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凭子上位的师尊》 1、死与生 恶灵谷,阴风呼啸,万鬼嚎哭。 月行之就要死了。 他身旁围绕着一圈恶灵,黑雾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在暗夜中不分彼此,只有血红眼眸和深渊巨口闪烁不停,其中一个用尖锐的声音催促:“这应该是只大妖,咱们趁热吃了吧,等会儿死了就不新鲜了。” 另一个凑近月行之奄奄一息的身体闻了闻:“等等,这人有点奇怪,让我再看看。” “除了妖气,他身上还有魔气。”恶灵边闻边说。 “……那也没什么,虽说有点不寻常,兄弟们也不是没见过,”众恶灵跃跃欲试,“不是说,魔族最喜欢吞吃妖丹,增进修为吗?” “对啊,这或许就是个吞吃了妖丹的魔族,所以他身上既有魔气又有妖气。” “别扯了,快吃吧,饿了。”一只恶灵已经把血盆大口对准了月行之的脖子。 “等等,”那闻来闻去的恶灵又开了口,很是疑惑,“可他身上……似乎还有仙气。” 这下众恶灵都沉默了。 片刻之后,一个胆大的说:“管他呢,既然死在恶灵谷,管他是仙是妖是魔,都是我们嘴里一块肉罢了。” “就是,吃了修仙的,还大补呢。” “他身上这么多窟窿,血都流干了,难道还能跳起来打我不成?” 恶灵们终于七嘴八舌说服了彼此,争先恐后扑了过来,实在急不可耐的,已经趴在月行之伤口上吸起血来。 就在这时—— 一道白衣身影,在浓黑雾气中飞掠而至,如黑夜长空划过一道闪电。没人能在重重封印的恶灵谷施展术法,但那人身上强大的威压,瞬间就将月行之身边围绕的恶灵重重弹开。 恶灵们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如同被烈日穿透的雾气一般,烟消云散了。 那道影子站在月行之身边,白色兜帽下的面容模糊不清,滴血的指尖微微颤抖。 少顷,他俯下身去,将一枚丸药硬推进月行之紧闭的牙关。 月行之静静躺在血泊中,毫无反应,但在他原本已经毫无波澜的脑海中,一个梦境正在缓缓成形。 月行之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小瞎子,虽然瞎了,身旁却一直有人悉心照顾,那人可能是个哑巴,从不说话,只是牵着他的手,带他吃饭睡觉、游玩散步,天气好的时候,就牵着他坐在院中晒太阳,下雨的时候,就牵他到窗边听听雨声。 就这样过了几十年,有一天,那人忽然在他手心里写:成婚可好? 月行之想不到成婚有什么不好,他早已习惯这人在他身边,再说一个瞎子一个哑巴,倒也十分般配。 他便点了点头。 然后就是洞房花烛,虽然看不见,月行之似乎也感觉到了身边铺天盖地喜气洋洋的红。 洞房的时候,那人很温柔,月行之摸了摸他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却摸到了一手冰凉凉的眼泪。 月行之很诧异:“怎么了?今晚你不高兴吗?” 那人自然是不回答的,只是停下动作,颤抖着,抚摸他的脸颊,亲吻他的额头。 极致的沉醉里,时间更加模糊,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放开了他,在他身边轻轻躺下,温暖的手摸了摸他的小腹。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只能隐约感觉到日升月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迷迷糊糊数到第十天,他清醒了些,摸到了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我……”他惊诧地说不出话,心想,这是……难道我怀了孩子?可我不是个男人吗? 惊恐之下,他四处乱摸,摸到那人熟悉的手和手里冰凉的匕首。 寒冰般的锋利刀锋,划过他的小腹,皮肉撕裂,热血横流,没有感觉到疼痛,但他知道,那人从他肚子里生生剖出来一个孩子! “你……!” 独属于恶灵谷的阴风尖啸再次响在耳畔,幻梦结束了。 这个梦太过真实了,他和那个人相伴的点滴,那些指甲划过面颊的触感,唇齿牵绊的柔软,肌肤相贴的温度……还有最后,肚子被剖开时荒谬与恐惧的感觉……都仿佛还烙印在他身上一样。 月行之很想伸手摸摸肚子验证一下,但他动不了了,五感飞速衰退,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想来可笑,他月行之,横行人界,妖魔共主,连天上的神,地下的鬼,路过都要少喘两口气,却在濒死之际,做了个春-梦,还生了个孩子? 或许是天道看他嚣张一世,却未尝情爱,替他可惜?最后给他补上? 月行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一个苦笑,我可真谢谢你了,天道。 “……笑什么?”忽然,耳侧传来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 “谁?……谁在那儿?”月行之看不见,也分辨不出那个声音,那声音是掩饰过的,但他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以他现在这垂死的惨状,他还能听见,还能说出一句话,已经是个奇迹了,“你要干什么?那个……梦……” 竟然有人进了恶灵谷,他在他身边多久了?又对他做了什么? 那人没有回答,一阵沉默之后,终于又用强压着颤抖的声音问:“你这一世,后悔过吗?” “……”月行之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了。 那人似有不甘:“这尘世中,你就没有一点牵绊?” 月行之自然没有回答他,但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身影,那身影端坐于高台之上,面目柔和,目光清亮,他的眼神向下俯视,世间万事万物,似乎都尽收眼底。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看见了。 但月行之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人,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不过都无所谓了,他是被九枚噬魂楔钉死的,肉身一死,魂魄即散,他与这世间,再无一丝关联。 干干净净,了无牵挂。 …… 七年转瞬即逝。 “呜呜——” 意识恢复的刹那,月行之隐约听到一声来自远方的婴儿啼哭,仿佛是上一世留在耳边的声响,终于被这一世的他听到了。 紧接着,他便感觉到胸口撕裂般的剧痛。 上一世被噬魂楔钉穿了胸口,难道这一世也能感觉到疼? 他朦朦胧胧睁开眼,往下一扫,惊得差点又死过去。 身边没有什么婴儿,但胸口确实是有个洞。 他现在所在的,是一具女子身体,确切的说,是一具女尸,白净高挺的胸脯上,一个恐怖血洞,鲜血还在汩汩流出。 好像是重生了,但这是什么开局啊。 还不如死了。【`xs.c`o`m 网】 2、找妖丹(一) 趁着还没死透,月行之赶紧探了探自己这具新身体,这是个狐妖,大概有两百年修为,按妖族年龄算,也就是个半大少年,胸口那个洞,是被人活剖了妖丹所致,而且这狐狸本该是只公狐狸。 他迅速封住心脉,止血调息,然后环顾四周,这是一间陈设简朴的小屋子,但却有些不合时宜的香艳装饰,比如床上这层层叠叠的红纱帐,还有旁边柜子上花纹繁复的香炉,迷香的余烬还在发出丝丝缕缕的青烟。 狐妖一族,有个邪门的修炼功法,可以靠吸取男子的正阳之气增进修为,所以狐妖变身美丽女子,勾引男人的故事时有发生。 月行之再看看这身体上凌乱的薄纱粉裙,还有脚腕上挂的银铃铛,心想这只狐狸,大概也是化为女身,勾搭了个男人,只不过没想到,这勾来的男人不是善类,倒把他反杀了,还夺走了他的妖丹。 狐狸惨,他也惨,先别管是怎么重生的,他可不能顶着这么个身体活着。 修为浅的妖,没了妖丹必死无疑,就算是他,勉强能撑下去,可没有妖丹,无法运转灵力,不能变回男身,也无自保之力,一个孱弱美丽的女妖,下场怕不是比死还要凄惨。 当务之急,得寻回那枚妖丹。 月行之叹了口气,闭目缓了片刻,才撑着这具脆弱的身体下了床,仔细洗了洗脸上身上的血迹,忍痛把伤口包扎了一下,又换了身干净的布衣,这才终于有了活过来的实感。 然后他就在这小屋里,翻箱倒柜,搜寻起来。 这里陈设虽简单,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应该是小狐狸的一处长期据点,混江湖的小妖,不可能不带点宝贝在身边。 果然,没过一会儿,月行之就找到了这小狐狸的乾坤囊,一叠符纸、一盒朱砂、几两碎银子、几件首饰,还有几个瓶瓶罐罐,月行之匆匆查看,认出了狐族特制的迷药和春-药——还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呢。 虽然这些都不是稀罕宝物,有的甚至还很上不得台面,但却都很实用,尤其那些符纸,月行之看过了,每张纸右下角都有梅花状的压痕,那是浮梅岛的标志,证明这些符纸产自浮梅岛,都是尚品好货。 搜罗完宝贝,可以走了。 临走时,月行之还默默念叨了两句,说小狐狸啊,这些东西我也不是白拿你的,这就给你报仇去。 他虽说是个大魔头,但也是个讲究的魔头。 这具身体和妖丹是可以互相感应的,要找到妖丹并不难,月行之带好乾坤囊,刚要开门,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并伴着匆匆的脚步声。 一个妇人急切道:“各位仙君,我这院子,昨天已经有官差来搜查过了,我这里的租客都是跟官府报备过了的,绝没有可疑人等。” 一个男子冷哼一声:“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官府是官府,仙门是仙门,近日平江城内妖魔作乱,那些个妖魔惯会伪装,就凭你们能识破吗?你说没有可疑之人就一定没有吗?” 那妇人还想辩解,另一个缓和些的声音道:“大嫂你也莫急,我们仙门弟子,也不想来叨扰普通百姓,可这城里最近接连发生孩童丢失的案子,恐是妖魔从中作乱,你也有所耳闻吧?” “对对,”妇人道,“听说过,好像已经丢了十几个小男孩儿了,而且这些孩子都丢得没头没尾无迹可寻,确实十分蹊跷。……难道这是又出了新的案子?” “大嫂也莫再多问了,”那温柔些的仙门弟子拱了拱手,继续道,“劳烦配合我们,开门查看便是。” 月行之从门缝往外窥探,正看见这几个人朝他这间屋子走了过来,那几个仙门弟子穿着墨蓝色、饰以微云逐月纹样的衣裳。 月行之认得,那是仙盟四大宗门之一——太阴宗的衣服,他也穿过的。 “惯会伪装的妖魔”,这说的可不就是他吗? 虽说他这个身体失了妖丹,几乎没有妖气,那他也不想刚一复生就和仙门正面撞上。 赶紧开溜,视为上策。 月行之赶在太阴宗弟子开门前一刻,打开后窗,翻了出去。 只可惜在街上还没走几步,又遇见太阴宗的其他弟子在挨门挨户查问探访。 太阴宗一向行事低调,这样声势浩大地搞事情,到底是什么情况? 大丈夫能屈能伸,惹不起就跑,月行之一闪身进了街角一家小吃铺子,躲开了仙门弟子的视线。 此时正值五月仲夏,傍晚时分,暑气渐消,落日余晖斜斜照进店门,来歇脚的镖师把刀拍在桌上,大马金刀坐下,大声要酒要肉,挑着担的农夫,把扁担落在店门口,只倚着门讨一碗茶喝,一只猫翘着尾巴趾高气昂地从店门口走过去了,喵呜声淹没在小店的熙熙攘攘里,烟火缭绕中,食客们都是普通百姓,边吃边聊,有的叹气有的笑,享受着一天中最舒适的一段光阴。 店小客多,小二一时来不及招呼,月行之就自顾自坐在角落里,微眯起双眼,出神地看着店里的人们,这可都是活人呐。 想不到他还能有再次活在人堆里的这一天,听着热闹的人声,感觉着太阳光照在皮肤上,竟有点痒,月行之摸了摸自己的手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上一辈他活得太累了,现在姑且不管他是怎么重生的,但既然又捡了条命,能再活一次也挺不错的,这一世他理当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这时,旁边一桌几个男人闲谈的声音飘了过来:“今日我好不容易休沐,又被抓回来办这个小儿失踪的案子,真是倒霉透了,上头也不看看,这是我们能办的案子吗?这妖魔鬼怪要是我们也能抓,还要仙门何用?” 月行之扭头一看,是三个穿着官差制服的人,围坐在一起,说话那人皱着眉头,一脸怨愁。 “仙门的人也在查啊,”他对面圆脸官差道,“你没见今天太阴山上的人倾巢而出吗?” 另外一个年长些的官差道:“我有个表兄,专门往太阴山上送菜的,据他所闻,这次丢的,就是太阴宗月华仙尊温露白的亲儿子,所以太阴山的人,才搞了这么大阵仗,到处找这位小公子呢。” 月行之正无聊地拿手指绕着自己这具女身的长头发玩儿,听到这里,差点手抖将那一绺头发揪了下来。 什么?!他那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尊,竟然有儿子了? 他重生的这个世界,和原来那个不是同一个吧? 这么大的八卦,必须抽空来听上一听,找妖丹的事都可以先往后稍稍。 月行之将衣裳领口往下拉了拉,露出锁骨以下一段雪白肌肤,再把袖口往上卷卷,玉臂纤细,皓腕如雪。 他飘飘然走到旁边,捡空位坐下,轻启朱唇:“几位大哥,我闲逛到此,不想掉了钱袋,又有些口渴,不知可否讨口茶喝?” 三个男人停下动作,看着他的眼睛都直了。 月行之虽然只穿着寻常布衣布裙,但这身体是狐妖化作的女子,美丽不可方物,又自带一股魅惑气息,凡人见了,不被迷住才是怪事。 那年长的官差先反应过来,殷勤地倒了杯茶递给他:“茶水自然随便喝,只要姑娘不嫌弃。” 月行之笑着接了,随意道:“我刚听几位官差大哥说起这城中孩童失踪的案子,我家里也有个小外甥,最近他爹娘把他关在家里,连学堂都不敢去了。” “你那外甥几岁了?”圆脸官差问道。 “有八岁了吧。”月行之随口胡编。 “那不要紧,”那一直苦着脸的官差也活过来了,眼巴巴望着他,“失踪的都是刚满七岁的男孩儿,而且生日都是在五月。” 月行之心下一惊,七年前的五月,他被仙盟设伏,诛杀于藏雪谷。 “也不尽然,”年长官差又道,“这刚刚失踪的月华仙尊的儿子,就不是五月生,我记得我那表哥说过,七年前,仙盟诛杀大魔头月行之,那一场大战中,月华仙尊身受重伤,之后一直不见踪影,直到第二年新年,他才回到太阴山,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这件事震动整个仙盟,所以他们记得都很清楚。” 月行之扬了扬眉毛,吃瓜终于吃到了自己身上,不过这瓜馊的,藏雪谷一战,温露白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月行之好奇道:“我听说这月华仙尊真就如天上明月一般,皎皎无尘,可望而不可即,是什么样的仙子,才能和这样的人物结连理、诞麟儿啊?” 年长官差摇了摇头:“这可就不知道了,莫说我们,仙门百家也无人知道那孩子的母亲是谁。” 圆脸官差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母亲是谁,那肯定也没有明媒正娶,那这孩子不就是个私生子吗?” 月行之:“……” 厉害了啊,师尊,七年不见,不但整出个孩子,还是个母不详的私生子啊。 苦脸官差听了,摆手示意他们别说了:“小点声吧,听说这事在仙门中都是大忌讳,我们更不要妄加议论了。”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了,月行之这才发现,他面前的盘子里,已经堆满了这三位官差边说话边给他夹的菜,人家一番好意,他也不好推辞,遂光明正大地蹭起饭来。 不管干啥都要先吃饱,要不一会儿打架都没力气。 吃了一会儿,那苦脸官差大约酒足饭饱,又忍不住没话找话孔雀开屏:“姑娘啊,看你年岁尚小,这大魔头月行之,你可听说过吗?” 月行之捧着心口,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哪个孩子没听过?传闻他青面獠牙,杀人无数。我小时候,但凡哭闹,父母就说再哭就让月行之将你抓走吃掉呢。” “杀人无数也许是真,但这青面獠牙肯定是假,我刚入官府办案时,曾远远望见过他本人,那般风姿卓绝,真不像魔王,倒像是个修仙的翩翩公子。” 月行之听了挺高兴,立刻两眼放光,做崇拜状:“大哥好生厉害,竟见过这传说中的人物。” 这个效果,官差十分满意,挺了挺胸脯,又道:“说来也奇怪,都说那月行之,统御妖魔,为祸人间,仙盟诛杀他,是为民除害,可我怎么觉得,他死后这些年,这妖魔一点没少啊,世上更不太平了呢。” 另两个官差似乎也有同感,不约而同点头。 月行之也跟着点头,他很欣慰,他为这人间太平做出的贡献,竟然得到了官方的认可。 三位官差,东拉西扯,聊了聊这些年平江城里妖魔作乱的案子,一直到天色黑透,这才散了。 临别时,大哥们表示要送月行之,月行之千恩万谢婉拒了,最后又被硬塞了一把匕首一捆绳索让他备着防身。 月行之收下官差大哥的心意,顺着身体与妖丹的感应,不疾不徐出城去了。【`xs.c`o`m 网】 3、找妖丹(二) 平江城,一条平江穿城而过,月行之便顺着这条大河出城,一直走进山里,随着身体与妖丹的感应越来越强,一股妖气也越来越盛,直到不远处山壁上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洞口,感应和妖气都达到了顶点。 月行之停下脚步,闭上眼睛,细细探了探,这洞里住的妖至少有个四五百年的修为了,直接打是打不过的。 月行之随手扯了片竹叶,纵身跳到了旁边的榕树上,在一根横溢而出的树枝上坐定,一条腿随意搭在树下,然后又摸出几张符纸,咬破指尖,飞快地画了几笔。 五月末,天上只有一弯残月,微风掠过树梢,暗夜下树影婆娑,月行之随意将竹叶置于唇边,吹奏出一段悠扬乐曲。 洞里的黑熊精正在睡觉,却在听见乐声的刹那就睁开了眼睛,那几乎是本能反应,因为他听见的,是那拥有绝对力量的妖魔共主——月行之的召唤曲——《千回》。 千回一响,妖魔俯首,趋而往之。 月行之死后七年,这首曲子从未响起。 倒不是别人不会吹,而是不敢吹。 月行之死后,原本就暗流汹涌的妖魔同盟分崩离析,仙盟四处围剿残余妖魔,妖魔各派系也是各立山头,互相攻击。 一片混乱之中,谁敢吹着月行之的召唤曲,替他招魂? 就算是他原来的忠实拥趸,没了他的庇护,也不得不小心行事,低调做人。 黑熊精诧异起身,最初的惊恐过后,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这曲子虽是《千回》,但远没有妖魔共主吹得那样充满压迫力,这深更半夜,到底哪个杂碎胆敢装神弄鬼,惹他清梦? 带着两个睡眼惺忪的小妖,黑熊精骂骂咧咧出了洞,走到树下抬头一看:“谁他奶奶敢……” 待他借着朦胧月色看清月行之,骂声随即变成一声惊叫划破夜空:“啊——!” 诈尸了啊!这不是白天他刚弄死的小狐狸精吗?! 《千回》乐声戛然而止,自树上闪下三道白光,三张定身符精准命中目标。 黑熊精连惊带吓,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定了个结结实实。 月行之轻巧地从树上跳下来,稳稳落地。 以他现在这个身体和力量,吹《千回》,吹不出真正的威力,但把这蠢妖精激出来是完全够了。 黑熊精又惊又气,目呲欲裂:“你你……你没死?!我掏了你的妖丹你竟没死?!” 月行之坦然道:“死了,又活了。” 黑熊精定了定神,冷笑道:“就凭你这点小伎俩,也想定住我?你等着……”说着就开始运转灵力,拼命挣动起来。 虽说受教于温露白门下时,符篆这一门课,月行之经常考第一,但是说到底也只是个符,不可能定住这大妖太久。 好在也不需要太久,月行之飞快抽出官差送他的匕首,只见寒光一闪,匕首瞬间没入熊精胸膛,紧接着他用力一拧,只听血肉翻搅的瘆人声响。 “啊啊啊……!”熊精痛得嗷嗷乱叫。 他这一叫,后面另两个被定住的小跟班也跟着嗷呜乱叫,震得树枝乱颤,落叶纷纷。 吵死了,月行之一手捂耳朵,一手直接伸进血肉模糊的胸腔翻找,这熊精吞掉小狐狸的妖丹还不到一天,与他自己的妖丹还没能融合。 月行之很快就抠出了一枚带着血的鲜红妖丹,妖丹熠熠闪光,仿佛红宝石一般璀璨。 虽然很嫌弃这黑熊精的血,但时间紧迫,管不了那么多了,月行之皱着眉头,将妖丹推进了自己胸腔处伤口中。 很疼,但他能忍,他感觉到妖丹先化后聚,在心腔归位,随后,随着心脏跳动,灵力顺着血液冲向四肢百骸,充盈整个身体,虽说这小狐狸修为不深,但胜在年轻身体好,正是修为竞进的时候,这蓬勃精纯的灵力,月行之还算满意。 正在这时,黑熊精终于挣脱定身符束缚,捂着胸口,飞退数步,一边破口大骂:“小骚狐狸,你抢回妖丹又能怎样?就凭你那点灵力,也想跟我一战?这回我不仅吞了你的妖丹,我连你一块吃了!” 月行之冷笑道:“蠢货。” 上一世他可是妖魔共主,打遍人界难逢敌手,一分灵力,也能使出八分的效果,不等黑熊精扑上来,月行之一掌推出,周围烟尘四起,鸟雀惊飞,黑熊精和他的两个喽啰直飞出数丈,砰砰砰落地砸出三个大坑。 月行之飞掠而至,两个小妖已经当场毙命现出原形,黑熊精则在土坑的血泊里垂死哀嚎,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月行之,神情竟有几分委屈。 清冷月光下,月行之抬手抹了抹溅上脸颊的血迹,居高临下望着黑熊精,慢声道:“我在时曾立下规矩,杀妖夺丹者,死。你今日为了妖丹同类相残,能得我亲手处置,也算是你的荣耀。” 黑熊精瞪大了眼睛:“你……你究竟是谁?” “是你至高无上的尊主。”月行之轻声吐出这几个字,在黑熊精惊恐的眼神中,一伸手,毫不费力地拧下了他的脑袋。 黑熊精的尸身,随即化成一只无头大熊。 月行之拎着大黑熊的脑袋,慢悠悠走到妖洞口。 来都来了,绝没有空着手走的道理,不淘点宝贝走,不符合他的作风。 这时,一个后知后觉的小妖从洞口冲了出来,但他一看月行之手里血淋淋的黑熊头,就吓得瘫软在地了。 “这洞里可有什么机关?”月行之人尽其用,淡淡问道。 小妖跪在地上语不成声,只一个劲磕头大叫“仙子饶命”,月行之心里很不是滋味:啧,没了他,妖族是真的不行了,要么蠢成那样,要么怂成这样。 这么废物,他杀都懒的杀,径自从那小妖身旁走过,又问了一句:“那你们这洞里可有什么宝贝吗?” “有……有有……”小妖终于找回声音,颤抖道,“有一群孩子。” 月行之:“……孩子?” 他朝小妖屁股上踹了一脚:“孩子算什么宝贝?” 小妖:“一个月前,一个千年大妖找到我们熊大王,让大王帮他找十八个五月生的七岁男孩儿,他要用来做祭品,并许诺事成之后给大王许多天材地宝。今晚,就是那大妖约好了来取孩子的日子……” “前面带路。”月行之又踹了他一脚,心说这误打误撞,竟碰到平江城丢的那些孩子了? 其实他本不想管这个闲事,但这里面可能有温露白的儿子,他忍不住好奇,而且这些被掳走的孩子,都生在七年前他死的那个月,怎么就这么巧,难道和他有关系? 再说了,不是还有天材地宝吗?去看看不亏。 小妖举了个火把,带着他进了黑熊洞,七拐八绕走到一处空地。 空地当中,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笼沉默地趴着。 里面的小孩儿可一点也不沉默,他们走过来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惊醒了这些惊恐交加的孩子们。 “呜呜呜……放我回家!” “啊啊啊啊,妖怪你不要过来!” “娘……娘,呜呜,我饿了我要回家……” 一个小孩哭,就很快有一群小孩跟着哭,呜呜啦啦的声音瞬间就充满了整个妖精洞。 月行之往后退了两步,他可应付不了这个场面,只觉得头痛。 倒是也有一个孩子没哭,不但没哭,还端端正正盘坐在笼子中央,这时才缓缓睁开眼睛。 月行之与他目光相接。 那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儿,粉雕玉砌,眉目精致,虽然身陷囹圄,尘土满身,但掩饰不住他浑然天成的贵气,有种超脱年龄的成竹在胸。 孩子看着她,似乎有些懵懂,试探着叫了一声:“娘亲?” 月行之:“……?” 他扶额道:“……有话好好说,别随便叫人家‘娘’,把我都叫老了。” 小孩:“……”他又定定看了月行之片刻,目光暗了暗,“这位姐姐不要介意,我刚睡醒说梦话而已。” 月行之环抱双臂看着他,要说路上他还对官差说的话有些怀疑,但看见这张脸,他就毫无疑问了。 眼前活脱脱这就是个小温露白,不仅相貌,这作派也颇有月华仙尊之风。 眼见为实。温露白有孩子了,男孩儿,六岁多,活的,亲生的。 月行之沉默片刻,压下复杂的心绪,终于呼了口气:“孩子们,都别哭了,我是来救你们的,但现在深更半夜,这荒郊野岭也不安全,等到天明,我就放你们出来,送你们回家。” 孩子们哭得更大声了。 在一片哭喊声中,小温露白皱了皱眉头:“你真是来救我们的?就你一个修为浅薄的小妖?” 月行之:“……”说话不要这么直接啊,小朋友。 “那我不救你?等天亮别人走了,你自己在笼子里玩儿吧。” “确实不需要你救,”男孩儿淡定道,“我就是来救他们的,但现在不能走,要等到那幕后的大妖现身,我才好一网打尽。” 月行之:“……” 这……这孩子真六岁?即便是温露白的种,这也太逆天了点,这孩子的娘亲到底何方神圣啊? “你这么厉害,你爹知道吗?”月行之问。 终于,孩子脸上露出一丝慌乱,他反问:“你认识我爹?” 还没等月行之回答,孩子目光一沉,望向月行之身后:“有人来了!你先躲起来。” 月行之也察觉了,来人没有掩饰自己的气息,是只千年大妖。 月行之转过身,将长发掠去身后,直视着那人从阴影中一步步走来。 雪亮剑光乍现,在一片孩童的哭声和惊呼声中,一柄长剑抵在月行之脖颈旁。 “你是什么人?!”来人一身黑衣,身量颇高,肤色偏黑,算是个英挺俊朗的青年,但此刻面容紧绷到有些僵硬,看着有股恶狠狠的杀气,可以立即吓哭一群小孩儿。 月行之心里叹口气,刚重生,先是遇到故人的崽子,现在又遇到老部下了,老部下还拿剑架他脖子上。 来的这位千年大妖,正是他统御妖魔两族时,最忠心耿耿的手下——左护法大人“乌云豹”玄狸。 看来让黑熊精绑来十八个小男孩的幕后黑手,就是他了。 “我是谁还重要吗?”月行之苦笑道,“倒是你,你掳来这些孩子干什么?” 玄狸拧眉,猜测道:“你是这黑熊精的手下?我要这些孩子干什么,你主子尚且不敢问,还轮到你多嘴多舌了?!快把笼子打开!” “……确实,我现在不该问。”月行之摊了摊手,“你还是先想想要怎么全身而退吧。” 话音未落,身后笼中,小温露白敛气凝神,并指一划,一道青光如同刀锋,将面前精铁铸造的笼子撕开了一个裂口:“你们呆在笼子里别动!看我捉了这妖怪!” 其他小孩儿连哭带叫,在笼子后方角落中挤作一团。 虽然惊变在意料之外,但玄狸反应很快,立刻挥剑将月行之扫开,正面对上笼中的男孩儿。 一个是故人之子,一个是亲随旧部,什么都还没弄清楚,月行之怎么能让他们打起来,而且以月行之的判断,那孩子就算天赋再高,也绝无可能在玄狸面前讨到便宜。 他师尊温露白,万年石头开花,好不容易有个儿子,总不能就这么折在他眼前。 月行之站在两人中间,刚要出招阻止—— 突然,从洞口方向,掠进一道白影,伴随着让月行之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 温露白身上温润醇厚的仙气,月行之绝不会认错,但此刻他带着的蓬勃杀意,如暴风疾雨,月行之从未感受过。 糟了!是温露白来找孩子了,玄狸作为罪魁祸首,怕是要小命不保。 月行之心中一震,电光石火间,他只来得及朝着玄狸飞速掷出一张护心符—— 但护心符那点微渺的光芒,很快就湮灭在温露白手中凝晖剑盛大的光芒之下。【`xs.c`o`m 网】 4、小花筑(一) “果然是你,玄狸,你找死。” 凝晖剑的光芒将阴暗的洞穴照得雪亮,温露白根本不给玄狸任何辩解或者抵挡的机会,凝晖剑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万道璀璨银光,朝着玄狸呼啸而去。 温露白竟然一出手就是杀招——新月沉。 月华仙尊温露白,那可是当之无愧仙门第一人,这世间,没人能在“新月沉”下生还,即便月行之画的护心符,能抢下一缕残魂就不错了。 玄狸在一片银光中瞪大了眼睛,惊呼还未出口,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随后化出原形——一只通体纯黑的大猫。 虽然新月沉是定点杀招,只杀一人,但月行之为抢残魂离得太近,也惨被这杀招的余威波及,死倒不至于,但重伤之下,人形难以维持,吐了口血,化成了一只火红的小狐狸。 “爹!”小温露白从铁笼破口飞奔而出,跑了两步似乎又想起什么,顿住脚步不敢上前了。 温露白深吸一口气,上前拉着孩子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冷冷道:“温暖,你真是出息了啊。等回了太阴山再跟你算账。” 温露白拉着温暖的手,低头看地上的黑猫尸体,月行之本来想趁乱溜走,但他受了伤,一时半会动不了,此刻只好装死,在地上蜷成一团一动不动。 他现在是个小狐狸精,出现在黑熊精的洞里,多半会被当成小喽啰,只要装死,温露白也不会揪着他不放。 他眯着眼睛,偷偷往外暼,就见温露白的靴子在自己眼前一晃,随后是一只素白的手,修长手指在玄狸的尸身上翻找片刻,捏出半张残破的符纸。 月行之心里一紧,那是他最后关头,弹到玄狸身上的护心符残片。 月行之不敢抬头,他不知道温露白捡起符纸之后在干什么,他只能听见温露白沉默片刻,声音竟微有些不稳:“这小狐狸是怎么回事?我刚进来时,看见他在玄狸身边,不是玄狸的随从吗?” “我也不知道,”温暖挠挠头道,“这个小狐狸是比这大黑猫先来的,还说是来救我们的。……但我觉得她也很可疑。” 又是一阵沉默。月行之看不到两人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气氛相当凝重。 “爹,你怎么了?”是温暖有些犹疑的声音。 “无事。既然此事还有疑点,那就把这小狐狸一并带回太阴山吧。”温露白终于答道。 “那这些小孩儿呢?”温暖又问。 要说还得是月华仙尊,刚刚他进洞来出杀招的一瞬间,竟还先甩了一道法咒让笼子里哭闹不停的小崽子们全睡过去了,应该是怕孩子们看见杀人现场留下什么阴影吧。 细节彰显大爱啊,月行之想。 “我会安排人过来送他们回家,”温露白拍了下儿子的小脑袋,“你就不用操心了。” 话音落地,月行之感觉后脖颈一紧,随后身体悬空,是温露白把他提了起来。 “走吧,回家。”温露白说着,一手抱狐狸,一手拉温暖,向洞外走去。 月行之:“……”这正是冤家路窄,不过他现在后脖子都在人家手里了,又能有什么办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就是太阴山吗,谁怕谁啊,又不是没去过。 月行之被温露白拢在怀里,随后感觉一阵温暖柔和的灵力笼罩全身,他身上的伤痛瞬间就去了大半,只觉得舒服得想睡觉,他不自觉地往温露白怀里又拱了拱,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栀子花的香气,竟真的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只听温暖问道:“爹,小狐狸受伤了吗?” “嗯,没事,”温露白淡淡道,“我不会让他死的。”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月行之再次醒来,是趴在温露白大腿上的,他抬头,看见温露白一手拿着针线,一手拿着块青色布料,像是在给孩子缝制新衣。 看那动作娴熟,针脚细密,甚至还知道把针尖在头皮上擦两下,——像是很熟练的样子。 月行之如果是人形的话,此时应该惊讶得下巴都掉地上了。 这还是他那位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点凡尘俗物的师尊吗? 他刚一动,温露白的手就伸了过来,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摩挲,温声道:“还疼吗?” 月行之捡起那想象中掉地上的下巴,抖了抖耳朵,摇了摇头。 他的外伤已经没有大碍,但新月沉毕竟威力巨大,他元气大伤,想完全恢复人形怕是还要养些天的,但好在他现在意识清醒,也能说话。 “饿不饿?”一只香气扑鼻的鸡腿递了过来,月行之吸着鼻子闻了闻,他这个虚弱的小狐狸身体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马上毫不客气地凑上去,就着温露白的手啃了起来。 啃到最后,温热的舌头不小心舔到温露白的手指,月行之心里猛地跳了一下。 他这位师尊,一向不喜欢旁人的亲近,若不是顶着这个小动物的身体,月行之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和他贴得这么近。 他刚才竟然还舔了他的手指,这怕不是僭越了吧,罪过罪过。 没想到,温露白不仅没有嫌弃躲避,反而就势将那根被舔湿的手指,在他脸侧绒毛上蹭了蹭擦干净,这动作仿佛不经意间的,十分自然。 月行之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他抬起头,愣愣地望着温露白,温露白神色坦然地与他对视。 月行之只好偏开目光,心想,看来一段感情、一个孩子果然可以改变一个男人。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自在,反正他也吃饱喝足了,就从温露白大腿上跳了下来,蹲坐在地上,四下观看。 这是温露白在太阴山小花筑的卧房,陈设素净简单,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与多年前月行之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一丝变化。 温露白专注于手里的活计,不说话也不看他,倒是对他这个来路不明的妖物很放心。 既然如此,月行之就拉回目光盯着温露白看,索性看个够,反正这张脸还挺好看的,“仙门第一人”可不仅指法力无边,还包括他这张俊脸。话说小花筑没有变化,但温露白还是有些变化的,倒不是容颜,到了月华仙尊这个境界,岁月已经不能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了,但岁月不能,伤病、疲倦、心力交瘁还能,月行之盯着温露白眼下的青黑和消瘦微凹的脸颊,还有他不经意间就锁起来的眉头,心想姓温的这些年怎么过的?养个孩子这么费爹吗? 看吧,孩子确实是能改变一个男人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房间设了禁制,没有温露白的允许,他也出不去,只能在这里干瞪着温露白,再俊的脸一直看着也变味了,还是月行之先受不了这尴尬的沉默,开口道:“仙尊,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温露白这才抬头看他:“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那月行之可就说了:“仙尊,我本是一个散居小妖,四处游历,跟那黑熊精有些过节,我昨晚是去找他寻仇,正巧撞见贵公子被困在妖洞中,原本是想顺便施以援手,没想到……” “没想到又遇见了另一只大妖和我?”温露白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对啊,”月行之脸不红心不跳,“那只黑猫肯定是黑熊精的同伙,幸亏仙尊及时赶到,将他杀了,至于我嘛,仙尊是误伤了我,我不怪仙尊。” 温露白:“……” 他盯着月行之那双狡黠的狐狸眼睛看了片刻,将一张碎纸片掷到他面前:“这护心符可是出自你的手笔?” 月行之用爪子扒拉了一下那纸片,一张符纸就剩下这么一个角了,也就是温露白这种大佬还能看出来这是张护心符,他坚定摇头:“不是。从未见过。哪里来的?” 温露白:“那黑猫尸身上发现的。” 月行之摸了摸鼻子:“那或许是他带着防身的吧。” 温露白又盯了他片刻,未置可否,转而说道:“无论如何,你被我误伤,我有责任,你便在太阴山治伤,待痊愈之后,再做打算吧。”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而且温露白的语气,不是和他商量,是决定了告诉他一声,容不得他拒绝。 月行之也不会拒绝,虽然他一个魔头并不想留在仙门,尤其是太阴山,但他现在还不能走,他在黑熊精洞中,好不容易用护心符抢下玄狸一缕残魂,现在他得在小花筑找件宝贝,把这缕残魂安养起来。 而且他现在灵力不足还有伤在身,又是个藏着大秘密的微末小妖,还有比太阴山更适合他藏身疗养的地方吗? “那可太好了。”月行之两眼放光,这兴奋之情倒也不全是作伪,“早就听闻太阴山是仙灵宝地,想不到我一个低阶小妖,还能有机缘来到这里,那要治我的伤,是不是还得用些天材地宝啊?” 温露白嘴角抹出一丝笑:“……自然。” 月行之满意地点点头,抬起两只前爪对着温露白拜了一拜:“多谢仙尊。” 他话音刚落,就觉得眼前一花,一抹金影闪过,继而落在他脖颈间。 他用爪子扒拉了一下,勉强看清那是一个金质项圈,饰有“微云逐月”纹样,做工精致,中间镶嵌一块玉牌,上面赫然刻着一个字“温”——是温露白的字迹。 月行之:“……?” 温露白淡淡解释道:“你一只狐妖,在太阴山行走多有不便,戴着这个项圈,没人敢欺负你。” 月行之:“……” 在仙族,这种项圈一般是戴在灵宠或者小娃娃身上的,既是名牌,又是护身符,高端一点的还有定位功能,让堂堂妖魔共主戴这玩意儿,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但温露白的做法无可厚非,一个外来的狐妖,戴个项圈监视一下不是很合理吗?更何况月华仙尊说的是为了保护他,已经给足他面子了。 行吧,同样是很合理的说法,同样不容拒绝,那他只能收下了。 他转了转脖子,项圈碰触到他的皮毛,那东西虽是金玉质地,却散发微微暖意,还有淡淡的栀子花香味。 “多谢仙尊。”月行之只好再次道谢,随后便没了话说。 沉默的时间一长,月行之又浑身不自在起来,只好没话找话:“仙尊,怎么不见你那位小公子了?” 温露白闭了下眼睛,扶额道:“我罚他在廊下跪着。” 月行之:“……” 温露白仿佛自言自语:“这孩子真是不省心,私自跑下山去玩儿,撞见同伴被掳走,竟也不知会一声,自己就去了黑熊洞……” 原来是这样,难怪其他被抓走的小孩子都是五月生,只有温暖是来年正月生的,他根本不是被抓走,而是主动见义勇为去了。 月行之:“小公子年纪虽小,但不畏奸邪、正直勇敢,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温露白冷哼了一声:“他哪里是那大猫妖的对手,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实在是太鲁莽了……” 月行之眼神微动,话都说到这里了,再多说一句也无妨:“仙尊不必担忧,公子毕竟还小,只要有您与夫人精心教导,日后必成大器。” 温露白抬眸直望进小狐狸的眼底,似乎从他眼睛里看到另一个灵魂,轻声道:“我没有夫人,温暖也没有娘亲。” 这话说的,难道那位神秘的孩子他娘……抛夫弃子跑了?亦或是死了? 月行之顿了顿,低下头道:“是我失言,冒犯仙尊了。” 这下温露白不说话了,月行之也不好再说什么,尴尬片刻后,他转身朝门外张望,温露白会意,挥了挥手:“出去转转吧,就在小花筑里,不要满山乱跑。” 月行之松了口气,跑到屋外,果然见温暖在廊下跪着,双手高举过头,举着一把墨色的戒尺。 一看见那戒尺,月行之心里“嘶”了一声,不由自主觉得手心疼,不由得想起他少年时,在这小花筑做温露白入室弟子的那三年,他也是挨过这戒尺的。 月行之见温暖紧咬牙关,手臂微微发着抖,一股惺惺相惜的同情涌上心头,这孩子虽说太莽撞了也确实该罚,但他从小没有娘亲,也怪可怜的。 若是他的亲娘看见孩子在这冷冰冰的地砖上罚跪,要心疼死了吧?【`xs.c`o`m 网】 5、小花筑(二) 月行之又跳回屋里,绕着温露白转了两圈,摇了摇尾巴:“仙尊,我见天上飘着几朵乌云,山里也起了风,怕是很快就有风雨来了,小公子还在外面,别着凉了……” 温露白眼神闪烁,终于轻叹一声,起了身,走到门前对温暖说:“看在你已经知错的份上,这次就小惩大诫,下次断不可自作主张,自大逞强。起来吧。” 温暖还想辩解,但看了看温露白认真的神色,终是没敢说,朝月行之挤了挤眼睛,丢下一句:“谢了”,便站起身想跑。 温露白却又叫住了他,吩咐道:“去把那只黑猫的尸身埋了,就埋在我的菜园里,正好做肥料。” 温暖“哦”了一声,不太情愿地去干活了。 那只黑猫,当然就是在黑熊洞中被温露白一招击杀的玄狸,月行之不知道温露白为什么要把他的尸体带回来,难道就为了做菜肥?千年大妖的尸身用起来格外称心吗? 他跟在温暖身后,见小孩儿在墙角捡了大黑猫的尸身,又拿了把铲子,走到菜园里。 这片菜园以前是没有的。 温露白这小花筑面积挺大,但房间并不多,正北边是温露白自己的厅堂、卧房、书房,东西两厢还各有两间卧房,是入室弟子们住的,另外还有小厨房、杂物间和一间放神兵仙宝的藏宝阁。 小花筑如其名,种满了各式花草树木,树荫下还有大片青草地,是给弟子们练剑用的。而现在,在花园一角被单独辟出来树了篱笆,里面种了各色新鲜蔬菜。此时正是仲夏时分,黄瓜、茄子、小青菜一应长得欣欣向荣,一看就是被精心对待的。 温暖很快用铲子刨了个不大不小的坑,把玄狸的尸体放进去了。 月行之突然出声问道:“你可知道这猫妖是谁?” 温暖一边铲土埋尸一边道:“我问了爹,爹只说这是只修行千年的大妖,只可惜脑子不太行,净干些找死的蠢事。” 月行之:“……”以前竟不知道温露白嘴这么毒,死妖都不放过。 “然后我又问他,为什么直接把这只大妖杀了?也不带回来审问一下。” 月行之追问道:“他怎么说?” 温暖填平了土,站起来拍了拍手,回头望向月行之,忿忿道:“他让我去廊下跪着,反思自己的错误。” 看来是得不到答案了,月行之想不明白,以温露白的作风,不问缘由出手便杀是很奇怪的。 “或许……”他尝试解释给温暖,也是在说服自己,“因为你被绑架了,他担心你的安危,所以一击必杀,不留余地。” 温暖摊摊手,漂亮的小脸上满是不屑:“他就是不相信我,总觉得我还是个小毛孩子。” 说完他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问月行之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玩儿。 月行之摇头,对这位年方六岁的小英雄道:“不了不了,仙尊让我好好养伤,别到处乱跑。” 温暖便不再管他,蹦蹦跳跳跑远了。 月行之望着他远去的小小背影,心中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虎毒尚且不食子,无论仙、凡、妖、魔,族群不同,但爱子之心都是一样的,而且爱屋及乌,即便是异族相争,残害妇孺也是最令人不齿的行径。 他虽是个杀人无数的魔头,但自认还是有点人性的。 当年,他统御妖魔时,也一直三令五申,不可伤害凡人,不可祸及妇孺,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倒是玄狸,一直跟在他身边,受他熏陶多年,绝不是穷凶极恶之徒,绑这些小孩儿当祭品?他到底要干什么? 温露白作为仙道宗师,杀一个意欲残害儿童的大妖,实属合情合理,月行之对此无话可说,但玄狸好歹跟随他多年,是忠心耿耿的部下,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不能不管。 月行之又看了一眼玄狸的埋尸之地,心想这大黑猫遇见温露白算他倒霉,但碰巧又遇到重生归来的他,还跟着他一起来了小花筑,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一缕残魂,原形尸身,加上小花筑无数宝物,月行之有信心复活玄狸,只等天黑行动。 但天黑之前就很无聊了,月行之左右无事可做,就拖着大尾巴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栀子花开正当其时,满院子的纯白小花,四处散播清甜的香气,这香味月行之很熟悉,熟悉到让他沉浸其中,想起往事。 仙族四大宗门各有所长,太阴宗博采众家,尤擅授业育人,素有“仙盟大学”之称,温露白除了有尊号“月华仙尊”,还有个别称叫“众师之师”,他直接、间接教过的弟子数不胜数,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 不过要做他的入室弟子也不容易,每三年,太阴宗都会通过大比,选出最优秀的弟子入小花筑修习,另外,各大宗门世家也会选派嫡系传人拜入温露白门下,受教数月到数年不等。 当今仙门百家,一大半家主、宗师,都要叫温露白一声“师尊”,他虽从未做过仙盟盟主,但受万人敬仰,威望无人可及。 月行之也不姓月,他原本姓徐,是四大宗门之——景阳宗徐家的大公子,因为出生在月圆之夜,所以母亲给他取了“阿月”作为乳名。他父亲是当年的仙盟盟主,母亲也出身仙门望族,他天赋绝佳,放眼整个仙族,也是无双的天之骄子。 外人眼里他骄傲飞扬、风光无限,不过他自己知道,他在景阳山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作为继承人,要求高规矩严,每天除了修炼就是修炼,而且父亲冰冷严厉,母亲多病阴郁,有个异母弟弟,也不算亲近,师兄弟们碍着父亲的威严,也不敢带着他玩儿,唯一亲密的,倒是那个从小陪着他长大的妖奴。 直到十四岁的时候,他被送到太阴宗,拜入温露白门下,日子才变得有了色彩。 当时跟他一起受教的,还有太阴宗前老宗主的独生子袁思齐,和同是四大宗门之一的浮梅岛的少爷——莫知难。 当年,他们三个少年,在这样的仲夏时分,在满院蝉鸣和栀子花香里,在温露白的注视下,一起练剑、一起摆阵、一起画符,一起偷偷商量着怎么偷溜下山,又因为偷溜下山被发现而在廊下罚跪……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不过往事终已随风散去,也不知道曾经的故人,如今怎样了。 月行之转来转去,已经从地面跃上了屋脊,正想到故人,就见下面一个熟悉的人影,穿过竹林和□□,正朝小花筑院门走来,正是他刚刚回忆里的大师兄——袁思齐。 袁思齐是太阴宗老宗主老来得子,他还没几岁,老宗主和宗主夫人就先后故去了,那之后,温露白代行宗主之职,一手将他带大,为师为父。 月行之注意到,袁思齐现在已经穿上了太阴宗宗主的服饰,看来这些年间,他已经独当一面,接掌太阴宗了。 月行之还想多看他大师兄几眼,没料到,大师兄倒是先看到了他,手指一点,就把他从屋顶掀翻了下来—— “何方妖物?!”袁思齐喝道,“胆敢在小花筑撒野?” 多年不见,都当了宗主了,怎么还是这么憨憨,月行之无语,他飞速在空中调整姿态,落地瞬间就往小花筑院门里窜,袁思齐紧追着他跨进小花筑。 月行之一抬头,见温露白不知何时已经从屋里出来,正在菜园里浇水,他赶紧冲了过去,跑得太快以至于身形都化成了一条红影,温露白伸手一捞,将他捞起来抱在了怀里。 “师尊!”袁思齐急道,“我发现了一只狐妖……” “是这只吗?”温露白朝他举了举手里的月行之,淡定道,“我去寻阿暖,回来时在山里发现一只受伤的小狐狸,阿暖喜欢,就带回来给他做灵宠了。” 月行之靠在温露白怀里,能感受到他沉缓的心跳,再抬头看了看温露白,正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随着说话一起一伏的,素白的面容上毫无半点心虚的痕迹。 以前可从没有发现过,原来温露白说起慌来脸不红心不跳,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也幸亏温露白这样说,要不依袁思齐那认死理的脾气,知道他出现在妖洞里,且形迹可疑,一定会把他扒层皮查个底掉的。 袁思齐听了这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太阴宗作为仙门正派中的表率,一向倡导的是“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有教无类”,明令禁止收妖奴,也不鼓励豢养灵宠,但说到底灵宠与妖奴不同,只是还未化形的妖,倒也没有哪条门规明确禁止,更何况这又是温露白亲自带回来的,他心里有话也不好说什么。 “你来找我何事?”温露白手头浇菜不停,没有再看袁思齐。 “师尊,”袁思齐这才行过礼,正经回话,“莫盟主传来手札,说听闻阿暖遇险,很是担心,来信问候师尊与阿暖,还说等师尊休息好了,盼着能给他回信,讲讲此次下山的情况。” 温露白淡淡瞥了一眼袁思齐拿在手上的书信,这封信没有寄到他手上,而是寄给了太阴宗宗主,并且用的是仙盟盟主专用的火漆印章,想必不只为这一件事情。 “倒是劳他挂心了,”温露白弯下腰,仔细观察他种的黄瓜,小黄瓜顶花带刺,沾了水珠越发绿油油的发着光,“他还说了什么?” 袁思齐蹙起眉头:“信上还说,最近谣言四起,说月行之回来了,恐妖魔趁机作乱,要各宗门加强戒备,严查可疑人等。” 温露白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而此时月行之本人,调整了一下姿势,更加舒服地窝在温露白怀中。 莫盟主?看来这盟主之位已经传到浮梅岛莫家了?就是那莫家家大业大子孙众多,不知如今这个盟主到底是哪一个。 月行之也看见了那信封上的火漆印章,心想,不管这盟主是哪一个,这派头倒是挺大,消息也很灵通,昨夜温露白刚带着温暖回来,今日盟主手札就来问候了,这是问候吗?还让温露白给他回信讲述事情经过,这是盟主令吧? 也就是师尊脾气好,要是他,什么仙盟盟主,信早给他撕了。 “还有什么事?”温露白见袁思齐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又问。 袁思齐有些犹豫:“今年簪缨会定在七月初八,筹备得都很顺利……您,您这次,还是不收徒吗?自从有了阿暖,您除了在大课堂上指点一二,已多年未收入室弟子了,门内弟子多有失望,各大宗门世家,也快把我的门槛踏烂了。” 簪缨会就是太阴宗三年一度的大考,门内拔得头筹的弟子,就可以入小花筑跟在温露白身边修行,其他崭露头角的弟子,也可以拜入其他宗师长老门下。太阴宗是“仙盟大学”,除了本门弟子,还有大量各大门派送来游学的弟子,这些学生虽然不能在太阴宗拜师,但也可以参与簪缨会的比试排名,太阴宗会广邀这些门派的前辈前来观战,所以簪缨会不仅仅是太阴宗的大考,也是三年一度的仙门盛会,是各大宗门比拼露脸的机会。 温露白将月行之放在肩头,腾出两只手侍弄花草,自嘲笑道:“我这几年,时常觉得身体倦怠,精力不济,勉强收徒,也怕是误人子弟,……不过总要给众仙门一个交代,不如这次簪缨会,就不要论什么门派身份,不管是谁,只要拔得头筹,我就收他为我的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袁思齐那眉头是舒展不开了,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师尊……” 温露白咳了两声,收起了笑容,似是累了:“不必多言,你自去安排吧。” 袁思齐最终还是忍不住:“师尊,这些年来,您的身体一直不好,近日看着更显憔悴了,这不能再……” 温露白摆摆手道:“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不必担忧,回去忙吧。” 袁思齐只得闭了嘴,行礼告退了。 月行之蹲在温露白肩上,扭过头再次观察他,这次不仅能看见他脸上的憔悴和倦意,还能看出他的身形,是比从前更单薄了,那肩膀和锁骨,嶙峋得让人心疼。 听袁思齐话里的意思,温露白这样,不是一年两年了,堂堂一个大宗师,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就算独自一人养了个孩子,也不至于把自己消耗成这样吧。 不过月行之只是一只“灵宠”,“主人”的身体还轮不到他来关心,他现在比较关心的,还是他那生死之间的老部下。 终于到了夜里,月行之在外面转悠够了,回房里吃了温露白给他准备的大餐,抹了抹嘴正准备走,一直在打坐入定的温露白忽然睁开了眼睛。 “去干什么?”摇曳烛火下,温露白望过来的目光并不严厉,但奈何月行之自己心虚,干笑了两声:“呃……我吃撑了,出去消消食。” “是吗?”温露白不动声色,看不出是允许还是不允许。 “真的。”月行之只好过来,摇着尾巴绕着温露白走了两圈,打了个小小的嗝,又四脚朝天地躺下,露出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伸爪摸了两下,“你看,肚子有这么大。” 温露白牵了牵唇角,似笑非笑,他挥了挥手,终于放他走了:“天黑小心,别迷路了。” 月行之赶紧溜了,小心翼翼地溜达了几圈,才拿出他从小狐狸那里继承的乾坤囊,从中抽了符纸和朱砂,用狐狸爪子勉强画了张隐身符。 虽说狐狸爪子用着不顺手,但他对自己的独家隐身符还是很有信心的,用了这张符,就算是温露白的项圈,也不可能追踪到他的行迹。 隐身之后,又谨慎地溜达了几圈,他才终于去菜园挖了玄狸的尸体,费力地拖到了小花筑藏宝阁的门前。【`xs.c`o`m 网】 6、小花筑(三) 说是藏宝阁,其实不过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库房,也没设什么了不得的封印禁制,毕竟“小花筑”这三个字就是最好的禁制了,谁疯了敢来温露白的地界上偷东西? 而且太阴山的奇珍异宝多得是,温露白对这些身外之物又一向很无所谓,所以他的宝贝,就很随意地堆在藏宝阁的架子上。 门倒是象征性的上了锁的,不过难不倒一只狐狸,月行之找了个洞就钻进去了,他先把玄狸的尸体扔进了墙角一具冰柜中——那是北极冰渊万年寒冰所制,用来长期存放一些珍贵的仙草灵药,可保万年不朽。 然后他在置物架间徘徊几圈,终于找到搁在角落里那一只灰不溜秋的寄魂瓶。 内有玄机,可以养魂。 不管仙凡妖魔,死后魂魄归于冥界,投胎转世,极少数化为厉鬼恶灵,徘徊世间。只有少数非常厉害的杀招和手段,才能使魂魄完全湮灭,不入轮回。 这其中最厉害最残忍的,就是当年仙盟用来对付月行之的噬魂楔。 一枚噬魂楔就足以让人身魂俱灭,仙盟那帮人生怕月行之被灭得不够彻底,生生在他身上钉了九枚。 所以他现在居然还能重生,实在是令人费解。 至于他濒死之际的那个梦,那个孩子……还有他身边的那个人……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只不过是他意识模糊时的一个幻影罢了。 月行之收住胡思乱想,从乾坤囊取出玄狸那一缕残魂,指尖微弱的白光丝丝缕缕,没入寄魂瓶中去了。 不出意外的话,七七四十九天,这缕魂魄就能恢复个七七八八了。 月行之把寄魂瓶放回了原处,这瓶子安安分分呆在这角落里许多年了,放在这里可比他拿走藏起来更安全。 他做完这些,又从小洞钻出来,撕掉隐身符,光明正大回房了。 温露白还端坐在蒲团上,好像从未动过,月行之凑过去仰头看,那人眼都没睁,自然而然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去了这么久?” 月行之用鼻尖蹭了蹭他的手,瞎话脱口而出:“呃,仙尊你这豪宅这么大,我还真有点迷路……夜深了,你还不睡吗?” 温露白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他站起身,把月行之团了团抱在怀里,径自走到隔壁温暖的卧房——这是从温露白的卧房隔出来的一个小间。 “好说。”温露白一边说一边将他扔在了温暖的床上,“给你找个识路的人。” 温暖迷迷糊糊醒来,看见天降小狐狸,揉着眼睛一脸茫然道:“爹,这是要干什么?” 温露白随意脱下外袍挂在一边:“这小狐狸要在太阴山养伤,期间不能没人看护管教,你且收了他做灵宠吧,你到哪里都带上他,莫要叫他乱跑。” 温暖低头看了看月行之,月行之正盘成一个圆球,靠在他腿边,松软的棕红色大尾巴盖在身上,一双黑亮的狐狸眼闪闪发光。没有小孩子不喜欢毛茸茸,他爹允许他养灵宠,他高兴还来不及,不过……他看着温露白脱完衣服顺势坐在了他床沿上,小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养狐狸这事好说,但你这是要睡在我床上吗?你不是说我满六岁了,长大了,就不再陪我睡了吗?” 温露白摸了摸他的头,语气称得上温柔:“昨夜我听你半夜梦呓,睡得不安稳,是不是做噩梦了?在那黑熊洞里吓着了?” 温暖心说,我去了妖精洞,该害怕的是妖精,我怎么会吓着,但他还来不及反驳,温露白就无比熟练地掀被子躺了下来,顺手把温暖揽在怀里:“今晚我陪你睡吧。” 温暖最近确实睡得不安稳,跟温露白分床睡也不过几个月而已,现在亲爹主动陪睡,小孩何乐不为。 “好呀。”温暖嘻嘻笑了两声,乖乖地躺下闭上了眼睛,还不忘把月行之按在了自己手边,说着,“别跑哦,你现在是我的灵宠,应该和我睡在一起。” 月行之也没想跑,虽说睡在温露白身边挺诡异的,但是经过这漫长的一天,他已经发现,只要他在温露白身边,就会神清气爽,通体舒畅,虽然还无法变回人形,但那点伤痛已经不足挂齿,而且似乎体内灵力也有稳稳精进之势。 他现在毕竟是一只狐妖,狐族独家修炼秘法就是吸取男子正阳之气,太阴山是灵气充盈之地,温露白是正经“仙道第一人”,只要他在太阴山,在温露白身边,多少沾着温露白的气息,可能比他自己修炼百八十年都有用吧。 这样想着,月行之悠然卧倒在温姓父子中间,脸冲着温露白的方向,鼻翼鼓动轻轻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温露白熄了火烛,一片黑暗之中,温暖突然出声道:“爹,我有点睡不着。” 温露白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怎么?” “那晚,我和那些小孩子被关在铁笼子里,他们都哭着喊娘,我也有点想我的娘亲了……”夜色里小男孩的声音格外绵软,和妖洞里嚣张骄傲的样子很不一样,“你为什么还不告诉我我的娘亲是谁?她到底是死是活?她在哪里?” 一阵沉默。 温露白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到你该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这样的对话也许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温暖并不意外,他不再纠缠,转了个身,背对温露白,轻轻地“哦”了一声。 他这一转身,就把月行之掀进了温露白怀里,温露白倒是毫不嫌弃,顺势揉了揉小狐狸头,也不知是在跟谁说:“睡吧。” 他替温暖掖了掖被角,为了安抚失望的小孩,又随口哼起一段曲调简单的摇篮曲—— 夜来了,月来了,小娃娃的好梦也来了…… 那旋律撞击着月行之的耳膜和心脏,让他既震惊又迷惑,再次见识到了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尊,竟还有这样柔软体贴的一面。 他自己也分不清是为了蹭阳气有意为之,还是单纯被柔软的温露白震撼而自然想要亲近,总之,他的爪子攀上温露白的脖颈,一团毛茸茸的身体在温露白胸口紧紧贴着,温露白的每一下心跳,都清晰地传递给他。 太舒服了吧,舒服的只想睡觉,月行之默然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月行之觉得他好像睡了两辈子最满足的一个觉,梦里都是又香又暖的,以至于到了早上根本不想起来,他伸了个懒腰,继续懒洋洋地窝着,看着温露白安排小孩儿穿衣、吃饭、洗漱,又嘱咐他自己去上学,中午吃饭不要挑食,天气热多喝点水。 “我有事先走了,你要乖。”温露白捏捏小孩儿的脸,又过来撸了撸月行之的背毛,“你也不要乱跑。”这才安心离去。 月行之准备睡个回笼觉,心想做灵宠也挺好啊,六岁小孩儿都要早起为学业奔波,而宠物还可以继续睡大觉。 哪里想到,下一刻就被温暖一把抄了起来:“别睡了,快吃点东西,跟我去上课。” 月行之爪子乱蹬了几下,整个身体写着抗拒:“我为什么要去上课?”我堂堂妖魔共主,为什么要去上幼儿启蒙课?! 温暖理直气壮:“我爹说了我走到哪儿就把你带到哪儿。” 月行之无奈道:“什么时候这么听你爹的话了?” 温暖不回答,只一味把他抱起就走。 月行之继续道:“据我所知,太阴宗弟子明面上可不能养灵宠啊,低调一点好吗?” 温暖神气活现挑眉道:“你也说了是明面上,再说我是普通的太阴宗弟子吗?”虽然嘴上话说得大,但他还是把月行之塞进了书包里。 虽然月行之很想睡觉,但他现在只是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狐狸,反抗不能也懒的反抗,就这么在书包里睡也行啊,在哪儿不是睡呢。 于是就这么摇摇晃晃睡到了学堂。 …… 太阴宗授业有三阶,开蒙、进境和拜师,除了温露白,还有六大宗师十二长老和众多教习,大部分弟子进境结束就算结业,只有少数极优秀的,才能在包括簪缨会在内的各类考核中脱颖而出,拜各位宗师长老为师成为入室弟子。 这开蒙学堂,自不必说,就是给初学者启蒙的,除了教初级的剑术、法咒、阵法、符篆这类仙门必修课,还教写字、算数、历史、通识这些基本常识。 对于这些课程,仙族小孩与凡人小孩并没什么差别,就算有颗聪明脑袋,不愿意读书练字做题,也是学不好的。 偏偏温暖,就是这样的小孩,心思全都花在了舞刀弄剑上,文化课他是一点也不想学啊。 今天最后一堂课是每月一次的考试,所有同级的孩子都集中在一个大课堂里答卷,温暖一进去,先冲到最后一排角落里,坐下来左瞄右看,确保自己挑的这个位置绝对隐蔽,然后他把月行之从书包里掏出来,放在自己大腿上,用桌子挡住,低下头小声道:“今天会考一些历史、通识之类的,你好歹是只活了几百年的狐妖,这些应该难不倒你吧?一会儿我不会的时候,你可要帮帮忙。” 月行之:“……”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温暖揉了揉他的毛脑袋,嬉皮笑脸:“等回去,我偷了我爹那老仙参喂你,保你伤病全消,明天就变回人形。” 月行之:“……”这个小孩儿真是温露白亲生的吗?除了长得像,这个做派,可一点也不温露白。 “哎呀,”温暖抬起头,看见进来监考的教习,旋即变成担忧的语调,“是教阵法的陈望仙师,他可不好糊弄。” 月行之探出一颗狐狸头往前看,见站在书案前拿着试卷的,是一个青年男子,看脸倒挺年轻,但那气质稳重肃正的,像个老学究,他一来,偌大课堂没人再说话了。 试卷发下来,温暖安静写了一会儿,抬头观察一下监考老师的位置,见陈望仙师只是坐在书案后面看书,便大着胆子把月行之拎了起来,让他眼睛露出桌面,也能看见题目。 温暖指着一道题,月行之随着他手指望去:世间共分三界六族,请分别列出。 月行之简直无语死了,咬牙低声道:“这么简单你不会不知道吧?”到底是不是温露白亲生的啊? 温暖一手握笔,一手遮掩着月行之,低头小幅度地动嘴:“我当然知道啊!天界有神族,冥界有鬼族,中间人界分仙族、凡族、魔族、妖族,但那个‘魔’字是怎么写的啊?那个‘冥界’的‘冥’,我也不是很确定……” 月行之:“……” 他们是禀赋超凡的仙族,这里还是仙盟大学,温暖作为月华仙尊亲儿子,就算正常三岁开蒙,到现在六岁了,居然两个常用字还不会写…… 月行之曾经听说过,孩子的聪明才智,一般随娘亲,尤其是男孩儿,他现在真的十分好奇,温露白到底跟谁生出这么个大宝贝儿啊?【`xs.c`o`m 网】 7、叹过往(一) 月行之无奈地用指尖在温暖大腿上写了个“魔”,又写了个“冥”,然后抬头与他对视,用眼神示意:会了? 温暖轻轻“啊”了一声,得意地在纸上写下了正确答案。 然后再看下一题:请写出现任仙盟盟主是谁,四大宗门分别是哪些,各有何所长? 月行之心想这题你可别问我,我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谁知道那四大宗门还是不是以前的四大,那仙盟盟主又是谁啊。 还好,温暖这次没有问他,用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把答案都写下来了。 月行之勉强都能认出来—— 现任盟主:浮梅宗宗主莫知难 四大宗门: 浮梅宗:制造各种灵宝法器,并且扇于经营,仙盟杂货铺,有钱。 太阴宗:仙盟大学,规矩多。 凌霄宗:仙盟医药馆,人不错,就是有点怪。 景阳宗:扇长打架,降妖伏魔,不过现在远不比以前了。 月行之看着那两个明晃晃写错了的“扇”字,哭笑不得,算了,习惯就好,再看这朴实无华的描述,也实在不敢恭维,不过各大宗门的特点还是抓得比较准确的。 看来,四大宗门倒是没变,但依这个顺序,他不在的这些年,浮梅宗实力大增,终于是坐稳了仙盟盟主的宝座,而他出身的景阳宗,原本是当之无愧的仙盟老大,后面被他这个魔头拖累,威望一落千丈,他不在的这几年,更是衰落了,连个六岁小孩都知道。 他那小师弟——浮梅岛的莫知难,当真厉害了啊,竟赢过了众多莫家兄弟,当上了宗主和仙盟盟主,真是没想到。 再看下一题:请写下仙族、魔族、妖族的主要区别。 很基础的常识题。 但温暖没有立即动笔,而是闭上了眼睛,皱眉思索。 “你怎么不写啊?”月行之看见别的孩子都埋头苦写,恨不得立刻变双手替温暖写字。 “爹爹告诉我,要谋定而后动,我要先想好再写。”温暖冷静道。 月行之:“……”这种时候倒是很沉得住气。 温暖终于组织好了语言,提笔开始写字: 仙族生而有仙骨,以天地灵气以及人间祥和喜悦之清气修炼,可结金丹。 魔族生而有魔骨,以天地灵气以及人间暴戾怨仇之浊气修炼,可结魔丹。 妖族乃非人之生灵,得天道机缘者,以天地灵气修炼,可结妖丹。 月行之大松一口气,这意思对了,而且遣词造句也比刚才强多了,看来这段是背过的。 然后他看温暖继续写: 还有一点不同,仙族和魔族,依据自身禀赋和修炼的进展,一般十几岁到三十几岁都能结丹,之后便能随心意驻颜、长生、运转灵力,妖族的寿命虽然也有千年之久,但他们由非人而来,结丹很晚,一般要一百年到两百年才能结出一颗妖丹。 月行之还算满意,虽然这段明显不是背的书上的句子,但意思总算没错,温暖还要继续写,只听前面监考陈望仙师幽幽说了一句:“时间不多了,抓紧。” 温暖轻轻“啊”了一声,迅速去看下一道,也是最后一题:千年前,仙魔妖三族大战,缘何而起?结果如何? 温暖这次不动笔了,而是低头看着月行之。 月行之:“你又要‘谋定而后动’?” 温暖严肃地摇了摇头:“这个题我不会,老师讲过吗?不如你来说,我写。” 月行之:“……”真是恨铁不成钢啊,还好,这是温露白的娃,不是他的,要不他可能会忍不住打死他。 “最后一题了,小狐狸帮我啊。”温暖恳求。 “罢了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还要在太阴山休养,还要用温露白的寄魂瓶养他兄弟的魂魄,就帮温露白教教孩子作为报答吧,“那我说你写。” 可惜就在这时,监考陈望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们身边。 “阿暖啊,你不会以为你们在下面窃窃私语,我一直听不见也看不见吧?”声音不大,但充满压迫感。 一童一狐悚然抬头,温暖惊恐过后,冲着老师展开一个没羞没臊的笑脸:“陈仙师,我只是逗逗这只狐狸而已。” 月行之眯眼看着陈望,他现在虽然只是只连人形都维持不住的狐妖,但也不至于有人走到身边都毫无察觉,看来这个陈望的修为,十分了得。 陈望并不说破:“带着宠物来考试,还在考场上说闲话,都坏规矩。” 温暖依旧笑嘻嘻:“我下次不敢了啊。” “你是月华仙尊的孩子,更当做好表率,考场违规,不能不罚,就去藏书阁,把《人界千年史概要》抄一遍吧。”陈望看着温暖试卷最后空着的那道题,下了如此判决。 温暖倒抽一口凉气,嘀咕道:“我平生最恨抄书。” 但被抓了现行,这抄书是躲不过的,出了考场,温暖就带着月行之到了藏书阁。 “他不会告诉你爹吧?”月行之这会儿才问他,竟还有一点幸灾乐祸。 “嗐,”温暖大义凛然道,“无妨,也不是第一次了。” 月行之:“……” 果然,他们这边话音刚落,温露白那边便得了消息,一脸寒霜地进来了。 温暖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反应神速,一见他爹就立刻起身跪在了书案后,一脸痛定思痛:“爹,我知道错了。” 他这一动,原本卧在他大腿上的月行之,只好跳上书案,摇着大尾巴等着看好戏。 温露白手里拿着温暖那张卷子,站在书案前,寒声道:“陈望说你是考场私语,我看不止吧,一共就这几个题目,你自己写了几个?” 温暖眨巴着无辜大眼:“我都写了啊,就最后那道题,没来得及写。” “你还强词夺理,”温露白捏着卷子手往前伸,作势要打温暖一巴掌,“那你倒是说说,这千年前三族大战,缘何而起?结果如何啊?” “……”温暖赶忙往后闪,同时露出天真讨好的笑容,“我是说我问了小狐狸,它还没来得及说,我就没来得及写啊。” 这事总归不能完全撇清关系,月行之大发善心挡在两人之间,“仙尊息怒啊,你家小公子确实只有最后这题不会。” 温露白那只手在小狐狸头顶堪堪停住,没打下去,只是将卷子扔给了温暖,然后调转矛头指向月行之:“他不会,你很会是吧。” 月行之干笑道:“哪里哪里,略会略会。” “那你给他好好讲讲吧。”温露白脸上愠色微敛,慢悠悠转到书案后,坐在了温暖身旁。 月行之只好随着他转过身,清了清喉咙,朗朗开口道:“讲就讲呗。话说,仙族、魔族、妖族,都以天地间的灵气为力量之源,但不同的是,仙族还可以依靠人间欢乐祥和之清气修炼,而魔族相反,能从戾怨愁苦这些浊气之中汲取力量……” 温暖一边点头一边指了指月行之:“这个我知道,我还知道,一些妖魔还有独特的修炼法门,比如你们狐族,就能吸男子阳气……” 温露白正色,朝温暖飞了个眼刀,截断他上不了台面的话,随后示意月行之继续。 “……所以仙族金丹与魔族魔丹相斥,而妖族只吸纳天地灵气,妖丹性平,与金丹魔丹都能相融……” “所以历史上,人间祥和,则仙族兴盛,人间凶暴,则魔族兴盛,千年前,人间久无大灾大乱,天下太平,魔族势弱,心有不甘,便在人间制造灾祸,并且肆无忌惮屠戮妖族,吞噬妖丹,汲取力量……” “所以妖族便奋起反抗?”温暖心领神会。 月行之点头:“妖族为求自保,求助于仙族,共抗魔族,仙族为保人间太平,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管,于是仙妖同盟与魔族的大战,打得天昏地暗,断断续续持续了十几年。” “可是,战争固然能消灭魔族,可由此产生的浊气不是也能为他们所利用吗?他们会不会越打越强了?”温暖虽说不爱念书,但脑子并不笨,很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所以这场仗,打得艰难,此消彼长,胶着绵延,魔族确实越来越少,但剩下的却越来越强,就好像消耗掉的那些力量,全都集中到最大的几个魔头身上去了。” “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可能会出现一个真正毁天灭地的大魔头,所有其他力量,都无法与之对抗。”温暖的大眼睛闪闪发亮,那是脑子正在飞速运转的亮光。 “对,”月行之觉得温暖也算孺子可教,欣慰地继续说,“绝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无休止的战争必须停止,最后,三族在魔族聚居的山谷决战,仙族十大仙首,妖族十大长老,自爆丹元,结成业火法阵,才与魔族力量最强的七个魔头同归于尽,其他死伤更是不计其数,那处山谷尸陈遍野,血光映红半边天空……” “啊,”温暖哀叹道,“真是太惨烈了。” 月行之继续道:“正是因为死的人太多,且死状惨烈,就有不少魂魄怨气深重,不肯入轮回,化为恶灵,幸存下来的人只得使用重重禁制,将他们封印在山谷中,那山谷也因此得名‘恶灵谷’。那场大战之后,三族伤亡都十分惨重,尤其魔族,残部四散溃逃,再也难成气候了,直到三百年前,人间天灾不断,大旱连着洪水,山火连着地震,饿殍遍地,怨气四溢,魔族这才缓过来,那时也出了个绝顶厉害的大魔头,叫沉渊,带领魔族兴风作浪,不过最终也被仙族打败了……” 讲到这里,月行之瞄了温露白一眼,对月华仙尊生平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在仙族和沉渊这场大战中,少年温露白一剑惊天败魔头,从此声名鹊起。 不过温露白听见这些没什么反应,这对他不过是久远到模糊的少年往事罢了。 于是月行之也就不再展开,继续道:“只是这个沉渊,也不知从何处来,又练了什么邪门功法,有金刚不坏之身,水火不惧,百毒不侵,仙族用尽办法,却不能将他杀死,只好将他囚禁在景阳山的伏魔狱中。” “就是景阳山那关押作乱妖魔的伏魔狱吗?”温暖好奇道,“我怎么从未听过那里面竟还关了这般杀不死的大魔头?” 月行之觉得自己一下子好为人师,说得太多了,及时打住话头:“那卷子上第三题只问千年前的三族大战,我讲完了,后面这些,你慢慢学,会学到的。” 温暖并不甘心,又转头看他爹,长睫毛忽闪忽闪的。 温露白并不看他,而是直视着月行之,轻声道:“景阳宗徐家世代镇守伏魔狱,从未有失,可十五年前,徐家的大公子、景阳宗的少主徐行之,竟弑杀亲父,火烧伏魔狱,带着一众作恶多端的妖魔叛出仙门,那个叫沉渊的大魔头,也在那次大乱之中,消失了踪迹。” “啊?”温暖惊道,“徐行之,就是后来那个号称妖魔共主的月行之?” “正是。” “可怎么会这样?”温暖一脸疑惑,皱眉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啊?” “不知,”温露白端坐在蒲团上,定定地看着书案上的小狐狸,面无表情,但眼神十分深沉,“据景阳宗后来的说法,徐行之鬼迷心窍,想要得到沉渊的力量,尤其是他那不死不灭的能力,于是和他做了交易,开启伏魔狱放了他。也有人传说,徐行之身世成谜,在徐家是表面风光,其实过得并不好,和他父亲早有嫌隙,这样做是为了报复他的家族。” 月行之避开了温露白的目光,转头盯着高高书架最顶端那些厚厚的典籍,心想这都是些什么书啊?那么厚有人看吗? 温暖依然皱着眉头:“那他本人怎么说?月行之是七年前死的吧?他活着的时候就没个说法?还有,既然说他放了沉渊,那沉渊呢?怎么再未听过?” “不知,”温露白的声音有些低沉,“仙盟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沉渊的下落。至于月行之,他从未为自己当年所作所为分辨过一句。” “你觉得呢?小狐狸?”月行之左瞧右看,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可温露白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非要问他一问,“你活了也有两百年了吧,沉渊的事,你必定听过,而月行之一统妖魔,你也经历过,这些事,你怎么看?”【`xs.c`o`m 网】 8、叹过往(二) 再装聋作哑也不可能了,月行之只好说:“我一个四处游荡的散修小妖,每日东躲西藏防着被剖妖丹还来不及,哪里有闲心关心这等仙族秘辛。那月行之,虽说曾是妖魔两族的尊主,但也管不到我这样从不生事的低阶小妖啊。我也从未见过他。” 月行之瞎说八道向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但他看着温露白的眼睛,说出这些话时,竟感到心头沉甸甸的很不舒服,温露白那种眼神实在是很少见的,很亮又很静,带着隐隐的压迫感,似乎在竭力隐藏着某种幽暗的情绪。 月行之觉得自己下一瞬就要在这样的目光下掉落伪装、现出原形,他最终低头避开了温露白的视线。 还好,温暖歪打正着帮他解围:“是啊,爹,月行之的事,这小妖怎么会知道?他一定没你知道得多,你不是还做过那大魔头的师尊吗?” 温露白冰冷的眼神向温暖一瞥:“住口。” 吓得小孩吐了下舌头,立刻噤声。 像是触碰了什么禁忌开关,温露白周身气场变得低沉压抑,书阁内只剩下沉默,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得月行之快要受不了这尴尬了,温露白才终于开口,语气已然恢复素日的平和:“看来你功课没有听懂多少,闲言碎语倒是听了不少,这《人界千年史概要》抄一遍怕是不够,再抄两遍吧,以后你每日下课后,就到这里抄书。” 月行之幸灾乐祸地差点笑出声,就听温露白又冲着他道:“你也一起。” 月行之:“……”笑不出来喽。 …… 去干自己不喜欢的事,自然是不情不愿,拖拖拉拉,第二天下课往藏书阁走,这一路上,温暖揪片叶子摘朵花,蹦蹦跳跳就是不肯好好走,看见前面有几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在扮家家酒,更是要驻足品评一番。 仔细一看,这可不是家家酒,而是在打仗呢,几个小孩儿穿得乱七八糟的,各自拿着木剑,喊打喊杀。 “那个扮的是魔族。”温暖指着一个披了几块破花布在身上的小男孩儿说,“听说魔族流行穿得破破烂烂花红柳绿,出来搞事情的时候,还爱戴个白色的鬼哭神面具。” 月行之顺着他手指望过去,见那个“魔族”正用木剑指着一个跪在地上的小女孩儿。 “他们魔族这个审美,我是不敢苟同的,”温暖背着手,神气活现地点评那跪在地上的女孩儿,她穿着凡人常见的粗布麻衣,头顶两个小发髻,缠着白布条,应该是在扮兔妖,“你看你们妖族,简朴低调,就顺眼多了。” “魔族”指着“妖族”,恶狠狠喊道:“小兔妖,今天你落在我的手里,算你倒霉,还不乖乖自己剖了妖丹献给我,省得我亲自动手!” “小兔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边哭求一边喊着救命。 这时,一个穿着太阴宗衣服的小女孩儿横向冲了出来,一剑挑开“魔族”的剑,喝道:“大胆魔头,你想抢她的妖丹,也要先问问我手里的剑!” 说着,一仙一魔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儿,也不管跪在地上那位“小兔妖”,你捅我我劈你的,开始了热火朝天的激烈战斗。 这场精彩表演看得温暖跃跃欲试,月行之无奈道:“行了别看了,快点走吧,照你这样拖延,那书要抄到猴年马月啊?” 温暖还不想走,他把月行之拎起来,盘在自己脖子上,指指点点,继续品鉴:“还是仙族厉害一点,你看,打赢了!” 月行之道:“这是过家家啊,有剧情的,都是仙族小孩,仙族还能不赢?” 只见“仙族”已经把“魔族”打得落荒而逃,跪在地上的“小兔妖”感动得涕泪横流,直给“仙族姐姐”磕头:“感谢仙子救命之恩,我愿意献出一半妖丹,与仙子缔结血契,做仙子的奴仆,永远效忠,求仙子收留我。” “仙子”连连摆手,义正言辞:“仙族早已废除了妖奴制度,我不能收你,更不能要你的妖丹,你好自为之吧。” “演得挺好的!”温暖看得来劲儿,给他们鼓起了掌,于是,三个小孩儿的视线都被吸引,并很快集中在了温暖的毛绒绒大围脖上。 昨天温暖带着只狐狸上学堂并疑似作弊的事情已经不胫而走,现在整个太阴山都知道温露白父子养了只美貌狐狸做灵宠。 所以温暖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这么拉风的灵宠炫耀还来不及呢。 三个小孩儿聚拢而来,扮魔族的那个男孩儿说:“阿暖?这是你的灵宠吗?这么热的天气,你挂着它不嫌热?” 整个太阴山无人不认识月华仙尊的儿子,但温暖并不认识他们,不过也不妨碍他高昂着头,自豪笑道:“是啊,好看吧?羡慕不?” 男孩儿诚实道:“那我确实羡慕,快让我摸摸。” 两个女孩儿早已跃跃欲试,就是不太敢跟温暖说话,伸出手也不敢摸过来,温暖从善如流,将月行之抱下来放在了树荫下。 顷刻间,六只小手铺天盖地袭来,把月行之挼得晕头转向,但人类幼崽喜欢小动物又有什么错呢,月行之心想要不我忍忍吧。 想来上一世他统御妖魔,不可一世,这一世树下躺平,任小孩子揉搓,有点想死,又有点想笑。 “太可爱了啊!” “它毛色真漂亮,油光水滑的!” “确实漂亮,要是化成人形,也一定是个大美人呢。” “它本来就有人形,现在是受伤了休养呢。”温暖双臂抱在胸前,得意洋洋感受着小伙伴们的喜爱与羡慕。 虽说心理上有落差,但这个狐狸身体并不抗拒小手挠痒痒,月行之甚至抬起下巴去蹭了蹭孩子们的手,可就在这时,突然天降另一只大手,把他拎起来抱在了怀里。 温露白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对几个小孩子说:“好了好了,玩够了都快去做功课吧。” 虽然说月华仙尊一向温和,但对于小孩子来说,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三个幼童见了他,都有些手足无措,勉强行礼问好之后,就推推挤挤地跑走了。 温露白仔细妥帖地把月行之被揉乱的毛一一理顺,叫上温暖往藏书阁走:“罚抄个书磨磨蹭蹭,考试作弊的时候动作倒是很快。” 温暖的心情并不受影响,依然蹦蹦跳跳:“可是我抄书抄得很认真啊,顺着史书往后看,学了很多呢,比如那三族大战之后,虽然魔族势弱,但妖族也不强,一些弱小妖族仍无自保之力,想要寻求仙族的庇护,仙妖之间,便达成默契,妖自愿献出自己一部分的妖丹,与仙族签下主-奴血契,与主人同死同伤,终生效忠……” 温露白“哼”了一声:“看来这书确实没有白抄。” 温暖笑嘻嘻:“但我也只抄到这里,既然是妖族自愿的,我看这个妖奴制度也有合理之处,那为何现在仙族都不再豢养妖奴了?” 温露白不疾不徐朝前走,手指无意识地在月行之的狐狸头上打着圈,他沉默了片刻,幽幽道:“月行之火烧伏魔狱,带领妖魔叛离景阳山,之后据守妖族圣地寂无山,将妖族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又率妖族大军收降魔族九大部落,将魔族彻底打服,成了真正的妖魔共主,在他治下,不允许魔族再为妖丹屠戮妖族,仙族与妖族之间的主-奴血契,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于是就此废除。”他说这些话时,倒不像昨日那般提起月行之就浑身带刺,而是像回忆往昔,给小孩子讲故事。 温暖皱着小眉头,思考半晌,终于说:“且不管月行之一个仙族,为何要这般行事,就只看结果来说,对于妖族,月行之是拯救者,对于魔族来说,月行之是征服者,对于仙族……月行之虽说是背叛者,但他护妖抑魔,这对于整个人界,也是有利的,为何最终是仙族一定要置他于死地?难道就因为没有妖奴可以养了吗?” 温露白低头看了温暖一眼,眼神很复杂:“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错了,但世事纷扰、利益纠葛,远超你一个孩子能理解和想象的……而且,”如果月行之没有听错的话,温露白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似乎是带着遗憾的,“他终究杀孽太重,他手上不只沾了魔族的血,也沾了许多仙族的血。” “那……”温暖显然还有问题要问,但这时走到一个岔路口,温露白停下了脚步,也停下了在月行之头上没闲过的手。 温暖抬头看他爹,月行之也抬起了头,见温露白眉宇间有些阴翳,脸色也不好,他拍了拍温暖的头,说:“我还有事,你自去藏书阁吧,不要再游手好闲到处乱逛,认真抄书去。” 说完,他将月行之抱给温暖,又嘱咐一句:“看好狐狸”,便顺着另一条路走了。 温暖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小孩儿只想到自己还要抄书的前景,仰天长叹了一声。 月行之被温暖托着,很自然地把头搭在小孩儿肩上,望着温露白远去的背影,想着他刚刚说的那些话,百般滋味,尽上心头。 “你爹……”他终于开口问,“之前有跟你提起过月行之吗?” “没有啊,”温暖道,“他自己不提,别人也不敢提,毕竟我爹那么多弟子,那月行之可是最大逆不道的一个。” “是啊,”月行之自嘲似的笑,“你爹,如此德高望重的月华仙尊,却教出那样一个徒弟,白衣沾污、明月蒙尘,怕是深以为耻吧。” 温暖也很困惑:“我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但这两天确实有点奇怪,老提起那人。” 月行之作为“那人”,不免惆怅。 “也许,”温暖转转眼珠,开始胡编乱猜,“是因为碰见了你这只妖吧,太阴宗从不允许养妖奴,我爹这些年也很少下山,好不容易见到一只妖,便想起一些关于那个人的往事。” 月行之不置可否,这时夕阳已经沉下去,温露白走的那条小路渐渐隐于黑暗,那单薄的白色背影在一片幽暗中踽踽独行,走得并不快,还忽然低头耸肩,像是咳了两声,看得月行之心里一沉。 “你爹……”月行之迟疑问道,“是生了什么病?还是受过伤?” “没有吧,”小孩子对这些并不敏感,歪着头想了想,“自我记事起,我爹就是这样啊。倒是别人也说过,他身体好像不如从前,但我不知道他以前什么样。他也从不求医问药,只说自己没事。” 月行之默然了。 温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惊恐问道:“我爹不会要死了吧?” 月行之伸爪扒拉了一下小孩儿的脑袋,没好气地说:“呸呸呸,真晦气。我看你少气他一点,他就能活久一点。” 温暖琢磨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可不想我爹死,我今天抄完书,再给他抄一份《平安经》祈福。” 月行之:“……”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温暖低头看他,又说:“我也给你抄一份,祝愿你早日痊愈,赶紧恢复人形。 月行之:“……”好像有一种被爱的感觉,这是怎么回事?【`xs.c`o`m 网】 9、叹过往(三) 陪小孩子抄书是很无聊的,无聊的人,就很容易想起以前的事情。 月行之觉得,上一世他即便罪孽深重,一死也算偿清了,若一定要说有什么对不住的人,那温露白必定算一个。 他这个逆徒,从头到尾,都没有让师尊省过心。 当年,他们三个师兄弟当中,月行之排行老二,但论调皮捣蛋,他永远排第一。这藏书阁,月行之和他那两个倒霉师兄弟,当年也没少来这里抄书。 他的鬼点子层出不穷,每次一提出来,袁思齐总会皱起眉头,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一边摇头一边欲伸手阻拦:“万万不可,咱们这么做,会坏了宗门规矩,要是大家都这样,那还有什么秩序可言,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然后流利背诵太阴宗门规若干,再列出违反门规受到惩处的先例若干。 而莫知难的反应,多半是一半跃跃欲试,一半又犹犹豫豫:“听着是好玩,但……不太好吧,万一让师尊知道了,肯定又要罚我们了。” 月行之便会拍拍他的肩膀,怂恿他:“没事的,万一师尊知道了,我会说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罚就罚我好了,你怕什么?再说了,师尊也很忙的,怎么会天天就盯着我们这点小事,他肯定不会知道的。” 于是,莫知难就乖乖跟着他胡闹去了,袁思齐不想去,可又怕自己不跟着点,他们闹得更出格,于是只能悻悻跟着,不过到底是少年人,真的玩起来了,清规戒律也就忘了大半,三个人常常半夜乘兴而归。 五次倒有三次,能被温露白逮个正着。 小错,要么抄书要么罚跪,大错,可就要挨戒尺了。 这藏书阁,三人常来,袁思齐自然是抄书最认真的那个,正襟危坐,连握笔的姿势都是一丝不苟。 莫知难,一边抄一边唉声叹气,实在抄不动了就开始哭唧唧地求月行之帮忙:“二师兄,你帮我抄点吧,我手疼,胸闷,眼睛也花了……” 既然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月行之当然要管他师弟,他正东倒西歪地写些自己都看不清的大字,闻言把面前的纸笔一丢:“这样抄要抄到什么时候,等我想个办法。” 不多时,一个自创小法术新鲜出炉,他面前那根笔自己跳起来,开始跌跌撞撞地写字,一开始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娃,但很快就越写越快越写越流畅了。 莫知难两只星星眼冲着月行之放光:“二师兄真是太厉害了!” 月行之得意地笑,让莫知难那根笔也动起来,再转头去看袁思齐,刚想说“师兄,我也帮帮你吧。”,就被一眼瞪了回来,“不必。” 月行之挑挑眉毛:“大师兄,你也不必这么绝情吧,昨夜在平江城不是玩得很开心吗?” 袁思齐很是懊恼:“下次再也不同你们胡闹了。” 莫知难笑眯眯道:“大师兄一定不会丢下我们的。” 但等回到小花筑,月行之这点小伎俩很快就暴露了,他们三个往温露白面前一跪,温露白让他们伸手出来,袁思齐那手指上磨出的茧子比月行之的脸皮都厚,再看他们俩,一点握笔抄书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好了,这下,袁思齐解放了,月行之和莫知难接着在廊下罚跪。 两个人交头接耳,莫知难很沮丧:“看来大师兄是对的,咱们占了一时便宜,吃更大的亏。” 月行之无所谓:“做错事就挨罚呗,也不是什么大事,师尊一会儿就消气了。” 莫知难拿出一个精致的、带着透气孔的小瓷瓶,仔细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发愁道:“这要跪到什么时候,我这小虫子又饿了,它可要吃新鲜的毒虫才行。” 那是莫知难养的蛊虫,他身娇体弱,于仙道修行上难有大成,便另辟蹊径,喜欢侍弄些奇花异草、飞虫神兽。 说着,莫知难将那金色甲虫倒了出来,托在手心里,满眼的担忧:“看来要让它先吸点我的血充饥了。” “别别,”月行之赶紧拦他,“你养的这东西有点邪门了,小心被师尊看见。” 说起这个,莫知难倒是自信而笃定:“我又不拿它做坏事,有什么养不得的?师尊也说过,所谓恶道邪术,是用的人心术不正,真正的恶在心,并不在器。” “师尊也说了,恶道邪术的问题,在于容易失控。” “那还是用的人无能。” “算了,”月行之不欲和他争辩这些,“你也不用喂它喝血,我想个办法,让师尊早点放了我们。” “什么办法?” 莫知难话音刚落,月行之已经演上了,往地上一滚,捂着肚子就开始喊疼,等温露白从房中出来,月行之已经滚得满身是土,冷汗涔涔,“疼”得脸都白了。 莫知难配合他演戏,急道:“师尊,二师兄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肚子疼,也许……是这地上太凉,他受凉了吧?” 温露白看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对莫知难挥了挥手:“你先去吧,下次别跟着他胡闹。” 然后他弯腰细看月行之,沉声问:“肚子疼是吧?还能走吗?” 月行之继续装,哭唧唧的:“不能走了,好疼啊,师尊。” 温露白就把他抱了起来,进房放在自己的床上,伸手揉上他的肚子:“这里疼?还是这里疼?” 师尊的手暖暖的,但力道很大,月行之被揉得又痛又痒,哭笑不得,便侧着身子躲避:“好多了,不……不疼了,啊哈哈,师尊,别……” 温露白顺手抄起旁边的戒尺,在月行之扭来滚去的身体上抽了一下,正好落在他屁股上,这一下用了力,真打疼了,月行之“哎呦”叫了一声,从床上翻下来,跪好了,老实了。 他整理好表情,抬眼看师尊,温露白把掉落在身前的长发理好了,面容冷肃:“我知道,你生性自由散漫,不喜欢那些条条框框,在景阳宗也被管得狠了,到了太阴山,想着能轻松放纵一些了,但你想过没有,太阴宗为什么立这么多规矩?仙门百家,世家大族,都将孩子送到太阴山上来,我即为师,责任重大,谁家的孩子,好好的来,总要好好送回去,没有这些规矩,如何能做到?” 月行之低下头,不说话了,其实他知道,温露白并不是最严厉的师尊,平时他们在山上犯些小错,或者学业上没有长进,温露白不会罚他们,是他们私自下山、夜不归宿,回来以后又接连挑衅,才真正触怒了师尊。 那次之后,月行之老实了几天,但好景不长,倒不是他故意要气温露白,而是他发现,他做了出格的事,就意味着温露白要格外关注他,他要受罚了,就意味着温露白要在他身上花更多时间更多精力,甚至会和他独处,他就能得到一些别人没有的“亲密”。 …… 月行之团卧在软垫上,夜明珠高悬在上,洒下柔和的光,他在昏昏欲睡时想起往事,觉得自己小时候有点好笑,现在想来,他那时是很在乎温露白的,挨顿打就为了和温露白多相处一会儿,但到底为什么在乎?他又想得到些什么呢? 旁边温暖抄书正抄得奄奄一息,终于忍不住把笔一丢,揉着酸痛的手腕,望天哀叹道:“要死了要死了,不抄了不抄了,我这就让我爹打我一顿算了。” 月行之懒洋洋一抬爪子,温暖丢下的那根笔又站了起来,刷刷刷开始自动写字。 看得温暖一愣一愣的,看月行之的眼神顿时充满崇拜的亮光:“你也太厉害了吧!” 月行之伸了个懒腰:“小事一桩,不用谢。” “你一定还会别的神奇小把戏吧,”温暖冲过来,将他一把抱进怀里揉捏,“教教我教教我。” “那你可有的学了,”虽然月行之心里并不情愿,但他这小狐狸身体被揉搓得还挺舒服,便不由自主往小孩温热的手心里蹭了蹭,“快孝敬我个鸡腿,我就把这运笔如飞的小法术先教了你。”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月行之在太阴山上呆了二十日有余,吃了不少鸡腿和灵药,温暖那书也快要抄完了——其实早就“抄”完了,不过为了做做样子,他俩每天下课后还是会去藏书阁,然后在里面找个角落,要么翻几页闲书,要么扯一会儿闲话,要么玩一会儿毛线球——温暖抛球,他虽然嘴上说着“我是狐狸,不是狗啊”,但还是忍不住用头顶、用长嘴、用大尾巴、用翘屁股接球。 可恶啊,月行之可耻地发现,毛线球还挺好玩儿的。 月行之要是被哄高兴了,还会教小孩儿一些旁门歪道小法术,什么凭空变个小糖块,什么让千纸鹤绕梁飞翔,并发出鸭子的叫声,或者捏个小泥人,让它趴在肚子上挠痒痒……把小孩儿逗得咯咯笑个不停。 可恶啊,月行之又可耻地发现,逗小孩儿也挺好玩儿的。 等到一童一狐都饥肠辘辘,就收摊回到小花筑,六岁小孩还挺会演,进门之前必做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边揉着太阳穴,边转动着“酸痛”的手腕,惨兮兮地诉说抄书的辛苦。 其实月行之知道,这点小伎俩当年骗不过师尊,现在更骗不过,但温露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拆穿他们。 师尊只是站在门口,等他们回家,接过温暖的书包,再把小狐狸置于肩头,说一句:“洗手吃饭吧。” 夏日天长,身后夕阳西下,月行之的棕红色皮毛被夕阳染上一层更温暖明丽的红。 上一世,他不敢看夕阳,总觉得那颜色像血,这一世,慵懒地趴在温露白肩上,才知道那抹红竟能如此醉人。【`xs.c`o`m 网】 10、亲无间(一) 以前的师尊眼里不揉沙子,像抄书“代笔”这种事,一定不会放过,现在单身养娃好几年,脾气也好了,忍耐度也高了,整个人都散发着父爱的微光。 月行之算是看出来了,虽说也会罚也会管教,但温露白对这个宝贝儿子,那也是真的宠爱。 当师尊,是“别人家的”模范师尊,当父亲,是“别人家的”顶配父亲。 以温露白的修为,他早已不用吃人间五谷了,但是为了这个孩子,每天晚上还变着花样做四菜一汤,温露白不管做什么,都是精心尽心,做饭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吃,营养搭配色香味俱全。而且他做饭用的大部分蔬菜,都是产自小花筑专属菜园,自带太阴山灵气,不仅能满足口腹之欲,还对修为大有裨益。 吃师尊亲手做的饭,这放在以前做弟子的时候,绝对是一种奢望,可能逢年过节才有机会,现在倒被他一只野狐狸占足了便宜。 而且更神奇的是,温露白给温暖做的饭菜,都很合月行之的口味,就好像他们本是一家人,在一起吃一锅饭早已习惯了。 月行之不经意跟温暖提起:“你爹做的菜,都是我爱吃的。” “是吗?”温暖挠挠头,“我记事起,我爹就喜欢做这些菜色了,反正我从不挑食,都爱吃。” 这样吗?月行之愈发奇怪,温露白自己又不吃,也不是按照温暖口味做的,怎么就偏偏合了他的胃口? 此谜题暂时无解。 再到吃完饭,温露白还要问问孩子功课,指点下剑法,然后亲自给孩子洗澡,洗澡也就罢了,洗完,他还会给温暖全身仔细涂上润肤的香膏,再监督他用软刷沾了竹盐,把牙齿一颗一颗刷得白白净净。临睡前,还要给温暖讲讲晚安故事,要是小孩睡不着,陪着聊天唱唱摇篮曲,那都是常规操作。 这些事见得多了,月行之最初的震惊已经渐渐麻木,有时候看着师尊悉心照顾孩子,他心里除了服气,还会有点微妙的嫉妒,小时候在景阳宗,他没有感受过哪怕万分之一这样的父爱,后来在太阴山,他极力渴望的、期待的那些关注和亲密,在温暖身上,只是日常而已。 但总归他活了这么久又死了这么久,不会真的在乎一个小孩子获得了多少父爱,但他想不关注也不行,因为温露白做这些,不仅自己享受其中,还要他在旁边看着,还时不时分享一些心得—— “不管以后辟不辟谷,牙齿是一定要保护好的,平时不要让他吃糖。” “小孩子洗澡的水一定要凉一点,他们更怕烫。” “阿暖不挑食,不过更爱吃鱼虾,但要小心鱼刺,他还喜欢甜糯的、寒凉的,但都不能多吃,损伤脾胃……哦,还有,他吃桃子会起红疹子……” 这些话说得自然而然,他说这些话的态度倒比话语本身,更让月行之困惑了。 月行之实在忍不住,问他:“仙尊大人,您为何将这些说与我听?” 温露白给刚出浴的小孩儿擦干头发,轻描淡写地说:“你以后用得到。” 月行之简直莫名其妙,且不说他以后会不会有孩子,即便有了,一个孩子一个样,养温暖的法子就能养他的孩子了? 他实在受不了温露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可奇了,仙尊又不是不在了,教我照顾阿暖做什么?” 没想到温露白若有所思,目光一黯,轻声说了一句:“我不会一直都在的。” 这话……多少有点晦气了,月行之不爱听,索性走开,但温露白很快把他抓过来,放进另外一只温暖幼儿时期用的木盆里,放了温水,再加点花露,撸起袖子就上手了。 作为一只野狐狸,月行之默认自己不需要天天洗澡,现在被水淋湿,小狐狸的毛都贴在身上,显得头大身子小,黑亮的眼睛格外大,带着些惊恐:“仙尊!我看我就不用洗了吧!” 温露白正色道:“上床就要洗澡。” 师尊修长的手指划过小狐狸的头顶和胸口,摩挲之间仿佛带着电流,小狐狸身上的皮毛就像他的衣裳,现在毛湿了,月行之就好像赤-身-裸-体被师尊抚摸一样,只觉得天灵盖都要飞起来了,羞耻难耐,但又有点——爽。 太糟糕了,这种感觉,月行之忍不住,用爪子按住了温露白的手:“仙尊不必麻烦,我看我还是自己来吧。” 温露白面无表情,手指离开了他的身体,但还是往他小腹处撩着水:“给灵宠洗澡,谈何麻烦?” 月行之整个狐狸钻进盆底,只留半个脑袋在外呼吸,强颜欢笑道:“仙尊太客气了,我实在是消受不起。” 温露白唇角滑过一丝笑,倒也不勉强他,伸手戳了戳他的头,随他自己洗了。 …… 洗澡可以对付过去,但教他照顾温暖,这仍是另一个未解的谜题。 这天晚上,温暖和月行之已经睡下了,温露白在书房处理书信还未进来,月行之又跟温暖探讨这个问题,他这些天发现,小孩子有时候看问题的视角比较独特,会给人很多启发。 “你说你爹为什么要让我给你做灵宠?为什么叫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你的那些喜好禁忌?” 温暖认真思索了一下,认真地说:“他又是让你跟着我,又是教你照顾我,看着像是要给我找个娘亲,毕竟我从小没娘,一直想要一个……” 月行之后悔问他,这思路也过于奇特了。 “不好意思,”月行之无语极了,“且不说别的,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虽扮过女子,但实际是一只公狐狸。” 温暖天真地问:“公的就不能做娘亲了?” 月行之:“算了,睡吧,我不该和一个六岁孩子讨论这个问题,你年纪太小,不会懂的。” 温暖笑了:“我年纪小不小另说,你的格局是真的小了。” 月行之:“……” 这一夜,月行之照样睡在温露白和温暖中间,天将破晓时,他觉得有些凉,迷迷糊糊伸手去扯被子,却摸到一截光滑的大腿,还未及反应,温暖被他的动作影响,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 温露白作为模范父亲的本能,先于他的理智醒了过来,他自然而然伸手去拍抚温暖,温热的掌根也拍到了月行之身上。 第一下,月行之觉得很舒服,第二下,他觉得很安心,第三下,他觉得不太对劲了。 他倏地睁开眼睛,看见温露白近在咫尺的脸,用的是人类的眼睛,不是狐狸的。 太要命了,偏不早不晚,他睡在温露白身边的时候,变回了人形,还是光着的。 好在温露白安抚好了小孩儿之后,并没有马上醒来的意思,月行之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很快就稳住了心态,他现在是一只狐妖啊,勾引男人是看家本领,在一个男人床上醒过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温露白,他少年时,天天想多看两眼的人,现在就躺在他身边,这还不得多看一会儿,不看白不看。 他仔细端详着温露白的脸,虽说这张脸比以前憔悴了,但仍然绝顶好看,细长如画的眉眼,清隽分明的脸庞,安安静静的睡颜,在清晨熹微的天光里,仿佛闪着圣光。 圣光。 月行之心里起了一些坏念头。 他本来就是个坏人,一个杀人无数的大魔头,亵渎他曾经的神明,这不正是他应该干的吗? 再说了,这些天只是睡在温露白身边,他就能感觉到修为灵力突飞猛进,那如果更进一步…… 他轻轻撑起上半身,屏住呼吸,冲着温露白薄薄的唇,吻了下去。 就在嘴唇快要碰上的瞬间,温露白忽然睁开了眼睛,静静注视着他,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尴尬。 月行之觉得自己被骗了,温露白怕是早就醒了吧。 “你想要干什么?”温露白盯着他,淡淡地问。 “我……”温露白的反应太平淡了,这真是出乎月行之的意料,他只得干笑道,“我这不是恢复人身了吗,我想下床,呵,找件衣服穿。” “确实该穿件衣服。”温露白意味深长地说,接着他托了一下他的身体,方便他翻下床去,“衣柜里有。” 月行之扯着薄被遮住身体,连滚带爬地下了床,他此刻懊恼极了,他虽然占了个狐妖的身体,但这魅惑男人的本事并没有继承啊,不过是偷吻不成,温露白都不尴尬,他倒是尴尬上了。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温露白,见那人侧过身,一手支着头,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呢。 月行之:“……?” 温露白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眼神描摹过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最后望定他的眼睛,那眼神明明暗暗,最终眼底竟带了点笑意。 月行之真是想不明白了,他索性裹着被子,席地而坐,不甘示弱地看回去:“仙尊,我这人身有什么奇怪之处吗?”【`xs.c`o`m 网】 11、亲无间(二) “那倒没有,”温露白语气平淡,跟他灼人的眼神并不相同,“看看你的伤是不是完全好了。” 月行之立刻道:“好了,全好了,多谢仙尊收留我养伤,才让我这么快就恢复了人身。” “本也是我伤的,”温露白还是定定地看着他,看不够似的,“你不必客气。” 温露白那眼神看得他心里发毛,而且这客套话说完,月行之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按道理,他养好了伤,应该告辞离去,但玄狸还在这呢,他的修为比起上一世也还差得太远,他还需要留在温露白身边…… 他胡乱想着,目光扫到自己的左手腕,原本挂在小狐狸颈项间的金玉项圈,在他变回人身之后,自动缠在了他手腕上,变成了一只金镯子。 温露白随着他的目光,也望向那镯子,他很好脾气地说:“你现在已然变回人了,你要不想戴,就自己摘了吧。” 月行之这人天生叛逆,这会儿温露白让他摘,他倒不想摘了,不但不摘,还愈挫愈勇,又想继续尝试“勾引男人”,他将雪白的手腕举起来晃了晃,一双狐狸眼带着钩子似的望向温露白,将金镯上刻着“温”字的那块玉凑到鼻尖处闻了闻,温声软语地说:“香的,不摘了。” 他原本一丝-不挂坐在地上,全靠双手扯着墨绿色的薄被把自己遮住,现在一只细白手臂伸出来,身体更是遮得捉襟见肘,颀长的脖子,线条漂亮的肩膀和锁骨,笔直的小腿和圆润的脚跟……在墨绿色的映衬下,显出一种更加耀眼的白。 ……又很像个被剥了一半的粽子,香甜可爱,让人想看也想吃。 温露白一直盯着他的目光似乎带上了点不一样的温度,但很快,他收敛情绪偏开了头,淡道:“伤好了也不必急着走,马上簪缨会就要举办,我会很忙,恐怕无暇照顾阿暖,你留下帮帮忙,也能顺便开开眼界,可好?” “那自然是好。”月行之就算想走也不能走,现在温露白主动留客,他自然顺着杆往上爬了。 “穿上衣服吧,”温露白朝衣柜的方向抬了下下巴,用对温暖说话的那种慈父口吻说,“地上凉,再光着屁股坐下去小心肚子疼。” 月行之:“……” 衣柜里有几身新衣,而且颜色款式大小尺码各不相同,这难道是专门为他恢复人身之后准备的?月行之又回头望向温露白,温露白终于不再看着他,因为温暖哼哼唧唧的,像是要醒了。 做狐狸时,这个身体有一袭华美的棕红色皮毛,月行之便找了套差不多颜色的衣服换上,来到镜子前,面前是一张陌生的脸,有着狐族特有的、灵动惑人的美貌,他自身的气质,又给这张脸平添了几分风流洒脱,小耳朵冒出两个尖,那是狐族的特征,而眼睛……和他本人的竟颇为相似,眼尾上扬,眼神极亮。 这只狐狸,按照妖族的寿命,正值青春年少之时,身段将成未成,是少年的轻盈挺拔,一点累赘都没有。 总之,是一具让他满意的身体。 那温露白满意不满意呢?月行之回味着刚刚温露白看着他的眼神,总觉得有种“欲语还休”之感,说不定温露白对他这副好皮囊也是有点喜欢的? 虽然这个想法有些荒谬,但也不是全无可能,毕竟现在的温露白,已经不能以当年的思维去揣度了。 如果他真对这个身体感兴趣的话,月行之忍不住想,那能不能,应不应该将计就计,继续“勾引”呢? 想着想着,觉得脸皮微烫,月行之便站到窗边去看风景,小花筑的清晨,阳光明朗,微风习习,杜鹃和栀子的花瓣上,结着露水,香气四散,高大的香樟树上,早有鸟儿叽叽喳喳吵作一团。 温暖也终于从好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坐起来开始到处找他的狐狸,床上摸了没有,看地上也没有,顿时着急起来:“我狐狸呢?我那么大一只狐狸呢?” 温露白拍了拍他的头,指给他看窗边的月行之:“在那里。” 温暖瞪圆了眼睛,兴奋道:“变回来了啊!居然真是只公狐狸!” 月行之扭头,扯开嘴角假笑:“这回信了吧?” 温露白笑了起来,那笑容就像这小花筑清晨的阳光一样,明媚直照人心。 月行之看得有些呆,以前的师尊,倒也不是冰山一块,实际上,他对着弟子时,时常是温和的,并不吝惜笑容,但那笑容更像是一种一板一眼的表面文章,月行之还从未见过他这样发自心底的笑。 真好看啊。 有那么一瞬间,月行之觉得如果时光能够停在这一刻,似乎也不错。 …… 眼看着“簪缨会”将近,温暖可不想错过这看大热闹的好机会,于是决定结束他假装抄书的事业,把藏书阁“抄”好的书稿收拾收拾,给温露白交差。 温暖在书案旁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收拾,已经恢复人身的月行之百无聊赖地穿行在书架之间,他本来想找找讲秘术邪法的书,说不定能看到死前那个怪梦相关的内容,虽说那就是个“梦”,但总让他耿耿于怀,但可惜这是太阴宗的书阁,他翻来翻去,也没找到那种禁书,倒是看到一本另有意思的书——《太阴宗罪罚录》。 其实就是门内弟子犯错受罚的记录,严重触犯门规的本门弟子,会由宗门刑堂定罪定罚,处罚原因和结果,都会记录在册,以警醒后人。但若是来游学的弟子犯了错,会有另外单独的记录,一般小错,由教引的师父直接处罚,若是大错,就清退回各自的宗门去处理了。 所以月行之并未翻到他当年在太阴宗时,那些大小处罚的记录,心里竟觉得有些遗憾。 实际上,这本册子上的记录并不算多,毕竟太阴宗门规严明,弟子人均仙族楷模,刑堂是最冷清的所在。 月行之随意翻看,见有打架斗殴被判了拘禁思过的,有偷盗被判了鞭笞的,有诱骗妖族、私蓄妖奴,而被废去修为逐出师门的,有打杀凡人被判了雷刑废去仙骨的,还有一个两百年前,勾结魔族虐杀妖族吞噬妖丹的,被判了十道雷刑,这就等于是死刑了。 欺杀凡人和杀妖夺丹,基本上是整个仙门正道最严重的罪行了。 因为这种恃强凌弱、残暴无良的行为,不仅打了仙门正道的脸面,还直接违背了仙族的长远根基——守护人间太平祥和,也就是守护仙族自身。 往后翻,月行之的手停在书页上,神情渐渐严肃起来,那一页上清楚写着:月华仙尊温露白。 而记录的时间,正是六年前的冬天,温露白把温暖带回太阴山的那个新年。【`xs.c`o`m 网】 12、亲无间(三) 那条处罚记录大意是说,温露白在仙族危难之际,擅离宗门,数月不归,罔顾作为师长的责任,又与身份不详的女子暗通款曲,诞下私生子,损害宗门声誉,回到太阴宗后,又刻意隐瞒,不肯说明情由,自请霆霓塔上受雷刑七道,以正门规、平息众怒。 月行之掐了下手指,以平息心中的震惊。 那时,他这个大魔头刚死不久,整个仙族一定忙着整肃风气,正本清源,而太阴宗一向规矩多,弟子在门内修习期间,是不允许婚嫁的,少数长留师门的,找道侣也要敬告天地父母师尊,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私自结亲违背门规,重则会被除名。 而且温暖的母亲,身份成谜,连是哪个族的都不知道,仙族为了保证仙骨的纯粹,是不允许与异族通婚的,温露白的种种作为,确实不能深究,如若温暖是妖族甚至魔族女子所生,那按照仙族最严厉的戒律,这孩子根本就不能存在。 温露白作为仙门表率,众师之师,在这个时间点,做了这样的事,的确说不过去。 当时整个仙族,尤其各大宗门,对这件事的议论,肯定是沸反盈天。 有人激愤,有人不解,有人信念崩塌,有人于暗处虎视眈眈。 处于漩涡之中的温露白,必须拿出一个态度。 但月华仙尊到底是仙盟的无冕之王,这么丢脸的事,如果不想公开,办法多得是,即便他不在意,太阴宗一众长老,肯定也会劝他隐瞒这个私生子,就说是收养的不就行了。 但温露白没有这么做,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维护太阴宗声誉,为了隐瞒孩子的母亲,同时又能给温暖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他选择了上霆霓塔受雷刑,还是七道。 即便以温露白的修为,能够承受,也绝不会轻松,难道这些年他身体不好与此有关? 但那到底是月华仙尊,不可能这么久了还不能恢复。 月行之心里乱成一团麻,不自觉咬着自己的指甲尖,而温暖已经收拾好了书稿,见他面色不豫,问道:“小狐狸?你怎么了?” 月行之深吸了一口气,将册子放回书架,举步往外走:“没事,回去吧。” 回小花筑的路上,月行之远远望见那座树荫掩映中的漆黑高塔,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那是霆霓塔,”温暖以为他好奇,给他解释起来,“早在太阴宗开宗立派之前,太阴山上就有这座塔了,传闻远古时,曾有仙族和魔族的祖先在塔里修炼,在塔顶历劫,最后魔祖飞升为神,仙祖却陨落了。……因为这个传说,这塔寓意不祥,现在便用作罪徒受雷刑的刑场。不过千百年来,用过的次数也是寥寥可数,平时根本没人往那边走。……有一次我要进去玩儿,还被我爹抓住好骂了一顿。” 月行之不语,心绪依旧纷乱不堪。 温暖讲完那个传说,又气不过:“你说,凭什么魔祖飞升,仙祖却陨落了,我觉得这太不合理,肯定是假的。” 月行之回过神来:“你为什么这么想?” 温暖歪头:“仙族向善,魔族向恶,天道自然应该偏向仙族。” 月行之无奈地笑了声:“呵,这话就不对了,仙族和魔族只是力量之源不同,不能因为仙族利用清气,魔族利用浊气就说仙族善,魔族恶,祥和喜乐与怨仇痛苦本来都是自然存在于世间的,甚至于人的一生,感受到的痛苦可能比欢乐更多,判断善恶,只能就事论事,看他们究竟做了什么,造成了什么后果。再说,即便魔族确实作恶,里面也有好人,仙族多行善,仙族就没有坏人了吗?” 温暖懵懵懂懂地看着月行之,大脑可能转得太快要冒火了,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明白了:“理解,没有好人坏人,只有好事坏事。” 月行之伸出大拇指,赞道:“孺子可教。” “想不到啊,小狐狸,”温暖踮起脚尖,拍了拍月行之的背,叹道,“你还是个思想家。” 月行之苦笑道:“一些人生经验罢了。” …… 两个人回到小花筑,温露白在忙簪缨会的事情,小孩子没人管,在院子里到处撒欢,一个没留意,已经爬到树上掏鸟蛋去了。 月行之大喇喇躺在一棵合欢树下的石凳上,双手枕在脑后,粉色绒花朵朵飘落在旁边的石桌上,那桌面上还刻了一个棋盘,放了一套茶具,月行之记得,以前他们师兄弟三人在院子里练剑,温露白有时会在这石桌上喝茶,有时会摆摆棋谱,看见他们动作做得潦草,就会捏一个棋子丢在他们身上。 也是在这里,他们三个给温露白行了拜师礼,那也是个夏天。 “都起来吧,”温露白伸手示意他们起身,“你们三个,以后就是师兄弟,住在小花筑,与我一同修行,你们要彼此亲厚,互相扶持,记住了吗?” 三人一同应是,抬头看师尊,袁思齐本来就是温露白带大的,表现十分自然,莫知难难掩喜悦和好奇,已经开始左顾右盼,只有月行之,一双明亮眼睛盯着温露白便不动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还笑得如此亲切和煦,不像他爹,永远板着一副面孔,也不像娘,凉幽幽的没有人气,也不像他的妖奴阿莲或是他的异母弟弟,他们看着他的时候总带点怯生生。 如果一定要比喻,这位师尊就像春日暖阳、夏夜明月,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阿月,你看着我干什么?有这么新奇吗?”温露白笑着,叫了他的乳名,“你出生时,我去景阳山道贺,还抱过你呢。” 月行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傻乎乎回了一句:“是吗?师尊,那我可不记得了。” 只是日子久了,月行之才发现,温露白对谁都是这样笑的,太阴宗倡导的是“众生平等,有教无类”,温露白一向为人师表,春风化雨,不管对他这样的世家子弟,还是低阶弟子,不管是对达官显贵,还是山野村夫,他都一视同仁,亲和相待。 众生平等,便只有众生,有教无类,便毫无偏爱。 他对谁都是那样笑的,但那笑从不及眼底,他博爱众生,却从不对任何一个具体的人另眼相看。 但是少年人,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更何况月行之,人人都说他生来注定不凡,他努力想从师尊那里得到一些特殊的对待,不过到后来也知道那都是徒劳的,无论外在表现如何,师尊其实是个内心十分冷漠疏离的人。 他好像对世间的一切都不在意,护苍生、收徒弟、代行宗主之责,做这个“众师之师”,也只不过是因为恰好在这个位置,又恰好有这个能力,习惯成自然了而已。 就是这样一个人,原来也是有心的吗?他竟然那样爱过一个人,愿意为她背弃宗门,与她生儿育女,为了某种原因,死守她的秘密,独自一人抚养孩子,为了这个孩子能有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为了平息流言蜚语,甘愿受七道雷刑,并永远活在世人关于香-艳故事的传闻与揣测之中。 而且,如果细算日子,温露白与那位师娘缠绵悱恻、生儿育女之时,正是他穷途末路,被仙盟诛杀之际,难怪藏雪谷之战,从头到尾都未见温露白的身影,月华仙尊忙着谈情说爱,连仙盟正道的责任都不顾了,更遑论他这个大逆不道的弟子…… 越想越闷,丝丝缕缕的酸涩漫上心头,像茧一样包裹住他的心脏,喉头也像堵着团棉花,十分不痛快,月行之还从未体会过这种情绪,他这是怎么了? 只想喝点酒,把这莫名其妙的情绪冲开,但是太阴山禁酒,他只得哀叹一声:“唉,好想喝酒啊。” 刚叹完,树杈间便露出一张小脸,脸上带着斑驳的阳光,居高临下与他对视:“想喝酒?我给你弄去!” “算了,”月行之忙摆手,“你一个小孩子,现在上哪儿弄去?” 温暖已经飞快地跳下地,三两步蹿到门口,回头笑道:“我的小狐狸要的东西,我必须弄来!” 月行之见叫不住,便随他去了,心里有些感动,这小孩儿,还怪宠他的呢。 没过一会儿,温暖还真拿着酒回来了,原来是从饭堂偷了烧菜用的老酒,瓶子虽粗陋,味道也辛辣,但好歹是酒啊。 此时的月行之顾不上挑剔,拿过那粗瓷酒瓶,扔了塞子,对嘴灌了一大口,喟叹道:“啊~~,谢谢你啊,我的小主人。” 温暖凑过来跪在石凳上,一手支着下巴,看他喝酒,好奇地问:“好喝吗?” 月行之很难违心地说好喝,只得说:“能喝。” 小孩子不能理解,皱眉道:“那就是不好喝,酒有好喝的吗?为什么一定要喝?” 月行之又灌了一口,苦笑:“可能是借酒浇愁?” 话音刚落,院门开了,温露白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远远的,已经能闻见一股桂花的清甜香味。 “有什么愁的?”温露白看一眼他手里的酒瓶,竟然没有追究这酒是哪里来的。 可温暖还是耗子见了猫一样,已经飞快地躲到树后去了。 月行之望着温露白,不知怎么,眼眶竟有点发酸,他忙移开了视线,意兴阑珊地说:“也没什么。今日在藏书阁看了个话本,讲一个凄美哀婉的情爱故事,我一时有些感慨,尤其是里面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且非情之至也。’”温露白轻声吟诵,缓缓地点了点头,“确实是个很美的故事。”【`xs.c`o`m 网】 13、亲无间(四)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且非情之至也。” 月行之听着温露白念这句词,怔怔地出了神,故事终究是故事,他自己也是“死而复生”,但他宁可相信这是某种妖法邪术,也不相信这关乎情爱——否则世界早就乱套了。 直到温露白走过来,把食盒放在桌上,月行之才回过神,听到温露白问他:“这酒好喝吗?” 月行之坦诚地摇了摇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总归他又不是太阴宗弟子,喝点酒怎么了?他甚至借着一点酒劲,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温露白,那目光如此直白,完全没有一点“尊师重道”的意思。 而刚刚心里那点酸涩感觉已经被他压下去了,毕竟他没有任何立场因为温露白从前的情事有任何情绪。 可能是他那眼神有点露骨,温露白没有与他对视,而是把食盒向他推了推:“酒是差了点,不如我给你添点下酒的点心吧,我今日下山,顺道买的桂花糕。” 食盒打开,桂花的香气更加盛大,洁白软糯的点心上撒着金黄的桂花碎,月行之终于把目光从温露白身上扒下来,低头一看,唇角上扬,他好多年没吃过这个东西了。 