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60-70

作者:木子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再相逢(三)


    月行之在夜色中坐了很久, 直到青鸾来找他,青鸾陪着他坐了一会儿,观察了好几次他的脸色, 才终于小心翼翼地说:“尊上,外面凉了, 您还不回去睡吗?”


    月行之转头看着他, 突然问:“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来?”


    青鸾看着月行之的眼睛,思忖道:“……我想, 月华仙尊此次前来,是想缓和我们和仙盟的关系吧。您动手清理妖奴贸易, 其实是在仙族身上挖肉放血啊。”


    月行之苦笑一声,幽幽道:“所以即便我将贺家的孩子放了, 头颅还了,仙盟和我们的仗, 早晚还是要打的。……他做这些根本没用。”


    “但月华仙尊还是来了, 仙盟有那么多宗门、世家, 有头有脸的仙尊多得是, 其实何须他亲自出面呢,”青鸾斟酌着说, “……只能说他……还是……关心您的。”


    月行之站起身, 似乎是身体不适, 他站着缓了一会儿, 才摇摇晃晃往屋里走去。


    “尊上, ”青鸾也站了起来, 想要扶他,但被月行之拒绝了,只好说, “您没事吧?斩断那些血契,想必消耗很大,要不要我叫白练婆婆来看看?”


    月行之摆摆手,吩咐道:“不用了。你明天向外散出消息,就说我与月华仙尊在寂无山大战一场,仗着人多势众,将他打败还关了起来。”


    青鸾:“……是。”


    他明白月行之一番良苦用心,温露白这次上山,整个仙盟都在暗中窥视,他要彻底斩断和温露白的关系,这样师尊回去,才能继续做他清清白白的月华仙尊。


    月行之回到房中,他新收的侍童黄鹂已经将床褥铺好,洗漱用的东西也准备齐全,正要上来给他宽衣,也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个黑衣人,冲黄鹂阴阳怪气地斥道:“小马屁精,快滚!”


    黄鹂吓得差点扔掉月行之刚脱下的外袍,情急这下抓紧了月行之的胳膊:“尊上!这是什么人?!”


    月行之拍了拍少年的手以示安抚,吩咐道:“没事,你先去吧,这是我的影卫。”


    黄鹂朝那个影卫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走了。


    房中只剩下月行之和沉渊,月行之再没必要强撑,扶住桌角,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沉渊摘了面具,脸色青白,眉头紧蹙,也是一副内伤深重的模样。


    但他还是上前扶住了月行之,按着他肩膀让他坐安稳,紧接着冷笑两声,骂道:“你他妈是不是得了一种不逞能会死的病啊?!每次都这样!要被你连累死了!”


    月行之没理他,给自己倒了口茶喝,温温的茶水和着血咽进肚子里,一股酸涩血腥的滋味自上而下冲刷了身体。


    沉渊仍不死心,气哼哼地喋喋不休:“那么多血契你说斩就斩?你怎么不把和我的血契断了!我真是受够了!”


    月行之烦了,目光一凌,周身威压瞬间暴涨,冲沉渊沉声道:“闭嘴。”


    他们之间有血契,主人想要奴隶听话是轻而易举的事。


    沉渊就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操控,硬生生闭了嘴,眼睛大睁,本来就凸出的眼球又往前挤了挤,显得阴鸷恐怖又有点滑稽,过了好半天,他才终于缓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主人,希望您还是能保重身体,毕竟我好歹算一代魔尊,还不想莫名其妙为妖族献身赴死。”


    月行之确实累了,而且斩断血契的反噬让他的五脏六腑都像烧起来一样剧痛,他在沉渊面前没有必要做任何掩饰,毕竟他受了什么样的伤,沉渊甚至比他自己还要清楚。


    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朝外挥了挥手,虚弱地说:“滚吧,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随便进我房间,你有没有规矩?”


    沉渊咬牙切齿看着他,恨不得立刻用刀把他大卸八块,但最后还是边骂边过来扶住了他,不顾他的抗拒,一直把他扶到床上放平。


    然后站在床边环抱双臂看了他一会儿,那眼神很奇怪,是阴狠和灼热混杂在一起,像是坟地里冒出的鬼火,半晌之后,他冷哼了一声,竟带着点幽怨和委屈:“你说你到底图什么?这么多年我也想不明白。”


    月行之闭着眼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蔑地说:“能让你想明白,那我不是成了和你一样的人了?”


    沉渊深吸一口气,反正天天被怼,早已习惯,他不生气,带着讥讽补了一句:“爱惜点自己吧,千万别死。”


    月行之:“你恨不得我碎尸万段吧。”


    沉渊挑了挑眉:“那是自然的。但现在我更想让温露白碎尸万段,我刚才看见他了,可惜不能亲自动手。……要说起来,我现如今这般落魄,他才是始作俑者。”


    月行之睁开了眼睛,冷冷看着沉渊,警告道:“你不要找他麻烦。”


    沉渊玩味地笑了笑,但眼睛里冷冷的:“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小白脸?”


    月行之:“……”


    沉渊继续嘲讽:“三百年前,他比你还嫩。”


    月行之:“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


    沉渊撇了撇嘴,恨铁不成钢:“你现在都已经是妖魔共主了,要是真喜欢他,就别让他走了,关在寂无山上,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月行之揉了揉额角,不想再说一句话,虽然和沉渊以这样奇怪的方式形影不离已经几年了,但他时常觉得自己和这个人说话就是鸡同鸭讲,完全不能有一丁点相互理解。


    “再不走,你知道后果的。”在对自己的影卫轻声吐出一句威胁之后,月行之侧过身,背对沉渊,再不理他了。


    沉渊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越发没趣儿,再加上安静下来后,越能对月行之身上的伤感同身受,他也有些撑不住,转身走了。


    温露白在寂无山留了三天,说是囚禁,其实他的客房门口连一个妖兵也没有,倒是妖魔共主新收的侍童黄鹂一日三次来给月华仙尊送茶送果子,问他有什么需要。


    温露白随时可以走,但他没走,他在房间里打坐、喝茶、写字,清晨和傍晚的时候,还会出来,在寂无山漫无目的地闲逛。


    寂无山上原本常住的妖族不多,多数是跟着白练婆婆的蛇族或者实在无处可去的老弱病残,这几年因为月行之占山为王,带着妖族跟魔族打仗,来投奔的妖族渐渐多了,还有最近从各处解救出来的妖奴,让昔日寂静的寂无山,越发热闹起来。


    妖魔共主没有下山去东征西讨的时候,他的左护法玄狸会带着年轻力壮的妖族操练,他的右护法青鸾会把小孩子召集起来教他们读书认字。


    除此之外,寂无山上的妖族天生地养,自由修行,打猎、捕鱼、种粮、种菜,自给自足。


    当然这么多人要养,光靠他们自己十分勉强,好在他们的尊上月行之每次下山,都会从魔族那里给他们打点食,后来魔族九大部落全都被征服了,每个部落还会按时给寂无山朝贡。


    总之,这里生活的妖族不必担心魔族来挖自己的心,也不必担心仙族主人喜怒无常突然降罪,虽然穷是穷了点,但安贫乐道、悠然自在,竟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温露白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有一天傍晚,他暂住的小院门前,来了几个妖族小孩儿玩耍,他们爬上院墙,去摘树上的枣子。


    温露白担心他们摔下来,便随手一扫,将树上的枣子打落了一些,孩子们欢呼雀跃,围在院门口抢着捡枣。


    温露白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听见他们聊天,一个小男孩儿说:“尊上下山去打魔族为什么就不能带上咱们?我也好想去啊,我爹就是被魔族掏了妖丹的,我要亲手杀几个魔族才解气!”


    另外一个小男孩儿说:“带上你,好让你拖后腿吗?你不如老老实实修炼,长大了有本事了,尊上自然会重用你。”


    第一个男孩儿一边啃着枣子,一边故作豪迈地大手一挥:“那是自然。我长大以后,也要成为像尊上那样的英雄。”


    几个小孩儿越说越兴奋,聚在一起聊起月行之的丰功伟绩,他如何带领妖族大军势如破竹,打得魔族屁滚尿流,他的杀招“流光一隙”如何惊艳绝伦,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他如何建立起寂无山这片“桃花源”,让妖族得以休养生息……


    温露白听着他们稚嫩、真诚、饱含敬仰的语气,不知不觉竟弯了弯嘴角,微微笑了。


    当天晚上,沉渊就把这件事一丝不漏地告诉了月行之,沉渊碍于主人“淫威”,不敢去惹温露白,但不妨碍他像个影子似的跟在温露白身边边看边骂,这几天,他已经把所有能想起的恶毒咒骂,都在心里溜了千八百遍,不能动手,还不能动口吗,不能当面骂,还不能心里骂吗。


    月行之躺在床上养伤,沉渊突然从房顶上吊了下来,倒挂在床架上,像个鬼影似的摇摇晃晃。


    “原来你留下他,还有这一层意思啊,”沉渊用一贯的尖酸语气说,“让他领略你的‘丰功伟绩’,对你改观吗?你就这么怕他讨厌你吗?”


    月行之虽然厌恶沉渊,但这几年,他们因为血契的关系,硬绑在一起出生入死,沉渊不只一次救他于尸山血海之中,他早已习惯身边有这么一个阴魂不散的人,习惯了他突然出现然后开始冷嘲热讽,有时候月行之觉得无聊,也会跟他打几句嘴仗,然后看着他气得要死但又不能把自己怎么样,感到一种奇异的畅快。


    月行之懒洋洋地回道:“你想多了。”


    沉渊一边倒吊着乱晃,一边顺手给他拉了拉被子:“我也希望我是想多了,在我看来你们这辈子是不可能了,除非你下定决心,把他关起来绑上床。怎么样?还在犹豫吗?我现在就可以去把他捆来给你塞到床上。……我不介意看着你折磨他。”


    月行之:“……”他轻轻挥了下手指,沉渊从床顶直落下来,重重摔在了地上,发出“啊”的一声痛呼。


    “别生气啊,主人,”沉渊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冷笑道,“你不愿意就算了,那你放他走呗,你就跟我过一辈子也行。”


    月行之用手指一点门外,沉渊不由自主往外退去,“咣当”重重撞上大门,可他仍不放弃,龇牙咧嘴地又补一句:“跟我过一辈子怎么了?当年你逼我跟你签血契,以后想甩掉我可没那么容易……”


    ……


    第二天,月行之让青鸾把贺家人的头从山门旗杆上摘下来,打包好交给温露白,还有那两个孩子,也一并交还了。


    月行之原本是让青鸾直接把温露白送走的,但温露白执意要过来见他一面,月行之只好爬起来把自己收拾一番,又坐在院子里石桌旁。


    再次见面,温露白身周的气场中正平和了许多,他微微朝月行之欠了欠身,说:“那就多谢尊主成全,我就不打扰了。”


    月行之淡淡一笑:“仙尊要见我,就是为说一声谢谢啊。”


    两个人相距不过数步,彼此客客气气,倒有点像从前的老友,多年未见,一见即要分别,都有些感慨,但又不好表露得太明显了。


    温露白顿了顿,又说:“希望尊主爱惜身体,平安顺遂。”


    月行之的心猛地一颤,他的双手在石桌下紧紧绞在一起,绞得生疼,几乎是用全部的意志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体面。


    “也希望仙尊……如意安康。”月行之缓了缓,终于站起身,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还有……我劝仙尊尽量不要插手仙盟的事务了,您只要在太阴山独善其身便好。”


    温露白未置可否,深深望了月行之一眼,转身走了。


    清风扫过,几片落叶掉在月行之身上,但月行之一直静立着望向温露白离去的方向,没有去管。


    直到青鸾进来喊他,月行之才回过神。


    “尊上,”青鸾双手递上两摞厚厚的纸,说,“月华仙尊在他暂住的房间里留了东西。”


    月行之接过来,发现那两摞纸,一摞是月华仙尊手写的《平安经》,一摞是人界四族可以通兑的银票。


    《平安经》是仙族常用的修心炼气的经书,也可作为祈福祝祷之用,不同的人写的效果大不相同,月华仙尊亲自抄的,那是万金难求,而那些银票……就更是实实在在的万金了。


    两摞纸没有多重,但月行之却觉得手里有千斤万斤,一瞬间酸涩滋味尽上心头,他觉得喉头发紧,眼眶都胀痛了。


    青鸾安静地陪月行之站了一会儿,才说:“尊上回去休息吧,月华仙尊一片良苦用心,也是希望您过得舒心。”


    月行之把那些银票全都塞到了青鸾手里——寂无山上,青鸾是管钱的——交代道:“你拿着吧,妖奴之事,贺家不过是个导火索,仙盟断不会善罢甘休,我们现在确实需要钱,去征召战士、买武器,准备坚守寂无圣山吧。”


    ……


    月华仙尊前往寂无山,三天未归,这事在坊间很快就传开了,有人说他与妖魔共主大战三天,最终取胜,由此拿回了贺家的东西,而另一个版本,则说他是战败被月行之囚禁了起来,任由妖魔共主肆意妄为尽了兴,才放他回来的。


    第二个版本竟意外得流传颇广,毕竟温露白与月行之原本就有亲密的师徒关系,月行之从太阴山离开不久就背叛了仙族,温露白一向高冷自持,清静无为,这次一反常态去管贺家的闲事,只身前往寂无山……这桩桩件件,实在引人遐想。


    香艳的谣言自然也传到了寂无山上,害得月行之又要听沉渊的嘲讽——


    “呵呵,主人,”沉渊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榕树上,百无聊赖地朝月行之丢树叶,“原来你留下月华仙尊还有这一层用意啊,现在外面都在传你们大战三天三夜——床上那种大战,你是不是心里挺得意啊?”


