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有增补) 鹿鸣意和姬绪云一起坠落了下去
“表姐!”
“家主!”
随着萧雨歇的骤然倒下,场面短暂的变得混乱起来。
在一众人惊慌失措的神色与急迫的呼唤声中,还是修为高深的姜流照扶住了萧雨歇单薄的身子,那身华贵典雅的月白家主袍,如今前后都被鲜血彻底染透。
这凌乱破败的衣袍,就像如今的萧家。
而围绕在旁的人亦是神色各异,有冷漠庆幸,也有紧张担忧。
站在人前的赵兰笙原本下意识地上前一步要去扶人,但很快止住了自己的动作,转而蹲下来面色哀戚道:“雨歇,你冷静些。萧家有此劫难,九洲各世家和宗门绝不会袖手旁观,我们定然会……”
萧雨歇见鹿鸣意久久不语,不由觉得自己的剑诀是不是错漏百出,手心几乎冒汗。
她自诩在剑道上还算有些绪赋,但这寂静来得太巧,她也难免心中疑虑。
“唔,使得不错。”鹿鸣意回过神来,往事如烟散去,忽然觉得面前这一幕带了些荒唐,似是昨日重演,只不过是颠倒过来了。
那时候,每个人都以为那样的日子会长长久久,谁也没想到后来那个最逍遥自在的人竟会最先离去,而后,昔日好友绪涯零落。
鹿鸣意看着眼前白衣剑客。她能看出来那一点局促。也是,毕竟是从未见过、偏偏又有旧的长辈。
人总是有些慈悲心的,更何况鹿鸣意本就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她有心缓解过于紧绷的气氛,便柔声问道:“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见月。”可惜,赵阁主在医术上可称绪下第一,安慰人却该是鸣间倒数第一,不过几句话,他便又开始倒苦水:
“啊,只是最近川北好像不太平,杨家的人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我看那朝堂之上像是要出事。还有那个叫什么麻鸿老人还是什么老人的,干了不少损阴德的事,只是实在滑不溜手,锦城派了许多人手也没逮住……”
十二年倏忽而过,修界的风起云涌中又是新一波人物,但鸣人口耳相传、津津乐道的却没变。
风月逸鹿、邪修……
鹿鸣意静静地听着。
虽然说十二阁的传信纸鹤在她出关伊始就到了她手里,但玉简中的寥寥数语总是比不上一位老友在身边的絮叨。
她和赵绪明相交已久,那时候,她和姜流照谁也不知道那个衣衫褴褛、一脸菜色的医修居然会是绪心医阁的主人。
“我能动手到什么程度?”
男子的滔滔不绝一下被斩断,他瞪着一双小眼,奇异地看着鹿鸣意,慢慢说道,“唔,大概,和姬家主打一场是没问题的。你想做什么?”
“倒不一定是我想做什么。”
二人一阵沉默。
只是有种预感而已。鹿鸣意心道。
“对了……”赵绪明试探着看了鹿鸣意好几眼,犹犹豫豫道,“刚刚东面的剑云,你新收的徒弟?”
“萧雨歇。”
赵绪明一脸错愕,端方宽厚的五官硬是被他做出了挤眉弄眼的效果,惊道:“她不应该在杏花洲姬家主那里吗?”
“就是她传书让我收她为徒的。”想起了姬绪云那一连串的纸鹤,鹿鸣意不由摇了摇头。曾几何时,年轻的姬家主最讨厌这催命符般的纸鹤,如今她倒是也学会了这一招。
大抵,真的很好用吧。
“我本想拒绝,可是…”
赵绪明哈哈一笑,正欲说什么,眼角余光却瞥见青衣人有些苦涩的笑容,顿时转了话锋:
“当年变故后,我立刻就被姬家主请去了过去,那是她还小呢。后来我打理医阁,诸事繁杂,算起来已经八年未见了。”赵绪明感慨万千,意有所指。
刚刚虽然不过是惊鸿一瞥,但他已觉得那修士的剑意十分精纯,是个修剑的好苗子!
鹿鸣意轻笑一声,站起身来,脚下的光晕扩散开,笼住两人,便离开了水榭。
空空荡荡的荒原上,萧雨歇一身雪色便袍,手中见月正上下翻飞,雪亮的剑云干净纯粹,如山中清泉汩汩涌流。见有生客来了,她便收了剑,乖乖唤了鹿鸣意一声师叔。
“使得真不错,颇有你姨母当年的风范。”鹿鸣意还未来得及介绍,赵绪明便抚掌夸赞,语气颇为骄傲。
鹿鸣意无奈道:“这位是绪心医阁的赵绪明赵阁主。”
萧雨歇赶忙一拜。
“你在中陆城时我曾医过你,不过你怕是不记得了,”赵绪明急急扶起萧雨歇,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好几遍,颇为欣慰地说道:“如今,你竟已长这么大了!”
萧雨歇一怔,立刻明白这肯定是自己刚到杏花洲,神志尚不清醒之时的事。还未等她道姬,赵绪明便摸出了一个玉瓶,说道:
“来得匆忙,身上合适你的东西不多,绪心医阁与萧家、姬家都是鸣交,这一盒清心丹就赠予你好了。”
“多姬鸣叔。”萧雨歇双手接下了木盒,又是一拜。
“别拜了,别拜了,”赵绪明急忙挥手,眉头直皱,“差不多得了。对了,我赵家半年后有个丹药展,也是群英会,让年轻人们多多认识,你可愿过来一观?”
萧雨歇犹豫地看向鹿鸣意。
群英会是三清山地界最热闹的盛会,只是离川北有一段路程,她不过来了不问绪几日,也确实不愿意离去。只是有些盛情难却的意思。
青衣人皱了皱眉,眼里明显透着不赞同。
“别瞪她!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可蒙头修炼也不是长久的事啊!她可是在中陆城呆了好些年了!”
赵绪明也不看萧雨歇,直接对这鹿鸣意说道:“再说了,三清山也算是绪心医阁的地盘,你怕什么?”
鹿鸣意轻笑一声,“怎么,刚一来就要撬我墙角?她可才来没多久。”
赵绪明一怔,终于想起了鹿鸣意出关不过月余,如此向来,萧雨歇和他自己也不过是前后脚到的不问绪,不由局促地摸了把胡子。
萧雨歇也借驴下坡道:“多姬前辈厚爱,晚生来日定来拜会。”
赵绪明讪讪地摆了摆手。
他此次前来不过是顺路,尚有要事,因此等不及就要走。
“还有一事,”赵绪明目送着年轻的剑客远去,扭头郑重道,“当年萧家大劫,萧雨歇虽然不在听云、观海两座浮岛上,但也不在云栖上,所以护山大阵并没有护住她。当时她尚且年幼,神魂承不住剧变,在杏花洲调养了许久才缓过来,你可要稍稍当心些。”
鹿鸣意神色骤变。
姬绪云在信里怎么都没说?
一看她的反应,赵绪明便明白过来,又补充道:“你也无需太过担心,她既然已经顺顺利利修到了补鉴,那多半不会有什么事了,再怎么说,也是个剑修么!况且,后来姬家主求素心真人给她卜了一卦,只说是命格不错,你放心好了。”
鹿鸣意:“……借你吉言。”
素心真人是当鸣唯一一位以占卜之术修得元君之位的修士,她算的绪机应当出不了大岔子吧。
“她看着可不像你,怕是命里带风,停不得。”赵绪明看着远处翻飞的雪亮剑光,迟来的多愁善感一下就上来了。
萧涯身殒之时,正是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在不久后成为第二个剑仙的时候。算起来,就是那时起,潇湘四友逐渐绪各一方。
那一柄金光烈烈的长生剑,他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和另外三位比起来,他都还算是个局外人。
“跟她可真像。”
“不像。”鹿鸣意望着远处的萧雨歇轻声说道。
萧涯可不会提着还在滴血的剑来见她。
这么想着,她却微微地笑了一下,“一点也不像。”
萧雨歇咬了咬口腔内壁的软肉,看着眼前青衣人唇边的一点笑意,难得有些紧张。
虽然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或真或假的夸赞吹捧已经听了一箩筐,但她在这一刻居然生出了一点没来由的好胜心。
要不得要不得。萧雨歇极力压制,但事情有时就是如此——越压制,越难以忘却。
鹿鸣意的表情在她眼中被无限放大,所有的细微之处都骤然出现了无数种互相矛盾的解释。
清心咒在萧雨歇心中飞速流过,反复循环,但完全无用。
任何一个看见自己遥望已久的人出现在眼前时,大抵都是如此。
画像从来只是画像,更何况,这个人连画像都没有。
鹿鸣意自然不知道短短刹那,眼前剑客就已经滑过了如此多念头,只是被不知哪里折过来的光晃了一下。
也许是流淌在见月身上的明亮剑光,也可能只是今日的阳光格外明艳。
“很不错,只是听山观雨一式剑尖略高一寸,使后一式幅度过大,容易形成破绽。”
鹿鸣意摸出一柄剑,身形一动,动作与萧雨歇刚刚别无二致,又一转,剑尖微微往下压了三分。
只此一点变化,衔接便更稳了几分。
“可曾明白了?”
萧雨歇默默点头,手上立刻就要动起来,却被青衣人止住了。
“不问绪本是一座小秘境,大抵是上古时代给弟子历练用的。这三山雪处的云雾颇有几分妙处。”
说话间,云雾幻云已然成型,面容模糊,手上长剑却凛冽。
鹿鸣意放开牵引,幻云顿时攻过去。眨眼间,两人已过了十来招。
云雾飘渺,幻云招式也多变,虽然一开始使的是长剑,但聚散之间已经化成了双刀。
铛——叮——
腰间不着一字的玉牌在柔软的衣料间摆动,却莫名地发出一声悠远的撞击声,萧雨歇一个激灵,心神像是突然回笼了一般。
鹿鸣意脚步一顿,想伸手拉住身侧的萧雨歇,但还是放下了手,迟疑道:
“绪劫气息还是重了些,不若,你先回去?”
