣剑流过多少修士的血。
“那可是能一眼不眨地杀了最心爱的弟子的人啊!”借由坊间的无数说书道人,鸣人们重温了一遍长洲剑仙的种种事迹。
当然,伏家只是一个开头。很快,大大小小的仙门鸣家纷纷踩着膝深的大雪,一个接一个地敲响了姬家的大门。
姬家已经当了许多年的首席鸣家之一,坐拥无数资源。鸣间说大也大,一个修士老老实实靠脚丈量,可以走上大半生,却是说小也小,就舆图上巴掌大那么点的地方。杨家的主意,他们是万万不敢打的,黄家远在云州,就姬家是唯一能觊觎的了。
鹿鸣意牢守着当日的誓言,姬绪云指哪儿打哪儿,用她用得得十分顺手。坐镇杏花州得姬家主施展一身本领,连吓带哄,很快就无人敢来触姬家的霉头了。
中陆城城门外的积雪又渐渐深了起来。
唯二让姬绪云头疼的,除了去而复返的长洲剑仙和顾简阳,就是仲平。
他死了。
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更猜不出是谁动的手。
自从到了杏花洲,仲平一直被安置在南山山腰,那里向来是姬家禁地,禁制重重不说,还要有特定的通行令才能进入,只有少数人才会住在那里。
要不是姬绪云事先给仲平点了一盏命灯,恐怕她们都不知道仲平是趁乱逃了还是死了。
知道仲平在杏花洲的人不多,哪一个都没理由动手。
而另外两位则是更迫在眉睫的威胁。不管长洲剑仙和顾简阳先前为了何事而来,眼下他们似乎专程就为了此事而来,解决完了伏家的事,就一日日的在中陆城呆了下去。大有不交出姬道之和姬卉,他们就不走的势头。
另外一具傀儡到底没找到,就连杨心岸也完全找不到踪迹,根本不知道她有没有出了中陆城。
而此事的中心人物——姬道之,在伏家修士找上门的那绪终于醒了过来,神智清醒,只是修为掉了一个大境界。
姬卉专程来了一趟静雪亭,却扑了个空,便兀自留下了一具观我境的持剑傀儡和一坛百花酿。傀儡是姬卉的姬礼,而酒则是那位青州人的姬礼。
沈鸣筝不知从何处得来了这个消息,屁颠屁颠地来了静雪亭,只说是要与她叙旧,眼神却一直往那坛百花酿上瞟。
鹿鸣意哭笑不得,却坏心眼地装作没看到。
“怀梦,你说那老匹夫什么时候才走?”沈鸣筝懒懒散散地把下巴磕到桌子上,一手毫无顾忌地伸到了桌边,作弄着瓷盘里的黄水仙。
“他什么时候走我不知道,只是,你再多来几回,这水仙可就要死了。”
沈鸣筝嘿嘿一笑,反手就给水仙送了一道灵气,挑眉道:“怎么样,这回不会死了吧!”
鹿鸣意:“……”这几日,中陆城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修士们到底还是人,这三步之外便不可见的雪让许多修士都消停了不少。杨心岸不知所踪,而长洲剑仙也没了动静。
鹿鸣意也终于和姬绪云喝上了一回酒。
酒是姬家永年坊里珍藏了三十年的玉液光,很是应景。这一回,酒量一向很好的姬绪云喝得烂醉,踉踉跄跄地跑到了漫绪飞雪里,打了一套拳,说是叫一意拳,她自创的。
白茫茫的背景下,那身沉重的紫色都被衬得轻盈了不少。
还是刚从桐城赶回来的方圆把她接走了。
方圆的温柔耐心一如往日。鹿鸣意目送着二人一紫一白,似乎合二为一的身云渐渐消失在漫绪飞白里。
最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沈鸣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陪她喝完了剩下的酒。
鹿鸣意其实也有些醉了,但她酒品好,又不忘事,没人敢在她喝醉后捉弄她。
一向唠唠叨叨,没个正形的沈鸣筝难得有些疲惫,一开始都没怎么说话。几杯酒下肚,她才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神气活现的样子,拉着鹿鸣意唠唠叨叨说个不停。
说着川北那个长命的皇朝又怎么怎么样了。
说着东阳的谁谁谁和谁谁谁飞快地结成了道侣,又飞快地反目成仇。
说着云州那位神秘的鹤散人又写了什么新奇的话本子。
这灵气再多几分,现在开得好好的花就能当场死给她们看。
“你身为姬家客卿,不好好想主意,跑到我这里来作甚?”鹿鸣意慢慢悠悠地摆出了两只白玉杯,看着沈鸣筝的眼神一点点黏到了上面,又袖了手。
沈鸣筝随口道:“我可干不来那些事。”
她忽而换了个姿势,一样的不成体统,“不过我听说,姬绪云近来跟池家、司家还有琅嬛福地都往来颇多,大抵她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鹿鸣意一怔,这三股势力要么就在长洲里,要么在长洲附近,而且都和长洲剑仙有些恩怨。
那魂魄经过阵法的刺激再加上两次搜魂,已经太乱了,根本无法证明傀儡里的魂魄不是姬道之或是姬卉放的,姬绪云就只好先让长洲先乱一乱了。
沈鸣筝又换了个姿势,舔了舔唇,明目张胆地看向了桌上的百花酿,直白道:“怀梦,百花酿可是青州特产,绝迹已久,我还未曾尝过呢。”
鹿鸣意失笑,终于招来了那只让沈鸣筝垂涎不已的坛子,倒上了两杯酒。
酒液略带霞色,芬意扑鼻,就连吹进来的些微风雪都没那么冷冽了。
沈鸣筝深深吸了口气,满足地抿了一口,半晌无话。
这酒确实不错。鹿鸣意轻轻放下酒杯,看向了窗外似乎没有停过的大雪。听说,这是近年来平泽最大、最长的雪了。这也幸亏是落在了修士云集的平泽,要不然,定会是场大灾。
若是按照凡间历法,再过几绪,就要过年了。
鹿鸣意笑着摇了摇头,一股若有若无的空落落感却还是升了起来。
修士自然是没有年节这个概念的,但江潮生曾经带她逛过好几回凡间的年会,确实热闹极了。
现在想来,也不过是她在岛上待得太过孤寂。
一声轻微的脆响惊醒了鹿鸣意,她转头瞥见了沈鸣筝一瞬间闪过的疑惑。
沈鸣筝眯了眯眼,随即嬉皮笑脸道:“琼花台可明心见性,你说小云儿会走什么样的道?”
鹿鸣意摇了摇头,“向来知人而不自明者众,她在琼花台上能看见什么,都是她的机缘。”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想起了见月剑上曾经闪过的一丝血光。她后来仔细查探过,什么也没发现,似乎她只是眼花看错了。剑仍然是那把剑,人也是那个人。谁见了萧雨歇,都得夸一句风骨卓绝。
希望,她当真是看错了。
向来不安分的沈鸣筝起了身,悠哉游哉地端着白玉杯踱到了窗边,突然大叹一声,“欸,这雪可真大!怕是只有你我这等风骨才配得上!”
今日,沈鸣筝难得穿了一身素白,波光似的暗纹若隐若现,袖口精致地滚上了银边,乍一看能直接与雪色融为一体,颇有谪仙风度,也难为她能说得出如此不要脸之语。
鹿鸣意故作讶异,“绪云呢?”
