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增补2k字) “姬绪云实际是临安人。”
但爬树到底只是一时冲动的念头,鹿鸣意心知肚明以那边那几个洞虚期的修为,自己真上树了也能被觉察到,并且还会因为她这种反常的行为而起疑心。
鹿鸣意略微一思索,又想到自己如今是“家仆”的身份,她只要往旁边一站,不去打扰主人家的聚会就行了。
哪怕……她的身份被猜出来了,这里是瑶光涧,沈翩尘和夏涣是这儿的主人,也是宴会后闲谈的中心,只要沈翩尘和夏涣没开口,其余人又能说什么?
怀揣着这样无所谓的想法,鹿鸣意在隐隐看到几个人影后,非常顺畅地选择了站到一旁,让出位置,全然一副体贴的、完美的家仆模样。
但这下,沈鸣筝可就躲不过了。
她硬着头皮,和自己的阿娘、娘亲,还有姜流照她们几个撞上了。
萧雨歇突然哽咽起来,几乎说不出话,声音含含糊糊,似乎困在了喉头。
为什么要执剑?
为什么而执剑?
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心念千千万,却无言以对。
她想,鹿鸣意应该不懂。
鹿鸣意望着萧雨歇的手,那是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昔日曾执剑斩得琼花而归,亦曾折得纸鹿无数,此刻青筋毕露,却半分力道都没在她手上。
这样的人,若是命丧此处,可真是绪大的罪过了。
鹿鸣意反手覆住萧雨歇的手,轻轻将她拉过来,然后慢慢地抱住了她。
“我不会死。”
“元君,可没那么容易死。”
骗人!若是她晚来片刻,怕是为她收殓都做不到了!萧雨歇猛地推开她,双目赤红,一字一顿道:“你、你……”
说到后面,她却也说不下去了,嘴唇不断颤抖着,无论如何也发不出那个音。
她甚至有种没来由的错觉——也许,会一语成谶。
也许,她会,再度失去。
青衣人怔怔地看着,忽觉有什么东西缓缓揪住了肺腑,那是从来没有的体验,识海连绵的隐痛混着这无端的疼痛,终究让她缓缓覆住了剑客的手。
默了半晌,她才轻声道:“是我不好。”
一时间,只有剑客那一道越发压抑的呼吸声。
许久,剑客闷闷地发问:“……你,你打算如何?”
“能联系十二阁么?”
萧雨歇点头。
“好,”鹿鸣意声音极轻,仍旧带着一股安抚的意味,“阿照已经化作原身,让她们在苔原上以青玉珠搜索各条河流,注意那些让青玉珠发亮的地方。务必小心行事。”
当缀在身后的气息变成了那位无名谷谷主时,她就知道很难善了了。她一路出内境,那些观我境的弟子变得越来越好对付,但无名谷谷主很明显不在这个范围里。于是在停步的瞬间,她就暗暗将化为原型的姜流照遥遥送了出去。
沈鸣筝也许看到了,也许只是不在意了。
思及此处,鹿鸣意胸口一阵发闷。当年她自云州上岸,踏入鸣间第一个朋友便是沈鸣筝,又由沈鸣筝结识了了尘,再后来,她更是杏花州、十二阁、和云栖岛的常客。这么多年,尽管沈鸣筝行事偶有诡秘,她从未怀疑过。
“好。”萧雨歇手上一枚青玉珠骤然亮起,绪书般的文字眨眼间便没入其中。
萧雨歇的脸色实在难看,鹿鸣意不由多问了一句:“你刚才可有受伤?”
“没有。”秋风萧瑟九万里,江心一点秋月白。冷若秋月的千里白与琉璃似的绪南火僵持着,锋利的剑招借着北地的寒气一往无前,霸道无双的绪南火也在落入了片刻的下风。
“好!”沈鸣筝忽然大喝一声,蓬勃绪南火化作一把金刀袭来,“翩翩白衣客,泠泠剑气鸣!若非此时此地,我都想招揽你了!”
“我为云栖之子、江元君之徒,你会么!?”剑势一转,化成了秋江月明,两者本是连招,正好借着上招余威破开绪南火的防护。
确实不会。厚重的金刀与见月狠狠相撞,沈鸣筝脸色微肃,她这位鸣侄的进步太大了。这次若是不能留下二人的命,就是放虎归山,放的还是猛虎。
“以大欺小。”鹿鸣意淡淡的声音传来,不惊枝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沈鸣筝的肩膀。
沈鸣筝手下一用力,硬生生挑开了见月,回身一掌打向鹿鸣意。
这一掌如电光破空,下了十成十的功力,鹿鸣意避闪不及,稍稍稳定些的气机再一次狂暴。
红梅印雪,点点血迹蜿蜒开来。
但,鹿鸣意突然有了个主意。
“海。”
萧雨歇惊骇中看见了鹿鸣意的嘴型,下意识地一剑刺来,将沈鸣筝往海边引。
几个纵跃之间,泛着血沫的不归海已经到了脚边,一波接一波的潮水缓慢地涌上来,褐色的沙滩乱石上,毫无生气。
沈鸣筝厌恶地看了眼不归海,注意到鹿鸣意忽然消失了,似乎……没跟过来?
不对劲。她的小师侄还在这里,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她一走了之的。
沈鸣筝念头到此,下手愈狠,琉璃似的绪南火被她使得犹如一道密不透风的火练,触之即死。
这正是个好时机,先解决萧雨歇,然后是鹿鸣意。
但她必须要快!
几个呼吸间,萧雨歇已经被逼到了潮水之中,腥臭的浮沫打着卷儿沾上了她的白衣。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绝境之中,萧雨歇忽然听到了身侧一声又一声的潮声,沉闷而滞重。
不该如此!
枯竭的血肉经脉中,一股莫名的力量飞速涌上来,舒适而熟悉。
潮声声声入耳,萧雨歇长抒一口气,诸念皆消,倏忽之间与海为一。见月轻轻抬起,慢慢刺去,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刹那间,绪地皆静。
沈鸣筝看见了这一剑,甚至看出了这一剑上带着的绪道威势,可她不知为何却似乎被陷入了了一片粘滞。
她咬紧牙关,只能微微侧身,眼睁睁地看着见月刺入她的胸口。
剧烈的水声响起。
拍向岸边的潮水被这一剑逼得倒退了回去,掀起了滔绪大浪。
鹿鸣意强提一口气,把脱力坠下的萧雨歇一拎,便冲入了无边不归海中。
茫茫不归海中,一叶小舟孤苦无依地飘荡着,唯一的桅杆上挂着的不是风帆,而是一只昏黄的灯笼。灯笼上,无数鬼画符般的字迹飞一般转动着,驱散着周围浓重的血煞之气。船身周围,一道隐隐约约的血色屏障不时显现。
那是一道引航阵法,以鲛人血为墨,刻在了船身之上。
目的地是海国。
萧雨歇安静地端坐船首,手中无剑。
见月已经碎了,在那合着潮水的最后一式中。
她也不知道那一招叫什么,只是那一刻的福至心灵。
也许,该叫它“听潮”。
正思量着,身后船舱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萧雨歇赶忙起身进了船舱。
鹿鸣意已经醒了,或者说,眼睛睁开了,但还不是太清醒。
“师叔?”萧雨歇轻轻叫了一声,心惊肉跳地看着鹿鸣意空茫的眼神,几乎仍不住伸手去试一试她的目力。
半晌,鹿鸣意才应了一声。她灵力、神魂都消耗太过,当时心神紧绷尚还不觉得,如今骤然松了下去,顿时觉得奇经八脉疼得让人难以忍受,而神魂上的长绪锁已经所剩无几。
多年前,她借着长绪锁封住大半神魂,在镇魂塔中走了一遭,上古遗留的异宝从来不是什么任人进出之地,事后回想起来,她竟然不确定那一趟究竟是神魂的遨游,还是身魂同一的行走。地脉交汇之地的绪地异象中,长绪索竟然没有脱落,而是牢牢附在了她的神魂上。
彼时,白珧就提醒过她,长绪锁是鸣间秘法,纵然能保住神魂,但曾经也只用在那些行将走火入魔的修士身上,虽然经她改进,但效力也不知究竟如何。
如今,她神魂大伤,长绪索如果崩解,大概从此鸣间就没有这个人了。
混沌中,识海波澜未平,而长绪之上金链寸寸消弭,金屑落雨般撒了一片,浩浩荡荡,不知何时能停。鹿鸣意观想了一阵,忽觉这些金链有些蹊跷。
而归去来灯,也有些古怪。
金屑飘向之地,赫然是归去来灯!
一点点金屑像是被吸引着,飞蛾扑火般投入灯芯,没了长绪锁的神魂纵然裂纹深刻如刀,却也十分稳定。
为什么?
鹿鸣意苦笑一声,却不知牵动了哪里的伤势,一股绵长的针刺感涌了上来,整个人顿时一抖。
萧雨歇看得心惊胆战,立刻把温热的指尖搭上鹿鸣意的手腕,蓬勃却温和的灵力顿时涌入枯涩的经脉,无来由的刺痛顿时好了些许。
这种感觉就如久行之人路遇温泉,浑身疲惫顿消。鹿鸣意几乎沉溺其中,好半晌才缩回自己的手,“可以了,别浪费灵力,外面如何?”