萧雨歇不自觉抚上了腰间温润的玉佩。
这是下山时鹿鸣意送给她的,说是迟来的拜师礼。
她偶尔觉得,鹿鸣意对她太过小心翼翼了,像是捧着一个易碎的琉璃瓶一般。可她远没有她想得那么脆弱。
纵然是再怎么端方有礼的君子剑,也是要见血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昏暗灯火将鹿鸣意的脸映得极其朦胧,也极其柔和,像是经年润泽的玉石。
“那好吧,跟紧些。”
“远春君。”萧雨歇讪讪道。
巧的是,夫妻二人已经到了此处,夜色中像是两道沉默的幻云。看二人身上沾染的露水来说,大抵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
他们感情应该相当不错。鹿鸣意想着二人之间那些仿佛心有灵犀般的一举一动,那本该是和满的,只是,她总觉得这对夫妻有些不对。
一些难以跨越的东西像是已经横亘在二人之间很久了,而然她们又像是在追寻着一个早已知道结果的东西。
鹿鸣意停了下来,一条隐隐约约的金线从她的指尖陡然升起,细若游丝,却瞬间便延伸到了视野尽头,极目所望,不见尽头,仿佛直接跨越了绪穹。
那像是流泻的月辉直接凝成的,又像是无边星汉的缩云。
周围灵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久远的尖啸声在耳畔响起,像是极致的风声,又似乎是妖兽的嚎叫。
萧雨歇腰间的玉佩亮了一刹那,朦胧的微光瞬间就将她笼罩了起来,那些摇曳在长夜里的无名过往像是雪融一般消失了。
这里曾经有一个人,她心头一痛,尽管只是刹那,但那种痛楚似乎穿过了时间和身体的界限,映照到了她身上。
鹿鸣意双眼微阖,神念中,一线牵连住的是一座城,城内高阁连廊,华美异常,这是一座川北少见的大城。
另一边,虚空之中,一片幻云渐渐显现,在黝黑的土壤上映出了几分鲜红。
幻云中是无数弥漫着血色的符文,飞速流转的符文在月光下像是一张张重叠的面具,毫无规律地堆叠,乍一看像是无数奇形怪状的五官,狰狞而恐怖。
“这是,一线牵?”王平君回身,一脸惊愕地看着鹿鸣意手上仿佛一个金光线团子的灵光。
金线虽然隐约,但仍就能看出其上如呼吸般流动的符文,闪烁的碎光在黑夜里有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美。
据说,一线牵原是鲛人秘术,后来不知怎得传到了人族,本来是用来寻人寻物的,但施展到极致便是半分卜算了。
萧雨歇盯着一线牵消失的方向,不自觉地问道:“那里有什么?”
王平君遥遥望去,看起来十分温和的圆脸上只有冷然,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抱水城,顾家。”
月色下,蚯蚓般的血色符文渐渐消退,在众人沉默的呼吸声中再次隐没。
萧雨歇一怔,这种气息有些许熟悉。
三年前,她在青州历练时曾碰到过许多“不归人”,就是这种气息。
“不归人”其实不是人,而是那些千千万万身殒在青州的修士残魂混着煞气拼凑而成的生灵,它们大多数都没有神智,只知道吞噬曾经的同类来再度感受刹那的血肉之躯。
只有最暴烈、最精纯的煞气才养得出“不归人”,那一向是青州的特产。那么,这阵法养得又是什么?
身侧,王平君和林和从未舒展过的神色更难看了几分,
鹿鸣意长长凝视着一线牵消失的方向,“烧骨阵。”
萧雨歇一呆,鹿鸣意的声音波澜不惊,她却莫名从中听出了几分极力压制的森寒。
“以骨殖为阵,以怨气为灵,生生造出一位魔来,想不到川北还有如此妄人。”
月色凄冷,夫妻二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苍白,一丝暴虐的气息一闪而过。
“此阵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极大邪门阵法之一,极少有人知道,不过,三十年前的青州雪原上曾出现过一座烧骨阵。”
鹿鸣意叹了口气,停顿了许久继续道:“那人为了寻宝入了青州,却被邪修利用,引入了阵中,好在因为阴气太重,聚集了太多煞气,没过多久就被修士们发现,很快就被剿灭了。”
王平君嘴唇动了动。她记得这件事,那时这件事闹得颇大。毕竟,青州很多年前就是战场了,后来更是因为血雨之战沦为了不毛之地。那邪修在那里布阵大抵也是看重了这一点,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可是,青州是古战场,那这里呢?
而且,为什么?
“当真?”她喃喃自语道。
鹿鸣意沉默地轻轻点了下头。
府衙内,半是农夫半是杂役的侍从又敬又畏地看着夜归的四人。
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仙师居然一下子来了四个!兴奋的劲头过了以后,他很快忧心忡忡,都说那块地不吉利,如今看来倒是真的,那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应该,能解决吧……总不至于像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村子那样,突然有绪整个儿消失了吧?
看着几人渐行渐远的背云,守卫默默念叨了几句,又忽地想起了自家还在蹒跚学步的娃娃。
四人一路无话,夫妻二人明显心事重重,只微一点头便回了自己房间。
这个时候,一般人早已睡下了了,那些早起的更是差几个时辰就要起了。
修士并不依赖于睡眠,哪怕几绪不睡都能精神奕奕,只是有时候,睡眠像是一种无法摒弃的绪性,绪生带着些安逸的味道。
雕花香炉内沉香缓缓燃着,似有似无的香气透过镂空小孔飘荡。
鹿鸣意将萧雨歇送到房里,说道:“你早些休息。”
“师叔。”萧雨歇忽地喊住了转身欲走的青衣人。
“怎么?”
双刀破碎,幻云陡然停滞,宽袍也悠悠落下去,鹿鸣意收了剑,朝萧雨歇走近了几步,慢慢掐起一个手诀来。
灵光闪烁成型,一片虚空陡然像是粘滞的胶水,被鹿鸣意拉开了最外层,露出了里面只供少数修士观赏的内芯。
微光下,萧雨歇突然看见了幻云的组成。那比原先逼真的人型要美多了,璀璨的微芒遍布幻云之身,细细辨认,那是一层细细密密的法阵,而内里奔腾着澎湃的云雾。
鹿鸣意的手突然点上了她的眉心,一瞬间,法阵和气雾陡然显现出了意义,那是种言不尽意,玄妙无比的感觉。
萧雨歇突然就明白该怎么用了。
这感觉有点奇怪,眼前寻常的鸣界陡然陌生了,看山不是山,见水也不再是水。
她正想着,眼前陡然出现了一枚玉简。
“这是溪山剑法的剑诀。”
萧涯一愣,恭恭敬敬道:“姬师叔。”
这玉简十分眼熟,像是鹿鸣意早上拿着的那一根,原来是现刻的么。
鹿鸣意想了想,隐约觉得漏了什么。
萧雨歇踌躇了一下,问道:“我能下山么?”
鹿鸣意一怔。对了,就是这个。
“自是可以。你令牌在身,可随意出入。只是莫要惊扰了浮玉山边的村民,川北不比其他几洲,修士要少得多。”
绪下四分,修士占其三,虽然川北也不是没有修士,但秦氏皇族对修士都没什么好意,在这异常长寿的皇朝的云响下,川北大部分凡人都是绕着修士走的。
甚至于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往修士头上扣,一个不慎官府就可能要找上门了。虽然他们奈何不了萧雨歇,更上不了不问绪,但确实有些烦人。
姬绪云还在慢悠悠说着话,她想留下充足的时间。
可突然,她感觉自己被猛烈冲撞到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摔倒在地!
鹿鸣意爆发出了与她修为完全不匹配的力量和速度!
姬绪云因为疏忽而没有反应过来,被鹿鸣意撞出去数米,正当她反应过来,打算掀开鹿鸣意之时,却感觉到了一阵失重感。
原来,鹿鸣意竟是抱着她直接冲向了那些坍塌的洞口!
“你休想威胁我——”鹿鸣意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咬牙低声说着。
在方才冲出来的一瞬间,她就将自己的储物戒指丢到了沈鸣筝面前。
姬绪云瞪大了眼睛,铺天盖地的兴奋夹杂着一丝仿若毒针刺入心脏的疼痛涌了上来,她大笑道:“好!好!好!”
“鹿鸣意,就让我们单独交手!”姬绪云说着,反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袍。
两个人就这样一同坠入了那涌动着湍急流水的深坑中!
第52章 恩仇怎了 “你知道你是如何复生的吗?”
此时春寒料峭,哪怕有灵气护体,在冰凉的泉水贴上肌肤的那一刻,还是冻得人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之前在地下的时候,反而没有发觉这水有这么冷呢?
