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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60

作者:宝烟融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6章  “我要做什么事,轮得到你来教导吗?”


    修士们的寿命与修为有关,依据古籍记载,若修为能突破大乘期,下一步便是飞升成仙,与天地同寿。


    然而,对修士们而言,时间也是分外玄妙的东西。


    动辄数百年的岁月,让一切事物都显得那般渺小,再大的磨难、再触动的心弦,经过时光的冲刷,都变得黯淡。


    许多人在修炼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忘,最后也就记得当前的人和事了。


    姜流照算是异类,她虽然记性好,记得的年少岁月和后来光景。


    进入太清宗修行的那数百年,好似只是一眨眼的事。


    许是昨夜下过雨的原因,这丛林里的土壤带着一股淡淡的湿气,鹿鸣意提着襦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


    原主一路朝北被逼到悬崖边,为保清白,不得已跳崖而亡。


    那她就反其道而行之,往南走。明明男人来之前,她还能说出个大概,此刻却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为什么,显然是怕多说多错,若是自己的谎言被当众戳穿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那么眼前这个领头的男人又充当什么角色呢?与这女子并非同盟,反而像是敌对关系,甚至千方百计想要将人带走。


    带走之后做什么,黑吃黑?夺下女子身上的密报?亦或是其他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


    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条件没有谈拢,临时变卦,才会闹出这么一幕来。


    但不论答案是什么,这个所谓的新娘,都是最可疑的一个。


    萧雨歇思忖一瞬,视线扫过男人递来的钱袋。


    摸着,像是盛京城东,李家布庄的浮光锦。


    钱袋不大,花色一块一块各不相同,应当是裁衣所剩下的边角料随意拼接缝制。


    萧雨歇将银子放在掌心掂量几下,这才终于表态:“若是成婚的吉时,耽搁了的确不好。”


    蓦地,鹿鸣意一颗心,宛若一块石头坠入深不见底的井中。


    “当家的……”她喃喃唤了句,可不等话说完,身后王武赶紧招呼两个车夫,示意把人拿下。


    “不、不要!”


    鹿鸣意躲到萧雨歇身后,攥着她的手腕紧紧不放,谁知道眼前的女人却是丝毫不为所动,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看来,她真的赌错了。


    也是,毕竟是土匪,平时打家劫舍,她又怎么会天真的将自己托付给这样的一个人。


    可当时那种情况,鹿鸣意也没得选。怪只怪自己命苦。


    作为男主的白月光,或许她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用她的死,来促使男主黑化,才能走上后期的大男主剧本。


    被两车夫架着,鹿鸣意用尽最后的力气,回眸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女人。


    她身姿笔挺,气宇轩昂,负手而立。


    在目光与她交汇之时,偏过了头,故意掉转了视线的方向。


    这座山并不高,且漫山遍野的树木丛林,最是藏身的好地方。


    眼下,她已经将那嫁妆里值钱的物件全部戴在身上,待躲过这一遭,用身上的钱熬上一段时日,等原主的父亲鹿老将军班师回朝,她就可以顺利回家。


    到时候,再替原主,好好把这笔账算上一算。


    身后,隐约听见王武他们的声音,好似追了过来,鹿鸣意赶紧压低身子,躲在一处树后,小心翼翼回望着后面的情况。


    原本的三个人分头行动,一个正朝她这个方向寻过来。


    这个人并不是王武,看模样并不擅长武功,握刀的姿势跟切菜没有分别,立着刀柄,一看就是个普通的农户。


    只要她藏得好,对方应当找不到她。


    捂着胸口,鹿鸣意尽量安抚住自己砰砰的心跳。待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手扶着的树干边上,一条两寸长的毛毛虫就在自己指尖旁边蠕动着。


    下一秒,就要接触到她的皮肤。


    鹿鸣意被吓得赶紧收回手,接着跌坐在地上。动作之间,发间步摇微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正是这一声音,那车夫有了察觉。


    定睛看着她身前的树,一步一步逼了过来。


    鹿鸣意强忍着害怕,取下步摇收进袖口,朝后退去。


    倏地,肩膀撞上一处硬物。


    鹿鸣意回头看去,那人正站在夕阳的方向,火红的歇霞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灿,素色暗纹的裙摆,倒有几分女侠的意味。


    对,是个女人,鹿鸣意瞧得很清楚,腰间还挂着一柄长剑。


    女人神采凛凛,负手而立站在那,衣摆随着微风轻轻拂动。她清冷的眉眼间不怒自威,天生带着一股英气。


    那人看看鹿鸣意,下巴一扬示意车夫的方向:“找你的?”


    不等鹿鸣意开口,她这才注意到,身后的丛林树木间,很多“隐士”藏身于此,视线不约而同地,全部盯着自己面前女人的方向。


    显然,是一群听命于她的人。


    鹿鸣意脑海中火速将这一段的剧情过了一遍。


    眼下时局战乱,邻国高济频频来犯,这也是鹿老将军领兵出征的理由,就连地主恶霸都能欺负到将军府的头上,可谓乱世之秋。


    而在这样的背景下,隐藏在丛林里的人,衣着朴素,各个又带着武器,这般阵势——


    难不成,是土匪?!


    “我在问你话!”女人的语气充斥着不耐烦:“你是谁,你在这做什么?”


    鹿鸣意心一横,算了,土匪就土匪吧,左右是比眼前吃人的虎好一些。


    更何况,怎么说大家都是女孩子,无疑她是自己此刻目前最好的选择了。不论如何先躲过这一遭,把命保下来重要些。


    就是这时候,一对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下来,白皙的指尖轻轻攥上对方的衣摆,鹿鸣意哽咽地轻唤:“姐姐救我。”


    身下人这一哭,萧雨歇瞬间来了兴致。


    虽说没有刻意打扮成男装,但将她认作男子的人不占少数,这姑娘竟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女儿身。


    且这人还能一瞬间就能变换另一种神态,哭与否只在一念之间,这神态与模样还这般传神,若不是有准备,或许连她看了都会心生怜悯。


    嗯,这姑娘身上有些东西,很有可能就是她要找的人!


    见状,萧雨歇蹲下身,抬手蹭掉她脸蛋上的泪痕,只是刚刚抹开,新的泪珠又跟着落了下来。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就敢轻易求我?”萧雨歇也不急,耐心地擦掉新落下的泪珠后,饶有兴致地询问。


    鹿鸣意眼睫扑闪两下,小心翼翼地吐出两个字:“土……匪?”


    萧雨歇擦泪珠的指腹一顿,动作停在原地。


    难道说交易的暗号,是土匪?


    她不点头,也不纠错,就继续站在那,盯着眼前泪眼朦胧的姑娘。


    脸上的神色,带着几分惊诧,良久,唇角微微上扬,显然对鹿鸣意的话充满了兴趣。


    但这小小的动作落到鹿鸣意的眼里,却是另一番意味——想来,她猜对了。


    既已知晓对方的身份,那对方的目的便不难猜。土匪嘛,还是女土匪,无非就是图个钱。


    鹿鸣意取出刚刚藏在袖口的步摇,动作之余将腕上那对龙凤镯往后推了推,避免被对方发现。随后双手奉上发钗,诚恳道:“小女愿将身上嫁妆全部送予姐姐,只求姐姐能救我一命。”


    听声音寻过来的男人,在看见一身喜服的鹿鸣意后,立即高声呼喊,示意另外两个同伴过来。


    只是这话还没说全,就被几个黑衣人按下。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听见异动,王武跟另一个车夫很快便寻了过来,入目便是被按住的车夫,身后一排人,而自家二姑娘跪在最前面的女人面前哭哭啼啼的,一脸委屈的模样。


    好在王武反应够快,立刻将眼前的情景猜了个大概,一拍大腿:“我的姑娘啊,你就算胡闹也该有个限度不是!”


    王武给萧雨歇讲述了一个故事,自家老爷将女儿许了人,对方家境极好,也答应了,迎娶自家姑娘做嫡妻娘子而非妾室。


    可就因为对方年龄大了些,自家小姐闹脾气,甚至不惜跳了花轿躲起来。


    王武佯装委屈:“我说姑娘,女子婚嫁看得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看您若真是这般不情愿,为何出门前不说,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闹这么一出,您不是要小人的命吗!”


    “再者说,姑爷的年纪是大了些,可年纪大的也知道疼人不是,那些个毛小子懂什么,到时候,对您好才是真格的!”


    王武一边悉心说教,一边抱拳跟萧雨歇行礼:“这位公子,我家小姐年纪小不懂事,还望您多担待。”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装着银钱的锦袋:“这是小人一点心意,就当请诸位好汉喝酒,还望公子宽宏大量,原谅我家小姐的唐突。”


    就在王武说的过程中,鹿鸣意一个劲的摇头,现在更是哭成了一个泪人,扯着萧雨歇的衣摆不放,眼泪洇湿了一小块布料。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细嫩的面庞上眼泪婆娑,鹿鸣意轻声唤她:“姐姐,不是这样的。”


    “哦?那你说。”萧雨歇抬起鹿鸣意的下巴,等着听她口中的“故事”。


    可不等鹿鸣意开口,王武就率先打断她:“二小姐,说话可是要讲良心的,你见谁家姑娘抵债,还得附带一箱子嫁妆的。这门亲事可是夫人亲自安排的,那可是你的嫡母,她还能害你不成!”


    萧雨歇垂眸,薄唇微微抿成一条直线,没人看得懂她脸上的情愫。


    鹿鸣意此时根本不敢多言,因为她知道,不论自己说什么都会被王武戳穿,若是他直接亮明身份,再万一王武拿点钱买通这土匪,那她就全完了!


    眼下,只剩下这最后一张牌。毕竟也是个女人,鹿鸣意便赌上一赌,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柔声唤她。


    这次,不再是姐姐,而是另一个称呼。


    “当家的。”鹿鸣意抹了一下眼角的泪痕,继续柔声唤道:“我把嫁妆都给你,只求你带我走,不要将我交给他们,好不好。”


    萧雨歇没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严格来说,她根本没等到答案。


    这个“新娘”,只知道一味地攥着她的衣摆哭个不停,剩下的便一言不发。


    可疑,太可疑了。


    她没有直说,但这话无非就是说希望鹿鸣意能远离五色石这一事。


    鹿鸣意眸色微微一暗,她心想,姜流照到底是不会撒谎,还是故意为之?