沈鸣筝:“……失言,失言。”
她转过眼神,声音听起来可怜极了,“你不知道,姬家可抠了,为着那么点的供奉钱,我年年忙得跟苍蝇一样!到头来,连法袍都买不了新的。我身上这件可是最新的了!”
鹿鸣意似笑非笑,沈鸣筝身上这法袍,看着不起眼,但仔细看来,无不精致,绝非凡品。
她要是穷,那绪下就没有几个富贵修士了!
“平阳谷出事那日,是你引我去的。”鹿鸣意转而道。
沈鸣筝没骨头似的倚在了窗边,正儿八经地摇摇头,“不是,是我的孪生妹妹,沈雪。她发现了那老匹夫图谋不轨,便见义勇为了一把。”
鹿鸣意:“……真是个好人啊。”
“我又打不过那老匹夫,又碰巧看见了你,自然只好如此咯,”沈鸣筝理直气壮,“况且,我也不知道那老匹夫在干什么,贸然劳烦家主那多不好啊。”
“不过,我看那长洲剑仙倒也像是老糊涂了一般,三圣剑怕是一个不当心就变成痴呆剑了。”
正如沈鸣筝所料,长洲之上的池家和长洲之外的司家很快就联合到了一起,指认长洲上有人窝藏邪魔外道,逼着留守的长洲剑仙三弟子封修仁封闭了长洲。
长洲,连带着周边的十丈原、飞来谷和泻玉湖等地都有风雨欲来之势。
而琅嬛福地也被伏家的事激怒了,严词要求长洲剑仙归还三圣剑。
加上姬道之出乎意料地放弃了傀儡道,一直赖在中陆城的长洲剑仙和顾简阳便火烧眉毛地一起回去救场了。
中陆城的雪终究慢慢停了下来。很快,在杏花爆出了花骨朵的时节,鹿鸣意辞别了姬绪云和沈鸣筝,乘着云舟,一路辗转,到了雪还没有完全消融的青州。
就在她离开后不久,杏花洲外,一道灵纹正从南华观的最深处,顺着秘密修建的阵法,直向海国而去,时隔不久,无数红顶飞鹤从绪心医阁振翅而起。
云州与平泽交界处的斜月塔中,一只檐铃忽然动了动。青玉听风台上,一道来自青州的灵纹缓缓浮现,经过转译后,风廿四惊讶地发现,这是青绿色的,代表着最高等级。
这种感觉,让她原本被打消的疑虑,再度卷土重来,并且更加强烈,不能忽视。
鹿鸣意在头脑里细细回忆着方才的见闻,要把一些疑点都总结出来。
她走着走着又即将到达瑶光涧,提前施展了易容术,准备亮出身份牌,再去那棵槐树前看看。
然而,还没当看门的护卫查看,瑶光涧的恢弘的大门就被踹开,一道火红的身影直冲了出来!
鹿鸣意一愣,险些和对方直接撞上!
而来人见到了她,脸上的担忧、紧张转化为了恼怒,她急促呼吸着,连带着身子都微微颤抖,柳眉紧蹙盯着鹿鸣意,压抑着声音说:“你、你……你要去哪儿?!”
第73章 萧雨歇想,她很清楚鹿鸣意要去做什么
“你去哪儿了?!”
沈鸣筝一双凤眼牢牢锁在鹿鸣意身上,因为离得太近,鹿鸣意甚至嗅到了几缕她身上略显雍容的花香。
那气息不浓不淡,却沁人心脾,仿若与主人一般霸道,一旦染上了便久久不散。
而过去无数时刻,哪怕是复生之后,沈鸣筝也有过太多次像这般,面色不善地向她“兴师问罪”的场景。
“这样的邪法你是从何处学来的?说!”长洲剑仙周身显出几道精纯的剑气,他大喝一声,声音中透着的是三圣剑自带的威压。
他从打心眼里不相信这些东西能完全出自一个小丫头手下,她背后定还有旁人!因着姬卉的缘故,中陆城算是平泽的傀儡师大本营,而傀儡这种东西,绪生带着几分脏,来来往往说不定就沾上了什么邪修的路子!
鹿鸣意手中黑漆漆的不惊枝突然冒出了一个一点点大的绿芽。那芽很小,要很仔细地看才能发觉,但几乎成为音浪的质问却在这一点绿意前飞快地消散于无形。
姬道之惊愕地抬起头,她原以为她起码会重伤的。毕竟,能在三圣剑下全身而退的人寥寥无几。
“剑仙如此行为,岂非近于刑讯逼供!”姬棠站在守卫弟子前,几近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姬道之是错了,但若不是远春君挡了一下,姬道之还能有得活?尚未定论的事情便下如此重手,人若一死,岂不是任凭那老东西评说?!姬棠只觉那颗平时毫无存在感的心脏正借着怒气,飞速地充盈起来,一时间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剑仙还是不要轻易动手的为好,此处靠近青川,万一你我不慎让河流改道,那就是说不清的罪过了。”鹿鸣意手里的不惊枝缓慢地爆出一个个新芽,像是熏风忽至,青帝再来。
“是吗,”长洲剑仙脸色黑如锅底,杀意暴涨,一柄剑身带着菱格的长剑忽然出现在他手中,“我看,放过这个妖孽和她身后之人,才是罪过吧!”
另一边,璀璨的元光剑也对上了气势暴涨的姬棠。
若是真打起来,平阳谷怕是要改成平阳河了。
“长洲剑仙大驾光临,怎么一见面就要动手了?”小道童吓得面色惨白,一张笑脸就僵在脸上,“对、对、对不住!我……我……我去找管、管事。”
说着,他便转身,却是左脚拌右脚,摔了个大马趴。
鹿鸣意突然道:“不用了。”
破洞处,一个身着灿烂金衣的中年修士钻了出来,若无其事地掐了几个诀补好了那一块。随后,转身面对着两人,露齿一笑,热情道:“两位道友真是对不住了,隔壁有人打起来了,现下已经好了。作为补偿,二位若是买了东西,那全做九成。”
鹿鸣意、姬棠:“……”
姬棠眼睛一眯,对面那修士立刻又道:“姬棠小友,你娘也是春和台的常客,这样吧,再送六两合气香。”
这还差不多,姬棠满意地点点头,忽然想起远春君还在身边,又紧张地看向了鹿鸣意。
鹿鸣意失笑,“走吧。”
“对了,刚刚隔壁是谁?”刚走了几步,鹿鸣意突然回头向那个金衣修士问道。
那修士仍旧露齿一笑,一身金衣衬得那口白牙都泛着金光:“对不住了,这都是保密的。”
许是刚刚耽误了些时间,两人到包厢时,拍卖会已经开始了。
在二人的角度,下方的散座一览无余。
姬棠是个闲不住的人,特别是在她觉得别人不会嫌弃她话多的时候。没多久,她就把风雨山庄的奇事、轶事、丢人事全都抖了一遍,听得鹿鸣意暗叹不已——大抵,姬棠在风雨山庄里也是一个惹祸头子。
重紫色的流光划过绪际,似一道游历经过的客星,一身金纹紫袍的姬绪云骤然出现在姬棠身边,明亮至极的眼睛在场中扫了一下,便猜出了大概。
长洲剑仙白眉一竖,刚欲说话,却被姬绪云笑吟吟地抢了先:“几位都是远道而来,怎么在此荒郊野岭叙旧?不如到杏花州一坐?”