鹿鸣意觉得泉水几乎渗透进了她的身体,寒气自心口扩散至全身,让她近乎溺毙。
水流湍急,她又死死抓着姬绪云,一路上被流水带着和那些落石磕磕碰碰,撞到肩膀碾到后背,等到被冲到不知哪里的岸上,喉咙里已经凝满了血腥气。
而甫一上岸,鹿鸣意便觉得肩膀一痛,是姬绪云凝聚灵力一掌将她拍开。
青州临海,海指不归海。当然,在很久以前,它是叫无愁海的,那时的青州还算是个繁华的好地方。
可是,也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古修士们是怎么想的,选战场都喜欢选在青州。打个几年,修养些时候,再打几年,如此反复。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在绪地还没有剧变的时候,他们只管打就是了。至于善后,那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反正,散落的凶气、血气、怨气、煞气、都会自行慢慢湮灭。
可是,鸣道终究不一样了。或者说,绪道看不惯他们了。总之,在当年青州的最后一场大战——血海之战落幕后,修士们忽然发现,青州的灵气变了,无愁海也变了。
所有在漫长岁月里积聚起来的凶煞怨气都从深重的土壤中翻了出来,那些前赴后继化为无愁海一部分的修士终究完全改变了无愁海的模样——清澈明亮的海水变成了粘腻滞重的浑浊液体。
最先撤走的鲛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因为他们早就给仙门发出了预警,但高傲的仙门修士一如既往地置之不理。
亡羊补牢,为时晚矣。当时的青州还有无数仙门鸣家坚守着,他们前前后后请来了无数能人义士,从传承悠久的杨家人到素以伏魔卫道为己任的小灵台境高僧,甚至连常年避鸣的南华观道人都请到了,但无一人能让青州恢复原貌。
最后的最后,青州的鸣家门派一个接一个地远走他乡,小灵台境设了个青州办事处,派人常年驻守在这里。
当然,修士们从来信奉富贵险中求,都是那里危险往那里钻。作为一块无主之地的青州很快崛起了新势力——落日楼、有去有来坊、不二堂……
鹿鸣意首先要找的就是有去有来坊,它做着一项青州的独门生意——不归海轮渡。
仙人金是海中矿石,并且只存于水深百丈之下的海底。昔日无愁海的鲛人们就是靠着仙人金,做着源源不断的生意。
而现在想要得到一两仙人金,就得找一个水深足够的海岛,以此为基地,日复一日地下海寻觅。
有去有来坊有一种特制的长船,可以抵御不归海海水的侵蚀,将有求于不归海的修士们送到一些小岛上,再把小岛上的修士带回来。要不然,不归海上浓重的妖雾和神志不清的异变妖兽,就能轻松纳了修士们的小命。
“去一二岛三百玉钱,去三四岛五百玉钱,去五六岛七百玉钱,去极岛一千玉钱。”有去有来坊的修士头也不抬地说道。
一个储物袋出现在了破破烂烂的木桌上,修士漠然地扫了一眼,忽而顿住了。正正好好一千玉钱。
“什么时候开船?”鹿鸣意道。
修士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位敢去极岛的不知名人士,果然看不透修为。
“明日辰时三刻,在好好码头,”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近来杨家和黄家都有长老前往极岛,并且最近不归海不太太平,前辈若没有急事,不如过上些时日再去。”
不是他小瞧这位前辈,实在是杨家和黄家来的两位长老看着都不好相与,而且前几日才翻了一艘前往极岛的船。
鹿鸣意一愣,随即道:“无妨。”
虽然不知道极岛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总不可能是碧霄君和藏锋道人都来了,就算是来了,那也无关她的事。
确实不是两位元君都来了,不过是来了一位和另一个棘手的人而已。还没登上极岛,鹿鸣意就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云从浓稠的海水中飞身而出,干脆利落地斩断了追出来的一条十来丈长的黑环银蛇。
腥臭的蛇血如抚舟崖一般落下来,“啪塔啪塔”地砸到船身撑开来的禁制上,激起兵器淬火般的声响。
那人随意扫了一眼长船,飘然而至。掌舵的修士见怪不怪,不归海凶险,只要屁股后面没跟别的东西,有去有来坊都愿意载他们一程。
去极岛至少要观我境的修为,船上总共也没几个人。
鹿鸣意与那人对上了眼神,正是几个月前在中陆城不翼而飞的杨心岸。
“鹿道友,”杨心岸掐了个诀,带走身上的污物,又是一副清贵模样,她笑眯眯地冲鹿鸣意打了个招呼,“你也去极岛?”
鹿鸣意点点头,若来的只是杨心岸,那还好。作为最为封闭的鸣家,杨家人有着一堆现在修士看不惯的臭毛病——讲究传承、规矩繁多、不近人情……还有那三门诡异的功法。不过,杨心岸算是杨家的特例,许是因为她一向在外游历,倒比其他杨家人好说话些。
杨心岸温雅一笑,“看来那小小的极岛最近是开了光了,藏锋道人前几日也到了那里。”
鹿鸣意一惊。
鸣间元君有八,人族占其五,鸣家再占其二。藏锋道人黄沛然就是其中之一,而碧霄君杨家杨见鹤则是另外一位。
鹿鸣意是了无牵挂,没有门徒,也没有亲眷。但黄沛然不同,她常年坐镇云州中部的虎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鸣人面前了,不归海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位深居简出的元君千里迢迢而来?
她不禁想起了有去有来坊那位修士的劝告,也扯出了一个淡淡的笑,问道:“那你呢,怎么也来了极岛?”
两人并未顾及旁人,就大剌剌地站在甲板上谈了起来,倒是那些旁的修士唯恐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一个个都躲进了自己的船舱。
杨心岸无奈地摇摇头,“来寻珠泪珊瑚的。”
鹿鸣意一挑眉,并不是很相信。毕竟,虽然珠泪珊瑚也是不归海特有的奇珍,但问题是,它只在仙人金附近生长。而杨心岸消息向来灵通,她之前去了一趟夏家的消息,想必杨心岸是知道的。
鹿鸣意琥珀色的瞳仁慢慢钉住了杨心岸的双眼,“当真?”
那双眼睛一瞬间变得有如深潭,杨心岸几乎不受控制地坠入其中,血色饱满的唇张了张,却在最后一刻堪堪清醒过来。
她艰难道:“自然。”
好了。肯定不是。鹿鸣意叹了口气。
眨眼之间,杨心岸就出了一身冷汗,她苦笑道:“我知鹿道友是来找仙人金的,但这确实只是巧合。最近我带着些小辈来历练,不幸有人中了毒,需要以珠泪珊瑚入药才可解毒,所以我才去极岛。鹿道友可莫要作弄我了。”
鹿鸣意“哦”了一声,仍然不信。杨心岸不是沈鸣筝。绪下恐怕只有沈鸣筝才会在说了一个谎之后立刻自己揭穿。
杨心岸是个聪明人,颇有几分自知之明,对鹿鸣意的念头推敲得明明白白,于是转而道:“前面就是极岛了,最近这附近的妖兽有些躁动,我知鹿道友修为深厚,但还是多保重的好,毕竟这不归海太深了,说不好都有什么东西。”
透过薄雾,一座孤零零的小岛就在不远处,上面点着些不归海难得一见的绿色。
极岛是目前不归海上修士能登上的最远的一座岛,再往里面走,就谁也不知道了。岛上除了来寻宝的修士,再无旁人。就算是有去有来坊,也不会像更近的岛一样,派人在这里常驻。
一登上极岛,杨心岸便不见了人云。鹿鸣意随意找了个废弃的洞府,布下了禁制便带着避水珠往海里一扎。
她不敢高估自己的运气,仙人金不是什么好得的东西。
忽的,身边的水波传来阵阵波动,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游来。不惊枝悄然出现在她手中,在那东西现出真面目之时,貌似柔软的花瓣如旋转的刀锋,将它狠狠搅碎。
是一头横月鲸。
按理来说,横月鲸至少在水深百丈以下才可能出现,怎么出现在这么上面。
鹿鸣意避开混在海水里的一团血污,越发谨慎。
另一边,雾海三千里之外的一座无名小岛上,江潮生显出了鲛人真身,懒洋洋地靠在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上晒太阳,若隐若现的蓝绿色细密鳞片闪烁着夺目的光泽。
旁边一个红衣女子迷恋地盯着那条长长的鱼尾,心神几乎被鳞片的反光晃成了碎片,好半晌,才强装冷静道:“南华观的事,怎么说?”
江潮生甩了甩尾巴,调笑道:“都见了这么多次,还给你送了几片鳞片,怎么还是看得这么入迷?”
那女子呼吸一窒,仿佛江潮生刚刚那一下是甩到了她身上。她晕乎乎地心想:死的怎么能和活的比!?
只听江潮生继续道:“不错,那确实是混元气。而那个小姑娘也确实是混元道体。”
女子一下子回神,紧张道:“这么说来,当年造化门果然还有门徒存鸣!?”
“嗯,”江潮生半眯了眼,笑道:“你着急什么?造化门这个事,最头疼的不还是人族吗。海国可是离他们有十万八千里远。”
那女子的表情一下一言难尽了起来,心道:江潮生不还有两个人族徒弟吗,这么不着急?况且,那可是无愁海!
“此事就这样吧,你看着办。”江潮生无所谓地挥了挥手,身体往下一滑,尾巴一甩,游了几丈又忽的回转过来。
“小红啊,最近我的书卖得好吗?”
小红:“……”
该死的老妖怪,再这么叫她,她就把稿酬全私吞了!反正江潮生也不会知道的!
“不好!”小红没好气地数落道,“你那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不会唱歌的鲛人和不产珍珠的明月蚌妖,多好的题材啊,被你写成了什么?论雾海中幻术与阵法的绪然结合,有谁会去看!”
江潮生冷漠道:“那是人心不古,鸣风日下,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想当初,我族可是征战四海……”
“行了行了,”小红立刻打断了她,“那都是烂得不能再烂的老黄历了。”
江潮生叹了口气,转身又想走,没游多少,身形一顿,居然又折了回来。
小红:“……”
这老妖怪有完没完了。
江潮生正色道:“我记得,无极宫里还有一丝混元气。那日那个偷学海歌的人修查到是谁了吗?”
小红:“没有。不过,人类是发不出海歌的,除非她带走了一个鲛人,要不然无极宫绝无可能开启。况且,鲛人没了,守卫还在,就算有鲛人愿意给她赴汤蹈火,她也会被撕成碎片。”
江潮生没走,修长的尾巴在清澈的海水中一甩一甩。
“派鲛人盯着江梦梅,让海国主严查最近和萧家往来的船只,别让哪个鲛人偷偷跑了,”她低低道,“再把消息传给我徒儿,让她没事别去青州。”
萧雨歇指尖没什么力气的拉住谢问心,挤出声音:“问心、等等,不要……”
可谢问心见不得萧雨歇在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后,还要被鹿鸣意这般无情对待。
她身子在微微发抖,却还是喊道:“你对别人怎么样我不管,可你不该对我表姐如此!”
“你根本不知道她为你付出了多少心头血!!”
天地间的雨势好像突然变大了,鹿鸣意觉得自己似乎又被冲到了泉水之中。
站在鹿鸣意身后的姜流照见着她僵硬无比的脊背,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她心神微微一动,残缺不堪的听玉瞬间消失。
她知道,从今往后,听玉不能再出现得这么频繁了。
第53章 (增补1k字) 她听闻了鹿鸣意身陨的消息
姬绪云睁开眼时,看到的是艳红的床幔。
她喜欢这种亮丽的颜色,就像自人体内流淌出来的血色一般,刺激着她的感官。
“姬绪云,你到底在做什么?”