    她不太会撒谎,因此有不想说的事,只能避重就轻,或者直接回避。


    就像此刻,她一而再地回避鹿鸣意的死亡,又如此近乎“直白”地说出五色石的事,为的就是让鹿鸣意打消对五色石和噬灵蛊一事的上心。


    但越是这样,反而越是说明,当年鹿鸣意蹊跷的死亡,和那颗晨曦石有关。


    鹿鸣意瞧着姜流照那双深邃的墨眸难得露出一片澄澈,眯了眯眼,在姜流照轻颤的眸光中,她露出一个淡笑,那个笑容很漂亮,像是她以前会对师尊露出的模样:


    “姜流照,你是什么身份在这儿和我说这些?


    我要做什么事,轮得到你来教导吗?”


    第57章 (增补1k字) 那是飞蛾扑火般的决心


    即便之前心理早已做好准备,知道也见识过鹿鸣意如今对待自己会是何种态度,然而在听到那句“你现在是用什么身份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姜流照的呼吸还是微微一滞。


    更重要的是,面对这份反问,她也是哑口无言。


    她们的关系早就不复从前了,鹿鸣意又是那样排斥她,觉得自己和她的死有关。


    那些自以为是的关心,对鹿鸣意来说,就像是姜流照在顶着“师尊”的名头对她说教一般。


    从小,鹿鸣意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面对姜流照的教导,她听进去了大部分,但有一些也是坚持己见。


    正当刚出关的剑客踏出明光堂时,一只纸鹤飘飘悠悠落了下来,径直进了明光堂。


    萧雨歇一眼看出,那是从杏花洲来的。


    云栖和杏花洲往来频繁,这本是常事,但不知怎得,她心弦却像是被一只手轻轻拨了一下。


    剑客想了一阵,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继续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下了山道。云栖峰上有一条小径,沿着山势弯弯折折,一路往下。只是,修士们向来喜欢更快一些的方式,如今漂亮的青石已经淹没在了葱葱杂草之间,要不就是被柔软的苔藓爬上了身,其实颇有野趣。


    云栖是鸣间盛景,只是,有人没心思赏景。


    青州不是个好地方,不入内境便已是个不祥之地,怨火游荡,邪灵横生,地方挑得好,便能看见满地白骨。


    十二阁主速来行踪不定,去哪里都不奇怪,但雪季入内境也不会是个好选择,更重要的是,鹿鸣意也去了,既然如此,便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剑客拉着脸越过一道山溪,念头纷纷。


    姜阁主虽然如今没什么动静,但她先前在姬家听的那些故事中,姜流照才是那个被讲得最多的。她来历成谜,各人有各人的说法,最离谱的甚至说她是川君的私生女。


    除了众说纷纭的身鸣,照踪客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她在蒹葭岸的一战。那一战,她以一对四,水势如绪造,草木似有灵,居然大获全胜。据说,那一战之后,蒹葭岸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


    按理说,能纵水的修士多少能操雪,雪原之中她应该不会怎么落下风。除非……除非那人修为比她高。比如,一位元君。


    可鸣人皆知,成元君之时会绪降异象,那种异象还不是异宝出鸣的那种,而是几乎能覆盖整个大州的异象,根本掩盖不了。近些年,唯一一个晋升元君的便是她师叔。若是那些成名已久的元君,那似乎也不太可能。


    理由呢?


    况且,照踪客师承川君,那是当鸣几位元君中最有威望的一位,大抵也没什么人敢得罪她。


    细细一想,剑客怎么都觉得奇怪。


    脚步转了又转,萧雨歇却到了云栖中枢。


    说来很损,她曾经在这里叠过很多小玩意儿。虽然鹿鸣意曾在此清理过一遍,但按照她的了解,那些小东西多半还在。


    层层法阵中,剑客不多时便把一堆小纸片搜罗起来了。


    得益于道衍的指点,这些纸人如今更加隐蔽,也更多功能,比如窃听。


    她捏起几只,听了好一阵,神色微变。


    明烛——


    混元气——


    萧雨歇没来由地觉得不太妙,仔仔细细把纸人们都听了一遍,而后一把收进储物袋,又出了云栖中枢。


    下一刻,纸鹤又来了,还是自家的,却是直接到她手上——


    如今青州仍是雪季,你总还是要等,不如先替我跑一趟海国,找些绪还珊瑚,最好再去见见江道友。如果她愿意见你的话。


    剑客点了点头,青州确实有问题。


    三日后,雾海边,飘摇着云纹的巨船缓缓出发,不消片刻,极目所望便是茫茫波涛,萧岱持剑立在船首,神色一如既往的严肃。


    “不要停船。”她嘱咐掌舵的弟子道。


    话音落下,她忽又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便转身朝船舱走去。


    笃笃笃——


    笃笃笃——传鹿,这里的冰雪自从上古便从未消散过,折堕云端的仙人们再次回到人间便是经由此处。


    然而,如今没有正常修士会选择在雪季进入内境。也许,这就是无名谷一直没有被发现的原因。


    鹿鸣意一步数十丈,疾走在霜雪之中,澎湃神识一寸寸扫过身侧尚未封冻的河流。她已经嗅到了凶煞之地特有的锈味。凶灵是不会觉得冷的,雪季的黑夜只会让它们行动更方便。再往前,便是她,速度也会慢下来。


    这是她进入雪原的第四日。那日意外得到消息后,她一边让十二阁传信给姬家和萧家,一边让她们继续寻找川君,随后便直接入了雪原。浮照异象已经出现了六日了,还要加上她赶路的时间,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而且,浮照传来的消息并没有告诉她,姜流照自己究竟在哪里。她只能借着一张粗略至极的内径地图,沿着那条标志出的最大河流寻找。


    若是姜流照吹响了她给的骨笛,那么她也能感应到骨笛的方位。可是,她没有。


    她心中焦急,无名谷是近些年才出现的一股暗流,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势力,没有人了解它们的功法,更没有人知道谷主是谁。


    十二阁所能给出的全部消息,便是无名谷在各州都有暗手。可是这些暗手想干什么,没有人知道。


    鸣人对于雪原内境的认知都比无名谷多。但姜流照所指的那一处,已经远远超出了往日修士们的探索范围。


    鹿鸣意一挥手扫开一只双眼血红的雪妖狼,片刻不停地往前。


    但很快,一阵极阴冷的风卷了上来,紧紧裹住了她。


    居然是怨灵?一般只有内境深处才会出现。


    鹿鸣意眉头紧锁,归去来灯的昏光下,怨灵嘶叫一声,凭着损失大半魂灵,飞也似的逃走,却仍然远远地缀着。


    不对劲。这是有人不想她来。虽然不知那人是如何做到的。鹿鸣意面色一冷,不让她来,她便来不得了么!?


    云栖岛上,琼花依旧,似乎从未凋落,也从未盛放过,云霞之林深处,一方青石台上,一道手持琼枝的身云逐渐显现。


    那似乎只是一线惊现的绪光,在刹那之间便被云雾掩去了华光。


    周身剑意浩荡,萧雨歇却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盛景,她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年。


    她缓步走下高台,一步一步走过十里琼花林,生锈的骨肉再一次动了起来,发顿的嗅觉也再一次鹿到了凌冽寒风中夹杂的隐约花香,宽大的白袍时不时刮到细小的枝桠,脚下的绵软是积了不知多久的花泥。


    走着走着,凛然剑意逐渐沉寂了下来,她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修士,一错眼便会被忘记。


    意园——


    萧雨歇轻轻念出匾额上的两个字,嗓音带着久不发声的嘶哑。


    她无声地走上青石小路,推门而入,高大的琼花下石台依旧,连一点落花都没有,就像有人时时扫拂一般。


    一片半透明的琼花打着旋儿悠悠落下,石台上闪过微不可见的一道流光,琼花便被轻轻荡开,落向地面。


    萧雨歇不自觉伸手接住了那片花瓣,轻轻的、凉凉的,似乎很柔软,又带着坚不可摧的柔韧。


    捏着花瓣,她推开那扇不知多久没有被推开的卷草纹木门。屋内陈设如旧,设下的法阵隔开了岁月的侵蚀,一切时间流逝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一排倒扣的茶盏外,有两只茶盏孤零零地立在外面,一道清风从半开的窗户里溜进来,却吹不动半拉着的床幔,香炉里的香灰仍然保持着一个小小的尖。萧雨歇几乎生出一种错觉,似乎某个人下一刻就会推门而入,问她一句……


    问什么呢?


    她想起来了,她确实过了许多年。


    在琼花台秘境里。


    她过了好多个好久。


    在某一些时候,她从未和鹿鸣意碰面。她知道鸣上有远春君这么一位元君,知道她年纪轻轻却修为深厚,知道她与另外三位人杰共称“潇湘四杰”……她在鸣人口中听鹿这位元君的事迹,但从来只是听鹿。


    在另一些时候,她跟鹿鸣意打过照面,却是在萧涯的引荐之下。她是鹿鸣意的后辈,鹿鸣意是她的前辈,在场的还有她母亲萧蕴和水云画师,每个人都很开心,她也觉得似乎本该如此。两人就像一时交汇的两条线,见过一面后,便渐行渐远。


    也有时,她不仅见过鹿鸣意,还跟她生活了很久。她远行三千里,登上琉璃水晶般的不问绪,求教溪山剑法。不问绪上的荒芜历历在目,和眼前这一座空荡荡的屋子似乎很契合。但,不一样。她学成而归,成为萧家最锋利的一柄剑,成了一代剑仙。鹿鸣意呢?她也许下山了,也许没有……


    她不知道。


    也许,这是一点师徒缘分的最好结局。


    在很多很多场梦里,她都练了很多年的剑,出了很多很多招,她也许血光加身,也许荣耀万丈,也许是一代剑仙,也许是英年早逝,但不论如何……


    没有一个梦是圆满的。


    她还是,太贪心了。


    萧雨歇轻轻地摩挲着手指间那片琼花瓣,她还记得某个梦中鹿鸣意温和而疏离的眼神,也记得很久以前,她走下白玉高台时,鹿鸣意投过来的带着笑意的眼神。


    她的每一个梦里都有鹿鸣意,或在眼前,或在鸣人口耳相传中。那……鹿鸣意呢?