    月行之抬指一点,将沉渊从树上掀了下来,沉渊没防备,扯了一大截树枝,落下来的时候差点砸到刚进来的玄狸和青鸾,青鸾吓了一大跳,尖叫一声向后退去,撞进玄狸怀里。


    “你有病?!”玄狸看清了落下的那段又黑又绿的东西竟是影卫,不由得怒骂道。


    “呵呵,”沉渊站稳身体,上下打量紧紧贴在一起的玄狸和青鸾,撇了撇嘴,“抱挺紧啊,你们俩也刚刚大战三天三夜吗?”


    玄狸和青鸾莫名其妙地望向月行之。


    月行之扶额:“……打吧,你们俩一起上,我没意见。”——


    作者有话说:下章回当下时间线,后面没啥大段前世内容了。[红心]


    第62章 摘星堂(一)


    月行之迷迷糊糊地忆及这些往事, 不知不觉天已经蒙蒙亮了,有他睡在身边,温露白后半夜一直都很安稳。


    两个人起床以后, 月行之又检查了一遍他们的行装,这次下山, 温露白情况特殊, 他不得不做了主导的那一个,于是准备格外充分, 一些常用符篆,下山前就画好多份备着。


    有一些符篆、法术, 像形影符,是后来出现的, 温露白不记得了,月行之也临时教会了他。


    另外此次追查妖奴线索, 涉及凡人, 月行之还画了些专门针对凡人的符, 像可以读取记忆的“入梦”。


    查漏补缺一番, 他们两个便简单易容,来到摩罗谷。


    月行之统御妖魔两族之后, 铲除了摩罗谷黑市, 废了曾经兴旺的妖奴贸易。


    他不在的这七年, 摩罗谷黑市已经死灰复燃, 绵延十数里的山谷里到处是“只有你想不到, 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 仙宝法器、灵丹妙药实属平常,暗器毒药、邪修秘籍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至于阴尸傀儡、胎灵小鬼、冥婚新娘、血誓诅咒……只要用心找找也是应有尽有, 但是……月行之和温露白转了两天,竟一个买卖妖奴的都没见到。


    两个人坐在摘星堂对面的茶楼里,眼巴巴望着进进出出的顾客,陷入了沉思。


    “我肯定没有记错,当时在结香城,审问那几个猎妖的凡人,他们说的就是把妖送到摩罗谷,卖进摘星堂。”月行之一口喝光杯中茶,脸上掩不住的郁闷。


    温露白又给他倒满了茶,说:“应该是寂无山大祭出事之后,仙盟频繁调查,风声紧了,这些猎妖的贩妖的都躲起来避风头了。”


    “是啊,”月行之无奈道,“我也知道应该是这样。但看起来仙盟也没查出什么,还弄得我们被动了。”


    “别急。”温露白劝慰他,“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月行之莞尔一笑,斜觑着温露白,忍不住逗他:“我就是狐狸啊。”


    温露白一怔,有点没反应过来,认真道:“我不是故意的……”


    “哈哈哈哈……不用解释……”月行之笑得合不拢嘴,他觉得温露白一本正经的样子非常可爱,很想伸手捏捏他的脸,最后拼命忍住了。


    温露白被他笑得脸皮发烫,便扭开头去看楼下,正好看见一个衣饰华贵的男子进了街对面摘星堂的大门,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对上月行之:“你有没有发现,这摘星堂,进去的人比出来的人多?”


    月行之收敛笑意,略一思考,眼眸一亮,认真道:“还真是,我们上午便到这里了,现在已经快要入夜,但至少有三四个人,是进去了再没出来的。”


    摘星堂,他们两个人来的第一天就进去逛过了,明面上那就是一个卖古董的铺子,当然了这古董里包含了许多失传的暗黑典籍、流落在外的不祥凶器、上古凡人的巫术道具之类的东西。


    至于猎妖人口中提到的那个摘星堂的神秘瘸子老板夔先生,他们自然没见到,只听闻这位黑-道巨富产业众多,摘星堂不过是点零碎小生意,平时根本不会在店里露面。


    这间店铺名字起得算是响亮,但其实并不大,不过一个掌柜两个伙计三排货架,再加上几个上了锁的箱笼,一般人进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也就逛好了,就算谈生意久一点,也不会超过一个时辰的。


    “而且这几个人好像都是男子,”月行之努力回忆,“虽然他们掩盖了气息,但都气质不俗,不似寻常会来逛黑市的妖魔鬼怪。”


    温露白:“很可能是来买妖奴的仙族。”


    月行之:“他们必然有更加隐蔽的交易之所。”


    温露白挑眉一笑,难掩兴奋之色:“看来我们夜里还要再来一趟了。”


    月行之望着温露白,也笑了起来,在每个情景下,他都总是忍不住想,要是师尊没有失忆,会是什么反应。


    像现在,作为月华仙尊的温露白或许也会想到晚上再来查探,但一定不会表现出这样跃跃欲试的情态。


    爱冒险,果然是少年天性,即便温露白也不能例外。


    “怎么了吗?”温露白察觉到他的笑意和难以描摹的眼神,坐直了身体,有些不自在。


    月行之笑得更肆无忌惮,端起自己的茶杯碰了碰温露白的,话音绵绵,似乎带着钩子:“没什么,就是……我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温露白垂下眼眸,轻轻咳了一声,随即匆忙端起茶杯,一仰脖喝了个干净,一丝茶水顺着唇角落下,流到了喉结上。


    看得月行之心旌摇荡,喉头不自觉上下滑动了一下。


    ……


    月行之和温露白一直在摘星堂附近蹲守,准备等到夜深人静,店里守夜的伙计睡熟了,就潜入店中一探究竟,正当此时,长街尽头一团巨大的黑影无声无息地向着摘星堂逼近。


    待那团黑影越走越近,月行之不禁挑起了眉毛。


    “是马车。”温露白在他身侧轻声道。


    那马车行进间几乎没有任何声响——马蹄踏地、车轮滚动、木架摩擦的声音被某种神秘屏障包裹,让它就像漂浮在半空中一般幽幽荡来。


    “这马车不简单,用了极好的结界,”月行之冷笑了一声,“不仅屏蔽了声音,连妖气也藏得干干净净。”他是狐妖,对妖族气息格外敏感,要是旁人,很容易就被骗过去了。


    温露白点头认同,摇手一指:“这是一辆运妖奴的马车。你看那驾车人,不正是摘星堂的掌柜吗?”


    两个人本来可以传音的,但月行之偏不,他凑到温露白耳边,双唇紧贴着他的耳垂道:“看来外面风声紧,摘星堂只好趁夜自己去提货了……我有个办法……”


    他附耳细语一番,气息喷在温露白的耳朵上,让师尊的耳根肉眼可见的泛红了,连说话气息都乱了几分:“不行!太危险了!”


    “有什么危险的?”月行之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等我混进了他们的老巢,你可要记得来赎我!”


    说着,他捏了捏温露白的手又迅速松开,隐了身朝着那辆诡异的马车掠去。


    温露白无奈,只好配合月行之,驾车的掌柜是凡人,温露白的原则是尽量不对凡人用灵力,于是只得装成一个醉鬼的模样,踉跄几步从暗巷当中冲出来,朝着马车扑了过去。


    掌柜走得好好的,眼前突然窜出一道黑影,吓得他发出“啊”一声短促惊叫,连忙勒紧缰绳,马发出一声喑哑的嘶鸣,前蹄飞起,脖颈向天,差点栽了过去,随即那掌柜连滚带爬跳下马车,破口大骂:“哪里来的醉鬼,敢挡你爷爷的道!”


    没想到温露白还演上瘾来了,他一手搭在那掌柜肩头,一手向上指了指月亮,含糊地道:“今晚月色甚好,兄台可愿与我再饮几杯?”


    掌柜骂骂咧咧,温露白胡搅蛮缠,两人在暗夜寂静的街道上拉扯不清。


    月行之听着前面的动静,想笑又不敢笑出声,只恨自己不能亲眼看见温露白现在鲜活有趣的样子。


    他已经毫不费力破了马车上的屏障,将车窗打开,目光一扫,车内躺着三个妖,两男一女,皆昏迷不醒,全身被缚,头上罩着麻袋。


    他随手拎出来一个男的,往旁边黑巷子里一丢,随即纵身一跃跳进车窗。


    这就是他的计划,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替代被抓的妖族,进一趟摘星堂。


    这边他行云流水般成为替身,那边温露白也可以结束表演了,最后借酒装疯扇了掌柜一巴掌,这才意犹未尽闪身撤了。


    月行之在马车里,听到那响亮的巴掌声,憋笑憋得几乎破功,掌柜气得骂娘,但他还带着货,也不能去追,只好忍气吞声,重重一脚踹在马车上权当泄愤。


    马车被踹得巨震,月行之身子一歪,倒在了另一个男妖身上,那人没醒,但头上的麻袋滑落了,月行之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端正清秀的一张脸,耳朵有点长,上嘴唇有个轻微豁口,是个化形还不久的兔妖。


    小兔妖面色惨白,呼吸微弱,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月行之善心大发,搭了他的脉,给他灌了点灵力,好歹曾是妖魔共主,总不好让一个小妖死在自己面前。


    颠簸了没一会儿,马车就停了。


    月行之赶紧给自己套上麻袋,绑了双手,一动不动了。


    随后被人抬出车厢,搬进摘星堂扔在地上。透过麻袋缝隙,月行之看见掌柜往椅子里一瘫,余怒未消,挥手呵斥:“赶紧把这三个货弄走,累死老子了!”


    “不再看看了吗?”小伙计一边抬人一边问。


    掌柜猛灌了一口茶:“刚才看过了,这三个妖品相都不错,府里应该会留着卖做妖奴。你们快点吧,府里这几天都没货,催得急。”


    小伙计们不再多问,将月行之他们拖到后堂,打开地上的一个暗门,暗门入口处悬着一个巨大吊篮,三个妖族被放入吊篮,一路直降到底。


    小伙计随即爬下来,又把他们三个装上了一辆小车。


    地道里灯光昏暗,月行之适应了光线才看清楚,这下面竟并排布设了两条轨道,一条宽一条窄,宽的上面停着辆豪车,红木雕花,四角还挂着琉璃灯,而窄的轨道上面停着辆敞篷小破车,眼看就要散架了——就是月行之坐的这辆。


    哦,月行之心领神会,那豪车应该是给来买妖奴的贵宾坐的,这小破车自然是运妖奴的,买主和货物都统一运到另一个地方,再做交易。


    不仅小心,而且周到,之前听玄狸说这位摘星堂老板“夔先生”是凡人黑-道巨富,如今看来,这人倒不是个草莽枭雄,更像个有头脑的商人。


    伙计拿了个小法器对着车一按,破车摇摇晃晃,沿着轨道动了起来,越开越快,一路朝着未知的黑暗奔驰而去。


    这车乘坐体验实在不敢恭维,月行之一路快被颠吐了,就这样大约过了一顿饭的时间,小破车渐渐停了,又是同样的吊篮,将他们吊了上去。


    地面出口在一片草地上,月行之甫一落地,一阵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凌冽气息扑面而来。


    接应他们的两个家丁,穿着同样的灰色短衣,腰间挂着降妖杵,神情麻木地将他们往地上一扔,动作粗鲁地掀开了他们的麻布袋。


    “呦,”其中一个家丁眼睛一亮,来了精神,“魏哥,你来看,这只妖,好像是只狐狸吧,真好看啊!”


    另一个家丁凑了过来,上下打量月行之,像在观察某种珍禽异兽,面露欣赏:“极品啊极品,虽然是个男的,倒比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花魁还要漂亮。”


    月行之心说你的形容词多少有点贫乏了。


    “一定能卖个好价钱,这个看着也还行……”第一个家丁又去看月行之身旁的小兔妖,但很快他的声音变了个调子,“哥!这个好像快没气了!”


    魏哥过去一看,拧起了眉头:“是不是御魂散用多了?之前就有被御魂散迷晕了再没醒过来的,这些猎妖的也没个分寸!”