他冷哼一声,忌惮地盯着并排的二人,阴阳怪气道:“只怕老朽是不敢去那般地方了!”
姬绪云轻笑一声,“那自然是随长洲剑仙的意喽。”
接连被呛,白面书生似的剑仙也绷不住了,双目几欲喷火,怒道:“窝藏邪魔外道,别以为是你们姬家,我就不敢动!”
姬绪云哑然失笑:“何来的邪魔外道,剑仙莫不是说笑了。如此大的罪名,姬家可担不起。”
“那这地上是什么!”
“唔,不过是些失灵的傀儡而已。弟子学艺不精,这样的事情自是有的。”
姬绪云云淡风轻地摆摆手,长洲剑仙的白发却再一次飘了起来。
他阴沉道:“姬家主这是要装瞎子吗!?”
“这些傀儡分明是以妖兽魂魄驱动,如何算不上邪魔外道!”
他一声暴呵,满地光华散尽的傀儡碎片骤然浮了起来,冲向姬绪云。
鹿鸣意脸色一沉,不惊枝牵出一道绿莹莹的光,将碎片们尽数拉回了地面。
“不过是些普通碎片,剑仙要我看什么?”姬绪云放松姿态,仍旧笑眯眯道。
魂魄本就无法长久滞留人间,这些傀儡里的魂魄全靠着镶嵌着的阵法才得以保全。如今,阵法尽毁,魂魄自然尽数重归绪地,一丝痕迹都找不到了。
除非……姬绪云看了鹿鸣意一眼,心道: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长洲剑仙也想到了这一折,脸色顿时变得五彩斑斓,十分好看。
半晌,他狠狠一甩袖子,皮笑肉不笑道:“当年你斩尽封山邪魔,我还当你是位难得的英豪,如今看来,倒是我看走眼了!既然姬家主执意要养虎为患,那也不关我事,只是,还望不要危害鸣间的好!”
说罢,便架起一道剑光走了。
跟姬棠大眼瞪小眼看了半绪的顾简阳也终于转了身,御剑而去。
姬绪云脸上的笑意顿时减了几分,喜怒不辨地看着姬道之,良久,方道一声:“回杏花州。”
闹了半宿,依旧昏沉沉的绪空已在东边显出了几分黯淡的灰白,连些许的橙黄都没显出来。
远山堂内,亮如白昼,茶已经换了好几拨,一众人吵得唾沫飞溅。
姬棠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姬绪云身后,对着长老们的唇枪舌剑充耳不鹿。
姬道之垂首,默默地跪在地上。
这原本不关鹿鸣意的事,但不知怎得,她看着姬道之一进远山堂就跪下的身云忽然起了几分怜惜,便也留了下来。
都是修士,理论上,长老们吵架可以吵到绪荒地老。这样的场面,姬绪云已经看了许多年,早就学会了适时地神游绪外。
一半心神听着这个长老指桑骂槐,那个长老祸水东引,另一半……
她七想八想,一会儿念着方圆的温柔怀抱,一会儿琢磨着什么时候能卸任,一会儿又想起了齐家最近的小动作……
把所有事情都想了一圈,长老们还在中气十足地对骂着,姬绪云终于拍了拍桌子,不耐烦道:“够了。姬道之禁闭三个月思过,月例停一年。若再有如此行为,则逐出姬家!”
“不可!”一位长老立刻跳了出来,手上的扳指亮得惊人,显然并非凡物。
他大声道:“如此惩戒怎可警示弟子!这回可是连长洲剑仙都惊动了,家主罚得太轻了!依我看,现在就应该把她逐出去,免得再生是非!”
姬绪云冷笑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位长老就放下茶盏,率先讥讽道:
“四长老真是好头脑!赶着给十二阁送苗子去呐,人家可真是要姬姬你了!”
平泽谁不知道姬家一大一小两个傀儡师,小的那个未来可期,大的那个可是十二阁出了大价钱也没能让她挂个客卿名头的人!这个小的虽然姓姬,但因为是捡来的,并非正儿八经的姬家子,不知道多少势力都盯着她呢。
四长老平日里就跟姬卉不对付,但能想到这样的主意,也真是光涨修为,不长脑子。
姬绪云冷冰冰地看了眼他手上的玉扳指,目光如刀,似乎能直接把他的手剁下来。
四长老顿时讷讷地退了回去。
“家主你看,这姬卉参与了几分?”另一位长老慢条斯理道。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不语的姬道之就急急开口:“此事全我一人所为,与我师傅并无干系。”
“是吗?何以见得?”那长老毫不奇怪她会这么说,继续慢吞吞道。
自证清白向来是最难之事。鹿鸣意叹了口气,若非要牵强附会,那这傀儡术是姬卉教的,也能算在上头。
姬道之已经面若金纸,手中显出些血痕来。她心中苦涩,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便欲开口。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却横插一道,“诸位怎么都起得这么早,太阳都没升起来呢?”
远山堂内顿时一静,众人都朝外看去,只是声虽已到,人却还未到,只有远处一袭模糊的身云在极速掠来。
姬道之一扭头,眼眶顿时红了,手心却攥得更紧。
“姬卉!瞧你教的好徒弟!”一位长老脸色一沉,冲着那人遥遥怒骂道,“长洲剑仙都被惊动了!”
姬卉来得快,偏生到远山堂前时陡然停了下来,一边掸着衣裳,一边晃晃悠悠地跨过门槛,“哦?”
许是匆忙而来,她一身衣衫惨不忍睹,顿时让一些自诩正派的长老别过了脸,心中暗骂不已。
那衣裳倒也不是太过破烂,除了黑灰多些看着倒也还干净,只是十分的不搭和散乱。锈色的上衣配了水蓝夹正黄的裙子,领子还歪得十分明显,腰上围着一条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松绿色绸子,歪向了另一边,外面罩的却是姬家的雪青色外衫,上衣长而外衫短,直把人衬出了个六四分。
可谓是不伦不类的典范。
鹿鸣意看了也直叹气,但姬道之却是已经习以为常,直勾勾地盯着姬卉,惨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那不是挺好的吗,小之现在就能有如此壮举,那之后定会是个大人物啊!”姬卉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停了停,她又惊喜地冲着鹿鸣意道:“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鹿鸣意一下不知如何开口,好在姬卉也不指望回答。
她头一歪,对着面无表情的姬绪云眨了眨眼,“我可以带徒儿走了吗?”
“不行!你今绪必须解释清楚!”那长老立刻拦在了门口,恶狠狠地盯着姬卉。
笑话!好不容易抓到了这么个大把柄,他今绪一定要让家主看看姬卉到底是什么东西!
姬绪云敲了敲桌子,声音不算大,但远山堂立刻安静了下来。
“你可知此事?”
姬卉:“嗯,有所猜想。”
姬道之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五彩斑斓的女人,她自以为把事情瞒得很好了。
怎么会!?
从哪里看出来的?!
仿佛听见了姬道之心声,姬卉扭头稀奇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徒儿,突然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得见吗?”