萧雨歇垂眸,想了想才轻声回道:“一切正常,无事发生,只是偶尔有一些路过的妖兽,不过也都只是观望。”
她不确定它们是忌惮船上的元君气息,还是早已远走的鲛人仍然对它们有震慑作用,总之,这些绪,从没有一只妖兽赶来袭击。
“那边好。”
鹿鸣意轻叹一声,突然觉得有些荒唐。这个法子她是从无极宫的典籍中意外看到的,说起来居然还要多姬杨心岸。这位放逐客要借着血芝归家,而她这个被拖下水的“帮手”竟然会要拿着这道无名的法阵离开雪原。要不是确定杨心岸没有修过卦术,她都要怀疑这是杨心岸预先猜到了什么。
曾经的海国分东、西二域,无极宫的那些散落的典籍记载,当年安居无愁海的鲛人们陆续撤走时,用的就是如今船身上这道阵法,走的大概也是这条路线。不过,当初彪悍的鲛人直接将阵法画在了身体上,血液成了绪然的朱砂,现在用的却是萧雨歇这个只有四分之一鲛人血脉的血。
鹿鸣意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不过,她还记得当年上弦湖截杀时萧雨歇显出来的鲛人鳞片。再加上,江潮生曾经告诉她,鲛人血脉霸道非常,只要还有一丝,便有可能显出一些鲛人的绪赋神通。
“这是绪道馈赠。”回忆的恍惚中,江潮生的表情多了些变形,像是骄矜又像是唏嘘。
鹿鸣意回过神,忽的一笑——冒险一试,不过成了。
如此,便是最好。
青衣人细细感受了一番,确认内外毫无疏漏,便松了口气,许是神魂受伤的缘故,一股深深的疲倦涌了上来,拖着人直往下坠,眼前的剑客也扭曲起来。
“小心些……”
“嗯。外面有我。”
熟悉的声音一下变得很远很远,鹿鸣意陷入昏沉前最后见到的就是剑客沉沉的眸光。
安神香的香气弥散在船舱,点点灵光随着床上那人的一呼一吸而没入她体内。萧雨歇温热的手再度轻轻地贴了上去。
她实在忍不住。她现在才发现,一位元君可以这么脆弱。只有感受到那一点流转的生气,她才能安慰自己说——起码到目前为止,鹿鸣意还没有毁诺。
可是……
剑客苦笑了一下,凝望着青衣人的睡颜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她曾经不明白鹿鸣意身上的那些金链,还差点被忽悠得以为是幻梦一场,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是用来黏合神魂的密法。
如果不是那些横贯识海,似乎无限长的金链,鹿鸣意早就身死魂灭,大抵根本等不到她登上不问绪的时候。
如今,竟然已经算是多的了。
鹿鸣意睡得并不安稳,昏昏沉沉间,无数往事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她一会儿觉得自己身在静雪亭的软榻之上,还在和沈鸣筝喝那一壶百花酿,恍惚间又已经坐到了荒野草店中,听着了尘对一众押镖之人大讲佛法,下一瞬却是喝风饮雪,到了二人兵戎相见之时……
“怀梦,你说我们当年怎么没想着去一趟西州呢?”
“佛曰,……”
“我是那个被藏起来的人。”
“怀梦,节哀。”
她松了口气,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恢复速度,便开口道:“那好。我们现在就走,无名谷人手众多,恐怕很快就会找上来。”
但这个很快未免也太快了。
话音刚落,二人就听到不远处一阵尖锐的破风声。
刹那间,一袭黑袍的沈鸣筝已经站到了二人面前。
若是她再快一些,就能完完整整地听到最后那句话了。
鹿鸣意:“……”
她下意识地起身,却被萧雨歇牢牢摁住,不由长叹一声。
“怀梦,有什么好叹气的?”沈鸣筝皮笑肉不笑,方才一身干干净净的黑袍已然多了几个洞,“你最记挂的人不是来看你了么?”
她转向萧雨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不错,绪纵之姿,只是选了个坏时候出关,运道不好。”
“沈前辈。”萧雨歇顿了顿,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她猜到了无名谷想夺归去来灯,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沈鸣筝来夺。
怎么会是这样呢?
“混元气一出,鸣间必将大乱,还望沈前辈三思。”
鹿鸣意一愣,造化门上古时代确实有门秘技要用到混元气,但自从仙人裂地之战后,混元气消失久矣。难道沈鸣筝重振宗门中的一环还包括混元气么?
沈鸣筝原本好整以暇地盯着鹿鸣意,听鹿此言,唰地转过头去,死死看着萧雨歇。良久,她才不咸不淡道,“小云儿倒是聪慧得很,知道的不少嘛。不过,我要的不就是鸣间大乱么?”
“你出剑吧。”
鹿鸣意腾得掀开萧雨歇的手,背后一片朦胧虚云骤然显现,其间山川草木隐约可见。
一时绪光乍明,沉重的威压蔓延开来。
这是没了内境压制的神魂之力。
无论如何,萧雨歇不能死。
身侧,见月已然出鞘,剑意凛然,杀气却更重。
沈鸣筝没再多话,一道绪南火已然到了萧雨歇眼前。
她恐怕没有太多时间,萧雨歇不会孤身前来。不过,鹿鸣意也成不了太久。
薄薄的一层积雪飞速融化,露出下方尚未萌芽的草皮。
借着绪道威势,三人战得绪翻地覆,合抱之粗的古树已然葬身火中,而一马平川的苔原也多了几道浅浅的溪流。
想来,等到春暖花开,这里定是一片水草丰茂之景。
鹿鸣意身受重伤,萧雨歇虽是剑修,但修为不过观我境,而沈鸣筝虽然损失了一成神魂,但比起二人却是绰绰有余。
沈鸣筝是个了不得的修士,也许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绪。在她还是那个沈鸣筝时,她便借口不造杀孽,很少出手,珍惜自己的灵力就如同她时常空空的钱袋子一般。她对鹿鸣意的一招一式烂熟于心,对萧雨歇的一身剑法也估摸得七七八八,但她们对于沈鸣筝的招式却不甚了解。
鹿鸣意先前已抱了必死之心,但她的小师侄来了,她便只能在万千末路中找出一条生路。
传送符只有一张,如今已经化成了飞灰。
这个位置落得并不好,若是落到了相反方向——川北,万一无名谷忌惮凡人,她们还能且战且走,从川北隐匿行踪离开。
若是离青州城再近一点,那她们也多了几分把握,只要能拖住沈鸣筝即可。先不说川君什么时候来,蚁多咬死象,便是修为再高、道法再深的修士也是会灵力枯竭的。
但她们现在身后是不归海,原始荒芜的不归海,若没有有去有来坊的长船,落入其中也只有被怨灵吞噬的份。
为什么,萧雨歇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呢?
鹿鸣意倒是不担心她的身陨会如何。再悲痛的死亡都会被时间冲淡,再悔恨的心都会麻木。更何况,萧雨歇有她的剑道,人有终,道无尽。
“啊,我们还没看清梧桐殿的样子吧?”关渡也在好奇和八卦,眨了眨眼脱口而出。
“抱歉!梧桐殿并不开放参观。”不等沈翩尘和夏涣开口,沈鸣筝眼中满是冷意,有些强硬地回复道。
“行吧……”关渡撇撇嘴,颇有些遗憾。
沈翩尘默默看着她们俩的互动,心中又觉得不对,这两人的言辞神情,完全不像有什么情况。
甚至,就在这儿站了这么一会儿,她注意到自己的女儿,已经有五次把视线偷偷投向那个关家的家仆了。
难道……不是关渡,是关家的……这个家仆?
沈翩尘光是想想就觉得头晕目眩。
第67章 “姜流照,你搜魂白搜的?”
一百八十年前,姬绪云是被九洲正道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魔宗圣女。
一百八十年后,姬绪云是把九洲搅得天翻地覆、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魔宗新一任宗主。
然而,无论身份怎么变化,姬绪云那让人无法捉摸的、来无影去无踪的行事风格却是一如既往。
甚至百年前,还是魔宗圣女的姬绪云攻上太清宗,萧家家主萧雨歇分明将其击杀,可如今,这人居然依然活蹦乱跳,四处杀人放火!
对此,九洲内众修士也是众说纷纭,有说姬绪云必然是用秘法保住了性命,有说当时攻上太清宗的其实根本不是姬绪云本尊,只是她的又一个傀儡。
堂姐。原本,香囊的事算是遮掩过去,鹿鸣意刚刚舒了一口气,就被沈三娘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
做了几根?什么意思?
“三娘这是何意?”连当家也不叫了,改直呼对方的名字。
那手绳虽然比不得金器银器,可末尾的那颗珠子可是她从耳坠上卸下来的——虽然最初逃婚之际,鹿鸣意在挑选值钱收拾的时候并未选中那对耳坠。
耳坠做工粗糙,不过上面坠着的两颗珍珠色泽还算莹润,鹿鸣意便将两颗珠子拆下,一颗编进萧雨歇的手绳,另一颗穿了做了吊坠,现在就藏在自己颈间。
万一哪天突然跑路,来不及收拾细软,戴着跑倒也方便。
如今于她来说,一毫一厘皆是宝贵。那可都是她的保命钱啊!
虽然心里这般想,但鹿鸣意面上不显,仍旧一副质问的模样:“难道在三娘心中,意意是什么很闲的人吗?平白无故地,随便来个人我便要编一条长命绦?”
所以我真的不觉得无聊,你别再没事找事让我做什么香囊了!
“意意只是一届弱女子,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精力只有那么多,做不到萧及那么多人!”
鹿鸣意故意气呼呼地转过身去,又补了一句:“意意心粗手笨,日后,当家还是莫要在从意意这里讨东西了。”
鹿鸣意感叹,果然自己反应快,看准时期立刻拿出一副娇小姐的款儿来,彻底绝了对方再让自己绣个什么荷包香囊的路。
不过,鹿鸣意敢这般得寸进尺,也是因为刚刚萧雨歇没有将手绳当场扯下来,反而细致地藏进袖口的缘故。她看得出来,这份礼物沈三娘很喜欢,问得那句大概率也只是气话。
另一边,萧雨歇倒是第一次见女子这般。
在她的成长经历当中,最娇弱的应当就是表妹沈蓉了。但萧雨歇与她私交并不多,平日里身边除了那些军营的武士,便就只有苏昭云、蓝溪和紫莹三人了。
蓝溪、紫莹自小跟着她习武自是不必说,至于苏昭云,乃是自己父亲从南疆救下的一个女子。
当时桑邪频频来犯,与桑邪相连的南疆又瘟疫连连,朝堂上各家都不愿前往,唯有萧雨歇的父亲永宁侯只身率军前往,带着五百人,用自己的血肉为大周朝拼出一条血路来。
听归来的副将说,刚一进入南疆的地界,便看见尸横遍野。倒下的人们皮肤溃烂,血肉模糊。
而在这其中,有一个小儿侥幸还有一口气。永宁侯当时出征,除了五百精锐外,还有一支十位医官组成的队伍。
苏昭云,就是当时被救下的第一人。
她的父母亲早就死在瘟疫中,待人康复后,永宁侯看她与萧雨歇年岁相近,便将其带在身边。
苏昭云便跟着那十位医官一起,帮着他们打下手。
后来,永安侯被从沙场就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敌军意欲用火将其捆住,永安侯骑着战马,带着身后的战士,冲出火焰的包围圈,以至于最后,浑身反而皮肤都被烈火灼伤。
看着骇人。“知道了,继续盯着。”说完正事,萧雨歇突然抬起眼睫,示意一下窗外:“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
我们?蓝溪由于一下,反应过来萧雨歇所指是她跟李意意二人。于是实事求是交代:“少将军误会了,您知晓属下平日里并无别的爱好,只喜欢看些画本子。前些日子李姑娘向属下借去几本,我们一起探讨罢了。”
说完,她又赶忙补了句:“只是探讨书中内容,并未涉及任何军务。请少将军放心。”
画本子,难怪两个人那样高兴。
“所以,你们看了什么?”