    月行之心想难道他灌的灵力没起作用?不过现在的情况,他不方便再做什么,这兔妖能不能活下来只能看他自己的命了。


    “怎么办?我们把他直接送到厨房去吗?我听说那边正在为凑不到大主顾订的一百颗妖丹发愁呢。”


    “呃……”魏哥犹豫片刻,啧了一声,“这事我们自己做主不合适,还是先送到府医那边,等明早田管家定夺吧,啧,这么好的货,死了可惜了,希望他能挺住。”


    “好。”两个人说着,便来抬人。


    这是个广阔的花园,中间有个小湖,湖心岛上凉亭水榭,精巧秀致,而湖边树荫下,散落放着一些锁妖笼,笼身八角各贴一张封印符篆,笼门处挂着仙族出产的金刚锁,四周种着一些来自魔族的藤蔓植物“鬼舌藤”,此物带刺、有毒、会主动攻击尖叫乱动的活物,墨绿色的枝枝蔓蔓爬满了铁笼的栏杆,浓重的绿意让这些锁妖笼融入环境而不显突兀,每个笼子都有六尺见方,正好装一个妖奴。


    月行之便被关进其中一个锁妖笼,家丁小心上了锁,又把符篆检查一番,这才打着哈欠走了。


    待他们走远,月行之爬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一路被搬来抬去,可把他委屈到了。


    月行之舒展一下筋骨,随手从乾坤囊里拿出个纸人,一吹气纸人变大,远看去与真人无异,他把纸人扔在笼子里,自己变出原形,从锁妖笼里钻了出来。


    就算他修为不及从前,一个寻常锁妖笼还是关不住他的。


    他溜出去时,有一条鬼舌藤动了动,他迅速出爪将那条藤蔓摁住了,一点点灵力灌进去,鬼舌藤迷茫地顿住,随后偃旗息鼓,连身上的刺都软了,月行之身上的气息复杂而霸道,鬼舌藤不敢招惹他。


    夜色如水,明月高悬,身姿灵动的红狐准备爬上房顶纵览全局,他纵身一跃——


    就被一只手抓住了后脖颈。


    月行之挣扎两下,愤怒地仰起头,正对上温露白月色下清亮如水的双眸——


    “咦?”月行之放弃挣扎,好气又好笑,“不是让你明天再来买我,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作者有话说:阿月:咱们分开还不到一个时辰。


    师尊:是吗?那也太久了。[狗头]


    第63章 摘星堂(二)


    按照原本的计划, 月行之代替马车上的妖奴进入摘星堂,来到他们的秘密交易地点先做查探,第二天, 温露白再扮作要买妖奴的客人,将他买走。


    这样便于掩人耳目, 不留痕迹。


    但现在, 温露白竟然大半夜的就来找他了。反正月行之还带着那个“给未来媳妇儿”的金玉镯子,不论何时何地, 温露白想要找到他,都不费力气。


    温露白将狐形的月行之托在手中, 这还是他失忆之后第一次见小狐狸的原形,似乎觉得十分有趣, 看了又看,又忍不住上手撸了两把那暖烘烘的毛皮, 才轻咳一声, 故作轻松道:“我还是放心不下你。”


    月行之从他手里跳下地, 变回人形, 又利索地掏出两张隐身符,一人一张贴上了。


    随后他露出一个仿佛明了一切的通透笑容, 心想你真的只是不放心我吗?


    他和温露白只不过才分开一个时辰而已。


    但自从温露白受伤、昏迷、失忆一直到现在, 他们几乎时时刻刻在一起, 也只有这一个时辰的分离而已。


    月行之相信温露白是真的担心他, 但他又觉得, 温露白还有点担心他自己吧。


    我不在, 他慌了,月行之有点得意地想,这种感觉很奇妙, 一直是他依恋师尊,现在师尊也来黏着他了。


    为了不让师尊难为情,他这些小心思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牵住了温露白的手,边走边问:“你吃药了没?”


    换了新的心脏不久,胸口还会有痛感,安释怀给温露白配了疗愈止痛的药,需要按时服用。


    温露白点了点头:“吃了,我没事的,是安宗主太小心了,其实我不觉得痛。”


    温露白说他不痛,但月行之觉得,师尊哪里是不痛,是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吧。


    “那也要按时吃。”月行之心疼得不得了,拉着他,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温露白点了点头,问他:“你下一步准备去做什么?”


    “登高望远,先上房溜达一圈。”


    说着,他便拉着温露白跳上了房顶,往下一看,不由得发出感慨,这是豪宅呐,这座大宅比他那寂无山的紫宸宫大了二十倍不止。


    院子太大,懒得走,月行之决定抓住重点,他带着温露白移步到整个宅邸大门口,发现这宅子虽大院墙虽高,但大门反而相当低调,既不宽阔也无装饰,黑色大门上方门匾上简简单单提着两个字“田府”。


    温露白四下看看,又往远方眺望,轻声道:“看来这位‘夔先生’姓田,这处大宅离摩罗谷有些距离。”


    月行之点头,不远处有一座黑黢黢的大山,在暗夜里仿佛一只沉默的巨兽,他指着那座山道:“摘星堂有地道直通此处,看方位,那地道应当是从那座山下穿过来的。”


    温露白又道:“这田府与摩罗谷隔着一座山,寻常是极不好走的,但以地道相连,来往就十分方便了,这里又隐蔽低调,确实是交易妖奴的好地方。”


    此时已过子夜,大门口两盏风灯随风飘摇,整个大宅一片黑暗死寂,只有西北角和东北角有两处院落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


    两人对视一眼,月行之拉住温露白:“走,先去西北。”


    两人迅捷起落,穿房过瓦向那边掠去。整个田宅都包裹在防护结界之中,这个小院还单独有一层,他们破开结界,悄无声息落于院中。


    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一个男子,四五十岁,身形瘦小,微显佝偻,正以袖掩鼻,迈进前方一道门,月行之跟了上去,藏在门口阴影处往里看。


    “今天有多少了?”是那男子的声音,冷漠的语气里透着焦灼。


    房内一个矮胖男子忙迎上来躬身行礼:“田管家,今天我们又处理了三只妖,刚刚清点了冰库里妖丹的数量,现在一共是九十五颗,离那位大主顾来取妖丹就剩两天了,这还差五颗,时间有点紧了。”


    田管家听罢,叹了口气,继续往里走,门口两人的视线没了遮挡,一眼望去,房中情况一览无遗。


    这是一间厨房。


    或者说是一间妖族的屠宰场。


    左手边,青砖砌成的巨大灶台占了小半间屋子,一共四个灶眼,煎锅炒锅蒸锅炖锅样样齐全,一个灶眼上正放着一个大砂锅,里面炖着汤,咕嘟咕嘟冒泡,袅袅白气向上飘散。


    旁边一张大得离谱的案板,能容下一个成年人躺着,案板边上放着两把尖刀,刀锋上血迹未干,案板旁边立着一个木架,呈十字形,此刻,一个妖族老妇被绑在刑架上,她全身赤-裸,惨白而松垮的皮肉上沾满了血,胸前一片血肉模糊,早已死去多时了。


    不远处靠墙边,还有一排兵器架,上面挂着各式刀具、鞭子、绳索、既能喷御魂散又能放缚妖索的降妖杵,还有几件一看就是凡人很难得到的仙宝法器——


    小小一间厨房,装备倒是齐全,可想而知这田宅之中,还有多少宝贝。


    刑架前,一个半大少年提来一桶水,正要去解开那绑在架子上的尸体,看来是要收拾残局、清理血迹。


    月行之胸口窒闷,偏开视线去看温露白,只见师尊眉头紧蹙,紧紧咬着牙,以至于下颌的线条极为锋利紧绷。


    他知道温露白一定是被眼前的景象刺激到了,便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再望进去,右边另有一个小间,门旁挂着小木板,上写“冰库”两字,从门缝里漏出来丝丝袅袅的白气。


    “半个月时间,就让我们凑够一百颗妖丹,这也太难了。”矮胖男子不住抱怨,他赤膊穿一条油布围裙,满脸油腻,鼓鼓囊囊的脸颊边沾了点血,应该是这里的厨子。


    田管家苦笑了一声:“还好之前有些库存,家主又到处去寻别家的储备,光靠我们自己,别说是一百颗妖丹,就是五十颗也凑不齐啊,他们以为最近这贩妖的生意很好做吗?”


    “这大主顾到底是何方神圣?”厨子压低了声音问,“一下子要这么多妖丹做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管家瞪了他一眼,“做好你自己的事!汤炖好了没有?还有妖心干,快点切了备好。”


    管家不肯回答,但月行之却能猜到答案,半个月前,沉渊在寂无山突然现身,企图屠杀上万妖族夺取妖丹,他那次没有成功,但妖丹还是需要的,这一百颗妖丹对于凡人妖贩来说是个天大的数目,但对于沉渊来说不过杯水车薪,既然魔尊已经归来,那对妖丹的渴求便是无穷无尽的。


    厨子被训了,吐了下舌头,不敢再多言,转身从案头瓦罐里取出一颗风干的妖心,放在案上熟练地切成手指般大小的长条,“咄咄咄”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听着格外瘆人。


    管家看着他切妖心干,继续絮絮叨叨地吩咐:“你们剖妖心的时候一定小心,千万别把妖丹碰坏了,还有那每一颗妖丹都要写清楚成色,妖的性别、年龄、用御魂散麻醉的时间、妖丹冰封保存的时长……还有,妖的尸体也要妥善保存,留着有用!”


    “知道知道,”厨子忙道,“您一直吩咐的,我们怎么可能忘?那么大的冰库存放妖丹也就罢了,最近还要放这么多尸体,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了。”


    田管家自动无视了他的抱怨,又说:“对了,还有,明天不是小少爷的生辰吗?家主要宴客,准备两颗最新鲜的妖丹,一颗清蒸、一颗爆炒。”


    厨子面露难色:“是那位贵客又要来?这本来妖丹就凑不够,明天再用掉两颗……”


    田管家打断他:“我去想办法,实在不行,从家妓当中或者待售的妖奴里找几个卖不上价的,拉来剖了。”


    厨子只得点头,又撇撇嘴,小声嘟囔道:“本来我们卖卖妖奴,偶尔宰杀几只招待来访的贵客,这就挺好,我好好一个厨子,这些天成了屠夫了,这些东西虽说是妖,但跟人长得一模一样,杀的多了,我也做噩梦的啊……”


    “闭嘴吧你,”田管家有些烦躁,朝厨子伸出手,“等这一百颗妖丹安安稳稳送出去,少不了你的赏钱。”


    厨子听说有赏钱,终于停下抱怨,喜笑颜开,将已经切好装盘的妖心干和炖好分装在小罐里的汤装入食盒,递给了管家,“今天这十全大补汤,除了鹿茸、羊鞭、肉苁蓉,还加了点龙血,效果更好了。……下次您就叫小厮来取就好了,何须您亲自来。”


    “今晚百花苑里来了几位贵客,家主又不在,我自是要去招呼一下的。”田管摇头叹了一声,似乎是在对自己深夜还要操劳感到疲惫,他提起那巨大的食盒,从厨房出来,哼起一段幽怨小调,往外走去。


    月行之和温露白继续跟上,一路向东走,这方向正是去往东北角另一个亮着灯的院落。


    走到半路,管家停下来,坐在一处回廊下,左右看看无人,将食盒打开,取了一个汤盅,有滋有味地将里面的汤喝了个一滴不剩。


    温露白疑惑不解:“他这是干什么?”


    月行之心说少年阶段的师尊还是太单纯了,他“啧”了一声:“你没听他刚才说要去‘百花苑’吗?那必然是这田府中的家妓馆。他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去给客人送壮-阳的汤,就是为了方便自己在路上偷偷喝一个,然后……便也能去那百花苑逍遥快活一番了。”


    温露白用含义丰富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慢慢地点了点头:“原来那是壮-阳的汤,你懂得还挺多。”


    月行之:“……哪里哪里,略懂略懂。”


    管家喝完了汤,站起身继续走,这回一扫颓丧,精神抖擞,嘴里哼的小调都变得硬朗激昂了。


    月行之嘲讽地笑了笑,嘀咕道:“看来这汤效果不错。”


    温露白又用那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又懂了?”——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64章 探田府(一)


    两个人跟着田管家, 终于穿过一条竹林幽-径,停在一道垂花门前,门头匾额上书“百花苑”。


    从外面看这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落, 进来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几座精致小楼错落排布, 彩帐悬天, 帷幔轻抚,回廊下或坐或立的是几个美艳女妖, 还有个男妖,瘦削白皙, 不输美娇娘。盛开的百花在暗夜中散发着浓郁到极致而显得糜烂的幽香,大红灯笼仿佛一只只深红巨眼, 在半空幽幽飘荡。


    从小楼窗格里,传出此起彼伏的淫-声-浪-叫, 间或还有隐隐的哭喊声、惨叫声, 听得人头皮发麻。


    月行之扭头去看温露白, 见师尊的神色比之刚才在厨房, 除了沉郁愤怒,又多了些不知所措, 现在的温露白, 没有历经世事, 只是个单纯无暇的仙门弟子, 想来眼前这一切, 实在是难以接受。


    月行之便捏了捏温露白的手心, 开口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看来百花苑确实是一座蓄养家妓的私家别院。田府将貌美的妖族聚集在此,用以招待各路贵宾。你若是觉得待在这里不舒服,要不你先出去?”


    “不必。”温露白回答得干脆, 但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月行之的手,几乎将他的手指捏疼了。


    田管家来到院中,一个身着粉裙,露出大片雪嫩肌肤的美丽花妖便迎了上来,看她的打扮和气质,像是这百花苑的主事。


    这花妖应该是田管家的老相好了,管家见了她,便露出满脸淫-笑,上去就动手动脚。


    “哎呦,”花妖一边欲拒还迎,一边暗地里翻白眼,明知故问道,“管家怎么亲自来送汤了?”