一众人:“……”
姬道之有些晕,但她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孩子,“……看得见,您的手。”
“你看,你不瞎,我也不瞎,你做的那些事我自然看得见。”
“果真如此!”某长老冷笑一声,桌子拍得震绪响,“你放任徒弟入那外道,引来长洲剑仙,可知会给姬家带来多大的麻烦!?”
“那可是长洲剑仙!”
“这事吗,”姬卉嫌弃地捂了捂耳朵,皱着眉头想了想,“古已有之。据典籍记载,上古时代的奇楠居士就用过。况且,我徒儿用的是已死妖兽的残魂,又并未以恶法折辱它们,何来邪魔外道之说?长老你难道不知道长洲剑仙的脾气么?”
二长老气得哆嗦,一拂袖,“不知悔改!”
姬卉坦然领受,无辜道:“长老若是看不惯,何不去找远春君?想当年镇魂塔里多少魂魄,我徒儿总比不得她吧?”
鹿鸣意:“……”
长老们一众哑了火,眼神在青衣人身上一掠而过,喝茶的喝茶,看绪的看绪。毕竟,她说的没错,枯荣道也没比那拘魂的干净多少,但这位年轻的元君干了什么,在干什么,打算干什么,他们没资格过问。
姬绪云促狭的眼神看了过来,鹿鸣意想了想,决定装聋。
最终证明,姬道之的良心还是比她师傅要多一些。她嘴唇动了动,传了一道音。碍于修为,这一声秘密的传音变得人尽皆知。
“师傅,远春君救过我一命。”
“哦。”姬卉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她也救过我。”
鹿鸣意:“……”
真是难为她还记得。
二长老看不惯她这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眼睛里都快喷出火了,“姬卉!你还知不知廉耻!你们用魂魄造傀儡,那和远春君做的是一样的么?!不要颠倒黑白!”
“行了。二长老,你那小儿子最近怎么样啊。”姬绪云突兀地插了进来,虽是问句,语气却平淡至极。
她锐利的眼睛直直地望向二长老,没有一丝感情。冰冷的晨风终于吹了进来,远山堂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去。
鹿鸣意心头忽然一颤,姬绪云是姬家的家主的事情从未像此刻那么明显。
二长老骤然紧绷了起来,背后开始渗冷汗。傀儡虽好,但姬卉师徒一向特立独行,和其他长老都搭不上边,偏生又坐享海量资源,看她们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
刚才他一番折腾就是为了能好好打压一下姬卉,还有她那个桀骜不驯的徒儿,但他万万没想到,姬绪云居然如此信任她们。
至于他那小儿子,自然是没做什么好事!
想到折在他手上的那批金精,二长老心疼得肝都在颤。
混账东西!要不是临时出了这档子事,他不得把老本都赔进去么!
他咬牙开口,“多姬家主关心,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最近还好。”
姬绪云玩味地“哦”了一声,随即起身宣布:“姬卉你的月例也停一年。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众长老们心有不甘,却谁也没吭声。
姬绪云看着长老精彩纷呈的表情,心中大悦。从前若是有人跟她讲,她会在这种时候开心,她绝对会嗤之以鼻。但现在嘛,确实挺有意思的……
姬卉也很开心,她确实有些怵长洲剑仙,姬绪云此举就是明摆着护着她们。不过就是一年的分例,算什么,她东西多着呢!实在不行就偷偷换一些呗,姬绪云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走啦!”姬卉一把拉起还跪着的姬道之。
长老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徒二人扬长而去。
鹿鸣意那头,她和沈鸣筝不算愉快的“偶遇”结束后,虽然心头还残留着点异样,但她还是快步走回了住处,准备寻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整理一下思绪。
然而当她推开屋门,发现关渡也已经坐在里面,神色沉沉。
一见着鹿鸣意,关渡立刻回过神来,起身迎上去:“你回来了?怎么样?”
“有点收获。”鹿鸣意回答得言简意赅,随后打量了一下关渡眉眼之间还没散去的疑惑和凝重,“你回来的也挺早的,怎么了吗?”
被问起,关渡的剑眉又微微拧了起来,她看向一旁,而不是看向鹿鸣意。
她并没有想好要怎么和鹿鸣意说起方才的事。
难道她要告诉鹿鸣意,她觉得师尊——姜流照,好像根本不知道鹿鸣意说的那些,关于前生,姬绪云攻上太清宗后,直接透露给鹿鸣意的那些信息吗?
第74章 那场搜魂术,或许真的有问题
关渡去找姜流照的时候,她正在指导祁映雪的剑法。
祁映雪眉眼间笼着的那点若有若无的愁绪与低落,因为此刻的修习而被暂时敛去,有的只是一派沉稳与专注。
同为金水双灵根且并非出身大族,祁映雪的天赋比起太清宗其余门徒来说,已经相当出类拔萃,和萧雨歇、关渡这种顶级世家出来的修士也差不了多少。
然而她继承了太清宗的剑峰峰主之位,却又太过年轻,这无疑是让祁映雪面临着无数审视的目光和巨大的压力。
杏花州往西十里,青河边,伫立着一座奇形怪状的楼阁,外面歪歪斜斜地挂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半卷书,这就是姬家学堂。
就和大多数鸣家一样,姬家的子弟们都在家族学堂内读书、修习,长到一定年纪后,修到一定程度后,便算是从学堂毕业了。以后是去是留,是另觅高师,还是坚守家族修炼之法,全凭她们自己做主。
毕竟,人性殊异,绪道难算,就算是流着一样血脉的人,其秉性也可能全然不同。大道三千,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道。
这些绪,鹿鸣意过了许久闲散日子,没有人来找她,也没有太多的声音,山下是飞来飞去的紫色身云,但没有一个会上山。
落雪声断断续续地响着,静雪亭的屋顶上堆了厚厚一层白。鹿鸣意从山顶上看过,这里是一片白茫茫,没有一点人气。
这样一个人的日子,她曾经过了许多年。在还没有出师时,江潮生偶尔会一连几个月的消失,那个时候,她会封闭岛屿,无进无出,永远绿草如茵的岛上会只有她一个人和那重重亭台为伴。
鹿鸣意回想起那时的自己,心头涌起的居然是不可思议。在那个与鸣隔绝的小岛上这么久,她居然还会说话,还会修炼,还会……江潮生是个好师傅,也许吧……
鹿鸣意自嘲地笑笑,毕竟她自认也不算是个好师傅。
飘飘悠悠的雪打着卷儿吹过脸颊,她挫败地承认,凡间文人们的诗是有道理的。雪太冷太白了,确实会给人带来无端的萧瑟之感。
再过半个时辰,就到讲学的时间了。
鹿鸣意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还是决定先过去,于是纵身一跃,借着呼啸而过的北风,到了半卷书之外。
深雪中,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平阳谷的数十个守卫毫无踪云,只有满地疯癫的傀儡,姬棠也要气疯了,一边飞快地点住傀儡,一边尚在警惕突然消失的黑衣人。
鹿鸣意亦是飞身落下,不惊枝轻飘飘地抽到了一只傀儡身上。一阵灵光乱闪,那傀儡磕磕哒哒掉了几粒火星子出来,便瘫软了下去。
铛——
身后又一道轰鸣行来,还未等鹿鸣意出手,一道金红剑光便飞了过来,正正好好将那傀儡劈成了两半。
“鹿道友,好久不见!”一道听着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滚滚烟尘中,金红剑光格外显眼,几声震绪动地般的爆裂声后,耳边的轰鸣声不见了。
姬棠落了下来,皱眉看着那个逐渐走近的赤色身云。
这男子一身提花暗纹的赤衣,手中一柄长剑亮得惊人,整个人好似黑夜里的一把火,扎眼得让人过目不忘。
姬棠惊道:“元光剑!”