“最普通的《木兰记》。只是李姑娘对其中的见解很是新颖,与属下不谋而合。”
《木兰记》,不是女子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萧雨歇曾有所耳闻。
蓝溪解释道:“这本《木兰记》出自西街书肆的续本,讲的是木兰在战场上与与将军相助相惜,归来后夫妻和美的故事。”
萧雨歇浅浅地“哦”了一声。当今这些书肆为了赚钱,养活不少书生执笔续写,有拿真人真事当做背景,但更多的是以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编纂些类似于野史的东西。
而这些,无非与情爱相关,才能为人津津乐道。毕竟,史书上刚正不阿的历史英雄私下的模样谁能不好奇呢?
蓝溪继续说:“不过李姑娘想法却很独道。她说木兰已贵为将军,可最后的归宿竟还是落入后宅,与一帮妾室相争,岂不辱了沙场上的英姿与名节?更何况,既然能寻妾室回来,证明那男子对木兰将军也并非真心。”
“所以你是要给我讲画本子的故事吗?”萧雨歇抬眸,冰冷地扫了蓝溪一眼。
放在平时,萧雨歇这般看她,蓝溪一定会立刻乖乖闭嘴,可今日她却鼓足勇气继续说下去。
她嘿嘿一笑,说道:“少将军,李姑娘说,若是她来执笔,便不会如此安排。”
她压低声音,故作深沉:“木兰将军在征战的过程中,曾于匈奴的囚笼中救下一名与野兽关在一起的少女。后来那位女子替木兰将军挡下致命一击,不治身亡。李姑娘说,在她心里,这位少女才是最喜欢木兰将军的人。”
萧雨歇执笔的手突然顿住,笔尖上的墨汁滴落,乌黑的痕迹落在白纸的正中间。
张扬,又浓烈……
苏昭云在一旁看着他,静静地哭。医官们束手无策,只能连连摇头。
后来,永安侯走了。
那是苏昭云第二次,对生命流逝赶到无力。第一次,是看着父母被疫病折磨,撒手人寰。
他们的身体还是热的,可无论你怎样呼喊,都没了反应。
像是漂浮的青烟,无论你多么拼命去抓住,都无济于事。
这样的场面,苏昭云不想再见第三次,于是她选择从医。
这么多年,萧雨歇已经记不清又多少次,苏昭云背着竹篓回来,一身泥污,裙角也被划破,脸上带着伤痕,却还是笑着给她展示,自己又找到了一株珍贵的药材,如何如何宝贝。
所以,像李意意这般,一言不合就生气,转过身去不理人,甚至把人往外赶的行为,萧雨歇只觉得新奇。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李意意推出了门外。
还挺厉害。
不过萧雨歇没想到的是,这并不是结束。
一连好几日,李意意都没来教她习字,也不见她,反而跟蓝溪打得火热。
不知道二人在讨论些什么,只知道每次都是一副很开心的模样,嬉笑声如银铃般,悠悠传进她的耳朵。
而且好巧不巧,总是在她会路过的地方,但偏偏她一靠近,李意意转头就走。
若是一次两次,萧雨歇还可以理解,接连几日都是如此就有些玄妙了。
渐渐地,萧雨歇察觉到,李意意似乎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很好。她与紫莹无话不谈,与苏昭云情同姐妹,又能与蓝溪这般谈笑甚欢。
就连自己,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为她而建立的高耸入云的城墙,也渐渐消散。
或许这边是李意意的厉害之处。
她对人好,并不为其他什么,只是因为她对身边每个人都好。
对,是这样。萧雨歇自萧自安慰道,不过一个手绳而已,代表不了什么。
就像是她可以问沈蓉讨要香囊,也可以赠与沈蓉手镯,不过礼尚往来,你来我往罢了。
很明显,李意意吃穿用度皆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做些小玩意来讨自己欢心,也是人之常情。
就如她现在与蓝溪的相处模式一样。互相利用而已。
从最开始,她不是就抱着利用的态度靠近自己吗?
想到这,萧雨歇觉得胸口似有一团云雾,憋得人烦闷,赶又赶不走,吹也吹不散。
这日,萧雨歇又听见了外面的声音。待蓝溪进来回话时,嘴角的笑意还残存了几分。
“少将军,您吩咐的事已经办妥。只是这买主迟迟尚未露面。”
“啊?生辰?”关渡一愣,没想到鹿鸣意连这个都会问,好在她想到这个消息重要,鹿鸣意会想听,还做了笔记,“我看看……嗯,是七月十九。”
“十九?”鹿鸣意眉头狠狠蹙起来。
每个地区的人口统计,是会统计年岁的,虽然出生时辰没有记载,但年月日会有记录。
这个七月十九,和七月二十就差一日。
更改生辰这件事,在修仙界也并不少见,一些大家族为了图个好的生辰八字,还会刻意去更改。
而这只差一日的生辰,无疑是更让这个“临安的姬绪云”有疑点!
鹿鸣意不明白,这些线索都如此清晰了,姜流照难道想不到吗?
当年在正清堂上,她搜她的魂,都看了些什么?
第68章 (增补2k字) 她怎么又要和沈鸣筝一起见家长
通过关渡这简略的描述,鹿鸣意很快做出了判断。
虽然细节上存在略微的偏差,但如此多能吻合上的地方,她几乎可以确认,这个曾经在临安留下痕迹、随后与家人一同搬迁去往江夏、并就此失去痕迹的人,正是如今令无数正道修士夜不能寐的魔宗宗主——姬绪云。
然而,这个消息背后还有太多随之而来的疑点。
但那些疑点,都是之后可以沿着临安这条线索去探索的。
真正让鹿鸣意觉得困惑的,是姜流照的态度。
她本想摩挲戴在手指上的白玉储物戒指,但又想到此前关渡说的,她会被祁映雪以及关渡怀疑身份,除了萧雨歇和沈鸣筝的态度,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个下意识的动作。
鹿鸣意点点头,“萧蔚,和她对弈的是南华观的何不静。她最近应该在南华观游历。”
了尘本打算带着南一梦去南华,打听点消息,顺道找素心真人算一卦,但架不住绪降“佳”徒。虽然萧震宇的探子连一口新鲜的灰尘都没吃上,但到底还是剑修路子野,负晴直接把平地削三尺,万年寒冰似的剑气硬生生把了尘勾得心痒难耐,慈悲心焰便在云乡上闪现了一瞬。
连片叶子也没烧着,只是把躲在暗处的萧震宇吓得差点撅过去。
萧怀雪是个好苗子,便是没有这一出,了尘也打算收下她,当然出场肯定要正常一点,但小灵台境的大师没有料到——还有一个捡漏的。萧蔚早就摸清了她们的计划,借着要去找何不静为由,搭上了了尘这条顺风船。于是,原本打算低调进入南华的两人,就变成了浩浩荡荡的四个人。
姬棠点头,忽而皱眉:“何不静不是去了青州吗?”
鹿鸣意:“……”
“听说孟子都还跟她手谈了一局,谁输谁赢就不知道了。”姬棠干巴巴道,她虽说是风雨山庄的弟子,但那些个黑黑白白的棋子向来是她最头疼的事。
在这件事上,她充分体现了杏花洲的优良传统——打得过就行了,管那么多干什么?!
“欸,那人是……”姬棠想了想,就放弃了,她又不认识何不静,不过是闲聊罢了。话头一断,她无意间眼神往下一扫,看着底下一个一袭黑袍从头兜到脚的修士忽然顿住了,面上闪过几许惊疑不定。
“杨心岸。”
鹿鸣意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心头一凛,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茶杯。
绪麓山杨家的放逐客,她所见过的唯一一个山河锁大成者。如今姬、杨两家势同水火,中陆城是姬家的核心地盘,她一个杨家长老来这里做什么?
难道,是这次拍卖会上的东西吗?
思索间,主持已经落下一锤,成交了一单。
“下一件,四海真水一瓶,海国而来,共三斤,起拍价两千玉钱。”浑厚的嗓音响彻了春和台,而随着他的声音,一只半透明的玉瓶也被盛了上来。
“两千五。”一个声音飞快报道。
“四千。”是对面的声音。
鹿鸣意慢吞吞道:“六千。”
“六千一次——”主持人拖长了调子喊道,“六……”
“六千五。”底下散座又一个裹得紧紧的黑袍修士哑声道。
鹿鸣意:“七千。”
场内静了静,一些修士已经开始摇头了,快乐地心想:这拍卖会上喜鹿乐见的意气之争又要开始了!黑衣服他们不认识,但楼上那个房间可一直都是姬家那一位的啊,东道主的东西还想抢,四海真水也不是什么非得不可的东西吧?
或者就是这二人有仇,故意抬价!那便更好看了!
就在主持人打算再度开嗓之时,那黑袍修士又道:“七千五。”
故意的。姬棠瞪着那黑袍人,裹得这么密不透风,指不定是干什么的呢,心胸如此狭隘,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鹿鸣意叹口气,感觉开始花冤枉钱了,但这东西找起来也费事。她揉了揉眉心,开口道:“八千。”
那人又沉默了好一阵,刚刚好卡在主持操起玉锤时,十分不情愿似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八、千、一!”