    田管家嘿嘿笑,油腻腻地说:“还不是想你了嘛。”


    花妖招呼了两个小厮,让他们接过田管家手里的食盒,去送给需要的客人。


    这下田管家两只手都空了,更加肆无忌惮,揽住花妖,一边乱摸一边往附近一个房间里带,嘴里下-流话不停。正当这两个黏黏糊糊的人影要跨进房门时,隔壁另一个房间的门却突然开了,从里面出来两个家丁,抬着一块木板。


    往那大门敞开的室内望去,见这是个开间,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中间茶桌,桌上摆放一套琉璃杯盏,不远处还有一案几,酒具、点心齐全。左手边有书案,案上琴、棋、笔、墨俱全,墙上挂着琵琶、笙、萧种种乐器,右手边靠墙是一张大床,床幔层层叠叠,床上床下散落着些薄透里衣、丝巾绳索、皮鞭道具之类……一片凌乱的锦被之上隐隐有刺眼的血迹。


    两个家丁从月行之和温露白身旁经过,有血沿着木板边缘滴落在青砖地上。


    再往下一看,只见木板上放着一具赤-身-裸-体的女妖尸体,尸体浑身都是紫红鞭伤,手腕脚腕处都被绳索磨得血迹斑斑,一头乱发下是一张肿胀不堪的面孔,额角处一个血洞,血已经变黑了,浑身散发一种奇怪的腥臭味。


    田管家一脸嫌弃地捂住口鼻,紧皱眉头:“这又是怎么了?”


    花妖面上讪讪的:“还能是怎么了?某些客人,下手也没个轻重。”


    田管家拉下了脸,嘟囔道:“真是晦气。……是哪个客人?这得加钱!”


    花妖拍了拍管家的胸口,安抚道:“这点小事,不值得生气。”


    田管家挥了挥手,让抬着板子的家丁赶紧走:“你们马上把她抬到厨房去,正好那边的一百颗妖丹还未凑齐。”


    两个家丁低头领命,匆匆去了,田管家这才转怒为喜,搂抱着花妖进了房间。


    自从看到被抬出去的女妖尸体,月行之就感觉到身旁的温露白情绪更加紧绷了,他们双手交握,月行之便能感觉到温露白浑身轻颤,那是无可抑制的愤怒,他甚至担心师尊会突然祭出凝晖剑,荡平田府。


    “你……先冷静。”月行之转向他,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我知道你气得恨不得把这里全都砸了,但我们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月行之的安慰立竿见影,温露白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说:“我明白的。过两日魔族就会来取妖丹,这是我们追查沉渊踪迹的唯一线索,如果现在闹出个风吹草动,让田家或者魔族有所防备,终止交易,那就得不偿失了。”


    月行之心想不愧是师尊,即便年轻气盛,也头脑清醒,分得清主次,他继续说:“没错。而且今晚我们还有不少别的收获。”


    “……那摘星堂挂着羊头卖狗肉,这田宅也处处透着诡异,运妖奴的马车还有这整个宅邸,到处结界重重,那地下轨道小车,也是用了法器推动的,厨房里降妖杀妖的宝物应有尽有,这叫‘百花苑’的家妓馆,竟能做到如此规模……小小一个凡人,就算家资巨万,手段了得,也不应该有这些,田家背后要没有仙族的大人物撑腰,我是不信的。”


    温露白颔首称是:“他能一直把这贩卖妖奴的生意做下去,不可能没有仙族的支持。”


    “所以除了沉渊那条线索,我们还要继续深挖这田府背后的秘密。”月行之说着,望向了面前那道门。


    门内,田管家和花妖结束了打情骂俏,已经快速进入正题,撞击声、喘息声、吟叫声,黏黏糊糊响成一片。


    “你是要……”温露白听到那些令人羞耻的声响,顿时面红耳赤,气息都不稳了。


    “对,”月行之倒是很淡定,平静地说,“我们先用‘入梦’探探这田府的底。”


    接着他朝温露白眨了眨眼睛,调皮地说:“……看来这田管家喝的十全大补汤是浪费了。”


    他说着,便隔着房门,朝里面弹出一道法咒,里面两个人瞬间没了声息,“扑通”倒在了床上。


    月行之打开门,温露白紧跟着他要进来,却被他拦在了门外,月行之回头笑道:“你等会儿再进来。”


    温露白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等在了门口。


    月行之先来到床边,掩着鼻子,皱着眉头,用被子把两条白花花纠缠在一起的身躯盖住,再把旁边散落的有碍观瞻的香艳物件踢到床下,这才回头让温露白进来。


    保护纯洁的仙门弟子人人有责,月行之不想让师尊脏了眼睛。


    温露白进来关好了门,这房间里隔音还不错,外面那些令人窒息的香气和不堪入耳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


    两人并肩站在床头,月行之取出一张符,默念一句“浮生若梦”,随后符纸化作白色流光,直直扎入了田管家的太阳穴。


    这是“入梦符”,顾名思义,就是趁人熟睡毫无防备之时,侵入识海读取记忆。


    仙妖魔三族,但凡有点修为,都会修习“封心术”,以封闭识海、抵制侵袭和控制,所以“入梦符”对于仙、妖、魔的效用仅限于对方重伤濒死之时。


    但若是对上凡人,想要从凡人的记忆里淘点东西,那就像探囊取物一般了。


    ……


    原来外号夔先生的这位凡人富商,名叫田秉堂,京都人士,天生双腿一长一短,不良于行。有一个哥哥田秉望,而这位田管家是他们的远方亲戚,很早便来和他们一起做生意了。


    田姓两兄弟感情笃深,原本开了家小铺子,本本分分做点古董文玩的生意,不算大富大贵,但也安康自在,却不想,在七年前,一家人出门游湖,嫂子和侄儿意外落水,哥哥奋不顾身跳湖救人,结果救了妻儿,自己却淹死了。


    偏生那湖里还有极厉害的恶灵水鬼,哥哥的尸身被啃食得渣都不剩,魂魄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死无全尸,不入轮回,连个来生再见的念想都没有了。


    而嫂子和侄儿虽然当时获救,但都落下了毛病,再加上惊恐悲伤,嫂子没过多久就死了,六岁的侄儿也变得痴痴傻傻。


    一连串的悲剧仿佛狂风骤雨,把原本平静安乐的生活撕了个粉碎,弟弟田秉堂性情大变,状若疯魔,到处寻找邪魔外道,想要复活他的家人,或者至少,将他哥哥的魂魄找回,使之重获超度,得以安息。


    就在这个过程中,他接触到了妖奴生意,当时月行之已经死了,这桩生意隐隐有死灰复燃之势,田秉堂借势发达,还培养出了一批猎妖人,建了中转站摘星堂和这座大宅。


    这田宅之中,不只买卖妖奴、贩售妖丹,还专门建了与世隔绝的‘百花苑’,供不方便将妖奴带回家的客人,在这里随心所欲纵情声色。


    家妓都是来历不明的妖族,死活无人在意,而每个来到这里的客人,不论是仙是魔,一概易容乔装,彼此更是不问身份,所有发生在这里的,就只留在这里。所以,一切律法门规在这里全无作用,不管客人有什么需求,只要给够钱都能得到满足,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死了还能抬到厨房废物利用。


    而凡人与妖族之间无法缔结主奴血契,所以这些家妓在入府时就都被废去了修为,并用毒药“七日香”控制,每七日必须服用解药,否则就会爆体而亡。


    半个月前,田府接了一桩大生意,一个神秘买家付了巨额订金,要一百颗新鲜妖丹,田府做了这么多年妖奴生意,自然知道,直接买妖丹的大概率是魔族,虽然魔族以猎妖为乐,但现在妖族狡猾,仙族也不好对付,自己去猎妖难度大还有危险,急用的时候,四处收购也是个省事的途径。


    这个数目颇大,连日来,田秉堂四处搜寻,总算凑得差不多了。


    明日,是田府小少爷——也就是田秉堂那痴傻侄儿的生辰,还有一位被称作“九爷”的贵客来访,这人差不多两三个月就要来田府一次,每次都是田秉堂亲自招待,奉为上宾——他很可能就与田府背后仙族的势力有关。


    而后天夜里,便是魔族神秘主顾来取一百颗妖丹的日子。


    读完这些记忆,月行之与温露白对视一眼,不无兴奋地说:“咱们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温露白点了点头,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喃喃道:“这世上真有方法能让一个魂飞魄散的人复活吗?”——


    作者有话说:阿月看看自己:包的。[狗头]


    第65章 探田府(二)


    "这个……"月行之心说肯定有啊, 我不就是吗,他正在想要怎么回答温露白比较好,师尊却没等他回答, 又自顾自道:“田管家的记忆里,田秉堂曾经四处找法子寻回他哥哥的魂魄, 甚至想复活他哥哥, 你说他后来找到了吗?”


    月行之摇头:“不知道。管家记忆里没有这件事的后续发展,好像那田秉堂也就是疯了一段时间, 后来就全心全意做生意了。”


    他们边说边走,从花妖的房间里出来, 满园甜腻花香和糜烂的叫声复又袭来。


    “入梦”读取记忆就像看戏一样,只不过这出戏的进度是可以控制的, 有些画面可以随意一瞥,有些则可以身临其境仔细观看。


    今夜亲眼所见的种种丑陋恶行已经够令人窒息了, 而田管家记忆中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刻在加上满园淫-靡的香气和声音, 月行之自己都觉得一阵头晕, 就更担心温露白的精神状态, 他扭头望过去,见清冷月光下, 温露白脸色苍白, 双唇紧抿, 神情十分纠结, 一副马上要吐的模样。


    “你没事吧?”月行之拉着他的袖子, 加快脚步领着他往百花苑外走, “咱们先离开这个地方。”


    温露白一言不发跟着他走,一直走出百花苑,走到花园湖边, 周围再也没有令人作呕的气息和声响,他才终于大口呼吸了几次,压下恶心的感觉,却还是眉心紧蹙,双手也紧紧绞在一起。


    虽然他没说话,但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愤怒。


    月行之看着他,有点心疼。温露白和他不一样,别说只有少年记忆的温露白不曾见过如此丑陋的世界,即便是后来的月华仙尊,也未必真正了解关于妖奴的这些烂事。


    “好了,别生气了。”月行之微微踮起脚尖,环住温露白的脖子,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一副哥俩好的架势,“我们顺着贩卖妖奴的线索追查沉渊的踪迹,遇到田府这些破事,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等把沉渊找到,我们再回来料理了此处便是。”


    月行之的安慰起了作用,温露白的愤怒似乎少了些,但沮丧倒更多了,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沉闷:“我以为我打败了沉渊那样的魔头,世间便能安稳太平了,没想到三百年后,这世间依然藏污纳垢,还更加复杂而隐蔽了。”


    月行之轻叹一声:“时移世易,但有些东西不会变,比如人的贪婪和欲望。你看像田府这样的地方,是法外之地,亦是极乐之地,也难怪暗处的妖奴买卖难以禁绝,总有一些人,很多人,不论哪个族,是何种身份地位,就喜欢以凌辱践踏他人为乐,妖,是人也不是人,正对他们的胃口还让他们少了些负罪感。”


    他说的话虽然沉重,但他说话的语气并不沉重,他说着说着还抬起头,发现他俩正站在一棵梨树下,树上的梨子已经熟了,又大又圆坠在枝头,他便跳起来摘了一个,随意擦了擦,放进嘴里“咯吱”啃了一大口。


    温露白诧异地看着他,颇为不解:“你不是妖族吗?你现在还能吃得下?”


    月行之耸耸肩,将梨子递给温露白:“为什么吃不下?很甜啊。你吃不吃?”


    温露白:“……”


    月行之笑了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是我说,这些事我见得多了,你信吗?”


    就田府这些事,什么贩妖奴、剖妖丹、蓄奴为妓……所有这些,和上一世他在贺家看到的如出一辙。比这更恶劣的,也只多不少。


    只是当年的他年少气盛,不死不休,后来慢慢见得多了,也就渐渐麻木,而如今看着这一切在他死后死灰复燃,心里除了沉重,又多了一层置身事外的冷静和无奈。


    温露白一动不动地拿着他咬了一口的梨子,半晌,才终于点了点头。


    月行之直视着他,神色郑重了些:“那我要是说,我曾经救过很多妖奴,甚至为了妖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呢?”


    温露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月光透过梨树的枝丫,温柔地洒在他们两个人脸上。


    “……如果是真的,”温露白忽然说,“那你一定是个很勇敢的人。……是个侠客。”


    月行之:“……”哎?此情此景,师尊这话,倒叫人不好意思了。


    温露白认真地看着他,继续掷地有声地说:“……你做得对。妖即化为人形,有了人的思想和感情,那就是人了。我们不应该允许田府这样的事情发生。”


    其实类似的话,作为月华仙尊的温露白对每一个弟子都讲过,但那是为师者宣教布道,更多的是责任使然。


    现在听着只有少年记忆的温露白说出来,月行之又有不一样的感觉,虽然没有那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但这样天真赤忱的理想反而更真实纯粹,他忍不住想,师尊是不是也在漫长的岁月里,再见多了浮华表象下的伪善和丑恶之后,心中渐渐涌上疲惫、麻木和无力感呢?


    他又是怎么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深沉稳重、甚至淡漠寡情的月华仙尊的呢?