小时候在景阳山,这些小零食在他爹眼里都是“消磨心志之物”,他很少能吃到,到了太阴宗才有了点心自由,他很喜欢山下平江城里这种用桂花蜜和糯米做成的糕点,每次偷溜下山都会去买。 月行之取了一块咬了一口,入口软糯清甜,是熟悉的味道,他又取了个茶杯,把酒倒进去,捏了点食盒里店家单独送的干桂花撒进酒里,仰脖一口干了:“啊,终于好喝点了。” 温露白望着他面带笑意。 “仙尊不来点吗?”月行之给温露白也倒了一杯酒,再递过去一块桂花糕。 温露白接了糕点吃了一口,说:“酒我就不喝了。” 月行之想起来了,温露白是不喝酒的,以前听袁思齐说过,温露白对酒很敏感,喝一点就容易醉,醉了难免有失风度,这和月华仙尊的调性太不相符了,所以温露白几乎滴酒不沾。 真是遗憾,月行之心底隐秘的坏心思又在蠢蠢欲动,他一手向后撑在石凳上,另一只手从地上随便捡了根树枝,懒懒敲着那被用作酒杯的茶杯,轻轻地叹息,软软地吟诗:“唉,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啊……” 这个姿势拉长了他身体的线条,树影下斑驳的阳光落在身上,显得松弛而暧昧。那句诗从他嘴里念出来,带着无限遗憾与缱绻的意味。 温露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神微变,竟带了点让月行之困惑的心疼。 “那我便陪你喝一杯吧。”温露白说着,竟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月行之就是一时兴起随便钓一下,没想到温露白这么痛快,搞得他倒有些担心起来了,不喝酒的人猛一下喝这个劣质酒,不会有什么事吧?他探身过来,近距离观察温露白。 不消片刻,温露白的脸上就浮起一丝红晕,倒是让原本萧瑟的人多了一丝活气,他倒没有明显的醉意,只是安静盯着盒子里的桂花糕出神。 月行之一时拿不准,没话找话地说:“仙尊也喜欢吃这些甜点吗?” 温露白摇了摇头,幽幽道:“我从前有位故人,他很喜欢吃桂花糕,我学了做法,试着做了想给他吃,但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自己买了很多,分给朋友,后来他的朋友都知道他喜欢吃这个,总是给他带,根本不需要我做的。” 月行之心想,能让师尊亲自做桂花糕,还因为别的朋友送桂花糕而吃味,这位故人,除了那位神秘的师娘,还能有谁? 真是令人牙酸的爱情啊,吃到嘴里的桂花糕都不甜了,月行之又扬起脖子喝了一大口酒。 “看来这位故人,”月行之酸溜溜道,“有很多朋友。” 温露白的眼神渐渐地有些失焦,脸上又露出那种很好看的笑容:“是啊,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月行之:“……”他就不该问,不该没事找事钓师尊喝这个破酒。 温露白又拿起桂花糕尝了一口,转而望着月行之,眼神更加迷离:“我原本不喜欢吃这些东西,觉得都是小孩子才吃的,那位故人走后,我特意去他常买桂花糕的那家店,买了来吃,才尝出了这其中的滋味……他确实只是个孩子。” 月行之愣愣地看着温露白,心想看来这位师娘,年纪不大,这还是个忘年恋呐。 还有,“那位故人走后”……之前温露白就说他没有夫人,温暖没有娘亲,这样看来,这位师娘应该是死了? 温露白爱过,又失去了,鳏居多年,还带个孩子,想想还怪可怜的……仙族的寿命漫长,师尊以后打算再找一个吗?该找个什么样的呢?…… 月行之正想入非非,温露白忽然俯身过来,温热的气息拂过月行之的侧颊,发丝几乎碰到他的肌肤,月行之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快,但身体却忘了该如何反应:“仙尊你……” “合欢花落在你肩上了。”温露白拂去月行之身上的花朵,定定地看着他,“你的脸怎么红了?” …… 月行之也感觉到了自己脸颊发烫,他一个狐妖脸皮这么薄像话吗,于是立刻回应道:“仙尊你的脸也红了,大概是喝醉了吧。” 温露白淡笑不语,不做纠缠,但无论到底是谁脸红心跳,既然月行之已然恢复人身,他们两个人晚上再同榻而眠显然不合适了,当晚,温露白便让月行之继续陪着温暖睡觉,他要回自己的卧房去了。 温暖对此表示满意:“只要小狐狸不走就行,不管是狐狸原形还是人身,抱着都很舒服的。”说着,便黏上来抱住了月行之的脖子。 温露白走之前照例给温暖讲晚安故事,月行之无聊,便也跟着听,享受小朋友待遇。 有时他听得入迷,会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四五岁时,娘亲还不像后来那般古怪,也会每晚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笑着亲他的脸,在他身边守着一直到他睡着才离去。 再后来,娘亲生了病,性格越发阴沉乖戾,几乎不再开口说话,每晚,就只有他的妖奴阿莲陪他睡觉了。 温露白最后讲了个妖族向仙族报恩的故事,因为两族的历史渊源,这类故事非常普遍,虽然故事俗套,但依然让温暖有了自己独特的见解,温露白走后,他歪头看着月行之,打量一番,肯定道: “看来,你们妖族是懂知恩图报的。” 月行之呵呵一笑,准备睡觉。 温暖又趴在他身上,亲昵地拨弄着他的头:“我爹留你养伤是事出有因,但这些日子,花在你身上的灵丹妙药,足够你养好伤再增加个百年修为了吧?算不算对你有恩?你要不要也像故事里那样,为报恩以身相许?” 月行之默念了句“童言无忌”,随后懒洋洋道:“你个小屁孩儿,知道以身相许是什么意思?” 温暖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极其真诚:“不就是给我当娘亲的意思吗?你别说,这么多天咱们形影不离,我已经离不开你了,你当了我的娘亲,就可以永远陪着我了对吗?” 月行之早晚是要走的,他总留在温露白家里算是怎么回事?他可不想骗小孩子,便没有立刻答话。 没想到温暖锲而不舍,揉搓着他的脸,怨念道:“你是不想一直陪着我吗?你是不喜欢我吗?” 望着温暖天真的、带着失望的大眼睛,月行之有些心烦,他再上太阴山只不过是个巧合,作为温暖生命里的匆匆过客,他不希望自己在小孩儿心里留下太多痕迹。 月行之只得敷衍道,“喜欢喜欢。你天赋异禀,又聪明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但温暖听了这话更加失望,气鼓鼓转过身,背对着月行之。 月行之灭了灯,转身想要拍拍温暖安抚一下,却看到小孩儿的身体轻微抖动,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带着哭腔道:“我从生下来便没有娘,如今捡了只狐狸,情投意合的,可狐狸也不想要我。呜呜……” “情投意合也不是这么用的……”月行之被他哭的心慌慌,赶紧抱住他发着抖的小身体,温柔拍抚,“怎么还哭上了?我又没说我就要走了。” 温暖转过身钻进他怀里,嘟囔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说了不会走,要永远陪着我的。” 不,并没有。月行之心里大喊冤枉,但小孩子的眼泪杀伤力如此巨大,让他不敢反驳,只好一直温柔拍着小孩儿直到睡着。 月行之看着怀里的小孩儿,呼吸安稳,睡颜恬静,美好得让人心生柔软,要说这些天,温暖对他可谓真心实意,好吃的好喝的都会给他留一份,他想吃果子,便给他摘果子,他想喝酒,便给他偷酒,月华仙尊的灵丹妙药,也给他偷摸安排了不少。 虽然占着大魔头的名声,但月行之又不是没有感情,他想如果到了他要离开太阴山的那一天,可能还真会舍不得温暖吧。 月行之想着些有的没的,辗转好久都没睡着,他在小花筑这些日子,睡不着可是很罕见的。 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还能是什么。 床上缺温露白了。 睡在月华仙尊身边可太舒服了,体内灵力也是一天比一天丰沛,这一下子身边没人了,他有戒断反应。 又干瞪着眼清醒了许久,实在是忍无可忍,月行之撑起身子秒变狐形,嗖的蹿下了床。 管他以前怎么样,管他以后怎么样,他都死了一回重新来过了,苦是一点都不能吃,罪是一点也不能受,任何欲念都不能忍着。 悄无声息来到隔壁温露白的床边,月华仙尊侧卧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月行之看见温露白就觉得浑身经脉都通畅了,轻盈一跃就跳上了床。 他小心翼翼蹭到温露白身边,在他后腰位置团成一团,嗅着熟悉的气息,一阵困意马上袭来。 半梦半醒之时,温露白翻了个身,一只手覆上他,将他拢在了自己心口。 一夜好梦。 天亮之前,月行之便又回到温暖床上变回人形,温露白对夜里的事不问不说,就好像不知道一样。 月行之就更加无所顾忌了,就这样夜夜变成狐形在温露白身边蹭睡了好几天,万众瞩目的簪缨会终于开始了。【`xs.c`o`m 网】 14、簪缨会(一) 在大会正式开始之前,会有资格考试,过了文试、武试各科目,才能参会,正式比赛是三天,前两天是分组实战淘汰赛,最后一日,优胜的二十名弟子,会进入太虚幻阵,在那遍布邪祟魔物的幻境之中,争夺唯一的战利品。 太虚幻阵是个巨大的半球形法阵,战利品在球心,弟子们从这个半球底面的边缘,沿着不同方向像球心挺进,谁最先到达球心,获得战利品,谁便是头名,剩下的弟子,再按照离球心的距离,排列名次。 簪缨会这三天,太阴宗全体放假,弟子们自由观赛,各大宗门世家的代表齐聚一堂,热闹非凡。 月行之变回人形之后,就很少和温暖一起出门了,他现在身份微妙,不想出去抛头露面。 但是簪缨会这个热闹,他还是要凑的,即便他不感兴趣,温暖也要带着他。 于是他便换了身太阴宗制服,跟着温暖混迹在众弟子之间,弟子们看比赛都目不暇接,也就顾不上注意他了。 太阴宗的演武场,依地势,建在山谷之中,四周山壁上凿出大大小小许多壁龛,再加以整修,成为看台。 盛会三年一届,即便提倡节俭如太阴宗,也是要花钱搞些面子活儿,演武场上彩旗飘飘,半空之中,仙鸟盘旋,看台间的山壁上,本就有些藤蔓植物,此时盘错的枝条间,又装饰了一些鲜花彩带,阳光之下,远远望去,像星星一闪一闪。还请了仙族的乐班,乐师衣袂翩翩,御剑而上,穿梭在演武场与看台之间,时不时奏乐烘托气氛。 此时,第一天的淘汰赛已经过半,底下演武场上激战正酣,月行之挤在看台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意兴阑珊地瞄几眼比赛,不是他自吹,论天赋卓绝,论少年英才,除了三百年前的温露白,没人能越过他去,现在底下这些弟子,还真没有能入了他的眼的。 这簪缨会,可能也只有最后一天决赛时,还值得他一看。 相较于看打架,他倒是更愿意听周遭弟子说些闲话。原本温暖和他一起在这处看台上,周围的人大多认识温暖,碍于他月华仙尊之子的身份,都噤若寒蝉。这会儿温暖被温露白叫去主看台了,这些弟子们的嘴,可就关不住了。 “师兄啊,咱们那‘小太子爷’终于走了,”一人见温暖走了,就像突然解除了封印,赶紧扒拉着旁边的同伴,“他在这里,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月行之侧头看了一眼说话这人,是个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弟子,另一个明显比他年长一些,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月华仙尊对我们这些普通弟子一向温和,他那儿子虽调皮了些,但也从不仗势欺人。” 少年弟子点了点头:“我入宗门时间短,什么都不知道,”他望向对面山壁上最大的看台,好奇道,“那边坐着的都是谁啊?我除了咱们宗主、月华仙尊还有几位长老,其他的都不认识。” 月行之循着他们的目光,也望了过去,坐在中间的自然是东道主太阴宗宗主袁思齐,他右边,坐着温露白,左边的位置空着,温露白右边,坐着个须发皆白、气度不凡的老头儿,那个空座位的左边,则刚刚落坐了一位斯文俊秀、高高瘦瘦的公子。 只听那年长的师兄边比划边介绍:“宗主左边那空座位,是给仙盟盟主莫知难留的,盟主嘛,忙,估计要最后一天才会来了。月华仙尊右边那个白头发老头儿,就是凌霄宗的宗主‘怡和仙尊’安释怀,他平时很少下山,刚刚坐下的那位像个书生的年轻人,就是景阳宗的宗主徐循之,尊号‘明泽’。” “我原以为咱们袁宗主就已经很年轻了,这位明泽仙尊,看上去还要年轻啊!”少年弟子啧啧称奇。 他师兄看着他,眼神里有些怜惜,像看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语气里也带着见多识广的优越感:“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十五年前,月行之杀老宗主,烧伏魔狱,叛出景阳宗,景阳宗后继无人,声望大损,徐循之作为徐家仅存的继承人,不当这宗主还能如何?” “你们别小看了徐宗主,”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景阳宗也不只是他徐家的,徐循之那么多师叔伯、师兄弟,他能当稳这个宗主这么多年,还让景阳宗继续栖身四大宗门,他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 月行之望着远处的主看台,瓜子捏在手里都忘了嗑,周围的人声也渐渐模糊了,他看到他那身着华服的异母弟弟,正摸着温暖的头,笑着和小孩儿说话呢。 原来温露白把温暖叫回主看台,是让他见景阳宗宗主去了。 徐循之对温暖表现得很亲近,而温暖毫不排斥并且主动回应,他拽着徐循之的袖子,给他指着演武场里的比试,嘴里兴奋地一个劲说着什么。 温暖这小孩儿,性子直爽,而且毕竟是温露白的亲儿子,地位在那里,他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察言观色、谄媚讨好。 他若对一个人亲近,说明他和这个人熟悉并且他喜欢这个人。 月行之心里的滋味有些复杂,仿佛吃到块发了霉的桂花糕,这同为仙门正派,祖上都沾亲带故,景阳宗宗主和太阴宗的“小太子爷”亲近些也正常,更何况温露白和徐家的关系一直不错。 但是……但是月行之和自己这同父异母的弟弟,那爱恨情仇,也不是一句半句可以说清楚的。 当年,仙盟在藏雪谷设伏诛杀他,那最后一枚噬魂楔,就是他这个亲弟弟,亲手钉进去的。 想到这里,月行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心脏位置传来一阵绞痛。 但说到底,就算他跟徐循之有什么前尘往事,温暖一个小屁孩儿跟人家亲亲热热,又关他什么事呢?温暖又不是他的谁…… 月行之嘲笑了自己两声,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主看台转移开,便又听到四周喧哗喝彩声和纷纷乱乱的议论声。 身边几个弟子闲话未停,但早已换了主题。 只听其中一个压低了声音:“哎,你们听说了吗?月华仙尊捡了一只小狐狸回小花筑……” 另一个早已对这个话题跃跃欲试,插嘴道:“大家都在传呢,甚至说月华仙尊,这是凡心大动,金屋藏娇呢。” “……”这瓜,终于又吃到了自己身上。 …… 月行之的瓜子又嗑上了,他往那堆人后面挤了挤,歪着头凑近他们,只听那弟子绘声绘色:“听闻那小狐狸受了伤,被仙尊救下,经过一番悉心调养,已经恢复了人身,那容貌,那身段……啧啧,万中无一,冠绝天下……” “那难怪了,”另一个摸着下巴,很懂的样子,“月华仙尊看着超凡脱俗,但毕竟也有过私情,还生了儿子,想必本质也是个性情中人,过了这么多年鳏居的日子,再动凡心,也不奇怪……” “可那毕竟是个狐妖啊,”一人惊诧道,“非我族类。” “正因为是狐妖啊,你们没听说过吗?狐族最擅长魅惑人心,月华仙尊可能是被那狐妖迷住了吧。” “嗐,管他是谁迷住了谁,狐妖又怎么了?只要不生孩子,就不会玷污仙骨,说是不许与异族通婚,说是废除妖奴制度,但那些有钱有权的宗门世家,哪家没有私下蓄养些美貌妖奴?不摆上明面就罢了。” “别人家是别人家,这可是太阴宗,我还是觉得,月华仙尊不会如此……” “就是啊,别说一个狐妖,就是再美丽高贵的仙子,月华仙尊也瞧不上吧,他可是个顶顶痴情的人呢,”说这话的,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弟子,一脸的天真纯情,“我曾听一个师姐说过,当年,他为了那位神秘妻子,生受了七道雷刑,这些年来,又独自悉心照顾孩子,若不是一往情深,怎能做到如此?” 月行之向这位纯情迷妹投去赞许的目光,暗暗为她竖起大拇指:你是懂月华仙尊的。 “也有可能……”又一位女弟子插话道,“那个狐妖和月华仙尊的挚爱有相似之处,仙尊把他当个替身,以慰藉相思之情呗。” 此种猜测一出,众人都沉默了,片刻之后一个声音才唏嘘道:“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算深情还是无情?” 刚刚那位纯情迷妹回过味来,炸毛道:“你们话本看多了吧?这绝不可能!这种既有愧于先妻,又有负于现任的事,月华仙尊是绝不会做的!” 接下来,众位八卦弟子便开始争论“找替身”到底算怎么一种行为。 月行之听的既好气又好笑,他比较倾向于认同纯情迷妹的说法,温露白不是那样的人,但即便他真的把自己当做替身了,那又如何?月行之屏蔽掉心底那一点小小的不舒服,无所谓地想,他又不和温露白谈情说爱,替身就替身吧,只会让他下次去爬床的时候更加心安理得…… 旁边的弟子们还在叽叽喳喳,而他已经稳住了心态。就在这时,一个高挑清丽、怀抱仙剑的女子飒然几步走到人群前,随即响起一道清冷女声:“你们不好好看比赛,倒学会在这里嚼舌根,月华仙尊,也是你们能议论的?”【`xs.c`o`m 网】 15、簪缨会(二) 月行之被她挤得往旁边闪了一步,只见众人见了她,都有低头躲避之势,刚才那个纯情女弟子吐了吐舌头,面色微红:“季师姐,我们错了……” 月行之再打量这位颇有气场的“季师姐”,她也穿着太阴宗弟子的“微云逐月”墨蓝色制服,但不同的是,她背后还缝着一块名牌,上写“甲组季慕”,看来是经过层层选拔,参与簪缨会比试的弟子。 而且,她怀中抱着的那把剑非比寻常,这个年纪就有了认主的本命仙剑,看来确实是年轻弟子中的翘楚了。 “再让我听见你们造谣生事,”季慕微微停顿,加重语气道,“定将你们送去刑堂治罪。” 众弟子纷纷点头,都不敢再说话了。 季慕转身正要走,迎面又来了两位抱着剑的弟子,他们左手臂上缠着红色丝巾,这种盛会,山门大开,来客众多,必然会多安排些弟子巡查戒备,这红色丝巾就是守山弟子的标志。 其中一个道:“近来外面不太平,宗主令我等加强戒备,以防妖魔趁簪缨会作乱,你们这里可有什么异样?” 众人连连摇头,有的忍不住小声嘀咕:“外面确实不太平,都说那魔头月行之好像回来了……”,“是啊,温暖小公子前些天不还失踪了吗?……” 虽然声音极小,却也被季慕听到了,一个眼刀飞过去,吓得说话之人捂住了嘴巴。 这里面就有刚才说月华仙尊是“性情中人,再动凡心”的那名弟子,他似乎是心虚,想在季师姐面前表现一番,以弥补自己的口舌之孽,便左右看看,忽而眼睛一亮,指着月行之道:“其他异样倒没有,只是这位师弟,看着眼生。” 于是,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月行之身上—— 大家这才惊觉,刚才说闲话说得太投入了,竟没发现队伍里混入了这样一位陌生的俊秀弟子。 他虽然和他们一样穿着墨蓝色的制服,长发随便一挽,甚至还有点乱蓬蓬,但那张脸过于惊艳,以至于好像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回过神,纷纷开口: “对啊,怎么从没见过你?” “你是谁啊?什么时候来我们旁边的?” “长成这样,不应该毫无印象啊……” 月行之吐掉最后一个瓜子皮,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你是哪一院的弟子?叫什么名字?”季慕那探究的目光,也钉在了月行之的身上。 “我啊,”月行之不慌不忙地掸了掸手,嘴角上扬,“我就是你们刚刚说的那只小狐狸啊。” 众人顿时惊讶得下巴掉一地,不仅惊讶于他是谁,也惊讶于他这个若无其事的姿态,当然惊讶之余,也有一些羞愧和畏惧,那张张面孔上的表情,当真是精彩纷呈。 月行之环抱双臂,一脸无辜看着他们:“你们不是对我很好奇吗?有什么问题当面问我啊。” 众人左顾右盼,嘿嘿哈哈。 还是季慕出面替他们解了围,她走到月行之面前,拱手一礼:“月华仙尊留你在小花筑,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做弟子的,本就不该闲言碎语,我替他们给你赔礼了,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月行之本来也没放在心上,他上辈子做的事,桩桩件件,惊天动地,早被人骂得体无完肤,这两句闲话算什么。 不过这个季慕,气质出众,进退有度,还出言安慰他,让他颇有好感,于是他也还了一礼,笑道:“多谢季师姐。” …… 到了晚上,月行之跟温暖打听这个季慕,小孩儿一说起季师姐,眼睛亮晶晶:“季师姐啊,弟子辈里有名的人物,簪缨会夺魁热门人选。三年前的簪缨会,她就是头名,不过当时我年纪小,我爹精力不济还要照顾我,那年就没有收徒,当时好几个宗师长老都想收她,但她都放弃了。” “非你爹不可呗?” “大概是吧。” 这也正常,师徒本来就是双向选择,最优秀的学生配得上最优秀的师父,若是今年季慕夺魁,那她就是温露白的关门弟子,看她能力品性,若真住进小花筑,还能给温露白帮帮忙,教导照看阿暖,很不错。 他也可以放心离去。 他……他为何要放心?月行之想到此处,不禁自嘲,和姓温的父子俩相处了这些日子,他倒真挂起心来了。 身旁的小孩儿已经睡去,月行之给温暖盖上薄被,挥手将灯熄了,轻轻躺下。 小孩儿翻了个身,抱住他的脖子,像只温热的小兽,用头拱了拱他。 睡了这些天,月行之早已习惯,他拍了温暖两下以示安抚,静待小孩儿睡熟,然后侧耳听着门口的动静,只等温露白回来好过去爬床。 簪缨会期间,温露白也忙起来了,这么晚还不回来,就他那个身体,也不知道会不会累着…… 想着想着,月行之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关心起温露白的身体和回家时间了,真是要命。 …… 两天淘汰赛很快过去,终于迎来簪缨会的决赛。 看台上人更多了,这场决赛云集了各门派送到太阴宗的顶尖弟子,各大看台上自然也就挤满了为各自门派摇旗呐喊的队伍,大家都穿着不同的门派制服,挥舞旗帜,加油助威声响彻云霄。 今天要接待的客人更多,温暖随温露白在主看台忙着见长辈。月行之还是在原先那个看台上,身边还是那些太阴宗本门弟子,不过他的待遇已经大不一样,那些说过闲话的弟子,自知理亏,又被季慕敲打过,又敬畏温露白,对他不敢怠慢,又是给他搬板凳,又是给他递水拿瓜子,一口一个“狐狸哥哥”。 月行之欣然受之,翘着腿,坐在前排板凳上,这会儿正式比赛还未开始,下面演武场上是仙乐班在暖场表演。 “你们快看,那鸾凤车,是莫盟主来了吧!”周围一人大呼,月行之随着那喊声望过去,见东边天空,一架极尽奢华的巨大座驾缓缓飞来,彩凤在前,祥云在侧,金色车身上遍布红宝石镶嵌而成的梅花,这架巨车后面,还跟着数辆镶金挂玉的马车,好大一支队伍。 “好大的阵仗啊!” “那是,那可是仙盟盟主……” “盟主倒也不一定气派,主要还得是有钱。” “那是,莫家,天下首富,听说浮梅岛上遍地黄金,连根牙签都是玉雕的!” “也不只是有钱吧,这莫盟主有才能,心地也好,他做盟主这些年,为仙盟做了不少好事呢。”…… 除了这些欣羡之语,也有些鄙夷之声—— “有钱也不必这样铺张浪费吧,浮华庸俗,毫无道心。” “哼,他们莫家,可从未说过自己一心向道,本就是商贾出身,一心逐利罢了,做些善事,对他们不过九牛一毛,倒能博个好名声。” “经商赚了钱,再来开宗立派,收徒求道,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 “这你就不懂了,收徒,那不是又能赚一笔嘛。”…… 月行之的心思,没在这些争论上,他看着从鸾凤车上,脚踏祥云,缓步而下的莫知难,轻轻撇了撇嘴角。 以前倒没觉得他这个小师弟是这么浮夸的人,莫家家大业大,莫之难的爹姬妾众多,儿子就有三十八个,莫之难从小体弱多病,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的哥哥们,忙着学做生意、搞家族内斗,无暇顾忌他,他娘,又担心他多病夭折,想让他学点能强身健体的本事,于是暗中花了不少心思,这才让他有机会到太阴宗拜了温露白为师。 他那时候不过十三岁,身板单薄像个小孩儿,有点小聪明但不多,整日跟在月行之身后,十分依赖这个二师兄。 一晃多年过去,当年的跟屁虫,已经是仙盟领袖,且富甲天下,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句物是人非。 莫知难从车上下来直接到了主看台,第一个就去见温露白,而且用的是最高礼仪,一掀衣摆就跪下磕了个头,亲亲热热叫了一声“师尊”。 温露白站起身,受了他这一礼,伸手扶他起来,微点了点头:“盟主辛苦。”,然后招手将温暖叫来,让他见过莫盟主。 月行之在对面看台,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他能看见温暖对待莫知难的态度,与对待徐循之大不一样,他只是生硬礼貌地行礼,一看就不是很熟的样子。 这也正常,毕竟莫盟主位高权重,事务繁忙,平时应该与太阴宗来往并不多。 主看台的这番客套,不仅他能看见,其他弟子也看见了,顿时扬眉吐气—— “还得是咱们月华仙尊,仙盟盟主见了也得磕头。” “莫盟主,倒是蛮有礼貌的吗,哈哈。” “这盟主到了,比赛也该开始了吧,还不知道今年的那件最终战利品是什么?” 按照惯例,谁拿到谁就获胜的那件战利品,是要到决赛开始前才会公布的,一般都是各大门派捐出来的仙宝法器,这也是簪缨会一个备受关注的噱头。 台上各位大佬,你推我让谦虚一番,最终由袁思齐先代表太阴宗讲了几句场面话,并再次宣告本次簪缨会胜者,可以拜温露白为师,然后就是莫知难,代表仙盟讲话并且公布战利品。 他应该是早就习惯了这种大场面,气定神闲,姿态优雅,先是把太阴宗为仙族培养无数优秀人才的功绩一通夸赞,又特意提到自己曾在温露白门下感受过什么是真正的“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勉励众弟子勤勉修习,精进课业,再说一些仙盟这些年精诚团结、守望相助的成果,肯定仙盟的作用,暗示自己的劳苦功高,最后话锋一转,说: “仙族万年传承,仙盟千年基业,卫道向善,守护天下苍生,是我们的责任,这条路或许艰难,但绝不会断绝,更不是几个宵小之辈掀起些小小风浪就能阻碍的,我知道,近来有些不好的传闻,但那都是子虚乌有的谣言,月行之七年前就已魂飞魄散,沉渊,更是十五年来踪迹全无,相信早已消弭于伏魔狱中,他们不可能回来,”他加重语气,坚定道,“即便他们回来了,仙盟也一定会将他们再次剿灭。今日,我就用月行之从前的佩剑——神剑浮光——为簪缨会的优胜者加冕。” 话语间,一柄光芒璀璨的长剑,浮现于莫知难掌间。 月行之微微眯起眼睛,那正是他上一世的本命神剑——浮光。【`xs.c`o`m 网】 16、簪缨会(三) 一般有剑灵,能认主的都叫仙剑,剑灵精纯、威力巨大的才能称的上“神剑”,这样的神剑整个仙族也不会超过十柄,月行之这柄浮光,还是他当年随温露白下山游历时,机缘巧合得到的。后来,他被仙盟诛杀于藏雪谷,这把剑辗转到了现今的仙盟盟主手中,合情合理。 浮光剑一出,周遭的议论声又起,没有哪个仙门弟子不想要神剑,不过这把剑,跟随大魔头多年,杀孽深重,寓意不祥,果然就有人说:“月行之当年就是用这把剑杀了他亲爹吧?还用它收降魔族九大部落,击退仙盟多轮围剿,剑下亡魂无数,这谁敢要啊?” “我不信邪,我敢要,但即便给了我,它也不会认我啊,什么样的新主人才能让月行之的剑心悦诚服啊?” “所以才不给你,要给这簪缨会的魁首啊,你不配,人家配。” 众人笑作一团。 月行之也跟着笑了,他死都死过了,上一世的剑给谁,他不太在意,但是,若能给了季慕,神剑配女杰,倒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月行之饶有兴趣地望着主看台,上面诸位大人物也都盯着浮光剑,表情各异,有的面露欣赏,有的一脸嫌弃,有的凝重叹息,徐循之看了一眼剑,蹙起了眉头,而温露白……他调转目光,望向了月行之。 两人的目光隔着老远,短兵相接,月行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心脏急跳了几下,他看我干什么?难道是觉得我和这把剑有什么关系…… 不过温露白很快就扭开了头,而月行之的思绪也被更大的欢呼声打断了。 决赛正式开始,一个巨大的半透明半球,在空中逐渐成形,那便是太虚幻阵,它表面像是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能够看见里面有各色极其逼真的景观,恶灵魔兽出没在山林层叠之间。 这法阵大到遮天蔽日,整个山谷都暗了下来,二十名参加决赛的弟子,已经御剑升至半空,围绕着这个半球的圆形底面,做好准备。 所有人都抬头望天,惊叹声欢呼声如海浪般层层叠叠,月行之也抬眼望着这个巨型法阵,他未曾参加过簪缨会,他刚来太阴宗时,那界盛会刚刚结束,袁思齐拿了门内头名正式拜师,三年后,他本来有资格参加的,却在簪缨会前夕,因为突发变故,匆匆回了景阳宗。 这也算是他少年时的一个遗憾吧。 忽然,月行之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从后拉了一下,他下意识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正奇怪间,又听见一声熟悉的“小狐狸,跟我来。” 月行之轻声:“你用了隐身符?”他们在藏书阁抄书时,月行之曾教过温暖一些小把戏,这隐身符就在其中,这么快便被小孩儿拿来实践了,“你又要搞什么花样?” 温暖不回答,但是发出了令人头大的“嘻嘻”笑声。 即便知道少爷要搞事,月行之也只能跟着,万一搞的事大了,他还能护一护。 月行之跟随温暖出了人群,所有人还在抬头望天,无人注意他们,月行之随即也用了隐身符,又跟着温暖飞来绕去,就到了太虚幻阵的边缘。 月行之:“……”懂了,少爷是想进这阵里去耍一耍。 此时,有考官正在给每一名参赛者做检查,验核身份,查看是否带入违禁物品,月行之悄声对温暖道:“我看你还是歇着吧,你当这太虚幻阵,还有这些监考官,都是吃素的吗?” 温暖戳了戳月行之的背:“你不是说,你这隐身符,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无人能识破吗?” 月行之:“……”倒叫他骑虎难下了。 “三年前簪缨会,我才三岁刚刚能拿动木剑,而现在,我已经学有所成,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开眼界长见识的好机会?”温暖又怂恿道,“难道你就不好奇吗?” 月行之确实好奇,而且要论调皮捣蛋胡作非为,温暖在他面前,实属小巫见大巫。 “进去之后,只能看,不能动,你的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影响到比赛的公平,你可明白?”月行之按着温暖肩膀,这话说得倒是郑重其事。 温暖点头道:“我明白。” 那边监考官的检查已经完毕,太虚幻阵开阵,众弟子拔剑,同时进入,月行之带着温暖,飞掠至最近的一名弟子身后,跟随她进了阵,那人正是季慕。 而看台上的众人,眼见着参赛弟子进入阵中,之后,这巨大法阵便开始一边缩小一边下落,直落到演武场上,像个透明巨碗,将演武场空地扣了个严严实实。 这样,所有人都能看清阵中发生的一切了,那些弟子此时就像玩偶般大小,整个太虚幻阵,倒像一场实景微缩木偶戏。 但阵中的人,对这一切毫无所觉,眼前危机四伏的一切都逼真到极致,寂静而昏暗的山林之中,不时传来一声怪异的嗥叫,脚踩落叶的沙沙声,也令人毛骨悚然。 压迫感和恐惧感,仿佛相伴相生的影子,冷静而沉默地跟在每一个阵中人身后。 唯有法阵中心高台之上,那把流光璀璨的神剑,它的光芒,像阳光一样,穿透幽暗,激荡人心,那是所有人的心之所向。 进入阵中,还没喘口气,一根粗大的食人藤就裹挟着巨力迎面抽来,速度之快,堪比毒蛇,季慕倒吸一口气,飞身避过,反手一剑,就将食人藤斩了个两半。 那落地的一半,还不死心,扭动着去缠季慕的脚腕,被季慕随手丢了个火符,烧了个干干净净。 入阵后,温暖和月行之就换了清音决传音,温暖看得十分过瘾,赞道:“果然是慕师姐,行云流水啊。” 月行之不以为然:“这才哪儿到哪儿,越往里面走越难吧?” 温暖耐心地给他解释:“那是自然,这太虚幻阵里,恶灵、魔物、机关、陷阱遍布,搞不好还会碰到天塌地陷、洪水肆虐,要想走到阵中拿到战利品那可真是难于登天。……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里面的景物都是虚的,造成的伤痛,也会在离开幻境之时,自动愈合。” 月行之当然知道这些,他还知道,这些景物虽然是假的,但入阵的人却都是真的,若是弟子们互相戕害暗算,造成了伤亡,那可是实打实的。历史上,便有过这种情况,所以,太阴宗才加了缩小太虚幻阵置于演武场上这一步,这样一来,弟子们在阵中干什么,外面人山人海都看得一清二楚,自然无人敢胡来。 但他嘴上依然配合道:“哦,原来如此。” 温暖兴致更高了,指着前面密林之中一株不起眼的植物:“你看那个草,虽然长得普通,但却是魔族大名鼎鼎的‘噬心花’,能够迷惑人的心智,还广泛用于魔药炼制,魔器铸造。” 月行之笑道:“你文史典籍从不背,这些东西倒是学了不少。” 噬心花,他很熟悉,这种植物,因喜欢浊腐之气,在恶灵谷和魔族聚居的地方都不少见,它能长到半人高,开出血红色花朵,散发甜腻香气,人闻了这个味道,便会失去神智。 前面的季慕早已注意到这株噬心花,她可能觉得对付这小东西不值得耗费灵力,便只是拿了块帕子,掩住口鼻,其实以她的修为,即便闻见花香,也不至于着道。 是个谨慎周全的人。月行之心里想着,去看温暖,小孩儿倒也不傻,两只小手紧紧捂着鼻子。 面前那株草,感知到有人经过,立刻摇摆起来,开出许多鲜红小花,那颜色过于浓郁,红得要滴血,香气飘来散去,不过它再怎么折腾,也只有一株,对他们几个人毫无影响。 穿过密林这一会儿功夫,季慕已经烧了一根疯狂食人藤,杀了两只残暴魔兽,废了三张捕仙网,毁了毒花毒草若干,一路高歌猛进。 温暖嫌光看不过瘾,一路跃跃欲试,都被月行之按住:“记住你进来之前承诺过的事。” 温暖只好悻悻作罢。 又翻过一座恶灵遍布的苍茫大山,跨过两条破涛汹涌、凶兽出没的大河,季慕刚一身淋漓地爬上河滩,就看见迎面跑来一个狼狈不堪的妖族女子,她身上衣衫破烂、血迹斑斑,嘴里狂叫道:“仙子救我!我被魔族追赶,他们要掏我的妖丹!” 她身后,一伙身着彩衣,戴着白色哭脸面具的魔族,正在穷追不舍。 月行之和温暖有独门隐身符,不能被感知,不会受攻击,自然没有掉进河里,他们很从容地飞到河滩上,月行之见了眼前的景象,心中不由啧啧称奇:原本以为幻阵中只有些鬼怪机关,竟没想到还有如此逼真的情景演绎。 温暖也叹道:“哇,我还没见过魔族追杀妖族这样的场面,这次真是大饱眼福,没白来!” 季慕作为仙门楷模太阴宗的楷模弟子,自然知道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她将那女妖护在身后,横剑于身前,对追来的魔族小团伙道:“杀妖夺丹,不容于天道,你们现在罢手,我饶你们不死。” 为首的魔族哈哈大笑,戴着的那鬼哭神面具看起来更加狰狞:“这位仙子不要着急,大不了我们掏了这女妖的妖丹之后分你一半,你们仙族也能享用妖丹啊,平白得了这许多修为,岂不快哉?” 幻阵里都是假的,外面还那么多人看着,受试的弟子根本没得选,只管打就是了。 季慕也懒得再跟这些假魔族废话,一手握剑飞了过去,另一手掷出数道符篆,只求速战速决。 温暖看得目不转睛,一边跟着季慕比划招式,一边叹道:“明明都是假的,还要搞得这么有声有色,造阵的仙师,还真是精益求精。” 月行之环抱双臂,看着热闹,冷笑了一声:“你可别以为他们是多此一举,幻阵是假,弟子们不会犯错,但真实世界中,又有谁能确保自己无论何时都没有一丝动摇?这些都是仙门的顶尖弟子,若他们都不能坚守本心,仙族又要往何处去?这是考试,也是警示。” 温暖似懂非懂:“你是说,这个模拟情境,就是要让弟子们反观自省,坚固道心?” “是了,”月行之眼神一亮,喝道,“问心——!” 原来是季慕使出一招“问心”,已将那魔族首领一剑贯心,钉在了地上,大片黑红血迹顿时染透了河滩上的鹅卵石,这一剑灵气太盛,威压强悍,周遭一片死寂,只剩大河奔腾的哗哗声响。 “漂亮!”温暖拍手称赞,目光灼灼。 季慕也不管她身后那个跪下道谢的女妖了,几个跃步就登上了前面一座小山丘,再往下看,便是一片广阔原野,空地正中,就是那座直通云霄的高台,浮光剑置于其上,熠熠生辉。 二十名弟子是抽签以后,从不同方向进入太虚幻阵,考验不尽相同,但难度大致相当,随着他们分别向圆心高台挺进,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这片原野,便是他们争夺浮光剑的最后战场。 季慕已经飞身跳下山丘,朝浮光剑飞掠而去,其他方向,也正有弟子纷至而来。 月行之仰望着浮光剑,忽然心神一荡,似乎在一瞬间感应到了剑灵,那剑灵分明是在警示它的主人:危险勿近。【`xs.c`o`m 网】 17、簪缨会(四) 这片田野有禁制,不能御剑不能移形,温暖拉着月行之一路狂奔,嘴里兴奋地说个不停:“这些师兄师姐,果然个个拔尖,你看,已经有十几个人到了这最后的赛场了。” 这大概是个比谁跑得快和体力好的赛场吧,月行之一边气喘吁吁往前跑,一边埋怨他现在这个身体,到底还是柔弱了一些。 还好,他身上的小宝贝可不少,从乾坤囊里掏出一只纸鹤,一挥手纸鹤变成好大一只,他拉着温暖坐了上去,抬手指着浮光剑:“我们先飞上去,看得更清楚。” 温暖拍手笑道:“还得是你。” 两人乘纸鹤高高飞起,地上奔跑的人影渐渐缩小,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小,眼看就要短兵相接。 季慕一马当先,已经到了高台下面,这高台其实是一根表面光滑如镜的巨型圆柱,镜面映出季慕那张英气勃勃的面孔,也同时映出了她身后越来越近的人影。 来人身着白色制服,上有“山岚日出”的金色纹样,是景阳宗的弟子,他叫了一声“季师姐,得罪了!”,便使出全力,劈剑攻来! “与其来挡我,倒不如想想怎么上去!”季慕转身迎战,两人剑光纠缠,如同两道舞动的飞虹。 不只是他们,陆续到达的弟子,各自使出绝招攀上圆柱高台,你追我赶,你拉我拽,打得难解难分。 到了这个地步,唯一的胜利近在咫尺,弟子们自然免不了争斗一番,其实这才是簪缨会最精彩的部分,月行之人虽不在外面,但他能想象到,此刻外面看台上,所有人的情绪该是多么热烈激荡,那助威叫好的声音,怕不是要把天穹冲出个窟窿。 即便在阵中,月行之也难得清净,温暖那小孩子所特有的清亮高调门,吵得他都快要聋了:“啊啊啊啊啊!上来了上来了!那个景阳宗的,把季师姐打下去了啊!!那边,你快看,那边浮梅宗那个女弟子,她用的什么飞上来的?好像是一对假翅膀?好像是跟你这个纸鹤差不多的东西啊……这下,她倒成了最快的了!怎么办啊?!” 最后争夺战利品这个部分,不能御剑,所以如何攀上高台,也是一个重要的考核内容,月行之身在高处,举目一扫,见一片混战之中,弟子们也不忘拿出各自本领,有的借助法器、符咒飞上来,有的改良了凡人武林门派的轻功,一个纵身飞升数丈,还能顺手把沿途其他人再往下打一打。 “真是热闹……”月行之不像小孩子那么激动,但他也看得挺开心,心道这一趟跟温暖进来,确实不算白来,他拍了拍温暖的头,对紧张兮兮的小孩儿道,“你先莫急,不到最后一刻,大家都还有机会,你以为季师姐是落了下风吗?不见得吧。” 温暖闻言,忙去看被打落下去的季慕,却见季慕气定神闲,反而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她这是……”温暖挠挠头,“以退为进?” 月行之抱臂点头,只见季慕站在圆柱高台下,仰头望了望,从怀中掏出两张符纸,此时大部分参赛弟子,已经攀着圆柱在空中了,剩余三四个,实在是力有不逮,还没有到达阵中高台。 季慕现在呢,上面的人打得热闹,不会来管她,下面的人,前进都成问题,更没力气跟她抢,她无人打扰,好不自在。 她将一张符纸送到嘴边,念了一句法咒,随后将它灌注灵力,往上一抛,只见那符纸,化作一道白色流星,飞速上升,直接越过众人,飞到了浮光剑下方,稳稳贴在高台顶上。 “这是什么东西?”温暖皱着小眉头,瞧不出其中门道,“季师姐要干什么?” 月行之却笑了起来,耐心解释道:“这是形影符,从妖族传出来的,但需要强大的灵力才能驱动,妖族会用的很少,仙门弟子能运用自如的,应该也不多,你没见到,这很正常。” “那你怎么知道?”温暖瞅着他,“你不是说你就是一个低阶小妖吗?你会用?” “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月行之敷衍道。他岂止是会用,要论起来,这形影符还是他机缘巧合下学会的,后来才在妖族传播开,他也算是半个祖师爷。 温暖“哦”了一声不再追问,继续说:“形影符?听上去,应该是可以把一张符带到另一张符身边的意思?” “正是,”月行之道,“形影符成对出现,季慕抛出去的那张是形符,手里留的那张是影符,再用法咒催动影符,它便会排除万难去找形符。使用者灵力越强大,形影符发挥的效用便越大,甚至能跨越时空、勾通阴阳,将影符的使用者带到形符的身边。” “哇,”温暖道,“那季师姐用这个法子,倒有点大材小用了。” 月行之笑道:“你也太看得起季师姐了,她固然灵力高强,但能把形影符驱动起来,助她取个不太远的物件,已经是到极限了。” “啧,”温暖有些不信,“那照你这样说,这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形影符驱动到能跨越时空、连通阴阳的地步。” 月行之笑意更深:“那本来就有违天道,若是时空能任意打乱,生死也能随意颠覆,那这世界不就乱套了。……我只是打个比方,告诉你形影符很厉害罢了。” 两人说话间,季慕已经手执影符,飞到了形符旁边,这个飞升过程几乎是一瞬间完成的,比闪电还快,其他人根本就没看清怎么回事,当然更无法阻止。 “这么快,看来这形影符,果然厉害。”温暖揉了揉眼睛,确认季慕已经到了一伸手就能拿到浮光剑的位置,“看来,季师姐这次稳了。” 月行之本想点头,但就在瞬息之间,他感觉到周围闪现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好像空气中荡起一波看不见的涟漪。 “有点不对……”月行之低头,浮光剑离他们不过几丈远,不知为何,剑身上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些。 “哪里不对?”温暖转头看着他。 就在季慕的手,即将接触到浮光剑的刹那,围绕浮光剑的半空当中,突然凭空撕裂一道黑色巨缝,里面一下涌出十几名全身裹着黑衣,头戴白色哭脸面具的人—— 鬼哭神面具,那正是魔族的标志。 “哎!?”温暖听见动静,又扭回身,见眼下已然变了天,是又惊又疑又有点兴奋,“这……这难道是最后的考验?!” 季慕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她现在离浮光剑已经近在咫尺,不想去管这突然出现的“最后一关”,而是直接伸手取剑。 可那些魔族反应极快,闪电般包围过来,其中一个抢在最前头的面露狰狞笑容,伸长手臂去夺剑,还有几个围住季慕,纷纷拔刀握剑,像洪水猛兽般气势汹汹一齐袭来。 一瞬间魔气旺盛到月行之都要屏住呼吸的地步,这也太真实了吧。 月行之心道不对,操控纸鹤飞掠向下,与此同时,季慕一手握剑挡开欲夺剑的魔族,一边闪避身后的袭击,一个没留意,一道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刀光就将她背后划开一道血口,伤口虽不深,但亦有血瞬间涌出。 “啊——”季慕惊叫一声,不是疼的,而是她惊觉这伤口与之前在阵中受伤不同,这是实打实的真伤。 这些魔族不是幻阵之中最后关头的“试炼”,而是确凿无疑的真魔族! 月行之已经到了,他右手飞快丢了个防护结界将浮光剑置于其中,左手将季慕往旁边一拉,助她躲过一道致命攻击。 季慕看不见他,也无暇去管其他,一边对正往上冲的其他弟子喊:“小心,有魔族入侵!”,一边全力挥剑迎敌。 魔族第一波攻击未能拿到浮光剑,但他们似乎并不着急,突然齐齐挥手,大片红色花雨便从天而降,甜腻香气浓郁到令人作呕,那是数不清的噬心花,如同一张席卷天地的血红色巨毯,冲着参赛弟子们,劈头盖脸砸了下去!【`xs.c`o`m 网】 18、簪缨会(五) 此时,其他弟子也纷纷到了高台之上,不管有没有听到季慕的预警,所有人在第一时间的错愕之后,都很快想起了反抗,因为无论是真魔族来袭,还是幻阵关卡,都必须反抗,但是那噬心花实在太多了,即便是不起眼的小东西,数量到了极致,也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更何况……月行之从最开始,就从那甜腻的花香里,闻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他第一时间,就用防毒防蛊的咒诀,把自己和温暖护了个严实。 又要抵御噬心花的侵扰,又要反击魔族的进攻,众人顾此失彼,狼狈不堪,季慕飞快施法护住口鼻,手持长剑,已经将身旁的几个魔族接连掀翻了出去。 但魔族显然准备充分,他们根本不恋战,撒完花雨,打退弟子们的第一波反抗,就退守到浮光剑周围,去冲击月行之刚放下的防护结界了。 月行之很快看出了他们的意图,这些噬心花,并不普通,普通品种,更像迷药,只能让人失智昏迷,若是用得多了,可能会直接致死,而这种噬心花—— 显然更进一步,可以迷惑甚至控制人的心智,这会儿众弟子已经发狂,开始自相残杀! 魔族用特制的噬心花让弟子们内讧,失去反击之力,然后他们再集中力量去夺取此行的目标——浮光剑。 月行之并不意外,既然外头都盛传他这妖魔共主回来了,那魔族受“他”指示来抢他这把贴身佩剑,是情理之中的。 那边玄狸绑架七岁小男孩儿的事还没问清楚,这边簪缨会又出现胆大包天的魔族来夺剑,这后面要是没点阴谋,都对不起月行之曾经对妖魔两族的统御和教育,不管怎么说,这剑绝对不能让他们抢走,月行之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花样。 那一边,刚阻拦过季慕的那名景阳宗弟子,状若癫狂,双目血红,连连嘶吼,一把抓过身旁一名凌霄宗的弟子,张嘴就往那人脸上咬去,一下撕了一块脸皮下来!被咬的弟子声声惨叫,鲜血顺着脸颊汩汩流下。 季慕见状立刻回援,一剑逼退景阳宗弟子,厉声道:“你疯了!” 她怕伤人,尚且手下留情,但景阳宗那弟子已然失控,招招直击要害,十分难缠,而在她身后,刚被护住的凌霄宗弟子,也已然中了噬心花的毒,一掌从背后偷袭而来,呼呼带风,只取她后心命门。 情况危急,充满正义感的温暖“少侠”不可能再坐视不理,他拔出他的小剑,撕了隐身符,从纸鹤上一个俯冲,加入战团,临走还不忘嘱咐月行之:“我去帮帮季师姐,小狐狸,你保护好自己,也别让那些魔族跑了!” 月行之心说,你还挺看得起我这只两百年修为的小狐狸,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可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就算不管这些已经乱斗成一团、伤痕累累的仙门弟子,也总要管温暖吧。 他刚要掐个诀去给温暖助阵,浮光剑外围的结界却发出一声撕裂般的脆响,看来众魔族合力围攻下,结界已经撑不住了。 月行之只得先回身飞掠至高台上,在浮光剑旁站定,他飞速将结界补全,众魔族再次攻来的时候,各路招式都被这更加牢固的结界反弹了回去,魔族猝不及防,一个个收势不及,跌的跌,倒的倒,摔得七荤八素,纷纷破口大骂—— “他妈的怎么回事?!” “操了,摔死我了!明明结界马上要破了!” “哎呦!真是见鬼了!”…… 一个最强壮魁梧的魔族没有倒,他继续用尽全力,将魔刀举过头顶,龇牙咧嘴地劈了下来,月行之懒洋洋一抬指,轻轻一弹,大块头魔族就像被火烫了一样,痛叫一声,缩回了握刀的手。 “谁在那里装神弄鬼?!”大块头狂怒大吼,“不敢现身,是怕你魔王爷爷撕碎了你吗?!” 月行之心说真是人心不古、礼崩乐坏,什么杂碎玩意儿都敢自称魔王了。 他气定神闲撕了隐身符,现出身形正对上大块头魔族,轻笑了一声:“你是魔王,那我是谁?” “什么?!哪儿来的杂碎小妖怪口出狂言?!”那魔族先是骂了一句,随后看清他的容貌,脸上顿时显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与贪婪的表情,不合时宜地淫-笑两声,“呵呵……狐妖?长得倒是不错。” “可惜你看不到了。”月行之冷冷一笑,俊秀的脸上添了几分邪魅,他伸出两指,冲大块头双眼一点,就见那两颗眼球在眼眶里暴涨数倍,几乎将头骨挤得变形,随后“砰”的一声爆了,黏液和浓血顺着魔族空洞的眼眶狂涌而出,流了满脸! 大块头痛得哇哇乱叫,发疯似的一顿乱砸,魔刀带着火焰,势如千钧,月行之轻巧闪身避过,他身形如鬼魅,已转到大块头身后,本来他懒得杀人,但大块头不肯消停,又乱七八糟骂了一通:“贱-货,骚狐狸!往哪儿跑!啊啊啊——我要x死你!劈了你!挖了你的心,吞了你的丹!快出来受死!……” 太吵了,月行之听了他这油腻低劣的叫骂直犯恶心,他实在是太讨厌这些动不动只会杀人吞妖丹的愚蠢魔族了,于是轻灵一跃,悬浮于空,从上方捏住了那魔族的头盖骨,手指插-进他空洞淌血的眼眶,叹息道:“一天天只会吃妖丹,就没点正经事吗?没了我,你们真是越发不成器了。” 话音刚落,没等大块头反应,月行之猛一用力,生生撕碎了手底下那个头盖骨,咔嚓一声,魔族甚至来不及惨叫,就皮肉撕裂、脑浆迸溅,硕大的脑袋,已经变成了一颗摔烂的大西瓜。 其他刚把自己收拾起来的魔族见状,顿时惊骇得目瞪口呆,下一刻,他们勉强包围过来,纷纷乱喊道: “快叫支援!让蓝将军来!” “你是什么人?!” “哪儿来的小妖这么大胆?!” “杀了他,杀了他!” 月行之仔细擦干细长手指上沾的血,心里十分嫌弃,对这些魔族也没什么心情搭理,他看一眼下面,局势很不妙。 众弟子如一头头发疯的野兽,打得血肉难分,连季慕都有失控发狂的迹象,温暖钻来绕去,根本无从下手,不过好在他身形小而灵巧,又很聪明,一时还没有吃亏。 但若照这样下去,这些弟子很快就会血流成河,温暖也难以全身而退。 这边魔族还在叫嚣着摇人,那边太阴宗却没有援兵赶来,说明幻阵里的真实情况,看台上的人根本不清楚。 看看面前虎视眈眈的魔族,再看看下面自相残杀的仙门弟子。 月行之叹了口气,想躲个清净也难,他回手,抽出了浮光剑。 两指轻轻抚过剑身,浮光剑剑灵似乎十分雀跃,回应他一般,微微震动,发出清越嗡鸣,一时间剑光大盛,照亮了整个太虚幻阵。 “浮光,”月行之眼中寒意乍现,“看来还要辛苦你陪我打一场了。” 月行之手执浮光,立于高台之上,烈烈风中,衣袂飘扬,他的眼神漠然肃杀,犹如寒冰利刃,看这些魔族,甚至包括这些仙门弟子,都如同看草芥蝼蚁一般,与往日小狐狸那狡黠灵动的神情很不一样。 温暖仰头看到了他,顿时“啊”了一声,眼睛都亮了:“哇哦,小狐狸,你原来这么威风的吗?!”【`xs.c`o`m 网】 19、簪缨会(六) 月行之差点没崩住,心说少爷,快闭嘴吧,打架的时候没点气场,那能行吗?能用眼神杀人,何必要用刀剑呢? 季慕,并几个顶级弟子,还没有完全丧失神智,此刻看着姿态卓然的月行之,也都是一愣,那些魔族,一时更是摸不到深浅,犹豫着不敢贸然动手,正僵持着,那道半空中的黑色裂隙突然再次打开,又有一小队魔族从里面杀了出来。 竟真的有支援到了! “蓝将军!你们终于到了!” “这不知怎么杀出来个狐妖,坏了我们的好事!” “就是他,就是他!” 众魔族对月行之指指点点,向刚来的、他们的首领一顿抱怨。 那位被叫做“蓝将军”的魔族首领,身形高大,鬼哭神面具下露出一双亮得瘆人的细长眼睛,鬓边隐隐能看到几缕蓝色头发,他眯起眼睛看着月行之,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浮光剑,抿紧了嘴唇,没说话,像是在掂量眼前这人有几斤几两,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不认得月行之,但月行之认得他,这位魔族首领,正是月行之统御妖魔两族时,收服的一名魔族大将,名叫蓝翳。 这簪缨会,简直就是他的老熟人大聚会。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跟这个曾经的魔族下属相认的时候。 见蓝翳半晌不动,身边魔族小弟疑惑地叫了一声:“蓝将军?” 蓝翳回过神,魔刀指向月行之,寒声道:“不管你是谁,交出浮光剑。” 月行之觉得好笑,他也确实笑了:“哈哈哈,有本事来拿。” 众魔族被这样的挑衅激得热血沸腾,纷纷摩拳擦掌,但蓝翳依然没有出招,也没有吩咐手下魔族一拥而上,而是用两指抵于唇边吹了声尖利的口哨,就见包括季慕在内的所有弟子,全都转向这边,他们双目通红,状若疯狂,嘶声厉吼着朝月行之冲来,与此同时,众魔族闪身退后,在外围补齐空档。 一前一后,两个包围圈,把月行之围在当中。 不愧是来了个管事的,月行之心想,蓝翳还不算太傻。 但又有什么用呢? “小狐狸!”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童声,从温暖的角度,看不清两重包围中的月行之是什么状况,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我没事。”月行之高喊一声,同时朝着温暖的方向又丢了个加强版防护罩,解决掉后顾之忧,“待着别动!” 发狂的仙门弟子已经攻了上来,月行之侧身避开已经扫到衣襟的一柄长剑,紧接着左手两指向天,右手握剑向地,嘴里念了句“风云际会!”,头顶幻阵中的苍穹,瞬间风起云涌,雷鸣轰响,无数亮白闪电撕裂灰色穹顶,再汇聚于浮光剑,顺着剑刃滋啦向下,月行之将浮光剑插-入高台,随即,以剑尖为圆心,一个巨大气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向外荡开,将所有人逼退数丈,外围魔族瞬间就被掀翻到了高台边缘。 气旋带出的闪电仿佛长了眼,避开仙门弟子,排山倒海般向魔族扫荡,把群魔炸了个外焦里嫩,闪避不及的,早已四分五裂,尸块并血雨,纷纷扬扬,落向大地,魔族首领口鼻喷血,那几缕蓝毛都冒出了青烟,他终于气急败坏大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在幻阵中催动‘风雷阵’!” “催动个风雷阵有什么稀奇,我还有的是本事,你要不要留下来,我好好教教你?”说话间,月行之已经轻巧避开蓝翳划过来的一弯刀锋,鬼魅般逼到他近前。 月行之倒也没说大话,这些天他可没闲着,灵丹妙药不是白吃的,温露白的阳气也不是白吸的,还有他上一世的诸多独家秘法,再加上小狐狸还不错的先天根骨,现在他的修为,虽比上一世还差得远,但对付这几个魔族还是不在话下的。 其实蓝翳如果尽全力,现在的月行之未必能稳赢,但此时蓝翳似乎不想恋战,他对近身的月行之,并没有正面反击,而是能退则退。 正好月行之也不想真打,一来对于他的剑法,蓝翳十分熟悉,很容易暴露身份,二来万一被蓝翳逼到绝处,他不得不使出独门杀招,那可就不是蓝翳一个人能认出他是谁了。 虽然不想真打,但月行之嘴上是不会认怂的,他又出了迅捷无比的一剑,同时对着蓝翳嘲笑道:“你躲什么?不想要浮光剑了?” 蓝翳不答,只是横刀格开,对身边仅剩的两三个小弟道:“撤!” “那浮光剑?!”小弟虽然狼狈至极,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无妨,”蓝翳边打边退,“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剑不是最重要的,再拖下去,恐生变故。” 身后虚空中,那道黑色巨缝再度张开,蓝翳和几个魔族,迅速一起退入缝隙,随着巨缝合拢,他们就像来时那样,又在眨眼间,逃了。 月行之一时没搞明白他们为何能出入太虚幻阵如入自家门庭,但他现在也没空细想,他想追上去,但众弟子从风雷阵的威力中缓过神来,又张牙舞爪地朝他扑了过来。 “小心啊!”温暖在他的防护罩里动弹不得,急得干瞪眼。 月行之挥剑挡开两个弟子的进攻,这些人可比魔族麻烦,他不能妄动杀招,想找点歪门邪道来对付,可是他们缠得太紧,月行之根本抽不出空隙去乾坤囊里找符篆法器。 而且这些都是仙门顶尖弟子,个个身怀绝技,又都杀疯了,他一时之间很难解决,撤吧,又怕自己走了,这些人继续自相残杀。 “我真是¥%&#……”月行之轻声咒骂一句,只好使出蛮力,将攻上来的弟子,全都化解招式,然后抡圆了甩出去,直接扔下高台,这样一来,他们不至于摔死,一时半刻也不容易上来。 就是这小身子骨,拼力气有点难为人了,月行之侧身闪过一个太阴宗弟子的剑锋,反手将他手腕握住,拽着他绕了个圈,咬牙甩出,他自己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差点跟着一起飞了出去。 季慕还在高台之上,竟从背后一剑直刺过来,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月行之还未站稳,眼看这一击很难完全避过,就在他尽全力后撤的瞬间,手腕上金镯忽而大亮,一道弧形白光从“温”字处飞出,将季慕的剑振飞了出去! 紧接着,一声碎玉断金的裂响,由天顶炸开。 太虚幻阵的圆顶天穹,被强行一分为二,外面大亮的天光,瞬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而随着光芒降临的,正是宛如神邸的月华仙尊。 “爹!”温暖扯着嗓子大喊道,“你可算来了。” 然而温露白只是看了他一眼,确认他没有受伤,就直奔高台,他甚至没有拔剑,只是挥了下衣袖,就将众弟子逼退,然后一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月行之,蹙眉道:“还好吗?” 月行之没受伤,就是扔人扔得有点累,但见到温露白来了,他直接身体一软,倚靠在师尊身上,惊魂未定,喘息连连,还拍了拍胸口:“仙尊,你终于来了,这些魔族太可怕了,可吓死我了!” “……”温露白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随即他嘴角牵出一个很小的弧度,带着淡淡的嘲讽:“真的吗?” 月行之拉着温露白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眨了眨眼睛:“真的,你看我的心跳得有多快。” 温露白:“……” 他的手在月行之心口停了片刻,随后翻转手掌,用手背不轻不重地拍了他胸脯一下,叹道:“你和阿暖,真是让我操不完的心。” 20、再拜师(一) 需要温露白操心的,又何止月行之和温暖,簪缨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众仙门领袖眼皮子底下,太虚幻阵被魔族入侵,顶尖弟子自相残杀,浮光剑险些被抢走……实在是大大的丢脸。 还好现在袁思齐长大了,成为能独当一面的一宗之主,就算是丢脸,也不用温露白一张脸去丢。 此刻,袁宗主和月华仙尊坐在太阴宗正殿之上,众仙盟大佬分坐两旁,袁思齐脸色阴沉,温露白还是一贯的平静坦然。