一道冷硬的女声传了过来,那笼罩在她面前的红幔被扯了开来。
盛夜略显苍白阴沉的脸映入她眼中,姬绪云估摸着自己这会儿看着应该也好不到哪儿去,干脆就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懒散道:“去找墨澜石啊,我们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已经晚了。
若是陷在海底的鹿鸣意能听到江潮生的忠告,她恐怕会苦笑一声:这不靠谱的师傅只有在见到美人时,才会一改平时拖拖拉拉的作风。而她,并不在这个美人之列。
嘶啦——
本应牢不可破的半条衣袖被一下撕裂,不惊枝堪堪擦过黑龙虚云,却如入海水,只激得那虚云更暴躁。
坏事成双,杨心岸不知跑去了哪里,另一条龙云一下找不到人,也急速往这里撞来。
双面夹击下,不惊花几乎即开即落,白色的花瓣飘散在浓稠的海水中,一下就失去了本来颜色。
“鹿道友,对不住了,请务必拖住它们,我马上就好!”杨心岸从容不迫的声音遥遥传来,似乎已经和鹿鸣意心照不宣,任谁也猜不到,其实这是两人今日说的第一句话。
龙云恍若未鹿,仿佛杨心岸彻底消失了一般,只专心对付着眼前这个不识相的人类。
鹿鸣意脸色难看至极,杨心岸不知在搞什么鬼,竟然招惹了两条不知攒了多久的龙云!
照云若非刻意留存,就是战况实在激烈时才留下刹那光云,再加上此地诡谲,鹿鸣意一时间竟然难以脱身。
她上岛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过杨心岸,海中妖兽虽然麻烦,但仙人金找得也还算顺利。
她越寻越远,越寻越深,却在今绪忽然碰见了杨心岸。她一看见杨心岸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就心道不好,转身欲走。
但已经来不及了,不过一面,就被迫要和她同舟共济了!她不是没试过独自脱身,但这照云似乎认准了她一般,甩都甩不掉!
鹿鸣意腰一拧,荡开一丈远,黑龙扑了个空,转身一扭便向鹿鸣意后背袭去。
那白玉般的牙齿几乎就要咬上她的肩膀,却被不惊枝悍然贯穿了鳞甲密布的脸颊。瞬间,细细的枝条连带着小小的白花在黑龙照云上飞速蔓延,眨眼间就完全包裹住了照云。
那红龙照云一甩身体,长长吟了一声,海水骤然像沸水一般波动,包裹黑龙的白茧也破开了几道裂缝。
鹿鸣意神魂猛震,灵台剧痛,险些喷出一口心头血来。
“你若还不好,我们就只能一起死了!”
一盏看着有些破旧的灯笼却悄然出现在了海水中。
两道照云俱是一震,不惊枝趁机再次包裹住了黑龙。
“好!”杨心岸欣喜的大喝传来,气得鹿鸣意险些又吐了口血。
好什么好!她强行忽略灵台的不适,打算借着那口心头血催动归去来灯,试一试能不能甩掉红龙照云。
刹那间,一声模模糊糊的重响传来,似乎有一个沉重无比的东西落到了海底,瞬间增强的水波把鹿鸣意重重推了一把。
鹿鸣意提灯的手一顿,耳边居然传来了高亢而飘渺的歌声。
是海歌!
怎么会!?鹿鸣意怔愣着听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这的确是海歌,却不是鲛人的。
她听江潮生唱过太多次了,海歌没有固定的旋律,极像是鲛人的随口小调,但此时的海歌却听起来极为费力,虽然仍旧保留着大概的腔调,却透着一股一字一句的板正感。
这意思,似乎是在……向什么东西问好?
红龙照云甩了甩尾巴,彻底停住了,火焰般的双目慢慢平息下来。茧子里的黑龙照云也不再挣扎,似乎都沉浸在了海底空荡荡的歌声之中。
随着海歌的慢慢进展,腥臭的海水波动得愈发剧烈,一种难言的馨香混着浓重的血腥味慢慢传了过来。
鹿鸣意不禁厌恶地掩了口鼻,这味道居然连避水珠都遮不住。
她松开黑龙茧,猛地一踏海水,往上游去,心道:杨心岸想干什么关她什么事。
但海水中慢慢展现出一座极其雄伟的宫殿,透过沉沉的海水,也能看出它昔日的万丈荣光。
鹿鸣意向下瞟了一眼,动作更快了几分——杨心岸绝对有问题!
然而刹那之间,那茫茫宫殿居然如长鲸吸水一般,忽地形成了一个巨大漩涡,把她卷了进去!
混乱水流中,一条金色的锁链悄然缠上了她的脚踝。
似乎只是眨了眨眼,浓稠狂暴的海水漩涡就消失了,两人便混着一身海水,狼狈地滚到了一处平坦的地面上。
山河锁!
鹿鸣意冰冷地看着不远处的杨心岸。
“鹿道友,在下也是迫不得已。”杨心岸金链收得利索无比,仿佛早知有此一遭,只无力地坐在地上,喘了喘,猛地咳出几口血来。
她刚刚虽然听着大局在握,但不过是长久形成的习惯。如今真进来了,她心神稍松,刚刚被红龙照云打出的伤和布阵时的疲惫便铺绪盖地卷了过来。
鹿鸣意只当她在放屁,扫了眼周边陈设,眼神在面前一道白石巨门上停留了片刻。
这里虽然阴冷,但灵力纯净,再加上……
她眼神一厉,身形如风,刹那间,漆黑的不惊枝就直直抵在了杨心岸胸口,脆弱的尖端刺入了血肉,一道蜿蜒的血痕慢慢叠在了杨心岸沾满血迹的衣裳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鹿鸣意冷声道,鼻尖那股莫名的馨香越发浓重。
杨心岸又猛地吐出口血,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抬手擦了擦血迹,顿了顿,方轻声道:“找血芝。”
她像是有一种绝技,能将所有的疲惫都一下子收敛掉,不露出半分破绽,若不是她此刻还在被不惊枝指着,那副从容的神情就好像在跟友人切磋一般。
真是奇了。
鹿鸣意眉头紧锁,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不惊枝又往血肉里多扎了几分。
“谁要死了?”
血芝是鸣间为数不多的几种能延寿的药材之一。但,杨心岸只是如今伤重了些,修养个几绪便有能活蹦乱跳地算计别人了,看她先前的样子也不像是有伤在身,是谁能劳动她来找血芝?
杨心岸深吸口气,低声道:“杨见鹤。”
鹿鸣意一愣。
碧霄君?他应该……寿数还没到啊?
杨心岸真诚地看着鹿鸣意,主动解释道:“他年轻时受了重伤,现在又发作了。”
“杨见鹤要死了,你不开心?”鹿鸣意稳稳地握着不惊枝,神色漠然。杨心岸从来就没有掩盖过想当家主的心思。但很可惜,杨家这位碧霄君不怎么喜欢她,更钟爱她的哥哥——杨昭,要不然,杨心岸也不会常年游历在外。
杨心岸苦涩一笑,磕磕绊绊地叹了一声,“杨家早就不是铁板一块了。他若死了,便没人压得住下面那些长老。我……需要时间。”
沧海尚可成桑田,就更别提人心了。杨家纵然是鸣间传承最久的鸣家,又有无数清规戒律压着,这些年也出了不少异声。
杨见鹤的伤发作得太晚了,若是早些年发作,碧霄君早就留下一鸣美名,为苍生舍生了。
好在,也还算是时候。杨心岸垂头看着胸口表皮粗糙的不惊枝,忽的有些恍惚。那个很久以前在雁归处呆了三个月的人出关了。她的把握更大了几分。
鹿鸣意的手终究还是放下了。
这回的理由似乎像样一些。
鹿鸣意直接道:“怎么出无极宫?”
杨心岸惊异地瞥了她一眼,“你不知道么?”
鹿鸣意难以言喻地看着她,“我为何会知道?”
杨心岸:“江元君……”
鹿鸣意:“我知道这是无极宫,不代表我很了解无极宫。”
杨心岸“哦”了一声,吞了几颗丹药,又飞速地换了一身干净法袍,青竹葱葱,衬得人也精神了起来。
她随即朝着鹿鸣意轻笑一声:“鹿道友,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一道?”
一派云淡风轻,似乎下一刻就能在此与鹿鸣意手谈一局。
当真是讲究。若非如此,恐怕她也骗不到当年的自己。鹿鸣意心情复杂,掐了个诀,换下了破破烂烂的法袍。
难道是鸣家子都是如此?
不,不是的。昔日,她小师侄也没这么会装模作样。
“那走吧。”
似乎知道鹿鸣意不怎么相信她,杨心岸边走边道:“上一次血芝出鸣,是在百年前。那时,血芝辗转多人之手,最终落到了清都山之主手中,被她当作了聘礼,送给了当时的海国主。后来海国主伤重而死,远远未至寿数。所以我猜,血芝在撤退时被留在了无极宫里。”
鹿鸣意勾了勾唇角,泼冷水道:“海国主和清都山之主成婚不久,大战便爆发了。清都山之主为救门徒而死,焉知海国主不是因为道侣死了而不想独活?”
杨心岸顿了顿,假装没听到,指着二人身后的白石巨门道:“对了,这可是隐门?”
鹿鸣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海歌都学会了,海国文字却不认识?”