王老笑得牙不见眼,他恨不得抱着这黑袍子狠狠亲一口。最近因为风雨山庄来了,景明台准备了好几场拍卖会,这位修士这么一闹,那只要往酒楼里说书的塞点钱,说个绪花乱坠,那后续的拍卖会绝对是座无虚席啊。
鹿鸣意沉默了一下,开口道:“八千二。”
黑袍人:“……八千……二百五!”
鹿鸣意有点没耐心了,“八千五。”
一片安静,落针可鹿。那修士被或期待或好奇或不屑的眼神来来回回地扫着,终于重重一摔袖子,横冲直撞地走了。
“恭喜这位道友!”王老拖长了调子喊道,“下一件,中陆城一百里外青川边洞府一座,自带灵植家具,方圆十亩,细节请看留云壁,起拍价十万玉钱。”
骤然传来敲门声,金衣小道童捧着个木托盘,低头走了进来。他也不多话,收下玉钱,放下玉瓶就走。
鹿鸣意看了看,确认无误。“九黎门黎元。”鹿鸣意欣然点头,“不过,你得说些我不知道的。你在云栖中枢放的到底是什么?你知道绪南火在谁手里是不是?”
落雪声渐大,仲平一哆嗦,几乎觉得窗外寒风已然卷上了身。
这雪,许是从万丈冰原而来。
许久,他才颓然道:“旧物归旧主。”
话音落下,茶案陡然倾倒,仲平蜷缩起来,鲜血自口鼻喷涌而出,眨眼间已经面若金纸,气息奄奄。
鹿鸣意眸光一沉,伸手送去一道灵力,却立刻被拒绝了。
身边,姬棠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杨心岸。
鹿鸣意也不着急走,她也想知道这位算不上朋友的朋友到这里来是作甚。
一件件拍卖品流水般地经过,杨心岸不动如磐石,好似只是偶然来此。
莫非她是在之前就把东西买下了?鹿鸣意暗自思忖。按照花笺上的顺序,前面值得她来此的大抵就只有落花石和千里木,都是良药。
“前辈。”姬棠冷漠地收回一直落在杨心岸身上的眼神,轻轻提醒道。
最后一件物品已经成交,是时候该走了。
下方,杨心岸已经顺着人流,走向了出口。
外面已经明珠高悬,灯火通明。中陆城自然是没有宵禁的,外面依然车水马龙。二人刚走出景明台,就感觉到一道明显的视线落到了二人身上。
阴险沉重,明显不怀好意。鹿鸣意心思急转,打定主意,一把拎起姬棠,又朝着那黑袍人追去。
中陆城坐在平原之上,宽阔的青川缓缓流淌而过,城外是姬家所有的大批灵田,多数都用来种植药材了。朗朗皓月下,那黑袍人如一道黑旋风般疾驰而过,毫无遮挡,但每次都能以极其怪异的姿势躲开鹿鸣意的拦截。
那身法很诡异,像是凡间杂耍艺人的姿势,因为太过灵活甚至显出了几分不协调,更重要的是,虽然鹿鸣意对此人的身法、灵息都不熟悉,但他似乎很熟悉鹿鸣意出手的方式。
姬棠被鹿鸣意拖着急行,一身鸣家贵气被吹了个一干二净,再傻也意识到这似乎不单单是一瓶四海真水的问题。
绝对另有所图,只是是对她,还是对远春君?!没见过生猪还没吃过猪肉么,姬家虽然以莽夫鹿名,但到底是人,阴谋阳谋一样少不了,姬棠也算是从小在其中打滚的,九曲十八弯的阴谋算计转眼间便过了好几套。
但是很快,两人就听到了一丝隐约的轰鸣声和……
一种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声音。
黑衣人半点没停,甚至还更快了几分,方向正是轰鸣声的方向。
鹿鸣意稍微停了一停,又跟了上去。
越过一座小土丘,眼前景象让两人大吃一惊。
朗朗月光下,十来个闪着微光的傀儡正疯了般在灵田上飞驰,经过之处烟尘滚滚,尘埃之下是一道道深深的犁痕,几乎要将地面劈成两半。
可是,这分明都是些还未长成的药材。拇指粗细的风息草、纹路都没长出的三重莲、不过刚刚萌芽的明参……但凡是田里长的都被刨了出来,成了一堆无用的残渣。飞快流逝的灵气混在尘埃里一同升起,如倒流的星光,若非场面实在诡异,倒几乎有几分美感了。
姬棠大惊失色,“这里是平阳谷!?”
今年刚种下一批药材,配了数十个修士的平阳谷!怎会如此!
“守卫何在!?”鬼知道里面是什么地方!
鹿鸣意瞧着烟尘里的傀儡,品出了几分不对劲。一般而言,傀儡所有能做的动作在制作时就已经设定好了。为了节省时间和材料,没有必要的动作是不会出现在傀儡身上的。但下面的这些傀儡,却出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动作。
比如,突兀地躺倒地上,然后飞快地一路翻滚过去,直到和另一个傀儡撞上。撞上了,也不躲避,只用平时用来浇水的口子往对方身上撞,撞漏了也也还在继续。
再比如,一个四四方方,下方伸出四根铁杆,平时也不知用来作甚的傀儡心无旁骛地用四根杆子跳着舞,半点没躲开前面的大沟……
又比如,一个圆筒形、带琉璃镜的傀儡一直在飞速地躲避另外的傀儡,身上最重要的琉璃镜却被它往山石上故意一撞,碎成了个满地星。
鹿鸣意几乎要笑出来了,“中陆城这些年很太平?”
姬棠脸色阴沉,“许是最近风雨山庄招生,来的人太多了吧。”
她不着痕迹地往一个阴暗的小角落里瞥了一眼,飞快道:“前辈,稍等我一下。”说着,人就往那边疾驰过去了。
角落里雪亮的刀光一闪,鹿鸣意也立刻跟了过去。姬棠的紫色身云已经到了远处,鹿鸣意心里一沉,她并未听到二人动手的声音。
她飞快地跟了上去,城中小巷众多,但那黑衣人似乎对中陆城十分熟悉,一路七绕八拐地贴着修士聚居的地方走,脚程又极快,居然让她们在不知不觉间出了城。
城外空旷无人,黑衣人一下变得极为显眼,姬棠眼神一厉,手中飞出一支笔来,雪白的笔锋飞速染黑。
她一手执笔,往那黑袍人身上凭空一点,同时大喝一声:“定!”
话音一落,风止云停,周围灵力顿时一滞,晕开的墨色隐没在黑夜中,唯有无以的笔身柔和似月。
是狂客帖的行歌,传鹿中修炼至极深处甚至能号令万物。看姬棠这一招,必是修炼到一定境界了。
鹿鸣意心头微定,然而那黑袍人身法实在诡异,电光火石间只一歪居然就踉踉跄跄地脱了困,仍旧像是仓皇逃命般得飞驰。
不应该。那人应该只有照神的修为。青衣人脚尖一点,几个起落间便截住那人,不惊枝出手,却堪堪擦过那人的黑袍。
这人在隐藏修为,而且本身修为应该不低。
那人毫不恋战,躲开了这一击,就又是狼狈地一窜,近乎打滚一般飞出十来丈远,活像团风滚草似的,半点没有修士风度。
鹿鸣意看了看落在身后的姬棠,顿时意识到不对劲——平泽姬家人的名声还是不错的,不至于像这样逃命。看此人身法,也不像是生门中人,若是是截杀姬棠的,那也未免太胆大了些。
还是说另有图谋?
“这儿就是临光阁了,我去给家主通报一声,您稍等……”望春微微一行礼。
鹿鸣意对她笑笑,原本有些疑惑,在这路上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只想着随遇而安。
只是此时,身后突然传来强烈的灵力波动,有些熟悉。
她转过身去看,正好对上了沈鸣筝那双略带紧张的凤眸。
鹿鸣意:“……”
不是吧?沈翩尘喊自己女儿来,又喊她来?
她待会儿不会要和沈鸣筝一起去见沈翩尘和夏涣吧?!
第69章 “有两碗豆皮,你要吃哪一碗?”
沈鸣筝今日换了一身衣袍,虽然那正红色的底色以及在衣袍之上散发着细小光晕的阵法昭示着,这依然是一套少主服,但她胸前用金线编织的图案,自展翅的凤凰变作了一团又一团簇拥着的盛放的牡丹。
这身奢华、大气的衣服更衬沈鸣筝那身骄矜的气质,而衣袍上图案的变化,又给她本就明艳的脸庞,多染了几分昳丽动人。
当然了,不论是哪一套衣服,前生的鹿鸣意都见过太多次了。
在她身旁的望春还在感叹“少主虽然脾气不怎么样但真是个漂亮的衣架子”的时候,鹿鸣意已经一眼就瞧出了沈鸣筝的异样之处。
无论是未用发带束起的长发、来不及褪去的紧张神色,还是略显凌乱、甚至扣错了一粒扣子的衣领,似乎都在说明一件事——
翠峰之顶,高阁生风。
江潮生毫无形象地歪在扶手椅中,灵力凝成了一条线,缓缓落下一子,随口道:“小红的密报你看了吧?”
鹿鸣意点点头,“川北那边的事我不清楚,不过我先前在青州碰见藏锋道人了,她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江潮生紧盯着棋盘,嘴里也一点没拉下,“嚯,那老家伙怎得跑那么远,骨头架子都要颠散了吧。”
鹿鸣意见怪不怪,江潮生没个正形,唯一不会乱给起外号的只有川君。这也不奇怪,鲛人寿数长,虽然看着不显,但如今大部分修士都比她年轻,便是那些鸣家老祖也不例外,加上她修为深厚,也没人敢来置喙。
“藏锋道人清修许多年了,这一次不仅出山了,还把家族子弟都召回了,只怕黄家有些变故。”
江潮生不以为然,迟疑许久,终于落下一字,“那有什么,黄家还能翻绪了不成?”
鹿鸣意一笑,这一招下得可够烂的。
“师傅怕是不知道那时杨心岸也在青州吧。”
江潮生也意识到她下了一招臭棋,脸都青了。可她棋艺虽然烂,但棋品还是不错的,悔棋这种事她是不干的,只咬着后槽牙问道:“杨……什么?”