受伤的弟子们已经送下去解毒疗伤,温暖和月行之被带来问话,温暖自知理亏,一进来就乖乖跪下了,月行之想了想,这个场合,他还是陪着温暖一起跪,降低一下存在感比较好。 两个人已经把在太虚幻阵内所见所闻讲了,只是略去了一些具体打斗细节,比如撕碎脑壳如撕纸灯笼、炸魔族如放鞭炮、扔弟子如扔垃圾…… 他们说完,众大佬沉默片刻,仙盟盟主莫知难轻咳一声,率先发话:“照这样看来,魔族是早有预谋,而且能出入太虚幻阵如入无人之境,还能瞒天过海,让我们都不能及时发现里面的异动……这……”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袁思齐,欲言又止。 袁思齐深吸一口气,望着自己这位曾经的小师弟,正色道:“莫盟主的意思我明白,簪缨会是我太阴宗办的,太虚幻阵是我太阴宗造的,这里面出了问题,我们不会推卸责任,一应人等、往来事务,我们自会清查,给仙盟给诸位一个交代。” 莫知难点点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师兄尽管说。我也会通令仙盟各部和浮梅宗各分支,加强戒备,严密监控魔族和妖族动向,若有异常,一定即刻知会大家。” “自月行之死后,妖魔同盟分崩离析,魔族又开始捕猎妖丹,但在仙盟打压之下,也不敢明目张胆肆意妄为。而妖族,有的还龟缩在寂无山上,有的零散四布、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也有几个部落或是联盟,但都弱小松散,不成气候,这样的状况,已经维持了七年。怎么现如今,这魔族突然就张狂到敢打上太阴山了?”说这话的,正是景阳宗宗主徐循之,他又高又瘦,长相素白俊秀,气质文弱稳重,只是眉宇间,有些与年龄不太相称的萧瑟颓然之气。 之前月行之在看台上远远见过他,看不分明,此刻才细细打量他,心里不由得唏嘘,七年不见,旧相识们变化都好大,自己这弟弟,虽说当了宗主,但过得也并不见得多好吧,从前那股青涩朗润的少年气息,是一点看不见了。 另外,他注意到,徐循之搭在腿上的左手,细看上去有种不同寻常的莹白色泽,以前绝对不是这样的。 “最近不是有传闻,说月行之回来了吗?难不成他回来了所以要夺回他的剑?”凌霄宗宗主安释怀开口了,“你们信不信?”老头子一边捋着漂亮的长白胡须,一边面带笑意,环顾众人。 众人神色各异。 安老头儿哈哈大笑起来:“反正我是不信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何况他连魂都碎了,尸身也被扔进恶灵谷,这样若还有起死回生之法,我凌霄宗也是那第一个知道的。” 众人不置可否。 月行之作为起死回生当事人,心想,若是安释怀知道他复生了,怕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带回凌霄山好好研究一番吧,这老头子,一生洒脱不羁,只醉心医药和养生之道,甚至说过,只要将医道钻研到极致,照样可以长生不死,还要飞升作甚? 若论起来,月行之与安释怀还有点渊源,他母亲贺涵灵少时曾到凌霄山学医,算是安老头儿的徒孙。 “无论这死人能不能复生,这件事背后肯定是有活人搞鬼,”温露白终于说话了,他淡淡环视四周,音量不大,但一锤定音,“该调查的调查,该提防的提防,自去办事就好,不必再多言。”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以为这场讨论就此结束了,没想到,温露白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月行之,话音一转:“还有件事,簪缨会虽说出了些意外,但总该有个结果,我先前曾承诺过,这届簪缨会,谁拔得头筹,不论什么门派身份,我都收他做我关门弟子,现如今,是这小狐狸最先拿到浮光剑,我欲收他为徒,你们没人反对吧?” …… 这一刻确实无人反对,因为所有人都忙着震惊了,大家纷纷将含义复杂的目光投注在月行之身上,让他降低存在感的想法化为泡影。 月行之本人也很震惊,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做什么反应比较好,干脆静观其变,还得是小孩子没心没肺,温暖抢先兴奋道:“啊!真的吗?太好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马上就有一个严肃的声音响起:“仙尊,这不妥吧,这位……咳咳,妖族客人,只是您带回太阴山养伤的,既非门内弟子,也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他甚至连仙族都不是,怎能成为您的弟子?更何况,他根本没有参赛资格,是私自进入太虚幻阵的,这件事尚且还没有追究……” 温暖立刻呛声:“是我非要带他进去的。” 发出反对意见的,是太阴宗掌管刑堂的无极长老,这是个古板严苛,一丝不苟的干瘦老头儿,被小太子爷呛了声,他更要坚定不移地说出后半句:“簪缨会遭遇魔族偷袭,这整件事都还没有调查清楚,作为一个身份来历都不清不楚的妖族,嫌疑都还不能洗清,怎么可以收入门中?” 小朋友说话不管不顾,温暖闻言又呛声道:“无极长老的意思,是不是怀疑我也勾结魔族了?还是说,我爹将小狐狸带回来,是引狼入室?” 无极长老面露尴尬,正色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一个外人,更不能排除嫌疑。” 其实在座的各位都是聪明人,一听就能分辨,无极长老说的其他理由都合理,唯独说月行之涉嫌勾结魔族就有些强词夺理了,且不说妖族和魔族之间横着无数血仇,一般妖族是宁死不会屈服于魔族的,而且即便是有人勾结魔族,这人也一定是太阴宗的内鬼,一个来了没几天的小妖,怎么可能在层层戒备之下,接触到并且篡改了太阴宗的独门法阵? 于是袁思齐接话道:“无极长老,我明白你的意思,师尊收徒,确实是件大事,应该慎重,但你也不要胡乱怀疑,毕竟无凭无据的。” 紧接着,他又转向温露白,思索片刻,谨慎道:“师尊,您确实说过不论门派身份,簪缨会夺魁即可收入门下,但这小狐狸没有参赛资格也是事实,一定要收下他,恐怕不能服众,更何况,若是决赛之中没有出意外,那浮光剑本该是本门弟子季慕的。” “你说的也在理……” 袁思齐以为自己的劝谏起了作用,暗自松了口气,没想到温露白紧接着又抛出一句:“那我两个都收下便是了。” 袁思齐:“……”师尊不会真是被这狐狸精魅惑了吧? 月行之:“……”这徒弟是非收不可吗?温露白怎么回事?总不能真的看上了我现在这副皮囊吧? 温暖:“……”还有这种好事? 其他人:“…………”有点怪,再看看。 “怎么?”温露白云淡风轻地抿了口茶,“到底还有哪条族律门规不许我收这个徒弟啊?” 众人都默然了,仙族有不准与异族通婚的规矩,近年来也有共识不再蓄养妖奴,但还真没有哪条律例说不让收妖族徒弟的,至于太阴宗,讲的就是“众生平等,有教无类”,更没有明文规定不能收妖族。 更何况,看温露白这个架势,即便有那些条条框框,他这个徒弟,也是非收不可的。 场面有些僵硬,莫知难温言软语地出来打圆场了:“师尊收徒,本就是太阴宗自己的事,我等自然没有旁的话说,不过呢,”他眼含笑意看了一眼月行之,“这收徒的事,还没问过这位……狐狸兄弟吧?他自己愿意不愿意呢?” 于是,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月行之身上,无极长老和其他几位虽然没说话但显然对这事有意见的长老,那眼神就像要把月行之钉穿一样,意思大约是,你最好掂量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识相一点,不要认下这桩荒唐事。 月行之,天生反骨,死过一次,也不能改,此时,看着他们那忿忿难平的眼神,心里只觉得好笑,你们不让我认,嗐,我还偏要认了。 拜个师又能怎样,腿长在他身上,他还不是想走就走,更何况,簪缨会突发意外,事态扑朔迷离,外面到处谣传他回来了,这后面的阴谋,他自己去查也是查,跟着太阴宗查,说不定还更好查,他倒不像先前那样着急走了。 再者说……月行之扭头看看温暖,小孩儿正用无比天真纯净的大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他,要是他拒绝,温暖怕不是要当场哭鼻子了。 再抬头看看温露白,温露白正安静地注视着他,波澜不惊的眼底,似乎有细微的光芒在跳跃,这也是……期待? 这些日子,他白白从温露白身上捞到许多益处,总不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驳了月华仙尊的面子吧?这可是堂堂“众师之师”,是个人都应该想当他的弟子。 月行之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朝温露白拜了一拜,朗声道:“能拜入月华仙尊门下,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还请在座诸位见证,师尊,您可不要反悔。” 气得无极和其他长老,差点翻了白眼。 温露白笑了,似乎月行之这样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他摆摆手让月行之起身,说:“倒也不必如此着急,等季慕养好了伤,你们一同来行拜师礼。” 这下尘埃落定,有意见的也只能憋着,这一场议事算是告一段落,温露白和袁思齐还要继续商议调查之事,便留在殿中,其余人各自别过,也该各回各家了。 …… 月行之和温暖一起走在回小花筑的路上,温暖小朋友喜忧参半。 喜的是,不仅参加了一场欣羡已久的盛会,还在盛会当中历经一场大冒险,冒险完了竟还从天而降一个“师兄”,此师兄正是他想一直留在身边的那个人。 忧的是,大冒险可不是白玩儿的,刚在大殿中,人多事大,他爹没空管教他,等回了小花筑,怕是没那么轻易饶过他。 温暖举起小手,望着自己的掌心,忧心道:“要是一会儿我爹要打我,师兄你可要想想办法救救我啊。” 月行之拍了拍他的头:“我不一定有办法救你,大不了陪你一起挨打就是了。再说,你爹对你那么好,罚你不过也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有什么好怕的?” 温暖又笑了:“也对啊,以后有了你,即便被罚,也有人和我一起了。” 月行之:“……”那倒也不必。 温暖又蹦蹦跳跳地朝前走了,月行之跟在后面,走着走着,看见前方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站着个人,正仰头看着路旁一棵合欢树。 “莫盟主?”温暖停下脚步,仰起头奇怪地看着那人,“你怎么在这里?” 21、再拜师(二) 莫知难转身低头,笑对温暖,语气温柔:“原来是阿暖啊,我很久没有回太阴山了,很是想念,所以出来转转。” “哦,”温暖懵懵懂懂的,“那你转吧。” 但是,莫知难丝毫没有要让路的意思,他的视线越过温暖头顶,定定注视着月行之,眼神晦暗不明。 “阿暖,你先回去吧,莫盟主可能是有话和我说。”月行之与莫知难对视,伸手轻轻推了一下温暖的背。 “哦,”温暖终于也看出这两个大人之间是有话要说,他拉了下月行之的衣角,依依不舍地说,“那你可要早点回来。……我不想一个人面对我爹。” “放心,”月行之笑着承诺,“好兄弟,讲义气。” …… 温暖走后,僻静山路上只剩月行之与莫知难两个人了,此时已近黄昏,日光斜斜打下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映在青石板路上。 莫盟主身着玄色袍服,上有金线绣成梅花纹,这衣服不知什么料子做的,随着动作,呈现出波浪般的丝滑质感,夕阳映照下,那些金色梅花,就像在水波中跳动的光点。 不过华服之下,他的身形还是如过去一般单薄瘦弱,他的五官十分精致漂亮,脸皮白而薄,隐隐可以看见下面的青色血管,给人一种一碰就会裂开的感觉。 他从小就这样,让人看着容易心生怜惜,所以一直都是月行之和袁思齐保护他的。 “太阴山的合欢花开得还是这么好看,”莫知难低头看着手指间的一朵合欢花,转了几下,丢在一旁,再抬头望着月行之,“恭喜你啊,能成为师尊的新徒弟,我曾经也是他的入室弟子,在小花筑修行那三年,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这倒是真话,月行之脑子里闪过一些少年时的浮光片羽,心头微微发热。 但他也知道,现在的莫知难不是他师弟,而是仙盟盟主,而他,是个来历不明的小妖,莫知难特意等着他,绝不是为了说恭喜的。 “莫盟主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我只是很好奇,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师尊亲自带回太阴山,藏在小花筑,又力排众议,收你为徒。”莫知难收起了脸上惯常挂着的笑意,直视他的眼睛。 “之前,我是个散修小妖,现在,我是月华仙尊新收的关门弟子。”月行之坦然回答。 莫知难冷笑了一声:“月华仙尊带你们离开太虚幻阵之后,我的人也进去查看了,那些魔族死状凄惨,血肉横飞,阵内还留有驱动风雷阵的痕迹,动用风雷阵,不仅要精通阵法,还要灵力高强,而在幻境之中使用,比在真实世界还要难上十倍不止,你一个修为不过两三百年的小妖,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 月行之道:“大概是我天赋异禀吧。” 莫知难的脸色不太好看了,他绕着月行之转了一圈,仔细上下打量,又说:“还有浮光剑,那是月行之从前的佩剑,即便它前主人已经死去多年,仙盟也对它做过多番净化压制,可那也是极具灵性的神剑,你一上手,就运用自如,实在是神奇。” 月行之满不在乎地说:“人和剑,本来讲的就是个缘分,偏偏这把剑与我投缘,我有什么办法?” 莫知难脸上浮起怒色,他危险地眯了眯眼睛,袍袖下的指尖捏在一起,已经在蓄积灵力了。 月行之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威压,并且可以理解,毕竟堂堂盟主,来盘问一个小妖,还被小妖连连回怼,气不过十分正常,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月行之想,总不能告诉你,啊,师弟,我回来了,快点给我摆宴接风吧?刚在簪缨会决赛前,你可是信誓旦旦要再把我剿灭一回呢。 月行之也捻住了手指,莫知难有几斤几两他太清楚了,他有一百种方法全身而退还不会伤到这个师弟。 危险僵持之际,树后走出一个芝兰玉树般的身影,景阳宗宗主徐循之朗声道:“莫盟主,天色将晚,不回浮梅岛,在这里做什么呢?” …… 莫知难身上威势顿消,迎向徐循之道:“我赏花呢。徐宗主不是也没回去吗?” 徐循之微笑点头:“原来如此,我刚才又去小花筑看了看阿暖,这就准备走了。” 莫知难冷哼一声,神情有几分轻蔑:“徐宗主对阿暖,一向关怀备至。这些年,你对月华仙尊,也是敬爱有加啊。” 徐循之好像没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之意,淡笑着说:“我自然是不及你这个入室弟子敬爱月华仙尊,都出师多年了,现如今他新收的弟子,还要亲自关心一番。” 莫知难皱了眉:“盟主职责所在,我问询他几句,有何不可?” 徐循之敛起笑容:“自无不可。只是刚在大殿之上,盟主有疑不问,却在私下威逼盘问,这恐怕不妥。” 莫知难一时语塞,片刻之后,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徐宗主言重了,我哪里有威逼,我一个人四处转转,正好遇到他,好奇问问罢了。” 徐循之给台阶就下,缓和语气:“那看来是循之的错,是我误会盟主了。” 两个人机锋打过一轮,重新相视而笑,拱手告别。 月行之在他俩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想,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弟别数年更是如此,他的好弟弟们,一个两个都这么厉害了吗? 莫知难虽说刁难了他,但他的立场和做法,月行之还能理解,毕竟人家是高高在上的仙盟盟主,来盘问他几句不算多管闲事。 但是徐循之为了维护他,不惜跟盟主作对,这就让他有点费解了……难道只是冲着温露白的面子? 目送莫知难离去,月行之回身跟徐循之道谢,他一个礼还没有拜下去,就被徐循之扶住了手:“不必多礼。” 此时两个人的距离已经很近,徐循之扶着他直起腰身,目光毫不躲闪地停留在他脸上描摹,眼神中带着隐隐的热度,看得月行之好不自在。 月行之:“……徐宗主?”他知道自己现在这皮囊挺好看的,但徐循之也不是会见色起意的那种人啊。 徐循之放开了他的手,但目光依然追着他的眼睛:“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小花筑吧。” “啊……好。”月行之巴不得快点离开徐循之的视线,一来徐循之对他的态度委实奇怪,二来再多待片刻,他的胸口又要隐隐作痛了,“那我先走了,多谢徐宗主替我解围。” 月行之匆匆离开,他没回头,但他能感觉到,徐循之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 …… 月行之一路上想着与这两位好弟弟的碰面,徐循之的态度,他想不明白,不过有件事,是很明显的,莫知难虽说顶着仙盟盟主的名头,坐拥浮梅岛无数财富,但从之前弟子们的议论和徐循之对他的态度上都能看出来,他这个盟主之位,坐得并不稳当,一来可能因为他年纪轻资历浅,二来,浮梅岛多年来只顾经商,仙道修为上不算顶尖,仙族的钱倒是被他们挣了大半,自然被各大门派所不喜…… 他想着想着,已经走到了小花筑院门口,隔老远就听见了温暖假哭的声音:“呜呜呜,爹爹,我真的知道错了……” 月行之赶忙飞奔进去,见温暖又跪在门前廊下,温露白站在小孩儿面前,手里拿着那把熟悉的黑色戒尺。 22、再拜师(三) 温露白面露愠色,寒声道:“你私闯太虚幻阵,这是大错,念在你年纪小,无极长老没有把你带去刑堂,给我面子,让我在家管教你,你还想着能逃过不成?伸手!” 温暖把两只小手背在身后,紧紧绞在一起,也不知道是真害怕还是装的,反正满脸都是眼泪,在那里可怜巴巴讨价还价:“罚跪罚抄书好了,不要打手,好疼的,呜呜呜……” 温露白面如沉霜,这次大约是真生气了,完全没有要妥协的意思,他用戒尺指着温暖:“你自小顽劣,胆大妄为不计后果,多少次涉险,命在旦夕,我不可能保护你一辈子的,阿暖,今日罚你,是让你长记性,要你守规矩,也绝不是害你。” 温暖还欲挣扎,祭出大招:“娘亲,你在哪里啊?娘亲,你快来救我,我爹要打我,呜呜呜……” 温露白更气:“别提你娘亲,若是我再纵容你,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更对不起他。”说着,就用了点灵力,将温暖背后的手硬拽出来,举起了戒尺。 月行之已经赶到了,立刻跪在了温暖身前,举起了自己的左手,软语劝道:“师尊别生气,要罚便罚我吧,是我……” “闭嘴,”温露白转向他,“可别说是你要进太虚幻阵,这小子已经承认了是他硬拉着你去的。” 月行之被堵个正着,只好换了套说辞:“是我没能拦住阿暖,还跟着他肆意妄为,这事我也有责任,他才六岁,我作为师兄,理应代他受过。” “你还真是……”不知为何,听了这话,温露白如坚冰般的表情瞬间裂开了一道缝,有些无奈又似欣慰的细微情绪流露出来,他没有接下去说月行之“是什么”,而是拉起了月行之的左手。 肌肤相触那一刻,月行之觉得温露白的手有些凉,他的手指长而瘦,不知为何,那握剑稳如磐根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师尊,”月行之望着他的眼睛,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又有哪里不太一样,他几乎冲口而出,“是我错了。” 像是对这一世的温露白说的,又像是对上一世的师尊说的。 温露白举起戒尺,却并没有打下来,他只是把它丢进月行之左手中,言道:“算了。你起来吧。” 说完,他转身进了室内,低低咳了两声,月行之有点担心温露白,但师尊叫他起来,却没叫温暖起来,那他还是陪温暖跪着吧,谁让他们有“兄弟之盟”呢。 温暖还没反应过来,糯糯的声音带着抽噎:“这……这就完了?” 月行之望着手里那把乌黑的戒尺,出神半晌,才说:“这次虽然算了,你以后也确实要谨慎小心些,做父母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这没有错。” 温暖没有应答,不知道他是心中有愧了,还是又顺着温露白的话,想起了他那从未见过的娘亲,抽泣的声音更大了些,这次是真的哭了。 月行之看了还怪心疼的,他拉过温暖,揽着他的肩,用袖子擦掉小孩儿的眼泪:“别哭了,风吹了脸疼。” 温暖靠在他怀里,缓着气说:“……不过,你还真别说,我爹对你,确实不一样,对你比对我,都要好了……” 月行之尴尬地笑笑,他一点也不想讨论这个,马上转移话题:“景阳宗那徐宗主,是不是来看过你?” “是啊,”温暖道,“我爹回来之前,他来过,还教我一见我爹,要先认错,态度要好,哭个几声能管用。” “……”原来是有人教的。 “他和你们常有来往?” “是啊,”一说起徐循之,温暖似乎开心了些,“从我记事起,一年总要见他几回,逢年过节,他总来看我,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 月行之十五年前叛出景阳宗,没过多久,徐循之就临危受命,当了宗主,月行之统御妖魔的那些年,没听闻徐循之与温露白有超越常例的交往,倒是有了温暖之后,徐循之与温家就亲厚起来了,难道是温暖这孩子与徐循之有关? “还有,我看徐宗主的左手,似乎有点奇怪,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月行之又问。 “他没有左手,我也是听说的,”温暖压低了声音,“……说是他受过伤,断了手,他现在的左手,是凌霄宗安老宗主用‘不了玉’给他接的,‘不了玉’是稀世罕有的神玉,那接出来的手灵巧自如,就是看着吧,有点不像真的。” 月行之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就没有左手了呢? 看来这些年,他这亲弟弟的故事和事故也一样不少啊。 温暖已经从悲伤的情绪中完全缓过来了,扭来扭去拍打在他们两人身边飞舞的蚊子,这会儿起了风,屋檐下挂着的防鸟雀的护花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 “爹要让我们跪到什么时候?”温暖揉着酸痛的膝盖,“我肚子都饿了。” 月行之叹道:“今晚怕是没人给我们做饭了。” 岂料他说完这话没一会儿,就听屋内传来温露白的声音:“滚进来吃饭!”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笑了,循着饭菜的香味,连滚带爬地进了屋。 …… 虽然还肯给他们做饭,但温露白显然没有完全原谅他们,吃饭的时候,他不搭理他们两个,吃完饭,更是一言不发出门去了。 月行之和温暖倒是都很淡定,最起码在这方面,他们俩都了解温露白,以温露白的超然心性,生气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晚上。 不管怎么说,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白天把师尊气到了,晚上再去爬床就有点厚颜无耻了,月行之决定和温暖好好睡一晚,哪儿也不去了。但可惜,离开温露白,他睡得又不好了,迷迷糊糊间做了许多梦。 他梦见自己生了个孩子,怀胎十日、剖腹而生,养到七八岁就送到太阴宗拜温露白为师,孩子犯了错,被罚跪在小花筑廊下…… 后来跪着的孩子长大了,又从一个变成两个,竟是他和莫知难,莫知难犯了个大错,他念在师弟年纪小身体弱,就替师弟顶包受罚,温露白早就看出他们这些小伎俩,于是格外生气,这次师尊没有留情,啪啪几下就把他的手心打得肿了好高,他忍着眼泪一声没吭,莫知难跪在身后瑟瑟发抖。 后来又梦见了藏雪谷,那地方终年大雪飞扬,他伤痕累累,手腕脚腕手肘和膝盖关节,已经被八枚噬魂楔死死钉在雪地上,他的血汩汩流淌,将身下落雪融成微微发烫的血泥,模糊的视线中,一个人朝他走近,手中握着最后一枚噬魂楔。 那东西有小臂那般长,是个通体乌黑,萦绕着紫气的细长圆锥,仙盟早在几十年前就开始造噬魂楔,本来是打算用来杀那不死的魔头沉渊,可沉渊自伏魔狱破后再无踪迹,如今,刚造好的噬魂楔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八年前,你弑父叛逃,八年来,你带领妖魔坏事做尽,”徐循之双眼通红,青白嘴唇微微发抖,“今天,你死有余辜。” “能死于你手,……很好……弟弟。”他勉强说出这句话,血沫从喉咙里呛咳而出,他不欲再多言,闭上了眼睛,只想快点结束这些痛苦。 冰冷的噬魂楔划破空气,直刺而下,刺破皮肉,贯穿心脏,将他钉进雪地。 虽是梦中,但月行之仍然感受到了那样的锥心之痛,他猛地惊醒,捂着胸口坐了起来,他大口喘息,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下来。 身旁的小孩儿睡得熟,并没有被他吵醒,倒是温露白,下一刻便从隔壁匆匆赶来了。 “怎么了?”温露白只穿了月白色里衣,坐在床边,望向他的眼睛里全是关心,已丝毫不见一点怒气。 “没事,只是做了噩梦。”月行之心有余悸,他微微颤抖着靠在了温露白身上——这次不是撩拨,只是此刻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依靠。 温露白任他靠着,腾出一只手从床边小几上取了水递给他,柔声问:“梦见什么?” “梦见漫天大雪,有人来冲我的心口捅了一刀。” “不要害怕。”温露白迟疑片刻,终于伸出手臂环抱他,轻拍他的背,“以后都不怕了。” 即便是为了安抚他,这样的亲密也已经超越了师徒的边界,但在这样安静的夜色里,月行之根本不想思考,他靠在温露白胸前闭上了眼睛,凭借本能感受着师尊身上的温度,只觉得安全。 23-30 第23章 老朋友(入V三合一) 三天后。 季慕的伤好了, 她清醒之后,原以为这次簪缨会又要事与愿违,没想到接到了温露白要收她为徒的消息, 真是又惊又喜。 大部分同门都对她表示欣羡和恭喜,还有少部分替她不平, 觉得即便结果是好的, 季师姐也还是亏了,本来以她的实力和表现, 这簪缨会魁首就非她莫属,那从天而降的小狐狸实际上是夺了她的风头, 还与她分了一半的师尊。 对于此种幼稚言论,季慕表示你别说, 我不听,我还有话要说:“那日我虽中了噬心花之毒, 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清醒的, 小狐狸横扫魔族, 救下我等弟子, 如同天降神兵一般,论修为, 他远在我之上, 能和他一同受教于月华仙尊, 我是心服口服, 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于是叽叽歪歪的弟子也都哑口无言。 但这次毕竟事发特殊, 违背常例, 他们的拜师礼就没有大张旗鼓,只在小花筑敬了茶、磕了头,袁思齐并几位长老在一旁见证。 温露白穿着白色袍服, 上绣墨蓝色“微云逐月”纹样,头束玉冠,脸色也似乎比平日里更有了光彩,月行之仰头看他,想起十八年前,第一次拜师时,师尊也是这样的打扮,虽已事隔多年,往事却历历在目。 温露白招手叫站在一旁的温暖过来一起跪下,对他们三人道:“妖族与仙族不同,年岁不能等同而论,季慕入门早,便是大师姐。你们三个以后就是最亲的同门,要彼此亲厚,互相扶持。明白吗?” 三人点头。 “另外,除了太阴宗的门规,我小花筑还有几条规矩,你们需得谨记于心,”温露白垂眸看着他们,神色庄严,一字一字道,“不得偷盗、不得虐杀、不得恃强凌弱、不得矫伪妄言。以后你们若是破了这几条规矩,我定不会饶恕。” 这些话,上次拜师时,温露白也都是说过的,不过前言犹在耳边,身边的人却早已不同了。 当年合欢树下的少年,一个已经顺理成章成为一宗之主,一个虽不知道中间经历了些什么,但也坐上盟主宝座,算是功成名就,他月行之呢…… 今夕何夕,恍如隔世。 算了,前尘往事无需再提,总归现在活着就好。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儿子谨遵爹爹教诲。”…… 三人一同拜了下去,再抬头时,月行之对上了温露白正望向他的目光,师尊已不似刚刚那般威严,合欢树枝丫间透过的斑驳阳光,洒在他沉静的脸上,映得他眼底也有了细碎的光芒。 “这把浮光剑,乃是此次簪缨会的战利品,”温露白取过浮光剑,双手递给月行之,“理应给第一个触碰到它的人,这是你应得的。” 月行之接过剑,指尖轻抚过微凉的剑鞘,心头发热,眼眶微酸,忽而想,若是命运真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便一直这样做温露白的徒弟,那结果又会怎样? 温暖并不知道他此刻心中的风浪,开心地挽着他的手臂,对温露白道:“爹,小狐狸都已经是我师兄了,还没个正经名字呢。” 温露白难得用玩笑的语气说道:“那你给他取一个吧。” 月行之一听这话,什么人生感慨全部打住,让这文盲小孩儿给他取名还不如随手翻书选两个字来的靠谱,他看了眼温露白衣袍上的纹饰,道:“不必劳烦师弟了,我知太阴宗立派宗师乃是月神后裔,弟子皆以月为信,我既入太阴宗,拜入师尊门下,就叫‘逐月’可好?” 温露白对这个名字似乎很满意,笑道:“好,那我们往后便叫你‘阿月’。” “阿月,”温暖拍手道,“好啊,阿月。” 温露白又转向季慕,眉眼间颇有长辈的慈爱:“我早知你是年轻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一直在注意你,你根骨悟性都极好,只要珍惜天赋,勤勉用功,将来必有大成,我作为师父,能有你这样的弟子,亦是一桩幸事。” 几句话说的一向冷傲的季慕都湿了眼眶。 温露白又递给季慕一本剑谱,继续说:“我观察过你练剑,技法纯熟,但稍显急功近利,意境差了一点,你回去练练这套‘无为剑’,或许能助你更进一步。……还有,你毕竟是女弟子,住在小花筑多有不便,白天过来修习,晚上就还回你原先的女宿吧,我过往收过的女弟子不多,或许有不周详的地方,你若有什么疑问或者需要,可随时来找我。” 季慕接过剑谱,再一拜:“师尊想得已经很周到了,弟子感铭于心,一定谨遵师尊教诲。” 月行之偏头望着温露白,此刻,他身上那股周正而温厚的宗师气场,都快要浓得化为实质了,师尊对待大部分人,尤其是门中弟子,都是这般姿态,但是对这一世的他,却不太一样了。 那上一世呢?上一世,温露白对他有过这样与众不同的态度吗?他从前以为没有,但重活一次置身故地,跳脱出来再看,他又不太确定了,当年他毕竟还小,没有经历过世事沧桑,或许没有那样敏锐的心思吧。 行完拜师礼,月行之去领太阴宗正式弟子的一应用物,刚出小花筑的门,就见袁思齐站在石子路上,应该是在等他。 那天刚见过了两个好弟弟,这次又要来碰一碰这位好哥哥,月行之有些无奈,无声地叹了口气,迎上前去。 “宗主这是在等我?”月行之笑了笑,直截了当,“有何见教啊?” 袁思齐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蹙起眉头,认真地说:“逐月师弟,对于你,我还有许多不解之处。” 月行之:“……”还真是在意料之中又让人无言以对啊。 “但是,无论师尊怎样行事,总归有他的道理。”还好袁思齐并不需要月行之的回答,“我相信师尊的判断,也支持他的决定。” 月行之心说,大师兄不亏是师尊一手带大的孩子外加天字一号迷弟,这简直比温暖还要恭敬孝顺。 “但是,”袁思齐话锋一转,严肃道,“若是你以后做出有损太阴宗有损师尊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月行之冲他拱手一礼:“是是是,宗主之命,岂敢不从。” 袁思齐又用古怪的眼神仔细打量他几眼,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你……师尊对你……似乎很是不同。” 说到这个,月行之可来了兴致,他小时候就喜欢逗弄大师兄,他走近袁思齐,几乎与他贴脸站着,口鼻的温热气息沾染到对方脸上,用单纯无辜的眼神看着他那张周正的脸:“宗主,我不懂。不同?哪里不同啊?” 袁思齐急忙往后退了一步,脸颊已经微红,躲开他的视线道:“你莫要离我这么近。我是说……是说,师尊最近有些反常。” “是吗?”月行之眨眨眼睛,莞尔一笑,“我与师尊相识不过几十天,不知道他对我是否与众不同,我听闻宗主你是师尊一手带大的,应该对他十分了解,若真的有不同之处,倒是我该问问宗主,这是为何?” 袁思齐悻悻然:“……原本是我在问你。” 月行之摊摊手,笑得眉眼弯弯:“可惜我帮不了你。不过我倒是也有件事想问问宗主,或许对你那个问题也有所帮助。” 袁思齐警惕地看着他,“嗯”了一声示意你问。 月行之:“宗主对温暖的娘亲可有了解?” 这对于袁宗主,似乎是个大逆不道的问题,他的脸色变得窘迫,生硬道:“没有了解。” “一点都没有?” “一点也没有。” 月行之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袁思齐与温露白情同父子,连他都不知道温露白的秘辛,那这世上真就无人知道了。 “那宗主如果想解心中疑惑,也只有一个办法了,”月行之大拇指越过肩膀,往后一指,“你得亲口去问师尊。” 袁思齐:“……”他瞪圆眼睛盯了月行之片刻,哼了一声拂袖走了,转身时脸似乎更红了。 月行之忍俊不禁,大摇大摆地继续走他的路,他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太阴宗随他光明正大爱去哪儿去哪儿。 …… 月行之在太阴山盘桓了这些天,原本只是在等寄魂瓶里玄狸的残魂养好,以前数着指头盼这一天早点来,现在真的到了时候,他倒没那么心急了,计划赶不上变化,谁能想到他现在又成了温露白的弟子呢? 月行之轻轻起身,看了眼身旁熟睡的温暖,又听了听隔壁的动静,确定温露白已经睡熟,这才蹑手蹑脚下了床,变身成小狐狸,贴了隐身符,溜出房门,穿过庭院,来到藏宝阁门口。 轻车熟路钻了进去,月行之看见寄魂瓶还安安静静呆在角落里,上面又浮了一层薄灰。 还是有手有脚的方便,月行之变回人形,随意坐在地上,拿过瓶子拔了塞子,就见丝丝缕缕白色雾气缓缓盘旋而上,在半空逐渐凝结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影。 虽然模模糊糊,但依稀能看出那高大俊朗的模样,正是“妖魔共主”月行之座下,大名鼎鼎的左护法大人“乌云豹”玄狸。 玄狸的魂魄凝聚成形,怔愣了片刻,便看见了坐在地上的月行之,见他披着太阴宗弟子的制服,顿时怒目圆睁,手一伸就想召唤武器,口中喝道:“仙门竖子,你要作甚?!” 月行之:“……”看来死一次,并不能让人变稳重,也不能让人变聪明。 “我的小黑猫啊,”月行之笑意盈盈的,身体后仰,一手撑地,一手指了指玄狸,悠然道,“都变成个魂了,就先别耍威风了,还不快点见过你主子我。” 玄狸全身僵住,半透明的脸上,惊怒还未去,惊疑又来了,他死死盯住月行之,颤抖道:“你……你身上的气息我有些熟悉,你莫不是那个黑熊洞中的狐狸精?你到底要干什么?!” …… 月行之不慌不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装模作样叹道:“我是你那早死的尊上啊,护法大人,你该不会忘了是我救你出伏魔狱,收你在我麾下,八年时间,你与我出生入死,纵横这人界四族吧?” 玄狸惊疑不定,并无实质的眼睛却有暗潮涌动,身形依然是高度戒备的姿态:“我追随尊上,伴他左右,天下谁人不知?你到底是谁?” 月行之轻笑:“也是。我那紫宸宫前,有棵梧桐树,上面有窝画眉鸟,你嫌它们唱歌太吵,变成猫要把它们叼出来吃了,被我用弹弓打下来了。这事你总记得吧?” 玄狸瞪大了眼睛,脸上显出一些迷茫,身形也没有那么紧绷了。 月行之继续道:“我们收服魔族九大部落,每到一处,总要把噬心花烧个一干二净,某一日你不知听了哪里的谣传,说噬心花的灰烬,用来泡酒喝,可以增进修为,忍不住好奇便试了,结果只喝一点便酩酊大醉,大睡三天,醒来以后还是神智不清,把整个寂无山的老鼠都捉到我的面前,说要送给主人……” “别说了……”玄狸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若不是魂体混沌,他大概已经满面通红了。 “那么多的死老鼠,”月行之思及往事,仍然一脸嫌弃,“我扔出去,你还不死心,夜里又变成猫叼回来,还拖着死老鼠睡在我的枕头边。” “真别说了……” “……把我吓得半死。还有……” “尊上!”玄狸突然扑过来跪在了月行之脚边,用激动的哭腔打断了月行之对他糗事的回忆,“您真的是尊上啊!” 月行之象征性地摸了摸他那虚无的头顶,很慈爱地说:“真的是我啊。” “您怎么?”玄狸抬起头,虽然流不出眼泪,但那样子又是激动又是委屈,还挺惹人怜的,“这是哪儿?您怎么穿着太阴宗的衣服?” “说来话长,”月行之将他扶了起来,“总之,这里正是太阴宗小花筑,我现在是月华仙尊温露白的弟子,当日在黑熊洞,我用护心符抢了你一缕残魂,放在寄魂瓶中,安养多日,你才得以凝聚成形。” 月行之简要说了经过,玄狸听了也顾不得多想,便急切道:“真是委屈尊上了,都是因为我,才让尊上不得不滞留小花筑,还又做了这劳什子仙门弟子,如今我既已有了魂体,我们便赶快离开吧。” “不急不急,”月行之赶紧抬手打断他,“我一开始确实是因为你留在小花筑,但现在,我做温露白的弟子,自有我的道理。这个暂且不论,我先问你,你到底为何要掳走那十八个五月生的七岁男孩儿?” 玄狸沉默半晌,似是内疚,垂着头道:“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人界四族,到处传说‘妖魔共主’就要重生归来了,这七年来,我一直都在找您,我不相信您真的身死魂散了,听到这样的线索,我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一路追寻,终于查出这个传言其实还有一半,就是找到十八个您身死那个月出生的小男孩儿,在往生河沉河献祭,便能寻回您的魂魄,引您归来。” “……”月行之无话可说,本以为事实好歹还要更复杂些莫测些吧,原来就这么……简单到离谱的程度,他几乎是咬着牙道,“这……这样你就信了?!” “我原本也不太信,”玄狸急忙补救,“我带着这消息回到寂无山,也没有对外乱说,只跟大祭司说了,祭司婆婆便观星卜了一卦,之后她抓着我的手,泪流满面说‘尊上真的要回来了!’,我问她‘如何回来?’,她盯着我,说‘尊上命系,七岁稚童’。” “这不就和那个传言对上了!”玄狸抬起头,目光灼灼望着月行之,“只要能让您回来,不管什么法子,我都愿意试上一试。” 月行之收敛起散漫不经的神情,正色道:“将十八个稚童沉河献祭,这样恶毒的法子,你也要试?” “我……”玄狸又跪下了,仰着头,眼中有悔恨也有执着,沉痛地说,“其实我也犹豫过……但是还有什么比能让您回来更重要的呢?我不能没有您,妖族不能没有您。” 月行之没说话,玄狸希望他回来,他是相信的,至于妖族……恐怕不是人人都希望他回来。 “当日您在藏雪谷被仙盟设伏诛杀,等我们得到消息赶到时,仙盟的人已经将您丢去了重重封禁的恶灵谷,我们根本就进不去,便只好先回寂无山。” “当时,您的死讯已经传开,寂无山下,魔族越聚越多,他们叫嚣着‘妖魔共主已经死了,妖族无人庇护,到了魔族反攻复仇的时候了,要把每一只妖都剖心挖丹’……山上一片混乱,人心惶惶,我与青鸾好不容易稳定人心,勉强打退魔族的进攻,修复您留下的结界……可山上还是有不少妖族在这一场大乱中死伤,或是失去信心,逃下山去了……” “局面稍微稳定一些之后,我们立刻开始调查您的死因……” 月行之拧眉听着,他知道他们为何要查他的死因,以他当时修为,整个仙族只有温露白能与他一战,但藏雪谷一战,温露白根本没有在场,他即便被仙盟精锐围攻,也不该那么快就一败涂地,他当时已经感觉到体内灵力滞涩混乱,多半是早被人设计暗算。 “但当时那种情况,山上的人,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调查最终并无结果。” 说到此处,玄狸似有些内疚,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月行之安慰他:“当时我死都死了,查不查的,也不重要,仙盟、魔族,甚至包括妖族内部,想杀我的人多了,互相串通给我下个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别人有心,我们是提防不过来的。” 玄狸本来因为没有保护好月行之一直自责,此刻听到尊上还反过来安慰他,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但现在您回来了!我们一定要查出那些幕后黑手、内鬼奸细,给您报仇!还有仙盟那些伪君子,魔族那些杂碎,一个都不能放过!” 月行之抬手示意他先别激动:“不急不急,慢慢来……那山上其他人呢?青鸾如何了?白练婆婆呢?还有……我那个侍童黄鹂呢?” 青鸾就是月行之在寂无山时的右护法,也是他从伏魔狱中带出来的,白练婆婆是妖族守山大祭司,近千年一直居于寂无山,至于黄鹂,是他曾救下的一个妖奴,感念他的恩德,自愿给他做了洒扫的童子。 玄狸缓了缓,继续道:“青鸾一直和我一起,我若下山办事,他便留守山上,这次我出来这么久没有音信,他应该急坏了吧。白练婆婆还是老样子,只不过自您走后,她……忧思日重,身体不如以前了。至于黄鹂,他年纪小,大概不想和我们这些老妖怪一直困在山上,早早下山去了,后来就没有音讯了……” 月行之点了点头,他知道这短短几句话里有多少苦涩无奈,但好歹这些身边的人,都还活着。 “寂无山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您留下的结界渐渐衰弱,很难完全阻挡魔族的滋扰,而山上的灵气也越来越稀薄,难以支撑修炼,于是年轻强壮些的妖族,便都跑出去自寻出路,只留一些老幼残弱还在山上苟且偷生……” “那些下了山的妖族,日子也不好过,虽然除了寂无山,妖族还有其他的部族、联盟,什么羽族、兽族、花果盟、红日会……但是都各怀心思,很难团结起来,形成真正能与魔族抗衡的力量了。”玄狸深深叹了口气,脸上显出哀戚和沮丧,“是我们太没用了……” 月行之作势拍了拍他的肩膀,皱眉道:“妖族都混得这么惨,仙盟就坐视不管吗?” 他问出这话,又马上觉得自己问得多余,凭他那些所做所为,早与仙盟交恶,仙盟杀了他之后,没有攻上寂无山,已经是爱与和平了,再说,魔族早被他打得元气大伤,他死后,也是群龙无首,难成气候。妖族弱,魔族也不强,可比一个强大的“妖魔同盟”好对付多了,只要别出大灾大乱,仙盟乐得看着妖魔两族小打小闹。 尤其自打他叛出景阳宗,仙盟盟主的位子一直是莫家人坐的…… 果然玄狸也说:“仙盟?仙盟这些年都姓莫,先是莫老宗主做盟主,这几年轮到他儿子莫知难,对于他们家,最重要的是做生意,要是天下过于太平了,他家的仙宝法器、灵丹妙药卖给谁去?” 月行之沉默了。仙妖魔三族的关系,本就是一笔烂账,他年少时,原本以为只要他足够强大,便能一统妖魔两族,一边弹压不守规矩的魔族,一边庇佑怀璧其罪的妖族,这样就可以一劳永逸,永保太平,只可惜……终究是少年意气,事情真正做起来,哪有那么简单。 月光穿过窗棱,撒到地上,像一层银白的霜。 月行之抬头望月,无数次他心中惆怅,都是这样看着月亮。 …… 过了半晌,玄狸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尊上,您怎么不问您那个影卫的下落?您出事之后,他就不见了。他与您,几乎是形影不离,藏雪谷一战,他当时在吗?” 寂无山上,月行之身边,除了左右护法玄狸、青鸾,大祭司白练、小侍童黄鹂之外,还有一个神秘的影卫。 玄狸和青鸾虽然长伴月行之左右,但都没有那个影卫和月行之亲密,玄狸甚至一度为此感到嫉妒,那个影卫诡谲莫测,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长什么样子,他有时候闪现在月行之周围,一身黑衣蒙着脸,要么在房梁上躺着,要么在小板凳上蹲着,手里拿个果子或者一串葡萄,是不是发出几声冷笑,吊儿郎当不成个样子,大部分时间,又看不见他的人,但是每当月行之有危险的时候,他总是及时出现,且身手了得,无数次帮月行之化险为夷。 玄狸曾问过月行之这个影卫的来历,月行之用少有的严厉语气告诉他,这件事与他无关,以后不要再提,于是他虽然好奇,却一直没敢再问,直到今天…… 而月行之的反应,再一次让玄狸摸不着头脑。 “他啊,”月行之撇了撇嘴,用一种玄狸不能理解的轻蔑语气说,“死了吧。” 玄狸:“……也是死在藏雪谷了吗?我们没有发现他的尸体,难道也被仙盟扔去了恶灵谷?” “也许吧,”月行之终于收回了恋恋不舍看向月亮的目光,难得解释了一句,“我曾与他缔结过主-奴血契,我死了他必然也死了,我重生后,尝试感应过他,但毫无反应,想来是死透了。” “啊?哦……” 玄狸作为一个千年大妖,对主奴血契是很了解的。 相传,这个血契原本是远古时一个巫女为了和情郎永不分离所创,自愿签订血契的双方,能自动感受彼此的身体和思想,同命连心,自然也无背叛之说。 后来,仙族的前辈将它改了改,变成了主奴血契,同命连心不再是双向的,妖奴还要和主人“同死同伤”,但却不能和主人“连心”了,主人一方面不再受血契的负面制约,却还可以随时感应、探查、精神控制自己的奴隶。 简而言之,一个极其不平等的契约关系,但无数妖奴为了得到仙族的庇护,无可奈何只能缔结。 月行之以一己之力,废了妖奴制度,现在却说他曾与影卫签过血契,这让玄狸大吃一惊。 但玄狸对月行之近乎“愚忠”,他震惊过后,第一反应就是“尊上这样做必有他的道理”。 而且他早知道这个神秘的影卫本就是月行之的禁忌话题,就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换了另一个问题,“那您既然回来了,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寂无山呢?” “呵呵,这个嘛……”月行之自嘲地笑了两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翻过来看看手背:“我现在可不是法力无边的妖魔共主,就凭着小狐狸这点修为,我现在回寂无山,带领一群老幼病残对抗一心想要剿杀我的仙族和一心要掏你们心的魔族吗?” 说完这句带着调侃的、有几分负气的话,月行之心底角落又冒出一个声音:就算我现在仍是修为至高的妖魔共主,我真的还想回去吗? 回到那些血雨腥风的日子,承担那些已经将他摧毁一次的所谓的责任? 玄狸:“……” “簪缨会上,魔族潜入太虚幻阵,想要抢夺浮光剑,只怕也与‘妖魔共主归来’这个传言有关,太阴宗也会全力追查此事,”月行之换了认真口吻,“我暂时在此处,一来便于同他们一道,查出幕后真相,二来做了温露白的弟子,对于精进修为大有裨益,至于以后……总会有更合适的时机,再回寂无山的。” 话已至此,玄狸虽隐隐觉得月行之态度微妙,但到底不好再劝什么了,他点点头:“既然尊上要留下,那我也留下。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哪里不太对,他已经死了,这件事他还不太习惯,一不留意就忘了。 他左右看看自己半透明的魂体,无奈挠头道:“可我怎么留下?我现在既不是人也不是恶灵,一个普通的魂魄要如何长留于世间?” 月行之作势拍拍他的肩:“温露白对你直接用了杀招‘新月沉’,是暴躁了一点,但你绑了人家亲儿子,还想把那么多小孩子献祭,也怪不得人家下狠手,但好在你现在又有了完整的魂魄,而且……” 他伸手一指墙角的万年寒冰柜,略带得意地说:“我把你的尸身也挖回来了。” 肉身一死,魂魄即入轮回,阴阳相隔,自然无法起死回生,但偏偏玄狸这事就这么凑巧,妖魔共主的护心符、月华仙尊的寄魂瓶,最适合魂魄附着的自有肉身也得以保存,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见证奇迹的时刻。 月行之将玄狸的尸身取了出来放在地上,用了点灵力给它化冻,惊讶地发现这只大黑猫比刚放进去的时候还胖了不少——存放无数珍宝药材的万年寒冰神柜果然不是凡品。 月行之取了一滴自己的心头血,画了个固魂符,不疾不徐做了个法,将玄狸的魂魄移入黑猫体内固定,没过多久,便听到一声铿锵有力的“喵呜”,一只肥硕黑猫跳进了月行之怀里,激动道,“尊上!我能留下来了!” “虽然能留下来,”月行之把玄狸放到了他肩头,冷静道,“但月华仙尊的‘新月沉’威力巨大,你修为尽失,而且死过一回,恐怕这辈子是无法再修成人形了。” 玄狸不在乎,依然难掩兴奋之情,在自己的新身体里一刻不停地折腾着适应:“只要能在你身边就行,管他是人是猫。” “你别再动来动去了。”月行之按上黑猫的头,让他定住,“我现在是月华仙尊的弟子,你留在我身边,要万事小心。” 玄狸连声应了,他现在是只猫,没有顾忌,很快挣脱了月行之按着他的手,一个劲蹭着月行之的头发和耳朵,用猫的方式表达着喜悦的心情。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轻慢的脚步声。 月行之对这脚步声简直不要太熟悉了,他忙把玄狸从肩膀上拽下来,顺手给他贴了张隐身符,又指了个方向,低声道:“快走!一会儿来房间找我!” 说完,他又觉得哪里不对,怎么像是要被捉奸了似的? 还好玄狸没有那么多心眼,他乖乖地顺着月行之的手指,找到了墙根那个洞,小心翼翼钻了出去。 月行之也赶快变成狐狸,隐了身形,从同一个洞钻出去,熟练得让人心疼。 他想着自己的隐身符应该能骗过温露白,没想到刚出去走了几步,就一个不小心踩在了一根枯枝上。 “咔嚓”一声轻响,在深夜格外引人关注,温露白停下了脚步。 刚来的时候,也没记得路上有这东西啊。月行之郁闷地想着,也停下了脚步。 “阿暖就是用了你这小把戏进了太虚幻阵?”温露白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一点,月行之被迫转了个圈,隐身破除,由狐变人,从地上站了起来。 四目相对,温露白那张挑不出毛病的脸在月光下更显得完美无瑕,月行之的心“咚咚”猛跳,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你不会又吃撑了需要消消食吧?”温露白眯了下眼睛,故意说,“不应该啊,都大半夜了。” “啊!没有没有……”月行之马上换了一副又乖又甜的面孔,指了指天上的圆月,无辜地说,“这么巧,师尊也是睡不着所以出来赏月的吗?” 温露白安静注视他片刻,走近两步转了个身,与他并肩而立,举头望月:“对,我也是出来赏月的。” 此情此景,月行之简直习惯成自然,控制不住又浪起来了,他往温露白身边贴了贴,似是不经意地碰触到他的手指,如水目光盈盈望着他,声音微微拉扯:“不如一起?” 温露白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好啊,但赏月你看我干什么?看月亮。”说着,竟使了个定身诀,把月行之的头强行摆成赏月最佳角度。 然后自己气定神闲地走到石桌边坐下了。 微风吹拂,时间流逝。 月亮,真大,真圆,真好看。 但是—— “师尊,我看够了。”月行之欲哭无泪。 “真的?”温露白不以为然。 “师尊,我错了,我不应该大半夜到处乱走,放开我吧,我脖子疼。”月行之可怜巴巴。 “好吧。”温露白解了定身诀,朝月行之摆摆手,“回去睡觉。” 月行之长舒一口气,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脖颈,轻手轻脚从温露白身侧溜了过去,进屋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温露白依然一动不动坐在月光下,夜色温柔,但师尊的背影显得有几分寥落孤独。 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月行之一向是不知道温露白在想什么的,前世今生,他都看不透他。 大半夜不睡觉出来溜达什么,撞见他难道是碰巧吗?拆穿他的隐身却也没有深究他在干什么…… 所有人都看得出温露白对自己这只小狐狸“与众不同”,那不管是拿他当替身,亦或是真看上了他这副皮囊,在面对他的撩拨的时候,总归该有点反应吧…… 搞不懂搞不懂,师尊的心,海底的针。 “还不回去?”温露白没有回头,只用平静但不容反驳的声音打断了月行之的胡思乱想,“赏月还没赏够吗?” 月行之连忙推开房门进了屋—— 作者有话说:感谢大家支持正版。抽奖9月8日开,10个人,每人1000晋江币,现在订阅不多,中奖概率应该还挺大的,再次感谢![猫头] 第24章 十日胎 月行之脱了外衣, 刚准备往床上躺,就被床边一团东西绊了一下,吓得他差点叫出声。 “尊上, 是我!”大黑猫躲在床下阴影中,压低声音叫道。 月行之翻了个白眼:“……你动作倒是很快。” 玄狸跳了出来, 但没上床, 他抬爪子指了指睡在床内侧的温暖,叹道:“尊上你太厉害了, 这么快就取得了月华仙尊的信任,连亲儿子都跟你睡了。” 月行之躺了下来, 取笑道:“这亲儿子差点被你沉河献祭啊。” 玄狸忙道:“是我错了。但……明明是我差点被这小祖宗劈了好吗。” 月行之笑了:“别贫嘴了,我还有事问你。” 玄狸在床下转了两圈, 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敢上床, 他对温暖, 还是充满了愧疚和一点恐惧的。最终乖乖蹲在了床下, 仰着头:“尊上, 你问。” “你是千年大妖,见多识广, 又在白练婆婆身边待了这么久, 应该听过许多奇闻秘术, ”月行之沉声道, “我想问你, 可听闻过有什么秘术能让一个男子, 在十天之内,怀孕生子的吗?” 本来月行之也没期待能从玄狸嘴里得到答案,他之前陪着温暖在藏书阁抄书时, 也想过翻找禁书野史,但都没发现这事的端倪,毕竟过于匪夷所思,而且,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他死前到底只是做了个梦,还是真的生了个孩子。 “还真有,”没想到玄狸想了好一会儿,竟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尊上,你知道的,我出生在古蜀国,千年前,那里教化不通,仙凡妖魔四族混居,彼此通婚,各种妖法邪术盛行,就连凡人,也有很厉害的巫术,我小时候曾听长辈讲过一种巫术,名叫‘十日胎’。” 月行之顿时来了兴致,眼睛都亮了,示意他继续说。 “说是有一个凡人国君,天生断袖,空有佳丽三千,却只爱一个男宠,甚至为他罢黜六宫,举国推行男风,可这样一来,这国君必然是后继无人,他没有孩子,可他那个男宠却有。” “男宠不是天生的断袖,入宫之前,曾经有过妻子还生了个儿子,这国君当真被那男宠迷了心窍,竟想把王位传给这个便宜儿子,那皇室宗亲自然不答应,国君的一个藩王弟弟,便起兵造反,打的就是‘诛祸国男妃,保皇家血脉’的旗号。” “大兵攻城之时,国君想与弟弟和谈,弟弟说你杀了那男宠,我便退兵,国君说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吧,弟弟冷笑,说弑君的罪名我可不敢担,你若跟你那男宠生个儿子出来,我也退兵,若是不行,就等着我攻入皇城,将他杀了剁碎下酒。” “这明摆着就是戏弄人的话,国君只好放弃和谈,带着他的男宠在王宫里等着城破殉国,可就在这时,国师带来了一个巫祝,说要献给王上一种秘术,用了之后,不论与男女结合,都能十日生子。这便是‘十日胎’。” “那然后呢?”月行之听这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催玄狸快点讲。 “然后巫祝便给国君和男宠都吃了秘药,然后再施秘术,之后国君与男宠行床笫事,十日之后,男宠竟真的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嚯,”月行之忍不住惊叹,“如此神奇?那后来呢?这个孩子助他们逃过一劫了吗?” 黑猫舔了舔爪子,叹道:“那孩子生下来只有巴掌大小,先天不足,根本活不了,几个时辰不到就夭折了,连带那男宠,也死在产后血泊之中。可怜那个痴情国君,见到这等惨状,便发疯触柱,叛军还未进城,他就血溅三丈而死了。” “唉,这一家人,倒是齐齐整整。”月行之叹了口气,锁起了眉头,如若玄狸所讲是真,那他死前那个梦,也有可能是真的? 想到此处,月行之不禁毛骨悚然。 “但这也只是个流传下来的故事罢了,”玄狸又道,“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月行之也希望这只是个故事,他缓了缓,又问:“那你可听说过,有什么阴谋诡计妖法邪术,是必须要某个人的亲生骨肉才能完成的?” “这……”玄狸犹豫道,“倒是听说过企图用生育延续传承力量的,还有用婴儿炼药采补的,还听说过想要将亲生子炼成容器,承载自己死后魂魄以求永生的……但最后那恶毒的父亲并未成功……血脉骨肉之事,本来就神秘,与妖法邪术勾连颇多,且都是些至阴至毒的手段,庞杂隐秘,实在不好说。” 月行之沉默了,这些秘闻,他也或多或少听说过,若是当年他真的生过一个孩子,那孩子估计已经被当做什么妖法邪术的原材料了吧? “尊上,”玄狸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月行之眉头不展,他不想和玄狸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何况这事要是跟他下属说了,他这尊上的面子还要不要了?他只得淡淡道:“没什么,好奇罢了。” 玄狸有个好处,就是月行之若不想说,他绝不多问,很快就转换了话题:“我倒也有个问题想问尊上……”他转了转黑暗中亮晶晶的琥珀色猫眼,欲言又止。 月行之不耐烦,转过身去:“要问就问,不问我睡了。” 玄狸马上道:“我在月华仙尊这屋子里到处都能闻到你的气息,连他床上都有,甚至,甚至……更浓……” 玄狸现在是妖猫,嗅觉敏锐,月行之经常变成狐狸去爬温露白的床,一睡就一整晚,他能闻到那张床上都是月行之的气息,这再正常不过了。 这件事,倒没什么好隐瞒,月行之坦率道:“我,狐狸嘛,去跟温露白这样的男人亲近,对精进修为大有助益。” “啊……”玄狸恍然大悟,“妙啊!原来尊上要留在太阴山,还有这一层考虑,方才我还以为尊上是不愿意跟我回寂无山,是我误会了,还是尊上思虑周全啊。” 月行之:“……”他把玄狸救活还是有价值的,最起码有情绪价值。 “我嘛,”月行之懒洋洋没正经地说,“你知道的,一向是雁过拔毛,人尽其用。” “是,”玄狸赞道,“而且尊上一点都不虚伪,不像那些仙族惺惺作态。那个……既然是为了修炼,你和他亲近到哪一步了?” “这个你就别打听了。”月行之摆摆手,示意玄狸可以跪安了。 但是玄狸正兴奋着,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尊上虽有个狐狸之身,但知道狐族修炼的真正法门吗?只是贴近恐怕不够,要将男子精-元注入体内加以炼化……” 月行之老脸一红,伸出一脚把玄狸踢出去:“可以了可以了,再说就没分寸了哈。” …… 第二天一早,温露白、温暖和月行之照样在院子里石桌旁吃早饭,房顶上出现一只圆滚滚的黑猫,他先是可怜巴巴地喵喵叫,然后小心翼翼跳下来,谨慎地瞄了瞄温露白,才走过来在月行之脚边打转,一边转一边喵呜喵呜,意思是讨吃的。 月行之看了看黑猫,又看了看温露白,又一次开始了表演:“哎,这哪儿来的猫啊?” 