    现在的温露白,不像月华仙尊那般会隐藏自己的心思,月行之能看懂他,而且觉得他和当年的自己有些相似。


    这种感觉微妙而神奇,他觉得自己的心和温露白贴得更近了,他想如果他们两个真是年少相识,他也会喜欢温露白的,温露白也会喜欢他,他有这个信心。


    而且,面对这样的温露白,他心里总是细细密密泛起些心疼怜爱之类的情绪,会想着哄他安慰他开解他,比如此时此刻,月行之牵住温露白一只手,望向他的眼神更柔软明亮了:“你说得对,我赞成。你愿意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永远站在你身边。”


    温露白认真注视他片刻,终于将手里拿的梨子放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闷声说了一句:“我现在这样子,你就别哄我了。”


    “没有哄你。”月行之说,随即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眨了眨眼睛,又补一句,“不全是哄你。”


    温露白看着月行之每双狡黠的狐狸眼睛,终于微弯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秋夜晴朗,能看到璀璨的银河,一轮上弦月挂在天边,月亮的影子倒映在黑色的湖面,湖水随微风波动,月影便也飘摇起来。


    清冷模糊的夜色里,他们两个各自藏着心事、好像不熟但又好像很熟的人,站在偷偷潜入的、田府花园的湖边,牵着手,互相对望,这实在是一件诡异但又暧昧的事。


    温露白似乎感觉到了他们两个之间的气氛非比寻常,他强迫自己放开了月行之的手,偏开视线望向湖水。


    一片薄云轻掩月光,温露白只沉默地盯着湖水中月亮的倒影,半边脸颊隐于晦暗,让他看上去有些迷惘和阴郁。


    月行之看着他,总觉得他心里还有别的事,便试探道:“你不会是想起什么了吧?”


    温露白转过头,望着月行之,目光比之刚才更深沉了,但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并转移了话题:“还有一点,你发现了吗?田秉堂原本是跛脚的,也正因如此,他才有‘夔先生’这个外号,但田管家近几年的记忆中,他的腿好了。”


    月行之只好丢开试探的念头,顺着他道:“我也注意到了,大概是五年前好的。但他是如何治好了这先天残疾就不得而知了,田管家的记忆里没有。不过他富甲一方,又神通广大,能治好也不奇怪。”


    温露白点了点头:“也许和他背靠的仙族势力有关,我们继续查下去说不定就知道了。”


    “是啊……”月行之应着,抬头看了看天色,“再过一会儿天要亮了,我在笼子里放的纸人会露出破绽,我还是先回去吧。……你也回去休息一会儿,等天亮了记得来把我买走。”


    说这话的时候,他指指温露白,又指指自己,还冲温露白调皮地眨眨眼睛,一双狐狸眼勾魂摄魄的。


    “快走吧。”


    然而温露白没有走,而是仍攥着那颗吃了一半的梨子,随着他一起走到了锁妖笼旁边,虽然嘴上只是说“你要多加小心”,但那眼神分明充满了依依不舍。


    月行之觉得心酸又好笑,以前哪里能想到,师尊竟然也会这般黏人。


    他忽然有冲动去亲亲师尊,就亲亲脸颊就好,但覆盖在锁妖笼上的鬼舌藤忽然动了动,打断了他的念头。


    他们两个还是隐身状态,但那些细微动静依然惊动了鬼舌藤,藤蔓原本睡得好好的,被吵醒了十分不快,蓄势待发准备抽他们,但妖魔共主抬头盯了它们一眼,那眼神如冰如芒,立刻吓得它们不敢动了。


    ……


    翌日。


    已经快要到中秋了,天高气爽,碧空如洗。


    月行之坐在锁妖笼中,背靠着栏杆,鬼舌藤很识趣,挤到两侧去给他的后背留出了个空档,避免自己身上的毒刺扎到他。


    他抬头,透过藤蔓的间隙往外一望,见田宅花园中来了几位买妖奴的贵客,分别由不同家仆领着,而田管家本人领的那一位,显然是最尊贵的,那人身形修长,面如冠玉,虽然一身麻布白衣很是简朴,但气质超凡脱俗。


    月行之的眼睛黏在那人身上不动了。


    ——说了让他易容的时候搞低调一点,怎么还是这样出挑?


    没办法,他师尊那个容貌气质,真是低调不了一点。


    ——温露白扮作一位一直隐世不出,刚下山不久的仙族散修,来买他了。


    月行之忍不住勾起嘴角,眼神发亮,旁边的鬼舌藤抖了抖,仿佛看到怪物般打了个寒颤,还从来没见过妖奴这般欢天喜地、如饥似渴地想要被买走——


    作者有话说:不久之后——


    阿月:主人,可以停了吗?


    师尊:你说什么?听不清。


    [狗头]


    第66章 夔先生(一)


    这天早上, 温露白装扮完毕,信步走进摘星堂,随便从乾坤囊里拿了点宝贝拍在柜台上, 说他下得山来,四处游历, 孤身一人, 十分寂寞,想要买一个妖奴陪伴在侧。


    摘星堂掌柜这么多年生意不是白做的, 看见那鸽子蛋大小的宝珠就两眼发光了,但他还是很谨慎地和温露白聊了几句, 这一聊便放了心,安排他乘坐地下轨道上那辆豪华大车来到田宅。


    主要是温露白这个新的人设十分贴合他自己, 山上隐世三百年,正合他失忆三百年, 掌柜和他一聊, 发现他“呆呆”的什么也不知道, 而且对现在要收个妖奴居然如此麻烦十分不解。


    毕竟三百年前, 仙族收妖奴是十分普遍的事,那时候正是沉渊兴风作浪的时期, 妖族处境堪忧, 很多弱小妖族都会主动与仙族结下血契成为妖奴, 但是仙妖之间, 并没有很多机会直接互相挑选, 所以一直存在中间商引荐双方, 既是中间商,自然不会做亏钱生意,他们通常收了仙族的钱, 又收妖族的钱,两头稳赚。


    只不过后来,沉渊被关进伏魔狱,魔族又败了,妖族的日子逐渐好过,自愿卖身的就少了,但中间商还要赚钱呐,这妖奴贸易慢慢地就往不可控的方向一路狂奔,到后来哪里还有自愿不自愿一说,根本成了藏污纳垢的奴隶买卖。


    这些都是前言,总之温露白作为隐世三百年的神秘散修,在摘星堂用清澈的眼神看着掌柜,并对他抱怨:“现在这妖奴怎的如此难找?我明察暗访了许多天,才找到你们这一处所在。”


    掌柜的简直立刻懂了马上信了,将那拍在柜台上作为定金的仙宝“避水夜明珠”笑纳了,亲自带领温露白去往地下轨道。


    于是,月行之,作为一只待售的妖奴,就见到了来买他的温露白。


    ……


    妖族就算再弱,那也是妖,如果单独对上凡人,实力上还是碾压的。


    以前做妖奴贸易的中间商,有光明正大干的魔族,有偷偷摸摸干的仙族,甚至还有妖族自己内部的败类,后来月行之以雷霆手段扫除了妖奴黑市,各大仙门也达成共识不在蓄养妖奴,仙族中敢再做这门生意的几乎绝迹,这种情况下,像田秉堂这样的凡人才得以插进来分一杯羹。


    凡人之所以能猎妖贩妖,主要靠着那些来路不明的仙宝法器,再靠多人行动,暗中偷袭老弱病残或低阶小妖,降妖杵、御魂散,这些都是专门针对妖族的大杀器,昏迷不醒的妖一路被运到摩罗谷各个分销渠道,这整个途中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只有等到被关进笼子里任人挑选时,贩妖人才会用药让他们醒来。


    离月行之最近的一个笼子里,关的是昨晚和他一起被送进来的那个女妖,女妖苏醒后,惊恐之下开始大喊大叫,笼子外缠绕的鬼舌藤听到这刺耳尖叫声就躁动起来,有毒带刺的枝条自动朝着她抽了过去,女妖被抽得伤痕累累,不断痛苦哀嚎,叫得更大声,于是被抽得更狠,月行之于心不忍,正要悄悄弹个法咒过去帮帮她,身旁便传来了田管家的声音——


    “白仙师,刚才那几只您都不满意,那这只狐妖如何?”


    白仙师,自然就是温露白扮的那位隐世散修了。


    月行之此时正懒散地靠坐在笼中,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弯曲,双臂环抱胸前,凌乱的长发铺满半身,白皙脸颊应景地沾了些泥土,但无法掩盖他夺目的光华。


    他仰起脸,懒懒地抬起眼皮,对上逆光之中温露白那张想扮低调但不太成功的脸。


    不知道温露白怎么样,反正月行之是颇忍耐了一番,才避免笑出声的。


    温露白定定看他片刻,又扭头去看旁边笼中哭泣的女妖,皱起眉,淡淡道:“好吵。”


    跟在田管家身后的家丁会意,立刻上前制止了疯狂舞动的鬼舌藤,随后指着笼中女妖骂道:“闭嘴!再喊叫打死你!”


    女妖瑟缩在角落里不敢再动,尖叫哭泣化为小声哽咽。


    温露白这才转回头,再次望定月行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还说:“站起来,转个圈,我看看。”


    见师尊似乎演得很过瘾,月行之便也不甘落后,不等管家和家丁催促,就瑟瑟发抖地站起身,展开双臂,慢慢转了一圈。


    “嗯,”温露白点了点头,评价道,“不错。”


    田管家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每送来一个客人,摘星堂掌柜都会提前通知田管家,田管家按照客人所付定金以及其他了解到的情况,分配不同的人接待,温露白出手阔绰,又是第一次来,田管家便亲自出来接待,此刻他对温露白终于选到了满意的妖奴而颇感欣慰。


    “这是昨夜新到的好货,”田管家道,“我们还没来得及取名呢,一来就能被您挑中,也是他的福气。要不要让他脱-光,您再仔细看看?”


    “那倒不必。”温露白立刻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耳朵尖竟有点泛红,交握在身前的双手微微攥紧了,“脱与不脱也只能看到他的形貌如何,不知性情怎样,我买妖奴,又不是当摆设的,总还要他知情识趣,能照料我的生活起居。”


    这话说得十分应景,买一只妖奴价格不菲,自然要挑剔两句,田管家见得多了,毫不意外,笑呵呵地道:“白仙师大可放心,其实不管妖奴性情如何,只要缔结主奴血契,一切还不是听凭您吩咐,我们再赠您几样调教妖奴的用具,就算再不听话的,认真教育上三五天都是服服帖帖。”


    田管家一副很有把握又得意洋洋的样子,似乎深为自家做生意的体贴周到而骄傲:“当然了……我们摘星堂一向最为看重客人的感受,您买回去不好用就是我们没有做到位,所以,您挑中了妖奴,可以先在园子里试用,牵着到处溜溜,单独问话……”


    他眨了眨眼睛,捋了捋八字小胡子,暧昧地暗示道,“或者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单独安排一间空房,让他伺候您?”


    “呵,”温露白的耳朵尖似乎更红了一点,略带尴尬地一笑,“你们确实很周到。……但不必了,如你所说,我还不至于连一个妖奴都调教不了,就他吧,不挑了。”


    管家点头应是,又道:“那现在就缔结血契吗?”


    温露白面带疑惑问道:“说起来,这主奴血契也要妖奴自愿才能缔结吧?他们要是不愿呢?”


    管家冷冷哼笑了一声:“嘿,这个您放心,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他们自愿。”


    就在这时,最远处一个锁妖笼中又传来声声凄厉惨叫,就好像在证明管家所言非虚。


    温露白默然片刻,感慨道:“可能是我还不太适应现在这买卖妖奴的方式吧,我自行将他带走,就不麻烦你们了。”说着,他将剩余的尾款——另外一颗“避水夜明珠”取出来递给了管家。


    款项结清,管家吩咐人将笼门打开,将缚妖索的另一头交到了温露白手上,亲自将他们送回到地道入口,目送他们离开。


    地道入口还是同一个,但下去之后,月行之才发现他们到了另一条轨道旁,看来客人买了妖奴之后,便不再走摘星堂,而是换一条路出府了。


    出府的轨道只有一条,没有了运送妖奴的小破车,只有客人乘坐的豪华大车。


    月行之是有主的了,跟随主人一起上了大车,乖巧地跪在主人身边。


    他将双手交叠,放在温露白膝盖上——那是妖奴对主人表示臣服的一个常用姿势,随后仰起头,用懵懂、温顺的,仿佛稚拙小兽的眼睛望着温露白,用口型无声说了一句:“主人,想不到,你演得还挺好的。”


    温露白看着他,似乎想笑,但又忘了笑,眼底渐渐有火光汇聚,映亮了他整个面孔。


    月行之被他眼中的热度震到了,一时不敢再撩拨他,便干笑了两声,垂下了眼眸。


    他没想到的是,下一刻,温露白用手覆上了他头顶,倾身到他耳侧,说:“我既然做了你的主人,以后我都会保护你的。”


    月行之:“……”这么沉浸的吗?


    师尊的声音稍显低沉,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近在耳畔,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栀子香气也从领口飘散出来,萦绕在月行之鼻端。


    要命。月行之想,本来是他想撩师尊的,怎么现在脸红心跳的是他?


    他一只魅惑众生的狐狸,竟还不如一个纯洁的仙门弟子?