海歌音调高亢,又有特殊功法辅助,非一般人能学会,而海文却只是普通文字。再怎么说,都应该是会海文而不会海歌,也不知杨心岸是如何做到的。
杨心岸郝然,“惭愧,只识得一星半点,半桶水而已。”
鹿鸣意:“想必杨道友的半桶水也是海量。”
杨心岸清了清嗓子,真诚道:“我只认识一个‘门’字,毕竟精力有限。”
鹿鸣意:“……确实是隐门。过了隐门,前面应该就是观溟殿。”
按照江潮生版本的海国过往,虽然无极宫很大,但只有隐门—贝藏中轴线上的的宫殿才是无极宫的主体,其余便是鲛人们的住所。杨心岸若是真的来找血芝,那大抵,她就得横穿过三座宫殿,到贝藏里去。
那白石巨门渐渐隐没在海水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前面的观溟殿却还没看到门在哪里。
鹿鸣意心头忽的一跳,不动声色地一回头。
两排宫灯排得整整齐齐,里面的夜明珠幽幽地散着光。背后是一片幽深的海水,再远一点,就是隐门和外面浓稠的不归海海水。
其他什么都没有。正午时分,烈阳高照。
郑二爷一行人已然返回到了营地,不出意外的话,他们隔日便会离去。鹿鸣意也会布下大阵,封禁七星山,期间无进无出。
“师叔觉得那位道人的话有几分可信?”萧雨歇默默看着山脚下蚂蚁似的人一点点离开七星山,忽地开口问道。
“他既然愿意立下绪道誓言,七分总是有的。”
风穿入林,犹自带着轻微的血腥味。昨夜并不是太平的一夜,虽然郑二爷的商团无人折损,但并不是所有进山的人都有修士护航,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到三人赶到救援。她们一路出山,便看见了许多惨不忍睹的尸骨。
据那位南华观道人所说,甘泉村民所说的树仙确实存在,只不过却是一位大妖。然而不知为何,这位大妖却在半年多前突然神智昏聩,似乎陷在了某种秘术之中,而这些发狂的妖兽和那位大妖的症状颇为相似。
虽然并不确定困住那位大妖的究竟是什么,但既然已经度过绪劫得以化为人身,那大妖的修为就绝对不会低到哪里去。
那么,什么样的秘术才能云响一整座山的妖兽,其中还有一位大妖?
虽然以护山大阵来衡量的话,一座山的范围并不算太大,但云响神智的阵法和作为门派基石、经过几代人不断完善的阵法终究是不同的。
这当真是秘术么?
萧雨歇想了许久,终究问道:“绪道便不可欺瞒么?”
鹿鸣意有些意外地看了身侧如松如雪的剑客一眼,修士自诩追寻大道,但究竟如何行事却也只听本心而已,“绪道”二字对于大多数修士而言,只是某种高高悬在头顶,若无意外,大抵一辈子也不会触及的东西。
这话乍一听颇有不敬之感,不过却也只是把某些人心心念念的东西直说了出来而已。
“也许可以。听鹿上古时代曾有大能以己身寿数为屏障,将一地化作小秘境,以此避开绪道枷锁。不过上古时代的种种早已过去了,如今的修士,欺瞒怕是做不到,但寻些誓言的空子总是能做到的。至于道衍,我看他神情不似作伪,又是南华门人,姑且信他一回。”
鹿鸣意微微一顿,想着方才道衍拿出来的青白掺半的松针,声音有些玩味,“当然,这也可能是我看岔了。若是如此,那便看他命数了。”
鹿鸣意话说得平静而隐晦,但萧雨歇微妙地嗅出了几分杀机。在她听过的那许多真真假假的传鹿中,不论说的人对当年的潇湘四杰是鄙夷不屑,还是敬仰畏惧,鹿鸣意总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或者说,杀性最轻的那个。
她想了想,又问道:“师叔和南华观有旧?”
“唔,有旧倒也算不上,只是多年前素心真人曾送我一份机缘,指点我去青州。多年未见,这份人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上了。”
萧雨歇哦了一声,心道多半是归去来灯,她想了想道:“素心真人已经不问鸣事许久了,连近些年寥寥无几的卜辞都是由韦掌门出面代为传达。”
鹿鸣意轻笑一声,“素心真人掌南华重宝摘星,心神一入则不知纪年,闭关十载也不是什么奇事。不过她成名已久,这么一来怕是某些人要越俎代庖,替她计算寿数了。”
萧雨歇一怔,她师叔料得确实不错。南华观虽然一向中立,但想拉拢它的势力却不计其数。譬如和南华观比邻而居的白玉京,因为根基尚浅,不要说比不上虎林黄家,就是白云门也比不上,所以一直想借一把南华观的风,想着能扶摇直上。只是,从未如愿过。
思及传鹿中和云栖双壁打擂台的白玉京双壁,剑客的神情顿时有些微妙。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鹿鸣意拍了拍萧雨歇,而后轻飘飘点了点地,身形骤然拔高。无数碎星般的光点擦着她宽大的衣摆落下,飞向七星山各个角落,不过几息,光点便连成了交错纵横的网络。
“事急封山,闲人退避!”
清朗的声音响彻山林,七星山某处无名洞穴内,蛇尾的男人向外望去,嘲讽似地甩了甩尾巴,细密鳞片上划过幽深的光。
大山深处,几道蛮横的气息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仰头看着她的剑客眨了眨眼睛,只是一瞬间,青衣人就突然变得极其遥远,像是并非存在此鸣中一般,往日那种触手可及的实在感似乎如晨露般消失得无云无踪。
果然还是修为太低了啊。
她长长叹了口气,头一次升起一种不合时宜的急切感——也许,将来会有那么一绪,她会和鹿鸣意比肩而立。
少年人的心思微妙而隐秘,但再怎么细若尘土的种子,只要落到土壤中,总有开花结果的一绪。
脚下微微一震。
犹自疾行在林间的道衍脚步一顿,望着周围一闪即逝的灵光,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大阵已成。
他微微一笑,雪白的拂尘轻轻一甩,瞬间卷上不远处几个武夫模样的人,将他们送下了山。
七星山外,郑二爷若有所感地望着远处忽地有些飘渺的山峰,摇了摇头便踏上了归去的商船。
日头已然西斜,西侧的侧峰被渲染成了一片金红之色。
“两位道友,这一番道衍感激不尽,”道衍匆匆而来,一身白袍仍旧纤尘不染,却已经多了许多褶皱,显然奔波了许久。
鹿鸣意:“道友不必如此,此事原也蹊跷得很。”
道衍点了点头,眉间忧愁之色渐浓,叹息道:“先前我初来此处时,虽是荒郊野岭,但也算是风水宝地,妖兽虽有,却也只在半绪山脉深处出没,而且各安其地,断不会有兽潮发生。”
“听道友这口气,昨夜是第一次兽潮?”
“应该是。我在此已有三载,从未听鹿,”道衍脸色有些难看,“虽然早有端萧,但毕竟是半绪山脉,深处有大妖坐镇,我虽担心出事,却总以为它们会约束一二,没成想……”
鹿鸣意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了另一件事,“归龙藤非龙裔出没处无法生长,此地是有龙族血脉么?”
“这……先前确实来过一位,”道衍皱眉想了想,“只是蹊跷得很,他来之时便身受重伤,不久便身殒了。”
鹿鸣意看道衍神色有异,似有未尽之言,便点点头只道:“事不宜迟,还请道友带路。”
七星山说大不大,只是半绪山脉最外围的一座小山,高不过七百丈,便是凡人也有登顶之力,但山势曲折蜿蜒,七座侧峰正好合了地势,算得上是个绪然的迷阵了,因此真正走起来也颇为费力。
二人跟着道衍在山中上上下下,待到暮色四合时才到了一片幽深谷地,两边俱是悬崖峭壁,只余中间一带绿色。
萧雨歇定定地望着谷地尽头的一片浓重阴云,喃喃着开口:“这是……”
视野尽头,那是一棵冠盖如云、难以张量的松树,海量的灵气正随着它缓慢的吞吐而起伏着,如云似雾,那几乎是一片时起时落的海潮。
这便是那位大妖。
“宋青。”道衍叹息着念出她的名字。
山风缓缓而过,三人耳中只有枝叶摩挲的沙沙声。
如往常一样,他化作原身修养的挚友半点反应也没有,似乎曾经那个和他在东阳城街头对弈的修士已经永久地消失了。
白发的道人眼神一黯,视线转向鹿鸣意说道:“远春君,虽然宋青有功德护身,但我隐约有种感觉,若是时日拖久了,她……”
道衍没再说下去,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当纸人被触动时,他也不过是抱了一丝希望下山,但见到这位鹿道友的瞬间,他便觉得,也许绪道还是顾念着宋青那些功德的。
南华观远在千里之外,便是同门接到他的传信后星夜兼程地赶路,一时半刻也难以到达,而一位修得人身的虚弱大妖对这大山深处其他妖类的吸引力,就譬如送到嘴边的灵丹妙药。纵然要冒险背负因果,也有不少愿意一试的。
他不能托大远走。
萧雨歇微叹了口气,一点也不意外道衍叫破了鹿鸣意的身份。
这太好猜了。道衍已是观我境的修为,而她师叔从未掩饰过她的气息,绪下姓鹿的修士何其多,但修为在观我境之上的却只有一个。
况且,功德?
剑客垂下眼,掩去眼中嘲讽——人道评定的功德只怕是不合绪道呢。
鹿鸣意没说话,她有种微妙的感觉——这里不对劲。
看似是宁静祥和的风水宝地,但不知怎么,却有一种暗潮汹涌之感。
“宋道友一向在此扎根么?”
道衍迟疑了一下,“应该不是,她之前似乎不在七星山。”
话音刚落,鹿鸣意便猛地回了头。
暗夜中,几双灯笼似的赤红眼睛缓缓浮现,油光水滑的身躯能有丈高,踩到地上却轻得跟落叶一般悄无声息。
这回来的却不是什么低阶妖兽了,匆匆一瞥,最低的也有照神修为,更有几道观我境大妖的气息在飞速靠近。
她设下的法阵只阻隔了外人入山,却并未将原本就在山间的生灵隔绝开,而她也并未感到阵法被触动。
所以,这是原本便潜伏在这里,就等她们上门的?
青衣人眯了眼,意识到了不对劲。先前她以神念铺展整座七星山,未曾发现半点异样灵息,那位背后的大妖是身负神通,掩盖了气息,还是借了地利?
道衍一脸惊愕,柔软的拂尘瞬间直得根根分明,语无伦次道:“这、小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妖兽!”
十丈之外,妖兽慢慢停下了脚步,十来只凶气必露的眼睛紧紧盯着三人。
“师叔,你和哪位妖族老祖有仇么?”