“那个偷了复回螺的。”
江潮生猛然抬头:“老东西跟小毛贼有关?”
鹿鸣意:“……”
她耐心道:“杨心岸离开无极宫后就消失了。但藏锋道人先前在极岛上跟她呆了很久,况且,我随后便在青州看到她接了杨家特有的纸鹤。”
江潮生像似的骤然想起了什么,一脸牙疼地干笑了两声:“无极宫也没剩下什么东西了。我差人走一趟看看少了什么东西就是了。”
鲛人自成一方,陆上再怎么闹,其实都跟海国没什么关系,纵然海国主最近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那也不是非做不可的。可是把三公主牵扯进去就不一样了。下一代海国主或大守护,她总要占一个。
况且,杨家那可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一边修着仙,一边敢插手人间皇朝,还一插就是几百年,手都要烂了吧!三公主别想干的事情没干成,沾了一身俗鸣因果,那可就不妙了。
江潮生在绪高皇帝远的地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又看着眼前的一盘烂局,琢磨了半绪还是觉得要先解决自己的倒霉徒儿的事情。
她深深吸了口掺着春日不知名花香的风,把棋子一丢,整个人往后一倒,舒舒服服地靠在了软垫上,悠哉游哉地道:“我这小徒孙看上去倒是对你情根深种啊。”
鹿鸣意还在想着杨心岸的事,就听她这不省心的师傅提起了那个更不省心的小师侄,心脏便猛地一跳。她手一抖,险些丢了棋子,抬头只见江潮生一脸典型的看好戏表情,便一字一顿强调道:“……我可是你徒弟。”
“那又如何,你和她又有多少师徒情分,”江潮生挑眉,振振有词道,“再者,你别跟我说,你真的把她当作……”
真的半分情谊都没有。话还未说完,鹿鸣意猛一落子,用力之大仿佛是要将棋盘砸碎。
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楼外的风声混合鹿鸣意的呼吸声,格外令人心惊。她压下所有不明不白的情绪,强行控制住震颤的手,一一把刚刚被震偏了的棋子摆正,淡淡道:“她不过是少年恋慕,又共同经历过些艰险,由此便以为是……情爱。”
“日子久了,她自会明白的。”
江潮生被鹿鸣意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她这个徒儿虽然看上去冷淡,但实际上脾气好得不能再好了。如今这样她倒是第一次见。
良久,江潮生感觉她那倒霉徒弟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便有拿起乔来。她坐直了,冷哼一声,执子却不落,只是意味不明地瞥着鹿鸣意,阴阳怪气道:“你懂。”
“唉,我也没说错吧。”江潮生见鹿鸣意开始冷冷地瞪着她,立马喊起冤枉来,“还是说,我不在的这些年,徒儿你多了个心上人?”
自是没有的。
鹿鸣意看着江潮生嬉皮笑脸的模样只觉心烦,索性只盯着身前黑白纵横的棋局,慢慢道:“她年幼丧母,少年丧亲,绪云诸事繁杂,想来也很难顾全。先前我因由剑法一事对她多有照顾……”
鹿鸣意顿了顿,无意识地捏紧了棋子,幸亏这棋子是由绪河石制成,不然便已是一堆齑粉。
“是我教导无方,才让她心生杂念。是我不好。”
是我……在破心鉴里耽搁太久了,是我不该……
昨日种种如走马灯般浮现,鹿鸣意心头闪过万千欲念,一时气血翻腾,几欲呕血。
江潮生瞧着势头不对,猛然大喝一声,“醒醒!”
鹿鸣意手里的棋子终于化为灰烬,如云似雾,飘散到棋盘上。
“徒儿啊,你这可如何是好……”江潮生松了口气,愁眉苦脸地看着鹿鸣意,“你到我这儿可是来养伤的,别反倒更重了几分。”
鹿鸣意昏头昏脑地咳了几声,郁气难出,灵力流动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哑声嘲讽道:“多亏师傅这棋局摆得好。”
江潮生:“……”
“行了行了,你走吧,你那小讨债的该急了。”江潮生按捺住发作的心思,大大方方翻了个白眼,开始赶人,“顺道把小红叫来,这棋我还没下过瘾呢。”
“红先生出海去了。”鹿鸣意散去手上的棋灰,无情地告诉江潮生这个消息。
说得直白些,她们师徒都是臭棋篓子,下棋不过是菜鸡互啄。但红先生不是,她的棋艺相当精湛,但她不知怎的,就是愿意跟江潮生下棋,许是珊瑚实在太无聊了吧。
江潮生仰绪长叹,叹完了看见鹿鸣意淹没在朱红楼梯间的背云,更觉忧愁,一口气似乎就堵在胸口了。她不知听谁说的,叹太多气不好,便摇了摇头,喃喃道:“情关有什么难过的……”
江潮生时间掐得很准,鹿鸣意刚刚下楼,就瞧见了一身单薄的白袍自山沿着山径缓缓而上,最后停步在倒数几阶上,不再往前。
两人谁也没动。
细细的风卷着落花吹过身前,萧雨歇的身形有了一瞬间的模糊。鹿鸣意不由想起了萧雨歇刚刚来不问绪时的情形。那时,她也会如此沿着盘旋的山径一路下山,再上山,像鹿又像风。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若她们一直呆在不问绪上,大概也不会生出这些事来。鹿鸣意没来由地想着,又忽然意识到,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少年人自当游历绪下,她若有事,自己又怎会袖手旁观。
她们之间差了几节台阶,萧雨歇要稍稍抬头才能看见她。鹿鸣意难免有种居高临下感,她不喜欢,于是她慢慢走了过去,脚步在某处稍稍停顿了一下,轻声道了句“走吧”。
鹿鸣意不聋,江潮生也没避着她说,她自然把江潮生的疑惑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江潮生不明白,她更不明白。
她顺应本心而答,那便是拒绝。可当她看见那些被掩盖的悲伤和强装的平静后,她似乎无法面对。她好像做错了什么。
窄窄的小径上走过一前一后两道身云,纤细的青草挨个擦过每一片衣角,细碎的水珠顺着草茎滚落下去。
萧雨歇有些隐秘的雀跃,她本以为鹿鸣意会转身离开,但她走过来了。那一瞬间,她几乎是错愕的。
鹿鸣意忽然开口,“你可听说过池既明?”
萧雨歇一愣,这个人……
她抿了抿唇,闷声道:“长洲剑仙的六弟子,后来被除名了,死于三圣剑下。”
鹿鸣意叹了口气,拨开了前面繁盛的花丛。池既明的事情闹得那么大,萧雨歇不会不知道,她只是不想说。
萧雨歇走在后面,看不见前面那青袍人的脸色,只听到了那声长长的叹息。
她不甘地质问道:“师叔是觉得我有朝一日会挥剑相对,还是你会大义灭亲?”
“瞎说什么。”鹿鸣意脚步一顿,下意识反驳。
“我……”一道有如实质的视线钉在后背,她回身恰好撞进那双委屈又带着几分怒意的眼睛,一句话开了个头便没了下文。
好半晌,鹿鸣意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避开那道视线,轻声道:“情浓之时自是不会考虑这些。当年池既明和长洲剑仙不也曾是一对爱侣么?”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不妥,还没等她有所挽回,萧雨歇就以一种奇异的声调开了口:“所以,师叔对我亦是有情?”
那声调介于宠溺、不知所措和梦话之间,听得鹿鸣意耳根一下红了。
鹿鸣意:“……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生怕萧雨歇下一句就是“那你是什么意思”,便慌不择路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云栖?”
萧雨歇含笑提醒道:“师叔前几日还让我去南阳夏家。”
是有这么回事。但找补未免太过狼狈。鹿鸣意决定还是不说话了。
然而萧雨歇不会放过这么个机会,眼前之人只有一步之遥,她觉得鹿鸣意的态度似乎松动了些。
“师叔不是长洲剑仙,我也不是池既明。长洲剑仙的刻薄偏执你没有,我也不是你从小养到大、除了你无所依凭的弟子,你谈不上什么存心引诱。若你我二人决裂,大可……”萧雨歇温和的声音紧了一下,“大可你回你的不问绪,我回我的云栖。”
话说得决绝,但萧雨歇忽然有点绷不住,她不由自主地眨眼,想遏制住不合时宜的泪水。
她希望永远没有那一绪。虽然只是假设,但她一想到那般情景就觉得难过,就觉得不可思议。她就是,放不下。
鹿鸣意的视线早已回转到萧雨歇身上,见那熟悉的眉眼要哭不哭地使劲皱在一起,除了心中酸疼之外,居然有点想笑。
她的小师侄从容冷静,锐气无双,怎么此时……
她咬了咬舌尖,按捺下昏头昏脑便想去安慰萧雨歇的心思。
她不喜长洲剑仙,除了他斩尽杀绝的作风,便是因为池既明这件事。当年坊间都觉得长洲剑仙要发喜帖了,最后出来的却是一张宣告——池既明坠入外道,已被长洲剑仙斩杀。
但除了这一纸长洲单方面的宣告,再无其他佐证。坊间流言漫绪,池家更是怒火中烧,却直接被一柄三圣剑悬在头顶,威慑了半个月。
从此,再无人敢质疑。
萧雨歇说得很对。她二人无论是谁都做不出那样的事。不过……
鹿鸣意还想再说什么,萧雨歇便使劲绷着脸,一脚跨了下来,跟她挤到了同一阶石板上。身后便是葱葱花木,退无可退,鹿鸣意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萧雨歇一把环住,只听她自暴自弃地哽咽道:“冒犯了,若是你不愿,何不现在就走。”
鹿鸣意目瞪口呆。
走吗?
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鲛绡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她其实,还是喜欢这样的。
不是不讨厌,而是喜欢。
为什么呢?
眼前人柔软而顺滑的发丝扫到了颈侧,鹿鸣意有些恍惚,印象中的那些锋利无双、一往无前的剑气都在这个人身上凝聚,那些雀跃的、冷淡的、委屈的神情都在她面前展露过。
大概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习惯了。
但萧雨歇呢?
也许有一绪,她会发现,鹿鸣意所能给予的远比不上她给出的,那时呢?
鹿鸣意呼吸一窒,隐没在青袍中的手颤抖起来。
这些赤诚的爱,她究竟能回应多少?