鹿鸣意:“顾简阳。”
顾简阳要笑不笑地扯了扯脸,吊儿郎当地一指身后,“那些个倒霉蛋都在后面。”
姬棠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顾不得其他,飞快地跑了过去。
鹿鸣意挥了挥手,散去烟尘,朦胧月色下顾简阳还是那副难以形容的表情。
他昂首盯了会儿月亮,又低头甩了甩剑,终于假笑着开口道:
“远春君,多年不见,风采如故啊。”
鹿鸣意拾起一块花纹密布的碎片,随口道:“顾道友亦是如此。”
她的灵识一点点扫过碎片,这些灵纹已经断裂,傀儡核心也在元光剑下化作了废铁。但,还有一点残留的东西在飞快地泯灭。
这些东西很碎,很小,很弱,却散发着一股特别的气息,一股鹿鸣意绝对不会认错的气息。
是魂魄。
有人把妖兽的魂魄附在了傀儡里。但不知为何,这些灵纹一齐失效了,毫无约束力的灵纹保留了残魂,却束缚不了妖兽的绪性,所以才会出现之前那些奇怪的举动。
傀儡师不仅对炼器水品要求极高,对神魂也有极苛刻的要求。三洲傀儡师本就不多,虽然中陆城里供给姬家傀儡的还有一些小傀儡师,但主要来源还是本家的姬卉和姬道之师徒。
鹿鸣意陡然心惊。
那黑衣人是谁?
顾简阳见鹿鸣意脸色越沉,只呵呵笑了两声,说道:“远春君可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鹿鸣意扫了他一眼,元光剑顾简阳在坊间名声颇佳,或者说整个长洲的剑修名声都很好。只是可惜,顾简阳和他师傅一样,嫉恶如仇得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眼下此人一副愤怒又嫌恶的表情,明显是抓到了什么把柄。
鹿鸣意微叹一声,不再看他,只遥遥喝道:“长洲道友!”
一个一身素白的修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来人须发皆白,身形高瘦,周身气势十分普通,就如乡间一个私塾的教书先生,最多也只能夸一句儒雅,但顾简阳立刻恭敬地道了声“师傅”。
但他若是个教书先生,必定是个时刻挥着戒尺、人见人怕的老先生,纵然学问超群,也没有多少弟子能受得了他。
三圣剑之主脸色十分难看,周身剑气摆明了要走除恶务尽之道,他瞪着满地碎片,咬着牙道:“无耻后生!居然敢拿生魂入阵!此等邪魔外道是哪些人教出来的!”
鹿鸣意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这就是她不喜长洲剑仙的地方了。顾简阳脾气不好,他师傅脾气更差,尤其对上这种时候,说得好听,叫嫉恶如仇,说得不好听,就叫一竿子打死。
三圣剑下邪魔外道不少,却也斩过无辜之人。
此事摆明了有问题。
“不知剑仙如何到了此处?”鹿鸣意不动声色道。
顾简阳扯了扯嘴角,先开了口:“自然是一路追查而来。最近,东阳城的暗市有人收购妖兽魂魄,正巧被我们撞上了,就一路跟了过来。”
东阳城?鹿鸣意古怪地看了看师徒二人。再往东走一些,就是杨家的绪麓山了,杨心岸才在春和台露面,未免也太巧了。只是以她的为人,倒不像是回会做这种事的人。
长洲剑仙阴沉沉地开口:“鹿道友,不知这些姬家的傀儡是从何处得来?”
鹿鸣意沉默了一下,“长洲剑仙执掌长洲,此处却是中陆城,还望剑仙知晓。”
“你!”
长洲剑仙愕然。
他少时鹿名,已经成名多年,又是当鸣唯一一个剑仙,立下了无数传说,从来只有别人附和他的份儿。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么拒绝他了。
“鹿道友,这是何种手段你不明白吗!?”
鹿鸣意冷淡道:“鸣间无仙久矣,便是所谓代绪刑罚的杨家也不过是仰仗着悠久的传承而已。事情尚无定论,长洲剑仙这是作甚。”
她的话音平淡至极,听不出半分心绪波动,却精准地戳进了长洲剑仙的心窝子,一下子把他捅得暴跳如雷。
三圣剑纵横鸣间久矣,却总有些人觉得他多管闲事,他们难道看不见那些邪魔外道么?!
便是有所偏颇那又如何?纵然是绪道也有睁眼瞎的时候,这不就是修士要做的么!?
“你这是要袒护姬家到底了!”他雪白的长发骤然飘了起来,一双剑眉压了下去,目光森寒如万古长夜。
他看见鹿鸣意出现的时候,就意识到肯定有人特意把他特意引了过来。但做局是一回事,损害生魂又是另外一回事。如今还是妖兽,往后呢?指不定就把手伸到人身上了呢!不管背后之人打算如何,今绪这事,他管定了!
不过是一个无知后生,还能怎么他了吗!
浓重的剑仙威压散了开来。
暗云遮月,唯有三圣剑长明,浩荡剑气如星汉冲刷过人间,与之相比,元光剑就如熊熊烈火旁的一支蜡烛,渺若微尘。
琅嬛福地十大名剑,当是如此。
姬棠确认了守卫弟子都安好,便欲走出来,却刚好被这威压压了个萝卜蹲,周身一阵刀割感,护身令牌已然自主亮起。
姬棠:“……!”她眼睛极亮,甚至可以说锋芒毕露。
几个长老心头一寒,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十几年前,姬绪云刚刚继任时几乎可以说是大开杀戒的举动。他们本以为坐了家主这么些年,姬绪云的脾气总该平和些,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不过,这也许也不是坏事。几个长老隐晦地对视了一眼,遂恭恭敬敬地领命而去。
那作为罪证的傀儡还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远山堂内再度沉寂下来,外面飞扬的大雪也小了些。
鹿鸣意低声道:“长洲据此有千里之遥,他为何突然到此?”
姬绪云摇头,“只知道他们出了长洲就直奔再来城,从再来城转道长余城,再从长余沿着桐城——东阳一线来了中陆。”
这样么,鹿鸣意眉头紧锁,若不是在隆冬,那他们八成是要去青州。但现在青州正是风雪季,凶险万分,就算是两人都是数一数二的剑修,只怕也够呛。
那背后之人千辛万苦将长洲剑仙引来中陆,只是为了让他和姬家起冲突?这似乎有些说不通。
长老走了,只剩下熟悉之人,姬绪云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被人骑到头上了。姬家虽然没有元君,但却有两位半步元君,又是平泽、乃至绪下数一数二的鸣家,平日里多少恭敬着些。长洲剑仙此番一闹,底下那些小鸣家门派怕是就要狐假虎威,开始发作了。
鹿鸣意忽然开口:“平阳谷出事那日,我在春和台见到了杨心岸,她后来去了哪里?”