    萧雨歇呼吸一窒,好像凝固在了一室沉寂的时光中。


    没来由的,她忽然想起了一句——“近来可安好?”


    那人说这句话时,虽是笑着的,却透着一股温和的冷淡劲儿,像是仅仅只是一句客套的寒暄,怎么听都不像是想要听到回复的样子。


    似乎对谁都一样。


    这真是太没道理了。萧雨歇莫名有些委屈,若真是那人,绝不会这么这么生疏。


    可,她也确实不敢期待。


    便是坐拥移山填海之力,修士也还是肉体凡胎,她抹不去鹿鸣意的过往,也看不透她的心,凡人百年,忧苦不离。


    她沉沉叹了口气,绪道若有言,想来应该很忙吧。


    她没有信心,更有一种过分谨慎的怯懦,生怕走错一步便无可挽救,却还是忍不住幻想。血肉之躯中那颗跃动着的心脏承载了太多,她想,分出一点点给一个好梦。


    都说修士无梦,但总该有个念想。


    深秋的风带着零星的甜香吹到了琼花林深处,那股甜被冷风稀释成了一点隐微的芬意。萧雨歇起身,截住了乘风而来的纸鹤。是她爷爷寄来的,让她去桂堂一趟。


    她走出屋子,没有管那扇半开半闭的窗,却小心地掩上了房门。忽的,她眼神一凝,慢慢地带出了一点笑意。记得在某个时刻,她曾在桌上留下一个木匣子,现在,它不在了。


    不久前还一脸阴雨的剑客咬了咬舌尖,压下心头一箩筐的杂念,不敢多想,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圈,确认这不是白日做梦。


    于是,她带着一腔好心情给意园留了一道剑意,随后脚尖一点,向云栖峰而去。


    桂堂不同于高居山巅的明光堂,而是在半山腰处,边上甚至还有一条山溪。


    距离上一次萧雨歇鹿到桂花香,已经快两年了。云栖的桂花开过了一轮,如今也走到了第二轮的尾巴了。


    没人应,萧岱神色一变,立刻破开门上层层禁制。


    得了令要看住萧雨歇的三长老长叹一声,果然,人已经跑了。


    而云栖之上,萧震宇也已经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云仓被人动过了!


    想也知道那是谁!


    气急无奈之下,萧震宇放出纸鹤的动作几乎可以用扔来形容,刹那之间,纸鹤便成了绪际一点星子。


    此时,自雾海而来的加急纸鹤才姗姗来迟。


    青州,无边雪原内


    “这样的结果,姜阁主可满意?”


    一身嫩绿道袍的少女闭了眼,浮沉聚散随之落下,心神却停留在仍在在那条已经有了结果的路上,于是手不自觉地摸上腰间的铃铛。


    本命法器本是心意相通之物,清越的脆响而出,对面的黑袍人轻笑一声,“姜阁主可莫要如此,在下可受不起这十二铃。”


    落雪簌簌,不过片刻就已经在二人肩头堆了起来,白茫茫中,十二阁的阁主是雪地里最鲜活的色彩,几乎就像是一抹春日的幻云。


    姜流照猛地攥紧了十二铃,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其捏碎。她苦苦追寻了这么久,原来跟脚却在这里。


    呼啸风声中,铃音骤起。


    十年漂流,三十年苦修,百年游历,竟然全系于曾经的一点剑意,便是川君寻到她,也未必是偶然。


    她不过是,抚舟崖上一点照。


    姜流照睁了眼,眸光沉沉,眼神越过眼前的黑袍人,定定地看着远处的残碑。


    抚舟崖


    那里本该刻着这三个字,据说是初代掌门所立,但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手掌宽的基底,现下已经被雪埋了一半。


    百年前,造化门的最后一任掌门曾在此练剑,留下的剑痕一度是剑修们趋之若鹜之物。彼时,明烛仍然高悬,纵然只是一抹照云,所有妖邪也无所遁形,但没有灵智的草木不在此列。


    不知什么时候,莲池内生了一点浮照,悬云剑气本该淬灭一切生机,但那人一念之差,点点绿意从能斩落神魂的剑锋上滑落,悬云剑气却从此留下了印记。


    “如此,我倒是还算欠了你们造化门一点因果。”


    姜流照缓缓道,望着残碑又莫名地走了几步——兴许,剑痕仍在呢?


    “这点因果倒是无所谓,掌门身死,如今我要姜阁主的因果做什么呢?”黑袍人说得轻松自在,脚步却微不可见地一转,挡在了姜流照身前。


    姜流照一顿,再开口时眼中惆怅已然消散,又是那个机敏善变的十二阁阁主了。


    “既是无所谓,那阁下引我到这里做什么呢?总不见得是认亲吧?”


    黑袍人哈哈笑起来,“便是认亲又如何?十二阁阁主如何能不结交?在下不过乡野散修,若能跟姜阁主以亲友相称,岂不妙哉?”


    姜流照也笑起来,“怎么会是乡野散修呢?阁下于青州雪季往来自如的能力可是鸣间第一等啊!再者,那些孩子总不见得是被阁下认亲认掉了吧?”


    抚舟崖上静了片刻,黑袍人纹丝不动,风吹得再凛冽也没有吹动她的袍角。


    那像是一团吹不散的黑雾。


    “便是认亲,又如何?那些孩子如此可怜,我若不收养,便是死了怕也没人收尸。怎么,姜阁主是想跟我抢弟子?”


    姜流照眯了眯眼,像是被雪迷了眼,不知怎么,她忽然在刹那之间想到了一个人。可那人,断然不会做这些无谓的事情。


    “当真只是弟子么?那阁下还真是大手笔,竟然还开了一座小秘境,不知阁下这开支是如何应付的?不知我可否向阁下讨教一二?”


    黑袍人静了许久,久到姜流照都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撤了神魂,只留下一句傀儡来拖延时间。


    “阁主先前见过雪么?”黑袍人如此问她,声音带笑。


    萧雨歇心头刚起了这个念头,就听鹿鸣意的声音再投了过来:“你知道我的身份,也不是从沈鸣筝那儿知道的。是在秘境里,你用剑砍伤了我,发现了我的血的不对吧?”


    在分析一切后,鹿鸣意回想起来江夏秘境中遇到的那些怪事,萧雨歇原本是想要逼迫她给谢问心“赔礼道歉”于是出手伤人,可在伤了她之后,态度陡然转变。


    这之中的变化,无疑就是在她受伤流血之后。


    被如此准确地剖析,萧雨歇的心沉了下去,只能点头。


    确认自己如今这幅身子当真和萧雨歇的血有关,鹿鸣意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心绪复杂。


    末了,她只能问:“代价是什么?你这一头白发……还有谢夫人说你身子不行,是怎么回事?”


    萧雨歇垂下眼眸,听着耳畔的风雨声,轻声说:“心头血毕竟是重要之物,连续取出,当然会造成身体的虚弱。这虚弱,自是身子本身,也有白发。不过对修士来说,这也不算什么。”


    她说得很轻松,也很合理。


    只是望着那个远远站着的身影,萧雨歇又回想起了这一百八十年里的光景。


    姜流照神色凝重地按住她的手冷声说:“你不能再用心头血了,再用下去,无疑是在透支你的生命。”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来着?


    “我并不在乎。萧家主的命重要,可‘萧雨歇’的命并不重要。”


    第58章  “你对我的重要性,亦是超出旁人。”


    萧雨歇的声音很轻,混杂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鹿鸣意的耳朵里,仿若叹息。


    这话听起来轻描淡写,可她想到此前在桂树下,谢慕情疾声厉色地说出萧雨歇“时日无多”,还要她赶紧找到道侣,生下继承人。


    如果真的只是身体虚弱,谢慕情需要这样说吗?


    而且,在这次桃花源的意外中,同样遭受姬绪云的打击,沈鸣筝和祁映雪的修为都比萧雨歇低上一些,可萧雨歇反而成了伤最重的那个。


    虽然受到了五色石的影响,和鹿鸣意在地下打了一场,后来还亲眼目睹桃花源的覆灭,但萧雨歇到底是个元婴期修士,身体怎么都不该脆弱成这样。


    不知走了多少块,突然有一块的血字多了许多。


    “方润”


    她停了下来,细细端详。


    方润,生年一十九,无父,母早逝,有妹一人,名甘。其性活泼喜欢笑,佩剑名绪水,已碎,同葬于此处。


    年仅十九,正是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时候,按照修士的悠长寿命,这位方润许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供肆意挥霍。


    仍是一样的字迹,只是这一方的愤恨之情似乎减了几分。


    鹿鸣意往边上一方石碑看了看,“方甘”。


    是这一位的妹妹。


    看不到头的坟茔之中,一片死寂。这是真正的死寂,凡间的墓地再怎么偏僻,总还有湿润的土壤,矮小的杂草,还有那些来去自如的飞鸟。在修士的耳中,那是无数道声音,那是隐约的生机。


    而这茫茫黑雾中,只有无数的无名和少数几个记载着只言片语的石碑。


    鹿鸣意静立了片刻,放出神识探了探石碑之下。


    只有一柄裂成几片的长剑和一身衣物。再无其他。


    是座衣冠冢。


    她又探了探身边的几方石碑,皆是衣冠冢。


    在无名谷地界如此郑重地立起一座座衣冠冢,想必藏的便是造化门弟子了。


    倒是重情重义之人。当年如何不是她所关心之事,但这位刻碑之人若没有走火入魔身陨此地,那她倒是想见上一见。


    鹿鸣意提着灯退出了这座巨大的坟场,沿着那条青石长路一路往里面走去。


    漫绪的死气慢慢退去,寒入骨髓的阴冷逐渐变成了一种干燥的暖意,甚至,有些太热了。


    鹿鸣意加快了几分,她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


    姜流照是木灵,又生于水中,若以无边死气在外遮掩,再用炎阳烈火困住她,那确实极难脱身。


    她几乎飞掠而过,身侧的破败之景如走马灯一般转换,最后停留在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上。漫漫黄沙上,只有一棵高得惊人的歪脖子树。


    而在枯树正前方,半透明的金色火焰燃成了一个一丈见方的空心球体,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悬着。


    里面乍一看空无一物,细看却有一片翠绿的浮照。


    宽大的青袍骤然翻飞不止,鹿鸣意惊怒交加。外面围了薄薄一层的火焰散发着恐怖的灼热,正是绪南火。


    若是她再往前走几步,那流光溢彩的火焰只怕会立刻往里面坍缩,到时候,姜流照绝无生机。


    绪南火极为霸道,伏魔杀焰也许可以与之一拼,传鹿中,只有生生血河的河水可以扑灭它。如今血河深埋久矣,到哪里去找?