    在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气氛中,车终于停了,地道的出口仍在摩罗谷中,从阴冷的地道回到热闹的街市,月行之长长舒了口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头笑望着温露白:“主人,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嗯,先吃饱喝足,晚上再回田府,看看田秉堂到底要宴请怎样的重要客人。”温露白跟着月行之,往前方飘着酒招的店家走去。


    ……


    临近傍晚时变了天,原本还没到天黑的时辰,但天上云层愈厚,夕阳的光芒被完全遮住了,眼看着要下雨,街面上的摊贩都早早收拾回家去了,这一年的萧瑟秋意终于要来了。


    田府的方位,他们已经大概知道,便直接御剑翻山直达宅邸,在附近隐了身形,轻车熟路潜入大宅,来到花园中。


    才离开半天,园子里除了空了一两只锁妖笼外,再没别的变化。


    倒是湖心的水榭亭台已经亮了灯,有侍女仆役回来穿梭,忙忙碌碌地准备席面。


    那处水榭十分精致,不仅亭子檐角挂了灯笼,亭子周围一圈也点了灯,暖暖的黄色光芒烘托着这座水上亭台,亭台的倒影又在水中熠熠生辉,远远看去,如梦似幻,美丽非凡。


    啧。月行之忍不住和温露白传音:“这些亭台楼阁都是建在妖族的累累尸骸之上啊。”


    温露白回他:“得之不正,很快就会失去了。”


    他们两个人跟着两个端着酒器的侍女走上连接岸边与湖心岛的九曲桥,就听前面两人小声议论——


    “今日是小少爷的生辰,小少爷一定会来的吧?”年轻些的侍女道,“我入府时间短,还从未见过他呢。”


    年长些的道:“不一定。其实小少爷是个痴儿,哪里会过什么生辰?今天这宴席啊,其实是家主为了请那位‘贵客’的。”


    “贵客?什么贵客需要家主亲自招待?”


    “我只知道家主唤他‘九爷’,”年长侍女将声音压得更低,“那人大约两三个月便来一次,每次都是和家主密谈,有时还会在府中各处转转……”


    两人说着,便已走到水榭亭中摆放酒器去了,月行之和温露白也在亭中角落站定,发现围绕着亭子微微发光的竟不是灯,而是一种十分珍贵的暖玉,不仅能莹莹自亮,还能在寒意袭来时成为热源,这会儿夜风颇凉,亭子里却温暖如春。


    月行之已经对田府的富贵奢靡见怪不怪了,只感叹一声,他这个曾经的景阳宗大少爷都未用过这种好东西呢。


    没等多久,一切都准备妥当,就见田管家领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儿走进了亭子,那男孩儿走得很慢,左顾右盼,不时对着侍女傻笑。


    田管家引他坐在席间主位左手的位置,并嘱咐道:“阿宴,你先候着,不要乱动,过会儿叔叔就来了。”


    那被称作“阿宴”的男孩儿,懵懵懂懂朝他看了一眼,随即嘻嘻笑了笑,重重地点了点头。


    随后田管家便出去了,除了站在男孩儿身后角落里打盹的一个侍女,这附近再没其他人了。


    男孩儿独自坐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无聊,便拿手指蘸了茶杯里的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月行之凑过去看了看,见他画了颗心,又画了把刀扎在心上,旁边写了三个字——


    杀杀杀——


    作者有话说:[亲亲]


    第67章 夔先生(二)


    月行之:“……”现在的孩子煞气都这么重的吗?


    温露白也看见了, 他传音过来:“这孩子不像个痴儿。”


    月行之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个叫“阿宴”的孩子不仅仅能写会画,他现在的眼神也是十分澄明, 带着执着和凶狠,跟刚刚面对田管家时完全不同。


    难道他的痴傻都是装的?


    按照从田管家的记忆中所看到的, 这孩子应该十三四岁, 这个年纪的凡人小孩儿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思?他又为什么装傻呢?


    不等他们思考,从九曲桥上又走进来几个人, 依然是田管家在前带路,不过这次田管家明显姿态不同, 低头弯腰,一脸媚笑, 他后面是两个男子——


    一个身穿白衣,中等身材, 面容素净, 脸上带笑的时候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不笑的时候, 嘴角向下,好像天生就不高兴似的——这人月行之和温露白都见过, 正是无数次出现在田管家记忆当中的, 那位江湖人称“夔先生”的田家家主田秉堂。


    “夔龙”本是上古凶兽, 仅有一足, 田秉堂这外号颇霸气, 可他真人看上去和兽类毫不沾边, 只是个普通而阴郁的青年。


    “他的腿果然已经好了。”两个人都望向田秉堂的腿,他身形端正,步履稳健, 已经完全看不出先天的长短腿了。


    这个“夔”的外号就更加和他本人相去甚远。


    另外一个男子身穿简单黑衣,就是他们在田管家的记忆中见过的“九爷”,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拥有一张毫无特点的脸——一张为了掩藏身份而捏出来的假脸。


    田秉堂恭敬地请九爷坐了,自己才在主位落座,随后吩咐仆人斟酒备菜。


    而那刚还在桌上写着“杀杀杀”的“傻小子”早已在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就抹掉了桌上水迹,换回了一副呆呆的表情,那眼神既愚蠢又清澈,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生怜惜。


    九爷漫不经心地看了小少爷田宴一眼,说:“哎呦,阿宴确实是长大了,看着比去年稳重多了,我给你带了生辰礼,等吃完饭,你跟着管家去看看。”


    男子的脸是假脸,声音也可以是假的,但和脸不同,这声音并不普通,极为清澈动听,竟像是还未变声的少年。


    月行之从他的声音里,隐隐听出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他又细细嗅探了一番,虽然未能找到那熟悉感来自哪里,但也算有收获,他揪了揪温露白的袖口:“这是个妖族。”


    温露白沉默片刻,似乎也在探查那人的底细:“那他伪装得甚好,我都没有探到他是妖族,正在奇怪他身上怎么仙妖魔的气息都没有。”


    月行之“啧”了一声:“我也只能探出他是妖,至于是什么妖,就不得而知了。”


    “真是个妖族的败类,”温露白冷冷道,“与凡人勾结,残害同族。”


    月行之道:“他背后一定还有仙族,他可能只是个妖奴。”


    温露白点了点头,坚决地说:“一定要揪出幕后之人。


    那边田秉堂忙对田宴道:“还不快谢过九爷。”


    田宴慢腾腾反应半天,才摇头晃脑地对着“九爷”说了一声谢谢。


    接下来,这主宾三人开始动筷子,田宴吃饭虽然有侍女伺候着,但还是时不时掉个菜撒点水,比三岁的孩子强不了多少,看得人闹心,所以没吃一会儿,田秉堂便叫人将这傻少爷带回去了。


    说是少爷的生辰宴,其实少爷走了才真正开始。


    “九爷,尝尝这道清蒸妖心,上回你说好吃,我便让他们又做了,这回还加了些中药材。”田秉堂边说边给九爷夹菜。


    九爷笑眯眯地吃了,赞了声好,又举起酒杯与田秉堂碰了一杯,颇为感慨地说:“秉堂啊,七年了,到今天,你终于要得偿所愿了。”


    田秉堂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发抖,声音也带上了颤音:“还得多谢九爷和主人,如果没有主人,我又怎能如愿?”


    “自家兄弟,不必客气。”九爷亲切地拍了拍田秉堂的手背,“主人特意关照,让我亲自送来‘引魂香’,就是为了你能早日与哥哥相见。”


    “呦,”月行之闻听此言,瞬时睁大了眼睛,“这田秉堂竟真的没有放弃找回他哥哥?!”


    他说着就去看温露白,扭头却见师尊紧锁眉头,正望着九爷手里的东西出神。


    那是个普通的木匣,九爷正把它递给田秉堂,田秉堂小心翼翼接过,声音因为激动已经带着哭腔,站起身就要跪下:“秉堂定当结草衔环,誓死效忠主人。”


    九爷赶忙将他扶住,郑重道:“你我都是主人的奴仆,自然应当忠于主人。今日你心愿得偿,今后要更加尽心尽力,小心行事,替主人做事但也不能给主人添麻烦。”


    “我懂。”田秉堂整理了一下情绪,转身从另一个案几上拿来几本账册,双手递给九爷,“这是近三个月的账目,还请九爷过目。”


    九爷拿过来随意翻了翻,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你办事我放心,我就不必细看了,你现在人在此处招待我,想必心早已飞到别处去了吧。”


    田秉堂望着九爷,按说他也算是个大人物,应当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但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堪称复杂而精彩,混合着感激、迫切、喜悦、担忧和疲惫,像是一个在水中挣扎已久的人,终于得到了一块浮木,但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仍担惊受怕着。


    “去吧。”九爷很体贴地说,“喝完这杯,就忙你的去吧,咱们来日再好好聚聚。”


    ……


    宴席很快散了,从温暖明亮的水榭出来,外面已经冷风萧瑟,下起了小雨。


    九爷由田管家领着去了百花苑,想来今晚是要在百花丛中流连一番,跟着他除了能看点脏眼睛的画面,恐怕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月行之和温露白便跟在田秉堂身后,听他们刚才的谈话,田秉堂今晚是有大事要做的,而且很可能与他那死去多年的哥哥有关。


    关于此事,温露白虽然没说,但显然十分关心,从第一次在田管家梦中得知这件往事,他便若有所思,而自从听闻刚刚席间的谈话,他更是一言不发,表情严肃。


    月行之偏头看了眼温露白,师尊的下颌线紧紧绷着,在模糊的夜色之中也显现出棱角分明的线条,他在紧张。


    月行之也跟着紧张起来,他隐隐觉得师尊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没事吧?”月行之牵住了温露白的手,那双手一片冰凉。


    温露白只是摇了摇头。


    这时他们已经跟着田秉堂回了他的卧房,田秉堂拿着九爷给他的木匣,一路步履匆匆,几乎是脚不沾地飞奔回来。


    卧房里有个暗门,田秉堂顾不得喘一口气,便打开暗门冲了进去,甚至连门都未及关好。


    暗门内竟是一个灵堂,面积不大,没有窗户,但整齐干净。


    靠墙一张供桌,上面有净水香花,三个碟子,里面是水果点心,食物都很新鲜。桌上一圈长明灯闪闪烁烁,中间香炉里残存着三炷香的香根,整张供桌一尘不染,连香炉边缘都是干干净净。


    而在这些供品之后,是一个灰色的骨灰坛。


    骨灰坛上封着一张黄色符纸,静静地立于长明灯闪烁的火光中,墙面上映着骨灰坛怪诞的阴影,灯火跳跃的影子无声而动,透露出一种诡谲阴森的气氛。


    但奇怪的是整间灵堂没有牌位,而更奇怪的,则是灵堂另一侧靠墙处放着一张窄床,上面躺着一个人,正是昏迷不醒的田家小少爷,田秉堂那“傻”侄子——田宴。


    看到这诡异的一切,月行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感觉到,身边的温露白握紧了他的手。


    田秉堂从进入暗室灵堂之后,就把在外面硬撑着的体面从容全丢掉了,他整个人亢奋激动得简直不能自已,一张素净面孔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眼神雪亮,尽显疯狂。


    “哥哥,我等了七年,今日终于要成了。”田秉堂哽咽着,语不成声。


    他把九爷给他的木匣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截粗-长的香,点燃插-进香炉中,长香散出微渺的白烟,燃得极慢,一点星火闪烁不定。


    然后,他颤抖双手将骨灰坛从供桌上捧了下来,在胸前用力抱了抱,才将其置于窄床的床头。


    “哥哥,你再等等,很快就好了。”他说着,小心翼翼撕掉符纸,打开骨灰坛,再转向毫无意识的田宴,将男孩儿胸前的衣服扒开了。


    “只差这最后一点……”田秉堂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匕首冷刃上浮着一层红光,绝非凡品,他将这把匕首悬于田宴袒-露的胸口上方,不多时,一滴血珠便从胸口凝结飞出,挂在了匕首刀尖上。


    田秉堂紧紧盯着刀尖,眼神灼亮,恨不得要把那滴刀尖上的血盯穿。


    随后他缓慢而郑重地将这滴心头血滴进了旁边的骨灰坛中。


    一朵红色火花伴着一缕青烟倏而亮起,照亮了坛中灰白色的骨灰。


    这一点星火照亮了田秉堂的脸,他的脸上明暗交错,显出扭曲的笑容,先是阴恻恻地低笑,继而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田秉堂边笑,边颤抖着用刀尖从坛子里取了一点骨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扑到供桌前,将骨灰撒进了香炉中。


    香炉中的引魂香竟颤抖了几下,香头猛地一亮,像是接受了某种召唤,要开始履行使命了——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68章 夔先生(三)


    月行之感觉到温露白更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几乎把他攥疼了。


    他扭头望向温露白,师尊的侧脸在昏暗的灯火下阴睛不定,眉眼被阴影覆盖, 显出极罕见的阴鸷,他心一沉, 试探着叫了一声:“师尊?”这还是自温露白失忆以来, 他第一次这样喊他。


    温露白猛地扭头看他,瞳孔微缩, 嘴角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但他终究没有说话, 而是调转视线继续看着田秉堂。


    田秉堂此刻跪在地上,他已经重新封好了骨灰坛, 正抱着坛子哭。


    一个大男人委顿在地,哭得涕泪横流, 絮絮叨叨地对着坛子哭诉:“我, 我这些年, 日日夜夜思念你, 哥哥,只要你能回来, 我做什么都可以……阿宴, ……阿宴自从受了惊吓, 一直没有恢复, 但他也长这么大了, 你回来看到他, 应该会高兴的吧……我现在有很多钱,养你们绝对不成问题……以后我们就安安稳稳过日子……”


    他一边抽泣,一边低语, 那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无限复杂缱绻的情意,诉说着这些年孩子的成长,他做生意的起起伏伏,与仙族“主人”和九爷之流周旋的艰难……时而兴奋,时而伤怀,时而欣慰不已,时而忿忿不平……


    感觉如果没人阻止他的话,他可能就会这样神神叨叨、语无伦次地一直说到天荒地老了。


    虽然田秉堂情真意切,但月行之显然没有耐心听他在这没完没了地诉衷肠,他刚要扭头征求温露白的意见,温露白却忽然说话了:“用‘入梦’吧。”