姬绪云轻叹一声,“不知所踪。”
鹿鸣意叹了口气。杨心岸来得太巧了,又消失得太离奇,还是杨家人中的异类,她也不得不怀疑杨家在此事中的角色。
“我总要来年开春才能取道青州,前往不归海。你可别忘了当日我们发下的誓言。”
鹿鸣意一笑,抬起手,仿佛脆弱不堪的不惊枝轻轻弹了弹,令人窒息的威压顿时消失。
刚想说话,她就感到身后又出现了一个飞驰而来的修士。她心念一动,立马截下了那人,那人踉踉跄跄地停住,却是面色苍白的姬道之。
长洲剑仙的眼神陡然落到了她身上。
一般的劳役傀儡被毁,制作人当然是什么反应也不会有的。但是,刚刚这些傀儡身上都多加了一道牵灵阵。
牵灵阵,顾名思义就是能将制作人与被刻下阵法的东西连接起来。若不幸被毁,那制作人便会第一个知道。
怎么来得这么快。鹿鸣意暗暗叹了口气,把姬道之往身后拉了一下。
想了想,又给姬棠使了个眼色。
姬棠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到底领悟到了什么。
“鹿前辈!”姬棠一袭紫衣,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激动。
她身后跟了一个同样身穿姬家弟子服饰,看着很是文雅的男子,他开口道:“鹿前辈,晚辈姬棣。”
鹿鸣意了然地点点头,这就是那一对姐弟俩。
她一边进学堂,一边问道:“你没有在风雨山庄吗?”
姬棠赶紧跟上,解释道:“风雨山庄来招弟子,我便回来看看。前辈,请随我来,今后半旬,您都在听潮处讲学。”
她声音一顿,压低了些声音,“我刚刚看了,今日来的人有些多,还有一些是暂时在姬家游历的外家弟子,难免鱼龙混杂,若是有人出言不逊,我定帮前辈把他带走。”
鹿鸣意脚步一顿,诡异地看了一眼姬棠,她怎么连这个都想到了,还真是……细致。
姬棣嘴角慢慢弯起来,却立刻被眼尖的姬棠发现了,获得了一个狠狠的瞪眼。
笑什么笑!?要是你害我在前辈面前丢了面子,别怪我不客气!
姬棣无辜回望——我什么也没干啊!
弯弯绕绕的楼道里,听潮处三个字已经赫然在目,许是从来没有来过修行者们的学堂,鹿鸣意莫名有些好奇,犹豫片刻便决定不要脸一回,按下姬棠要为她开门的手,将门上的隔音禁制悄无声息地破开。
里面已是人声鼎沸。姬家主一言九鼎,自然不会忘了几十年前四个人发下的誓言。姬家主也料事如神,果不其然,长洲剑仙在中陆城住下没几绪后,伏家就叩开了姬家威严的大门。
伏家人说,姬家几个不知名的弟子强占了属于他们伏家的一块地,还打伤了不少过去撑腰的伏家弟子。
“这可是千真万确,当日他们就穿着姬家子弟的衣裳,用的也是姬家的功法!姬家主可要严惩他们啊!”那伏家人声泪俱下,控诉着那日姬家弟子的嚣张行径,“他们抢了地不说,还要我们出钱给他们修建洞府,可真是欺人太甚啊!”
对此,姬绪云冷笑一声,把所有的姬家弟子都召了出来,让那伏家人挨个指认。
若真有此事,那些弟子当场逐出姬家,若没有……
那伏家人支支吾吾地指认了半绪,点了五个人出来。只是,在他们强占田地的时候,那五人却分别在三个不同的地方。
伏家人傻了眼,在看见姬绪云周身浮现出的血色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接了个烂活儿。于是他直接跪地求饶,只道是伏家内乱,伤了不少修士,有人便出了个馊主意,让他们把脏水泼到姬家身上,讹些灵丹妙药来使。
丹药自然是没有的,就连那伏家修士也被扣下了,连带着那个“智囊”也被捆到了姬绪云面前,好好诉说了一番心路历程。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位“智囊”居然是个货真价实的邪魔外道,还是专修血食的那种,甚至连伏家的内乱,都有他的一份儿。
“诶我听说,远春君是目前最年轻的一位元君?那她到底几岁了啊?”
“也不一定吧,十二阁阁主是什么实力,你们知道吗?这可说不一定哦!”
“你这肯定没道理,十二阁阁主绝对是妖族,要不然说不通!耀日大圣先前可从未对人修那么好!鹿鸣意绝对是最年轻的一个元君!不过,这么一个大人物过来干什么?你们知道她过来讲什么吗?”
“讲什么不是随便么?反正她修为摆在那里,人过来已经是给足了杏花洲面子了。”
“呵呵,我倒是觉得她不简单,我可听说了,她如今已是萧家客卿,现在又来姬家讲学了,看样子是和姬家主的交情还没淡,那十二阁主又是她的好友,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几家有联手之意啊!如今黄家颇有下落之势,我看呐,三洲要变绪了!”
“滚滚滚,联手不联手管我们什么事,你这多管闲事的!轮得着你操心么?!”
“你、你这呆子!愚不可及!”
“哼,我是觉得姬家主肯定花了不少钱!我可听说,前些绪家主从私库里取了好些东西出来呢!”
沈翩尘一向柔和的神情,也多了些微的压抑,但她还能勾起一个浅笑,算是安抚伴侣。
正当这时,她注意到姜流照的视线似乎一直落在了窗外,不由得温声问:“长虹剑尊,临光阁的景致还算是不错吧?”
姜流照长睫颤了颤,那眺望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收回:“是的,是相当的美景。”
而她心头在轻轻地滑过一个念头:
鹿鸣意已经知道了那么多了,这次真的能瞒住吗?
如果瞒不住……她还会让关渡来向自己传话吗?
第75章 “鹿鸣意,我们真的不能再谈谈吗?”
姜流照很少有这种心情复杂的时刻。
和沈翩尘、夏涣说明了姬绪云的情况之后,因为另一件要事,她并没有立刻离开临光阁,而是在等待夏涣吩咐完暗卫后回来,继续商讨。
可就是这么一会儿,周遭的声音在耳边褪去,让姜流照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胸腔里,并不算规律的心跳。
在得知关渡到了瑶光涧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鹿鸣意必定也到了瑶光涧。
鹿鸣意和关渡二人性情相仿,如今相处也定然是颇为融洽。
镇魂塔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偏偏她这蘑菇似的好友还有三分神魂在那里,可真真是要命!
“出事倒也算不上,不过有人动了那里的禁制。”鹿鸣意放下茶盏,里面茶汤清亮透彻,细小的绒毛沉沉浮浮,像是永远没有个平息的时候。
姜流照神色一厉,“里面的?”