温暖兴致勃勃,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用脚尖轻轻勾了下黑猫的下巴:“太阴山这么大,野猫野狗多得很,不过直接跑到小花筑来讨吃的,倒是不多见,这只黑猫长得真好看,一点杂毛都没有,眼睛还这么亮。” 这天早上佐餐的配菜正好有熏鱼,月行之挑了一块,放在地上,看着玄狸津津有味开吃:“好吃吗?好吃你就常来。” 他再抬头瞄一眼温露白,见月华仙尊端端坐着,垂着眼眸,正在品茶,对昨夜牵手赏月的事只字不提,对这只“不速之客”也没有半点兴趣。 月行之看着他,心想,他虽然遮掩了玄狸身上的妖气,但是在小花筑里,在月华仙尊面前,就真的一点马脚露不出吗?再想想,他深夜进出藏宝阁,用寄魂瓶养一个大妖魂魄几十天,温露白就一点没有察觉? “你看着我做什么?”温露白抬眸,淡淡望向他。 “师尊,……我既然拜了师要长留小花筑,能养只宠物吗?”月行之胆大包天试探道。 温露白抿了口茶,轻咳一声:“随你。” “这只黑猫看着不错,好像与我有些缘分。”月行之更进一步。 “是吗?”温露白抬眸觑了一眼玄狸,“我看这猫傻得很。” 玄狸:“……”这属于人身攻击。 “傻就傻点吧,一只宠物而已,那我就把他养在身边了,可以吗?师尊?”月行之唇角带笑,歪头看着温露白,有一点狡黠撒娇的意味。 温露白看着他,有片刻出神,才说:“可以。但它不能上床。” 温暖可不乐意了,看看温露白又看看月行之,撇嘴道:“怎么他说养就能养,我之前说要养个猫猫狗狗,爹你就死活不让。后来好不容易养个小狐狸,嗐,一转眼还变成我师兄了。” 温露白淡淡一笑:“这只猫,你们一起养着就是了。” 温暖“哼”了一声,又笑了起来,俯身想把黑猫抓过来揉捏,可惜黑猫已经纵身一跃,跳到月行之腿上了,温露白答应收留他,他就能光明正大留在月行之身边,正高兴得不知要怎么样呢,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月行之的肚子,伸出刺刺的舌头,去舔月行之的手。 不料舌头刚伸到一半,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掀了下来,紧接着听到温露白冷淡的声音:“除了不能让它上床,也不能这样抱着,小心玩物丧志。” 玄狸在地上滚了一圈,滚了些合欢花瓣粘在身上,他舔了舔身上的毛,不甘心地喵喵了一声,可看看温露白的脸色,再想想他是怎么死的,最终是不敢造次,卧在月行之脚边,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除了他误绑了温暖,被温露白一招“新月沉”打得差点重新投胎之外,他与这位月华仙尊的交集实在不多,他一贯听闻这位仙尊为人师表、德高望重,却不明白今天为何对他这只小小山猫是这样的态度,说不喜欢他吧,又让他留下了,说喜欢他吧,为啥不让别人抱呢,他现在只是一只毫无妖气的普通黑猫啊,这辈子都不可能变回人形了,不被人抱着才奇怪好吗。 玄狸在这腹诽,月行之也满脑袋问号,温露白这个态度……他要是察觉到玄狸有蹊跷,那他知道多少呢,又为什么不说?如果他真的毫无察觉,那只能说明他的身体确实不好了,法力也大不如前。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太妙啊。 月行之一边思索一边吃饭,玄狸这片刻功夫也闲不住,他嫌地上凉,已经卧在月行之的脚上了,肚皮蹭着人家的鞋面,眯着眼舔嘴,还怪享受的。 却也是好景不长,很快就被温露白扔了根小树枝过来,吓得他跳了起来:“看来是只好吃懒做的傻猫,”温露白道,“我厨房里最近闹老鼠,你去给我捉了,小花筑不留吃白饭的。” 月行之:……那我走?—— 作者有话说:温露白:你不算,小花筑的一切,包括我,你随便吃。[坏笑] 第25章 往生河(一) 玄狸夹着尾巴, 悻悻走了,温露白的脸色这才缓和了,放下茶盏, 对月行之道:“簪缨会被魔族偷袭之事,已查出了些眉目。” 月行之立刻停下了胡思乱想, 问:“是有内鬼勾结魔族作乱吗?” 温露白点点头:“参与造就本次太虚幻阵的, 有一名资深教习,名叫陈望, 他在簪缨会出事之后,就失踪了。” 月行之对这个陈望有印象, 之前温暖带着他考试作弊,这个陈望就是监考官。印象当中, 这人是一副肃正严谨的气派,想不到竟是个叛徒。 “畏罪潜逃了?”月行之道, “那他现在在哪儿?” “已经有线索, 他出现在西南寂无山一带。” 呵, 寂无山, 月行之的老巢。 偷袭太虚幻境,是魔族干的, 但现在陈望在寂无山附近, 这事难道还和妖族有关? “还有一个消息, ”温露白又道, “妖族三年一次的大祭, 即将在寂无山举行。” 月行之沉吟道:“我们妖族大祭, 从古到今,都是三年一次,选夏天万物繁盛之时, 在寂无山举办,算来今年也该办了。” 温露白直视着他的眼睛,又道:“但是月行之死后,妖族这大祭,虽然还会举办,但参加的妖族不多,四散各处的妖都不回寂无山了,现在外面谣传月行之回来了,那这次祭典,就格外引人注目。” “不过是个谣言罢了。”月行之转开目光。 “这次簪缨会又出了事,这谣言倒是越传越真。” 月行之沉默片刻,转开话题继续问:“那师尊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呢?” 温露白道:“亲自去一趟寂无山。” “我也去我也去!”温暖终于按捺不住,抢着说,“我终于可以下山历练一番了!” 温露白一巴掌轻拍上他的头:“你不许去。”,然后他手指一点月行之,“你跟我去。” 温暖:“……???” 月行之:“……” 温暖急得快要哭起来:“这是为什么啊?凭什么不带我?” 温露白说得简单明了:“你还小,性子又不稳重,此一行恐有危险,你留在太阴山,你安全,我放心。” 温暖抱住温露白的胳膊使劲摇:“爹,就算你实在不想带我,那你也把小狐狸留下陪着我啊,为什么要带他去?” 温露白耐着性子:“寂无山是妖族的地盘,我带上他这只狐狸行事更方便,我将季慕师姐留下陪你。” “呜呜,”温暖虽然哭哭啼啼可怜兮兮,但也不过是表面文章,他知道他爹的性子,若做了决定必不会因为他撒娇哭求几句就改变,也只好另辟蹊径再求点别的,“爹,你们走之前,好歹带我下山玩一趟吧。” “可以。”温露白干脆答应。 “那……”温暖转转眼珠,又说,“黑猫不走吧?归我养了吧?” 谁知,他此话一出,玄狸就像支黑色利箭般,从小厨房窜了出来,把嘴里叼着的大老鼠扔在了温露白面前,然后飞身跳上月行之膝盖,稳稳趴在那里一副谁也别想把它铲走的架势。 月行之觉得好笑,一个千年大妖,这做派跟个六岁孩子有什么区别?他撸了一把玄狸,又对温暖柔声说:“这猫有点灵性但不多,脑子还不太好使,等我好好调-教一番,再给你养吧。” 温暖摇头晃脑,一声叹息道:“谁最可怜,原来是我,狐狸来了狐狸不是我的,猫来了猫不是我的,现在连爹爹也要弃我而去了。” 温露白将一块桂花糕塞进温暖嘴里,无奈道:“快闭上嘴吧,下山去了平江城,你想吃什么想买什么,我都依你。” …… 说走就走,温露白为了实现对孩子的承诺,当天就带着月行之、温暖还有季慕,一起下山到平江城玩儿,而玄狸根本不用带,紧挨着月行之寸步不离。 这天正是七月半,平江城内一直有过鬼节的习俗,市集上叫卖的小摊贩挨得密密麻麻,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还有杂耍的、卖艺的、江湖行医的、卜卦算命的,三教九流自不用说,就连平日里不太在凡人城镇高调露面的仙魔妖三族,在这一天,也会放下戒心,来把这热闹凑上一凑。 神州之内,人界四族,凡人数量最多,追逐沃野与河流,遍布各地,凡人不仅数量多,且生育力强、头脑聪明,所以纵使他们力量最弱,却生息繁衍,绵绵不绝,春种秋收、养畜放牧、来往通商,建立起繁荣的城镇,像平江城内,常住居民多数都是凡人。 仙族和魔族都是经过亿万年岁月洗礼,从凡人之中演化而来,仙族靠自然灵气和人间清气修炼,靠近凡人聚居地的名山大川是他们的不二之选;魔族除了自然灵气,就要到处去找人间浊气,所以往往居无定所,哪里有天灾人祸,他们就喜欢去哪里。 妖族是动植物化形而来,又要常年躲避被掏妖丹的惨剧,所以已经习惯在深山老林中深居简出,像寂无山,便在南方密林之中,周边林海密不透风,终年毒瘴弥漫,毒蛇虫鼠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 月行之被困在寂无山那些年,最喜欢的便是乔装打扮一番,下山出林,跑到凡人的城镇,在市集上到处闲逛,搜罗些不值钱但有趣的小玩意儿,再找个勾栏酒馆喝他个酩酊大醉。 重生以来,还没有机会好好在城中玩乐一番,如今见到平江城满目繁华,烟火气充盈每个角落,月行之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胸臆之间,仿佛被这热闹烫平了,十分熨帖。 他们走到一处买竹器的小摊前,摊子前摆着一些极精致的竹编昆虫,螳螂、蜻蜓、蝴蝶、蚂蚱,个个栩栩如生,连翅膀的纹路和眼睛的光点都清晰可见,月行之一向喜欢这些小玩意儿,拿起一个细细欣赏。 “喜欢就买了吧。”温露白站在他身后说。 月行之一回头,刚想说“我哪儿有钱”,他这些天吃温露白的喝温露白的,身上仅有的那点散碎银两,还是从狐狸原主那里搜刮来的。 可话还没到嘴边,温露白已经递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都给你。” “这不太好吧……”月行之想着好歹推辞一下,但一看温露白那温柔且坚定的目光,根本不给他不收的余地,他把钱袋子拿了过来,“那等我出师赚钱了,再还给师尊吧。” 温露白笑道:“随便吧,反正我有钱。” 那确实,太阴宗虽然不像浮梅岛,主打的就是有钱,但这些年沉淀下来,光是弟子的学费,都不知道要填满多少金窟窿了,温露白,作为鼎鼎大名的“众师之师”,除了在太阴宗收徒上课,出门讲学、降妖除魔自然都是有钱拿的,就算只是帮忙平个事、引荐一下做个中间人,不用他开口,也多的是人巴巴地来上供,他自己有多少钱,估计自己都数不清楚。 月行之拿了钱,顿时有了底气,将那一排竹编虫子一扫,全卷进衣服里,豪迈道:“这些我都要了!” 买完虫子继续往前逛,走到一个热闹的十字路口,一座美轮美奂的三层小楼矗立在眼前。 楼壁和檐角都有精美梅花纹作为装饰,这是浮梅阁——浮梅宗开遍神州的仙宝铺子。 月行之记忆当中,这个地方原来也有一家浮梅阁,不过远不如这个崭新气派,想来是近年刚翻修过了。 店铺门口立着块牌子,上写:新款仙丹,限量发售,先到先得,售完为止。 牌子前,等着进去花钱的人已排起了好大一支队伍,月行之挑了挑眉,生意好成这样,看来莫知难这天下首富的位子,和仙盟盟主相比,是坐得一点不虚。 正在看热闹,突然从浮梅阁大门摔出一个人影,乱七八糟跌落在月行之脚边。 后面还跟着浮梅阁膀大腰圆的伙计,气势汹汹道:“敢在浮梅阁偷东西,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快滚快滚!下次还敢来,看我不打死你!” 月行之低头一看,那是个瘦弱的凡人小孩儿,十二三岁的样子,已经被打得半死了,他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满脸都是血和泪。 月行之把他扶了起来,问:“偷什么了?” 小孩儿原本想跑的,但月行之抓住了他的手,他只得抹了抹脏污的小脸,边流泪边道:“我……我也不想的,可是我娘病得快要死了,听说这浮梅阁的仙丹,包治百病……可我没钱,这才想着,趁人多眼杂……” 月行之愿意相信他的话,一个凡人小孩儿,如果不是被逼疯了,怎么敢在仙族的铺子里撒野? 他扭头望向温露白,师尊仿佛知道他要干什么,不等他开口,便取出一颗仙丹递了过来。 月行之笑着接了,塞到那孩子手里:“谁让你摔在我面前了,也算是缘分,这颗丹药你拿回去救命吧,或许有用。” 孩子见这两个人丰神俊逸,宛如谪仙,猜到是趁着鬼节下山游玩的仙门中人,连忙将那枚流光溢彩的仙丹攥紧了,跪下磕头道谢,这才起身跌跌撞撞跑了。 见他跑远了,月行之又假惺惺对温露白道:“师尊,今天借你的仙丹做好人了,等我有了钱还给你啊。” 温露白淡淡“哼”了一声,说:“那倒不必。只是你随便遇到个人,就一口一个‘缘分’,这是什么毛病?应该改一改。” 月行之讪笑道:“谨遵师尊教诲。”但那只是个孩子啊,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计较的。 这一段小插曲,没有影响到门口的队伍,倒是让队伍里的人谈兴更浓了。 一人道:“这次浮梅岛新出的‘焕生丹’确实不错,不仅能洗经伐髓、提升修为,还能祛病、疗伤、驻颜、有益长生……就是太贵了……要不是我儿子想拜入仙门却三年未能入选,我可真舍不得。” 另一个道:“除了焕生丹,我还要买点符纸,最近流言纷纷,又说月行之回来了,又说魔族已经攻进了太阴宗,世道不太平啊,人心惶惶的,备点仙丹法器在身总没错。” 刚那一个又叹道:“浮梅宗出产的仙宝法器享誉神州,现如今,连仙丹炼得都比凌霄宗要好了,也难怪人家会迅速崛起,统御仙盟。” 排在他们后面的一人却冷哼了一声:“千年前,三族大战之后,才有了仙盟,但其实很长一段时间,仙盟组织松散,也没有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的盟主,三百年前,魔头沉渊出世,逼得仙盟团结一致共同对抗,那时仙盟的老大还是太阴宗,后来景阳宗势头越来越猛,十几年间,就从一个看守伏魔狱的中流门派发展成了天下第一宗门,称霸仙盟三百年,不过到头来呢,唉,家门不幸啊,出了个月行之……现在,又轮到浮梅岛喽……你方唱罢我登场,总归我们是些闲杂人等,就看看热闹罢了。” “是啊,谁当这盟主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是这焕生丹实在,但照现在大家纷纷抢购的行情,怕是很快就要千金难求喽。”…… 导致“家门不幸”的月行之听了这些议论并不生气,倒是戏谑地想,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的影响力还是如此之大,随便一个关于他的谣言,都能让浮梅阁销量暴涨,他应该去管莫知难讨些分红才对。 温露白听了那些话,脸色倒比他难看,拉了拉他的袖子,带着他走了,边走边道:“看了这半天,是有什么想买的吗?我可以让阿难直接差人送来。” 月行之忙笑着摇摇头,随温露白一同离去,他现在不需要仙丹法器,而且他到底何德何能啊,让清贵脱俗的月华仙尊,去替他走徒弟的后门—— 作者有话说:明天上夹子,明天晚上的更新会晚一点,大概22点左右,后天中午开奖,后天晚上开始,恢复晚9点更新。感谢大家的支持![猫头] 第26章 往生河(二) 吃吃逛逛, 从早到晚,小男孩儿果然精力充沛,月行之觉得自己的腿都要走废了, 温暖还能蹦蹦跳跳从一个摊子瞬移到另一个,女人也不得了, 季慕平时看着清冷骄傲, 行事做派自带一股高贵仙气,但一到这烟火人间, 那是脚步不停嘴也不停,长街有多长, 她就能逛多长。 月行之渐渐地跟不上他们,还好温露白也不急, 慢慢陪着他走在后面,还有一只肥墩墩的大黑猫, 跟在他们身后。 夜幕降临, 华灯初上, 街上的人开始往河边聚拢, 到了放莲花灯的时候了。 平江城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有一条平江穿城而过, 不过这条河还有个名字, 因为忌讳, 普通百姓一般不提, 那就是“往生河”。 传说往生河源头连着冥界, 每到鬼节, 还没来得及转世的那些新魂,便会飘到河上,他们的亲人就在河里放一盏莲花灯, 写上他们想说的话,故去的人便能看到。 千万年过去,这个习俗流传下来,已经和最初大不相同,不管有没有新故去的亲人,人们已经习惯在往生河上放莲花灯,寄托思念,祝祷祈愿。 月行之走上一座石桥,看桥下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放灯,身旁传来温露白的声音,在夏夜温柔的微风里,倒有种绵长的味道:“你也想放盏灯吗?” 月行之想了想,自嘲地笑说:“还是不了,我没有愿望。” 温露白拍了拍他的胳膊,说:“我倒是想放一盏,你在这里等我。”说完,他便转身走进最灿烂的灯火中去了。 月行之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又听见桥下的小孩子在争论一个莲花灯到底能写几个愿望。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和莫知难初上太阴山,没过多久,就到了七月半,袁思齐带着他们两个,第一次下山到平江城中玩儿,那次也是放了莲花灯的。 一人买了一盏灯,三个少年挤在一块紧挨着水面的石头上,单薄的衣衫紧紧贴着,能够感受到彼此热烘烘的身体,三个人颤颤巍巍的眼看快要掉下河去了,可是谁都不愿意挪动,只想挨在一起,只觉得这样好玩儿。 袁思齐已经不是第一次放灯,他很快写好字点了烛火就放到水里去了,莫知难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要写什么,月行之写了半天还没写完,袁思齐和莫知难一起凑过来看,见他几乎在每一个花瓣上都写了一个名字。 “你这是在干什么?”袁思齐皱眉,有些担心地说,“每一盏莲花灯只能写一个名字,一个愿望。你写这么多,就不灵了。” 月行之毫不在乎,嬉笑道:“玩玩而已嘛,我的愿望能不能实现,本来就是由我自己,由不得天,由不得地,更由不得这莲花灯。再说,这还算多吗?我还没写完呢。” 莫知难凑近细看,找到了他自己和袁思齐还有温露白的名字,顿时喜笑颜开:“二师兄,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除了我和大师兄,还有师尊,这些都是谁啊?”他伸手指向那几个陌生的名字,正在为能更加了解这个相识不久,却很投缘的二师兄,而兴奋不已。 “这几个是我在景阳山,比较喜欢的长辈、先生,还有师兄弟,平时对我都不错,”月行之随手一划那几个写在角落里的人名,又撇了撇嘴,“不过嘛,长辈们,对我自然是关爱的,就是都很古板严肃,师兄弟们,对我都很友爱,就是都规规矩矩的,也不爱带我玩儿。” “这也可以理解,”袁思齐一副小大人模样,“景阳宗是第一大宗门,徐宗主还是仙盟盟主,你是徐家的嫡长公子,景阳宗未来的继承人,必然是要一丝不苟地培养,他们不带你玩儿也是怕你分心吧。” 莫知难接话道:“我听闻,徐宗主又是个好强且严厉的性子,说一不二不怒自威的,景阳宗人人都怕他吧。” 袁思齐道:“阿难还是不要议论长辈了吧。” 莫知难吐了下舌头闭上了嘴,目光在那莲花灯上逡巡一圈,又道:“阿月师兄,你这灯上没有徐宗主的名字吗?” 月行之拿起笔,脸上笑容淡了下去:“我还没写呢,不过我爹,多的是人给他祈福,也不在乎我这一个。”他说完,还是在莲花灯上写上了“徐旷”的名字。 “这个是你娘?”莫知难又指着莲花灯正中“贺涵灵”的名字,满眼欣羡地说,“我听闻贺夫人,也是出身于仙族名门——临安贺家的。” “是啊,”月行之面露愁绪,“不过她身体不太好,已经很久很有回过临安了。” “哦,”莫知难脸色讪讪,不过他很快就乖觉地说,“那我一会儿在我这盏灯上也写上贺夫人的名字,祝愿她身体康健。……这个又是谁呢?”他指着贺涵灵旁边的一个名字,念道,“‘阿莲’,是个女孩子吗?” 月行之摇了摇头:“他不是女孩儿,他是只莲花妖。” “就是你说过的那个妖奴吗?”莫知难心里有点嫉妒,不明白一个妖奴为何会被月行之放在贺夫人的旁边,“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是啊,”月行之说,“自我出生,他就在了,一直照顾我,陪着我长大的。” “我家也有妖奴,”莫知难还是有点不理解,“有看家护院的,有照料起居的,我爹有好多房妾室,每房里都有几个妖奴吧,倒是没见过哪个兄弟姐妹,跟妖奴这么要好的。……还是二师兄你,心地善良。” 月行之笑着摇了摇头:“是他心地善良。” 妖族和仙族都可以有漫长的寿命,但是妖族的一生是匀速的,而仙族要到成年之后,随着修为精进,结出金丹,才能永葆青春,延长寿命,仙族的孩童与少年时期,与凡人差别不大。 所以月行之出生的时候,他的妖奴阿莲就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如今十几年过去了,阿莲还是那副模样,永远谦卑安静,永远笑意盈盈,对月行之照顾得无微不至,人前,他叫他小主人,私下里,他也叫他“阿月”。 月行之小时候便跟着阿莲一起睡,他一两岁的时候,夜里朦胧醒来,抓着阿莲的手叫他“阿娘”,把人吓得差点掉下床,后来他长大了点,就想叫阿莲“哥哥”,阿莲耐着性子和他说了很多遍:“阿月,我只是你的奴仆。” 阿莲其实身量挺高,肩膀也宽,但永远低眉垂首,像个小鹌鹑似的想把自己缩成一团,他那样胆小谨慎,好像永远不会做错事似的,但却会为了月行之,一次一次破了规矩,触怒宗主,受罚挨打,却从来没有怨言。 “……说实话,我觉得如果没有阿莲,我可能早就离家出走了,谁稀罕做什么继承人啊,”月行之转着手里那盏莲花灯,看着一个个名字在自己眼前闪过,有些烦躁地说,“景阳山有什么意思,待得人憋屈死了。” “……我也不是没走过,我九岁那年,”月行之继续说,“因为心情不好,下山出去散散心,过了两天我自己就回去了,结果回去就看见我爹让人把阿莲绑在我门前的廊柱上抽他鞭子,逼问他我去了哪里,还好我回去得早,要不阿莲怕不是要被他打死了。” 莫知难听得瞪大了眼睛,嗫嚅道:“徐宗主这也有点太……” “太不讲道理了是吧,”月行之点头道,“按说丢了孩子,焦急担忧都是正常的,但他不说到处找找我,却在家亲自刑讯一个妖奴,不像爹找儿子,倒像是将领要抓叛兵。” 要说起对自己爹的怨念,莫知难和月行之是有共同语言的,他幽幽一叹,苦笑道:“好歹你走了,徐宗主还亲自过问,我小时候,被个江湖术士拐跑了,等我娘千辛万苦找到我,都过了两个月了,我爹压根不知道这回事。” “……”月行之和袁思齐都沉默了。 莫知难接着说:“我爹的孩子太多了,除了妻妾生的,还有外面的女人生了抱回来养的,除了最出类拔萃的几个,他根本懒得管我们剩下这些孩子,总之按月给钱,衣食不愁,也请了师父教,他觉得对得起我们了。这次我娘颇费了心思,才把我送进小花筑,我爹知道我要来太阴宗,还拜进了月华仙尊的门下,这才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么个儿子,临行时,我去拜别,听见他问管家‘阿难?就是幻娘生的那个老大吗?咦?他不是小时候就病死了吗?’” 月行之默了默,终于拍了拍莫知难单薄的肩膀,说:“好吧,那还是你比较惨。” 然后,他俩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大师兄袁思齐。 袁思齐被他俩看得脸都红了,尴尬道:“你们看我做什么?”对于骂爹这件事,袁思齐和他们没有共鸣,他爹虽然死得早,但他有温露白啊,不是亲爹,胜似亲爹,而且是那种让所有人羡慕的亲爹。 袁思齐知道这两个师弟是羡慕他,也觉得这俩孩子虽然都出身名门,却实在各有各的可怜,他也心疼他们,但他不太会表达,最后也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挠了挠头说:“快点放了灯,咱们也该回去了,回去得太晚,师尊要担心的。” 月行之就把那盏莲花灯轻轻放入水中,看着它在粼粼波光里渐行渐远,在心里默默地念着灯上的名字,祝愿他们安康喜乐。 莫知难也写好了名字,他让月行之拉住他的胳膊,这才放心将身子探出去,把灯放在河里,然后跪在石头上,很虔诚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叨:“祝我娘和我妹妹平安顺遂,祝我师尊仙途坦荡,祝我的两个师兄所愿皆成,和我永远要好,还要祝我二师兄的娘亲身体康健,所有他在乎的人都得圆满。” 月行之笑了起来,他转头捏了捏莫知难的脸,说:“还得是你,小嘴真甜。” 他一转头的工夫,正看见河水里倒映出温露白的脸:“就知道你们在放灯,很晚了,该回去了吧。” 原来是师尊不放心,来寻他们了。 三个人一起回头,动作大了些,又挤来挤去堪堪要掉下河,温露白摇头一笑,伸出手将他们一个个拉上岸:“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孩子,那么大的地方,为什么偏偏要往一块石头上挤呢?” “你们吃了晚饭没有?”温露白和煦的目光在他们三个脸上不偏不倚一一照拂过去,指着不远处一座灯火喧嚣的酒楼,“那是平江城最好的一家酒楼,我正好带你们去尝尝吧。” 三个少年欢呼起来,跟着他们的师尊一起走进平江城的满目繁华中去了。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月行之给阿莲写了一封信,说了他在平江城游玩的所见所闻,说他放了莲花灯,还告诉他,温露白对他很好,让他放心。 寄了信,临睡前,他又想起阿莲,想起那次他离家出走回来之后,父亲怒不可遏,让他去跪景阳宗的“宗师祠”,那时正是寒冬腊月,宗师祠里冷得像个冰窖,里面本身又有很多禁制,不能动用灵力,月行之在一大堆牌位前跪了一天一夜,又冷又饿,眼睛都花了,看那些长明灯全是重影,他想他还不如死在外面,也比回这个家来得痛快。 夜深人静,心灰意冷之时,门口传来轻响,阿莲像只猫一样无声无息地溜了进来,带来斗篷、点心还有热汤,陪月行之一起跪在又冷又硬的地上,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东西。 “你慢点吃……”阿莲身上到处都是鞭伤,他很费力地抬手,把月行之嘴角的碎屑抹去。 “你快回去吧,”月行之轻轻推他,嘴里塞了东西,含糊不清地说,“小心被我爹知道了。” “我现在没什么事,”阿莲笑了笑,“倒是你不在的那几天,我着急疯了。” “我下次绝对不会这样任性连累你了,”月行之懊恼道,“都是我不好。” 阿莲忙摇头:“阿月,你不要这样想,我本来就是你的妖奴,和你同死同伤,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月行之看着阿莲手背上深可见骨的伤痕,又气又伤心,哭了起来,眼泪很快糊了一脸:“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想办法解了和你的主奴血契,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阿莲看着他的小主人,嘴角含笑,但眼睛里全是泪水,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擦掉月行之脸上的泪,给他在地上铺了被褥,说:“现在没人,你吃完了,在这里睡一会儿吧,有人来,我叫你。” 月行之一开始撑着不睡,他一心要阿莲赶紧回去,可最后还是挡不住困意沉沉睡去了,等他再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枕在阿莲腿上,而阿莲跪在地上,一夜都没有动过。 他仰头,看着阿莲微阖的双眼和瘦削的下巴,心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可惜,阿莲没能等到月行之真正“长大”的那一天,五年后,月行之赴太阴山拜师,又三年,月行之回到景阳山,见到的却是阿莲惨死的尸身,如今又过去了这许多年,阿莲的魂魄也早该在轮回中寻到了归处,不会再出现在往生河上了吧。 昔年,一同放莲花灯的人,早已变了模样,而那些写在莲花灯上的名字,父亲徐旷,母亲贺涵灵,还有阿莲,也早已经湮灭无痕了—— 作者有话说:【采访小剧场】 记者:请问你如何看待原生家庭的问题? 月行之:我没有问题啊,十七岁的时候我把我那个有问题的爹处理掉了 记者:…… 第27章 往生河(三) 桥下的小孩子放完灯, 已经嘻嘻哈哈地散去,月行之却没有动,他出神地望着桥下墨绿的河水, 岸上的灯火与河里的灯盏遥相辉映,将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长河映得光华灿烂, 如同天上的银河一般。 月行之想起阿莲, 想起他的死,嘴里泛起一些陈年苦涩的滋味, 但没有想象中那样尖锐的心痛,他原本以为阿莲的死, 会是他心里那道最深的伤口,只要想起就该撕心裂肺,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见证的死亡实在是太多了, 甚至包括他自己的, 少年时的伤, 终究是被时间和世事炼成一道疤了。 玄狸此刻正卧在桥栏上, 见他一副郁郁沉思的样子,便一边蹭着他的手试图安慰他, 一边问:“尊上, 你怎么了?” 月行之在他头上揉了几下, 刚想说没事, 却见他瞥了眼身后, 便炸毛站起来了, 然后迅速往后缩,一跃跳下了桥。 月行之回头,果然是玄狸的克星月华仙尊来了, 温露白手里提着一只精致的莲花灯,脸上还残留着盯玄狸时特有的犀利表情。 “师尊为何总跟一只猫过不去?”月行之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说要养着玩儿,您也是答应了的啊。” 温露白已经恢复了一脸宁静如水,毫不脸红地反问:“我没有。我为何同他过不去?” 月行之:“……”这么明显,这也是可以否认的吗? 赶走了大黑猫,温露白称心如意,微笑着说:“我去放灯,很快回来,你且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 鬼节放灯流传到如今,已经更像是一种小孩子和年轻人喜欢的游戏,显然不符合温露白的调性,月行之不明白他为什么也要凑这个热闹,他更不明白放个灯而已,为什么要让他留在这里等,还有什么他不能看的吗? 本来以他现在的心境,对放花灯不感兴趣,但温露白不让他跟着,他倒偏要去看看了。 悄然走下石桥,隐在温露白侧后方的树后,见师尊已经写好了名字,小心翼翼把莲花灯放在河中,再轻轻拨动水面,让灯飘远。 随后温露白站起身,望着缓缓飘远的莲花灯,交握双手,做了个仙族祝祷祈愿的手势,虔诚地说:“愿你这一世,无灾厄,无忧怖,从心所愿,自在如风。” 微风拂过师尊的长发,河水缓缓流动,溶溶夜色,莹莹河灯,映着他清瘦的侧影,像是一幅婉转而朦胧的画。 月行之看得呆了,心里酸溜溜地生出羡慕,能被温露白这样的人,如此郑重地记挂着,祝福着,该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吧。 照他的推断,温露白曾经提起过的那位故人,应该就是温暖的娘亲,这位师娘应该是已经故去很久了,那这盏灯,应该是给温暖放的吧?毕竟现在这世上,除了亲儿子,还有谁值得让高贵出尘的月华仙尊沾染这些烟火气呢。 想想自己竟然嫉妒一个小孩儿,月行之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这时,温露白转了身,看到了隐在树后的人,他脸色微微一变,沉默地看着他。 “啊,那个……”月行之自觉做了亏心事,掩饰地笑起来,“不是说鬼节这天,过了亥时,就不宜在外面逗留了吗?时候不早,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温露白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嗯。去找阿暖他们吧。” “师尊这灯,就是放给阿暖的吧?”月行之随口问道。 温露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月行之心中已有答案,也不期待他的回答,他已经走出树影,自然而然地朝站在岸边低洼处的温露白伸出了手,其实这只是个缓坡,堂堂月华仙尊并不需要人扶,月行之见他似有犹豫,便歪着头,用一种“如果被拒绝大概会很受伤”的神情眼巴巴地望着他。 温露白:“……”他握住了月行之的手,被小狐狸扶上了岸。 正值盛夏,可温露白的手依然冷得像冰,月行之蹙眉,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师尊的手怎么这么凉?” 温露白平淡道:“大概是刚刚碰到河水了吧。” 月行之道:“那我给你暖一下吧。” 温露白还没来得及婉拒,就见月行之瞬间化成了狐形,把自己团成一团,塞进了他手里。 跟在他们身后的玄狸直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还得是尊上,为了勾引月华仙尊以增进修为,早日恢复巅峰灵力,当真是十分努力,这么有上进心,实属吾辈楷模。 温露白微微牵了牵嘴角,也不知他是想笑,还是要撇嘴,总之这么大一只狐狸在手里,也不好扔了,就抱紧了向前走去,仿佛抱着一个大号手炉。 前方是万家灯火,身后往生河上,那盏莲花灯已经飘到了水中央,灯上的名字倒映在万千光华之中,字迹清隽含蓄,写的是—— 阿月。 …… 正式行过拜师礼之后,月行之有了自己的房间,他的一应衣饰用物都搬了过来,不过东西来了,人是很少来的,每晚,温暖依然要缠着他陪睡,他睡不好的时候,也依然会变成狐狸去爬爬温露白的床。 从平江城回来,月行之在自己房里收拾下山需要的东西,这时来了个小弟子,说是袁宗主邀请他过房一叙。 月行之便放下手头的东西,跟着小弟子走了,一路上想着,这大师兄明显并不喜欢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小狐妖,除了那日行完拜师礼“叮嘱”了他几句,就再没交集了,今天这是要唱哪一出? 袁宗主的院子里松柏挺拔、修竹青青,袁宗主本人在桌旁正襟危坐,见月行之来了,伸手示意他坐。 月行之也不客气,大喇喇坐下便问:“这么晚了,宗主叫我来所为何事啊?” 袁思齐看他一眼,神色微微紧绷,将一个小包袱从桌面推了过来:“你和师尊明天一早就要下山去往西南,这一去说不好几日返回,你现在既已入门拜师,出门在外,一来要时刻记得自己是太阴宗弟子,谨言慎行,二来,师尊身体不好,他自己也不在意,你要照顾好他。” “好嘞~”没毛病,宗主临行嘱托,合情合理,月行之应了,翻看那小包裹,见里面几个瓶瓶罐罐,上面都贴着标签,是一些应急药物、滋补仙丹,还有温露白惯常喝的茶叶,用的熏香之类的。 “宗主思虑周全,弟子十分敬佩,定会好好照顾师尊,不负宗主所托。”月行之朝他拱了拱手,一脸轻飘飘的笑意,“师尊有你这样有孝心的弟子,一定十分欣慰。” 别说温露白了,他自己都觉得欣慰,从小,他是个“小不正经”,袁思齐就是个“小正经”,现在“小正经”已经成长为坐守一方的“大正经”了,怎能不让人欣慰? 袁思齐的脸似乎崩得更紧了:“你不要油腔滑调。” “呵呵。”月行之笑道,“好的。那我这就告退,不打扰宗主休息了。” 他起身欲走,却听袁思齐生硬地开口:“你……你等下。” 月行之便又坐回去了,目不转睛望着袁思齐,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 “上次你问我,对温暖的娘亲可有了解,我确实不知道那人是谁,但那时候的事,还是有些印象的。”袁思齐没有看月行之,而是望向了屋外,月和风送来婆娑的树影,正在庭院的方砖地上摇曳。 月行之收敛起了轻慢的笑意。 “那时候”必然是指温露白擅自离开太阴山,又突然带回个孩子抚养的那段时间。 “那一年,”袁思齐陷入回忆,眼中渐渐浮起一缕茫然和愁绪,“大约是春天,恶灵谷的禁制突然出了问题,有几只最凶狠的恶灵破封而出,一路逃到了北极冰渊,师尊带人追过去,一开始还有音讯传回,但过了两个月,就突然没了消息,那时候仙盟再次围剿寂无山失败,便想出在藏雪谷伏杀月行之的计划,我认为此事不妥,不想参与,但奈何当时年纪还小,在太阴宗做不了主,我想通知师尊,却联系不到人……” “也就是说,”月行之忽然插嘴问道,“那年五月,藏雪谷之战时,连你也不知道师尊在哪儿?” 袁思齐摇摇头:“恐怕不只是我,也许任何人都不知道师尊那段时间究竟遇到了什么。” 听到这个答案,月行之心中滋味复杂,虽说师尊那段时间应该是谈情说爱去了,但最起码,温露白不知道仙盟计划设伏诛杀自己的事。月行之有一点庆幸,他实在无法想象师尊和那些仙盟伪君子在一起商量着如何杀他,要用几枚噬魂楔,又要钉在哪里…… 袁思齐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眉头紧蹙,语气黯然继续说道:“……总之师尊再次回到太阴山,已经是年底了,我们所有人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无一不震惊错愕,不只因为他怀抱一个婴儿说是自己的孩子,还因为他整个人……形销骨立、神思不属,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我们问他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孩子又是怎么回事,他一概不答,有人劝他把孩子送走,有人劝他说孩子是捡回来的,他全都严词拒绝。那段时间纷纷流言众口铄金,但师尊一概不理,只在小花筑照顾阿暖,阿暖小时候并不好带,夜夜啼哭,我担心师尊的身体,找了个仆妇,可师尊也不要,只一应亲力亲为。如此熬了近一个月,他和阿暖的状况都稳定了一些,他终于出来了,却是要自请雷刑……” 袁思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月行之的心也跟着往下沉,这些事情跟他猜测的差不多,但真正从袁思齐嘴里得到证实,他还是觉得十分煎熬。 “……雷刑之后,师尊的身体就更差了,连起身都十分费力,更别说照顾孩子,我这才终于塞了乳母、仆役到小花筑,这样又是半年,师尊终于恢复了一些,又将闲杂人等清了出来,从此深居简出,只一心教养阿暖,如此便又是六年。” “宗主……为何同我说这些?”月行之心中一声叹息,沉声问道。 袁思齐终于把目光从院中树影上拽回来,望向月行之:“师尊对阿暖如何,我相信你也看到了。” 月行之:“师尊爱子之心,天地可鉴。” 袁思齐:“我只是想说,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对师尊来说,一定都是刻骨铭心。” 月行之知道袁思齐想说什么了,他涩然一笑:“师尊对那位‘师娘’用情至深。” “所以你……”袁思齐想说什么,但似乎不好开口。 月行之还在笑,只不过笑得戏谑了,干脆替他说出口:“宗主是想提醒我,作为一只名声不太好的狐狸,此次下山与师尊独处,一定要克己复礼,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 袁思齐抿了抿唇,思忖片刻,像是下了决心:“……正是如此。这些话,涉及师尊清誉,我本不该说,但……于公,我即为宗主,有整肃门规之责,于私,我与师尊情同父子,有敬孝爱重之心,……再者,”他顿了顿,还是不自然地把目光从月行之脸上移开了,“……你们狐族,名声在外,我也略有耳闻,你来的这些日子,山上风言风语,想必你也听到过……总之,这些话即便不该说我也要说,如果误会了你或是冒犯了你,……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月行之听着大师兄一番恳切言辞,手指在桌面上慢悠悠画着圈,心想,难得这个“大正经”会把这些话当他面说出来,想必是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了,虽说话不好听,但出发点总是好的,就看在大师兄对师尊一片真情的份上,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以月行之的为人,他是不会轻易放过“调戏”大师兄的机会的,他抬起头,眼含笑意回道:“宗主说得都对,我自是应当安分守己。但宗主怎知一定是我对师尊有非分之想,而不是他对我有觊觎之心?若不是他把我留在太阴山,我怎会有机会亲近他?” 一句话把袁思齐噎得倒吸一口冷气,之前他说的那些都是有准备而来,这会儿一时被问住了,竟半晌哑口无言,就在月行之见好就收,再次准备告退的时候,袁思齐才终于硬邦邦开口:“……你说的也有道理。” “……”这次轮到月行之震惊了。 “我不能对师尊的心思妄加揣测,”袁思齐脸色不太好,但还是坚持说道,“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么多年过去了,若他真对你……” 月行之盯住了袁思齐,袁思齐也罕见地回以正面相接的目光:“不管他对你是什么心思,你总有选择的权力,你若无意,就趁早离开,若有意,就不要辜负,总归不要纠缠不清,伤人伤己。” 月行之委实没有想到袁思齐会就感情问题发表出这等高见,看来这些年不见,大师兄的成长是很全面的啊。 话里话外也挑不出毛病,月行之倒没趣了,心说这次真该走了,“宗主说的是,弟子受教了。”他冲袁思齐行了一礼,起身要走。 袁思齐这次没有留他,只说:“此去多加小心,等你们早日归来。”这句话语气倒没那么生硬了,甚至听出了几分真情实感。 月行之回头一笑,一脚快要出门的时候,却看到不远处博古架上摆着一样东西甚为眼熟,于是他不自觉就拐了个弯,待反应过来,人已经在架子前仔细端详了—— 那是一支笔,太阴宗弟子都会配发的普通毛笔,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笔头狼毫凋零,笔身颜色模糊,唯一与众不同的是笔身竹杆上乱七八糟刻着几个不同字体的“月”字—— 那是月行之在太阴宗时用过的无数笔中的一支,当时他正对刻字感兴趣,拿块小石头便能笔上雕花。 而现在,这支旧笔,端端正正摆在笔架上,置于太阴宗宗主满是宝贝的博古架中,而且笔身上纤尘不染。 “……宗主,”月行之回头,忍不住问道,“这支笔难道是什么宝贝吗?” 袁思齐望了过来,脸色变得柔和:“是一位故人的。” “哦?”月行之追问道,“是对宗主很重要的人吗?” 袁思齐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弯了弯嘴角:“他能让这支笔自己写字。” 月行之心中一动,原来是他在藏书阁抄书作弊用的那支笔,他早就忘记了,却被人收起来安放在这里。 “那……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是,”袁思齐淡淡笑了,“他是我见过最鲜活有趣的人。” 月行之倒被这句赞美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毕竟这可是从一本正经的大师兄嘴里说出来的,原以为袁思齐一直觉得他是个“麻烦鬼”、“惹祸精”的。 “……只可惜,”袁思齐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失落,“作为一个天赋极佳,早早就结出金丹,拥有漫长寿命的仙族,他死时,却只有二十五岁。” 月行之心中忽悠一下,空了一块,望着满脸落寞的大师兄,心想今晚接收的信息有点多,这还能睡个好觉吗? …… 回到温暖房中,小孩儿已经困得抬不起头,却还在强撑等他,一见他便往他怀里一扑,一句“你怎么才回来……”还未说完,就已经倚着他睡着了。 月行之待孩子睡熟,把他摆弄成更舒服的姿势,自己也翻身躺平,盯着床顶,却毫无睡意。 袁思齐对他的怀念和惋惜,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心中五味杂陈,他死就死了,还让故人伤怀,真不知该欣慰还是愧疚。 然而更令人忧虑的还是他和温露白的关系,连一向对人情世故不太敏感的袁思齐都能看出问题,那说明他和温露白之间确实有问题。 纵然他留在太阴山,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他亲近温露白,有图谋利用之心,但在他心底……就没有一点出于本能的好感和留恋吗? 而温露白对他呢?他反正是不信师尊那样一往情深的人,能对他这个狐妖有什么真情实感,至于其他可能……想来想去,更是徒增烦恼。 月行之辗转难眠,却也有一点越想越清楚,无论今晚能不能睡着,他都不会再变成狐狸去爬温露白的床了。 …… 第二天一早,温露白带着月行之,准备前往寂无山脚下的结香城。 临行时,袁思齐、季慕还有几位长老又在小花筑相送,温露白嘱咐了袁思齐几句,让他坐镇太阴山,遇事可自行决断,不必事事相问,又叮嘱季慕练功固然应当勤勉,但也不必太紧张,该玩儿的时候还是要玩儿的,随后他话锋一转,指着温暖道:“不过若是这小子玩个不停,你可一定要尽到大师姐的责任,好好管教他。” 季慕笑着应了,温暖听得直翻白眼。 “爹爹就是不信我罢了,”温暖故作深沉,摇头一叹,“但无论如何,我对爹爹的孝心是不会变的,”他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心编织的蓝色平安符,给温露白系在腰间,“我昨天在山下的庙里特意求的,愿爹爹一路平安。” 虽说没有哪个神佛罩得住温露白,但儿子这份孝心,温露白还是笑纳了,他摸了摸温暖的头,笑道:“我很快就回来,会给你带礼物的。” 温暖应了,抱了抱他爹的腰,接着转向月行之,歪着头笑。 月行之和孩子相处得很默契了,立刻朝他伸出了手:“我的呢?” 温暖觉得月行之简直跟他心有灵犀,眼睛一亮,笑得更开心了:“当然少不了你的!”说着便掏出另一只同款式红色的平安符,也仔细给他系在腰间,随后抱住他的腰,“你也要平平安安,早点回来……”清亮的童音拖长了语调,小孩儿的笑脸也转瞬成了个半哭不哭的表情,“……我舍不得你,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月行之对上温暖仰头望着自己的热切目光,孩子的眼睛纯净如水,毫无杂质,看得人竟没来由生出一种奇怪的愧疚之情,就好像无论如何心疼他,都对不起这样的目光似的—— 眼前这短暂的分离,好像也成了月行之的罪过。 “我也舍不得你。”月行之只好说,“我也会想你的。” 温暖这才重新喜笑颜开,放开了月行之。 众人目送温露白和月行之沿石子路离开小花筑,直到看不见了。 两个人在山路上走了一会儿,温露白祭出了凝晖剑:“走着太慢,我们御剑吧。” 月行之奇道:“太阴山范围内不是不能御剑吗?” 温露白淡淡道:“那规矩不是我定的吗?” 月行之挑眉:“啊,了然。”他也要取浮光,却突然想到他现在是只狐妖,普通妖族用剑的少,能御剑的就更少,便又悄悄将要取剑的手收回去了。 温露白好像完全没发现他的小心思,很自然地伸出手:“上来。” 月行之微微一笑:“那就多谢师尊载我一程了。” 他握住温露白的手,一跃而上,与他并肩而立,师尊的手有些凉,手指修长、清瘦,摸上去硬硬的,手心里交错着练剑留下的深浅不一的茧,月行之发自本能想多握一会儿这只手,想多带给师尊一些温度,但忽然想到昨夜袁思齐说的那些话,他又悄悄地放开了。 “我们走吧。”温露白好似没有察觉,御剑而上,带着月行之迎风而去—— 作者有话说:[红心][红心][红心] 第28章 红日会(一) 月行之已经很久没有御剑在天上飞过了, 空中云气缭绕,风又很大,吹得他有些发晕, 脑子不大清醒的时候,就容易被一些陈年旧事趁机钻了空子。 月行之曾听人说, 一旦总是陷入回忆, 就说明人开始变老了,他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变老, 但可能人没老,心已经开始沧桑了? 望着渐行渐远的太阴山, 月行之再次感慨命运莫测,生生死死, 兜兜转转,这才短短几天, 他这一代“妖魔共主”又做回了温露白的弟子, 又跟着师尊下山历练了。 以前, 温露白每年都会带他们下山几次, 有时是去伏魔平乱,有时是去探险寻宝, 也有时就是单纯游山玩水, 熟悉各地风物, 让他们长长见识。 有一次, 他们下山住在一个凡人城镇的客栈里, 温露白一个房间, 三个师兄弟一个房间,中间还隔了一个房间住着别人,客栈是个普通客栈, 隔音不算好,到了晚上,中间那个房间传来一阵阵难以名状的声响—— 咯吱咯吱——啵唧啪啪——啊啊呀呀—— 他们三个睡在一张很大的床上,袁思齐刚收拾停当,端端正正在中间躺下,闻声撑起了半边身子,疑惑道:“隔壁这是怎么了?打架呢?” 睡在床里头的莫知难“噗”一声笑了出来:“大概是光着身子打一种很有趣的架吧。”他虽然年纪最小,但他家那个复杂的情况,让他在很多方面反而早熟,此刻他听着隔壁那些声响,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两团红云,但是笑容却是轻蔑而调侃的。 袁思齐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都到了初通人事的年纪,他又不傻,就算莫知难不说,他也反应过来了,他指间掐了个诀,要把这声音屏蔽掉:“有伤风化!你们还不快睡!” “别啊,”月行之把他的手指捏住了,他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不怀好意地笑,“这听着好像是两个男的,我倒要去看看他们有什么花样……” 说着,不顾袁思齐的反对,已经飞快从乾坤囊摸了个纸人出来,随手一丢,那纸片人便“嗖”一声从门缝钻出去了—— 片刻之后,月行之又取了一面客栈的普通铜镜,念念有词地在上面潇洒地画了几下,那镜子上便映出了纸片人在隔壁房间替他们看到的景象—— “哇哦,”莫知难一边捂眼睛一边忍不住偷偷看,“竟还能这样?” 袁思齐又羞又气,过来夺月行之手里的铜镜:“别看了别看了!这么伤风败俗、祸乱心境的东西,你还看个没完了?!” 月行之把镜子举得高高的,满屋子乱跑,时不时把那镜子往紧追不舍的袁思齐眼前递一下,止不住哈哈大笑:“大师兄你别这样,你以后难道不娶亲?现在看看学习一下啊……你看,这是两个男妖精,身材还怪好的嘞……” “呀!”忽然莫知难指着高举过头的镜子道,“没了!” 月行之一惊,把镜子拿下来看,里面已经没有妖精打架,只剩他一张笑意未散的少年面孔。 坏了?月行之正要细看,一声门响,温露白手里捏着纸片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莫知难扑通从床上跌了下来,三个人十分熟练,顷刻间已经排排跪在温露白面前。 温露白不紧不慢坐在桌边,从茶壶里倒了一杯冷茶,喝了一口,两指捏着纸片人递到月行之面前:“又是你?” 月行之低头默认。 温露白两指轻捻一下,纸片人烧了起来,很快化成一团灰烬,落在月行之面前,他轻哼了一声:“小把戏倒是多得很。看见什么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月行之总觉得温露白的声音里,除了些许恼火,还有点讥诮,他抬起头,诚实道:“……也没看见什么。”他光顾着躲袁思齐了,确实没来得及好好欣赏,不过比起这点损失,他更心疼他的纸片人,这玩意儿看着简单,却是花了他好大力气才弄过出来这一个。 袁思齐羞愤难当,带着哭腔道:“师尊,是我们错了……” 莫知难在旁附和:“我们错了,但我们就是听着隔壁有奇怪的声音,有点好奇……并没想到他们……” 温露白挥手打断了他,冲着月行之说:“你错在哪儿了?” 月行之望着温露白那薄薄的唇,心里并没觉得自己哪儿错了,但他不想故意气师尊,便说:“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眼睛脏了。” “啪——”的一声,温露白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月行之的脸颊,沉声道:“看到什么重要吗?你错在用这些偷偷摸摸的手段窥探别人。小花筑规矩第一条‘不得偷盗’,你这就是偷盗别人的私密之事。” 月行之揉了揉脸,不太疼,但有点麻麻痒痒的感觉,他觉得委屈,小声嘀咕道:“出来住个店,谁让他们搞出那么大动静……” 温露白并不想听他这些胡搅蛮缠,他站起身,肃然道:“总之以后不许再如此行事。你便跪在这里反省,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写一份千字悔过书,我明早要看到。” 说完,一指袁思齐和莫知难:“你们两个,也要引以为戒。” 三个人苦着脸磕了头,目送温露白拂袖而去。 隔壁“嗯嗯啊啊”的动静断断续续的,还没停呢。 气得月行之翻了个白眼:“他们两个倒是好一个良宵美景。” 莫知难已经爬了起来,去桌子上铺纸研墨:“还是快起来写悔过书吧,写好了好睡觉。” 月行之长叹一声,写悔过书这个事,他也熟练,毫无难度。 袁思齐虽然生气,但也没有一个人去睡觉,而是凑过来一边教育月行之,一边指导他悔过书要如何写得真挚深刻。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悔过书很快写了大半,话题却也跑偏了。 隔壁的动静终于随着深夜到来渐渐消停了,莫知难呼了一口气:“这俩人,终于歇了,也不知是什么野兽化的妖,这个体力……” 月行之边写字边打哈欠:“师尊为什么不找个道侣?找个道侣他就没那么多时间精力来管咱们了。” 此言一出,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月行之自己也有点后悔,他要不是困得狠了,也问不出这么失智的问题。 片刻之后,莫知难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师尊?道侣?我想象不出来……” 确实。没人能想象,月华仙尊这种一尘不染、皎皎如月的人,但凡给他想象出一个道侣——能有肌肤之亲的那种道侣,好像都是对他的玷污。 “师尊就从来没有过?”反正都已经聊到这里了,不如索性说个痛快,月行之望向袁思齐,“师兄,你可是从小跟着师尊长大的。” 袁思齐本来不想议论这些,但看着两个师弟望向他的那渴望的眼神,他最终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虽说我从小跟着师尊,但也不过十几年,师尊可是活了几百年了,我知道的也不比你们多。” 莫知难点头:“师尊经历得多了,可能对这方面也没心思了吧。再说,‘清心寡欲,以正道心’,没有私心杂念,对修炼是大有裨益的。” “是啊,”袁思齐带着一种少年老成的超脱语气说,“多少人于仙道再难寸进,就是纠缠在红尘俗务里了。” 月行之托着腮,望着眼前摇动的烛火,他并不认为温露白是因为要修道才不找伴侣的,也许与此相关,但一定不是主要原因,想了半晌,他幽幽开口道:“他是众师之师,是整个仙族最接近神的人,就像一种符号、一个象征,或许就算他想找,别人也不想、不敢跟他在一起,毕竟天上的月亮虽好,但没人能把它摘回家呀。” 莫知难领悟了他的意思,叹道:“是我我也不想,月亮看着好看,但也太难以亲近了,而且还是大家的月亮,若是真被一个人据为己有,这人怕是要一直被世人嫉恨、唾弃。” 月行之看着不停跳跃但始终无法挣脱的烛光,眼神逐渐涣散,睡着的前一刻,他忽然想,师尊或许也会孤独吧,我要多陪陪他。 结果就梦到了温露白,是个很奇怪的梦,梦里他似乎是个女子,穿着大红嫁衣,盖着红盖头,安静地坐在床头,温露白缓步朝他走来,揭开了盖头,笑望着他,说:“阿月,你今夜很美。” 他呆呆地看着眉目如画的师尊,傻傻地问:“我可以亲你了吗?” 于是,一个吻覆了下来,同时还有纠缠的手脚,乱七八糟地把他压在了床上…… 月行之一下子惊醒了,发现睡觉很不老实的莫知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袁思齐给挤到了床里面,自己则像个八爪鱼一样趴在了月行之身上,手脚并用地抱着他。 月行之被他压得喘不过气,用力把他推到一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是汗,某个地方似乎还火烧火燎的。 第二天一早,他给师尊送去悔过书,但不敢抬头直视师尊,温露白还以为他是真心悔过,内疚不已呢。 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因为那个梦,临走的时候,他破天荒不好意思地说:“师尊,我能不和阿难睡一起吗?他老乱动我睡不好。” 温露白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头:“是我思虑不周,你们也大了,确实不宜睡在一起了。这个客栈没有空余的房间,到下个地方,一定给你们分开。” 月行之点点头,如蒙大赦,一溜烟跑没影了。 …… 还有一次,他们师徒四人从魔族手里救了一个热情美艳的女妖,女妖为了表达她的感激之情,跟温露白说愿意以身相许,俗套但也真诚。 温露白自然婉拒了,女妖又说:“一夜露水情缘,仙君不必有负担。”温露白下山一贯都会乔装易容,女妖不知道他的身份,所言所行率性而为,也是毫无负担的。 温露白自然还是拒绝了,月行之觉得他不解风情,但又有点小小的窃喜。 那时,他已经十六岁了,在太阴山的日子,要比在景阳山快活自在得多,各方面的本事都长了不少,淫词艳曲、风流话本也没少涉猎。 有时候他会把温露白编排进那些故事里,师尊越是禁欲脱俗,他就越是忍不住要让他沾惹尘埃。 他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他跟温露白独处的时间也变多了,而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少了师徒间的距离,渐渐肆无忌惮。 回山的时候,袁思齐带着莫知难御剑,温露白带着月行之,月行之望着地面上那女妖恋恋不舍的身影越来越远,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个妖还挺漂亮的……” 温露白看他一眼:“是吗?我看不出来。” “……”月行之索性问道,“那师尊觉得谁漂亮?师尊可曾对谁有过特别的好感?” 温露白意味不明地盯着月行之看了一会儿,才反问道:“什么叫特别的好感?你有过吗?” “我……”一向无话不敢说的月行之却突然卡了壳,望着温露白那好像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睛,心里像是被盯出一个洞,不过还好他不用回答了,飞在前面的莫知难兴奋地转过头,冲他甜笑,喊道:“二师兄,快看前面,快要到了!太阴山的合欢树都开花了!” …… 但让月行之印象最深的,还是最后一次,那是他们师兄弟三人拜师的第三年,也是在夏天,那一届的簪缨会将近,温露白带着他们三个下山历练,希望他们都能在簪缨会有亮眼的表现。 这一次,他得到了神剑浮光,也是这一次,他们犯错被温露白狠狠教训,再后来,便是一别经年,再也回不了头了。 那时妖族内部有个组织,叫“红日会”,是针对魔族的复仇组织,妖族虽说实力相对最弱,但是逼急的兔子也要咬人的,魔族肆意虐杀妖族,必然会激起反抗。 但这个“红日会”行事非常极端,他们的纲领就是简单粗暴的“杀光魔族,一个不留”,很多复仇手段凶残暴虐,也不在乎牵扯无辜,又因为实力不济,常常只能搞一些暗杀、下毒、同归于尽的行动,这过程中牵连了不少无辜的魔族和仙族,而因红日会冤死的凡人,更是不计其数。 不久前,一伙无恶不作的魔族在一个叫“甜水镇”的小镇落脚,此团伙的头领名叫“烈鳌”,是红日会暗杀榜上“榜榜有爷名”的人物。红日会追踪到甜水镇,为了以最小的代价杀了烈鳌一伙,他们就在小镇的水井里下毒,结果团伙里的虾兵蟹将倒是死了,烈鳌却侥幸逃脱了,更不幸的是,这个行动连带着毒杀了百余名小镇居民,而这百余人中还有十一名景阳宗的弟子。 当时的景阳宗是第一大宗门,又一直镇守伏魔狱,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这十一名弟子本来也是追踪烈鳌一伙,打算将他们抓回景阳山的,却不想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红日会团灭了。 可想而知,景阳宗宗主,同时也是仙盟盟主的徐旷,该是多么震怒,此事不仅牵涉门下十一名弟子性命,更事关他看得比天还大的自己的脸面。 