    简短的几个字,淡淡的命令口吻,不像是这些天的温露白的语气,倒像是月华仙尊的。


    “……好。”月行之怔了怔,此刻无暇想太多,先处理眼前的事要紧。


    他们原本就有通过“入梦符”探知田秉堂记忆的计划,看来等不到他自己睡着,现在就是时候了。


    一道法咒轻松放倒田秉堂,再一声“浮生若梦”,月行之拉着温露白一起,进入到田家家主的记忆当中。


    田秉堂虽然也是凡人,但他的记忆不如田管家的那般一看分明,尤其是近几年的记忆,按说时间近,应该更清晰,但却意外的模糊破碎,且有大段大段都是空白。


    他一个凡人不可能修炼术法,只可能是他记忆当中的一些人修为深厚,修炼了更高级的“封心术”,不仅能使自己的心智不被侵犯,还可以在关联人等遭到入侵时,模糊此人记忆中自己的形象和行动。


    月行之无暇跟这些模糊的记忆纠缠,转而向更远处探去。


    ……


    虽然因为先天残疾,田秉堂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不算完美,但也是相当不错的,田家家境殷实,父母慈爱,兄弟两个形影不离相伴长大,哥哥田秉望对这个小两岁的弟弟极好,带他上学读书,陪他郊游玩耍,照顾他生活起居,哥哥手巧,还经常给他做些小玩意儿,纸扎的风筝、草编的兔子、木雕的小老鼠……总是哄得他咯咯甜笑。


    后来哥哥继承爹爹的店铺,将一家小古董店开得风生水起,田秉堂也跟着哥哥在店里做生意,又过了数年亲密无间的光阴。


    直到有一天,店里进来一位聪慧美丽的女子,名叫苏秀贞,她便是田秉堂未来的嫂子。


    自从那天起,田秉堂觉得哥哥变了,他感到自己一点一点地失去他了。


    后来哥哥娶了亲,过一年又生了孩子,这时候父母已经故去,哥哥跟田秉堂说,自己准备再购置一处宅邸,带老婆孩子搬出祖宅,而老房子就留给弟弟以后娶亲成家。


    田秉堂看着哥哥的眼睛,冷冷道:“我不娶亲。”


    哥哥搬走那一日,田秉堂喝得酩酊大醉,就像在哥哥娶亲那天的宴席上一样。


    又过了几年,哥哥的儿子大了,能跑能跳聪明伶俐,哥哥又来和田秉堂说,其实嫂子一直住不惯京城,以前孩子小,不宜远行,现在孩子大了,他们想举家迁往江南,正好在平江城开一间古董店的分号,而京城的一切就都留给弟弟了。


    田秉堂看着哥哥,眼眶渐渐湿润,无言半晌,终于叹一口气,说:“烟花三月是下江南的好时候,也是春游踏青的好时节,不如一起去游湖,之后我再送你们走。”


    这一日,春和景明,京郊湖上,游船星星点点,欢声笑语飘荡而出。


    田秉堂和哥哥嫂子还有小侄儿马上就要上船了,可小侄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道:“我的点心呢?还有我的鱼食?叔叔,不是你拿着吗?”


    田秉堂“啊”了一声,拍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忘在马车上了!要不算了,等一会儿坐了船,再回来吃吧。”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田宴哪里肯依,使劲摇晃着他爹给他做的风车,双脚跺地,哭闹不止:“不行!我现在就要!呜呜……我要在船上吃点心,我要在船上钓鱼!你去给我拿,你去给我拿!”


    田秉望一向非常宠爱儿子,见状立刻蹲下身,抱着小孩儿哄道:“不哭了,阿宴,叔叔脚不方便,爹爹去拿。”说着,顺手从湖边草堆里揪了两根狗尾巴草,飞快地编了个草兔子拿给小孩儿,“让小兔子陪你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他就跟妻子打了个招呼,留下妻儿和弟弟,返回马车上取东西了。


    游船就在面前,撑船的老汉见他们不走,便说今天生意好,时候耽误不得,先将船开走接岸边其他客人去了。


    马车离岸边有些距离,田秉望一时回不来,两大一小站在湖边,小孩子无聊,蹲在地上玩草,两个大人也没话说,他们叔嫂之间的关系一向不好。


    尴尬的安静了一会儿,田秉堂突然说:“嫂子,你一定要把我哥带走吗?”


    苏秀贞瞥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好笑:“秉堂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叫我把他带走?我家原本在平江城,为了你哥才在京城住了这许多年,如今孩子六岁了,他的外公外婆也想念他,我带孩子回家看看不是很好吗?你哥哥也想去江南住些时日,在那边开个分号,把生意做大,这也是他的心愿。”


    “可京都离平江山水迢迢,你们此一去,归期未有期。”


    嫂子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离愁别绪,声音变得温柔了些:“秉堂,等我们安顿下来,你也可以来看我们啊。说不定出去一趟,还能遇见你的心上人呢,我老家还有几个姐妹,到时引荐给你认识。”


    “呵,”田秉堂冷笑了一声,“我腿脚残疾,怎么配得上嫂嫂的姐妹?我的事,就不劳嫂嫂费心了。”


    苏秀贞悻悻地闭了嘴,低头去看鞋面,她在这个小叔子面前,软硬钉子碰了不是一回两回了,习惯了也懒得计较。


    这时,调皮的小男孩儿玩着玩着便离水面越来越近,竟探出大半个身子拿着根树枝去够水里的小鱼了。


    苏秀贞抬头看到,惊呼一声,小跑上前要将孩子拉回来。


    就在这时,田秉堂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跟上,用力将嫂子与侄儿一齐推入了湖中。


    待田秉望拿着点心盒子归来,妻儿已经无力挣扎,几乎沉入水底,而田秉堂在一旁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正手忙脚乱地扒衣脱鞋准备往湖里跳呢。


    其实田秉望水性不好,甚至还不如残疾的弟弟会游水,但此刻他已经急得丧失理智,一个猛子就扎下了水。


    “哥——!”


    岸上还在装模作样脱衣服的田秉堂这下真着了急,他没想到不太会游泳的哥哥竟然真的敢往下跳!


    然而等他真正下水救人已经来不及了,哥哥用他的生命把妻儿托上了岸,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


    嫂子呛水严重,被救上岸后一直昏迷不醒,而田宴受了凉又受了惊吓,大病一场,连着高烧三天之后就变得痴痴傻傻。


    而田秉堂,疯了。


    他发疯一般亲自到湖底将哥哥被水鬼啃食得破碎不堪的尸身捞了上来,找来高僧超度,却被告知失主魂魄已散,不得轮回。


    他又发疯一般找来仙族大师将尸身缝合修补,置于冰棺之中;发疯一般四处寻访妖法邪术,只为寻回哥哥的魂魄,将哥哥复活,过程中,不知道受了多少欺骗,遭遇多少危险,几乎流干了一身的血和泪。


    直到数月过去,他一身沧桑疲惫返回京城,却在古董店即将处理的一堆破烂当中,发现了一本残破不堪的魔文古籍,这好像是哪个仙门处理旧书丢出来的,他们兄弟对仙门的破烂一向很感兴趣,便带回来整理一下放在了店中。


    只可惜那书实在太古旧破烂,一直也没有卖出去。


    田秉堂不知怎么就翻起了那本书,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指引他一样,做了多年古董生意,古魔文他也略懂一二,便在那泛黄发脆的纸页间,读到了这样的内容——


    ……凡此回生之术,血脉为至要。须取骨血之骨血,手足之手足,真心人之真心,与尸身同焚为灰,待七载轮回,遇其子诞之辰,更以心头血濡养,魂魄乃得归复——


    作者有话说:[红心][红心][红心]


    第69章 夔先生(四)


    月行之沉浸在田秉望的记忆当中, 他甚至不需要认识古魔文,便能知道那些字的意思,此刻他只觉得一颗心被高高提起, 再抛下地,极快的心跳牵引着全身的血液, 冲得他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这个复生之法, 恐怕不仅仅是田秉堂记忆深处最隐秘的所在吧?


    月行之竭力压制住混乱的思绪,望向温露白, 于此同时,他感觉到温露白突然放开了他的手。


    温露白没有看他, 也没有显露任何明显的情绪,他只是全身都绷紧了, 侧脸如同坚冰般冷硬。


    此刻显然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月行之回过头, 继续在田秉望的记忆中翻找——


    得到古籍上的复生之法之后, 田秉堂一开始也是不相信的, 他仔细研读了书中的其他部分, 里面提及人的魂魄即便再怎么破碎散失,只要这人在世间还留有印记, 有所牵绊, 就有可能重新回来, 而他的血脉所系、手足至亲、相爱之人, 一定是牵绊最深, 印记连接最紧密的存在。


    ——他觉得此种说法有道理。后来又调查了这本书可能的历史背景, 很像是数千年前,一个以寻找长生之法闻名的大魔王统治时期的作品。


    田秉堂最终猜测,书中的方法即使奏效的可能性很小, 但起码不是完全胡编的一句戏言。


    他的执念已成心魔,绝望的人终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试试的话,他活不下去的。


    而且这个方法,对于他来说,甚至不需要付出巨大的牺牲。


    彼时,他的嫂子已经醒了,苏秀贞知道事情的真相,田秉堂自然不会放任不管,便派了信得过的仆从看守着这对可怜的母子。


    某一天深夜,他遣退了仆人,走进了嫂子的卧房,侄儿田宴已经睡熟,而憔悴不堪的嫂子正坐在孩子身边默默落泪。


    见是他来了,那虚弱的女人忽然像疯了一样扑了过来,用尽力气捶打他、撕扯他,声声泣血地吼叫:“畜生!是你害死了你哥哥!……你就是个怪物,生下来就是个怪物!……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那些龌龊的心思!如果秉望还活着,也一定会厌恶你,恨不得你去死!”


    田秉堂任由她打骂,被她抓的满脸是血也没有丝毫反应,直到女人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田秉堂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血流满面,他直勾勾地望着地上的女人,用一种疯狂到极致反而显得平淡的声音说:“你一定很爱他吧?”


    女人止住了哭声,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危险,那眼神盯住她,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某种将死的猎物,她本能地向后退去。


    “如果没有你,”田秉堂一步步走来,俯下身,一把抓住了女人的脖颈,用力攥紧,“哥哥怎么会离开我呢?”


    女人拼命挣扎,然而无济于事,很快就被他掐得翻了白眼。


    “但我原谅你,”田秉堂另一只手拔-出一把短刀,他的眼神如同刀锋一般雪亮而残忍,“我给你一个机会为哥哥做最后一件事。……把你的心借给我用用如何?”


    手起刀落,热血飞溅,田秉堂亲手剖出了苏秀贞的心。


    ——真心人之真心。


    他很快把迷迷糊糊正要醒来的田宴再次迷晕,从他尾椎骨里抽出了很小的一片带着血的骨片。


    ——骨血之骨血。


    然后他叫来仆从和他一起处理了尸体,把田宴抱回田家老宅,拿着苏秀贞的心和田宴的碎骨,来到了临时安置哥哥的灵堂。


    此时,哥哥残破的尸身静静地躺在冰棺中。


    田秉堂在冰棺旁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望向哥哥的眼神柔和而坚定。


    随后他再次拔-出那把还沾着血的短刀,挽起了自己左腿的裤脚,他先天残疾,左腿比右腿短,且左脚畸形,看上去就像个拳头大的粉嫩肉球,因为这个,小时候去学堂念书,被同窗嘲笑,叫他“小瘸子”、“独脚仙”、“球球怪”……


    每每都是哥哥替他出头,跟那些坏小孩打架,把那些人打得头破血流,自己也伤痕累累,回家还要挨骂。


    后来哥哥按照他腿脚的形状,亲手给他做了鞋子,他穿上之后,不仅舒服,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也改善了很多。


    田秉堂看着自己丑陋的左脚,又想起小时候的往事,他先是哭,又是笑,又哭又笑地说:“哥哥,我好想你,我等你回来。”


    言毕,他将短刀高高举起,斩向自己的左脚,一阵剧痛,淋漓热血喷溅而出,肉球滚落在血泊之中。


    田秉堂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咬牙喃喃一句:“……手足之手足。”


    三件血腥不祥之物,与田秉望的尸身一起烧成灰,盛在了灰色的骨灰坛中。


    之后,田秉堂的生意越做越大,涉及产业众多,而这其中最赚钱的,就是贩妖的生意,为了更便利安全地买卖妖奴,他在摩罗谷开了摘星堂,又在一山之隔的镇子建了田家大宅,直到如今。


    而这七年间,每逢田宴的生辰,还要取了他的心头血,滋养田秉望的骨灰,以期最终完成那个复生之法。


    月行之从这些隐秘肮脏的记忆中抬起头,望向供桌上点的“引魂香”,他已经明白那是做什么用的。


    魂魄找附着物也不是乱找的,一般会不自觉地找到一个离自己原来的家、亲人或者尸体比较近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找一个和自己比较相似的、刚刚死去的人。


    而引魂香的作用,就是在那个亡魂归来之后,能快速指引出他的方位。


    如果那复生之法真的有用,那田秉堂只要守着引魂香,七日之内,就能凭借烟气飘散的方向找到他重生归来的哥哥。


    ……


    后半夜更冷了,天上无星无月,秋风瑟瑟,细雨纷飞。


    月行之跟着温露白出了田府,师尊一路都没有说话,他脚步匆匆,却又好似不知道要往哪里走,空寂的街道上有大大小小的水洼,他甚至都忘了要跨过去,直接踩进水里打湿了靴子。


    月行之跟在温露白身后,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他觉得师尊现在可能需要静一静。


    望着温露白清瘦而孤独的背影,月行之忽然想起,在小花筑修行期间,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温露白带着他们三个师兄弟在合欢树下的石桌上读书,读的是一本关于生死魂灵的书,读完之后,温露白说:“从古到今,只有极少数的人能飞升成神,其实我们大多数人还是会死的,只不过早晚不同罢了,你们觉得为人一世,从生到死,能给这世间留下些什么呢?”