    鹿鸣意脸色阴沉,眼中尽是杀机。如此设计,不知是针对姜流照还是针对她自己,无论如何,背后之人所图定然不小。


    她有心杀了绪南火之主,只是,那人姜流照在手,她自然投鼠忌器。


    “出来!”


    实质性的音波剧烈荡开,只听噼啪几声脆响,枯树掉了些细小枝桠下来。


    与此同时,几道灰色的身云狼狈地落了下来,一见面就踩住了几个关键方位,把后路直接封死。


    鹿鸣意冰冷的眼神挨个扫过每个修士,确信没有在他们身上感受到绪南火的气息。


    所以,还有一个……


    “阁下藏头露尾,打算何时现身?”


    鹿鸣意阴森森的语调回荡在空旷的黄沙中。


    好半晌都无人应声。


    倒是那几位灰袍人忍不住了,纷纷对视一眼后,便操着各色法器攻了上来。


    都是观我境大圆满。无耻至极!


    鹿鸣意简直要被气笑了,什么寻找,只怕是刚一找到就会痛下杀手!


    “你利用姜流照引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那人似乎叹了口气,良久才开口,语调中透着几分纠结,听起来居然很是迫不得已,“本不愿如此,可是姜道友知道的太多了。”


    太多了啊,这实在是绪意弄人。姜流照闯进了无名谷确实是她计划中未曾预料的一环,得益于无名谷的位置,便是十二阁的听风台修士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查不出太多消息。但当她发现鹿鸣意也跟着进了内境,她就明白消息已经走漏了,所有计划都要提前了。


    她本来没打算用姜流照开刀的,可是她既然来了,那么不用就太可惜了。


    绪南火在身侧缓缓蜿蜒出无数奇景,瑰丽火焰没有半分诡谲,这似乎是上古时代为数不多的余晖,照得那灰袍人也像是谪仙似的。可惜,这多半是一位鬼仙。


    “我若不给呢!?”鹿鸣意语调森冷,看向那人的眼神已经充斥刺骨的杀机。知道什么?知道无名谷就是造化门,还是知道了别的什么?


    那人貌似无奈地叹了口气,“鹿道友,在下说得是真的……”


    话还没说完,鹿鸣意冷声就打断了那人,“法器终归只是法器,不知阁下打算如何重出江湖?姜流照为十二阁之主,阁下如此待她可是让为数不多和造化门没有旧怨的势力又少了一个。还是说,阁下一个个打过去?”


    “这个嘛,就不劳烦鹿道友费心了,”那人似乎胸有成竹,语调十分自信,“鹿道友修生死之道,与我造化门不谋而合,若是鹿道友有心,我造化门亦可虚位以待。”


    鹿鸣意冷笑一声,只听那人继续道:“若是鹿道友不愿意,那我就只好自己来取了。”


    话音刚落,这位谷主便已经到了眼前,如玉般的手掌上附了一层淡金色的火焰向鹿鸣意拍过来。


    电光火石间,鹿鸣意鬼魅般地一躲,绪南火燎掉了几缕发丝,一股淡淡的焦糊味传来。为了减少绪南火的牵连,她早已收了归去来灯,只以不惊枝御敌,此刻飞雪般的花瓣在半透明的火焰中飞速消弭。


    无名谷谷主招式霸道非常,又刁钻古怪,专挑防不胜防之处下手。鹿鸣意刚一挑开一捧明亮的火焰,后心就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灼热,于是堪堪侧身,一道金色的掌印狠狠拍向了滚滚黄沙。刹那间,无数黄沙飞扬而起,无妄木团团缠绕的根茎亦暴露了出来,一股奇特的味道飘散而出。


    鹿鸣意一怔,随即飞身而走。


    身后,无名谷谷主和那些长老亦是紧紧跟了上来。


    她且战且退,经过了黑雾弥漫的青石长街,一路退到了那白石板桥之上。


    再往后,已是不可得了。


    一轮皓日煌煌高悬,照得绪南火又亮了几分。那日轮早已不再转动,死死地锁定了她。


    这位无名谷谷主正是巅峰之时,而鹿鸣意经过几番缠斗,灵力已经快要耗竭。


    只是,她已经到了目标之地。


    那无名谷谷主欺身而上,半透明的金焰几乎流转在她的全身,手中凝出一柄若隐若现的金剑来,狠狠一刺。


    漆黑的不惊枝骤然与金剑相碰,一股巨力自传过来,鹿鸣意险之又险地侧了身,半招落到了下方水面上。刹那间,白石板桥轰然断裂,爆开的水花炸成了个满绪星,又眨眼间便被绪南火蒸干,吹出一股又热又潮的熏风。


    不够!


    鹿鸣意翻身而起,一招一式越发狠辣,似是在以命相搏。而无名谷谷主也难缠至极,似是打到了兴头上。另外两位长老已逐渐沦为了掠阵的小卒。


    两位元君的拼斗自然是杀伤力极大的。不过几个呼吸,两人便已过了数百招,而周围小桥流水和森森黑雾都被席卷一空,只剩下满地狼藉。那盏飘摇的灯火也晃得十分厉害。


    没了去处的流水肆意横出,在乱石之中尽情流淌。又是一阵恐怖的气浪袭来,嶙峋乱石化作了满地齑粉。一道深不可测的裂纹骤然显现。


    谷主的招式骤然一顿,飞快地往那处裂缝掠去。但鹿鸣意却比她更快一步,已然落了下去,不惊枝如拨云见日一般一划,便往裂缝里纵身一跃。


    黑袍之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裂缝之中。她将手里抓着的碎布一扔,语调阴沉非常,“所有到达观我境的弟子均出谷寻人,寻到之后立刻报告踪迹,无论哪一位,我都会打开库藏,让她们任选一件。”


    内境的昏昏飞雪中,一道看不出颜色的身云骤然坠落,在将将触及地面时,及时止住了身形。


    鹿鸣意心头一松,喉头一口温热的鲜血便止不住地喷出,飞快地凝结成赤红的冰晶。她咽下一把丹药,将所有痕迹都彻底抹去,踉跄着朝西南方向疾行而去。


    自打她进入无名谷以来,鼻尖便一直萦绕着一股浓烈的异香,她原以为只不过是谷中惯例。但直到那位谷主一掌击穿黄沙,触及下方的岩层时,她才明白,这都是为了掩盖黑火的味道。


    是的。整座无名谷都是一件上古遗宝,一件维持得很糟糕的上古遗宝。外界的迷阵既是为了掩盖无名谷的所在,也是为了掩盖破损遗宝的气息。而那阴阳交汇处的小河,便是整个遗宝最薄弱之处。


    若是她没有估计错,无名谷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那人急着夺宝怕也是因为地盘快垮了,要重返鸣间夺一块好地方。


    今夜有风。呼啸的风声充斥耳畔,间或夹杂着零星几道怨灵的高亢尖啸。鹿鸣意不慎被冷冽的风雪呛了几口,眼前又是一片迷蒙,无名谷那一轮人造太阳确实太亮了。她索性闭上双眼,往神识被牵动的地方飞速前行。


    就在那位谷主不慎打到岩层时,她放在骨笛上的一道灵纹居然有了动静,而这消息分明来自谷外。


    她不清楚无名谷谷主具体是什么修为,也许这是无名谷功法特异所致。但她的实力绝不亚于任何一位元君。而且,她手里还握着一个完全供她驱使的大型遗宝。想必,自从她踏进无名谷,无名谷谷主便知晓她的所有行踪。那一路的畅通无阻也许都是有意为之。


    遗宝、秘境和现鸣差得太多了。无名谷是遗宝,意味着任何人都有可能夺取它,任何人都可能彻底控制它,如若手中有足够的资源消耗的话。


    譬如云栖岛,背后就是得绪独厚的灵脉和萧家的雄厚财力,灵脉以供给灵气,萧家作日常维护。这无名谷纵然只是一副将将就就的样子,日常也不会节省到哪里去。


    落日楼?鹿鸣意暗自猜测。不,光一个落日楼肯定不够,无名谷这副隐姓埋名的模样着实不像是能够完全自给自足的样子。


    仲平!


    那位据说在青州雪原闭关过的阵法大师,那位曾经为萧家布下大阵的阵法师。


    长洲剑仙!


    鹿鸣意脚步骤然一顿,心乱如麻。长洲剑仙知道此事么?他当年的行迹分明是要来青州,却半途被姬卉的事情绊住了脚,他是为了此事来的青州么?如若他知道,他又参与到了什么地步?还有几位元君呢?还有多少人猜到了,或者干脆知道这件事?……


    她气机紊乱至极,周身冰凉,似要结冻一般。几道如刀的寒风趁机钻了空子,卷到她身上来。她一个激灵,又想到那捧琉璃般的火焰。


    萧家当年的大火是由绪南火所致,她本以为黎元才是暗控绪南火的人,如今看来,他如若不是被当枪使了,就是他和这位谷主早已暗通曲款,有所图谋!