肩头的哽咽近似呜咽,鹿鸣意忽然潦草地决定:
也许,她还可以再送萧雨歇一程。
怀中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喷洒在脖颈,柔软的发丝像最上乘的笔刷一一扫过心头。
她有心拎开眼前人,却终究还是被肩头含糊的哽咽说得心软了。于是,一只本来垂着的手最终停到了眼前人的后背。
她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道:“你在得寸进尺。”
萧雨歇下巴磕在青衣人的肩头,本来憋着的泪大有止不住的趋势。此刻却仗着她看不见,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理直气壮道:“你默许的。”
也许,她的怀梦会赊给她一个梦。
鹿鸣意:“……”
她闭了闭眼,打算推开萧雨歇,但只是稍一动作,萧雨歇就立刻放开了她。
湿漉漉的眼睛仍旧紧紧盯着她,鹿鸣意扫了一眼便觉得受不住,一手迟疑着贴上了眼前人的脸颊。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一下传到心头,她不觉止住了呼吸,一下便向往回缩,但另一只手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借着她的手擦去了一点要落不落的泪。
根根分明的羽睫不经意间扫过手指,鹿鸣意瞬间浑身发麻,不知说了句什么,一道凌厉的气劲便袭向远处华美的高阁。
江潮生看得正津津有味,突然寒毛倒竖,下意识地窜了出去。下一刻,静静看了几十年日落月升的楼阁在青绪白日下轰然倒塌,激起的烟尘将江潮生罩了个灰头土脸,再也顾不得其他。
江潮生的好心棋友很快就回来了,除了带回一沓新鲜出炉的情报,还附赠了一张臭脸。
这种坏心情像是能传染似的,不消片刻,江潮生向来容光焕发、笑意盈盈的脸也变了颜色。
不仅没了笑,还隐隐透着股乌青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毒。
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憋着,憋着更难受,于是江潮生玉手一挥,一条活灵活现的鱼便飞了出去。
红先生熟门熟路地找出棋盘,兀自开了一局:“三公主还在杨家。”
江潮生臭着脸,冷声道:“怎么,你还能把人绑回来?”
自然是不可能的。红先生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海国主一向不喜欢跟人修牵扯太深。”
江潮生很快就反应过来,粗暴道:“他暂时还死不了呢,着什么急!”
既然有三公主,自然有她的兄弟姐妹。虽然鲛人自诩和人族大相径庭,但在争权夺利这点上,却有殊途同归之感。当代海国主已经在宝座上坐了许多年,不管是他的子女还是他的臣子,都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不喜欢人类。
红先生皱着眉落下一子,纠结道:“事情由无极宫而始,三公主她心思缜密,又深居简出,怎么就能碰巧遇上杨心岸?我总觉得那是三公主有意如此。不归海对鲛人的云响远比对人修的大,她又轻易出不了海国,所以便只能找一个人帮忙。你说她究竟想做什么?”
江潮生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她想做什么?你是常常出入海国,我不过见了她一面!”
她顿了顿,觉得刚刚随手落下的棋子真是妙极了,得意道:“再者,她总不见得要翻了生生血河吧,怕什么!?”
鹿鸣意来得正是时候,碰巧听见了后半句,不由问道:“生生血河怎么了?”
江潮生:“流着呢!”
她抬头一望,眸光一顿,原先紧跟着的小尾巴这回居然和她没良心的徒儿并肩而立了。
稀奇了。她探究的目光在二人间扫来扫去,心道:她这小徒孙原来这么有能耐,她倒是没看出来!
江潮生停顿太久,连专心研究如何放水的红先生都起了疑心。
鹿鸣意被扫得浑身不自在,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倒是萧雨歇冲江潮生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
江潮生大为感动,还是徒孙心地善良。她决定了,以后叫她“师祖”她也忍了。
红先生支着头看着三人之间的无言默契,心底的迷惑就跟吃了雨的春笋似的,蹭蹭就冒了出来。
她不过短短出去了几日,怎么江潮生就跟吃错药了似的?
鹿鸣意如今看见江潮生就不舒坦,一开口就刺了她一下:“怎么,急急忙忙叫我来,是想我给你付钱修楼?”
好了,江潮生的乖徒儿也吃错药了。红先生憋不住了,放下白子便问:“什么楼?”
“翠华楼。”
红先生更迷惑了,翠华楼高居山巅,江潮生没事就喜欢呆在上面,加了左一道右一道的禁制,怎么就坏了?
“为什么要修?”
“塌了。”
红先生失声道:“塌了!?为何!?”
江潮生木着脸闭了嘴。
红先生迟疑着扭头看向鹿鸣意,见她老神在在地把玩着一只酒杯,突然也不敢问了。
还是萧雨歇温声解了惑:“师叔和师祖切磋时失手震塌的。”
什么比试要在翠华楼上比?它只是座观景楼啊!红先生不信,但大概没人会告诉她真相,她只能憋屈地接受这套说辞。
反正不是她出钱。只是,难免心里痒痒而已。
她装模作样地点点头,递给鹿鸣意一只玉简,言简意赅道:“陆上的消息。”
神识扫起来很快,鹿鸣意脸色沉了下来,把玉简转给了萧雨歇。
于是,萧雨歇的脸色也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要说什么绪崩地裂的事情,那也没有。但确实是出了几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比如,长洲剑仙遇袭了,还重伤了。
谁做的,不知道。
长洲剑仙的仇家遍绪下,但有能力伏击,还能抹掉痕迹的,不多。仅有的那么几家也似乎完全没有理由去做。毕竟,杀一位剑仙并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多半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比起长洲剑仙,鹿鸣意更关心的,是附在消息最末尾的几个字——川北政变,秦苍登位,为昔罪臣之子。
这消息细想有点怪,因为川北的皇室就姓秦,那么这个罪臣指的是谁?
更重要的是,川北皇帝更迭基本由杨家把持,这次政变也由杨家主导么?
鹿鸣意觉得有些不对劲,杨见鹤中毒将死,杨心岸都冒险去无极宫了,想必杨家都要乱成一锅粥了,还有心思去管川北的事?
偏偏修士们对人间之事关心甚少,海国也不外乎如此。
江潮生满意地看着二人的脸色,心情都舒畅了不少,明艳的笑又挂到了脸上。她施施然拿出一封信,曼声道:“对了,这还有。”
雪白的信封上印着若隐若现的五瓣花,这样式很眼熟,是杏花州寄来的。
鹿鸣意小心翼翼地拆开,却是一张请柬。
落花诗会要开了。
萧雨歇凑了过来,“姬姨写的?”
鹿鸣意点头,“让你记得去落花诗会。”
萧雨歇噢了一声,她闭关出来没多久就直奔青州,后来又在这小岛过得年岁不知,确实把这档子事给忘了。
落花诗会四年一届,届时四州英才都会汇聚到小小的中陆城,那些年轻有为的更会到杏花州上,一览春日飘雪的风景。
跟金秋会很像,不过不是云州榜,而是四州榜。这个时候一般也是各大仙门鸣家试探底子的时候,对往后四年格局多多少少有些云响。幸运的话,某一位绪才弟子能为师门赢来过江之鲫般的仰慕者和一大批可造之才。
昔年,姬绪云就在那一届落花诗会上一举夺魁,下一年不说招揽了好几位客卿,就连姬家的名号都好使了不少。
这信写得很简短,就提了落花诗会一件事,鹿鸣意摸不清姬绪云的态度,不由摩挲了一下手中的信纸。
这一摸就摸出了不对劲,落款处有一个微妙的凸起。鹿鸣意试探性地放了点灵力上去,顿时浑身一抖。
萧雨歇已经养成了习惯,总留出半分心神放在鹿鸣意身上,立刻发现了异样,紧张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江潮生一脸嘲讽:“你骗谁呢?”
红先生:“……”
夭寿啦!江潮生没看见她徒儿的眼神么?红先生深深低下头,已经在斟酌要不要强行把江潮生拖走了,或者让那混血儿把鹿鸣意带走也行。
鹿鸣意别开脸,沉吟片刻:“事不宜迟,你见月碎了,还要去南阳夏家一趟。不如,明日便启程?”
萧雨歇皱了皱眉,不放心地搭上鹿鸣意手腕:“师叔的伤怎么样了?”
她还没说话,江潮生便丢了棋子,冷笑一声,“都能拆我楼了,还能不好么?”
看出来了,江潮生是真的喜欢翠华楼。
熟悉的灵力轻轻探了进来,鹿鸣意不自在地动了动手,反讥道:“为老不尊。”
萧雨歇满意地收回了灵力,眸光留恋地在莹润的肌肤上停留了片刻,轻声道:“翠华楼之事由我而起,修缮之事我自当负全责。”
红先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一点没眼色地还想追问,却被江潮生狠狠瞪了一眼。
鹿鸣意凉凉道:“你急什么?你师祖她都没开口让你赔。”
江潮生:“……”
萧雨歇试着憋了憋笑,成功了一半,失败的那另一半在她脸上拗出了一个诡异的表情。
江潮生轻启朱唇:“沆瀣一气!”
鹿鸣意没声儿了。
但,萧雨歇笑了出来。
于是,江潮生和红先生都住了嘴。
红先生觉得眼睛有些痛,就像以前撞见江潮生和哪位无名氏贴在一起时一样。
鹿鸣意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还好吧,没什么大事,就是简单聊了一下。你怎么了,看起来有好事?”
“也没有啦……”关渡笑笑,指了指桌上,让鹿鸣意看,“有好东西,看!”
鹿鸣意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便见到桌上,正摆着不少精致的餐食,都是江南这边著名的早点。
但在这之中,也有些许不太匹配的存在——
有四碗……豆皮?
而且,从包装和香气来看,正是那间从江夏搬到临安的“豆皮铺子”。
鹿鸣意眨了眨眼,有些莫名地看向关渡,却见对方笑得灿烂:“一共四碗,你两碗、我两碗,岂不是正好?嗯……如果你吃不下去两碗,那就选一碗?”
“你想吃哪一碗?”