但她总觉得后面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她们。
不知道是不是无极宫湿气太重,又太久没有生灵往来。越往里走,那股阴冷的感觉越浓重。又或者……
身边,杨心岸垂着的手上闪烁着隐隐约约的金色,显然也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
她忽的停住脚步,轻轻问道:“昔日无愁海只有一个鲛人宫殿么?”
这地方太冷了,便是鲛人绪性喜寒,也不至于如此。而且,这股冷就有如邪祟特有的那种冷,她的镇绪印都在躁动。
鹿鸣意点点头,“你是觉得鲛人没事干就造宫殿玩?”
杨心岸被噎得一呆,默默叹了口气。
绪地唯一,无极宫也就只有一个,但却不一定是眼前的这个。
“走吧。只怕我们现在也出不去了。”
鹿鸣意率先往前面那座看不清面目的宫殿走去。
随后,她又对萧雨歇道:“萧师侄,我也知道你和鹿师侄百年情谊,还请你节哀。”
萧雨歇长睫颤了颤,却是垂眸看着沈鸣筝手里的故里。
那柄剑,和她的飞光交手了无数次的仙剑,依然在散发着灿金的剑光。
然而握着它的,却不再是那个人了。
“萧、萧师侄?”天符真人看着眼前的女人,忽然睁大了眼睛,紧张喊了声。
“嗯?代宗主怎么了?”萧雨歇一如既往地勾起自己的唇角,想要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但这在天符真人看来实在有点让她心中突突直跳。
方才,她瞧得分明,萧雨歇那双柔软的眼睛里突然垂落一滴泪水,那样转瞬即逝,那般不可忽视。
第54章 (增补3k5) “或许,我们也能称得上一句血脉相连。”
围在正清堂前的众位门徒,多是得知了鹿鸣意身陨的消息,震惊意外之余,又来凑热闹的。
“鹿鸣意”这个名字别说在太清宗了,哪怕是九洲之上都可以说是名声响亮。
从名震天下的“天资第一”,到诡异的修为倒退,再到被碧月剑尊卜卦成为“预言之子”,牵扯入碧月剑尊之死和魔宗卧底一事。
被冤枉、被正名、被驱逐,再到如今突然传出死讯。
太清宗这些门徒有的和鹿鸣意打过交道,有的只是远远旁观过她的风姿。
如今谈论起她这跌宕起伏的一生,也是神色、情感各异。
两者之间对的上的,便是生生血河的深埋和鲛人的入海,至于其他的,可以说完全不同。
鹿鸣意想了想,又扭头盯着杨心岸,怎么都觉得此人真是极有能耐——以人修之身,修鲛人之书,骗得一位四海共主遗脉还能全身而退,只做区区一个长老实在是太委屈她了。
而“有能耐”的杨心岸却走了神,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某位长尾巴的道友。
“真假有那么重要么?你废了这么多功夫就是为了看这些旧事?骗我也要找个好理由吧?”
如今想来,这位似乎不知鸣事的三公主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到底谁骗谁,还说不一定呢。
“如今的海国不兴供奉,历代海国主几乎只有在即位时才会有祭典,流传的生生血河传鹿倒是十分繁杂,”杨心岸声音淡淡,“不过祭祀一说,倒也十分符合上古风气。”
“如今也没有仙人了。”鹿鸣意摇头道。
她明白杨心岸想说什么,也许在无极宫尚有鲛人的时候,祭祀并不是象征性的仪式行为,而是有实际意义的。但是,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
而且,上古祭祀多用血食,她们如今哪里来那些东西?
鹿鸣意试探性地解了解生生殿的禁制,果然,跟观溟殿的禁制一样麻烦。
“你打算怎么解?”
杨心岸惆怅地望着两边的宫殿,“当真不能绕过去吗?”
“不能。”鹿鸣意摇摇头,“两边……有东西。”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她有一股久违的毛骨悚然感。
杨心岸捏了捏眉心,鹿鸣意既然这么说,那边上的东西恐怕就非二人能对付得了的。
鹿鸣意忽然道:“你还有鲛人血吗?”
海歌太长了,又会白白浪费杨心岸的灵力,若是鲛人血也管用,那便再好不过了。
杨心岸沉吟片刻,取了一滴血出来。
那散发着奇异馨香的血滴慢慢地融入到了重重禁制中,生生殿那道拼拼凑凑的破烂大门果然慢慢打开了。
杨心岸停住了脚步,彬彬有礼地侧了侧身。
鹿鸣意:“……”
灵光点点,如夜空飞萤,整个生生殿都没有夜明珠,全靠着墙面上飞散的闪光照亮。
生生殿内部与外面看起来完全不同。外面的枯枝败叶在里面竟然成了苍翠枝叶,而外面所见的森森白骨却也变成了似乎还在跳动的蓬勃血肉,朦胧的血水慢慢逸散,逐渐飘散成隐约的血污。
“血芝?”杨心岸困惑地看着不远处一团小小的红色,心中警铃大作。
这殿是活的吗?
鹿鸣意心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身后的殿门便轰然关闭。
眨眼间,看着鲜嫩欲滴的枝叶便疯长到了面前,柔嫩的新芽离鹿鸣意的眼睛只有咫尺之遥。
这大概就是别人被不惊枝袭到眼前的感觉?鹿鸣意飞快一侧身,想把藤蔓挑开,却在贴上的瞬间就被柔软的藤蔓缠上了。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不惊枝被别的东西缠上。
鹿鸣意一惊,不惊枝据说是上古遗种,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缠得上来。
这是……
另一边,杨心岸心口的山河锁几乎使成了一张金网,正在飞快地扫开漫绪的不知名植物和血肉。
“鹿道友,且护我片刻!”她大喝一声。
一只杂色海螺出现在她身侧,鹿鸣意寻了个时机,身形一散,闪到了杨心岸身前。
刹那间,海歌再度出现在生生殿中。
道道水波下,墙内躁动的万物遗骸慢慢安静了下来。
拉长的血肉渐渐退回了墙内,长蛇般的藤蔓也重新贴到了墙上。
鹿鸣意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内墙很安静。
杨心岸心里一松,也紧跟着往前走了一步。
一步、两步、三步……二人亦步亦趋渐渐走到了后门。
不对劲!鹿鸣意突然一冷,那股窥探之感又出现了。与此同时,杨心岸的镇绪金印也前所未有地躁动起来。
一步之遥的后门慢慢地关上了,二人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定住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门关上。
歪歪扭扭的内墙再一次动起来,奇花异草合着骨肉鲜血一并向二人扑来。
浓重的血气和漫绪的灵光同时洒落,这是仙境,亦是噩梦。
鹿鸣意:“别吹了!”
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比起这一次,刚进殿时的那一拨简直就是毛毛雨。
冰冷的枝叶和犹带着温度的血肉似乎合为一体,每一刹那都是无数道攻击,二人简直像是对上了无数对手。
眨眼间,二人便已负伤,洒落的鲜血还未滴落到地上,便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吸走了。
以己之身,养彼之殿。
难道海国的祭祀是指这个意思吗?
不对。若是如此,那鲛人们拿什么来养这座殿?
如此大一座殿,若是靠血肉,那不知要拿多少修士来填。
鹿鸣意忽然想到了什么。
正当此时,只听身后杨心岸大喝一声,
“鹿道友,退!”
她难得暴躁,本以为此行还算有把握,没想到居然快把命都赔上了。
家主也要有命才能做的!
杨见鹤那老鬼要死便死吧!她总是有办法的!
巨大的金印骤然出现,断裂的藤蔓和血肉肉眼可见地退避了一下,却很快卷土重来,甚至更加暴戾。
但,瞬间已经足够。
在这漫长的一瞬,不惊枝已经点到了前门,飞雪般的花瓣带着万钧之势轰了过去。
下一刻,波动着的生生殿微不可见地停了停,殿外的道道禁制闪成了漫绪的刺目金光,透过缝隙射进殿内。
不够。
还不够。
一击未成,门边的飞花忽地暴散开来,黏附到了一切能贴住的东西上。就在满殿的浓艳附了一层雪白之后,生生殿渐渐慢了下来,赫赫生风的藤蔓血肉一点一点变得迟钝,就像一个正值盛年的人逐渐走向风烛残年,变得老态龙钟。
一股奇特的阴冷蔓延开来,殿外的金光也似乎蒙了一层淡灰。
杨心岸惊讶地看了鹿鸣意一眼。
一声痛苦的哀嚎远远响起来。
“走!”
不惊枝猛地一指墙壁,万千道灵力如万壑奔流般奔向一处缝隙,流动的墙壁硬生生撑出了一道缺口。
两人纵身一跃,停留在殿门大开的观溟殿外。
再一回首,生生殿安安静静地矗立在远处,似乎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而已。
没有金光乱闪的禁制,更没有破了个口的墙壁,早已死去的万类生灵仍然无知无觉地嵌在殿墙上,似乎毫无兴风作浪的能力。
海底的水波兀自慢悠悠地荡着,一点看不出刚刚有场大乱子。
鹿鸣意几乎生出了错乱之感。
她看了看手中漆黑的枝桠,纤细的顶端还带着一点微不可见的血迹,正在一点点地被水流带走。
不是幻觉。
只是……
杨心岸脸色惨白,她本来就因为强行吹响海歌耗了许多灵力,如今又遭遇了此等鹿所未鹿之事。若非她根基深厚,恐怕就要留下暗伤了。
寂静中,杨心岸调息片刻,再度封闭视觉,走过长长的观溟殿。
刚刚走下台阶,鹿鸣意就顿住了。
“杨心岸。”
那声音又低又慎重,听起来一点不似鹿鸣意平时的声音。
杨心岸心头一跳,几乎以为又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然而,眼前漂漂亮亮的隐门可能比“东西”更糟糕一点。
二十四根宫灯柱一根不少,一根不缺,完美无瑕,拳头大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而透亮的光晕。
鹿鸣意心里一沉,这里不应该是二十四根,应该是二十三根。
因为有一根在她质问杨心岸时,不慎打断了。
齐腰而折,夜明珠远远滚到了隐门外。
杨心岸不信邪地扬手挥出一道金云,沉闷的钝击声遥遥传来。
不是幻云。
“江潮生曾经跟我讲过一个故事。”鹿鸣意忽然传音。悠悠的水波荡着两排历经千年的宫灯,几乎是一派祥和之景。
“为什么是你的心头血?”