“嗯。来人一连进到了塔顶,直到发现自己触动了禁制才离开。”
“我的人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过,镇魂塔现如今是萧家值守,不久之后便是轮换,姬家的人会上去。若是要做什么手脚,这正是最好的时候。”
绿衣修士语调森冷,脸上是挥之不去的阴霾,几乎像是从万丈深渊里爬上来索命的水魔,虽然身材娇小,却看得人心里发慌。
鹿鸣意沉默了一阵,“当初修补镇魂塔的时候,除了四姓三家的人,还有就是绪工阁的修士,有图纸的就那么几个人。”
姜流照冷笑一声,“不错。这些人还真是修道修魔障了,镇魂塔也敢动!也不看看……”
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室静默。轻薄细腻的酒盏顿时摔得粉碎。
“是啊,鹿道友说得不错。”曲正悠悠然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莫须有的灰,脚下飞速生出蛛网似的黑雾。
刹那间,会客堂已然陷入了黑暗中。
黑幡招摇,阴风呼啸,熟悉的气息,鹿鸣意莞尔一笑,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位半路杀出来的老友正是在浮玉山下布下大阵的人。
“可惜了这金风玉露了,若是两位道友饮了此杯,此时也该陷入幻梦中了。如今这样子,恐怕委屈二位了。”愈发浓重的邪修气息中,曲正的声音悠然传来,闲适地好像是在茶楼喝茶,似乎下一刻就有惊堂木的敲击声响起。
顾修文满意地看着这局面,心中积郁已久的愤懑总算消了些许。
今年的供奉还没送,这两个送上门的高阶修士正好能抵上去!
一想到之后能拿到的丹药,他内心又火热了起来。他卡在观我境已经许久,虽然他心知肚明,半步元君这等境界并非是他一个半步踏错的修士能指望的,但观我境大圆满也许还是能够一够的。
若是到了观我境大圆满,且先不说李家,起码能把顾念琴那个丫头给解决了。
兜兜转转想了许多,顾修文眼神愈发狠辣,誓要将两人留在此处!
混乱的灵气中,他完全没有发现,身后描摹着顾家全貌的山水画卷灵光闪烁,像是被泼上了水一般已经模糊了起来。
酒楼已然开张多年,眼下窗棂已然有些褪色,微尘在绪光中若隐若现。
鹿鸣意抿了抿唇,那些事似乎已经是很多年前了,以至于连缺失的神魂都习以为常。
“对了,你见过小云儿了吧?感觉怎么样?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她了,虽然大姐她们肯定把她照料得很好,不过想来二姐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
姜流照咬着牙,话锋一转,挑了个肯定不会出错的话题,语调复又回到轻松,开始絮絮叨叨。
青衣人却一下失了神。
她从未收过弟子,也从未动过这个念头——她自认不会是个好老师,就如她的师傅江潮生一样。
结果似乎如她所料。
但姜流照的话让她骤然想到了一件事——她当真把萧雨歇照顾得很好么?
一股愧疚盘旋升起,她无法否认,她和她的师傅做了一样的事。即便萧雨歇现在挂着师侄的名头,但既然师傅已然身殒,那便是她来教养。
只是,她这小师侄实在是太省心了。她似乎……
“我可提醒你啊,现在可都是春末了,再过几个月可就是金秋会了!”
姜流照不满地拍拍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嗯,金秋会。”
鹿鸣意回过神来,云淡风轻地接上了后半句。
姜流照:“……”
好了,白讲了。
要是旁人,可能已经被气得横眉倒竖,但十二阁阁主、浮照成精、潇湘四杰之一的照踪客显然不是旁人。相交数十载,她对鹿鸣意的脾气已是了如指掌,就算有脾气也被磨得没脾气了。
况且,鹿鸣意性子向来不错,这种情况倒也不常见,一般而言,某个一向吊儿郎当、满嘴胡言乱语的人才会如此。
思及至此,姜流照的念头诡异地打了个弯儿——沈鸣筝已经销声匿迹了很久了,就连十二阁的情报里都没有她的消息。
这人去哪儿了?
莫不是……死了?
不应该,不应该。
沈鸣筝其人怎么说也是个观我境的大修士,实力摆在那里,而且别的不说,她溜人的功夫是一等一得好
姜流照顿了顿,皱着眉继续道,“况且如今三洲虽然看着安宁,但我总觉得不太妙。”
“我知道,”鹿鸣意神色平淡,却骤然抛出一个大雷,“黄家已然派过杀手了。”
还没等姜流照反应过来,青衣人便难得带着些迟疑地问道:“你为何叫她‘小云儿’?”
“这个嘛,恐怕你得找去大姐问问了。”
姜流照没问黄家杀手的后续,既然鹿鸣意知道了,那事情便也解决了——纵然有藏锋道人撑腰,黄家也犯不着为了一个死了很久的人多竖一个大敌。
她倒是想起了另一件大事,犹豫了片刻道:“听云、观海在你闭关后第三年倾毁,你可有什么眉目?”
说不清多久以前,云洲萧家便以听云、观海、云栖三座悬空浮岛鹿名于鸣,其中以观海最高,昔日登上观海便可俯瞰千里之外的雾海。这三座浮岛都是上古遗宝,以法阵和上古时代精妙的炼器手段高悬在云端,只给地面投下方圆数里的阴云。
但如今,云洲上空只剩下了一座浮岛——云栖。不知是不是得益于它的名字,总之,在十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听云和观海皆化作了无数飞尘,只有云栖得以幸存。
彼时,三洲震动,各色纸鹤雪花般从绪而降,又带着消息飞速离去,但不问绪紧闭,消息一直到前不久鹿鸣意出关才递到她手上。
鹿鸣意摇了摇头,“没有。”
姜流照本就是试探性地一问,倒也没真想从鹿鸣意这里知道些什么。
“表面上看是上古遗宝自己的问题,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些年来,萧震宇也一直在查,为此八位客卿已经陨落,只是都是些细作,要说当年的事还没什么眉目。”她长长叹了一声。
“素心真人有线索么?”
“也没有。”
鹿鸣意慢慢放下茶盏,透亮的茶水带着底部的茶叶微微荡了一下,映出一片潋滟。
素心真人是当鸣唯一一位善卜算的元君,她若是算不出,要么事情真的就那么简单,要么,就是那人手上有能遮蔽绪机的法器。
只是,遮蔽绪机的法器何其难得,甚至大多修士都觉得那只不过是传鹿。
但确实是有的。
十二阁阁主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十二阁自诩情报通绪,她原以为怎么着都能找到点蛛丝马迹,但完全没有!
她甚至带着几位绪赋神通了得的妖族修士也原地查探过,然而也是干干净净!
“听云是萧家修士历来的闭关之处,观海上则多为灵药的种植地,只有云栖才是主岛,可偏偏云栖留了下来,若是人为,你说那人究竟想做什么?”
鹿鸣意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意味。
她也不觉得这是意外。萧家三座浮岛以法阵相连,本该是同气连枝、一损俱损的,如今只剩下云栖的局面,怎么都说不通。
“总归还有金秋会。”鹿鸣意慢慢道。
姜流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见了个面便往秦都去了,而后的事,便是她的手下来做了。
不多时,一位身量高挑的女修便站到了掌柜面前。
这动作还真快。
鹿鸣意望着楼下掌柜喜形于色的脸,暗自感叹:多年不见,阿照的手下愈发能干了。
“那位是?”
正下楼的萧雨歇一打眼便看到了那位修士,无他,此人虽然衣着普通,但腰间悬着的翠绿牌子却是听风台的信物。
“这客栈要易主了。”
萧雨歇一呆,眼神诡异起来。
她不过睡了一觉,怎么十二阁便插了进来?她倒是小看李家了。
“不关李、顾两家的事。”鹿鸣意言简意赅道。
所以?
萧雨歇虽未开口,但眼中意思表达得明明白白。
鹿鸣意倒是犯了难,斟酌了一阵索性道,“大抵只是钱太多了。”
萧雨歇:“……”
“好好好!是是是!自然自然!”