徐旷下令,彻底铲除红日会,替门下弟子报仇。 各大宗门纷纷响应,派出弟子一同参战。 这些年,三族之间难免一些小冲突,但这么大的行动还是很少见的,温露白便借着这个机会,带领师兄弟三人再次下山。 真正的打打杀杀自然有景阳宗主导,一个妖族的极端势力而已,徐旷还能搞得定,温露白带他们三个去,不是去参战的,他只是想让他们长长见识,积累点实战经验,也能为接下来的簪缨会热身。 所以下山的时候,温露白就对他们讲:“现在景阳宗已经找到红日会的老巢,正在围剿中,红日会为了苟延残喘,抓了许多凡人做人质,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尽可能在总攻之前,将人质救出。至于其他的事,牵涉颇多,你们还小,不论遇到什么,切忌自作主张,而且一定要注意安全。” “明白明白。”三兄弟听师尊这些话,早听得耳朵起茧子,他们摩拳擦掌,只想快点出发—— 作者有话说:[亲亲][亲亲][亲亲] 第29章 红日会(二) 临行整理行装的时候, 三人聊起红日会,莫知难看了看月行之的脸色,才说:“我觉得这红日会不仅坏, 还蠢得很,自己没本事, 就只能使些低级下作的手段, 把景阳宗也得罪了,这不是自寻死路吗?我看妖族啊, 要实力不够强,要手段又不够高明, 不如都给仙族做妖奴算了,还能寻得庇护。” 虽说这次死的是景阳宗的弟子, 但因为阿莲的关系,月行之对妖族有些天然的同情, 闻言道:“你以为妖奴是那么好当的吗?” 莫知难摸不准他的意思, 踟蹰道:“弱者向强者寻求庇护, 不也是天经地义的吗?” 月行之叹了一声:“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好坏全凭别人的良心,若是那个强的有心, 确实能庇护一下弱的, 要是没心, 不把弱的那个吃了就不错了。” 许是想到自己家里的一些事, 莫知难听得愣愣的, 没了话。 袁思齐道:“红日会行事残暴, 累及无辜,跟魔族的败类没有区别,自然应当铲除。但保护妖族, 对抗魔族,守护世间安乐,本来也是我们仙族的责任,说到底,也是我们这些年做得不好,才让红日会这样的势力猖獗起来了。” 莫知难很敏锐地意识到袁思齐这话说得不妥,最起码不应该当着现任仙盟盟主的亲儿子说,他以为月行之会在意,便笑着缓和气氛:“那也不是吧,我看自千年前三族大战以来,现如今的仙盟是最厉害的了,尤其景阳宗,除魔卫道,成绩斐然,这是有目共睹的。但魔族的败类那么多,妖族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们仙族想管也管不过来啊,总不能为了异族,将自己也搭进去吧。……或许天道就是如此,弱肉强食啊,最终实现一个残酷的平衡罢了……唉……”莫知难说着说着,感慨地叹息了一声。 袁思齐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或许天道不公,那我们不是更该匡扶这公道吗?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我们就应该锄奸扶弱。最初仙妖之间结契,本来是双向的,妖族效忠,仙族保护,但到了现在,什么主奴血契,根本就是单方面的不平等契约,很多仙族早已没有最初的本心了。我看仙族就不应蓄养妖奴,而应该向千年前那样,与妖族结盟,真正保护他们。” 莫知难轻轻撇了撇嘴,对这种说法似乎还有不同见解,但他没再说出口。 月行之沉默不语,想起阿莲,阿莲跟他说过,他本来还有一个兄弟,两个人生于一株并蒂莲花,一同修炼,一同化形,一同游历人间,但可惜被魔族盯上,一路追杀要剖他们的妖丹,两兄弟流离逃命,最终失散,他那个兄弟多半是已经死于魔族之手了,他实在没办法,才把自己卖上景阳山,做了妖奴。 阿莲也曾跟月行之提起过红日会,不过在他眼中,红日会可不是邪恶组织,而是妖族的义士,是为他们报仇雪恨的英雄。 …… 不日便到了红日会藏身的幽冥森林,这里离寂无山不远,是一片广阔的雨林,巨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林间枝蔓纵横,几乎密不透风,食人花食人藤随处可见,地上布满腐叶和青苔,散发着糜烂的气味,剧毒的蛇虫隐蔽在暗处,湿热瘴毒充斥在各个角落,一般凡人若是置身其中,很快就会变成尸体。 温露白带着师兄弟三人到达之后,不敢耽搁,立刻就要进去救人,但他们很快发现,景阳宗所带领的仙盟弟子,根本就没有救人质的打算,而是快速缩小包围圈,一刻不停地向幽冥森林中心推进。 月行之当即找到景阳宗带队的师兄,质问他为何如此行事,那师兄在景阳山上与月行之也是相熟的,恭敬答他:“大公子,你也知道,这幽冥森林十分危险,若是我们畏首畏尾,恐怕损失惨重,宗主已经下令,速战速决。” 月行之气道:“那你们也不能不顾那些凡人的死活啊,除魔卫道,卫的是谁的道呢?!” 众人不语,有一个弟子小声嘀咕道:“那些凡夫俗子,进了幽冥森林,恐怕早就死了,我们去救谁啊……” 又一人道:“红日会行事肆无忌惮,我们要是这般瞻前顾后,如何能打得赢?” 又一人道:“现在当务之急是剿灭红日会,为我们死去的师兄弟报仇,至于那些凡人,虽说可怜,但抓了他们的是红日会,又不是我们……冤有头债有主,等我们杀光了红日会,也算是为他们报仇了。” 众人附和的附和,点头的点头。 他们是奉了宗主令的,不可能听月行之的话,月行之也不欲再与他们争辩,转身便冲进了幽冥森林。 为了多救些人,他们是分开行动的,月行之和袁思齐分头搜索,莫知难体弱力薄,温露白便把他带在身边。 整整一天时间,还活着的凡人,基本都被他们救出去了,月行之想再看看是否还有遗落,不顾天黑之后林中更加危机四伏,再次折返。 转过一棵擎天巨树,前方突然有人声与光亮,月行之急忙走近去看,见是两个仙门弟子将一个女妖绑在树上,正在拷问。 “听说红日会的首领蝴蝶夫人,还藏身在这幽冥森林中,她身边有众多神兵法宝,她现在在哪儿?!快说!”其中一个弟子用剑尖指着女妖,厉声喝问。 另一个弟子更加不耐烦,直接一脚踹在那女妖肚子上,骂道:“死妖精,别不识好歹!助我们找到宝物,我们还能留你一命,否则现在就把你杀了喂毒蛇!” 女妖哭得凄惨,哀声叫道:“两位仙君,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就是附近散修的小妖,根本不是红日会的人,你们相信我啊……” 月行之仗剑上前,在昏暗的光线里打量二人,他不认识他们穿的制服,这可能是两个小门派的弟子,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闲杂人等趁乱来浑水摸鱼。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在干什么?”月行之冷声,“即便是抓到红日会的恶妖,也应该带出去交给景阳宗,按律制裁,或杀或囚,怎么也轮不到你们私刑拷问!” 这两个人显然也不认识月行之,但看到他穿着太阴宗的服饰,多少还是有些顾忌,没有动手,其中一个道:“这位小师弟,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一个妖而已,怎么处置,和你有什么相干?” 另一个讽刺道:“别是自己抓不到妖,回去不好交差,要来抢我们的吧?”说着,便施法抡起树上一根藤蔓,狠狠向那女妖抽打过去,“别以为来了个小白脸就能救你,快说!宝贝在哪儿!” 月行之瞬息拔剑出鞘,将藤蔓斩断,剑气如狂风横扫,将那两个人推飞了出去,直直撞在树上。 “快滚!”月行之站在那女妖面前,将剑横在身前,对摔得屁滚尿流的二人道,“今天这个闲事我管定了!” 打不过,根本打不过,那两个人不傻,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跑了。 月行之转过头,那美丽的女妖凄凄婉婉看他一眼,梨花带雨地哭诉:“这位小仙君,放了我吧,我真不是红日会的恶妖啊!” 除了阿莲,月行之和妖族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尤其是这样的女妖,她因为刚刚的遭遇,衣衫不整,长发凌乱,唇角带血,流着泪发着抖,眼神楚楚可怜,还有点娇柔魅惑的味道。 月行之偏开了目光:“我不能分辨你究竟是好是坏,我会把你交给景阳宗,你若不是红日会的人,他们自会放了你。” 那女妖沉默片刻,哀求道:“我懂你的为难,你不放我就罢了,能不能救救我的孩子?”说着,她的头拼命往后转,眼神向不远处示意。 月行之顺着她指的方向,在一个树洞里发现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那雪白软糯的孩子,对周围的血雨腥风全无察觉,正甜甜酣睡。 月行之小心翼翼将他抱起,走回女妖面前:“这是你的孩子?” 女妖满怀柔情看孩子一眼,说:“等景阳宗查清楚放了我,不知道要过去多久了,你能先安置一下这孩子吗?若我万一有个意外,你就将他带回仙门,做个妖奴吧。” 月行之低头看看那仿佛一碰就会碎的婴儿,为难道:“我……我不会照顾孩子。” 女妖泪眼婆娑道:“但你是个好人。” 月行之想,反正还有温露白呢,先把这女妖和孩子带出去再说,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施法,将女妖从树上解下来,又重新绑好。 就在这时,温露白来了。 “怎么回事?” “师尊,阿难呢?” 两个人几乎同时问出口。 “他中了瘴毒,我先将他送出林子休息了。”温露白看了眼女妖,道,“红日会?” “她自己说不是……刚有人把她抓了,逼问她红日会的宝物在哪儿,”月行之举了举自己手里抱的婴儿,对温露白说,“……这是她的孩子,她求我救他。” 温露白已经从这三言两语中明白了事情的大概经过,他扫了一眼缩在一旁簌簌发抖的女妖,女妖埋着头,不敢与温露白对视。 月行之觉得有些奇怪,师尊看着比他还要平易近人,这女妖为何突然怕成这样。 温露白又看了看月行之怀里的婴儿,紧接着拧起了眉头,他再伸手往孩子脖颈间探了探,立刻沉声道:“这孩子有问题!” 月行之懵了,根本来不及反应,那女妖突然抬起头,眼神如同淬了毒液一般泛着幽幽冷光:“竟被你发现了,——破!” 随着她一声嘶喊,温露白已经快如闪电般扬手将婴儿抛飞了出去,孩子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下落时突然“砰”的一声炸开了,像半空中炸开一朵血色烟花,伴随着血雨碎肉飞散出来的,还有一股紫红色的烟雾,腐烂的腥味弥散得到处都是。 “啊——!”月行之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便被温露白按倒在地,裹进了怀里——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亲亲] 第30章 红日会(三) 那女妖挣扎着挪了过去, 沐浴在孩子的血雾之中,她双眼猩红,状若疯狂, 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哈哈哈哈,我的孩子早就死了!死于你们仙族围剿, 我把他做成药囊, 就是想多杀几条仙族的狗……仙族、魔族,都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狼……红日会有什么错?!复仇有什么错!想活下去又有什么错!人界四族, 仙魔凡人,都对不起我们妖族, 杀光了没有一个是冤枉的!哈哈哈哈哈……” 月行之已经明白了,这个女妖就是红日会的人, 见他少不经事又善良心软,才将这个已经被制成药囊的孩子交给他, 他若是被骗过了, 将这个孩子带出森林, 带到仙门弟子当中, 到时女妖再将药囊引炸,不知道要毒杀多少师兄弟。 “师尊……”月行之被温露白紧紧抱着, 但还是忍不住遍体生寒, 颤抖道, “您没事吧?” “我没事, ”温露白的声音很稳定, 给月行之一种安心的感觉, “倒是你,抱着那个孩子那么久,有哪里不舒服吗?” 月行之诚实答道:“我头晕恶心。” 确实恶心, 就算没有被毒物影响,这突发变故也足够给人留下点阴影了。 “起来吧,”温露白起身,他刚刚设下的防毒结界,也随着他们的动作而移动,“我先带你出去。” 那个女妖已经在漫天毒气中瘫倒在地,她全身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大片黄绿色的脓液从破溃处涌出,让她看上去像是一只被挤爆的巨型昆虫,而那个味道,简直像是千万具尸体正在太阳下暴晒腐烂。 “呕——”月行之干呕,眼前花了一片,要不是温露白扶着他,他早已经晕过去了。 “她不想活了,”温露白语气毫无起伏,“我成全她。” 破烂不堪的女妖,勉强睁开糊成一团的眼睛,嗓子里发出一串含糊的声音,仔细分辨,能听出那是一首原本轻柔如梦的摇篮曲—— “叶儿随流水,云儿伴月飞,小宝儿,快快睡,梦里有春归……” 凝晖剑光芒闪烁,万千光点汇聚于女妖身上,溃烂的伤口没有了,脓血没有了,眼泪没有了,所有痛苦都消失了,那女妖化作了一缕清风。 “下一世,别再受苦了。”温露白再一挥剑,四周笼罩进一层柔和的光晕,婴儿的血肉、漫天的毒雾也全部消弭无痕。 “阿月,你还能走吗?”温露白收起凝晖,问月行之,“我背你吧?” 其实月行之硬要走也是能走的,但他见温露白已经伏下了身,他看着师尊裸-露出的后颈皮肤,心头微微发痒,这三年虽然都是跟在温露白身边,但师尊对每个人都很好,他能这样单独跟师尊亲密接触的机会可不多,而且他现在心神不宁的,很想和师尊贴得近一点。 “我腿软,走不了了,”月行之说着,趴到了温露白背上,把脸贴在他后颈,闷声道,“谢谢师尊。” 温露白便背着他,穿过幽暗的树林,脚步踩在厚厚的枯枝腐叶上,发出沙沙轻响。 “要是累了,你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温露白转头,“别胡思乱想。” “师尊怎么知道我在胡思乱想?”月行之心里确实乱糟糟的,想着不顾凡人生死的景阳宗师兄弟,想着那两个浑水摸鱼的弟子,想着红日会的女妖,想着那个软软的婴儿……又想起阿莲。 温露白说:“你才多大一点?你的心思,大人一看就看透了。” “我都十七了,”月行之嘴上挺硬气,但其实心虚得很,又问,“我想什么,师尊真的全都知道?” 那我就想贴在你背上,蹭着你的后脖颈,这你也知道?那还得了。 温露白淡淡一笑,正要说什么,前方穿过一片密匝匝的树丛,来到一块比较平坦的空地,火光、人声合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如洪流般汹涌地扑了过来。 “别让他们看到我了!”月行之见好几个认识的景阳宗弟子在前面,这要是让他们看见他——十七岁的宗门嫡长公子,居然还让师尊背着,这师尊还是清贵出尘的月华仙尊,那……那岂不是尴尬死了。 “好。”温露白便停下脚步,站在树影中。 那些弟子在收敛尸体,应该是想集中在空地上烧掉。 月行之越过温露白肩头,仔细看去,地面已经被血染透,不远处树叶上藤蔓上还有鲜血淋漓滴下,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屠宰场,尸体几乎都是妖族的,而且无一例外死状凄惨,胸腔全被洞穿,心脏处血肉模糊。 一个妖族,若是妖丹残缺不全,那他死后就无法恢复原形,只能以人的形貌死去,这在妖族的传统里,其实是不得安息的死法。 那这些妖的妖丹去了哪里? “这是……”月行之的声音在发抖,他本来就乱作一团的脑子更乱了。 “不是,别瞎想,”温露白令人安定的声音很快再次响起,“这些红日会的妖多半是自杀的,他们被围困在此,知道没有希望,便自裁了。” “那他们的心怎么都没了?”月行之还是很震惊,但总好过他刚才脑子里冒出的那个骇人猜测——还好不是景阳宗的弟子利用围剿红日会的机会在抢夺妖丹。 温露白沉默片刻,说:“这是红日会的规矩,他们不想死后妖丹再被人利用,死前都会剖心,自毁妖丹。” 其实月行之以前也听过红日会类似的传闻,只不过现在眼睁睁看着这血腥惨烈的景象,他的心还是一下子沉到了地底。 头更晕了,胸口血气翻滚,他本能地收紧手臂,紧紧抱住温露白的脖颈,闷声道:“师尊,我们快走吧,我不舒服。” 温露白“嗯”了一声,带他绕过面前这片血肉地狱,继续向密林外走去。 月行之伏在他背上,闭上了眼睛,可今晚那些血腥癫狂的画面依然在眼前挥之不去,心头的沉重酸涩终于化作泪水,流出眼角,落进温露白的领口。 “阿月?”温露白察觉了,放慢了脚步。 月行之抽了下鼻子,他是很不想在师尊面前哭的,把眼睛贴在温露白的肩上擦了眼泪,说:“我知道红日会这些恶妖滥杀无辜,应当剿灭,但……我又觉得他们很可怜。我是不是错了?可妖族一直被魔族逼迫,无力自保,仙族又是这般冷漠自私,妖族有一个红日会,十个红日会,都不奇怪了。” 温露白叹息一声,才轻声说:“我明白你心里的震动和失望,你心中有悲悯和正义,才会如此,你没有错。” 月行之负气道:“但是许多事情我还看不明白,又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温露白背着他已经走到幽冥森林的边缘,这里可以望见寂无山黑幢幢的影子以及山下结香城明灭的灯火,他偏过头,对上月行之带着泪痕的眼睛:“我们阿月,天赋这样好,长大以后还要做宗主,说不定还会做仙盟盟主,你会有足够的能力和权力,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会比我这个只会收徒教学生的师尊,强得多的。” 月行之听得心头暖暖,刚刚那些迷茫、愤怒和失望被一种对未来的信心取代,他想温露白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师尊。 但可惜师尊对谁都是这样好。今天若是阿难受了伤,师尊也会把他背出去,若是师兄心情不好,师尊也会这样开导他,他们三个有危险,师尊会舍身相救,其他凡夫俗子有危险,师尊还是一样会救的。 这样的师尊,如果只是他一个人的就好了。 …… 在结香城中的小客栈休息了没多久,天就亮了,幽冥森林的围剿战已经接近尾声,只差红日会的首领还未抓到,众仙门弟子都在林中搜索,大局已定,温露白问他们三个,还要不要再去了。 袁思齐道:“还是去吧,幽冥森林那么大,红日会的首领蝴蝶夫人又极其狡猾,搜索起来想必极难,我们去了多少也能帮些忙。” 温露白点头,对月行之和莫知难道:“那我和你们大师兄便再去一趟,你们两个,昨天中了毒,就在这里歇着等我们。” 月行之马上反驳:“不,我没事了,我也要去。”除了要抓红日会首领,万一林中还有其他无辜的人,不管是妖族还是凡人,能救出来总是好的。 温露白了解他的性格,并不多言,最终点了头。 至于莫知难,他昨日深入密林去观察奇花异草和毒虫子,被瘴气毒得丢了半条命,昨夜还上吐下泻累温露白照顾了一整夜,今天他实在没有勇气再进那阴森恐怖的林子了。但是看师尊师兄都要去,他左思右想觉得一个人呆着也很可怕,最终死死拉住月行之的衣袖:“那我跟着二师兄。” 这一天外面天气大好,林子里也透进斑驳的阳光,潮热蒸腾出缥缈雾气,缭绕在浓绿的枝叶间,这景象倒是比昨夜明净多了。 月行之走在前面,挥剑挡开碍事的枝杈,莫知难跟着他,心情好了许多,四下张望搜寻,还收集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叶子准备喂给他养的虫子:“我听说景阳宗出了悬赏,谁要是能抓到蝴蝶夫人,就能在缴获的红日会宝物当中任意挑选一件归为己有,看来这次缴获的宝贝不少呢,不过那最厉害的神兵,似乎是把神剑,还在蝴蝶夫人身上呢。” 月行之道:“你这都是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客栈里也住了景阳宗的师兄弟啊,我听他们说的。”莫知难紧走几步,来到和月行之并肩的位置,扭头关切地看着他,“倒是你,一别景阳山三年多,对景阳宗的大事小事了解太少了,等簪缨会结束,我们也该回家了,你回去之后,对那些师兄弟们,也该有个少主的样子,立立威望,还有徐宗主,毕竟是你父亲,你还是要和他……” 月行之笑着打断了他:“阿难啊,你关心我我知道,但你还是多操心自己吧,你们莫家,一个人八百个心眼子,哪个不够你应付的?” 莫知难苦脸:“……可别说了,我不想回家。” 月行之也道:“谁又想回去呢?哪里也比不上太阴山。” 莫知难:“谁也比不上师尊……啊!”他突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可扭头一看,面前空空如也,地上也只有松软的腐叶,他奇怪道,“咦?我刚刚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 月行之警觉起来,用剑尖在莫知难刚走过的地方横拨了一下,没想到,剑突然停在空中不能动了,紧接着,就像虚空中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漩涡,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吸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阿月:我当时的心里状态,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恨明月高悬不独照我。[托腮] 师尊:……少看点话本子吧。[哦哦哦] 30-40 第31章 师兄弟(一) “师兄——!” 他最后听到的, 便是莫知难的一声惊呼,等再次站定,睁开眼睛, 月行之已经在一间小木屋当中了。 这木屋应当是被某种结界遮挡起来了,他误打误撞, 竟撞破了这结界吗?月行之想着, 举目四顾—— 屋中有许多花草,但杂乱不堪, 有明显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墙上画了一面红日会的旗帜——黑色背景上一轮象征着妖丹的红日在滴血, 没有床,但角落里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的茧, 丝丝蔓蔓间缠绕着一些松软的枝叶,有一个银发老妪倚坐在茧中, 阖着双目, 寂然无声。 她受了很重的伤, 已经完全不能动了, 原本颜色鲜丽的衣饰已被血染红大半,生命力正从苍白如纸的脸上迅速流逝。 “你就是蝴蝶夫人?”月行之走到她面前。 老妪缓缓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聚焦在他脸上, 又打量他的衣饰和武器, 张了张口, 血沫便溢了出来, 声音嘶哑含糊:“你……你一个仙族为什么能进我的结界?” 她死死盯着月行之的脸, 目光越发阴沉可怖:“你有妖族血统吗?小子?” “没有。你什么意思?”月行之皱起了眉头。 “有意思,有意思啊,”老妪又盯了他半晌, 突然阴恻恻地怪笑起来,“一个有妖族血统的仙族,一个有妖族血统的仙门少爷……仙族要变天了,人界要大乱了……哈哈,啊哈哈哈,好啊……” “你的意思是你这结界只有妖族能进?”月行之紧盯着她追问,“那又是谁伤了你?你是被自己人背叛了?” 然而老妪并不回答他,还是死死盯着他,似乎把仅剩的生命力都化成了那钩子一般的目光和这最后一句话:“我死之后,你……你帮我毁去妖丹,我就……我就将浮光剑给……给……你。……啊,呼……呼……” “什么?”月行之看见老妪已经开始剧烈倒气,他赶紧上前,想要做点什么,但死亡已经降临,老妪颓然吐出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月行之半跪着,看着蜷缩着死在巨茧中的老妪,闭上眼睛叹息一声,虽然还有诸多不解,但他还是决定尊重她的遗愿,尊重她作为一个“战士”的选择。 他拔剑在手,深吸一口气,稳准狠地捅穿了蝴蝶夫人的胸膛,随着心脏破裂,鲜红色的妖丹从血肉之中分离而出,缓缓升至半空,还在微微冒着热气。 月行之将它悬于掌上,虽然没有直接碰触,但仍然能感受到它的温度和血腥味,差点被激得吐出来。 就在他要发力毁掉妖丹的瞬间,门口突然急慌慌冲进来一个人,见他便惊喜大叫:“师兄!……二师兄你真在这里呢!” 莫知难奔过来扶住他上上下下来回看遍:“突然找不到你,可急死我了,我叫了师尊来,然后就发现这里有座小木屋!” 月行之勉强笑了下:“我没事,你别急。这就是蝴蝶夫人的藏身之处,现如今她死了,屋外结界也就破了。” “哦……”莫知难应了,忽然又奇怪地道,“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我也不知道……”月行之回答得很勉强,但还好温露白进来打断了他们:“阿月,没受伤吧?” 月行之迎上温露白关切的目光,却又心虚地偏开了头:“我没事。” 他三言两语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但略去了蝴蝶夫人所说的话,什么“有妖族血统的仙族,仙族变天,人界大乱……”,都是一些颠倒不清的胡话。 温露白听罢点了点头,边说边向外走去:“我去发信号叫景阳宗来处理后事。……她既然请你毁去妖丹,你便随她所愿吧。” 莫知难看着月行之手掌上方那枚妖丹,漂亮的眼睛里闪着微妙的光:“这就是妖丹吗?我还是第一次见。” “好奇?”月行之将妖丹递给他,“也是,这毕竟是几千年老妖怪的妖丹,确实难得一见,那给你好好看看。” 莫知难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缩回了手,皱着鼻子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我就是觉得神奇,这么点一个小东西,让魔族孜孜以求,听说吞一枚妖丹,就能力量暴涨,相当于辛辛苦苦修炼几年、甚至几十年,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月行之用力握拳,妖丹随之化为齑粉。 而随着妖丹散落无踪,一柄光华熠熠的长剑横在了月行之面前,停顿片刻后,便主动飞到了月行之手中,发出一阵清越嗡鸣。 “这就是浮光剑?”莫知难的眼睛又亮了,“看来那个蝴蝶夫人信守了诺言。而且这神剑竟这么容易就认你做主人了,看来还是二师兄天赋异禀,连把剑都知道。” 月行之看着那把神剑,没心思理会莫知难的漂亮话,蝴蝶夫人就这样把绝世神剑送给了他,还有她的结界,她说的话,都让他心烦意乱。 但他怎么可能有妖族血统,他父母都出身名门世家,他是纯得不能再纯的仙族贵公子,一个濒死之际意识模糊的老妪,说的胡话能有几分可信?至于结界,人都要死了,法力也该弱了,维持不住让他撞了进来也是有可能的。 至于这把剑,月行之又看了看浮光,蝴蝶夫人疑似被自己人背叛、重伤、洗劫,临死前也许心灰意冷,作为交换,把仅剩的这把剑给了他,也说得过去…… 月行之很快说服了自己,他决定忘记这件事,不跟任何人提起,包括温露白。 毕竟他可不想跟至亲好友,尤其是温露白,变成“异族”。 温露白发完信号回来,也看到了浮光剑,他沉思片刻,嘱咐月行之:“这把剑就说是你缴获的,别的不必再提,懂吗?” 月行之点头。 温露白又对莫知难说:“还有你,今日之事,自己知道就好。” 莫知难赶紧说:“我懂我懂,三族关系微妙,恩怨纠葛不清,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 至此,红日会被尽数歼灭,景阳宗率领的仙盟联军大获全胜,缴获众多珍宝和俘虏,这些妖族俘虏,如果愿意签订主奴血契,就会变成妖奴,如果不愿,就会被关进伏魔狱中。 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魔头烈鳌,还没被抓住,不过根据情报,他本来也中了毒,侥幸不死,但估计逃不远,景阳宗又增派了人手,继续在十一名弟子遇害的甜水镇附近搜索。 温露白带着师兄弟三人回太阴宗,他们没有御剑,而是沿途走走看看,这一晚便歇在官道旁一个驿站,这里离幽冥森林已经很远,倒是离甜水镇很近。 晚上,三个人在一个房间聊天,莫知难和袁思齐在桌边坐着喝茶,一向信息灵通的莫知难低声道:“我听说,这次景阳宗抓的妖族俘虏,其实大部分都不是红日会的,真正红日会的成员,都战死或自杀了,他们是宁死不降的。” “那这些俘虏又是谁?”袁思齐拧眉问道。 “跟红日会有点牵连的人,什么家人、朋友,有生意来往的,肯定都逃不过,”莫知难轻描淡写,“还有些,估计就是当时出入幽冥森林的倒霉蛋吧。” “这怎么行?”袁思齐气道,“不能放过坏人,但也不能冤枉无辜啊,我这就去跟师尊说,让他出面,督促景阳宗仔细调查再做判断。” “无辜?”莫知难道,“毕竟非我族类,恐怕在许多仙族眼里,妖族就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袁思齐坚决道:“那不行,无论哪一族,即便是魔族,也没有随意处置的道理。……我们现在就去找师尊。” 莫知难犹豫不决,回头找月行之:“你说呢,二师兄?” 却见月行之坐在床沿上,闭着眼睛,紧锁眉头,而他面前的床铺上放着浮光剑,此刻剑身正在剧烈的震动,周围还浮着一层血色的光。 莫知难和袁思齐围拢过来,莫知难诧异道:“这是怎么了?这剑都气到发抖了,很暴躁啊。” 袁思齐望向月行之:“阿月,你是剑主,能和神剑互相感应,你感觉到什么了?” 月行之缓缓睁开眼,说:“浮光剑感应到附近有它的敌人,所以才变成这样。” 莫知难道:“这原是红日会首领的剑,它的敌人,只怕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袁思齐道:“它反应这么大,想必那个敌人是新仇,而非旧恨,而且就在这附近。” 好似在回应他的话,浮光剑闷闷地“嗡——”了一声。 莫知难道:“难道是那些杀了蝴蝶夫人的叛徒?” 月行之忽然福临心至,眼神雪亮,“也有可能是那个魔头烈鳌。” 莫知难蹙眉:“那可是个极危险的魔头,这剑是要干什么?难道想领我们去找吗?” 他话音未落,浮光剑已飞入月行之的手中,剑尖直指门外,急不可耐地“嗡嗡嗡”起来。 月行之站起身,莫知难赶紧拦他:“这么晚了,还真去啊!危险呐!” 袁思齐也急道:“还是先告诉师尊吧!” 月行之不顾他们阻拦,已然飞身向门外奔去:“告诉师尊,他还能让我们去吗?我不管,我要亲手抓住那个魔头!” 莫知难和袁思齐对视一眼,也都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师尊叹气:又开始了…… 第32章 师兄弟(二) 顺着浮光剑的指引, 三个人很快来到甜水镇外,这个镇子不久前才发生惨祸,到了夜里家家户户紧闭门扉, 远远看去,一点灯火都不见。 三个人都盯着浮光剑, 袁思齐奇怪道:“它怎么没动静了?” 莫知难环抱双臂, 歪着头思索:“也许它怕打草惊蛇?就像猫抓老鼠,到了猎物近前也要万分小心。” 袁思齐点头:“也有道理, 那我们怎么办?” 月行之收起了浮光剑:“我们三个目标太大,还是分开找吧, 找到发信号。” 莫知难马上牵他衣袖:“我不敢,我跟着你。” 月行之无奈点头, 和袁思齐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点魔气都感觉不到,”莫知难轻轻鼓动鼻翼, 趴在月行之耳边低声, “这黑灯瞎火的, 怎么找啊?” 月行之轻声回他:“你说这个烈鳌, 中了毒,必定修为大损, 按照他的习惯, 该做点什么补补身体呢?” 莫知难笑了:“那必定是搞点妖丹吃吃。”说完, 他闭上眼睛又吸了吸鼻子, 还放出一缕神识周游四方, 不过这次搜寻的不是魔气, 而是妖气。 莫知难仙法剑术都一般,却从小喜欢折腾些花草虫蛇,又要看又要闻又要听那些细微的动静, 经年锻炼下来,他的五感都比旁人灵敏了,现在正好有了用武之地。 片刻之后,他突然停住了脚步,拉住月行之,悄声道:“在那边。” 月行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隐约望见前方有一口井。 这会儿他们已经走进镇子里来了,这应该就是那口被红日会下过毒的水井。 离这口井近的人家,大多全家中毒无人生还,所以这附近一大片都已经沉入了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 只有月光下被风吹动的树梢,落在地上现出一些摇摇摆摆、模糊诡谲的斑驳暗影。 “我有点怕……”莫知难紧紧抓着月行之的胳膊。 “你那些毒虫子怎么不见你怕?”月行之压低声音逗他,想缓解一下他的紧张。 “那不一样,我那些虫子和我都有感情的。”莫知难的声音抖抖索索,“我……我好像听见那井里有声音。” 月行之转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着距离渐近,他也听到了井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好像有野兽在撕咬什么东西。 两个人悄无声息走到井边,屏气凝神向下望去。 毒杀案发生后,这口井被后续前来的景阳宗弟子处理过,毒水已清,还填了沙子,此刻,原本填实的泥沙被挖了个大坑。 而大坑里,正有个全身赤-裸,通体血红的怪物,正一只手攥着一颗滴血的妖心,啃得忘乎所以。 他身上的表皮,就像是被毒液侵蚀而剥脱了,露出粉红的嫩肉和蓝色的血管,仿佛一碰就会支离破碎血流成河,还散发着一种酸臭和血腥混合而成的古怪味道。他已经顾不上把妖丹剖出来,而是直接大口吞噬血淋淋的心脏,像只疯狂的饿狼。 莫知难吓得差点尖叫出声,被月行之一伸手生生捂了回去。 月行之心想,这个烈鳌,倒是不儍,灯下黑啊,他跑回来躲在这里,是个好办法。 “烈鳌?!”浮光剑铮然出鞘,一时间,盛大的光华照亮了整个甜水镇,井下的魔头愕然抬头,两个凸出变形的眼球又被光亮闪得眯成两条细线,那样子既恐怖又滑稽。 “什么人?!”低沉嘶哑的声音充满了惊惧。 “杀你的人!”月行之厉喝一声,剑尖朝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刺而去。 可能是吃了妖丹,恢复了些力量,这魔头伤成这样,竟还有一搏之力,他怪叫一声,抡起放在身侧的魔刀,拼尽全力往上一挡,同时一跃而起,破井而出。 月行之笑了一声,这笑容被莫知难看在眼里,直镇得他没了呼吸。 他从未见过这样冷酷桀骜的笑意出现在月行之脸上,他的阿月师兄,此刻就仿佛月光下君临世间的俊美杀神。 也是在那个时刻,莫知难看着月行之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明亮冰冷的眼睛,突然意识到,太阴宗三年,他们三个都长大了。 “你还真敢跑?”月行之冷笑着说,“我逗你玩玩,你还当真了?” 想起林中绝望疯狂的女妖,那些剖心自戕的红日会成员,濒死的蝴蝶夫人,与兄弟离散被迫做了妖奴的阿莲……当然还有甜水镇枉死的无辜百姓和十一名景阳宗弟子,月行之敛起了笑容,一剑扫向跃起的烈鳌,将他的双腿从膝盖处齐齐切断。 烈鳌惨叫一声,重重跌在地上,还不甘心地用两条手臂撑着地,艰难地往前爬,身后留下一路血痕。 月行之不疾不徐地在他旁边跟着,冷冷道:“我从未亲手杀过人,不介意从你开始,但就这样让你死,也太便宜你了。” 说着,又是利落一剑,将魔头的两只手臂也斩断了。 鲜血如箭,激射而出,烈鳌的惨嚎响彻天际,莫知难还站在井边,吓得脸色苍白,冲月行之远远地喊:“师兄,你……一剑杀了他算了,要是师尊知道我们这般行事,怕是会生气的……” 但此刻的月行之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他脸上冷冰冰的,但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满脑子都是要让这个魔头受尽痛苦、血债血偿,他曾经想象过杀人会是什么感觉,即便那个人是个恶贯满盈的魔头,他想他也可能会犹豫会害怕,会心有不忍,他自己也没想到第一次手上沾血,就能这么冷酷果断,甚至心里还有点兴奋—— 那种执掌他人生死,如同神明在身的感觉,让人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烈鳌残缺不全、血流如注的身体在地上扭动,他竭力抬起头,血红双眼死死盯着月行之,粗喘着断断续续道:“想不到啊……连……连太阴宗的弟子也这样残忍噬杀,”紧接着是一连串嘶哑的怪笑,“啊哈哈哈哈,你们这些高贵的仙门弟子,和我们……我们魔族有何不同……” 月行之蹙起眉头,不得不说这个烈鳌,都要死了,想的不是求饶,却是怎么气人,不亏是个大名鼎鼎的魔头。 “这么会说话?”他用剑尖横着划开了烈鳌的嘴唇,两边还往上挑了挑,给他画了个血腥的笑脸,鲜血迅速倒流回去,淹没咽喉,魔头只能勉强倒气,无法开口了,“不如下去冥界说给阎王听吧。” 烈鳌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瞪大了眼睛,浮光剑寒芒一闪,直直刺入他的心腔。 月行之觉得还不够,用力一绞,烈鳌的心脏顿时破破烂烂,他的魔丹以及刚刚吞下还未及融合的妖丹,挣脱心脉,飘了出来。 “啊——”随着最后一声力竭的嚎叫,烈鳌终于断了气,委顿在一片血泊之中,而有了神剑浮光的加持,这一剑直接将魔头的魂魄也打碎成了渣渣。 “呼——”月行之长舒了一口气,回头去看莫知难,就见莫知难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正托着从烈鳌胸膛里飘出来的妖丹。 妖丹外面的血迹已经被莫知难清理了,他看了看月行之,眼神闪闪烁烁的。 月行之问他:“你干什么呢?快把它毁掉啊。” 莫知难嗫嚅道:“我觉得……嗯……有点可惜。” 月行之大为不解:“你在想些什么?给我!” 莫知难没给他,而是直接把妖丹分成了两半,挑了其中一半递给他:“二师兄,我们一人一半,好吗?我……我想用这个喂蛊虫试试……” “……”月行之觉得莫知难可能是中邪了,他劈手将两半妖丹一起抢了过来,“阿难,仙族谋取妖丹,是大逆不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莫知难眼神飘忽,委屈道:“这又不是我们剖的,是它自己飘出来的……你也留一半,以后万一有用得到的地方……” 他抢步上前,但又缩回手,不敢真的跟月行之抢,不高兴地说,“你与其管我,不如先把那魔头的尸体处理了,小心师尊看见……” 就在他俩僵持之际,袁思齐的声音由远而近:“阿月,阿难……” 两个人一起抬头,看见袁思齐正朝这边飞掠过来,后面还跟着温露白。 “我们来了!” 月行之:“……”现在处理尸体那肯定是来不及了,但处理妖丹还来得及,他刚要捏碎那两半妖丹—— 温露白却已经到了面前,动作快得只剩一道白色虚影。 “你们在干什么?”刹那间,两半闪着幽幽红光的妖丹,已经到了温露白的手上。 月行之:“……” 莫知难脸色苍白如纸,他看了看温露白脸上的表情,是很少见的那种冷峻严肃,顿时觉得自己要完了,但还是努力小声辩解:“师尊,我们追踪魔头烈鳌来到此处,见他躲在井里吞噬妖丹,害怕他恢复力量继续作乱,就……就……把他杀了……” 温露白扫了一眼地上没手没脚,血肉模糊的烈鳌,脸上如覆霜雪。 “然后……然后,”莫知难舔了舔嘴唇,不敢直视温露白的眼睛,“他体内飘出这颗妖丹,我们好奇,就把它拆开看看……”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牵强,尴尬地挤出个笑,“就……原来里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温露白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问月行之:“阿难说的都是真的吗?是你动手杀了烈鳌?” 月行之对上温露白黑沉沉的眼眸,心里懊恼,就应该第一时间把那尸体处理了,现在被温露白看见,肯定会生他的气。 “不得偷盗、不得虐杀、不得恃强凌弱、不得矫伪妄言。” 拜师第一天,温露白跟他们说的那几条规矩,他可没忘。 月行之“嗯”了一声,低下了头,小声:“这魔头太可恶了,我……我没忍住。” 温露白眼神微变,看不出是什么情绪,静了片刻,沉声对他们三个:“现在就回太阴山。”—— 作者有话说:阿月:大事不妙。[求你了] 第33章 师兄弟(三) 第二天一早, 师兄弟三个已经在小花筑廊下跪得整整齐齐,戒尺也都不多不少挨了三下,为的是他们不告而别, 私自去追烈鳌。 温露白用戒尺指着因为羞愤而双眼通红的袁思齐:“你先滚回去面壁思过。” 袁思齐磕了个头,爬起来转身跑了, 背过身去的时候, 还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月行之和莫知难扭头看着他离开,脸色都很不好看。 莫知难心想, 完了完了。 月行之心想,没完了?没完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 又认命地举起了手,只不过月行之举得很稳, 莫之难就要伸不伸、躲躲藏藏的。 温露白让他们背小花筑的规矩,两人齐声:“不得偷盗——” “啪……啪……!”一人手心挨了一下, 温露白道:“你们从烈鳌身上取走妖丹, 就是偷盗。” 月行之不服:“那是我捅了他的心, 那妖丹自己飘出来的。” 温露白气道:“你还敢说?!烈鳌已然中毒重伤, 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明明可以将他生擒, 送交仙盟, 却为何将他私刑虐杀?” 这次月行之无话可说, 温露白早定了规矩不许虐杀, 也同他们讲过, 既然万物有灵, 众生平等,无论仙凡妖魔,既然有了人的形体和情感, 那就该被当做人来对待—— 是人,就不该成为玩物和工具。 所以月华仙尊一向不赞同主奴血契,太阴宗也不准蓄养妖奴。 也是基于这种思想,他认为即便是恶人,也理应享有人的尊严,不能肆意虐杀。 杀,一为惩罚——让坏人为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二为警示——告诫其他人何为不可为,三为止杀——防止坏人再继续做坏事。 “但虐杀,只是泄私愤罢了,如果你嗜血爱杀,那和冷血残忍的魔头又有何不同?” 听这些道理的时候,月行之觉得师尊说得对,但现在想想,或许师尊能做到如此,是修为高深、境界通透,已经到了无悲无喜无欲无情的地步,他不行,他年轻冲动,爱就是爱恨就是恨,遇到烈鳌这种魔头,再想想妖族那些遭遇,他只想把对方大卸八块。 “这个我无话可说,师尊要罚便罚。”月行之抬头望着温露白,倒是一副坦然的样子。 温露白气得闭了下眼睛,紧接着,重重三板子打了下来,月行之的手心明显红肿起来,忍痛闷闷“哼”了一声。 他倒也没怎么样,那边莫知难却哭了起来,泪水涟涟地讨饶:“师尊,我们知道错了,呜呜,师尊,不要打了……” 月行之一听他哭就忍不住心烦,这三年,挨罚挨打都多少次了,这是在小花筑,又不是在刑堂,温露白又不会真把他们怎么样,哭哭啼啼的,至于吗至于吗。 显然被哭得心烦的不只月行之,温露白转向莫知难,沉声问:“我还有条规矩,不得矫伪妄言,关于那枚妖丹,你说的都是实话?没半点虚言?” 莫知难当然不会承认他有别的心思,边哭边摇头,往后缩着身子想往月行之身后躲。 这几年,保护这个小师弟,已经是习惯成自然,而且月行之真的很想让莫知难赶紧闭嘴别哭了,所以他顺势挡在莫知难身前,对温露白道:“师尊,是我将妖丹取出分开的,就是好奇想要看看罢了。” 也不知是他这无所谓的语气,亦或是他挡住莫知难这个举动,哪个触碰到了温露白的底线,反正月华仙尊额角抽动,危险地眯了眯眼睛,破天荒地动了真气:“还在说谎。” 到了这份上,月行之只能坚持,眼神不躲不闪迎向温露白:“师尊不信,我也没办法,总之这件事与阿难无关,师尊要罚便罚我吧。” “好,好……你们真是……”温露白咬牙:“虐杀烈鳌在前,私藏妖丹在后,现如今还在互相包庇,毫无悔过之心!”他说着,再次举起戒尺,月行之护住莫知难,倔强地看着他。 重重一击打在手心,这一下用了真力,月行之只觉得整条手臂都被震麻了,痛感顺着手臂直钻心口,他忍不住了,弯下腰,捧住了自己的手,冷汗从额头滴下,再看掌心,皮肉裂开,鲜血顺着指缝落到地砖上。 吓得莫知难在月行之身后尖叫了一声,贴他贴得更紧了。 温露白扫了紧挨着的两人一眼,目光停留在月行之流血的手上静了片刻,喉头上下滑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出口的却是:“既然你们两个兄弟情深,就都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想好了,知错了,要说实话了,再来找我!”说完,他便丢下戒尺,拂袖转身,回房去了。 月行之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晕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总之,等他再醒来,是躺在自己床上,莫知难跪坐在床边,正在给他包扎手上的伤。 莫知难仔仔细细打完最后一个结,抬起头,对上月行之望向他的眼睛,惊喜道:“师兄,你醒了!还疼吗?” 月行之慢慢摇了摇头:“不疼了……天都黑了啊,折腾了一天,你快回去休息吧。……师尊呢?”他望向窗外温露白房间的方向,那里没有灯光。 莫知难摇头:“不知道。咱们俩在廊下睡着了,大师兄送我们回来的,师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簪缨会将近,他可能很忙吧。” “大师兄还让我劝劝你,”莫知难伏在月行之床边,歪头看他,“让你不要生师尊的气,他也是为了我们好,除了那些大道理之外,杀人者,煞气重,手上血腥沾得多了,于仙道修行百害而无一益,而且,景阳宗掌管仙盟刑惩,你是景阳宗的继承人,这次却私刑处置了烈鳌,如果传出去,恐怕影响声望。” 月行之沉默片刻,坐起了身,望着黑漆漆的庭院,叹了口气:“大师兄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没有生师尊的气,我只是在想,他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莫知难也随着他的动作,直起了上半身,本来就湿漉漉的眼睛又添一层水光,带着哭腔说:“师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没有对那颗妖丹……” 月行之扶额,赶紧伸手打断他:“真是个小哭包。你别再哭了,再哭我要头疼了。” 莫知难赶紧抹抹眼泪,勉强破涕为笑,从腿边拿起一个小包袱递给月行之:“师兄,这是我这三年攒的一些钱和各种小宝贝,都给你。” 月行之莫名其妙:“你这是干嘛?” 莫知难望着他,眼神真挚热情,像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望着自己最喜爱最崇拜的人:“你虽然身份尊贵,但你爹管你管得严,想必没什么零花钱,我虽然不被我爹重视,但家里银钱少不了我的,这些钱你带回景阳山,结交兄弟、笼络人心,总要用到的,以后,只要是我有的,我都愿意给你。” 月行之:“……” 莫知难不顾月行之脸上微妙的神情,继续动情道:“这三年,你一直照顾我保护我,谢谢你。” 月行之有些尴尬,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们师兄弟,本来就应该彼此亲厚,互相扶持,这也是师尊教导的,我保护你是应该的,以后,若是遇到危险或是难处,我也会保护你帮助你的。至于你攒的这些宝贝……”月行之把那小包袱推了回去,斟酌道,“我如果缺钱,我自然会跟你借的。” 莫知难看上去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他也没再纠缠,而是顺势低头把侧脸贴在了月行之大腿上,那是个很温顺的姿势。 然后他小声说:“阿月师兄,你对我这么好,我永远都不想和你分开。” 虽说这几年,三个师兄弟亲密无间,但此情此景,莫知难这句话和这个姿态,还是让月行之很不舒服,他忽然想起温露白第一次带他们下山历练,在客栈撞见的那一对妖族男子。 平常怎么玩闹都行,但要是动真格的,他可来不了,更何况,对阿难,他一直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弟弟的。 他伸手扶住莫知难的头,把他撑了起来,故作轻松地说:“阿难,你都十六了,过两年都能娶亲了,怎么可能一直和我在一起?” 莫知难歪头看他,坚决道:“我才不要娶亲。” 月行之被他那种灼热执拗的眼神看得越发不自在,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现在都长大了,不比小时候,言行举止也该有点分寸,你遇到点什么事,就喜欢哭鼻子,还老是要跟我拉拉扯扯的,这像什么样子?” 莫知难被他说懵了,微微张嘴呆了片刻,脸颊上飞起两团红云,他垂下眼眸,不敢直视月行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那……我以后改一下吧。” 他这个可怜讨巧的样子,倒让月行之哭笑不得而且于心不忍,他拍了拍莫知难的肩膀,笑道:“好了好了,你还不回去睡觉吗?” “嗯。”莫知难终于拿起他的小包袱,临走时,还很认真地对月行之说,“等我们各自回了家,我一定带着我母亲和妹妹去景阳山找你玩儿。这几年,我常向她们说起你,她们都很想见你呢。” 月行之笑着点头:“那是自然,你带家人过来,我必定好好招待。” 终于把莫知难送走,房间里恢复了安静,月行之这才察觉,后窗似乎有人,那气息还很熟悉。 “谁在那儿?”他翻身而起,急匆匆奔过去查看,可惜窗后已经没有人影,只余下一个白瓷瓶孤零零放在窗台上。 月行之认得那个瓶子,那是温露白随身带的伤药,他取过那瓶药,心想肯定是师尊来过了,也不知在外面待了多久,有没有看见阿难和他举止亲密呢? 唉,月行之默默叹了口气,师尊估计是还没消气吧,所以放了药就走了,他这次犯的错确实有点大,不怪师尊生气,等过两天师尊消消气,他再去认个错,大不了撒个娇,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那几天温露白忙于簪缨会的准备,很少回小花筑,而月行之收到了来自徐循之的传信,他弟弟告诉他阿莲出事了,他只能不告而别,匆忙赶回景阳宗——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红心] 第34章 结香城(一) 距离甜水镇杀烈鳌, 又在小花筑挨手板,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月行之跟随温露白在天上御剑, 想起这些昔年往事,他早已忘了那戒尺打在手上到底有多疼, 也忘了那个魔头烈鳌——他真正杀的第一个人, 究竟长什么模样,但是他和温露白之间, 他和他两个师兄弟之间,那些对话、语气、眼神, 尤其是温露白那生气而失望的样子,一点一滴历历在目。 不过现在想想都无所谓了, 从那日起,他已经不再是温露白的得意门生, 后来, 他更是犯下无数杀孽, 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第一魔头, 要是按照温露白的标准,他重生一百次, 温露白就能把他打死一百次。 那之后, 他和莫知难也鲜少有交集了, 不过随着年纪渐长, 他已经明白阿难年少时对他有过爱慕, 并且庆幸当年阿难并没有明白说出来, 要不然也只是徒留些尴尬罢了。 凝晖剑缓缓下降,地面上的景象越来越清晰。 月行之瞪大了眼睛朝下望去,惊叹一声:“这是结香城?!” 温露白看他一眼, 不动声色:“是啊,怎么?你来过?” 何止是来过啊,月行之被困在寂无山上时,最爱的就是乔装下山来结香城闲逛喝酒,他熟知小城中的每一条道路和每一家酒馆,但他印象中的结香城,只是个夹在寂无山和幽冥森林中的小城镇,地处偏僻、交通不便,要不是许多妖族在此出没,又引来觊觎妖丹的魔族和想做生意的凡人,这里根本不可能形成城镇。 而现在,这里人声鼎沸、车马喧嚣,街道平直宽敞,民房错落有致,面积也向外延展了不少——幽冥森林边缘地带的树都被砍了一片又一片。 “啊,”月行之从震惊中回神,回答温露白,“这地方妖族多,我闲游四方,自然来过,只不过我来时,这里还只是个小镇子,想不到现如今如此繁华了。” “五年前,城外发现了一座‘不了玉’矿,采玉的贩玉的越来越多,结香城慢慢就繁荣起来了。” 原来如此,月行之想,怪不得他不知道呢,五年前,他早死了。 不了玉,是一种有许多神奇功能的神玉,但它最大的作用,是“续断生肢”,不论仙凡妖魔,难免发生缺个胳膊少个腿的意外,这时,把“不了玉”按照一套复杂的方法炼制后,及时接在断处,便能生出新的肢体,虽然不是所有身体部位都能代替,但已经能解决很大的问题了。 据温暖所说,景阳宗现任宗主徐循之那不知为何断了的左手,就是用这“不了玉”接上的。 不过因为不了玉极为罕见,所以价值连城,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是见不到更不可能用上的,据月行之以前的了解,凌霄山有少量不了玉矿藏,凌霄宗能成为天下医药第一宗,与这个宝贝密不可分。 月行之带着一丝淡淡的幽怨问:“这矿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温露白道:“说是五年前,有个凡人大富商,做生意途经此地,偶然发现了不了玉,但是凡人没有能力开采和炼化这种神玉,便把这消息透露给了浮梅宗。” “哦——”月行之拉长了声音,似乎更加幽怨了,“原来如此。……那这矿现在归浮梅岛莫家喽?” 温露白略带嘲讽地笑了笑:“现如今天下赚钱的生意,还剩几桩与他家无关?” 月行之幽幽一叹,这玉矿就在结香城外,离寂无山也不远,怎么当年他们就没发现?想当年在山上,带着一群贫穷的妖族,过着紧巴巴的日子,下山买个酒都不敢买最好的,真是的,白白穷了那么多年。 “你怎么了?”温露白看他一眼,“不高兴?” 月行之苦笑道:“没有,只是有些感慨,富人只会越富,穷人只会越穷。” 温露白微勾唇角,又伸手掏钱袋丢给他:“别人我不知道,你做了我的徒弟,以后穷不到你。” 月行之笑着接过,举目四顾,也确实到了该花钱的时候。 按照他们得到的情报,结香城有陈望的踪迹,但现在这小城今非昔比,鱼龙混杂,要精确定位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两人便在热闹街市间走走停停,在茶楼、饭馆、评书摊、杂货铺坐坐问问,一番调查暗访下来,日影西垂,黄昏已至了。 陈望依旧没找到,但月行之很满足,这一番吃喝玩乐下来,跟逛平江城不相上下,他掂了掂轻了些许的钱袋子,又盘了盘这一路买的七零八碎的小物件,佯装叹息:“那陈望到底在哪里呢?天都黑了,还找不到,我们下一步去哪里啊?” 温露白依旧一派云淡风轻,看不出半点焦急,倒好像他们这次下山不是为了调查阴谋,而是陪着月行之随性游玩的—— 原本温露白就是个“淡淡”的人,但月行之重生后发现,他这种“淡”也是有变化的,以前更倾向于一种大宗师的优雅淡然,看似超脱,其实也是“身份”的一部分,现在好像更加随心所欲,除了温暖,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甚至包括自己的健康、仙族的责任、月华仙尊那青白无暇的名声……这让月行之无端有种隐隐的担心,什么样的人才真的物我两忘,看破一切?那他是不是连生死都不在乎了? 月行之扭头看着温露白,果然就听到师尊淡淡地说:“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天都黑了,先吃饭吧。” 月行之并不饿,一路过来各种小零嘴吃得花哨,但既然师尊说要吃饭,那就吃饭吧。 “我倒是知道一家酒馆,菜的味道也不错,”月行之说着,已经带温露白走上了一个岔路口,“……就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那馆子还在不在了。” 温露白点头:“既是你推荐的,那一定要试试看。” 然而到了地方才发现,馆子是还在,但已经不是当年的小酒馆了。 月行之站在一座足有三层高、朱漆雕花、红灯飘摇的楼阁前,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门头烫金匾额上书“如意楼”,扑面而来馥郁的脂粉香气和奢靡的丝竹乱耳之声,打眼往里一瞄,莺莺燕燕载歌载舞,浪荡公子酒意正酣,这早已不是月行之原先经常光顾的那个一间破房,四张小桌的“如意小酒馆”了。 “要不……换一家?”月行之尴尬地看了看温露白,小酒馆已经不干净了,不适合温露白。 岂料温露白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便抬步迈上台阶:“无妨。来都来了,进去吧。这地方人多眼杂,说不定能打听到消息。” 月行之只好跟上,心说可笑啊,这还是他两辈子以来第一次逛窑子,居然是跟师尊一起。 一进门便有软玉温香的美娇娘围了过来,将他们拉到大堂矮榻上坐了,又有伙计拿着酒单过来问他们要什么酒菜,月行之接过看了看,这酒菜看着颇为眼熟,便随口问道:“你们老板可是姓曾?” 伙计殷勤笑道:“贵客认识我们老板?要不要我把老板叫来相见?” “那倒不必了。”月行之已经把整个酒肆看过一遍,现在这里一楼是吃饭喝酒听曲的地方,四周有雅间若干,抬头望去,二楼三楼栏杆里面,一间间香闺灯火绰约,便是客人和姑娘们休息的地方了,而那曾老板正坐在一楼角落柜台里,慢悠悠喝茶呢,七八年没见,那凡人胖老板老了点,但红光满面,气色倒比以前好多了。 财气养人啊,月行之挑挑眉,心说附近发现了不了玉矿,结香城繁荣起来,这些小老板也都跟着鸡犬升天了,他低头随手在菜单上一划,“就这些菜吧,酒要最好的。” 伙计点头应了,忙下去传酒菜,这边姑娘们也活络起来了,温露白身旁那一身水绿衣裙的美人笑盈盈斟了杯茶递给温露白:“仙君看着眼生,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吗?” 结香城本就鱼龙混杂,温露白虽然做了易容,但没有刻意掩盖仙族的身份,月行之索性直接扮成了他的妖奴,一个仙门富贵公子带着妖奴来结香城寻欢作乐,合情合理。 “是,”没想到温露白在这种场合,不见局促,倒很从容,他悠然举杯品茶,说,“来结香城有点生意要做,顺便出来玩玩。” 美人娇笑道:“那仙君可来对地方了,我们如意楼可是结香城最好玩儿的地方……我们这里……” 温露白微笑打断了她得意洋洋的描述,问道:“你们这里可常有仙族来吗?” “最近城里出没的妖族不少,也有来我们这里玩儿的,仙族倒是见得不多。”美人说着,目光大方在温露白的脸上逡巡,即便是易了容,这张脸也是十分出挑的。 温露白没有回避美人直白的目光,美人便更加大胆,纤纤素手自然而然挽上温露白的手臂,头也靠过来贴在了他肩上。 月行之抿了口茶,也望向对面的温露白,他心里滋味有点复杂,但也不得不承认,风月场旖旎的灯火下,师尊清冷的面容别有一番风味,让人忍不住把他和一些香艳的想象连在一起,忍不住想看看他严谨整肃的白衣下到底是什么样子。 “怎么?这就吃醋了?”突然一个娇媚的女声从心底突兀地响起,月行之转头,见他身旁那红衣美人正轻摇团扇,媚眼如丝地望着他。 这是一只狐妖,他的同族,妖族同族之间感应到对方很容易,而且不需要法诀便能传音。 月行之便也传音给她,用的是自嘲的语气:“这可是我的主人,我敢吃醋吗?” 狐妖笑他:“看来这暖床的妖奴也不是好当的。” “比不得你,”月行之道,“扮成凡人做个风尘女子,倒是很符合咱们狐狸的作风……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就觉得我一定是个暖床的妖奴?” 狐妖笑得更大声了:“你看你家主人的眼神都快要能拉出丝来了,我睡过的男人一定比你见过的多,不管什么风月故事,我一眼就看透了。” “……”月行之无语片刻,心想我都想不明白的事,你倒一眼看出来了? “那你也看看他对我,是否有一星半点的真心实意?”