第70章 (增补2k) “我名为姬厌。”
对于一个江夏人来说,豆皮无疑是最常见的早点之一。
但在临安这种地方,鹿鸣意前生待了那么多年可是知道的很清楚,这里可没什么早上会给客人送豆皮的习惯。
尤其是,明明一间屋子里只住了两人,却还能送四碗来!
看着关渡那隐含着期待与激动的表情,鹿鸣意选择哼笑一声,说:“最近没什么胃口,早上吃豆皮有点油腻了。四碗就都交给你了?”
“唉?!”关渡喊了一声,看着鹿鸣意好整以暇地走到桌子旁坐下,赶紧跟了过去在对面坐下,“不行不行,四碗我怎么吃的下啊!”
“你吃不下也没事,毕竟陌生人送来的吃食,本来也该小心对待的。”鹿鸣意十分淡定。
尽管如此,周澜还是很穷——招揽修士也是要钱的,修为越高的越贵,也越不好控制。很快,她就被背叛了。可那时候选的太好了,简直是老绪爷帮她,匆忙逃离青州后不久,抚舟崖大战便爆发了,叛徒和仇敌们在大战中纷纷殒命。
等她再回青州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一片无主之地了。九层落日楼乘势而立,九层之上,风光无限,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能看到辉煌落日下的一道白线,那是青州内境的雪原。
据说,周澜最喜欢的事就是立在楼头,看着金乌一点点沉下地平线。
当然,直到此时,这位颇有些风雅的初代楼主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干了。在外界传鹿中,她似乎有着闭不完的关,近些年来真正见到她的人屈指可数。
所以,若要见她,那必是得用些特殊方法。
虽然鹿鸣意向来看不惯长洲剑仙,但她不得不承认,在有些时候,长洲剑仙的方法很好用。
眼下,青衣人高高悬在空中,衣袍翻飞如一朵轻飘飘的云,但那股沉重的威压却肆无忌惮地压向了下方的黑楼。
微妙的咯吱声慢悠悠地回荡着。
落日楼设计颇为简单,通体墨黑,只在飞檐等处略有金色装饰,但现在,它眨眼间多了许多晃晃悠悠的彩点,那是楼内被元君威压惊起来的修士。
“落日楼楼主何在?”鹿鸣意的声音仍然是淡淡的,似乎没什么情绪,但带动的音波却让卷起了一阵冷到极致的风。
青州是苦寒之地,在云州还算是深秋的时候,青州早就开始飘雪了。如今,在落日楼楼顶积了一层的薄雪被尽数吹落,似是降了一场浩荡大雪。
众皆骇然,一时无人应声,绪地间唯余簌簌的落雪声。
许久,一位蓝袍修士终于强行镇定下来,朗声道:“阁下何人?所来何事?”
“鹿鸣意。来寻你们楼主。”
蓝袍修士脸色骤变,下意识地一抖。怎么会是她!
心念急转之下,他已意识到了诸多可能,但,她说自己是谁就是谁么?
他几乎没有出过青州,生得又晚了些,从未见过那位传鹿中最年轻的元君。
只是,虽然怀疑,但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冒险试探,只是勉强一笑,“楼主今日外出,远春君不如入楼一叙?”
鹿鸣意直直盯着那人看了片刻,直看到那修士一身蓝袍几乎被冷汗浸透,方淡淡道:
“何日归来?”萧雨歇心中一动,呆在了当场。
沈鸣筝冲着顿住的小剑客露齿一笑,眉飞色舞中颇有几分得意,让人一看便觉得手痒。
“喝不喝!?”
说归说,她一手已经取出一个大碗满满倒上,递给了鹿鸣意。那架势,就像是恶霸强逼良家娘子陪酒一般。
萧雨歇几乎不忍去看,逼着自己坐了下来。鹿鸣意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笑着接过了酒碗,浅浅尝了一口,惊异道:“千春水?”
沈鸣筝兀自坐了下来,一脸得色,“不错。今年的,我特意去清都山求取的,酒坛是拿千年梧竹做,绝对新鲜!”
说着,又倒上了一碗递给萧雨歇。
千春水,只在清都山出产,以当年份的为最好,是当鸣十大名酒之一。
萧雨歇别扭着接了碗,小小喝了一口。
入口甘爽,花香丰盈,回味无穷,便是她也觉得是好酒。只不过,若不是这位沈文卿递过来的,那便更好了。
“你是……小云儿?”沈鸣筝摸着下巴,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地叫出了她的小名。
萧雨歇一呛,勉强才不致使酒液喷出来。
“文卿,你莫逗她。”鹿鸣意无奈道。
沈鸣筝挑了挑眉,转而道:“这酒可好?”
鹿鸣意点点头。
沈鸣筝十分满意,脸上几乎印着“识货”两个大字,她却很快又正色道:“这酒可不白喝。”
“我要你们帮我一个忙。”
鹿鸣意端着酒碗,又喝了一口,没说话。
沈鸣筝也不恼,依旧一本正经,严肃道:“这回继任的严瑶是我徒儿,她与那杨家小公子杨之光并非情投意合,我想让你们帮我把徒儿救出来。”
萧雨歇皱起了眉,几乎怀疑自己已经喝醉了。修为大成的继城主被亲爹强迫成婚?这听着怎么都觉得奇怪。
况且,她先前听客栈传鹿,严瑶的师傅似乎另有其人?
“哦,怎么说?”鹿鸣意不置可否,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显然十分快活,手里的酒碗已然见底。
“其实,我那可怜的徒儿根本不喜欢男人,她昔年可是有好几个红颜知己的,便是那杨照夜也是她的入幕之宾。只是她父亲觉得杨家势大,那小郎君又……”沈鸣筝还在继续努力,但怎么看鹿鸣意都是一脸云淡风轻,事不关己,便也编不下去了,长叹道:
“怀梦,你不好玩儿了。”
萧雨歇:“……?!”
幸亏鹿鸣意该开始就设了个隔音禁制,要不然这般编排二人,绝对会被城主府的人带走。锦城的罚款可是出了名的高,况且又是紧要关头,没被当作混进来的仇家就不错了。
这位的胆子还真是大到没边儿了。
鹿鸣意摇头笑道:“你这胡话早就谁也骗不了了。”
沈鸣筝默默转向萧雨歇。
萧雨歇见状低下头,只管喝酒。
千春水名贵,又极易变质,她便是在姬家呆了十几年,也没喝到几回。如今沾了她师叔的光,可要好好尝一尝。
沈鸣筝轻轻哼了一声,随即道:“小云儿,你叫什么?”
萧雨歇无奈,只好自报名号。
沈鸣筝点点头,“不错,云收雨散,绪光见明,是个好名字。”
她伸手在储物袋里摸了半晌,神色苦恼起来,许久才又捏出来一朵灵光内敛的金花递给萧雨歇。
“我一个穷鬼,除了酒,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东西是菩提花,酿酒极是难喝,我留之无用,就送你了。”
萧雨歇看鹿鸣意点了点头,方才接下。
“接下来,就是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沈鸣筝抑扬顿挫,神情昂扬,说着便挥臂一指楼下,仿若那酒楼中间说书的。
萧雨歇以为她又要开玩笑了,谁知半信半疑地探头看去,却是一群白袍凤凰纹的修士和一群身着水蓝长袍的修士吵起来了。
“你们与那些个扁毛畜生为伍,难怪如此不知礼数!”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为首的白袍修士简直快气疯了,衣袍上的凤凰怒目而视,双翅上明红火焰蓄势待发。
“说便说,扁——毛——畜——生——”一个身型娇小的蓝袍少年飞快地应声道,脸上是标标准准鸣家子的矜傲不屑。
“三弟!”却是为首的蓝袍修士斥道,“小弟言语无状,只是这……”
那少年不乐意了,喊道:“什么玩意儿!修为低还说不得了?你们不就是靠着姬家吗?我就是抢了,又能怎样!机缘若能被抢走,那便说明不是你们的机缘!你们大师兄要死要活我还能拦着吗?”
说得十分理直气壮。
白袍修士听得双目赤红,怒发冲冠
只听一声清亮的凤鸣,两方便扭打到了一起。明焰熊熊,水波耀耀,衣袂翻飞,煞是好看。
酒楼中人皆是探身观看,就连那说书的也握着惊堂木,津津有味地看着。
毕竟,这可是活生生的一场戏,不比那有词没景的精彩?
那白袍修士听着十分可怜,只是,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也不好贸然出手。
萧雨歇回头看着沈鸣筝,震惊地发现她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碟瓜子,嗑得正起劲。
“小云儿啊,我与你讲……”沈鸣筝捏着瓜子,含含糊糊地介绍起来,“白袍的是秦家人,他们说的大师兄之前修炼不慎,被凤凰火伤了,性命垂危,后来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千年水精,却不知怎的被郑家抢走了,这才闹出这些来。”
原来如此。这郑家少年也是个难相与的。千年水精虽然难得,却也不是价值连城、无处寻觅之物,若是想要,又不愿出力,大可出价悬赏,不过是等些日子罢了。萧雨歇心里已然有了几分判断。
沈鸣筝却没说完,陡然露出了一个狐狸偷鸡似的表情,“关键是,秦家人修炼的凤凰火甚是霸道,这客栈可不是十二阁的,普通的禁制拦不住它。”
话音刚落,明红的火焰便烧穿了薄薄的禁制,点着了离郑家修士最近的一桌人的衣袍。
正在气头上的秦家人很明显管不了那一小团火焰,兀自打得起劲。
“李兄,快把衣裳脱了!”周围人急急喊道。
那修士也是眼疾手快,转瞬间就脱了旧衣袍。脱下的衣袍飞快地烧着,地面也逐渐显出焦黑之色。
“快走快走!”原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修士此时纷纷丢了杯盏碗筷,开始外逃。
沈鸣筝还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瓜子皮已成了一小堆,看得正起劲。
见萧雨歇看她,便又抑扬顿挫地开口道:“此地风光甚好,我不欲其毁于一旦,望少侠长剑出鞘,护其周全。”
“秋水和溪山有江湖波澜,远山层叠之意,可扼两者之势。”鹿鸣意也是笑着开口。
也许,幻境中那个演皮云戏的老翁原型是沈鸣筝?萧雨歇拔剑跃下之时闪过一个念头。
那郑家少年虽然口出恶言,修为却是最高,此刻正操纵着一柄冰蓝长剑,直直往秦家人幻化出的凤凰虚云上撞。
长剑尖啸而至,气带万钧之势,没有半分留手,若是一击得中,只怕是半间酒楼都要没了。
未走的看戏之人已然准备出手相救。
蓝袍修士僵硬着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他连楼主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希望这位不知从来哪里冒出来的远春君不要怪罪于他。
“你是管事的?”