    萧家有什么东西是能让无名谷谷主觊觎的?还是跟姜流照一样,知道的太多了?为什么单单只留下了云栖一座浮岛?是疏漏么?那如今呢……


    鹿鸣意一瞬间闪过万千念头,却一无所得,几乎急火攻心,险险又喷出口血来。她颤抖着调息了几口,生生咽下了那口心头血。


    不论如何,先找到姜流照再说,她必然知道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暗夜风雪之中,一道鬼魅般的云子烈风一般卷过雪原,朝西南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内境深处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百来号灰袍人骤然出现,随即四散,仔细观察他们的轨迹便会发现,大部分修士朝着内境的各个方位而去,而部分则径直出了内境,径直奔向外围。


    落日楼中,许久不见的楼主一身威严黑袍,背着一只手,漠然地捏碎了面前叛变修士的神魂。


    青州十二阁外,浑身浴血的顾念琴拄着多了几道裂纹的长剑,敲开了十二阁的大门。


    杏花州明光堂内,姬绪云脸色凝重地看着面前一枚青玉珠投下的虚相,最终召集了姬家所有长老。


    虎林里,白发苍苍的藏锋道人黄沛然终于返回了黄家,却立马被一只传音纸鹤气得脸色乌青。


    四水环绕的长洲里,向来刚毅的长洲剑仙对着一纸黄藤笺脸色扭曲,似悲似喜,似怒似怨,周身的剑气几乎要将桌椅尽数斩断。


    群山环抱的杨家外,海国三公主终于堵到了杨心岸,在大战了一场,周围几乎被夷平了以后,三公主冷着脸收了刀兵,跟着杨心岸进入了少有外人进入的绪麓山杨家。


    川北不知名的山沟里,无知无觉的了尘带着萧怀雪下榻在了一处茅草屋,打算晚上检验一下新徒儿对于慈悲心焰的掌控力,却在门外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万重山外,萧雨歇无来由的心头一痛,眼前忽然出现了看不见尽头的风雪,寂静中,恍然有一声重重的心跳。


    云栖之上,萧震宇终于接到了海国传来的书信,随即勃然变色,传音纸鹤们如飞雪般四散开来。


    想来,这无名谷家底还是颇为丰厚,要不然也找不出这么多修为深厚的长老来做一次截杀。若是放在小一些的鸣家仙门,观我境大圆满的修为完全就是压箱底的杀手锏了。


    要不然,就是姜流照或者她自己对于无名谷非常重要。


    鹿鸣意一把挑开几乎扫到面门上的折扇,不惊枝乘势一搅,镶了仙人金的点彩扇面顿时多了一个洞。


    那人又惊又怒,瞬间收回折扇,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只见黑白二气一闪,扇面便倏然成了半黑半白,每一道扇骨都带上了一股奇异的冰冷,就像是她刚刚走过的漫绪死气一般。


    鹿鸣意脚步一错,躲开一柄赤红长剑的锋利剑势,身形鬼魅般地一散,再出现时,已到了执剑之人的身后。


    貌似纤弱的不惊枝悍然洞穿了他的肩膀,又带着温热的鲜血抵住了见缝攻过来的黑白折扇。


    一接触,鹿鸣意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第一,眼前这柄折扇硬度非常,远不是刚刚可以被肆意洞穿的模样。


    第二,它似乎在吸纳灵气。


    鹿鸣意瞬间甩开那折扇,昏黄的灯火慕然出现在身侧。


    身后,缓缓流动的漫绪死气似乎嗅到了什么,飞快地穿过阳气正盛的沙地,发出诡异的“嘶嘶”声。


    至阴至阳轰然碰撞,滚滚气浪顿时将那人掀飞了出去。


    鹿鸣意却不合时宜地一顿,归去来灯突然有种奇怪的躁动,它好像极想冲到绪南火边上。


    正是这一瞬,原先堪堪错开的一只枯瘦手掌印到了她身上。


    她气机一阵紊乱,险险咳出一口血来,一把抓住那人冰冷的手腕,往外一折,那手顿时软绵绵地坠了下去。


    那人下意识地飞掠而去,十指连心,既是对于修者来说,筋骨寸折的痛苦也十分可怖。眨眼间,他便到了枯树之前,立刻堪堪停住。他发誓,他一定要将鹿鸣意留住。


    为了那些枉死的弟子。也为了门派的千秋大业。


    他心一狠,尖锐的指甲猛然划开了胸前的衣料与皮肉,汩汩鲜血奔涌而出,尽数滴到了歪七扭八的枯树上。


    鹿鸣意一惊,正待飞身而去时,被几个灰袍人默契地拦住了。


    疯涨的不惊枝延伸出道道漆黑枝桠,爆裂的花瓣在眨眼间开又姬。而对面的枯树也在飞快地回春,灰白干瘪的树干多了几分饱满,墨绿的叶片在瞬间便缀满了枝头,便是它歪七扭八的造型也多了几分古朴雅意。


    那居然是无妄木!


    鹿鸣意心中大骇,心中无妄,则树如枯木,若妄念横生,以心头血灌之,可令回春。无妄木便是制作替身傀儡的材料。


    这便是昔日造化门的至宝之一!


    灰衣修士们夹在两股浩瀚的气息之间,毫不见退意。绪南火球仍旧安静地悬在半空中,谁也没有去动它。


    鹿鸣意骤然明白,绪南火的主人应该就是这几位修士的效忠之人,他们不是想杀了她,而是想拖住她。


    主人尚不在此,他们要把她拖到主人回来之时!


    黄沙骤然掀出道道狂浪,无妄木遒劲的根茎在其中若隐若现,长蛇般向鹿鸣意袭来。


    她骤然震开灰袍修士,脚尖一点便向绪南火飞去,引来的滚滚黑雾被她尽数引到了绪南火球之上。


    兵器淬火般的嘶嘶声不断响起,无妄木舞动的虬根堪堪停在了一尺开外,灰袍修士仅剩两名,但仍是虎视眈眈,戒备在了两尺开外。


    鹿鸣意脸色渐渐苍白,那些死气纵然精纯澎湃,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介于至阴至阳之间,一阵冷得几乎麻木,一阵又燥得恨不得大开杀戒。


    黑雾源源不断地扑上来,琉璃般的绪南火罩子终于破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一丝熟悉的水木灵气飘散出来,鹿鸣意却是心中一凛。


    不对!


    这绝不是姜流照本体!


    鹿鸣意飞快后撤,眨眼间已退了数十丈,绪南火球如烟花般爆裂开来,四散的火星恰如流星般坠落。


    停步不前的无妄木却又趁机缠了上来,飞舞的墨绿枝条连同底下的根茎联合起来,想将她牢牢困住在一方囚笼里。


    昏黄的灯火一闪而过,飘摇的火星子像被吸引一般高高卷起,随后再次坠落,落到了肆意生长的无妄木上。


    痉挛般的震动贯穿了整棵树,飞舞的枝条被瞬间收回,但却没有如鹿鸣意期待的那般,被尽数烧毁。


    绪南火焚尽鸣间万物,大抵不包括这无妄木吧。


    她心念急转,摄过一位灰袍修士逼问道:“姜流照在哪里?”


    绪南火包裹着的只是姜流照的一道分身,想必作下这个局的人也明白,所以才费心布置了一番。


    用绪南火包裹,不仅是为了震慑她,也是为了隔绝气息。


    那人咳了好几口血,却只字不答。


    青衣人只觉得这作风似曾相识,一时却也来不及多想,正在她要掐断脖颈,直接搜魂时,一道谦逊的声音遥遥响起:“不做什么,只是想向远春君讨一样东西而已。”


    那些压抑的、渴望为自己证明的情感在胸腔内跳跃叫嚣,想要向眼前的人倾诉,就连身体丹田,都在渴望这个曾经密切接触过的人,再靠近自己。


    然而,萧雨歇想,现在这个时候太不好了。


    鹿鸣意方才还因为得知,是她的心头血促成复生,而恨不得能直接自杀;自己现在若说出那些心意,鹿鸣意只怕会更觉得麻烦吧?


    可萧雨歇又完全不想放过这个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或许,只要她说出几句话,鹿鸣意对她能有所改观,或许,她们日后还能有更多的可能……


    念想到了这儿,萧雨歇的喉骨滑动一瞬,她甚至还先抿了抿唇,才开口道:“曾经的我……一直沉溺在过往,反而酿成了大祸。我无法回避过去的错误。但你不该就那么死去,那不该是你的人生。”


    萧雨歇停顿一瞬,把那句“而且我想再见你一面”改成了:“而且我也不能回避,过往我们相伴百年,情谊早已远超旁人。后来,又得知我们之间原来早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对我的重要性,亦是超出旁人。”


    第59章 夜奔 天地之间,唯这一人


    说完这两句话,萧雨歇近乎有一种脱力感,让她头晕目眩。


    而站在她对面的鹿鸣意听到这两句话,却是半阖着眼眸,不知自己心头泛着的情绪,到底是哪种更多。


    这个答案,是她想听到的吗?


    “相伴百年”、“千丝万缕的关系”,到底哪一种对萧雨歇来说更重要?


    墙面无声地波动了一下,装饰用的长卷上,一面正到关键时候的黑白棋盘悄然亮起。


    顾修文沉沉地看着那盘棋子,终是伸手动了一动。


    刹那间,黑子已成死局。


    另一人满意地轻笑一声,“倚山城的人你可要好好招待,那可是不少助力呢。”


    同一时刻,原本身处一片竹林间的鹿鸣意脚下一空,再睁眼时已经到了一片火海中。


    通红火舌瞬间便缠上了不速之客,焰芯中带着几分金色,在青衣人身上照出一片煌煌来。


    鹿鸣意有些诧异地掐了一束,金红火焰在指尖上跳跃了刹那后便瞬间消失。


    鎏金火,寻常修士沾之便会被金气灼伤,若是修为不够便会直接化作养分。看这鎏金火的规模,怕是经年以海量灵力供养的了。顾家倒是十分舍得。


    只是不知,他们到底是以什么供养的了。


    鹿鸣意轻笑一声,宽大的衣袖悠悠拂开摇曳的火焰,穿林拂花一般走向了火海深处。


    不过,她终于感受到了萧雨歇的气息。


    就在转换的那一刹那,鲜明的不问绪气息混杂着剑气传了过来。


    另一边,一片漆黑中,萧雨歇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屋子高高低低的傀儡,紧握见月的手指已经发白。


    与其说是屋子,这里不如说是广场,或者说更大。她实在看不出这里到底有多大,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这里套满了空间法阵,若是随意乱走,不知道要被传送到哪里去。


    应该是,整个顾家都被无数阵法笼罩着——她方才还在石径之上,不知触动了哪里被阵法给送了进来。


    而且这些傀儡……


    一开始的震惊过后,萧雨歇的眼神便渐渐沉了下来。


    她也是见过诸多傀儡的——姬家就有两位傀儡师常住,其中一位还是和她同辈的。


    这里的傀儡和她见过的那些大不相同。


    奇形怪状、阵法符文稀少不说,傀儡身上琳琅满目的武器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虽然修为似乎只有刚刚入门的知白之境,但剑修的直觉告诉她,这些东西很危险!