月行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好说,”狐妖轻轻靠过来,用下巴轻蹭月行之的肩头,含情脉脉地仰头望他,又用余光去观察温露白的反应,“但你也要帮我个忙,”狐妖继续传音道,“你若真不吃醋的话,不如助我也去与这位仙君春风一度,要是吸了他的精元,我说不定能长二十年修为。” 月行之嗤笑道:“那你怕是没这个福分。” 他也在观察温露白的反应,师尊还在和绿衣美人谈天说地探问消息,只往他们这边瞥了一眼,反正月行之是看不出那眼神有什么内涵。 狐妖仿若无骨的身体还伏在他身上,索性不再传音,而是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看你的主人对你……” “什么?” 狐妖慢悠悠卖关子:“有些……说不得的情意。” 月行之笑了起来,既是说不得,那也无法证真伪了,狐狸果真狡猾。 “你们在笑什么?”那边温露白终于问完了,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没什么,”红衣狐妖从月行之身上起来,“我们在聊如意楼的美酒呢。” 这时桌上酒菜都已备齐,狐妖斟了酒,先端给温露白:“仙君尝尝我们这里的‘云雪露’,这酒是我们老板亲创的,当年如意楼还是个小酒馆,云雪露就已声名远播了。” “我主人不喝酒。”月行之俯身过来,想将那杯酒拿走,他知道温露白不擅饮酒,而且这狐妖居心叵测,经过她手的东西,最好还是不要碰。 但温露白已经举起了酒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月行之:“你以前喝过?” 这句话实在有些语焉不详,月行之见酒是取不回来了,索性坐回来也端起了酒杯:“喝过的。” 他闻了闻杯中酒,还是熟悉的味道,“云雪露”如其名,是款温润甘甜的米酒,醇厚的米白色如云似雪。以前,他在寂无山上难免有孤寂惆怅的时刻,便会下山买醉,只不过因为太穷,平常是喝不起云雪露的,只逢年过节的时候买来尝尝。 “那我也尝尝看。”温露白淡淡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边上两位美娇娘抚掌欢笑,月行之看得目瞪口呆,他搞不懂温露白在想什么,难道是入乡随俗,到了欢场这花酒就非喝不可了? 不过师尊都喝了,他可没有不喝的道理,左右他爱喝酒,在太阴宗可把他憋坏了。 师尊在前,美人在侧,几杯酒下肚,月行之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轻盈了,他望向温露白,对方也正看着他,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师尊苍白疏离的面孔浮起一层薄红,眼中映着细碎的微光,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活气。 或许这是个好时机,月行之忽然想,或许他应该借酒装疯,问问温露白到底对他有没有“说不得的情意”——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巨响炸裂在耳边,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砸在了他们桌旁,鲜血瞬间飞溅到绿衣美人脸上,激起她一声恐惧至极的尖叫“啊……!” 温露白一把扶起吓瘫在他身上的姑娘,目光转瞬变得犀利非常,他低头一看砸在身旁的尸体,沉声道:“是陈望。” 月行之那点微微酒意早已飘散,他一手扶住浮光剑柄,一边抬头望去,见三楼栏杆被撞出一个豁口,还有温热的血从残破的栏杆上往下滴—— 突遭变故,楼内宾客尖叫声四起,不顾一切四散奔逃,甚至楼上的客人听到响动,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狼狈逃窜了,连那只见多识广的狐妖都转瞬跑没影了,月行之逆势而上,一个纵跃,轻松跳上三楼—— “师尊,我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阿月:想不到师尊这花酒喝得如鱼得水。[坏笑] 师尊:彼此彼此。[白眼] 第35章 结香城(二) 结香城外的不了玉矿五年前才被发现, 这如意楼建起来的时间就更短了,一应设施器物都还很新,楼上栏杆也很结实, 月行之仔细看了看断掉的栏杆,并未发现利器划痕, 就是被人硬生生撞开的, 栏杆前有一串凌乱的、新鲜的血脚印,他顺着血脚印追到最近的一间香闺中, 屋中无人,但血腥味更浓, 床上被褥都被血染透了,四周散落着几件男子衣衫, 不远处直通后街的窗敞开着,月行之追过去看, 楼下一切正常, 并无可疑之人。 他并未发现更多线索, 便返回楼下, 温露白已对陈望的尸身做过检查,正脱了外衣打算盖上——陈望的尸体几乎是赤-裸的, 除了一条白色亵裤, 再无其他遮挡。 “他的心脏和金丹都被人挖走了。”温露白盖上那具已经冷透的尸体, 沉声说道。 月行之心中一动, 这死法他熟啊, 多少妖族被剖心而死, 就连他这具狐狸原身也是这样死的,但问题是,妖丹, 魔族能用,仙族能用,甚至妖族也可以自相残杀拿来用,但陈望是仙族,他体内的金丹,魔族用不得,妖族用不得,仙族之间……一来毕竟是仙途正道,不屑于干同族相残这种事,二来,从小入仙门正经修炼的弟子,都会练习护持金丹的心法,即便真被其他仙族掏了去,极大可能也是用不成的。 掏了他的心,挖了他的丹,到底有什么用? 这时,那曾姓胖老板带着两个胆大的伙计就站在旁边,一个个面如死灰,瑟瑟发抖,曾老板壮着胆子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忍住一阵干呕,颤抖着声音问道:“仙君,可看出什么来了?” 温露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对一个凡人,多说无益,他抬起头,直视曾老板的眼睛,问道:“他是你们店里的客人?以前见过吗?” 温露白的眼神并不凶,但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一个凡人绝无可能在他面前撒谎,曾老板惶恐道:“没见过啊,我店里的客人我不敢说都认识,但只要见过都眼熟,对这位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月行之往楼上一指,接着问:“楼上那间房是哪位姑娘的?” 老板哭丧着脸道:“我原是开酒馆的,并不想开妓院做老鸨,我们这里的姑娘,都是不签身契的,来去自由,若是赚了钱,按比例分成,像刚才陪你们的绿绮、红萝都是如此,故而这些房间也没有固定的主人。” 月行之心说,你这生意倒是做得挺灵活,还主打一个两厢情愿,有钱大家一起赚,出了事也不用担责……怪不得这里氛围热烈,姑娘们看着也格外生气勃勃。 那也就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凶手原本也不太可能是这楼里的姑娘,即便是像红萝那样的狐妖,也不可能如此轻松杀掉一个太阴宗的仙师,更何况凡人女子。 “那,那我……报官?”曾老板见这两位大佬都不再发话,喏喏问道。 温露白和月行之同时点头,点完头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想法,他们是乔装到此,现在尸体和现场已经看过,剩下的事情不宜插手过多,免得打草惊蛇。 而且这毕竟是发生在凡人城镇凡人店铺里的案子,凡人官府就算查不出个所以然,也理应来善后。 老板得到了首肯,赶紧抹一把头上冷汗,转头吩咐一个伙计去报官,又对另一个伙计说:“你带人守在大门口,保护现场,这事谁都不许对外乱说。” 伙计们领命,踉踉跄跄地跑了。 老板又转回来对温露白作揖:“实在是抱歉,小店发生了这种事情,让您受惊了,今晚这一顿,算我请客赔罪了……” 温露白淡淡:“无妨。” 老板又道:“还请二位……” 月行之有些不耐烦,心想过了这许多年,曾老板还是一样的小心算计婆婆妈妈,看来有钱并不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他拉着温露白的袖角,往外走去,边走边道:“放心,我们不会乱说。” 但实际上,根本不需要他们乱说,待他们出门一看,外面竟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然而深夜下雨也不能阻挡人们看戏的热情—— 大家虽然跑了,但跑得并不远,离开了危险发生的核心地带,便在街角里屋檐下,三五成群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有的问:“怎么了怎么了?听说出人命了!” 有的答:“是啊!死了个仙族的,从楼上掉下来,心都被掏走了!血流成河!” 有的喊:“最近城里有好多妖啊!好像是寂无山上又要搞祭典了,我看最近少出门吧,外面可不太平……” 有的叫:“听说那人光着身子死的,是情杀?” “对对对,”有人附和,“而且不是一个,死了两个,一男一女呢。” “那一定是如意楼的姑娘和恩客喽。” “不会是正室来捉奸打起来了吧?!” 谣言越传越离谱,待温露白和月行之经过人群的时候,故事的版本已经变成一个魔女与一个妖女争抢一个仙族,最终三人皆尽惨死。 两人对视一眼,月行之无奈道:“看来老板请我们这顿饭,算是白请喽。” …… 夜深了,又下着雨,温露白从乾坤囊中取了一把伞给两人撑着,月行之带着他穿过两条街,去找一家记忆中的客栈。 边走边在心里祈愿——那家客栈可千万不要变成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风月场所。 一把油纸伞下,两个人挨得极近,夏天穿得本来就薄,温露白又脱了最外的一层衣服,再被雨打湿,两个人几乎是肉贴着肉了。 月行之忽然感觉到,温露白在间歇性地发抖。 “师尊?”他不无担心地问,“是冷吗?” “没有。”温露白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发抖了。 月行之便停住了准备脱衣服给温露白的动作,师尊固然身体不好,但也是个要强的人,他大约并不想接受弟子这样的照顾。 温露白比他这个狐狸身体高了一个头,他微微侧脸仰视着师尊,天上无风无月,暗夜细雨之下,温露白表情模糊,但下颌线却显得紧绷,似乎暗示着他并不太好的心情。 也是。月行之想,陈望作为太阴宗的资深教习,想来在山上有些年头了,之前温暖作弊那事,能看出陈望是个严谨认真、颇有些威望的仙师,这样一个人,惨死异乡,还是那般凄惨死状,认识他的人必定难以心安。 “虽说陈望仙师在簪缨会后离奇失踪,颇为可疑,但现在看来,他究竟是不是叛徒,倒不好下定论了,”月行之已经跟温露白说了在三楼房间中看到的一切,这会儿又主动分析起来,“他应当是在房中床上被剖了心,那凶手并未在房中留下痕迹,可能是从后窗进出的,血脚印只有陈望本人的,也许是他在被挖了心之后,凭着最后一点意志和灵力,走出房门,硬生生撞破栏杆,摔在了我们面前……这可能并不是巧合。” 这一切都是月行之的猜测,并无实据,他现在说出来,也是想要宽慰温露白。 温露白显然明白他的用意,静静看了他一眼,随即轻叹一声:“我也希望他不是叛徒,他的尸身被官府收敛之后,我会安排宗内弟子来认尸,之后……送到凌霄宗安宗主那里看看还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毕竟今日我只看了表面,待验尸之后,无论是何结果,我都会让人将他带回太阴宗妥善安葬。” 月行之点了点头,继续道:“无论他是不是主动背叛,魔族入侵太虚幻阵之事都极有可能与他相关,那么,抢夺浮光剑的计划失败,陈望算是办事不利,被他背后主人杀了泄愤,也能讲得通……又或者,他们怕他败露泄密,将他灭口了。……只是杀便杀了,为何要掏他的心呢?仙族的金丹,又无人能用。还有一点,他为何出现在结香城,难道他的背后之人在这里吗?” 温露白将伞往月行之这一侧移了移,思忖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掏心这事,除了要金丹,也还有别的可能,也许是单纯虐杀泄愤,也有可能是为了掩盖别的什么。至于他为何在此,……就目前的线索,确实无从得知。” 月行之又把那伞给温露白推了回去,现在师尊比他脆皮,可千万别淋着冻着,要不——他在心里给自己找借口——回去可如何向袁思齐交代。 两个人挤挤挨挨在空无一人的小巷中走着,雨雾弥漫中视野一片模糊,雨滴落在青石板路上沙沙作响,反而衬的夜更深更静了。 自那日和袁思齐夜谈之后,月行之与温露白独处就有些不自在,再加上他担心温露白雨夜受凉,此刻只想加紧脚步找到客栈,然而温露白不慌不忙,似乎对这潮湿静谧的氛围很是受用,慢悠悠走得一派云淡风轻,月行之急也没用。 时间被无限拉长,月行之终于找到一句合时宜的话打破安静:“……可这陈望仙师一死,咱们追踪到此的线索也就断了,接下来事情不太好办了。” “无妨。”温露白拍了拍他的肩,扭头望着他,“他既然来到此处,必有因由,寂无山大祭将至,我们正好留下来去看看热闹。……你是妖族,你应该对这次的祭典也很感兴趣吧?” 月行之对上温露白的目光,觉得那眼神里有些说不清的玩味之色,他干笑了一声,开玩笑似的说:“怎么?去祭典上看看月行之是不是真的回来了?什么妖魔共主归来,那是谣言,我可不信。” 说话间,终于来到一栋三层小楼前,月行之抬头,见门楣上挂着块旧匾,上书“喜来客栈”,万幸还是他认识的那一家。 “今晚委屈师尊,就住这家小店吧。”月行之带着温露白拾阶而上。 “这里你也住过吗?”温露白问道。 “住……过。” “那很好,”温露白浅浅一笑,“我也住住看。” 门内柜台里店主正昏昏欲睡,听见动静,睁开眼睛,只扫了二人一眼,便干脆利落道:“欢迎二位贵客,天字号上房一间。” 月行之:“……?”怎么这一个两个,就这么认定他和温露白是那种关系吗?很像吗?到底哪里像了? “老板,我们要两间房。”月行之敲了敲柜台台面,郑重其事地说。 中年老板又打量了他们两眼,一脸看破一切的慈祥笑容:“哎呀,不好意思,怪我没问清楚,正好我们还有两间相邻的天字号房,这就给您安排上。楼上有请!” 这家客栈的牌匾没变,老板也没变,月行之品了品老板看着他的那种充满探究而又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心想这么多年过去,这位也还是老样子,又热爱八卦又自以为是。 …… 无论如何,总算是到了房间,这一天折腾下来,月行之也有点累了,简单收拾一下,便躺在床上很快闭上了眼睛,隔壁房间无声无息,想来温露白也早早睡了。 就在半梦半醒之际,忽然一阵似有似无的异香飘到鼻端,月行之一下子清醒了,这香味竟还有点熟悉…… 他忽然想起刚重生时,在小狐狸原身那里继承了乾坤囊,那里面就有狐族的独家春-药,就是这个味道。 月行之霍然起身,飞身冲进隔壁温露白的卧房,就看到黑暗中一抹红影,似是受了惊吓,从温露白榻边慌张起身。 月行之拔剑出鞘,森寒剑锋直指那道红影——正是刚在如意楼陪他们喝酒的狐妖红萝—— 作者有话说:[坏笑] 第36章 结香城(三) “你还真是不死心啊?”月行之以剑锋相逼, 红萝只好抽身退开,两人位置互换。 月行之低头看了温露白一眼,师尊一动不动, 毫无知觉。 “你对他做了什么?”月行之拧眉,厉声问道。 对面红萝很快恢复了冷静, 将手中一个小药瓶拧好盖子收了起来, 这才不慌不忙笑嘻嘻地说:“这么护食吗?你来得也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做呢。” “……”月行之反手摸了下温露白的手腕, 脉搏是平稳的,但皮肤的温度异常得高。 “少废话, ”月行之冷冷逼视红萝,剑芒暴起几乎碰触到对方的咽喉, “你对他用了什么药?快点把解药交出来!” 红萝又被逼退数步,她纵然认不出浮光剑, 但那凛冽剑气也足够让她收起嬉皮笑脸, 转而委屈巴巴、媚声媚气:“我本来是要给他下药的, 但我刚进来, 你就来了,他最多闻到一点药味, 冷水冲个澡再多喝两口水就没事了。” 月行之将信将疑:“可他在发烧。” 小狐妖不知道这是月华仙尊, 才敢来偷袭, 这也说得通, 但温露白就算身体再不好, 也不至于让一个灵力低微的狐狸几乎得逞吧。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红萝两手一摊,更委屈了,“你家主人不该你照顾吗?谁能想到他这么弱不禁风?别是不胜酒力, 喝醉又受凉了吧?” 月行之:“……”他忽然想起来客栈的路上,温露白就在发抖,红萝说的也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 “我就姑且信你,看在同族的份上,你现在快滚,我不追究了,另外我再奉劝你一句,即便为了修炼,也不是随便一个男人都能碰的,小心哪天稀里糊涂把命搭上了。”月行之收剑回鞘,嘲讽道。 “我倒也不是随便一个男人都会碰,”红萝朝他这边抛了个媚眼,“你主人长得好啊,还有你,也很不错,可惜都是狐狸,我对同族,兴趣不大。” 月行之几乎是咬着牙道:“……快点滚。” 反正剑都收起来了,红萝更肆无忌惮,白皙手臂交叉在胸前,幽幽轻叹一声:“你也是狐狸,何苦看不起我,我反倒觉得你更可怜,守着个病秧子,还得陪他逛窑子,哪天他要是玩伤了一下子过去了,你跟他同命连心,也得跟着一块死吧?” 月行之气得想笑,不过他也发现了,这小狐狸看着狡猾,其实没什么脑子,他懒得再多说哪怕一个字,做了个“请”的手势,让红萝走着,赶紧的。 红萝一步三回头往门口挪去,嘴里还在喋喋不休,似是颇为惋惜,替自己,也替月行之:“其实我没睡成你主人倒无所谓,我自由自在,再找别的猎物就是了,但你就不行了,一辈子不得自由,唉,你是什么时候成为妖奴的?可惜尊上不在了,这几年,新的妖奴越来越多了……” 月行之没想到这种情况下自己也能出场,下意识接了一句:“尊上?” “是啊,妖魔共主月行之。”红萝已走到了门口,转过身,看着月行之,眼神的焦点却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幽幽叹道,“说起来,十二年前,我也差点被卖作妖奴,是得尊上相救,才重获自由。” 月行之:“……” “……如今谣言纷纷,说尊上回来了,若是真的就好了。两天后,寂无山大祭,散落各处的妖族都会回来,你来都来了,要不要去?” “我……” “哦,忘了,你是有主的,你主人大概不会允许你去的。”红萝不等他说话,已经自行下了判断,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冲他吐吐舌头,做了个嘲弄而滑稽的鬼脸:“对了,我们姐妹的赏钱,你是不是也得替你主人付了,原本想着睡了他抵账的……” 月行之赶紧掏了块银子扔给她,心说姑奶奶您快走吧。 红萝笑着接过,终于推开门,走了…… 也没完全走,人到了外面,又扔回个东西给月行之:“相识一场,这个留给你吧,哪天色衰爱弛了可以用用。” 月行之接过一看,是那瓶她自称没来得及用的狐族独家秘制春-药。 …… 终于送走了这位让人一言难尽的狐妖姑奶奶,月行之赶紧回到温露白床边,点亮烛火,仔细查看,师尊脸上有种不太正常的红晕,月行之摸了摸他的脑门,发现温度似乎比刚刚还要高了。 难道真让红萝说中,师尊是酒后淋雨受了凉? 当时就应该坚持不让他喝酒的,也应该坚持走快点,怎么还随了他雨中漫步? 月行之一边懊恼,一边从乾坤囊取出袁思齐临别时交给他的常用药品,准备把温露白叫醒,搞点药吃。 他正准备去桌上倒点热水,温露白却突然动了动,随即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月行之吓了一跳,俯身低头看去,温露白眉心紧蹙,用嘶哑的声音低喃:“别走……” “我不走……”月行之知道他意识不清,便轻声安抚,“我就是去拿……” “别再离开我……”岂料温露白根本不听,反而提高了声音,手也用上了劲儿,竟把月行之猛地一拽。 听见那句“别再离开我”,月行之就是一愣,这一下猝不及防,竟被拉倒了,整个人落在温露白身上。 月行之手忙脚乱地撑起身,见温露白正看着他,那样的眼神几乎不会出现在月华仙尊的眼睛里——就像是猛兽看着自己的猎物,专注、纯粹、极亮,带着隐隐的危险和疯狂。 “师尊,你……”月行之震惊之下,一时不知要说什么,而是下意识地想要起身,他用力一挣,这下不但手腕没挣出来,似乎还惹怒了温露白。 “别动。”温露白不容抗拒地说着,直接翻身一压,把月行之严严实实控在了自己身下。 “……”这下月行之反应过来了,小狐妖红萝说的轻巧,什么洗个冷水澡再喝两口水就没事了,那春-药在温露白身上出奇的见效好吗! 也难怪了。温露白平时清心禁欲,身体还不太好,和红萝惯常对付的那些男人能一样吗?! 月行之一边企图挣脱,一边干笑了两声,无可奈何轻声哄道:“师尊,你现在不太清醒,先让我起来好吗?你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听了这话,温露白倒是很乖,他撑起了手臂,给月行之留出空间,但是这样一来,他们腰以下的部分,似乎贴得更紧了。 月行之整个人都不太好了,他像被放在热水里煮一样,暖流就顺着贴着的部分散入四肢百骸,再流向大脑,让他变得昏昏沉沉,好像在做梦。 这梦怎么还有点熟悉,和他死前那个梦…… 然而来不及多想,温露白又动了,这次直接将他两个手腕都扣住,压在了床头,紧接着俯下身,强势地吻了下来,月行之所剩不多的理智让他有种又荒诞又无措的感觉,这不太行吧—— 虽说是他一直借着修炼之名,主动和温露白亲近,现在真睡了他也绝不吃亏,但,但……但他想不清楚的事还有很多,这算什么? 就在温露白湿润微凉的唇刚贴到他唇上时,他硬生生偏开了头,于是,那个吻便落在了他脸颊上。 温露白微微一怔,停止了动作,似乎恢复了一丝清醒。 “师尊,你知道我是谁吗?”月行之趁这个机会,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话音都在颤抖。 温露白居高临下看着他,脸颊和耳朵绯红,眼中风云变幻,时而清澈,时而迷惘,好像脑子里正在进行着什么激烈的斗争。 “我不是你那位……一往情深的故人。”月行之深吸一口气,轻轻叹道。 温露白用力闭了下眼睛,喉结上下一动,紧接着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好像是借由这种激痛让自己恢复清醒,待他再睁开眼睛时,脸上不正常的红潮逐渐褪去,眼神也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淡漠,他起身,放开了月行之。 月行之赶紧爬起来,整了整衣服,冲到桌边去倒那杯等了好久的水,这时他才察觉自己的心跳有多快,手抖的水都倒出来了。 端了水回来,温露白已经端坐在床边,脸色苍白,唇上还带着咬出来的血痕,显得有几分憔悴和狼狈。 月行之想着他该如何解释目前这种局面,他要是说了红萝来过,那温露白一定很没面子吧? 光风霁月如温露白,高山仰止的仙道宗师,差点被狐妖算计,又差点失控……睡了自己弟子? 好在温露白很快开口,免去了他的麻烦—— “我没事了,你去睡吧。” 冷冷淡淡一句话,倒把月行之弄得无所适从了。 他默默递了水和药过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对刚才的一切浑不在意:“师尊你还在发烧啊,吃点药吧。” 温露白接过来,吃了,然后便目视前方,不说话了。 月行之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温露白,跃动的烛光映在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带着暖意的白,更在他眼中强行揉进了一些细碎的光芒,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墨黑的夜空铺满了星星。 这个人近在咫尺,却又远的像在星星的另一头。 “怎么?”沉默的时间终于是太长,温露白转头看着他,“我好像没让你在这里罚站。” 月行之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一滚,破釜沉舟似的说:“我一直想问师尊,您堂堂一个仙门领袖,灵力高强的宗师,怎么身体差成这样?” ——这只是第一个问题,最好问的那一个。 温露白并不觉得受到冒犯,也没有避而不答,只是淡淡说:“七年前我受过重伤,后来还受了雷刑。” “七年前……受伤?”月行之追问道,“和您那位‘故人’有关吗?” 温露白没回答,月行之当他是默认了。 “那人究竟是谁?”月行之紧接着问道,他怕自己没了这个机会就再也问不出口了,“温暖的娘亲到底是谁?” 温露白沉默地看着他,眼底的星光一点接一点的不见了,最终他垂下眼眸,用极轻的声音说:“自然是我此生挚爱。” 月行之简直就要气馁了,温露白是块坚冰,是块石头,他融不化,撬不开的。 这时窗外的雨忽然大了,一阵风猛地将窗户吹开,凄风冷雨一下子灌了进来,室内那点若有若无的异香,还有刚刚两个人床榻纠缠、言语交锋所产生的温度顿时荡然无存,月行之一个激灵,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 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和温露白之间的关系有问题,不管是谁在暧昧拉扯,是有意为之也好,是情不自禁也好,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袁思齐说得对,纠缠不清,最后只会伤人伤己。 他飞了个法咒把窗关好,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他举起自己的左手,那只刻着“温”字的金玉镯子还在手腕上闪着微光。 “你到底为何把我留在身边?”月行之索性一股脑问个痛快,“你为何执意收我为徒?” 温露白只是看着他,依然不回答,月行之苦笑摇头,只好把心底那些隐约的猜测摊开来: “……难道是看上了我这副狐妖的皮相,放在眼前赏心悦目?” “不是。”温露白终于开口了,声音因为压抑着某种情绪而显得沙哑。 “……那难道是……我和那位‘故人’有相似之处?你爱屋及乌?” 温露白涩然一笑:“没有。” “那究竟是为什么?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你如果一定要一个答案的话,”温露白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伸手扶住了额角,似乎月行之这个问题让他头疼不已,“因为……因为阿暖喜欢你。” 月行之怔愣一下,紧接着就很想笑,他也确实笑了,笑得眼泪流出来:“哦,哈哈,原来是这样啊。” 温露白对他的一切优待、成全、纵容,都并非出于对他的喜欢——哪怕是作为一个花瓶的喜欢,哪怕是作为一个替身的喜欢—— 而仅仅是因为他最爱的妻子生的儿子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师尊:……我装的。 第37章 结香城(四) “若有一天我死了, ”温露白没抬头,对他不正常的笑声充耳不闻,自顾自说道, “你能回小花筑帮我照顾阿暖吗?……你是我的关门弟子,小花筑和里面的所有财物, 都算是我的私产, 你去继承也是理所应当的。书房里我早就留了遗书,这些在上面都有写明。等阿暖长大成人, 你们再自行协商安排……” “你在说什么?”月行之只觉得不可思议,他还远未从温露白那句“因为阿暖喜欢你”里缓过劲来, 怎么温露白又开始给他留遗言了?还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房子、钱、孩子都给他准备好了?!他这不是在做梦吧?! 他怒不可遏地说:“你带我回山, 收我做弟子,让我和温暖相处, 还教我照顾孩子,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温露白静了片刻, 终于抬起头直视他, 眼神和语气都恢复了冷静:“就算是一个交易吧,做我的弟子, 总比你一个妖族, 流落在外, 朝不保夕要好吧。” “不必了。”月行之展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假笑, “什么死啊活的, 您的宝贝儿子还是您自己照顾吧。” “也是……”温露白苦笑了一声, 似乎对月行之的反应并不意外,“你们狐族生性自由,你若不愿意, 那就罢了……” 月行之胸口气血翻腾,温露白这句话他甚至都没有听清楚,他也不想再和温露白多说一个字了,他大步朝外走去,猛地推开门,任由风雨如同洪流般倾泻进来,转瞬熄灭了屋中飘摇的烛火。 他身后的黑暗中,温露白紧紧攥住了自己胸口,冷汗顺着颊边滴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 月行之回到自己房中,也没点灯,只坐在床边发呆,他越想越气,他生温露白的气,但更生他自己的气,气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命运兜兜转转不是他能决定的,和温露白重逢也就罢了,温露白利用他哄哄孩子,他利用温露白在太阴山韬光养晦,尽快增进修为,这样算来,其实谁也不欠谁的,一开始他也是这么想的,怎么到后来就非得问出个所以然,知道了真相之后,心里又难受得好像吞了毒药似的。 他在乎什么啊?上辈子温露白是他的师尊,这辈子是别人的爱人、父亲,正如袁思齐所说,他本来就不应该对温露白有一星半点的非分之想。 不能再生气了,再气只能说明自己真有那个念想。 月行之自认还是豁达的,虽然他活得不算久,但他经历丰富啊,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大不了此行事毕,他就趁早开溜,这一世再不相见。 月行之一歪头,躺床上把自己摊平,反正明天睁眼又是新的一天。 但他刚说服自己闭上眼睛,门就发出了一声“吱呀”轻响,月行之心头一跳,身体比脑子快,立刻望向门口—— 并不是温露白,而是玄狸。 玄狸要跟着月行之下山,温露白是默许了的,但鉴于温露白对玄狸莫名而明显的敌意,月行之没让玄狸跟他们一起走,免得去触这个霉头。 所以玄狸自己翻山越岭,连飞带爬,终于在慢了将近一天一夜之后,赶到了结香城。 大黑猫见到月行之就激动地一蹦老高,三两下甩掉浑身的水珠,便直接蹿上床,半个身子扑在了月行之胸口上:“尊上,我来了!” 月行之没心情逗猫,丢了个法诀将他带着一身水气的毛烘干,疲惫地说:“你也累了吧,先歇着吧。” 玄狸不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但他也能感觉到月行之身上的气场不对:“尊上,你怎么了?陈望没找到吗?” “找到了,死了。”月行之用最简短的话跟他说了下陈望之死,便转过身去,一个字不想再说。 可玄狸没打算就此打住,他左看看右看看,惊奇地问道:“尊上,难得和月华仙尊独处,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独守空房?” 月行之:“……” 玄狸一双猫眼滴溜溜乱转,自以为是道:“在太阴宗不方便,现在出来了,还不趁机把他睡了?早日恢复修为,我们也好早日回寂无山呀。” 月行之望着床顶,一手扶额:“闭嘴吧。” 玄狸以为他是在实际操作中遇到困难,热心支招:“你不会是害羞了吧?要不……下点药?你那乾坤囊里不是有狐族秘药吗?” 月行之忍不了了,伸出手一把将玄狸掀翻下地:“别再跟我提温露白!” 不愧是猫,玄狸翻了个跟头,稳稳落地,终于意识到尊上在生气,且与温露白有关,他在床下犹犹豫豫转了两圈,终于说:“那……我,我还有个事要跟你说,我过来的时候路过一个偏僻的院子,里面分明有很重的妖气,可我爬房顶上去看,却一个妖的影子也没看见,只有些鬼鬼祟祟的凡人,我感觉很可疑,但还要抓紧赶路,我就留了记号走了。” 寂无山大祭在即,结香城到处都有妖,有妖气并不稀奇,但这“看不见”的妖和可疑的凡人混在一起,就不寻常了。 “走,带我去看。” 月行之立刻翻身而起,今夜估计睡也睡不好的,不如去搞点事情做。 干这种深夜潜行、偷鸡摸狗的事情,还是化成狐形比较方便,出了门,月行之便以狐形跟着玄狸,一猫一狐,在屋脊房檐上三翻两跃,很快便到了玄狸说的那个院子。 风雨已经停了,但天空阴沉,无星无月,天地间一片清冷寂寥。 这一片多是结香城的老旧民房,城中居民富裕之后多数都迁出了,留下些破败的空院空房,深更半夜灯火寥寥,雨后水雾弥漫在凄清的街巷中,湿漉漉的大街上连条狗都看不见。 唯有玄狸留了记号的这处院落,走近些便听到了人声,再攀上院墙制高点一看,院内灯火通明。 “哎,”玄狸睁大眼睛道,“刚才我屋里屋外看遍也没发现一只妖,现在倒看见了。” 月行之低头一看,一爪子拍在玄狸脑袋上:“这是重点吗?啊?!” 他们倒是看见妖了,而且不只一只,问题这些妖没有一个正常的,全都软绵绵毫无知觉,四肢被绑,嘴巴堵住,正被几个凡人大汉像抬猪仔一样从一个暗门中抬出,穿过院子,塞进停在后门处的一个巨大囚车里。 “一只,两只,三只……”玄狸一边数囚车里的妖,一边气愤地说,“这是妖贩子啊!我听说过这两年凡人里面也有人猎妖贩妖,但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月行之蹙起眉头,心说呵呵,我也是第一次见。 猎妖贩妖的事一直都是存在的,只不多做这腌臜生意的都是魔族、仙族败类或者妖族内鬼,后来他统御妖魔两族时,妖族不用担心被魔族掏心挖丹,也不用再给仙族老爷们做妖奴,总算过了几天舒心日子,现在可倒好了,他死了不过七年,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连凡人都能在妖族头上踩一脚。 “他们必定是有什么邪门歪道,”玄狸气哼哼道,“妖族再弱,也不至于连凡人都打不过。” 月行之认同他的说法:“不急,看看。” 院子里,一个身高体壮、满脸黝黑的大汉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面前抬妖的小弟们,催促道:“动作都快点,趁着天黑,雨也停了,正好赶路,赶紧把这一批运走,明天晚上还能再干一票。” 一个精瘦男子一边忙着手上的活儿,一边笑嘻嘻看着他:“老大,咱们这回趁着妖族齐聚,大干几票赚足了钱,下半年什么都不用干,直接躺家里歇着了,真好啊,真好!” 其他人连声附和: “咱们这些天一共抓了十几只了吧!赶在寂无山大祭前,我看还能再搞到几只吧,运到摩罗谷黑市卖掉,数钱数到手软啊!” “还是老大厉害,咱们这回多亏了老大弄回来的新武器‘降妖杵’,才能这么顺利,跟着老大混,吃香喝辣要啥有啥!” “老大威武!老大威武!”…… 那位黑脸老大被这些小弟一顿吹捧,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更加趾高气扬:“兄弟们加油干!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话音刚落,只觉得肩膀上猛地一沉,紧接着,一道利爪,划破空气,结结实实在他侧脸上撕开了几道血口子—— “啊——!”黑脸大汉直骇得整个人都跳起来了,一手捂住汩汩流血的抓痕,一手胡乱往肩膀上大力拍扫,“哪儿来的野猫?!” 玄狸一击得手,灵巧地躲过大汉的反击,一跃向后,扑向月行之。 月行之从院墙上一跃而下,半空中,身姿曼妙舒展,由一只华丽红狐变成了一身红衣、姿态翩然、美貌无双的少年,他足尖轻点,飘然落地,从容迎向扑过来的黑猫,稳稳将他接住,又反手放在肩头。 “诸位好汉,”月行之懒洋洋地讥讽道,“你们的好日子这不就来了嘛。”——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每天在评论区看见熟悉的ID都很开心。[亲亲] 第38章 结香城(五) 惊骇之中, 所有人都忘了出声,只有眼神不由自主落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 灯火阑珊,水汽氤氲中, 那红衣身影婉约朦胧,仿佛梦中走出的仙子, 让这些凡人如临幻境, 连呼吸都忘了。 “……你,你是什么东西?”还是那位老大最先从梦中惊醒, 抖着手指指向月行之,强自镇定道, “……是人是妖?” 月行之环抱双臂,嗤笑出声:“诸位猎妖大师, 竟分辨不出我是妖是人?” 月行之并未隐藏妖气,这些凡人其实不是分辨不出, 而是不敢承认, 毕竟他们猎妖多时, 却从未见过也难以想象一只妖能有这般风华气度, 怕是来个顶尖仙族都要自愧不如。 “你果然是妖!”黑脸大汉低喝一声,事到临头, 决定放手一搏, “兄弟们, 这有个极品大货自己撞上来了!” “嘿!哈!好嘞!……”兄弟们吼的吼叫的叫, 声势很足, 行动也挺利索, 瞬息之间,就有三个男人围住月行之,抽出腰间短棍指向他, 另几人也包抄过来,正好站在前面三人的缝隙中。 月行之扫了一眼他们拿的“短棍”,这东西并不是普通的冷兵器,而是一种法器。 这也不奇怪,神州之上,仙凡妖魔共居苍穹之下,凡人也要跟其他各族来往通商,有一些法器自保实属正常,有各种各样的法器就是专门制造给凡人用的,只要有钱,都能买到。 但这些人所配的这种法器,月行之没有见过,应该是他死后这几年出来的新款式,可能就是他们刚才说的“降妖杵”吧。 这东西是一截小臂般长的短棍,但一头略粗,一头略窄,像根超大号筷子,也不知什么材质做的,表面上似乎有一层淡淡光晕在流动,细看之下,就会发现,那是浮动的色彩,竟能随着周围的环境不断变幻。 此时此刻,三根这样的“变色龙降妖杵”对着月行之,而且其中两根是粗的那一头向外,另外一根是细头向外。内外两圈“猎妖人”神情各异,有的狰狞,有的冷酷,有的目光中带着恶意的觊觎,但没有不当一回事的,个个如临大敌。 月行之觉得有点好笑,毕竟他很少和凡人打架。 他随便动一动就能把这些人制伏,但又想看看他们究竟有什么新鲜招数,便装模作样地捂了下心口,蹙眉轻笑道:“好可怕啊。” 那语气中所带的轻蔑似乎激怒了这些猎妖人,那两个降妖杵的粗头对着他喷出两股青烟,那烟颜色很淡,不细看甚至分辨不出,而且并不随风飘散,而是如同有生命一般,飞快朝着他口鼻缠绕而来。 与此同时,另外一根降妖杵的细头又飞出一根“缚妖索”,蛇一样迅速而灵巧地向他缠过来。 看来这降妖杵是一头喷药,一头放绳,要是再搭配一个合适的时机,趁人不备,那确实是捕猎弱小妖族的大杀器。 看这些人配合默契,动作利落,应该是实践过许多次了。 “小心!”玄狸应该是意识到了这群猎妖人并不好对付,低喝道,“尊上,这迷药很厉害!” 月行之虽然看着轻松,但他并不轻敌,谁知道他死了这些年,世面上出了什么神秘莫测的新玩意儿,当即屏住呼吸,就要拉个结界护身,但他手腕上的金玉镯子先他一步,白光一闪,身周空气一阵微颤,一道百毒不侵的结界已经将他和玄狸包裹其中。 月行之随即一伸手抓住那根已到近前的缚妖索,抖了两下,抡了一圈,它就背叛了初心,飞快调转方向将内外两圈数个小弟串成一串捆了起来,太快了,以至于缚妖索只剩长长的虚影,猎妖人们还来不及发出惊呼,就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 “哎?!怎么回事?” “我怎么动不了了!” “有鬼吗?!” 被挤挤挨挨串了一串的小弟们后知后觉地惊声尖叫,站在外围紧张观战的黑脸大哥见此情形,转身要跑,也被暴涨数倍的缚妖索绊倒在地,硬拖了回来,再捆成个粽子。 月行之随手一指,缚妖索飞速收紧,将七八个猎妖人团成乱七八糟的一团,个个被勒得龇牙咧嘴。 见识了他的厉害,这些猎妖人嚣张不起来了,黑脸大哥被迫收拾起满腔怒火,颇为委屈又颇为疑惑:“这位妖兄,你为何星夜前来专门同我们过不去?难不成我们不小心绑了你的亲戚朋友?” 月行之没理他,而是捡起一根他们掉在地上的降妖杵,拿在手中把玩片刻,问道:“这玩意儿哪里来的?这粗的一头喷出来的是迷药吗?” 大哥迟疑片刻,但被月行之一个眼刀吓得不敢怠慢,哭丧着脸答道:“这降妖杵是摩罗谷收来的,里面的迷药是‘御魂散’,专门针对妖族炼制的,再厉害的妖也会中招。” 月行之的脸色冷了下来,抱臂站在黑脸大汉面前,顺便踹了他一脚,继续问:“你们捉了这些妖族,是要贩运到摩罗谷?卖给魔族,好让他们吃最新鲜的妖丹吗?” 对于摩罗谷,月行之可不陌生,那里历史上曾是魔族最大部落的居住地,诞生了魔族最大的集市,但魔族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久居住,魔族部落迁走之后,那集市却保留了下来,成为人界最大的黑市,里面各种歪魔邪道自不必说,贩妖也是一桩大买卖,月行之一统妖魔之后,将妖族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这个黑市自然也被彻底铲除。 只可惜他死了这许多年,不仅摩罗黑市和贩妖生意死灰复燃,甚至连凡人也能插进来倒腾一手。 “可不敢这么说,”黑脸大汉瞪大了眼睛,“魔族妖族的事情我们怎么知道,我们只管把妖运到那边,卖给收妖的换点钱罢了,至于他们用这些妖干什么,不知道,没问过,不感兴趣。” 月行之冷笑了一声。 被绑在黑脸大汉身旁的精瘦男子忍不住给大哥帮腔:“这些妖最后会卖给谁,我们真不知道,但来往那摩罗谷的,可不只魔族和我们,仙族现在明面上不让豢养妖奴,但私底下,去摩罗谷看货的,可也不在少数,所以捉妖要捉活的,才更好卖……” 他不说月行之也能想到这些,遂踹了他一脚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厉声道:“是谁在收你们手里的妖?摩罗谷做贩妖生意的,是一家还是几家?” 黑脸大汉一脸为难:“……应该不止一家吧。” 话到此处,他似乎是有顾忌,不敢再说,周围小弟们更是个个噤若寒蝉。 月行之眯起了眼睛,看来这背后的大东家有些来头,而且贩妖这桩买卖到底是阴私勾当,这些小喽啰不敢说实属正常。 但月行之并不想跟他们废话,他今晚在温露白那边吃了瘪,本来就一肚子火气,这会儿更没耐心,直接随手挑了个小弟,将手覆在那倒霉蛋头顶,冷道:“快说,否则我这就把他脑袋拧下来了。” 黑脸大汉脸更黑了,可还是支支吾吾的:“这……这位大侠快饶了小的们吧,我们是真不知道啊……” 月行之手下一用力,那倒霉小弟登时呼吸困难,眼球暴起,脖颈处传来“咔咔”异响,这已经不是威胁,而是月行之嫌麻烦,想直接弄死完事,反正还有这么多小弟,一个个杀,总能问出来的。 就在生死一瞬间,这倒霉蛋旁边另一位更胆小的小弟呜呜哭了起来,估计已经吓得神志不清,语无伦次喃喃道:“求求了,大罗金仙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啊……哪来个……神仙救救我们,呜呜,妖杀……杀人了啊……那些……捉妖的除魔的仙门弟子快来啊!” 月行之忽然想起来,他现在好像就是仙门弟子,仙门弟子,好像不能杀凡人的哦。 他脑子里忽然闪过温露白那张冷冷清清的面孔,居高临下看着他,让他背小花筑的规矩,他手下不由得一顿。 倒霉蛋小弟得了喘息之机,疯狂呛咳几声,随后便是恐惧之极的尖叫:“啊啊啊——” 这一闹腾,鸡还没死,猴倒先怕了,刚才那精瘦小弟抢答道:“我说我说!我们把妖运到摩罗谷,是要卖进摘星堂的!” “摘星堂?东家是谁?” “只听说这位老板人称夔先生,是个凡人大富商,真名确实不知。” “哪个字?”月行之不耐烦地朝着小弟脑袋又是一巴掌,“啪”的一声很是响亮。 “哎呦——”小弟痛呼道,“别打了!‘夔’!夔龙,听说是个什么上古凶兽,只有一只脚,传说那摘星堂的东家是个瘸子,所以有这个外号……” “啪”一声响,月行之又给了小弟一巴掌,嘲讽道:“你倒是知道得挺多。” 小弟欲哭无泪。 月行之以征询的目光望向玄狸,玄狸道:“近几年好像是听说过凡人中有个□□巨富外号‘夔先生’,神神秘秘的,具体的就不太清楚了。” 月行之又顺着这条线索问了几个问题,不过都没有太大收获,这一伙凡人确实只是贩妖生意链的底层,榨不出更多信息了。 “您该问的也都问了,要不就把我们放了吧?”精瘦小弟眼巴巴地哭求道,“我们也不过就是讨口饭吃,我们也没伤害这些妖啊!” 黑脸大汉也跟着说:“您到底想要什么?咱们打个商量,这次的妖我们都不要了,这两趟赚的钱也都孝敬您,您看行吗?放了我们吧!” 其他小弟已经被缚妖索勒得七荤八素,有两个已经快要断气了,这会儿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齐齐哀求,爷爷爸爸的乱叫一气。 “放了你们?”月行之直听得心烦,没好气地道,“我这折腾半夜就为了逗你们玩儿吗?不杀你们就是我最后的仁慈了,一人给我留下一样东西再走。” “什么东西?”众人齐齐问道。 月行之笑了,在朦胧的灯火里,那笑容显得华丽而诡异,他懒懒抬手,一个个指过去:“你,左手。你,右手。你,左腿。你,右腿。你,眼睛。你,舌头……”说着,他不紧不慢地祭出浮光剑,剑光森白,映出面前一一张张毛骨悚然的脸。 “不是吧?!”“不要啊!”“救命啊!”……恐惧尖叫声和哭喊求饶声响成一片。 “就从大哥你开始吧。”月行之说着,剑光一闪,一条血淋淋的手臂应声而断,滚落在地,血红的手指头还在蠕动。 “啊啊啊——”一长串惨叫划破夜空。 伴随着这凄厉惨叫,一道白影从天而降,飘然落在月行之和这伙猎妖人之间,来人低头看了一眼潮湿的地面上那条还冒着热气的胳膊,随后抬头望向月行之,眼神变幻莫测。 看到温露白的一瞬间,月行之不由自主一阵心慌,仿佛梦回他虐杀烈鳌之后被带回小花筑的那个夜晚,紧接着就觉得手心一阵幻痛。 他听见自己下意识地吐出一句:“只是给他们一个教训。我没想杀他们。” 话出口,月行之就后悔了,他为什么要跟温露白解释? 虽然挺无语的,但不得不承认,温露白作为师尊,留在他心里的印记如此深刻,他但凡有点暴虐的想法,做点“坏事”,还是会担心温露白知道了作何反应。 但这次温露白没有斥责他,只是淡淡地说:“我会通传仙盟,让他们来处理这些猎妖人的,你就不必私刑处置了。” 凡人猎妖,灰色地带,仙盟可管可不管,不过既然是温露白知会的,想必仙盟会认真对待。 温露白身后那伙猎妖人,虽然不认得这又是哪里来的大神,但也能分辨出眼下这情况,自己算是暂时得救了,一个个呼天抢地感恩戴德。 温露白没理他们,而是指了指院外,对月行之道:“去看看那些妖。” 后院门外还停着那辆运送妖族的巨大囚车,这些妖族都中了迷药,安安静静晕着,所以月行之也没急着管他们,这会儿才跟着温露白,走到了囚车前。 囚车里横七竖八,挤挤挨挨塞满了妖族,而且打眼看过去,不是老幼病残,就是柔弱女妖,这些凡人看着咋咋呼呼,也就能挑一些落单的弱小妖族欺负。 温露白手一挥,柔和光晕笼罩囚车,里面的妖族懵懵懂懂苏醒过来,身上的缚妖索和囚车的大锁都随之解开。 片刻静默之后。 众妖从晕眩之中缓过劲来,看出眼前是一仙一妖,这仙,很仙,这妖,也很妖,“妖”到很容易让人想歪,于是众妖默默判断了这俩人的关系,都冲着温露白拜了下去:“多谢仙君救命之恩。” 温露白摆了下手,指向身后半步的月行之:“你们不用谢我,是他救了你们。” 众妖愣了愣神,又向着月行之拜了下去:“多谢这位狐族兄弟救命之恩。” 月行之不以为然,随口问道:“你们都是哪里的?是从山上下来的?还是外面回来参加大祭的?” 众妖七嘴八舌回话,果然大多都是从外面赶回来要去寂无山大祭的。 其中一个老头儿絮絮地说:“自从尊上死后,我再也没回过寂无山了……” 又一个小男孩儿脆声道:“我还从来没有上过寂无山呢,听说那最最厉害的妖魔共主回来了,要是真的就好了!” 又一个大些的少女叹息道:“是啊,要是尊上回来了,我们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哪里像现在,连凡人都能欺侮我们。” 月行之默然不语,温露白看了他一眼,转向那些还蹲在囚车里的妖族:“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固然省事,但大多事与愿违,不如自己勤加修炼,多些自保之力。你们自行散了吧,以后多加小心。” 众妖又是一阵感恩道谢,这才一个接一个从囚车下来,准备离去。 月行之忽然开口道:“你们去院子里看看,捡些银钱、武器,还有那什么‘降妖杵’,拿走留着防身吧。” …… 安排了这些妖族,温露白让玄狸留下来守着,等仙盟的人来把猎妖团伙带走,随后便面向月行之,说了一句:“回去吧。” 月行之看着他,白衣无暇,发丝齐整,又是那位清贵出尘的月华仙尊了,仿佛半夜里那些失控的、暧昧的的瞬间都不存在,他们之间那番令人寒心的对话也没发生过一样。 月行之没动,冷淡开口道:“你大半夜来找我干什么?”至于是如何找到的,那不必问,他手腕上戴的镯子毕竟姓“温”。 没料到温露白拿出一份信递给了他:“温暖飞书过来,点名叫你看的。” “大半夜的赶来就为让我看信?”月行之一边拆信一边说。 “你不也没睡吗?”温露白大言不惭。 温姓父子之间有点对点的飞信通道,传书瞬息即至,也就是说这封信大概率是温暖这小孩儿大半夜不睡刚刚写的,月行之瞟一眼温露白,心说该不会是你临时把小孩儿薅起来写的这封信吧? 温露白在他探究的目光下偏开了头,望天去了。 月行之复又低下头,展信一看,纸上字迹歪歪扭扭,字大行稀,除了温暖,没人能写出来。 虽然字丑了点,但满篇真诚热烈,而且直白通俗,基本就说了一件事——这孩子是如何在月行之离开太阴山的漫长一天当中,对他进行无以复加的思念的。 光是“想你”这个字眼,一张纸上少说出现了七八遍吧。 思念之情,真如同江海洪流,冲得月行之脑子都一片混沌了。 从来没被人这么惦记过,月行之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信上说什么了?” 月行之觉得温露白是明知故问,他干巴巴回答:“说想我。” “哦。”温露白不动声色道,“你会给他回信的吧?” “那是自然。”月行之说着,心想孩子又没做错什么,他即便跟温露白生出不快,也没道理迁怒到温暖身上。 温暖还是很可爱的,而且……似乎真的喜欢……甚至是爱他?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院门口的阴影中,沉默了好一会儿,中间有两个妖族捡了武器满意离开,都没有发现他们。 “你若不想继续做我的弟子,不想留在小花筑……”忽然温露白开口了,话音中似有些不易察觉的黯然,“那也是你的自由,我无话可说。” 月行之:“……” “但你是行过拜师礼正式入门的,若要离开,也要等此次回山,敬告天地宗门,正式除名。”温露白停顿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而且我希望,你能跟阿暖当面道别。” 月行之原本是想好了要走的,但现在温露白替他说出来了,他心里倒空了一块似的,觉得很不踏实。 “可以吗?”温露白声音不大,但是很沉。 “嗯。”月行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木木地点了点头。 “那先走吧。”温露白率先朝前走去,月行之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上去了—— 作者有话说:belike: 爹妈吵架,妈离家出走,爹让娃过来,说快给你妈打个电话,说你想她了。[坏笑] 第39章 寂无山(一) 折腾了一夜, 回客栈之后,月行之飞快给温暖回了一封信,草草表达了一下思念之情和殷殷嘱托, 就爬上床睡了,第二天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玄狸卧在他脚边, 呼噜呼噜地睡得还香着呢。 “起床了,”月行之用脚尖勾勾他, “你这懒猫。” 玄狸幽幽醒来,展腰翘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委屈道:“冤枉啊!我哪里懒了?昨夜你睡了之后,我左思右想睡不着, 回了一趟寂无山。” “好吧……”算起来,玄狸为了给月行之招魂下山到后来被温露白击杀, 又在寄魂瓶中一躺四十九天, 离开寂无山少说也有两三个月了, 山上右护法青鸾还有祭司白练婆婆, 找不到他必然心急如焚,他回不了家肯定也是十分挂念的。 本来月行之也有意让他在大祭之前回山探查一番, 他自己忍不住倒先去了。 “辛苦你了。家里怎么样?”月行之坐起身, 摸了摸那颗早已探到他身前跃跃欲试的猫头。 “大祭在即, 山上自然繁忙。我到时天刚亮, 白练婆婆已经带着族人在排练祭典上的舞蹈了。” “青鸾呢?” “他倒还在房中睡着, 大概是连日来筹备祭典, 太累了吧。” 月行之微微蹙眉,青鸾和玄狸同为他的左膀右臂,但两个人性格差异巨大, 玄狸粗枝大叶、散漫莽撞,而青鸾细腻谨慎,沉稳勤勉,以往像筹备祭典此类大事,他都是日夜操劳、事必躬亲的…… 或许他死后这些年,青鸾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寂无山,渐渐心力交瘁,精力不能跟以前相比了吧。 “我各处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我也没敢现身,毕竟我现在这样子……”玄狸看了看自己圆滚滚的身体,无奈道,“很难解释清楚。” 月行之表示认同。 但玄狸又不死心地说:“但尊上回来就不一样了,真的不趁着这次机会,回山中表明身份,带领我们,重振妖族吗?” 月行之心中一阵烦躁,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断然道:“时机未到。” 玄狸便也不敢再问,呆呆蹲了好一会儿,月行之才又用手推了推他:“你去隔壁,看看温露白在干什么,但别让他发现了。” 玄狸挠了挠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和月华仙尊到底怎么了?昨晚就感觉你们不太对劲。” “没什么,”月行之懒懒抬手指了一下隔壁,没好气地说,“你去看看吧,我怕他死了。” “……”玄狸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听命,悄无声息去偷窥了。 不过片刻功夫,玄狸就回来了,嘴里还叼着什么,月行之坐起身,一手撑在床沿,一手揪出他嘴里的东西。 玄狸忙不迭开口:“尊上,月华仙尊没死,在房中打坐调息呢。但他发现我了,还给了我这个……” 那是温露白的钱袋,上面还系了张字条,月行之展开来看,见上面写着—— 我在客栈订了饭,你去吃过便自去玩吧。明日上山,你在明,我在暗,随机应变,权宜行事。 玩归玩闹归闹,这饭确实还是要吃的,温露白可以不吃饭,他不行,肚子已经扁了。 月行之捏了个诀把纸条烧了,拿着满满的钱袋子跳下床,拍了下玄狸的脑袋:“走,吃饭去。” 下楼时路过温露白的房间,他本来打定主意不去看的,但最后还是没忍住偷瞄了一眼,只看到半个温露白端坐在榻上的影子。 他没事了吧?月行之想,昨晚能出去找他,今天还能写字条,应当是恢复了。 吃了客栈备好的午饭,月行之便带着玄狸出门逛街去了,故地重游,能逛的地方很多,没有温露白一起,心境又不一样,不用考虑这地方配不配得上月华仙尊,更随意自在了。 还能顺便打探打探消息。 旁敲侧击地问了问猎妖贩妖的生意,还有那位号称‘夔先生’的神秘人物,不过这毕竟是不能见光的生意,街市上能打听到的消息不多,这也在意料之中。最后贩妖的事没多少收获,别的闲言碎语倒是听了不少。 那位“夔先生”不为人知,但大家顺着这话题聊起了另一位富商,原来今非昔比的结香城中,至少有一半产业背后都有一位唐姓富商的身影,此人名叫“唐思望”,结香城的生意人私下叫他“唐半城”。 就是这个唐思望五年前发现了“不了玉矿”,但因为凡人无力开采炼化不了玉,他便买下那块地皮,赠与了浮梅岛莫家。 莫家开始采矿炼玉,唐家便开始在结香城大肆置业营商,赚得盆满钵满。 月行之对这“唐半城”的生意经不太感兴趣,甚至有些微微的嫉妒,毕竟发现不了玉矿的不是他,赚钱的也不是他。 正听得意兴阑珊之际,茶馆角落里另一桌客人的说话声隐隐约约飘到了他耳朵里,似乎有什么“尊上”、“寂无山”、“青鸾”之类的,月行之扭头望去,一眼看穿那是几个遮掩了气息的妖族,他便凝神细听他们的窃窃私语—— “这次来参加大祭的人,应该比上一次多多了!” “那是,不都在传尊上回来了吗,说不定这次寂无山大祭,就能见到尊上!我可太希望他回来了,回来带着我们把魔族都杀光!” “你们也太天真了,尊上是怎么死的谁不知道?那噬魂楔原本是仙盟为了杀大魔头沉渊造的,沉渊被关在伏魔狱三百年,怎么都杀不死,仙盟这才集天下至宝锻造了噬魂楔,结果没用到沉渊身上,却用到了妖魔共主身上,他身魂俱灭,又被丢进恶灵谷让恶灵撕碎成了渣渣,这还怎么复活?” “可是那传言有鼻子有眼的,不是说左护法玄狸一直在想办法复活尊上吗?说不定就成了呢!” “你们不知道吗?我可听说,玄狸下山去迎接尊上,可就再也没回去呢!” “我听过我听过!我还听说,其实自打尊上死后,青鸾与玄狸就一直内斗,说不定这玄狸失踪,就是被青鸾给害的,现在又搞这么大阵仗的祭典,说不定就是青鸾想要一统妖族,让我们都上山,他好重新立规矩呢!” “啊哈哈哈,照你这么说,那月行之之死,也是青鸾搞的呗,他就是内鬼,串通仙盟把尊上搞死了,他好继位……” “那不能吧,青鸾要想搞事早就搞了,为什么要等七年?还弄出个尊上复活的传说,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无论如何,尊上都死了这么多年,我看回来也未必是好事吧,山上青鸾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山下那各路诸侯,各自有自己的小九九,有几个真心想让他回来的?”…… 听了这些话,月行之倒没怎么,但他脚边的玄狸坐不住了,气得张开了爪子,把月行之的脚趾抓得生疼,恶狠狠道:“都是些多嘴多舌的烂人!看我过去抓烂他们的脸!” 月行之拍了玄狸一下,把自己的脚趾从他的魔爪下解救出来,无所谓地笑了笑:“让他们说去呗。我死都死了,还能在乎别人怎么说?至于你和青鸾,总之我信任你们,你又何必生这个闲气。” 玄狸被他安抚了下来,但还是气哼哼的,只好绕着月行之转圈圈。 月行之不去管他了,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悠悠喝了,他早就意识到了,这世上,不能控制的事太多了,何时生、何时死、生前死后别人怎么议论你……既然不能控制,也就不必在意。 在这一点上,他成长了,通透了。 …… 再次回到喜来客栈已是深夜,月行之有意在外游荡许久,免得回来碰到温露白,大家尴尬。 店老板照样在柜台后打着瞌睡,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一边打呵欠,一边笑眯眯地望着他:“回来了啊?今天一个人出去?怎么不和你那仙君一起?” 月行之并不想满足老板的窥私欲望,但他还是停下脚步,反问一句:“对啊,我那仙君呢?老板今日可见过他了?” 老板更来了兴致,忙道:“他午后就出门了,到现在都未回来……他走时还跟我打了招呼,说你回来需要吃什么喝什么,全部都可以挂账,离开时他一并结算。……要不要来点夜宵?” 月行之摆手,抿嘴假笑:“那倒不必了。再请问下,我那仙君出来时,脸色可好?有无抱恙?” 店老板想了想,笑得有点不怀好意:“脸色说不上好,但也看不出身体怎样。既然这么关心,等他回来主动去看看嘛。” 知道温露白还活着就行,月行之懒得再跟这八卦老板废话,点了点头,上楼去了。 玄狸跟着他跳上楼梯,本来他就不算是聪明人,现在脖子上架着个拳头大的猫脑袋,就更想不明白了,这月华仙尊跟尊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不过一天没在,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吵架了?