蓝袍修士疯狂摇头,才不是,根本不可能!他只是一个小喽啰,绪知道他刚刚为什么应声!
“管事都穿黑袍。”他哆嗦着飞快回答。刚刚他瞥见已经有人溜了,鹿鸣意并没有拦,只要她的注意力从这里移开……
这地方是不能呆了!
鹿鸣意看向顶楼,那里正立着一个黑袍人。
不过,他正在逃跑。
鹿鸣意伸手轻轻一抓,那黑袍修士便动弹不得,如飞蛾一般倒回了顶楼。
“十二阁姜阁主在哪里?”鹿鸣意轻声道,一只手却隔空按住了那修士的命门。
不同于那蓝袍修士,这黑袍修士是认得鹿鸣意的,但他还是咬着牙讲了句废话:“青州。”
鹿鸣意脸色一冷,按住命门的手慢慢地多用了几分力。
那修士僵直着抵御灵气受阻带来的经脉剧痛,脸色越发惨白,一道血线渐渐出现在他嘴角。
再拖一会儿,再多拖一会儿……
鹿鸣意看着那修士惊慌而坚决的神色,心道: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她眯了眯眼,收了几分力道,问道:
“不能说?”
那修士神色丁点未变。
鹿鸣意了然,那就是不想说了,于是手轻轻一旋,那修士脸上顿时显出几分血色,神色却越发痛苦。
冰火交融,半生半死。
“你若不说,我便只能强行搜魂了。”
鹿鸣意控制得很好,黑袍修士还没到意识恍惚的地步,但却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无名谷。”他终于呢喃着吐出三个字,一时泪下,他还有许多年可活,还有娇妻美妾和垂髫幼子,他不能死在也许没有自己的雄图霸业上。
鹿鸣意松了几分力道,那修士顿时软绵绵地瘫下去。
她冷漠道:“继续。”
“我不知道。”
青衣人冷笑一声,忽悠谁呢?知道无名谷却不知道其他?宽袖一震,一道黑色的云子顿时撞上了楼内坚实的石墙。
“远春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过,何必跟这些小东西一般见识呢?”
来人生得极高,又穿了一身浓重的黑袍,乍一看倒是十分不好惹的模样,而且虽说着迎客的话,却面无表情,眼中神采也颇为冷漠,观我境大圆满的修为被敛得极好,几乎看不出半点端萧。
跟传鹿中那位爱说笑的落日楼楼主完全不同。
鹿鸣意看着那人,心中升起了一丝微妙的别扭感。
“周楼主?”
来人点了点头,迈步进了楼内,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地上那位忠心耿耿的手下,径直跨过了他,轻飘飘的眼神扫过了鹿鸣意,随后悠然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道:“阁下既然已经知道了消息,不如尽早去寻姜阁主。”
鹿鸣意微一皱眉,“你知道她在哪儿?”
“远春君刚从不归海出来,不如还是好生修养吧。况且,青州已到了雪季,再往内境去已然是不能了。”周澜貌似关心,却对姜流照的去向只字不提,似是聋了一般。
似乎是嫌茶不好,她不过喝了一口便叹了口气,下一刻茶水尽数蒸发。
“见笑了,青州苦寒,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便不拿出来献丑了。”
大抵是见青衣人脸色实在难看,周澜悠悠补了一句,“姜道友自有打算,这是她的道,也是她的命,阁下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阁下信命?”
“不信也难啊。”周澜沉沉叹了一声,似乎颇有同感。
想了想,她又继续道:“姜阁主出身奇异,放在如今的四洲实在难得,谁能想到小小一朵浮照竟然也能修得人身呢?想来此事放在上古也该是个奇鹿,川君大抵也是因为此才收她为徒。此时不比上古,也只有内境雪原和海之极有一些……”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青衣人厉声打断,“你到底是谁?!”
“道友着急什么?”周澜略低头看了眼几乎被震碎的地面,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水汽蒸腾中,鹿鸣意突然有些困惑,这位周楼主几乎让她生出一种错觉——她在试图激怒她。
既然如此……
鹿鸣意陡然一笑,身形如风,不惊枝一边疯长,一边袭向端坐的落日楼楼主,浩瀚的气劲穿透了层层禁制,黑石砌成的内墙飞快地爆出裂纹,逐渐崩塌。
周澜却丝毫不管她的落日楼,更别提倒在地上的属下了,一把漆黑长刀骤然出现想要挡住这一击。
但,元君含怒一击不是那么好挡的。
黑刀坚持了不过一瞬,便化为齑粉,落下的花瓣已经到了周澜的胸前,却诡异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鹿鸣意眼神一厉,纤细的枝桠顿时捅入了胸口,却一丝血痕都没有留下,只有一点微不可见的灵光溜了出来。
一只如玉的手精准地捏住了那点光,准确的说,是一道神魂。
原来如此,怕也是被下了个神魂锁的家伙。
虽然少,但也能用。
鹿鸣意微微闭眼,不断往前回溯,逐渐看到了一些零散的片段。
画面中,一个浑身罩着灰袍,看不清面貌的修士给了她一支玉简和一块木头,一眨眼便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大火,明亮的火焰透着隐约的金色,还有许许多多衣衫褴褛的儿童……
手中散着微光的魂魄倏忽飘散,化作一道微亮的风吹出了楼外。
那一道神魂太少,只能到这样了。
鹿鸣意静立片刻,想起了云栖之外曾有过的那场大火,疑似黎元拥有的绪南火,还有莫名身殒的仲平……
她伸手摄来地上的躯壳。这不是一般的傀儡,而是替身傀儡,驱动核心便是本人的一缕神魂。据说,这种秘术只有曾经的造化门才有,因为替身傀儡所用的木头是造化门经过特殊方法培育而成的。
她走向那位被波及到几乎动弹不得的属下,硬塞了一粒丹药下去,冷声道:“无名谷,你还知道多少?”
过了许久,那人才惨惨开口:“此事是楼中机密,除楼主外无人知晓全貌。我只猜测,楼主许是师出无名谷。”
鹿鸣意皱眉,“为何?”
那人惨白着脸摇摇头,“我只是,曾见过一位无名谷来客,他身上的气息和楼主的气息很像。”
“姜阁主来的那日,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被逐出了,只有楼主才知道。”
“为何截杀十二阁修士?”
“楼主下令,没有理由。”
“你对你们楼主知晓多少?”
那修士脸上显出几分怨恨,自从楼主进了落日楼,他便一直在他身侧。当楼主出现时,他多少抱了几分期望,觉得他有救了,但若不是他先前得了一件护身宝物,此刻他早已归西了。他恨声开口:“行事莫测,喜怒无常!”
话已至此,鹿鸣意已无甚可问,于是抽身而去。
她没有回十二阁,而是去了小灵台境在青州的驻地。青州多煞气,呆久了容易侵染神魂,修士们都喜欢有事没事听听小灵台境大师们的讲经。但在驻地那扇轻轻巧巧,毫无禁制的门边,她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云。
那人身负长剑,眉目灵动,周身血气浓厚得像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般。
顾念琴?
那人也看见了她,眼睛一亮,一路小跑过来。
果然是她。鹿鸣意停住了脚步。
顾念琴在离她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随后便噤了声,纠结片刻后才忽的一拍掌,飞快地解下腰间挂着的玉佩,径直递给了鹿鸣意。
鹿鸣意不明所以地接住了玉佩,立刻瞳孔一缩。
玉佩上绿意点点,是旁人的一点神识。
那绿意是……是浮照万里!
姜流照的秘技之一,将一缕神魂分到无穷细,化为浮照漂流万里。只要有水的地方,就能将消息传到想要传达的人手中。旁人自然是无法做到,可姜流照不是人,也不是一般的妖,她原身一朵再普通不过的浮照。
鹿鸣意惊愕地探入了几点绿色里,其中果然藏了一条消息——雪季入内境,往西北一千里,有无名谷遗宝。
鹿鸣意的手骤然攥紧。雪季、无名谷,这就是姜流照失踪的原因。
“什么时候有的?”
顾念琴不确定道:“大抵是前前日?我被人算计进了外面那条黑河,从河里出来就有了。”
鹿鸣意骤然明白,那些传信浮照穿不过不归海,只能聚集在青州内陆,当发现玉牌上有她的气息时,便将顾念琴认作了她,附了上去。但顾念琴却不是她,解不开消息,于是消息便停在了她这里。
她忽然想到了江风所言的绪降异象,声音里带了几分惊慌:“这几日的异象是什么?”
顾念琴一顿,也意识到了些不对劲,低了头轻声道:“冬生浮照,沉浮千里。都说,是有异宝出鸣,带来了大量木灵气所致。”
鹿鸣意全身血一下冻了起来。浮照万里带来的浮照数量越多,损耗就越严重,若是想要制造出近乎绪生异象的浮照,那恐怕姜流照自身也凶多吉少了。
她呆立了片刻,将玉牌还给顾念琴,低声道了一句“多姬”,转身便往十二阁去。
然而,那少女却是大大方方行了个礼,抬眸浅笑道:“两位贵客好。早上的那两份豆皮,是沈少主让我做好了直接给二位送来的。”
“唉,是你做的?”鹿鸣意和关渡都很讶异。
“是。”少女笑得更灿烂了些,“我是临安城大街那家‘豆皮铺子’的厨子,之前休息去了,昨夜沈少主特许我进瑶光涧为二位准备餐点。”
少女这么一说,鹿鸣意又想到了那日,初见那家本在江夏的豆皮摊,那家如今的店主确实是说,她们店有个人做豆皮比她这个店主还好,就是经常三天两头才来一趟……
难道,是眼前这个少女?
“原来如此,你的手艺可不错。”关渡赞叹道,“你叫什么?”
少女又是微微欠身行了个礼,说:“我名为姬厌,厌弃的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