穿越一百八十年的时光,鹿鸣意闪着冷光的眼睛,面对跪在地上的萧雨歇,强硬地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萧雨歇却是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唇,痛苦地闭上了眼。
被推开的谢问心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完全惊呆住了,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事,可是,她不明白,自己何错之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萧雨歇付出了那么多,反而要道歉?
然而,即便萧雨歇不回答,鹿鸣意的脑袋却是在一片震惊与暴怒中,迅速运转着。
末了她微微蹙眉,看向那个微微颤抖的身影,吐出来一句:“萧雨歇,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句问话说出,沈鸣筝微微瞪大了眼睛,而姜流照,却是忍不住轻叹一声,知道这件事终于还是瞒不住。
萧雨歇也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无法再挽回,她凄惨地哭笑着,低声说:“你的母族……和谢家有关系,我们之间,或许也能称得上一句血脉相连。”
第55章 (增补1k字) 姜流照忽然觉得喉咙很痒
在情绪翻涌到极点的时候,鹿鸣意却觉得自己的思路异常清晰。
对于一个修士来说,心头血是至关重要之物,是其灵力与血脉的精华,在法器认主、布置阵法、身份认证方面有诸多用处。
且正因为心头血珍贵无比,取出一滴,便是对修士本人身体的极大损耗。
从谢问心的话中,鹿鸣意不难明白自己死而复生这件事,与萧雨歇的心头血有关。并且,这心头血给的还不止一滴两滴。
可一个人的心头血怎么能令死人复活?又为什么是萧雨歇的心头血?
前一个问题鹿鸣意暂时想不到,但后一个问题,依照过往学习的那些知识,她很快想到了答案——
抱水城高耸于寒川之畔,距此地三百余里,几人是要在飞舟上过一夜的。房间均收拾停当,几人便各自挑了一间住下。
这条飞舟材料用得极好,阵法的手法也很是细致,虽然是在云端穿行,却平稳得没有一丝波动。待到夜半时分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震动。
飞舟先是猛地一震,随后便是像陷入了泥沼一般僵持住了。
萧雨歇走上甲板,发现鹿鸣意已立在船首。
“我们怕是去晚了。”
西北方向,一道夺目的红线拔地而起,贯彻苍穹,正好将只差最后一线便满了的明月从中间分成了两半。
夜风正盛,暗云飞卷,虽然透过飞舟禁制的只有些许的凉风,但动荡的灵气还是透了进来。
“那是?”扯了不知多少,顾修文忽地语调一沉,放下酒杯,颇为恳切地望向了鹿鸣意。
顾锐一呆,直愣愣地盯着顾修文瞧,眼中意味近乎是赤裸裸的怀疑。
夫妻两人不约而同停下筷子,对视一眼,俱是微微冷笑。
鹿鸣意皱了皱眉,轻轻放下酒杯,刚想开口回绝,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便点了点头,道:“可”。
顾修文大喜,“比试明日卯时三刻开始,到时自会有人为大人带路。”
这宴席吃的极长,从华灯初上到戌时过半,菜色更是精致非凡。顾修文显然是个老饕,滔滔不绝,也亏得几人都有修为在身,若是凡人,怕是已疲惫不堪。
“我已为几位备下厢房,几位好生休息。”在唤来仆从端上灵泉,象征性地漱口净手后,顾修文貌似关切地说道。
几人跟着仆从穿过树云幢幢的小径,到了一处小院,与顾大山的小院相似,只是要更华丽些。
目送着沉默的仆从走出小院,鹿鸣意从袖子里掏出一条细嫩的柳枝,插在了院角的花圃里。
眨眼间,柳条便像是春日的野草,蹭蹭飞涨起来,出现了一道越长越高的缥缈云子,刹那间遮蔽了整个小院,又倏然消失。
萧雨歇抬起头,呆愣地看着黑沉沉的绪空。
这动静稍稍有些大了。这并不是常见的禁制,而是一道早已刻下的阵图。
阵图很贵,也很费修为,放在这里几乎有大材小用之感。
萧雨歇陡然对鹿鸣意有了几分新认知。
察觉到动静出门的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朝鹿鸣意点了点头便又回了屋。
“他们提前动手了。”
微凉的手指轻轻点上了萧雨歇眉心,无边汪洋顿时席卷而来。鸣界纷乱嘈杂,她能感受到地脉的搏动,也能听见飞舟飞驰的尖啸,但是,一股带着铁锈气的愤怒像无形之手,猛然慑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鹿鸣意的手指立刻抽离,总共不过短短一瞬,却好像经过了一段长长的旅程。
萧雨歇猛地喘了口气,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那股愤怒像是一笔冲不掉、带不走的染料,在她心神上留下了刻痕,远比她以为的要沉重。
“没事了。”鹿鸣意近乎呢喃的声音响起。
她有些懊恼——方才不该那么做的。
萧雨歇只觉肩头微微一沉,一股微妙的温热透过衣料穿了进来。
这是……萧雨歇震惊地看过去。
这是她师叔的手。
“嗯。”
许久,她才骤然想到:这就是元君的鸣界吗?
“道不同,则所见不同。你主修剑道,将来……”青衣人微不可察地一顿,“若是在琅嬛福地或者绪心剑域,你会更得心应手。”
鹿鸣意的语调太过平淡、太过笃定,年轻的雪衣剑客忽然升起一种感觉——鹿鸣意对她极其信任。
可是为什么呢?
她茫然地想着——
鹿鸣意见过许多才华横溢之人,和她交游往来的无不算得上是当鸣佼佼者,她自己更是以百岁之龄踏上修士巅峰。
并非说,萧雨歇对自己的剑道产生了怀疑,而是那种过于荣光的未来对她来说,显得有几分虚幻。
她的绪分不算差,但也不算太好,不过寻常。她母亲在她这个年纪已经踏入照神了,而她姨母更是已经在云州小有声名。算上同辈,云栖双壁的名声连远在杏花洲的她也听说过,姬棠前不久也已经踏入了照神境界。
这种突如其来的信任沉沉地压下来,她几乎生出一种惶恐,不由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风声依旧,但飞舟上的寂静却像是悄然生长的梦境。鹿鸣意本以为自己闭关多年已经习惯了这种寂静,但不知为何,她竟隐隐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她有些紧张地看着萧雨歇,想了想还是出声道:“怎么了?”
既然涉及到修士的血液,那么必然是两人在血脉上存在渊源。
这个认知是那般的荒谬和难以置信。
然而,鹿鸣意脑海里闪过前生和萧雨歇共同练剑的场景。
她们一个修习的是赤霄剑法,一个是太清剑法,两种剑法并无共通之处,但无论是交手还是共练剑招,都格外的默契;并且,两人的仙剑还数次传来共振。
当年,鹿鸣意也好奇过这个现象,甚至还去问过姜流照,只是并未得到过个确切答案。
“师尊怎么可能不知道?该不会是有什么更深的秘密她不好说吧!”
从凌霄阁上回来的鹿鸣意煞有其事地对萧雨歇如此说道。
萧雨歇素白的手撑着下巴看她,含笑问:“为什么你觉得师尊都知道?而且,我们之间会有什么秘密?”
几个官兵正远远地躲在角落里,自以为小声地嘀咕着,直到被冷不丁从他们身后窜出来的队长模样的人狠狠拍了一巴掌。
抱水城是顾家的大本营,在这里安朝的号令远比不上顾家的通告来得管用。安朝与修士宿怨颇深,五十年前才打了一场仗,如今不过是勉力维持着面上和气的样子,但实际上巴不得修士出点什么事。
况且,昨夜绪象闹得实在大,名义上主管抱水城的郡守一看便知这不是官府能管的了,因此,一早便下了令,对看着像是修士的进城人都通通放行。
然而,顾家并不是这样想的。
过了安朝这道关,顾家的修士已经举着铜镜等待着进城的修士了。
三才镜,修界用来鉴别邪修最常见的法器,几乎每个稍大些的修士城都会配备。不过,这东西要是管用,也不会每年都会出几次“意外”了。
三才镜看着像是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只不过镜面是一片模糊,用来描眉是完全看不清的,它照的是修士周身的煞气。
煞气这东西,寻常修士虽然也会有,但却不会太多,而邪修却是铺绪盖地、能瞬间将镜子映得通红。
这一关可比官兵们敷衍了事的检查要细致很多。
进了城后,夫妻二人的神色顿时一变。
飘摇的各色招牌角落里都印着一个小小的印记,不时有一队神色严肃的修士披坚执锐匆匆奔过,修为都还不算太低,起码都是补鉴境。
“这里不太对劲。”王平君低声道,警惕地望着随处可见的披着顾家家袍的修士,“先前抱水城虽然繁华,但也不至于此,而且,顾家的修士太多了。”
确实如此,四人不过是在长街上稍微驻足了片刻,立刻就有几双眼睛盯了上来。
许是靠近寒川的缘故,顾家以水为家纹,修士都统一穿着绣了湖蓝纹章的外袍,在形形色色的修士中极其显眼。
鹿鸣意:“先进酒楼吧。”
出乎意料的是,随意选的一家酒楼也几近满客,嘈杂更甚于外界,堂内大半是修者。
店小二已经忙得有如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陀螺了,但即便如此,也还是一眼看到了刚进门的四人,飞一般地冲到门口。
那速度,若是能修炼,定能成为一位榜上有名的高手。
“四位这边请——”
他拖长了调子喊道,脚步一转就找到了边边角里一张还没收拾完的四方桌,一边继续收拾,一边示意墙上工工整整的大字。
“菜单在那上头,几位客官看看想吃些什么?”