    三个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袁思齐一向是标杆榜样,回答问题也最积极,率先道:“那自然是一个人的善行和功绩,仙族除魔卫道,凡人帝王开疆拓土,就算是妖族和魔族……千年大战时十大妖族长老舍己诛魔的事迹被后人所传颂,魔族也有仁慈的首领不噬妖丹,还屡行善事,这些都是他们留在人间不会磨灭的印迹。”


    温露白点了点头:“这就是凡人史官总说的青史留名吧,一人之功,以利后世,确实是很有价值的。”


    月行之调皮地笑笑:“那这样说来,史书上那些臭名昭著的坏蛋,也算没有白活,遗臭万年,也算是给世间留下的痕迹。”


    温露白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点好的。”


    月行之“哎呦”一声,捂着脑袋,撇了撇嘴:“要我说啊,最值得留下的,还是那些美的事物、美的作品,诗词书画、精巧手工,能流传下来的,一定都是极好的东西,看着就赏心悦目。前日我收了个小核雕,无限风光就在方寸之间……”


    莫知难忽然“咳”了一声,打断了月行之洋洋得意的诉说,要是再说下去,偷溜下山的事情又要暴露了。


    “我倒是想得很简单,”莫知难截住月行之的话头,一脸的天真烂漫地插话进来,“一个人能留在世间的,最直接的东西,不就是他的孩子吗?不论是哪个族,什么身份地位,甚或花鸟鱼虫,只要有生命的东西,骨肉血脉之传承延续都是至关重要的吧……”说着,他还自嘲地笑了笑,“要不然我爹为什么生那么多孩子呢?”


    一句话说得大家哭笑不得。


    笑完了,月行之问温露白:“那师尊觉得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留下些什么?”


    温露白淡然的目光扫过他们三个稚气未脱的面孔,微微一笑:“你们说的都很好。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答案,至于我嘛,我想,一个人或许没有耀眼的功绩,没有传世的作品,甚至也没有孩子,但他总会在这世间留下一些牵绊吧,他在乎的人,在乎的事,还有别人关于他的记忆和情感……这些东西虽然虚无缥缈,但也是不可磨灭的。”


    三个少年怔愣半晌,都没出声。


    没人想到温露白会说出这样一个颇为柔软而带着温度的答案,在他们心里,师尊是不沾半点凡尘俗物的,那些人世间的缠绵情爱、缱绻思念,和他半分关系也没有。


    在夏日傍晚金红的夕阳余光下,月行之望着师尊,脑子就像抽风了一样,冲口而出:“那我要是死了,师尊也会一直记得我吧?”


    温露白愣了一下,伸出手指戳了戳月行之的脑门,笑道:“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


    而现在,在这个离小花筑千里之外的小城,在这个凄风冷雨的秋夜里,月行之几乎可以肯定,他死后,留给温露白的不仅仅是记忆,他是活在了温露白心里,又因为温露白,而重新活在了这个世界上。


    温露白的脚步渐渐地慢了下来,似乎最初的慌乱与无措已经过去,他走得越来越稳了。


    月行之在他身后停下了脚步,轻唤一声:“师尊——”


    温露白也停了下来,月行之强压住声音中的颤抖,问道:“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支持~[红心]


    第70章 诉衷肠(一)


    寂静的小巷里只有小雨沙沙的声响, 高墙下那道孤单的身影没有转身,但月行之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动。


    温露白沉默许久,久得细密的小雨已经湿透了月行之的长发和衣裳, 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他终于忍不住了,冲那道默然独立的背影喊道:“温露白, 你还不打算告诉我吗?你到底做了什么?!”


    温露白垂下眼眸, 呼吸的节奏越来越乱,但他还是没有说话。


    “好。”月行之忍无可忍, 祭出了浮光剑,“你不说, 我就去找徐循之。‘骨血之骨血,手足之手足, 真心人之真心’……这件事,和他也脱不开关系吧?”


    他最后负气看了一眼温露白, 准备御剑而去, 终于在这时, 温露白转过身, 叫了他一声:“阿月,别走……”


    这一声沙哑的呼唤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温露白顿了顿, 深吸一口气, 缓步向他走来。


    走到他面前的时候, 温露白已经将沸腾的情绪生生压平, 只是脸上比平时更有血色, 眼眶微微泛红,他温柔地笑一笑,一眨不眨地看着月行之, 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抬手,将月行之鬓边淋湿的发丝掩到耳后,轻声说:“不用去找他,我告诉你。我都想起来了。其实……一切正如你所想。”


    “所以,……你真的用了和田秉堂一样的复生之法?”月行之刚刚满心焦急,只想快点得到师尊的回答,可等到温露白真的回答了,他又觉得自己害怕知道,他现在心慌手抖,热血一阵阵冲上头顶,冲得他脑子一片浑浑噩噩,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梦幻泡影,没有什么是真实的。


    “你……剖心,生下阿暖,……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月行之心里泛起沉闷的窒息一样的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雨夜里,像隔着一层水雾。


    温露白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带着极力压抑过后的沙哑和冷静:“是。我不能守护门下弟子,枉为人师,为一己之私诞育子嗣,枉为人父。未能为师门尽责还用阴诡邪术逆天而行,更不配做这个月华仙尊。……但,我不后悔。”


    师尊细长的眉眼被雨水打湿,双眸中闪烁着水光显得瞳仁格外亮,他伸手抚上月行之的侧脸,抹掉他颊边的水珠,眼神中充满痛惜和悔恨:“阿月,这些年,我唯一后悔的,就是你在景阳山受刑那一晚,我明明已经到了你的床前,却没有勇气把你带走。”


    月行之恍然抬起眼睛,眼眶一下子红了,他想起那一晚,他痛得无法入睡,后来撑不住昏了过去,隐约梦见有人来到他床边,之后他就毫无知觉沉入深眠,再醒来疼痛缓解了很多。


    原来师尊真的来过。


    “……这些年,每念及此,痛彻心扉,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不管不顾把你带走了,是不是后面那些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听了这句话,月行之也不知道是觉得自己委屈了,还是心疼温露白,眼泪不受控制一下子冲出了眼眶,这眼泪好像把他混沌的脑子冲得清明了,他这时才后知后觉感到强烈的心痛,比他被噬魂楔钉穿心脏还要痛。


    “师尊……”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月行之浑身发抖,眼泪和雨滴混在一起,乱七八糟流了满脸。


    “阿月,”温露白唤了他一声,伸手将他拉向自己,把他颤抖不已的身体用力压进胸膛,任他在他胸前衣服上乱抹眼泪,温柔地说,“别哭,外面冷了,找个暖和的地方,我慢慢和你说。”


    ……


    七年前,月行之藏雪谷伏诛当日,景阳宗宗主徐循之的宅邸。


    温露白手持凝晖剑,一剑挑开景阳宗数层结界,直接落于徐循之门前,他白衣染血,面容憔悴,全身带着凌冽的风霜之气以及浓重的血腥戾气。


    仿佛刚刚从修罗战场浴血归来。


    “徐循之!你出来!”温露白用嘶哑的声音低吼着,极度的震惊和悲伤已经让他的面容有些扭曲,全然没有了月华仙尊的风华气度。


    妖魔共主伏诛的消息已经在极短时间内传遍整个人界四族,而景阳宗宗主大义灭亲的最后一击,正在被热烈传颂。


    人人都说徐循之不仅杀了妖魔共主,更是提议将他的尸身扔去恶灵谷遭万鬼啃食,这次算是痛快报了杀父之仇,带领景阳宗一雪前耻,未来前途无量。


    而此刻完成诛魔大业的高光主角,从房门内缓步踏出,徐循之脸上一丝报仇雪恨的淋漓快感也看不到,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悲伤,猩红的双目里还有一丝奇怪的亮光——好像无边黑暗之中看到了一线天光。


    他直勾勾地看着温露白,神情似悲似喜,声音几乎颤抖得不成语调:“仙尊,你果然来了……”


    温露白追击从恶灵谷出逃的恶灵,一直深入北极冰渊,却落入精心设下的圈套,跟随他的弟子尽数被杀,他被困在法阵中不得脱身,直到最近几天,不知是为什么,法阵力量骤减,直到今天,他终于得以破阵而出,在返回的路上,就听闻了月行之被杀的消息。


    “到底怎么回事?”温露白剑尖直指徐循之胸膛,“阿月在哪儿?他是你兄长,你怎么下得了手?!”


    “时局如此,他必须死。”徐循之往前走了两步,毫无畏惧地用胸膛抵住了温露白的剑尖,一字一字道,“我不杀他,也会有别人杀他,我杀了他,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什么意思?!”温露白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剑了,“什么叫一线生机?他难道不是被你用噬魂楔穿心而死?难道你当时做了手脚?”


    徐循之苦涩一笑:“仙盟大能齐聚藏雪谷,噬魂楔又是何等神器,众目睽睽之下,我如何做的了手脚?噬魂楔钉下去的那一刻,哥哥魂飞魄散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那你在说什么?!”温露白剑尖往前一递,已经刺破了徐循之胸前的皮肉。


    “仙尊这是要杀我吗?”徐循之任由鲜血自胸前流下,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为了给妖魔共主报仇,月华仙尊要杀我吗?”


    其实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或者说,他们两个现在两相对峙的局面更加奇怪,魔头伏诛,作为仙族正道之光的温露白,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来质问,甚至是伤害此次行动居功至伟的景阳宗宗主。


    温露白发出一声不忍卒听的嘶吼,颓然放下了剑,仿佛失去了全身所有力气,眼泪终于无可忍耐滑出眼眶:“他在哪里?”


    “在恶灵谷。”徐循之眼含悲悯和期待看着温露白,似乎觉得眼前的人既可怜又值得尊敬,“我没办法在噬魂楔上动手脚,我改变不了他这一世必死的结局,但是……”


    他顿了顿,缓慢而清晰地说,“我在恶灵谷设下了‘偷天换日’法阵,法阵之中,时间流逝的速度会变慢,在外面哥哥已经死了,但在法阵里,他还有一口气在,以我的能力,可以将法阵维持十天。”


    “十天……”温露白过于震惊以至于很难理智地思考,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徐循之,喃喃道,“十天能做什么?”


    “仙尊应该听说过一种巫术‘十日胎’吧?”


    “你到底要做什么?”


    “长话短说,”徐循之走近温露白,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我有一个能复活哥哥的方法,如果成功,他可以借尸还魂,下一世改头换面,重新开始。但这是个逆天之法,需要付出巨大代价,而且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几成胜算,我愿意去赌那万分之一成功的可能,仙尊愿意吗?”


    温露白几乎没有犹豫,他强撑着站直身体,恢复了冷静:“你说。”


    于是徐循之说了那魔族古籍上的复生之法。


    温露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双眸中拉满了血丝,嘴唇不住地颤抖:“你是说……你是说……”


    “对,”徐循之孤注一掷,终于图穷匕见,说出了那句疯狂而残忍的话,“需要‘十日胎’让他诞育子嗣,还需要……你剖心给他。”


    “可是你怎么知道……”温露白向后退了两步,并不是因为这个疯狂的想法而震惊或者恐惧,而是心底那个最深的秘密竟在这样的境况下被一个并不相干的人说了出来,他无法接受。


    “我看见了。”徐循之知道此刻他的话就像刀子一样刺向温露白,但他一点都没有犹豫,不带一丝悲悯,直接了当,甚至还笑了一下,有点讥嘲的意味:


    “那夜,哥哥被刑杖打到重伤不起,你来了景阳山,你在哥哥床边驻足良久,暗自落泪,亲吻他额头,我躲在暗处,都看见了。……我想堂堂月华仙尊不会对每个弟子都如此关怀吧?”


    “你……”温露白无话可说,他心里只有悔恨。


    “我不是什么好人,”徐循之冷冷地笑了下,原本秀气的面容因为激动而显得有点狰狞,“但你呢?月华仙尊,你是好人,但你是否太懦弱了?爱上自己的弟子,却不敢让他知道,这些年,你也过得很辛苦吧?”


    “我……”


    “现在也没空说这些了,”徐循之摆了摆手,似乎也觉得自己扯得太远了,“选择在你,你要是愿意一试,我便同你一起,你要是不愿……”


    徐循之忽然拔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挥剑斩向自己的左手,雪亮剑锋扫过,左手齐腕而断,鲜血激射而出——


    “不管你愿不愿意,”剧痛使冷汗瞬间湿透衣衫,徐循之咬紧牙关,颤声道,“这只手我都不要了,算我赔给哥哥的,至于我们之间其他的账,等我死了下去再和他清算。”


    温露白接下了那只断手,心中已然有了决定,或者说他根本从未犹豫过。


    如果一生一定要疯一次,那就是这次了,其实他早就该疯了。


    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火,终成燎原之势。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