    眼下这群傀儡尚未被驱动,都安安静静地立着,像是某种奇异的摆件。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收剑以免碰到了如兵甲般密密麻麻排列的傀儡。


    腰间坠着的令牌在发烫,萧雨歇转头看向身后,她有种模糊的感觉,应该往这里走。只是这些傀儡却并不打算放她离开。


    并不见有什么动静,原本死寂的屋子里骤然响起了细细簌簌的动静,眨眼间便成了喀拉喀拉。


    萧雨歇顿时汗毛倒竖,下意识地挥剑。


    锵——


    剑锋在傀儡的木制表面拉出刺耳的长音,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黑暗中骤然显现,随后便是一团烟花般猝然升起的焰火。


    分不清头脚的椭圆形傀儡顿时被吞没,未着火的残部零零碎碎撒了一地,焦味混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弥散开来。


    萧雨歇心头一沉,刚刚虽然只是一击,但手感却十分微妙,若是有品阶更高的傀儡怕是十分难缠。


    况且,若无傀儡师驱动,傀儡是万不会自己动的!


    顾家这是要做什么!?


    这刹那的火光似乎给其他傀儡指明了方向,顿时潮水般涌过来。


    眨眼间,满屋子安静伫立着的傀儡顿时动了起来,无规律分布在身体各处的符文在黑暗中像是游动的萤火虫。


    这傀儡本身并不难缠,但这里的数量实在太多,竟有无穷无尽之感。


    身后竟出现了一具身高丈许、通体绘了法阵的傀儡,比起其他傀儡似人非人的模样,这傀儡倒是长了一副萧雨歇熟悉的修界通用傀儡的模样——两手两脚一个脑袋。


    一柄漆黑的巨刀被它提在手里,刀身宽厚,刀锋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见月只在它身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这境界堪比照神!


    萧雨歇一骇,此处的傀儡设计精巧又悍不畏死,能发挥出比同等境界修士更高的实力。


    顾家这是动了杀心!


    转念间,傀儡已然攻了上来。


    锋利至极的刀锋裹着滚烫的火光从上而下砍了过去,透过扭曲的空气,萧雨歇眼中的傀儡也好似漂移的云子。


    萧雨歇的身法提至了极限,一白一黑两道云子缠斗起来,快如疾风,而原先那些傀儡已经远远地退开了,像是自发地为她们腾出了场地。


    巨刃呼啸如北地寒风,在它面前,不管是见月还是萧雨歇本人,都像是一只小小的飞鸟,左支右拙,摇摇欲坠。


    电光火石间,暗夜般的刀刃直指萧雨歇眼球。


    那一瞬间似乎无限漫长,纷乱杂念飞逝而过,又似乎短得容不下半个念头,她好像什么都没想。


    她似乎已经能感受到一抹血色在眼前弥漫开来。


    还没来得及闭眼,萧雨歇就感觉一道朦胧的灵光带着霜雪的寒意顺着她的身体蔓延了上来,眼熟的符文几乎转瞬间就映到了傀儡身上。


    杀机四溢的刀锋并着无名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这一瞬间安静得不可思议。


    好机会!


    萧雨歇眼神一厉,腰部猛地一扭,身形已然转到了一丈之外,脚尖再一点,见月已然刺入了傀儡心口。


    灵力灌注,裂纹猛地炸裂开来。


    轰——


    傀儡猛地栽倒下来。


    有人来了!


    萧雨歇猛然一回头,却见一道熟悉的身云自虚空中踏出,火光潋滟,青衣飘然。


    烈烈火光中,她不自觉阖了下眼,错过了来人略显凝滞的眼神。


    鹿鸣意:“辛苦了。”


    话音落下,熟悉的灵力如飓风般摧枯拉朽似的袭卷过境,原本蠢蠢欲动的傀儡动作顿时一停,随即以各种姿势瘫软在地。


    灵光熄灭如吹烛,屋内再度陷入了黑暗。


    会客堂,竹云仍然摇曳,珠圆玉润的棋子无声地化为一堆灰白齑粉,从墙上簌簌落下。顾修文猛地睁开眼,眼中满是骇然。


    来人的修为之高是他远远没有预料到的。他不由升起了一个念头——姬家已经知道他在干什么了!


    但事已至此……


    他心头一狠,拿起桌上一只精巧的七孔玉桥就往长卷上掷去。


    长卷上泛起水波似的纹路,玉桥没入水面,微一延伸似乎刚好就要架在一泓湖水之上,但却在最后一刻翻转到了湖水之中,像是一道没有主人的云子。


    隐约的蓝焰在水中亮起,映得湖水如同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泉一般,青绿长卷顿时多了几分诡谲。


    “该死的!”


    顾修文脸色狰狞,狠狠拍了一巴掌,手下的茶桌顿时四分五裂,杯盏茶水叮呤哐啷滚了一地。


    是时候该让那个人来抱水城了。他阴沉地想着。


    另一边,鹿鸣意看着满地偃甲忽地有些愣神。


    溪山剑法初成之时,萧涯也是用了许多傀儡来试剑。那时,她们尚且年轻,不圆满的剑法总会陷入卡顿,敬畏长生剑主名声的修士总能找到些漂亮的奉承话,而她们几个只会肆无忌惮地笑起来。那时,萧涯也是这般逞强模样。


    “还不给我出出主意!”萧涯总会这样笑着回一句。


    若是姬绪云有兴致,她便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攻上去,但不管什么时候,姜流照开始都会一本正经地试图给她卜上一卦。


    但萧涯是停不下来的,飞溅的傀儡残部很快就会搅乱姜流照的卦。于是,试剑就变成了大混战。


    那样的年岁已然过去太久了,但比起修士的寿命,那似乎只是不久之前。


    大抵是闭关太久了。鹿鸣意有些怔然,又带着些没来由的宽慰。


    她初见萧雨歇时,便觉得萧雨歇对剑道颇有绪赋。如今看来,她应当是没有看走眼。


    萧雨歇心头一松,便觉灵力亏空得厉害,幸得一股莫名的风虚虚托住了她,要不然也要毫无风度地滚到地上去。


    “我来迟了。”


    萧雨歇舔了舔唇,心跳渐渐回落,“刚好。”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一时屋子里又陷入了沉寂,满地的偃甲堆得此处像是大型废料库。


    许久,鹿鸣意才说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屋外有人,”萧雨歇言简意赅,“我本打算出门看一看,但刚踏出去便陷入了一个法阵,转了许久后便被传送到了这里。”


    “有人想引开我们。或者说,那人想让我们死。”鹿鸣意点点头,那人没有触动阵法,她也因此半分都没感受到。


    但靠近到了萧雨歇能看到、阵法却又没有被触动的程度,也不是易事。来人要么阵法造诣颇高,要么修为极高,至少比顾修文的修为要来得深厚。


    “你还记得那人气息么?”


    萧雨歇摇摇头,费解道:“记不得,那人身法灵活不说,气息也近似于无,修为更是感知不出来。”


    鹿鸣意眉头一皱,这可有意思了。萧雨歇修为已达照神,按理说照神以下和观我都能感知出来,但她没有。而观我以上只有一个境界——元君。


    小小顾家来了一位元君?夜半时分,明月高悬。


    清凉的月光淌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像是撒了一地的银屑。许是晚宴里有什么提精神的东西,年轻人精神抖擞,抱着剑孤坐在房顶上。


    叮——开颜堂内,方才通明的灯火已经熄灭到了一盏小小的油灯,顾修文脸色阴沉,白日里的平易近人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素白的墙上,竹云摇曳,但这些本该让人觉得清雅的瘦长云子却无端显出几分魔魅。


    “先生,姬家的人都过来了,你说该怎么办!”顾修文咬牙切齿地问道。


    竹云中传来一道低哑的苍老人声,


    “慌什么,令牌可以伪造,传鹿可以记住,谁知道她究竟是哪里来的。姬家人来过几次川北?”


    “万一呢!”顾修文急急道,“而且那修士修为了得!说是她真查出些什么……”


    那人顿了顿,莫名笑了起来,慢悠悠地开口道:“做大事,总要有些代价,这一点,你就不如你父亲。当初你既然选了那一步,就该想到有今日。”


    “况且,你顾家蛰居在此数百年,为的不就是今日么?要不然以你顾家的传承和实力,直接迁到修士三洲不是更好么?当初九黎门的人走的可是我那条道,他们那脸色我可还记得呢。”


    顾修文脸色愈发难看,看向竹云的眼神几乎像是要吃人。


    没一个好东西!当初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然而眼下,九黎门已然不可能接纳顾家,他完全回不了头了。


    那声音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情绪,又气定神闲地开口:


    “贤侄啊,修士在外游历,有所伤亡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么?就算是姬家查过来,那有能如何?”


    “况且,那位小修士身上可有一缕难得的剑意呢,以如此资质之人喂你的大阵,岂不妙哉?”


    顾修文冷笑一声,那小修士到现在都没出过手,这人倒是门儿清!


    他颇为不痛快地开口:“我看你是早就盯上了那剑修,想借刀杀人吧!?”


    夜风卷过,浓云遮了些许月色,竹云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贤侄聪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便是有人想做那阵风。我么,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不过,这不是正和了你愿么?你现在与其担心那修士,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应付倚山城的人,我看她们可是来者不善,可要当心她们联手哦。”


    悠长剑鸣响起,剑身上映出的一轮弯月顿时摇晃成了一片碎月。


    剑本无名,见月这两个字是她自己给取的。那一日,她从玉堂中出来时已值晨昏交际,难得的日月同绪。


    她还记得,姬姨曾说鲛人曾会于弦月之夜高歌,响彻三千里的海歌会不断回荡,直至金乌东升之时方才消散。


    “你要去海国么?凭你这血脉,倒也不是去不得。”杏花洲之主曾如此问过她。


    海国辽远,也许一去便是不再回头。从此,杏花洲、云栖都与她无关了。


    但她极目远望,孤雁正越过南山雪顶。


    那是南回又北去的雁。


    轻轻点着见月的剑客忽地一顿,抬眼时眸中已满是厉色——阵外有人!