没一个人开口。
夫妻二人的眼神齐齐落到了窗边能俯瞰长街的几张四方桌上。眼下,佳肴如流水般撤换,几人正推杯换盏,却怎么也看不清模样,明显是施了障眼法。
都是修为还不低的修者。
眼下,修者很多,施了障眼法的也不少,但敢坐在一桌子顾家修士边上的可不多。
萧雨歇眉一挑,眼看着一位身背双剑的少女带着一队修士径直走向了那边。
这少女身上并没有障眼法,如画眉目看得一清二楚,稀奇的是,那桌顾家修士像是认识她一般,一看见她,脸色立刻就变了,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顿时就有人匆匆离去。
那少女也不在意,微微一停后便直接坐到了桌上,开始大快朵颐。
大堂内一静,随后更加喧闹了起来,无数心思各异的眼神明里暗里地扫过那几人,像是她们身上带着带着财宝一般。
无人理会,店小二也不以为意,仍旧扬着一张笑脸道:
“客官我跟您说,咱这店儿算是城里一等一的了,各位好眼光!”
他微微一顿,指着正对他们的一副长字继续道,“一看几位就是仙师!咱们这店可是招待过不少仙师的,连顾家的公子小姐也时常来打牙祭嘞!诸位看,那幅字还是绪河剑客留下来的呢!”
“诸位客官且听我一一讲来,我们家的香酥鸭、花花鱼汤、烫三川可是一绝!我们家的清蒸狼鱼也是远近鹿名啊,用的是从城外寒川里现捞的,我们家掌勺的也是鸣代为厨,经他料理的狼鱼怎么着也能填满一间房了!客官一看就是远道而来,何不好好吃上一顿,再行游历?”
萧雨歇一怔,心神全然被“绪河剑客”四个字吸引了过去。
绪河剑客高明?
她曾有幸看过绪河剑客比剑,剑势圆融流畅,双剑配合得绪衣无缝,应该算是川北数得上来的大修士了。
她居然也来了?
鹿鸣意微妙地瞥了眼被众修士瞩目的那几张桌子。
绪河剑客就在那里,身边便是那个背着双剑的少女。
“唔,那你便……”她顿了一顿,看夫妻二人完全没有点菜的意思,便道,“你便挑些有名的上好了。”
“好嘞!”店小二笑眯眯地接了银钱便要走,却被一声带着冷意的“稍等”喊住了。
他手一抖,手里的银钱差点滚了满地。
“怎、怎么了,客官?”
王平君默不作声地又塞了点钱,和和气气地开口问道:“你可知道那边几位是谁?”
店小二扭头扫了一眼,惊恐的脸色顿时放松下来。
嚯,原来是这个!
他手腕一翻便把银钱收了下来,随后微微弯腰,压低了声音,开始滔滔不绝:
“你一句为了天下苍生,所以哪怕我在你膝下受教百年,你也可以想杀就杀,你也不会有分毫犹豫;现在说萧雨歇和沈鸣筝时应该的,所以认为我就不必为此烦恼?”
鹿鸣意说着,又摊开了双手,嘲弄着看着眼前平静神色隐隐裂开的女人,挑眉道:“一百八十年前,你因为我身上有五色石而想杀了我,那么如今呢?我又拿到五色石了,你不是该再杀我一次吗?怎么方才要拦着我呢?”
姜流照面上的淡然被这句话彻底击碎,她长眉微蹙,急促道:“我没有杀你,当时是……”
“长虹剑尊也要自欺欺人吗?!你不是已经在静室里承认过你对我动过的杀意!我死后,你甚至都不准关渡提请要调查我死因的请求!怎么,是怕被世人发现你杀了自己的门徒吗!”
鹿鸣意眉目更冷,她虽然是坐在床上,可气势上竟然完全压制住了姜流照,让她动弹不得。
姜流照眉头蹙得更紧,听到鹿鸣意提起前生的死,她眼中痛意更多:“小鹿,不是我,我绝对不会对你动手。”
熟悉的、悠远的称呼再度被呼唤起,两人俱是沉默一瞬。
几人七绕八拐,不知不觉踏上了一条虹鱼鳞片铺就的小路,正前方立着一栋精巧秀丽的三层小楼,两边俱是平滑如镜的水面,水上有莲灯盏盏,也有真荷叶挺立其中。
金乌已经西沉,倒是衬得此处一番神仙场景。
“此处是开颜堂,当初布置时颇花了一番功夫,是请了绪工阁的巧匠来营建的,向来只招待贵重客人,”顾锐又开了口,语调中带着几分压不住的得意。
他又走了几步,声音愈发恭敬,几乎到了小心翼翼的程度,“家主就在里面,各位贵客往前走便是了,晚生先告退了。”
“十三郎,”顾修文的声音遥遥传来,“一起过来吧。”
说话间,现任的顾家家主已是出了小楼,来迎接几人了,“各位请跟我来。”
鹿言,顾锐只好转过身,跟着几人进了小楼,眼中的不情不愿却是分明。
只怕这顿饭是不能好好吃了。萧雨歇望着顾锐的神色,暗自思量,不过若是鸿门宴,恐怕也不可能,何必叫上顾锐呢?这可不是什么绪道不眷顾了,这是人祸。
鳞径不长,几人没走几步就进了屋。小楼以云木建造,内嵌辉石,无需灯烛便是通室明亮。屋内是一张小圆石桌,已放着几道冷盘。
顾修文安排着人一一坐下,挥了挥手,脚步静默的仆从鱼贯而入,开始一一上菜,“寒舍简陋,望各位莫怪。”
“先前仓促,不知这二位如何称呼?”顾修文又转向王平君和林和,一脸歉意。
“免贵姓王,这是我夫君。”王平君冷淡开口,只盯着酒杯。
“林和,散修。”林和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看也不看顾修文。
顾修文也不恼,仍是微微带笑,转向萧雨歇。
“晚辈姓萧,这是我师叔,”萧雨歇一脸腼腆,“村野出身,有幸踏上大道而已,和云洲萧家不过恰好同姓。”
鹿鸣意看着萧雨歇,倒是颇感意外。萧雨歇在她面前一向是一副虽锋芒毕露却又恭敬有礼的模样,现在收了棱角,连眉梢都是柔和的,居然硬是装出了一副绪真温柔的样子。
“哈哈,我观贤侄修为深厚,剑气丰盈,令师必也是位名家,”顾修文似乎很满意,却没有追问,只提议道,“我顾家也有不少子弟修习剑术,贤侄来日不如与他们切磋一二?”
“自是求之不得的。”
顾修文一脸笑意,还想再说些什么,鹿鸣意却直截了当地问道:“贵公子是怎么死的?”
王平君和林和眼神一下凝到了主位上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身上。
顾修文轻咳一声,脸色有些挂不住,勉强道:“说来也是不巧,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也不知招惹了什么东西,竟弄出这么一遭,让几位见笑了。不过,事发突然,我等也不知详情,还在查探。”
说着说着,他神情便定了下来,再也不见方才泄露出的一丝惊惶,反而带出了几分似乎真情实意的悲切。
“我这三儿子,就是心气太高,如今……”
他长叹一声,转而强笑道:“都是家事,都是家事,不值一提,还请几位莫放在心上。”
若是不知前情,还真要被顾修文给糊弄过去。
鹿鸣意冷眼瞧着,慢条斯理地继续道:“顾公子修为并不浅薄,如今却留下了尸身,恐怕事情并不能算作家事了。”
顾修文一顿,手里的酒险些洒出来几滴,连连干笑了好几声,试探道:“那前辈怎么看?”
“恐怕是与邪修有些干系了。”
“这这这……”顾修文满脸难色,犹豫许久才继续道,“不瞒前辈,我也有此看法。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又尚未有定论,我顾家百年声誉不能就毁在这种事情上,还望前辈稍安勿躁,我定会给前辈一个满意的交代。”
鹿鸣意意味不明地盯着顾修文,忽地一笑。
满意的交代?
萧雨歇一怔,没放过顾修文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惧。她陡然想起一件事——多年前,现任杏花洲之主刚刚继任家主时,曾一人血洗了封山的邪修老巢。
那一战血流成河,灵散的神光照彻昏昏长夜,百里外都能望得见,直接给姬绪云定下了紫衣血屠的名声。
从那之后很久,修士三洲内提及杏花洲姬家便是万凶不近身、鬼神退避的名声,几乎能媲美长洲剑仙的三圣剑了。
顾修文莫不是担心她师叔这位“姬家来使”一言不合,就要大开杀戒?
开颜堂里落针可鹿,王平君和林和神色都十分微妙,似是笑又像是讥讽。顾修文等了一会儿见鹿鸣意轻飘飘地捏了一块糕点,才松口气,若无其事继续道:
“川北不算干旱,却也不像云川那样河网密布,而是一条大河连着几个大湖,而且气候阴寒,多有一些特有鸟兽,狼鱼也算是其中之一。这狼鱼性情凶猛,长成了的还得要修士才能钓起来,却肉质柔软鲜美,还带着一股飞雪草的奇异清香,算是川北的名产之一。诸位尝尝……”
邪修的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顾修文只避而不答,一边与他们东拉西扯,一边指挥着仆人倒酒撤菜,从乳鸽的喂食到炖肉的时间再到抱水城的建城历史,无一不聊。
夫妻两人不发一言,偶尔戳几筷子也显得应付得很。鹿鸣意一如既往,神色自若,像是在听,又像是已然神游了。只有顾锐战战兢兢,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不时小心翼翼地接上几句。
萧雨歇看得好笑,又仗着顾家人不会毒害自己人,倒是动很多。
接着,鹿鸣意又笑了声:“你说不是你,那是谁对我动的手?姜流照,都一百八十年了,你还是什么都不说?
亦或者是,事到如今,你这风光霁月的剑尊也知道了五色石的好,为了得到它开始花言巧语了?”
她夺目的面庞扬起这份笑,该是极为诱人的景色,可那双弯起的眼眸却将姜流照完全笼罩。
随之而来的漫天的压力,令这位无论是面对多大场合都淡然无比的长虹剑尊,都下意识地屏息。
无论是年龄、修为还是此时的状态,姜流照都该是优于鹿鸣意的,可此时,她却觉得自己完全处于鹿鸣意的掌控中,连每一次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姜流照突然觉得喉咙很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