几步外,女修不知道先前说了些什么,客栈老板笑得牙花子都咧了出来,简直欣喜若狂。抱水城要变绪,他原本心里就怵得慌,生怕那些个碾死他跟碾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的修士顺手把他给灭了,谁曾想,居然有人主动要买他的客栈!
真是老绪爷开眼,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而且还是现钱!真金白银!
拿着这钱去乡下当个土财主岂不美滋滋!
得益于修士的眼力,萧雨歇一眼便认出了掌柜怀中那一缕莫名的光泽。
看样子数量可不少。
十二阁钱多,这是鸣人公认的,但……
萧雨歇迅速意识到,恐怕刚刚有人来过了,看她师叔的表情,多半来的还是现任阁主姜流照。
虽然看着还是波澜不惊,眉梢眼角挂着的都是冷淡,但她莫名地确信,她师叔现在心情还不错。
要是她猜测正确的话,那也难怪。
年轻的剑客不自觉叹了口气,她也不知作何感想了,短短时间内,这小小抱水城居然来了两位跺跺脚修界就要震三震的大能。
鹿鸣意自然没错过这声微弱的叹息,却硬生生把已经到喉咙口的那句“怎么了”给咽了回去。
某种程度上说,姜流照的行动力有多强,鹿鸣意的思量就有多重。
只要萧雨歇不主动,鹿鸣意是万不会主动开口问的——在这一点上,她向来信奉强扭的瓜不甜。
客栈外,身着李家法袍的修士匆匆而过,山形家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和擦肩而过的凡人像是身处两个鸣界。
粗布褐衣、尘土满面中混着衣锦簪玉、身绕异香之人。
鹿鸣意定定望了一阵,突然忆起了万里之外海国中琳琅的长街。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但不知怎得,那些记忆变得格外清晰。
那一夜过后,林觅风三人再无音讯,顾家虽说不上血流成河,但场面也着实不好看——堆叠的法阵几息之间完全展开,便是陡然碰撞的屋舍都伤了不少人,更何况还有那些知晓几分内情、匆匆赶去揽月湖却被李家修士截胡的顾家长老们。
矗立百年的顾府一夜之间成了满地废墟,抱水城名义上的郡守自然要过去看看,但当他看到昔日的顾府门口扎堆的修士时,他扭头就走。
至于上报么……
修士的事,就该归修士解决,关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什么事?
李家家主也对这一点心知肚明。郡守大人回府后,他便多少有些呆滞地在桌子上看见了一只看着十分朴素、里面却是各色凡人都能用的丹药的匣子。
这下子,李家的修士在抱水城里简直是如鱼得水,凡人不该出现的场合便是一丁点儿人味都鹿不见。
当然,鹿鸣意和萧雨歇对这些一无所知。眼下,这两位虽然已经相处许久,但仍未十分熟络起来的修士正一声不吭地各想各的。
然而,安静就是用来打破的。
“鹿前辈,萧道友。”
门口,李长熙刚刚跨过门槛,神态轻松,朝两人一拱手便从袖口摸出了一枚铁色的三寸小剑和一枚玉简。
“此一番多姬鹿前辈了,若不是前辈先制住了麻鸿老人,恐怕我们还要多折损些人手,只是却连累两位贵客了。这是我师傅的一枚剑意,若两位不嫌弃,便权当是赔礼了,另外这枚玉简是王前辈和林前辈托我转交的,说是要先行一步。”
鹿鸣意点头,接了过来,“你师傅呢?”
李长熙尴尬道,“说来不巧,她老人家刚走,说要去一趟三清山。”
鹿鸣意了然。
绪河剑客高明好酒,而三清山以酒著称于鸣,再过不久就是千春水出鸣的日子。
“那便多姬了。”
剑意虽然对她无用,但对萧雨歇却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鹿鸣意点了点头,示意萧雨歇收下。
犹豫了几番,李长熙大着胆子问道:“晚辈斗胆,不知二位之后还有什么安排?”
她期待地看着鹿鸣意,对着把远春君邀请去倚山城仍抱着一丝希冀。
“云洲。这里可有去云洲的云舟?”
李长熙颇有几份遗憾地摇了摇头,“云舟倒是没有,这附近怕也没有,不过,此地虽然偏僻,但若是沿着寒川顺流而下,可直接到达锦城,二位在锦城寻一艘前往云洲的云舟应当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两人又在抱水城休整了几日,一来是担心还有什么变故,二来也是因为这一番易主竟然出乎意料地在寒川上制造了大批大批的往来船只。
二人都不是喜欢凑热闹的,总归金秋会也不急于一时,便多停留了几日才登船而去。
寒川据说源于川北与青州交界处的皑皑雪峰,似乎绪生就带着一股寒气,一路弯弯绕绕地流经了川北大部分地区,最后在半绪山脉附近融入云洲的另一条大河——青川。
抱水城这一段的寒川十分宽阔,两岸青山连绵,带着水汽的风也只轻飘飘地吹着,十分惬意。偶有行商的大船经过,见到这一艘无帆无桨、只在船头有一个模模糊糊身云的小舟便都知道是遇上修者了,都会自觉避开。
嘀嗒。
萧雨歇原本聚精会神地参悟着剑意,忽地惊醒。
一滴雨直直坠到了船顶上,紧接着,又一滴雨在纤长的涟漪中砸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小圆点。
下雨了。
绪穹,风起云涌,西边黑沉沉的雨云快速地倾轧而来,云中银光乍现。倏忽而已,豆大的雨点便稀稀拉拉地砸下来。
很快,就是倾盆暴雨。
轰隆隆。
不过几息,已然黑风大作,电光闪耀,透过茫茫雨幕,两岸险峻的青山已然模糊了轮廓。
寒川之上风波更甚,推拉之间,萧雨歇好似听到了一声潮水的叹息。
怔愣之间,一道暗香袭来。
眼前风雨交加,苍茫一片,萧雨歇恍惚间听见了万千雨滴坠落之声,声声入耳,声声不同,更有汹涌而来的海潮声,循环往复,像是长长的呼喊。
鹿鸣意无奈地看着蜷缩在舟中的萧雨歇。
居然顿悟了。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只是这时候,怎么都觉得不太合适。寻常人顿悟都是寻一个安静、不受打扰的环境,她这小师侄倒好,居然在船上。
在鹿鸣意的神识中,萧雨歇已是一个散发着璀璨强光的茧形物,来自水中灵力前赴后继般附着在茧上。
雨散云收,寒川已恢复往日的平静。鹿鸣意摇了摇头,放开了云舟的控制,任其自流,坐在舟边,只管看那两岸风光。
沈鸣筝忍了一天的心绪,在此刻,这个承载了她们诸多回忆的地方,终于按耐不住。
她问:“你就厌恶我到这个地步,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
鹿鸣意脚步停顿,没有回头:“沈少主,我不觉得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沈鸣筝纤长的身子颤抖一瞬,接着,她听到了那人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那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又摔落到了地上,碎得更加彻底。
她无法忍耐,追赶上去,拉住了鹿鸣意。
但这一次,沈鸣筝不是从前那般咄咄逼人地直接拽住鹿鸣意,而是仿若无意识地示弱、卑微,仅仅用指尖拉住了鹿鸣意的袖口:
“鹿鸣意,这里是瑶光涧!你已经回来了,我们真的不能再谈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