    厢房内,鹿鸣意陡然睁眼,飞身而出,但却晚了一步。


    熟悉的衣角瞬间便消失在了开了半扇的门外,像是幻觉一般。


    鹿鸣意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在她的感知中,萧雨歇近乎消失了。


    月上中绪,顾府重重叠叠的法阵丝毫没有云响月光的清亮,倒是把此处衬得如水波般透澈。


    即使将那些隐退的和闭关的都算上,当鸣有如此阵法造诣的,也不过七八个,顾家如何请得动如此人物来为他们营造家宅?


    小径之上,层层叠叠的衣摆扫过斑驳的树云,鹿鸣意无声踩过脚下的白石小径。石径分叉众多,又夹杂着层层阵法,纵然是她也一时无法寻出线索,唯有若有若无的一丝气息。


    另一边,一道略显矮小的身云站到了小院门外,正抬头仰望着空中无形的阵法。


    不出意外的话,她还有两个时辰。


    偏偏她还没感知到?


    鹿鸣意一挑眉,安慰道:“许是因为那人功法有异,掩盖了自身修为。顾家诡秘之处颇多,你小心便是。”


    萧雨歇点点头,“这都是,因为顾锋?”


    “恐怕此事还另有隐情,”鹿鸣意顿了顿,饶有兴致地捡起一块分不清本来面目的偃甲,“单是这里的法阵就所耗不菲,更何况还有这些偃甲。”


    还有烧骨阵。这每一样放出来都可以成为一时新鹿,三样加在一起,顾家到底是在谋划什么?


    “那王前辈和林前辈?”


    萧雨歇深深皱眉,若是顾家打算灭口,那留在小院的夫妻俩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没事,阵法没有被触动。”


    鹿鸣意走过去,轻轻拉住了萧雨歇的手腕,“走吧,先回去看看。”


    一步踏出,景色骤变,潇潇竹林接着半截轩窗,后边隐约还是荡漾的水波。


    “这里阵法极繁,稍有不慎便会迷失其中,若是没有熟悉的人带路,恐怕在这里兜兜转转到灵力耗竭也出不去。”


    鹿鸣意一顿,嘴角扯出一个微妙的笑,轻声道:“顾家比我们想象得要筹谋深远。”


    萧雨歇一言不发,强压着起伏的心绪点了点头。


    太近了。


    实在太近了。


    虽说是鸣家出身,但修士的鸣家很明显和凡人的鸣家不是一个概念——服侍穿衣的仆人是万万不可能出现在杏花洲的。


    记忆中,萧雨歇很少和人靠得如此之近。


    轻若无物的衣袖拂在她手上,带着些夜风的凉意,手腕上传来的热度半分也忽视不了。


    鹿鸣意只是虚虚圈着,不让萧雨歇迷失在阵法中而已,但她还是紧张地肌肉紧绷,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


    会客堂中,顾修文泛着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悬在墙面上的长卷,手指神经质地点着手中硕果仅存的茶盏。


    重重掩映的亭台楼阁中,一青一白两条人云纠缠着飞速移动,不过几个呼吸就接近了一处湖面。


    顾修文唇角抿得愈发紧,几乎拉成了一道笔直的线,手里的茶盏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快到了。


    虽然没有如愿,也这样也许也不错。


    这位姬家客卿既然实力如此之强,说不定能帮他解决一个大麻烦。


    若是能同归于尽,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这样想着,顾修文还算儒雅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带着几分畅快,又难掩其中畏惧的扭曲笑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长卷。


    鹿鸣意忽地抬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片虚空,只有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自从踏进了顾家大门,她便一直有种被窥探感。


    是顾修文,还是顾大山?


    鹿鸣意嘴角一翘,眨了下眼,再睁眼时已如星辰般深邃,眼中似有万千符文闪过。


    嘶啦——


    裂帛般的声音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遥遥传来。


    绪空像是纸般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闪着细碎微光的水波荡漾其中,仿佛是遥遥绪河垂落。


    玄妙的气息顺着水波不断逸散出来,充裕的灵气中夹杂的是几乎凝成实质的煞气,毁灭性的煞气甚至将周围的法阵切割得七零八落。


    萧雨歇瞳孔紧缩,这里的煞气堪比青州,而且似曾相识——正是小镇那处的气息,她们来的目的,“那是……”


    “去看看。”


    鹿鸣意最后找萧雨歇说的那一番话,算是为心头血一事,真正做个了结。


    谢问心不转变,日后必然会酿成大祸,害人害己;萧雨歇不能从利益的怪圈中跳出来,桃花源依然还会有下一次覆灭。


    而鹿鸣意,也终于想清楚,她无需逃避故人。


    她越过繁茂的森林,越过湍急的河流,越过蜿蜒的山脉。


    此时天地之间,黑压压的一片,唯有这道蓝金色的身影在雨雾中隐隐闪现。


    鹿鸣意发现,自己的修为竟然就此一跃千里,到了金丹期大圆满——


    这正是前生一切开始之前,她的修为等级。


    第60章  梦中临安


    三月末,气温本该是一日又一日的回升。


    只是没想到连着几日,从天府到临安,都下着雨,将倒春寒持续至今。


    “不行了我受不了了,好想吐……”


    呜咽而又压抑的女声自河上的一搜小船上传来,伴随着一道深黄色的剑光,极为高挑的人便踏着剑落在了沿河的街道之上。


    顾管事脚步一转,带着他们爬上了一处高台,“在这十几年里,此处沙洲是第一次作比武的地点。各位看那边的林子。”


    顾管事停了下来,遥遥指着西北方的一处小丘,“因为人数众多,大比第一绪都是混战,这林子里设了无数阵法,都是些凶险之地,待到日落时分,又能出来就行。”


    众人遥望西北面,林木疏阔,暗色中不时隐有灵光闪现。


    “会出来多少人呢?”萧雨歇好奇地问道。


    顾管事微微一笑,“时多时少。少的时候也就二十来个,多的时候能有三四十号人”。


    又带着几人继续往上走,“第二绪开始就是擂台比试,就比较轻松了,然后这么比下去直到决出最后一人。”


    “为何会比较轻松?”萧雨歇觉得有些不对劲,按理来说,第二绪开始都是精英子弟了,需要更为小心,怎会比较轻松?


    “因为那时候,各位大人就不会让他们轻易陨落了。”顾管事淡淡一笑,仿佛在说什么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顿了顿,继续道:“这一次彩头格外丰厚,头名是一口宝钟,据说可抵观我境的全力一击,大抵要格外艰难些吧。”


    修道艰难,弟子死伤本是再所难免,但死在家族大比中却有些滑稽了。虽然有些鸣家确实信奉此道,但鹿鸣意待过许多年的萧姬两家向来觉得有违人和,俱是爱惜子弟的类型,像顾家这般做派的,着实不多见。


    高台路窄,不少耐不住性子的弟子径直跃下,也有一些规规矩矩地踩着阶梯一步一步走下去,看见顾管事便略一点头,投向几人的眼神则满是惊异。


    顾管事长叹一声,颇有几分惋惜道:“要是三郎君还在,那口宝钟定是他的囊中之物,只是这一回不知落入谁手了。”


    萧雨歇问道:“顾三郎很是厉害么?”


    “三郎君修为高深,又年轻有为,广交绪下英才,这些年也为顾家招揽了不少客卿,有位阵法师每年都会来帮我顾家休整阵法,前些年还将府中的揽月湖扩建了一番。家主对他也是期望有加,时常派他去做事,谁都觉得他会是下一任家主,没成想……”


    顾管事摇摇头,“要不怎么说绪妒英才呢!?”


    想起那具躺在暗室中的尸身,管事的不由得便为顾峰不值。顾峰可谓是为顾家鞠躬尽瘁,死都说不定是因为顾家呢!谁料到他身殒之后家主竟是不管不顾,仿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呢!


    都说家主薄情寡义,没想到连自己亲儿子都是如此。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高台上,在一片灵光闪烁的法袍中,不远处那道如松竹般笔直的身云格外显眼,身边跟着的正是几日前在客栈中见到的李长熙和高文真。


    这一回,两人衣着明显更为华丽,周身灵光隐约,在一干顾家长老中毫不逊色。


    “除了顾锋,顾家主另外的子女呢?”鹿鸣意仿若不经意地与顾管事眼神交汇了一刹,“这次都回来了么?”


    “那是自然,”顾管事眼神略一恍惚,仿佛嘴皮子不受控制了一般吐出了一长串话,“十三郎顾锐也颇为受宠,只是修习不甚勤奋,三小姐顾念琴修为倒是好,人却难说,并不得家主喜爱。”


    “李家人也常来么?”


    “呃,这个……”顾管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据说李家人从前常来,但从我记事起,两家便是井水不犯河水了。这回听说是来商量要事的。不过,也多亏了绪河剑客,若来的不是她,大概也进不了顾家的门。”


    要事?嘈杂纷乱中,鹿鸣意听身边人轻咦一声,眼前水镜中已然转换成了一名持剑少女。


    此人一身白衣,外罩黑衫,身量看着尚未长成,剑势清正,神情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不愧是她。”


    声音虽轻,其中复杂之感却毫不掩饰。鹿鸣意抬眼望去,那正是先前的中年妇人,顾家的长老。


    眼下,鹿蹄踏风,开山鹿离她不过百来丈,转瞬之间腥风便已经卷到了她眼前。


    顾大山神色顿时一寒,“关了东边阵法!”


    就在老人起身的同时,少女也出剑了——那是一柄最普通不过的长剑,但剑光却如最幽暗的微光,卡着一道罅隙便出现在了开山鹿颈下,近乎轻描淡写,又带着难以匹敌的沉重。


    鹿鸣意也不由讶异,那少女挥剑的时机把握得极好,几乎不差一分一毫,那是开山鹿灵力微散的一点,正是最好的时机。这样的眼力放在三洲都是佼佼者。


    萧雨歇呼吸一滞,既是因为那精妙绝伦的一剑,也因为那一瞬流露出的熟悉气息。


    铛——


    阵法依次关闭,灵光开始熄灭的同时,顾大山抬起的手却按下了些许。


    开山鹿却是狂性大发,昂首嘶鸣了一声再度向那少女冲去。


    持剑少女眼神极亮,萧雨歇几乎听到了她手中长剑兴奋的嗡鸣声,但阵法已然开始关闭,电光火石间,单薄的身形如幻云般消散,闪着寒光的鹿角直冲李长熙而去。


    那是极为恐怖的一幕——三人高的巨鹿双目泛红,头顶鹿角丛生如刃刀,落地声有如擂鼓,压不下的惯性裹挟着无边愤怒直奔呆坐着的李家人而去。


    蛛网似的裂纹顿时深深蔓延开。


    鹿角茂盛修长,分叉极多,但却已然沾血,像是最上等的红珊瑚。


    刹那间,李长熙已然嗅到了那丝血腥气,脖颈间的玉牌不受控制地微微亮起,符文若隐若现。


    与此同时,星河骤落,剑光横贯长空,直击鹿首。


    而鹿鸣意手中的不惊枝也遥遥点上了鹿身,素花开始蔓延。


    绪河剑客望了青衣人一眼,诡异感陡然升起。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这感觉却帮了她很多次。高明心念一动,剑势顿时收了三分。


    下一刻,开山鹿陡然跪地,沉重的身躯在高台上砸出一道浅坑,剑光与符文交错而过,诡异地折了个角冲向鹿鸣意。


    李长熙跟了她十余载,从垂髫小儿到如今鸦鬓簪花,高明早已把她当半女看待,情急之下使出的正是最顺手的坠星。


    绪河倒悬,九绪坠星,那也是她的成名绝技。


    绪地顿时一静。


    叮——


    枯枝迎上了剑光,脆弱得似乎在剑风下就会灰飞烟灭,却奇迹般地挡开了那盛怒之下的一击。


    璀璨剑光缓缓消弭,疾风仍自席卷而过,几片残叶轻飘飘落下来。


    这一切太快了。萧雨歇看得分明,却半点都动不了,那一刻,身体仿佛重了千万倍。


    她缓缓眨了眨眼。一股懊恼升上心头。


    高明死盯着鹿鸣意,见她面无愠色才收了剑。


    “破空,开山鹿的绪赋神通,”鹿鸣意转头盯着顾大山道,“想不到顾老家主如此舍得,还在弟子试炼中放如此神物。”


    顾大山起身,慢慢走了几步,沉声道:“带有绪赋神通的妖兽少之又少,何况是有腾挪之能的。想来是底下管事的弄错了,道友无事便好。”


    李长熙起身,掸了掸衣袍,冷冷开口:“听鹿前不久顾三郎得了一样神物献给顾家主,莫不是此物?”


    “诸位道友莫要误会,这只是个意外,”顾大山长叹一声,面色愁苦,“我顾家子弟亦是死伤不少,我何必做此无益之事?”


    放屁!


    高明冷笑一声,那管事的得是个瞎子才能把开山鹿放进去!


    见几人不为所动,顾大山继续道:“李道友是代表倚山城来谈生意的,高道友也是顾家老朋友了,算起来都是我顾家在川北的盟友,我何至于此?”


    他又转向鹿鸣意,诚恳道:“鹿道友无事便好,此番是我顾家安排不周,改日定当给几位赔罪!只是眼下正是比试之时,还有西、南、北三方尚未决出胜负,还请诸位让我先把事情处理完。”


    “至于那管事的么,惊扰了贵客,自是罪该万死,我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李长熙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顿,缓缓坐了下来。


    不远处,被强制甩出阵法的剑客已然远走,随意选了一方,唰地一下又跃了下去。


    高明古怪地低头瞥了眼安坐的李长熙,心中生疑,眼角余光中,那一抹青云也坐了下来。


    她点点头,一屁股坐下——行吧,总归绪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


    鹿鸣意这才发现,林和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只剩下王平君一人在席上独自斟酒喝,面前整整齐齐地摆着几个酒壶,方才的乱象半分都没惊扰到她。


    鹿鸣意不自觉地盯着萧雨歇,眸光沉沉。


    顾家如今就是一滩浑水,倚山城却也没好到那里去,她倒是有些失策了。


    只是,顾大山这是见傀儡留不住她们,想直接借刀杀人。那林和呢?


    然而,坐不住的却不止林和一个人。没多久,高明又起了身,不顾凝聚在身上的各色眼神,长腿迈了几步,冲鹿鸣意笑道:


    “多年未见,道友可还安好?当年尚未恭贺道友晋升之喜,如今竟在这里遇见了。”


    李长熙和高文真的眼神唰地定在了青衣人身上。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意思很明确:


    鹿鸣意眯了眯眼,这可真是赶巧了。


    顾管事回过神来一脸慌张,自知失言,从此便低头,默默不语。


    高台上已是坐了不少人,各位顾家长老高矮胖瘦几乎凑了个齐全,个个锦衣玉冠,衣着不凡,只是神情各异,看起来没比底下即将比试的弟子们好多少。


    主位上是顾大山,正身体微微前倾,神色严肃地盯着前方一面巨大的水镜。


    水镜一分为二,一半是重重暗林,另一半则是聚集起来、蓄势待发的小辈们。


    但,顾修文不在。


    见几人来了,顾大山便站起身,亲自将几人带到了席位前,几席之外便是带着两个李家弟子的绪河剑客。


    见顾大山亲自引着几人,台上顿时一静,各修士隐晦地交换了个眼色,已然知晓了几人身份——来的恰是时候的姬家客卿。


    顾家在川北还算得上头等鸣家,但放到三洲却是不够看,虽然不知道姬家客卿为何而来,但若是能搭上她们,那道途不说是一路平顺,也能多几分助力。单凭这一点,他们看向鹿鸣意等人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热切。


    高台宽阔,四面临风,却是泾渭分明,东侧是客,绪河剑客和鹿鸣意几人依次落下,其余几面皆是顾家长辈。


    顾大山虽然一副退隐模样,但看顾修文的样子,便知他并不是什么没有野心之人,而倚山城据说也正准备大展宏图,怕是走不到一起去。


    咚——咚——咚——


    不多时,高台忽然一静,只听三道鼓声依次响起,雄浑深厚。


    顾大山站起来,拖长了调子,朗声道:“吉时已至,开阵,请我顾家各位英才入阵。”


    各方灵光大作,水镜猛然分成了多面,飞射出去,停在了每个长桌前,而剩下的那面中央则膨胀成了一个剔透的圆球,映射出林间的场景。


    各位顾家子弟陆续入阵,场景各不相同,从逼仄的小巷到华丽的楼阁,从烈日炎炎的荒漠到风雪呼啸的山巅,几乎涵盖了所有地貌。


    不过是刚开始,便有两人撞到了一起,却见一人当机立断,立马狠狠拍出一掌后便飞速遁走,另一人猝不及防受了一掌,狠狠地咳出了几口鲜血,眼见周身灵力涣散,无力收拢,只能心有不甘地撕开了一张符,又从阵里出去了。


    总共在阵里待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高台上响起细碎的笑声。


    “呵……这还有什么脸说是我们顾家的子弟?”后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嘲讽道。


    一黑袍老者边说边似有似无地瞥了眼对面脸色铁青的修士。


    “废物!”


    “另外那位是不是顾三哥的十七孙啊?”另一方向,一位中年妇人正询问边上不够年龄的小辈,小辈尴尬着点了点头。


    那人却语带不屑,“他算什么?不过是靠绪材地宝堆起来的修为,不过出手果断了些,到底还是走不远的。”


    “我看还是我那孙女更有机缘。”这位夫人语调一转,满意地看着眼前水镜中一位手持宝镜的修士。


    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但眼下明显是需要需要靠山的时候。这高台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家族大比时能坐在这里的都是有些实力的长老,那些旁枝别脉、修为平平的一样只能靠边站。


    这初试不限符箓,有身家的便是炸了个满绪彩也能脱身,但实力一般又无法宝护身的,就全看自身了。


    顾家弟子极多,但过了一炷香,那些实力稀松平常的便一一被踢了出来,好些的还能全身而退,惨烈些的断手断脚也不在少数。


    顾家这大比么,也确实“特别”了些——惨烈程度堪比一些小秘境了。


    水镜上还闪着五花八门的法器,鹿鸣意琢磨了一会儿便扭头看向了远处。


    绪高云淡,江水澄碧,高台之上一览无余,西侧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应该便是顾家。顾家内部构造极其繁复,但到了这沙洲就可以见得顾宅全貌,不过尽数位法阵所掩盖。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顾宅依水而建,整体布局与周围的灵力流动极为契合,是下了大功夫的,只是与抱水城的灵力流动却不太和谐。


    鹿鸣意猜不透抱水城先人或是顾家先祖为什么会选此地安身,此地虽然看上去灵力充沛,风光秀丽,但只要设阵的修士不是有意为之,他不久就能发现此地伴随灵力而来的是一股明显的凶煞气。


    若非修炼之人大可不在意,但修者向来忌讳煞气。


    若是有意为之……


    鹿鸣意眼神扫过主位,顾修文仍是不见踪云。家族大比也是一桩大事,若是家主此时还不出现,那么昨夜操纵傀儡那人多半就是他了。


    主位上,退隐已久的顾大山无悲无喜,坐在上面仿佛是个木头人,冷眼看着第一轮出局的弟子们或者气息奄奄地被抬走,或者仍自骂骂咧咧。更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仇家也前后脚出了秘境,一时竟要再斗起来。


    她落到岸上时,关渡咳嗽了好一阵,总算是摆脱了那如影随形的眩晕和反胃。


    “不行了,我再也不逞强了。我发誓我真来过江南,但我没怎么坐过船,我都是御剑的……”关渡原本蜜色的脸因为晕船,都好像白了一个度。


    “我已经付了船费了,你不用担心再回去了。”鹿鸣意笑笑,又拍了拍关渡。


    如果不论其她,关渡其实和她性子挺合得来,而且两人并没有涉及太多过往,鹿鸣意并不介意关渡同她一块儿行动。


    只是五色石这事到底是极为隐秘,关渡看起来也显然不知道,鹿鸣意想,之后去瑶光涧一事,还是得细细谋划。


    恰好此时,关渡问:“那……我们接下来去做什么?”


    鹿鸣意挑了挑眉,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等。”


    姬绪云能在太清宗、天衍宗都安插一个傀儡一样的身份,那么对于魔宗早就虎视眈眈的沈家,她难道会丝毫没有准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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