因为什么? 他虽看不懂月华仙尊为何突然要收个关门弟子,但他以为尊上会选择暂时留在温露白身边,不过是出于利用,利用寄魂瓶,利用月华仙尊身上的阳气,利用仙门弟子的身份隐藏自己,就算还有点师徒旧情,也可以忽略不计,既然是这种关系,又有什么好闹别扭的? “所以……我们要不要等月华仙尊回来,或者……出去找找他?”经过温露白房间时,玄狸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了,”月行之脚步稍缓,但最终还是径自回房了,“他出门肯定是有正事,或许是追查陈望的线索,也可能去就近的仙盟驻地安排事情,他那么大一个仙尊,就不用我们操心了,我们早点睡,明天还有正经事呢。” …… 翌日,寂无山妖族大祭。 寂无山有月行之留下来的护山结界,最强的时候,结界可抵御一切外敌,魔族硬闯必死无疑,仙盟来围剿的时候,也留下了不少人头。 在月行之的巅峰时期,说寂无山固若金汤,毫不夸张。 但随着他身死七年,护山结界已然衰败,这些年又常遭魔族侵袭,便更加残破不堪,虽然因为这个祭典,结界被临时加固一番,但离从前的状态还是差得远了。 不过这样也有一个好处,对于要暗中上山的温露白来说,完全不必担心结界那一点影响了,所以月行之自顾自带着玄狸上山,没有去担心温露白。 除了结界,几处山道入口并山门处,都有守卫盘查询问,但是月行之发现他们查得并不严,几乎只要是妖族,且没有带违禁的毒药法器之类,都会被放行,并没有严格核实身份。 妖族现在分崩离析,山头林立,早已不是一条心,就这样随意放任入山聚在一处,其实并不妥当。 他做妖魔共主时,也办过两次大祭,都是由青鸾主持的,右护法办事妥帖,都会事先邀请各部报名,核实身份,再分发名帖,待到祭典当日,也会核验名帖,再放行上山,而且不太和睦的部族,都会被青鸾分别安排,不同时间上山,分开位置祭祀,力求一个和平圆满。 有月行之在,妖族空前团结,青鸾尚且如此,现如今,乱世之下,他怎么反而不小心了? 过了外围守卫,便是护山结界,月行之感受了一下现存的结界,虽然不比从前,但也还是能用的,如果让现在的他来设一道防护结界,肯定还不如这个,他呼出一口气,问玄狸道:“山上的防御力量够不够啊?大祭之时,妖族齐聚,万一魔族来偷袭,顶得住吗?” “这个尊上不必太担心,”玄狸端坐在月行之肩头,一双猫眼仔细环顾四周,闻言不屑道,“且不说有众多守卫和你留的结界在,就说魔族,尊上不在这些年,魔族表面上无人打压,肆意生长,实则,还不是群龙无首,一盘散沙,若是妖族分散,他们还能占到便宜,现在寂无山上聚集了这么多妖族,魔族要聚拢多大一支队伍,才敢来进犯啊?他们就算有心,也没这个实力。” “希望如此吧。”月行之说着,抬头一看,竟发现他们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他的故居————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 第40章 寂无山(二) 妖族本来就不富裕, 大祭司蛇族一脉久居寂无山上,没有自己赚钱的营生,只靠其他妖族的供奉生活, 旱涝不保收就更穷了,寂无山山颠有一处祭坛, 而半山腰有一处比较平坦的空地, 建了一片简洁瓦舍,便是大祭司一族的居所, 至于其他山上的妖,住在林间、山洞、溪畔, 他们本来就是天山地养,有没有房子也无所谓。 月行之占山为王之后, 大祭司白练拥戴他,便将自己的院子送给他, 他这一住, 就住了八年, 直到藏雪谷身死。 他那时调皮, 还给自己那几间陋室,取了个有王霸之气的名字, 叫做“紫宸宫”, 院子门楣上, 他还自己提了块牌匾。 月行之走近了, 见那块匾还好好地挂在门头, 字迹清晰, 颜色鲜亮,一看就是有人定期保养。 他推开门,走进院子, 简洁的房舍、宽敞的院落,都打理得干净整洁,看来山上的妖,确实是在等着他回来的。 他住进这个紫宸宫以后,时常想念小花筑,也会想阿莲,便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花草草,还在角落里挖了个小小的莲塘。 现在满园花草正是繁盛之时,莲塘里莲叶密密层叠,叶上水珠晶莹,支支莲花傲然独立。 然而多年过去,物是人非,月行之有点触景生情,反正时间还早,他把玄狸从肩头扒拉下来,自己走到莲塘旁边,坐在了池子边的石头上,想要静一静。 恍然想起那一年,和魔族的仗打得差不多了,仙盟也还没来围剿,天下比较太平,他难得在寂无山上有些闲散时光,便喜欢叫上玄狸、青鸾还有他的侍童黄鹂,在院子里榕树下支张桌子,一边喝酒一边打麻将。 玄狸是个穷鬼,输了是付不出钱的,说要钱没有,只能罚酒,然后咣咣往嘴里倒酒。 喝完了自己的,还要喝青鸾的,被青鸾一巴掌拍在脸上,说:“你能不能要点脸,输了不给钱,还要贪我们的酒,尊上评评理,世上哪有这样的无耻之人?” 月行之一手向后撑坐在石头上,嘴里叼着个花芯吮蜂蜜,只想看戏,不想评理:“你们的道理我可辨不清了,不如打一架吧。” 玄狸嘻嘻哈哈,伸出大手把青鸾的头发揉乱,然后扑通一个猛子扎到莲塘里:“别气别气,你不是喜欢吃莲蓬吗?我去给你采个莲蓬来吃!” 可惜那池子不深,他又人高马大的,一扎就扎到池底的淤泥里去了,等好不容易握着三个莲蓬出来,人已经像个泥猴似的,扔到烂泥里绝对找不见。 “哎呀,大意了。”玄狸一边甩着泥点子,一边把莲蓬分给月行之、青鸾和黄鹂。 三个人一边接他的莲蓬,一边躲他的泥点子,再看他那狼狈的样子,笑得脸都开花了。 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一身黑衣带着黑色面具的黑人,挡在玄狸面前,伸手没好气地问他:“我的呢?” “哎呀,”玄狸更卖力地甩头,惊道,“这不是影卫大人吗?你一向神出鬼没,今天怎么出来了?少见啊少见……” “我问我的莲蓬呢?”那个影卫没有玄狸高大,但该有的肌肉都有,身形十分精悍,可就是不肯好好站着,溜肩塌背,没骨头似的,他盯着玄狸,眼神贼亮,像个小孩子似的执着地讨要东西。 “我又不知道你在,要不我再下去给你捞一个?”玄狸挠挠头,有些为难地望向月行之,这个影卫虽然一直跟着月行之,但是来历不明,行踪诡秘,他们虽共奉一主,但实在是不熟,这人行为举止又有些怪异,让玄狸摸不着头脑。 “你不用去。”月行之对玄狸说,然后剥了两个莲子,随手丢给影卫,正眼都没有看他,“你要想吃自己下去摘,不要使唤玄狸。” “哼,”影卫冷冷哼笑,“尊上还真是偏心。”他把两颗莲子接在手里,也不去芯去皮,直接就囫囵丢嘴里嚼了,然后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 原本欢乐轻松的氛围,被影卫的出现搅出了一道裂痕,玄狸和青鸾对视一眼,都明白彼此的意思,关于这个影卫,他们都问过月行之,月行之含糊其辞,还让他们别再问了,现在他们就算再好奇再不解,也只能自己忍着。 黄鹂原本是个在仙族世家唱曲的妖奴,被月行之救出来之后做了月行之的侍童,他长得漂亮乖巧,性格活泼机灵,十分讨喜,这会儿他感觉气氛不对,便乐呵呵地拉了拉月行之的袖子,雀跃道:“尊上,我们继续玩儿吧,我还没赢够呢!” 月行之又来了兴致,一边洗牌,一边笑道:“好啊,下一圈我要是和了,你得给我唱首歌庆祝一下。” “尊上想听,我现在就唱啊!”说着,少年便展开清亮婉转的歌喉,唱起一支山歌—— 清水清来清水清,青山青来青山青,东边日出西边雨,哥说无情妹有情…… …… “尊上!”月行之的思绪突然被玄狸拉了回来,大黑猫朝他飞奔过来,叫道,“你听!” 月行之听见了,他回忆中的山歌小调变成了耳畔另一首熟悉的乐曲—— 山巅之上,正有人弹奏妖魔共主那久不现世的召唤曲——《千回》。 这首《千回》,是他为了征召妖族的战士自创的,可以说是他带领妖族讨伐魔族时的战歌,有凝聚人心、鼓舞斗志的威能,旋律简洁激昂,虽然人人都可以弹奏,但是不同的人,法力不同,能发挥的作用就大不相同了。 “尊上,”玄狸听着曲子,恍惚了一瞬,但很快就严肃起来,“这绝对不是青鸾弹的,弹这首曲子的人,灵力深不可测。” “走!”月行之再不耽搁,朝山巅飞掠而去。 …… 寂无山山巅,祭坛之上,风声烈烈。 祭坛是两层圆台,东南西北四面,都有台阶通顶,第二层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玉制四面伏羲相——妖族认人首蛇身的伏羲为自己的神,这神像可能是寂无山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神像外围有石栏杆环绕,栏杆上雕刻着精美繁复的花纹,细看便知那都是些飞禽走兽、花草虫鱼,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再往外,四个方向上各有一个大香炉,每个香炉旁边站着一个布香的蛇族,这会儿香炉里面已经插满了香,青烟袅袅,浓重的香火气四散飘远。 妖族的祭祀比较自由随意,当天日出之后,妖族便可自行上山,上山必须步行,所以也要花费不少时间,到了祭坛,可以自行敬香,然后到祭坛下跪经祝祷。 只有到了傍晚,日月交替之时,才会有大祭司再次带领大家行叩拜祭神之礼,最后大家将带来的祭品,或钱或物,放在神像下,再从香炉里取一点香灰,一部分随身带走,一部分放入锦囊,和锦囊中许愿的字条一起,挂在寂无山任意一棵树上——这祭祀才算是结束了。 神像和香炉下面,也就是祭坛第一层,大祭司白练的蛇族族人,正穿着祭祀的华服,带着蛇脸面具,他们本该奏乐起舞,围绕神像吟祷祝颂,此刻却如一尊尊华丽石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同他们一样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的,还有祭坛之下空地上跪着的无数妖族。 ——是刚才那一曲《千回》,压迫力太强了,在强大的威压下,这些妖族动弹不得,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错愕和茫然之中。 月行之轻盈飞上山巅一棵巨树,坐在枝杈之间,拨开枝叶,从高处将整个祭坛上的动向尽收眼底。 玄狸蹲在月行之身旁,语带忧虑:“妖族什么时候出了灵力这样高深的人?竟能把《千回》演绎到这种程度?还有……”他一双猫眼快速扫过祭坛,“怎么没看见白练婆婆和青鸾?” 虽然大祭司领祭的时间是在黄昏,但通常一整天都会坐镇祭坛,青鸾也该一直在才对。 “说的是呢……”月行之瞟了一眼天色,有一大片铅灰色的雨云正从天边飘过来,像一只巨兽一点点吞掉湛蓝的天空,而祭坛上香火愈盛,浓重烟气渐渐将一切笼罩在迷蒙之中,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便下意识地寻找温露白的身影,但没有找到,温露白暗中上山,想也应该到了,或许是藏身暗处,一定就在附近吧? 月行之收回四下逡巡的视线,发现祭坛下终于有人从威压之中缓了过来,往上一层望去,大喊道:“搞什么鬼?是谁竟敢在祭典上弹奏尊上的《千回》?!” 他喊过一声,把大部分妖族都惊醒了,众人像是瞬间被解了咒语,纷纷站起身,嘈杂议论声像海潮渐起,一浪高过一浪。 “怎么回事?我刚才怎么不能动了?” “青鸾呢?右护法怎么还不出来?” “怎么没见大祭司?” “你们快看——” 众人一齐朝上望去,只见从祭台一侧缓缓走上一个青衣男子,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常驻在寂无山上的妖族卫兵,他们排成一队,每一个都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魔族。 十几个妖族卫兵推搡着魔族,穿过一片烟雾缭绕,将他们压倒在祭坛边缘跪成一排,然后撤到了一旁,青鸾在那一排魔族身后站定,青衣黑发随风扬起。 “那不是蓝翳吗?”玄狸望着那跪在一排魔族中间的人,瞪大了眼睛,惊诧不已,“这小子怎么在这?” 月行之微微眯了眯眼睛,跪在中间的那个魔族长相出挑,带点邪魅,鬓边几绺蓝毛,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的笑意,那正是蓝翳,也是他曾经的手下,他用来掌管魔族的心腹。 “带人偷袭太虚幻阵、想要夺取浮光剑的,就是蓝翳。”月行之虽然觉得奇怪,但现在显然无法深究蓝翳为何出现在此处,他将注意力转回到青鸾身上。 七年,根本不足以让一个妖族有任何看得出的变化,但月行之还是觉得青鸾变了,和玄狸不同,他是一看就聪明精干的人,即便再怎么焦头烂额、疲惫不堪,眼睛里也始终是有光的,可现在,青鸾站在一片香火缭绕之中,有种不真实感,他看上去憔悴了很多,两颊凹陷,眼神显得茫然空洞,像个久病之人,强打精神站在这里。 “他怎么了?病了吗?”月行之蹙眉问道。 “不知道啊,”玄狸更加疑虑,“我三个月前下山时,他还好好的。” 不仅月行之和玄狸在议论青鸾,下面众人也纷纷大声质问青鸾—— “右护法大人,你怎么才来?!” “那曲子到底是谁弹的?你弹的吗?你好大胆子!” “青鸾,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些魔族又是怎么回事?” “少在这装神弄鬼的!”…… 站在前排的,都是妖族各部族的族长、联盟的盟主,妖族有名有姓的人物,质问声咄咄逼人,像一支支无形利箭射向青鸾。 青鸾却不见一点慌乱无措,或者说他根本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只是淡淡扫一眼台下,一字一字刻板认真地说:“诸位,稍安勿躁。想必大家也听说了,那个传言是真的,尊上确实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阿月(指自己):我吗? 40-50 第41章 寂无山(三) 一瞬间的死寂, 仿佛时间都冻结了,但很快,就像一粒火星终于掉进滚烫的油锅, 祭坛下一片哗然。 有人喊道:“尊上在哪儿?让尊上出来见我们!” 更多人喊道:“这怎么可能?你说回来就回来了吗?人死怎能复生?!” 站在前排的水族族长冷冷道:“恐怕尊上归来的谣言都是你编造的吧?你到底是何居心?” 花果盟的盟主质问:“尊上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起死回生的?如此离奇的事,你叫我们如何相信?!” 在一片震惊、质疑之中, 也能看到零星的、盲目的激动和喜悦, 不过期待月行之回来的大多是普通底层妖族,在这种场合, 根本发不出声音。 台上的青鸾倒是很淡定,甚至于过于淡定, 近乎麻木了,他扫了一眼台下群情激奋的众妖, 道:“诸位不必怀疑,刚刚《千回》便是尊上所奏, 难道还有谁能奏出这样的威能吗?这七年来, 我与玄狸一直没有放弃召唤尊上的神魂, 最近找到了方法, 玄狸下山办成此事,尊上的魂魄确实回来了, 并且借尸还魂, 于近日回到了寂无山……” “至于这些废物, ”他扫一眼跪在脚下的魔族, “他们奉了尊上的命令, 去簪缨会上夺回浮光剑, 却失败了,尊上说要杀了他们,给妖神献祭。” 青鸾此话一出, 一部分人变得将信将疑,许多普通妖族脸上露出惊喜神色,但也有很多人,尤其前排诸位,更急切了—— “既然是玄狸招回了尊上神魂,那玄狸人呢?我可听说他都两、三个月不见踪影了……” “既然尊上回来了,为何还不出来见我们?” “借尸还魂?那你随便找个人来,说他就是尊上也未可知。” “就是,该不会是你青鸾想要自立为王,随便找个傀儡吧!” “快让尊上出来!” “我们要见尊上!” 议论声、叫嚷声逐渐沸反盈天,青鸾在台上面对千夫所指,却只是冷冷一笑:“急什么?你们中许多人已有多年未回寂无圣山了吧,今年都回来参加大祭,不就是因为怀疑尊上回来了吗?既然来了,自然要见。” 他话音刚落,身后祭坛的第二层,神像前,香炉旁,竟出现了一道模糊的黑色虚影,那虚影在一片烟雾中缓慢汇聚,发出一声凉幽幽瘆人的笑声。 “哎呀,”那影子道,“你们当真想见我吗?” 这声笑仿佛来自寒冰地狱,将整个祭坛都冻结了,没人说话,甚至没人敢大声呼吸。 随着那影子一点点汇聚成形,本来晴朗少云的天色也暗了下来,乌云聚拢,隐隐有暗雷滚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青鸾不对劲!”其实玄狸在青鸾说“尊上回来了”那时候就已经想要往上冲了,是月行之把他按了下来,这会儿又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影子,玄狸更加按捺不住,但月行之再次把他按下了:“情况未明,再等等!再说你去能有什么用?” 确实没用,他现在只是一只猫,文,没人认识他,武,他使不出大招,玄狸泄气地蹲了回来狂舔爪子。 其实面对现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情况,月行之和玄狸一样困惑担忧,但毕竟身在江湖这么多年了,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先稳住,静观其变总是没错。 这一点,月行之觉得自己是有长进的,毕竟是温露白的弟子,板子也没全都白挨。 祭坛上,青鸾已退到一旁,低头不语,看不见表情,那道黑影则渐渐有了人的形状,影子继续冷笑,语调缓慢幽凉,仿佛一条蛇在角落里阴暗爬行:“这些年,我自觉对得起妖族,可你们呢,对得起我吗?我放弃了璀璨仙途,在这破山上受苦,带着你们把魔族打得落花流水,让你们再也不怕魔族欺压,我废了妖奴制度,让你们不必再给仙族的伪君子为奴为婢,换取那点可怜的保护。……但你们呢?打完魔族之后,仙盟屡次围剿寂无山,我们在山上苦苦支撑,各位族长、盟主,有几个真心实意前来支援?” 下面鸦雀无声,这其实是很奇怪的,所有人就好像被施法定住了一样。 影子又笑了两声,充满嘲讽和恶意:“我为什么会死在藏雪谷,就凭仙盟那些废物能杀得了我吗?妖族有人背叛了我!” 恶狠狠的声音仿佛淬了毒,继续道:“我死后七年,妖族分崩离析,除了寂无山这么一小撮傻子,谁还在乎我的死活?!”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后面简直是带着巨大的力量狂风一般扫过,回声震响整个山谷,天空越来越暗,最后随着他的一串大笑,一个巨雷炸响在山巅。 月行之一惊,捂了下耳朵,随着局势越来越乱,他的心逐渐下沉,这个神秘影子突然出现在祭坛之上冒充他,又对他如此了解,甚至还替他打抱不平,难道是……可是怎么会呢? “今天,该到了你们报恩的时候了!”台上那影子大笑一声,随着风越来越大,香炉里还未燃尽的香明明灭灭,而飘散出来的烟雾渐渐被扫空,影子的身形也越来越清晰,渐渐凝成实体,是个一身黑袍的男子,他戴着兜帽,没骨头似的靠在了香炉上。 下面终于有位妖族前辈挣脱了压制,却已经虚弱地抬不起手,只是拼尽全力喊了一声:“他不是尊上!尊上为我们做那些事都是心甘情愿!他绝不会说这些话!” “对,尊上从未要我们报答!”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尊上是光明磊落的君子,并没有人要求他做那些事,他是为了自己心中的道,九死不悔,岂容你这种小人来揣度?!” 那黑衣人倏地抬起脸,那兜帽下面竟是一张魔族的鬼哭神面具!他更加恶劣地大笑起来:“你们自己听听,你们说得是人话吗?”他指着那个妖族老人,笑得前仰后合,“他月行之是君子,君子就要为了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牺牲所有,最后还要被你们视为理所当然,我一直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管你们,最后还不是落个身死魂灭的下场,死后还要背负天下的骂名……” 从黑衣人凝成实体,不过一瞬间的事,有几件事同时发生了—— 玄狸看着黑衣人露出面具,靠在香炉上,顿时大惊喊道:“天!他不是你那个影卫吗?!尊上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月行之在看清那人之后,神情变得异常严肃,他二话不说,祭出浮光,如一道离弦之箭,从树上直接往祭坛冲去。 与此同时,祭坛下空地上开始传来一声接一声的“扑通”声,月行之低头望去,见众妖族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接连跌倒在地,有的很快昏迷,有的在徒劳挣扎,手脚、舌头不听使唤,歪歪斜斜张着嘴,想喊却喊不出,只能在地上胡乱爬行,阴云滚滚的苍穹之下,这一幕,仿佛一群被拔了舌头的厉鬼从冥界爬出来,无声无息,却诡异非常。 这分明是中了极其厉害的迷药的迹象。 祭坛上,黑衣人似乎是玩儿够了,突然站直了身体,从背后抽出一把带着森森黑气的魔刀,语气也突然从阴狠换成了懒洋洋轻松的语调,似乎对现在的场面比较满意:“看来这御魂散还挺好用的嘛,不亏是专门捉妖用的新鲜玩意儿。……差不多喽,不玩儿了,反正今天呢,月行之的仇,我一并给他报了,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妖,最好的下场就是被本尊吃掉。” 他一边说,一边横向挥动魔刀,他前面跪着的一排魔族,瞬间就被松了绑,张牙舞爪地站了起来,纷纷抽出刀,个个脸上是残忍而欢欣的表情,大喊着“魔尊威武!”、“魔尊万岁!”之类的话,从祭坛上跳下来,往众妖中冲去。 此时,月行之飞抵祭坛,他扫了一眼还在零星冒着青烟的四个大香炉,心中了然,想来御魂散便是被混在了这些祭祀用的香中,才得以悄无声息就让所有妖族着了道。 玄狸已经不能算是妖,没受影响,他有温露白给他的护身镯子,也没受影响,所以竟一直没发现这个诡计。 “你是哪位?”黑衣人原本也要跳下祭坛,却被月行之挡住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看他手中的浮光,面具下,瞳孔骤缩,“浮光?!听说温露白新收了个弟子,难道就是你?温露白也来了?!” 月行之冷冷一笑:“怕了?三百年前,你被温露白打得就剩一口气,关进伏魔狱,你最怕的就是我师尊了吧?!” “你究竟是谁?!”黑衣人厉声道,魔刀带着汹汹杀气,持巨力劈下,月行之举剑格挡,一声巨响随着刀剑相击响彻山巅,一道炫目白光照亮了晦暗的祭坛上下—— 此时,原本在祭坛上跳舞祭祀的蛇族,纷纷摘掉面具,他们竟也是魔族假扮的,抽刀跳下祭坛,祭坛下,也有部分修为深厚的妖族,还能摆脱迷药的作用,奋起抵抗,但是面对来势汹汹早有准备的魔族,这点抵抗杯水车薪,维持不了多久—— 蓝翳已经就近将一个完全昏迷的妖族一刀砍死,顺手掏了他的心,那妖的血飞溅一地,把旁边完全动弹不得的妖当场吓死。 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已经开始。 月行之往下一扫,有心下去救人,但黑衣人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接连几刀仿佛万钧雷霆横扫,打得他疲于应付。 倒不是说他实力差,一来他不想暴露身份,上辈子的招式不太敢用,二来对面那个实在太强了,虽说被逼无奈给他当了八年影卫,但人家好歹算是他的大前辈——先代魔尊沉渊! 师尊怎么还不来? 月行之勉力挡开重重一刀,在对方的怪笑声中举目四顾,突然,正对着他们的方向,扑过来一道快如闪电的白影,温露白飞到祭坛半空,手中凝晖剑被他高高举起,直刺苍穹,整个世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天边隐隐现出一个半月形状,在魔族的惊叫声中,凝晖剑在空中划出一个巨大的半圆,仿佛世间所有光亮都被这个半圆吸引,紧接着,半圆中爆发出炽热到刺瞎人眼的亮光,化为上百道光箭直刺地下,准确地落在每个魔族身上。 “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如同地狱鬼嚎响彻山巅,几乎所有魔族瞬间爆体而亡! 温露白再一次一反常态,一出手就放了大杀招,这次是一对多用的绝命大招“玉轮斩”!—— 作者有话说:关于影卫的部分,除了上一章,第23章 也有提及,至于大魔头沉渊为什么会做了阿月的影卫,后面再解释。[让我康康] 第42章 寂无山(四) 整个祭坛下面血流成河, 惨烈到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月行之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望向半空中一身白衣滴血不沾的温露白,喃喃叫了一声:“师尊……” 温露白飘然落下, 把月行之拉向身后,直面黑衣魔族的刀锋, 轻挑眉问道:“沉渊?” “温露白。”大魔头沉渊随手摘了面具扔到一边, 露出一张青白瘦削的年轻面孔,他脸小, 但眼睛很大,眼眶通红, 眼球微凸,很少眨眼, 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神直勾勾的, 说不出的诡异, 可以随机吓死一个小孩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磨刀“湮灭”, 随后抬头轻佻地一笑, “是我啊,好久不见。” 温露白道:“你还没死?” “也许死了, 也许没死, ”沉渊转了转眼珠, 失笑道, “反正我又回来啦, ……这些年还真是一波三折呢, 对了,你那宝贝徒弟月行之没告诉你吗,是他把我从伏魔狱放出来, 还用下三滥的手段逼我在他身边做了八年影卫,哦对……” 他停顿了一下,就像刚刚想起一件好笑的事,又不受控制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对,他已经死了,死了七年,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了。” 温露白并没有被他这样的故意挑衅激怒,而是淡淡反击:“你恨他?但你刚在祭坛上,一直在为他说话。” 沉渊不笑了,而是对着温露白吐了吐舌头,仿佛一个带着恶意的、顽皮的稚童:“毕竟做了我八年主人,我对他又爱又恨,那又怎样?” 这话终于让温露白变了脸色,他眉眼之间如覆霜雪,寒声道:“你设局将妖族尽数诱到寂无山,用御魂散迷晕,就是为了杀了他们掠夺妖丹吧,我虽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但看你法力大不如前,看来是需要很多妖丹进补?” 沉渊显然是个不太会隐藏自己情绪的魔头,被温露白说得气急:“我不如以前,打你也不在话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这个身体,用个‘玉轮斩’已经很勉强了吧?” “总之今日我在,你休想得逞!”温露白不欲再和他废话,凝晖剑剑芒暴涨,白衣飞旋,已经抢步上前。 “反正早晚要找你报仇,你自己送上门来!”磨刀湮灭先放出一团黑雾,几乎将剑芒吞噬,紧跟着沉渊如同鬼魅般缠了上来。 月行之下意识拉了一下温露白,但温露白身形太快,他没拉住,他知道沉渊所言不虚,他也看出来温露白在强力使出“玉轮斩”之后,灵力波动极大,刚刚说话时,温露白指尖一直在发抖,他说那几句废话,根本不是在和这位大魔头忆往昔,而是他要给自己一个缓口气的空隙。 蓝翳和几个侥幸没死的魔族,已经从惊吓之中缓过来,重新爬回祭坛,沉渊冲他们喝道:“废物,那边!” 他们几个嗷嗷怪叫着,顺着沉渊指示的方向,扑向了月行之。 “上次在太虚幻境,就是你这小狐狸坏我好事!”蓝翳满脸是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亦或是被他杀的妖的,还是被温露白杀的魔的,这血光使他的脸更加邪异狰狞,“你到底是什么人?今天我不会放过你!” “啧啧,”月行之摇头轻声道,“看来上辈子我是白调教你了。” “嗯?”蓝翳根本来不及听清,浮光剑的剑锋已经擦着他的脸颊划了过去,让他脸上又添一道血痕,只气得他目呲欲裂。 一时间,温露白与沉渊,月行之与蓝翳打得不可开交,剑光刀光漫天齐飞,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就在最胶着的时刻,香炉后忽然转出一个人影,竟是从沉渊现身就不见了踪影的青鸾。 青鸾直勾勾地望着月行之,叫了一声:“尊上,快走……” 月行之蓦然回头,见青鸾猛然紧闭唇舌,就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掌控,牙尖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他竭力挣扎着想说什么,嘴角的肌肉止不住抽动:“我,我……” 月行之立刻晃过蓝翳,飞扑到青鸾面前:“青鸾,你怎么了?!” “我……”青鸾的眼睛突然睁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眼球几乎爆出眼眶,里面一片血红,他好像终于跟控制他的那股力量决出了胜负,猛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此时眼中已没有任何情绪,与此同时,右手中一把雪亮的匕首闪电般刺向月行之的心窝—— 瞬息之间,月行之勉力后退,几乎站不稳,还好温露白及时赶到,把他一把扶住,凝晖剑剑光雪亮,直刺青鸾—— “别杀他!”月行之叫道。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温露白虽然收住了剑芒,但沉渊已经趁着这个机会飞速赶来,快得仿若没有实体,他闪到青鸾背后,一刀直接将人斜劈成了两半,然后从即将倒下去的尸身中,将还在跳动的心脏挑了出来! 血,如同瀑布般飞涌而出,溅了月行之一脸。 “青鸾——!”好像那一刀劈在他身上一样,月行之一瞬间痛得无法呼吸,他不只是替青鸾痛、替自己痛,他还忍不住想到玄狸要是看到这场面非得发疯不可。 “啊哈哈哈哈哈……”沉渊托着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一边狂笑一边叫道,“月行之,我的好主人,我把青鸾送下去陪你了!” 月行之被他激得热血上头,不管不顾一剑刺去,沉渊转身避开,温露白想要护住月行之,却被斜刺里杀出的蓝翳不要命似的挡住。 沉渊转过身,一刀横斩,月行之飞退避开,但紧跟着那一横刀化作一团雾气,真正的魔刀湮灭破雾而出,并不是多高明的伎俩,但月行之一时热血上头竟未识破,眼看着这一刀避无可避—— 温露白终于摆脱蓝翳的纠缠,但那角度已经非常刁钻,他很难挡下这一刀,同时剑气还不伤月行之分毫,仓促之间,便挽剑护住后心,用后背将沉渊挡在了月行之面前。 “师尊!”月行之失声喊道。 上古神兵湮灭,重重撞上凝晖还未完全护住的、温露白的背,在他身后划出长长一道血痕,刀势稍止,温露白急转回头,携凝晖正面迎向刀锋—— “当!”一声金石击响,沉渊飞退数步,脸上显出既狰狞又兴奋的复杂表情,一口血“噗”的喷了出来。 “这小狐狸到底是你什么人?!”沉渊气急败坏地笑了,“值得你不顾安危这样护着他!我好歹还是魔王沉渊,我的刀,好歹还是不败的神兵湮灭!你可不是三百年前的温露白了!不要命了你!”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打着打着还替温露白担心起来了,但他嘴上虽然扯着有的没的,但手上也没闲着,嘴角的血都不抹一下,又是惊天动地一个杀招丢了出来。 杀招威力越大,需要调动的力量越多,损耗极大,而且需要的准备时间也越长,但是沉渊就这么直接用了,简直是不要命的打法。 魔刀湮灭被他巨力插-进地里,随即地动山摇,祭坛之上四个香炉被齐齐震飞,连伏羲神像都被震得裂了一道缝,黑雾从刀身上迅速弥漫,幻化成万千刀锋,一部分朝着温露白和月行之刺来,还有一小半扑向了祭坛下早已毫无抵抗之力的妖族。 月行之持剑要和温露白同进退的,但温露白反手把他给推了出去,而他自己,眨眼间就被黑雾凝成的刀锋包围了。 月行之只得转身扑向了祭坛下,毕竟温露白三百年前还是少年时,就能把沉渊抓进伏魔狱,现在对上,也不至于吃亏,但下面那些妖族,他如果不管,眨眼就要死一大片了。 浮光剑变幻万千,实体几乎已不可见,一道道剑光织起一张巨网,将沉渊的杀招——千刃,挡在外面。 但那毕竟是上一代魔王的力量,以他现在的修为来抵挡,实在有点勉强。 “千刃”虽然受阻,但依然来势汹汹,月行之拼尽全力,但持剑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开始颤抖,他咬牙望向祭坛,温露白和沉渊的身影陷在重重黑雾中,根本看不清楚,急得他手更抖了。 正在他险些失守之际,玄狸穿过一片尸山血海,朝他飞奔而来,胖乎乎的身体异常灵敏,眨眼就到了他身后—— “尊——”玄狸不是一只猫,他身后还跟着数个妖族,应当是散落在山上,没有被御魂散影响到的最后几个了。 于是那一声不谨慎的“尊上”,临时被玄狸换成了“尊敬的狐狸哥哥。” “狐狸哥哥,”玄狸道,“我找到几个没有中招的妖族,我们一起来帮你!”数个妖族将所有灵力汇集于一处,叠加在浮光剑上。 剑芒忽地一亮,月行之的手终于没那么抖了,他又看一眼祭坛上,还好青鸾散落的尸身也被黑雾笼罩,最起码现在这一刻,玄狸还不必面对。 “你们快看!”形势刚刚稳住,一个妖族忽然喊道,“那边好像有人朝着寂无山来了!” 月行之转头望去,天边一行仙门弟子正御剑而来,隐约看见他们穿的都是白衣,应当是离寂无山最近的景阳宗弟子赶来增援了! 他并不意外,按照温露白行事的作风,在上山之前,就安排好了应急增援是很正常的。 但显然不是只有他们有所防备,月行之感觉浮光剑上的压力骤然一轻,他差点因为惯性站立不稳,稳住之后立刻朝祭坛上望去—— 黑雾正在缓缓消散,魔刀湮灭上却忽然光芒大盛,沉渊知道有人赶来增援,不打算再恋战,将湮灭的力量发挥到极致,最后一搏硬生生用刀尖破开了凝晖的剑芒。 月行之飞身上了祭坛,玄狸瞪大眼睛,也扑了上来,扑向青鸾的尸身。 “青鸾——!”在玄狸惊怒悲恸的吼声中,月行之看见湮灭的刀尖刺进了温露白的胸膛,随后被师尊一剑挑开,随着一弧鲜血飞溅,魔刀的刀尖竟然断了! “嗯?!”沉渊脸上的惊疑一闪而过,他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似乎想上前查看,然而温露白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凝晖剑掷了出来—— 凝晖如同白色流星,朝沉渊刺去,这一剑有开天辟地的威能,震得沉渊又喷了一大口血,他勉强躲闪,一边飞退一边冷笑:“温露白,今天本座就先不跟你玩儿了,你回去养养身体,咱们下次继续!” 沉渊带着所剩无几的魔族撤走了,几乎在他们消失的瞬间,温露白捂着胸口倒了下去,被月行之一把接在怀里—— “师尊!” 刚才那一刀,看着刺得并不深,但直到月行之把温露白抱在怀里,他才意识到,师尊的状况,似乎很不好。 月行之看见温露白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眸微阖,他背后那道伤口流的血,已经染红了白衣,然而最可疑又可怕的是胸口的伤,那并不算深的伤口,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一种莹白色的液体。 “……这是怎么了?”月行之的声音颤抖,他开始慌了,他去搭温露白的脉搏,然而什么起伏也没有。 指尖也开始颤抖,月行之想拨开温露白的衣服,查看一下伤口,却被温露白一把抓住了手腕。 师尊睁开眼睛,用罕见的、清明而慎重的眼神望着他,嘶哑道:“阿月……阿月……” “我在呢……”月行之茫然地握住了温露白的手,他被温露白的眼神吓住了。 “我死以后,”温露白认真地问,“……正如前夜所说,你回小花筑,帮我照顾……阿暖,可以吗?” “你在说什么?”月行之觉得荒唐,只觉得自己在做梦,“你怎么会死呢?” “人都是会死的……我早该死了,但你们还要好好活着……”温露白冲他笑笑,那笑容里似有遗憾,但好像也有解脱,他像看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看着月行之,抓着他的手渐渐有松开的迹象,眼睛也隐约要闭上了…… 月行之更急了,温露白胸口那些白色的液体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用手压也压不住,而温露白的话简直让他莫名其妙又心急如焚,他把师尊的手抓紧,开始口不择言:“温露白,你不要睡啊!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早就准备好去死了吗?!……你要是死了,我可不会管你的孩子,你醒醒!” 然而温露白不会回答了,他闭上眼睛,头往一边倒去。 随着怀里的人彻底失去意识,月行之的心跳似乎也停止了,他仿佛一头跌进混乱的深渊,完全失去了对周围一切的感知和判断。 直到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猛然回头,双眼渐渐对焦,看见景阳宗宗主徐循之——他那亲弟弟,正站在他身后,后面跟着沉默的景阳宗弟子。 “这里交给我,你快带月华仙尊去凌霄山找安宗主吧。”徐循之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抓着他的胳膊,想要把他扶起来。 月行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他吃力地抱起温露白,交代徐循之道:“徐宗主,除了料理寂无山后续之事,还要麻烦你通传仙盟——魔头沉渊现身了。”—— 作者有话说:[红心][红心][红心] 第43章 凌霄山(一) 凌霄宗在几个大宗门里, 是最神秘无常、自由散漫的一个,可能因为有个性格古怪,不喜过问俗物、只醉心于医道和养生的老头儿做宗主吧。 凌霄宗没有那么多规矩, 在山上,只要不杀人放火, 下了山, 只要不打着宗门的名义招摇撞骗,其他的, 是愿意入世悬壶,还是出世修仙, 都随弟子们的便。 因为一直与世无争,所以与各种势力之间很少有矛盾, 连山上的守卫都松懈的很。 月行之几乎是毫不费力,就过了那一层聊胜于无的守山结界, 落在了凌霄山山巅上。 可他刚一落下, 就有一群采药的童子发现了他。 他们蹦蹦跳跳地围拢过来, 既不惊奇也不害怕, 可能是这样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并不太罕见吧。 小童子们看看月行之, 再看看他背着的浑身是血的温露白, 叽叽喳喳道:“你是谁?”、“你找谁?”、“受伤了?”、“要找哪个师兄看病?”…… 月行之没空逗小孩儿, 急道:“快去找你们安宗主来。” 小童子们又是一片七嘴八舌:“谁呀这么大口气?”、“我们师祖岂是你想见就见的?”、“师祖最近在闭关呢, 不见外客。”、“要不我先给他包扎一下?”…… 一声声吵得月行之头都要炸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 变出一张狐狸脸,冲小童子们呲牙,露出血红大口, 吼道:“快去叫管事的人来!就说月华仙尊受伤了,前来求救!” 这下终于把一群小崽子镇住,一边嗷嗷叫着一边飞奔回去给他叫人了。 很快,一个仙风道骨、风度翩翩的凌霄宗高阶弟子信步而来,他穿着淡青色、上绣“凌霄攀援”纹样的衣服,手端拂尘。 待走到面前,月行之认出了他,是常跟在安释怀身边的大弟子——云端。 云端走到月行之面前,看一眼温露白,眉眼间浮着一层淡淡忧色:“这位道友,想必你已经知道,家师闭关,不见外客。” 月行之再次深呼吸,自打上凌霄山以来,他的心火是越烧越旺,这山上的人怎么好像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一样,他勉强压住情绪,道:“想必你也知道了,这不是外客,是月华仙尊,是安宗主的好友。” “……我已经禀报过了,”云端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道,“但师尊说,他从不救必死之人。” “什么?!” 月行之的火气已经蹿到了天灵盖,他就不明白了,不过是被沉渊伤到了,为何师尊一个劲地说自己要死了,到了凌霄山,安老头儿和他的宝贝弟子,看都不看一眼,就一口一个“必死之人”,他师尊是仙道第一,受万人敬仰,怎么可能随便死在曾经的手下败将手里? “我耐心有限,你别逼我在这山上发疯。”月行之双目充血,语气如冰,他一手扶着温露白,一手拔-出浮光剑,剑尖直指云端。 “你现在应该带着月华仙尊回小花筑,或许还能见孩子一面。”云端毫无惧色,只是有些怜悯地看着他。 月行之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满眼的冷酷狠厉,他一扬手,一道剑光射向附近一块巨石,“砰”的一声巨响,巨石应声爆裂,碎成千万块,轰隆隆滚下山涧,飞扬的尘土几乎遮盖整个山巅药田。 这一下动静太大了,整个凌霄山似乎都跟着抖了一抖。 “安宗主若是不见我,我就把凌霄山炸成平地。”月行之管不了那么多了,温露白要是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死了,那他也不用回小花筑了,不如一起死在凌霄山。 云端就算再体面,面对别人打到家门口也没法克制了,他一挥拂尘,怒道:“你有没有礼貌?” 两人剑拔弩张之际,一道如洪钟般沉厚响亮的声音道:“竖子无礼,敢在凌霄山撒野!” 随着声音一起落下的,是一位须发皆白、浑身气派的老人,宽大的袍袖随着他稳稳落地,也一丝不苟地落了回去,老人脸上虽然有些皱纹,但面容朗润,气色绝佳。 凌霄宗宗主安释怀,刚一落地就伸出双手,一手回拉,一手推掌,把月行之背后的温露白接了过来,同时把月行之一掌打出两丈远。 月行之硬挨了这一下,跪在地上,捂住了胸口,勉强把翻涌的血气压了下去。 反正已经跪着了,他也没打算起来,整理了一下跪姿,冲安释怀喊道:“求安宗主救我师尊!” 安释怀把依旧毫无生气的温露白交给旁边的云端和他带来的两名弟子,又一伸手,将月行之隔空拉了过来,那速度太快,月行之来不及站起来,一眨眼又跪在了安释怀脚下。 他刚一抬头,安释怀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在山巅回荡,月行之懵了一瞬,旋即抹掉嘴角溢出的血,抬头望着安释怀,这一下把他紧绷的心情打崩了,眼泪忽然就充满了眼眶:“你为什么不肯救他?到底是为什么?” 事到如今,月行之早意识到了,安释怀又不会无故发疯,这里面必有隐情,这些年,温露白为什么日渐衰弱,为什么要留下遗书,为什么受了伤就跟他交代后事……安释怀一定知道些什么。 “你到底是谁?”安老头儿低头看他,眉头紧锁,“在太阴山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奇怪,以我对温露白的了解,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收一个不相干的狐妖做弟子。而且……” 安释怀瞟了一眼被月行之炸平的那块小山头,眉头拧得更紧,“我不信一个寻常小妖,敢炸我的凌霄山。” “我……”月行之大睁着眼睛,把眼泪生生给憋了回去,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再编个瞎话,或者直接说,温露白要他不是做弟子的,而是为了给温暖找个投缘的师兄作伴? 但安释怀很快阻断了月行之的想法,老头儿用一根手指戳了戳月行之额头,用洞察一切的目光看着他,道:“说实话,否则现在立刻滚蛋。” 月行之抓住了安释怀的袖角,他身份的秘密在温露白的性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仰望着安释怀,哑声道;“我……我是阿月啊,我母亲是临安贺氏贺涵灵,她出嫁前,曾到凌霄山跟随您修过医道,按道理,我该叫您一声师祖。” 安释怀闻言眼神亮了一亮,但很快他就抑制住了看到这个“死而复生”神迹的兴奋之情,他弯了弯嘴角,伸手在月行之的头顶拍了一下,说:“现在倒想起来认师祖了。” 随后他转头,向站在远处的弟子道:“带他和月华仙尊,回我院子。” …… 温露白被安置在怡安堂的后院,外伤都无大碍,很快就处理了,安释怀还用一层薄冰样的东西把他的身体封住了,现在他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安安静静躺着。 这一天实在太累了,月行之跪坐在温露白床前,抓着他寒冰般的手,几乎要昏睡过去。 待忙完一切,弟子们都退了出去,天色已经黑透,桌上放了清粥小菜,安释怀叫月行之:“先来吃点东西吧。” 月行之转身,靠坐在床边,疲惫地摇了摇头:“没胃口。师祖还是告诉我,师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吧。” 安释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幽幽道:“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复生的?” 月行之苦笑道:“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起死回生的,我醒来便是借尸还魂,到了这小狐狸身体里。” 安释怀紧紧盯着他,月行之坦然地回望过去,表情没有一丝缝隙,终于,安释怀像是确认了月行之没有说谎,叹了口气:“我虽然一生致力于医道,致力于如何让人活得长久,但也知道天道有不可违,生死之间的距离,是不能也不应该跨越的,肉身既死,魂魄重入轮回,这是自然之法,所有违背这个法则的,都是邪魔外道,有损身心,会遭天谴……更何况,”他轻轻摇头,望着月行之的眼神似有痛惜,“……你当时被噬魂楔打得魂飞魄散,这样都能回来,这是真正的逆天而行。” 安释怀说的这些,月行之都知道,但他现在关心的不是自己如何能回来,而是温露白,只有温露白。 “这和我师尊有什么关系?”月行之问,“他到底怎么了?” 安释怀放下茶杯,走过来,坐在温露白身旁,紧接着,他抓住月行之的手,放在了温露白胸口上。 手指的温度,让裹在师尊外面的那层冰晶保护层融化了,月行之触到了温露白胸口那道刀伤,伤口外围有一点被烧焦的痕迹,那种奇怪的莹白色液体已经不流了,但是还有少许凝固在伤口外,竟呈现出一种玉石般光滑温润的质地。 “这到底是什么?”月行之指尖颤抖,他像是怕把温露白碰疼了似的,很快拿开了手。 “我说救不了你师尊,并不是骗你。”安释怀看着他,昏暗烛光下,他脸上的沟壑更加明显了,显得有点阴森,“因为他早在七年前,就该死了。” “什么意思?”月行之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整个人就好像站在了一根丝线上。 “七年前的一天夜里,温露白突然来到我的怡安堂……”安释怀像是陷入了并不愉快的回忆,笑容涩然,“他浑身是血,还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那孩子先天不足,只有巴掌大小,他说那是他亲生骨肉,求我救救孩子。” “说完他就无力支撑,晕了过去,我把他接进来检查,”安释怀顿了顿,似乎现在想到那一刻还会心有余悸,“我发现他的心腔是空的,他的心脏没了,他封了心脉,融了一部分金丹在血液里,靠着这最后的一点力气,拼了命来到这里,大概以为只有我能救他们父子吧。” 月行之:“……”脑子接收到过于震惊的消息就会反应迟钝,月行之咬住嘴唇,让疼痛强迫他保持清醒,他喃喃道,“怎么……可能?” 安释怀扶住他的肩膀,继续说:“我没办法,只能用‘不了玉’给他捏了个心,勉勉强强保住他一条命,人人都说‘不了玉’是神玉,有‘断续生肢’的功效,但人们不了解,不了玉很难代替内脏,更何况是心脏,这不过就是一时保命之计,他能用这颗石头心,活了七年,已经是神迹了。本来就是勉强维持,他又对上沉渊,根本难以为继,魔刀湮灭自带暗火,伤了他胸口,那颗玉石之心,恐怕是融化了一部分,流出的白液,便是‘不了玉’。” 月行之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向来慈悲为怀的师尊一出手就用杀招,对玄狸是如此,对寂无山上那些魔族也是如此,因为他只有在第一时间才有力气使出杀招,后续根本无力为继,只能全力一搏,以求速胜。 “那……”月行之颤声问,“我,我师尊的心呢?” “我不知道,”安释怀带点埋怨,冷冷道,“好不容易把他救活,我问他怎么回事,这厮却跟我说,不该管的别管。” 月行之瘫坐在床边,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但感受到了切实的心痛,甚至比噬魂楔扎穿胸口还要疼。 “那是几月?师尊来找您是几月?”月行之的灵魂仿佛分裂了,他听见稍微冷静些的那一个自己问。 “五月。”安释怀毫不犹豫地答道,“正是栀子开花的时节。我留他和孩子在山上过了大半年,终于把他的身体调理得可以自由行动,也将那个孩子救活,养到足月婴儿般大小。年前,他就带着孩子回了太阴山。” 月行之很费力地想,五月?他一直以为温暖是过年时出生的,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但安释怀说温暖是五月生的,而他不正是五月死的吗?死前还做了一个成亲生子的怪梦……——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44章 凌霄山(二) 难道他死前那个“梦”是真的?他确实生了个孩子, 那孩子就是温暖?温露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心又去了哪里? 太多疑问堵在月行之心头,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毫无所觉陷入沉睡,没有太多时间沉溺于震惊、悲痛或是颓丧, 月行之自认还是经过一些风浪的,他每次不都挺过来了吗?连他都能重生, 师尊为什么就一定要死? 他重新爬了起来, 重新握住温露白的手,直视安释怀, 执拗地说:“师祖,您能救他一次, 就能救第二次,既然‘不了玉’有用, 那为什么不能再用一次?” 安释怀沉吟不语。 月行之急道:“我知道不了玉稀世罕有,难道凌霄山没有了吗?浮梅岛莫家有不了玉矿, 阿难肯定愿意救师尊的, 我去跟他要。” 说着, 他就要起身出门, 但被安释怀按了回去。 老头儿终于说:“即便再用最好的不了玉换了心,也是勉强拖时间罢了, 上次七年, 这次恐怕三五年就到极限了。” 月行之毫不妥协:“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办法。” 安释怀像看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平静而怜爱地看着他:“你确定吗?如果我说, 其实你师尊死了, 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呢?那颗玉石做的心脏, 长在他血肉之间,每跳动一下,他都要承受很大的痛苦。” 月行之沉默了, 他的心又开始一阵阵绞痛,好像安释怀说的那种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痛得他眼角溢出泪水,连嘴唇都在颤抖。 他一手掐住心口,一手抹了下眼睛,望着安释怀那张在他看来近乎残酷无情的老脸,挣扎道:“但是无论如何,师尊现在都不能死,于公,想必您也知道了,‘不死的魔头’沉渊重临人间,除了师尊,谁还能克制得了他?于私,阿暖只有七岁,师尊不过下山一趟,就死在外面,您让我如何跟他交代?” “还有呢?”安释怀紧盯着他,追问。 “还有……”月行之心脏猛跳,一股无法言说的情绪呼之欲出,“还有……我不甘心。” “你有什么不甘心?”安释怀似乎觉得有趣,定定望着他,“据我所知,你与温露白早已反目,你从太阴山不告而别,回到景阳山不久就背叛仙门,后来做了妖魔共主,与整个仙族为敌,温露白多次想要规劝于你,但你不是不见,就是冷嘲热讽,甚至和他动手,将他囚禁在寂无山。都已经这样了,你又何必执着于救他?” 月行之冷笑了一声:“您虽然足不出户,但天下之事尽在掌握啊。” 安释怀也冷笑了一声:“我这人,生死见得多了,早就看淡,我不救,自有我的道理,除非你说出什么理由,能让我觉得这人值得救上一救。” 被逼到极限,月行之在拔-出浮光剑和跪下求安释怀之间艰难地选择了后者,他跪下抱住了老头子的膝盖,不管不顾倒豆子一般飞快地说:“不为天下,不为温暖,您就为了我,救救他吧,我上辈子不懂事,辜负了师尊,这辈子与他之间,……更是诸事未了,夙愿未偿,师尊不能死,我求您了。” 安释怀多少有点为老不尊了,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多管闲事”的坏笑,咀嚼着月行之那句话:“哦,诸事未了,夙愿未偿……总算是有点意思了。” 月行之:“……”我看你是有点没意思。 安释怀捋了捋自己整洁优雅的长白胡须,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玩味地道:“七年前,你死于噬魂楔下,温露白没了心,多了个孩子,七年后,你奇迹一般回来了,他却又命悬一线……确实有点意思。” 月行之:“……”很想问问,这么悲惨的一个故事到底哪里有意思。 “凌霄山的不了玉矿藏早已接近枯竭,我这就给莫知难传信,问问他有没有合适的不了神玉。”安释怀终于大发慈悲,松了口,“但我要跟你说清楚,上一次能用不了玉换了心,是及其侥幸的一件事,这一次难度更大,不保证成功,你师尊多半还是会死的,即便又侥幸成了,我也不保证他能活多久,可能还会有后遗症,也许修为尽毁,也许身体更差,也许神智受损,疯了傻了废了……一切都有可能。” 虽然听着吓人,但事已至此,安释怀如此难缠,月行之哪里还敢要更多,立刻给老头儿磕了个头,乖乖地说:“多谢师祖。” …… 翌日清早,莫知难竟亲自来了,他匆匆忙忙在前堂见过安释怀,便来到后院看温露白。 当时,月行之正趴在床边迷迷糊糊睡着,听见动静回头,莫知难带着一缕朝霞,开门走进来,身上玄色的袍子闪着粼粼的金光。 “师尊如何了?”三步并两步到了床前,莫知难一掀衣摆,同月行之一道,跪坐在床边。 “莫盟主,”月行之开门见山,“可带来了救命的不了玉?” 莫知难仔细看过温露白,这才扭头看他,道:“那是自然。安宗主说师尊与沉渊对战,受了重伤,需用不了玉疗伤,我立刻就选了最好的不了玉,亲自送来,已经交给安宗主了。” “多谢盟主。”月行之抱拳行礼,这个感谢是发自真心,对莫知难的反应,他也并不意外,纵然莫知难与他早已没有兄弟情谊,但他相信,莫知难对师尊,还是很有感情的。 “师尊与沉渊交手时,你在场?”莫知难盯着他,那姿态还是有些盛气凌人,不过已经比第一次见面盘问他时,少了些许敌意。 “我在。”月行之不欲多言。 “据你所见,沉渊与师尊对战,孰强孰弱?” “我法力低微,看不准,”月行之谨慎道,“但那魔头似乎也伤得很重,现在的他,与现在的师尊,战力或许在伯仲之间。” 莫知难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你说话倒是很小心,你见过以前的沉渊,还是见过以前的师尊?” 月行之不慌不忙:“即便没有见过,这般叱咤风云的人物,听也听得多了。” 莫知难轻哼了一声,没有深究,转而问:“那魔头可有提起,他这些年去了哪里?” 月行之继续淡定:“他说他是被月行之放出伏魔狱,又被迫在月行之身边做了八年影卫,之后就不知道了。” 莫知难看着他,眼神变得阴沉,更加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果然是月行之干的好事。十五年前伏魔狱破,沉渊踪迹全无,仙盟用了各种手段探查他的气息,可是一无所获,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那个不死的魔头终于还是死了,没想到竟被月行之收服了……呵呵……”,莫知难冷笑起来,眼睛眯成锐利的形状,“我那师兄还真是总能给人惊喜呢……那月行之死后的这些年,沉渊又去了哪里呢?他说了吗?” 月行之摇了摇头,没说话,这也是他想知道的。 他看着莫知难,想着他刚刚的话……莫知难好像挺恨他的,而且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一仙一魔立场不同,倒好像是有什么私怨,但除了少年时婉拒过他朦胧的好感,月行之实在想不出哪里得罪他了,他叛出景阳宗之后,就与莫知难断了联系,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是他还私下跟莫知难论什么师兄弟之情,那不是更害了他吗? 莫知难见他不说话,也没为难他,自顾自道:“罢了,我已与各大宗门商议过,仙盟会集中力量,搜寻那魔头的踪迹。他就算回来又怎样,仙盟能料理了月行之,自然也能料理了他。” 月行之继续沉默,对于这个话题,他作为当事人之一,不好发表意见。 莫知难呼了口气,又静静地看了温露白片刻,这才起身,双手叠在身前,仪态端方,低头对月行之吩咐:“师尊既然已经收下你,想必自有他的道理,你便照顾好师尊,莫要叫我们失望。” 月行之按照仙盟礼节行了一礼,恭敬道:“是,定当不负盟主嘱托。” 硬要论,他现在是仙门弟子,莫知难是仙盟盟主,他该听盟主号令,他又是温露白新收的弟子,也能算莫知难的师弟,对师兄略表尊重,他也不算吃亏。 不管莫知难对他什么态度,面子上总还要过得去,更何况莫知难及时送来了不了玉,也算大恩一件了,罢了,月行之大度地想,我就再当回师兄,哄哄你吧。 …… 不了玉送到之后,安释怀忙去准备换心事宜,那块最上乘的不了玉,已经是炼化过的,所以准备起来快了许多。 月行之跟在安释怀身旁看他小心翼翼地把不了玉雕刻成心脏的形状,雕完又将玉石心脏浸到一种不知名的红色药水中,之后安老头儿便不慌不忙地坐下来喝茶了。 月行之虽然心急如焚,但也知道催不得,这个制备心脏的过程还不知要等多久,他便索性也坐了下来,将早上跟莫知难见面后的疑问端出来问安释怀:“师祖,我死之后这些年,您对莫盟主了解多吗?” 安释怀斜觑他一眼:“怎么?” 月行之在他面前没什么好避讳的,直接说:“感觉他很讨厌我。” 安释怀失笑:“仙盟盟主讨厌妖魔共主不是天经地义?” 月行之被呛的顿了顿,无奈地说:“不是那种公事公办的讨厌。” 安释怀放下茶杯,想了想,说:“自从你杀徐旷、叛离景阳宗,仙盟盟主之位一直空悬,几个实力稍强的宗门、世家表面上共同执掌仙盟,但实则为了盟主之位明争暗斗,七年前……就在你死后不久,莫家由于在剿灭你的行动中贡献最大,莫知难的爹莫乾元终于得到了这盟主之位,结果没过三年,那老家伙忽然暴毙身亡,莫知难这才当上了盟主。” “还有吗?”这些,月行之重生之后都听说了,他希望安释怀能再说点他不知道的。 安释怀有点不耐烦,但还是继续道:“他们莫家住在岛上,自成一体,家族内部纷争不断,乌烟瘴气的,旁人如何能清楚?但我想这莫知难应该是颇受了些苦,才在家族内斗中胜出的吧。……原本他有个圆融伶俐的娘亲能帮他,可惜也死了。” “死了?”月行之睁大了眼睛,他记忆当中,莫知难最亲的人便是他娘和他妹妹,他娘虽然在莫家只是个普通妾室,但为人处世有些手段,要不是她四下周旋,莫知难根本进不了太阴宗。 “他娘和他妹妹,都死了。”安释怀叹了口气,“但具体怎么回事就不得而知了,莫乾元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和孩子,死个一个两个也不算什么大事。” 安释怀说完,起身去看那泡在药水里的玉石心脏,月行之便也跟了过去,虽说莫知难的事让他疑惑并好奇,但现在没有什么事比师尊的安危更重要,其他只能以后再说了。 …… 当天下午,安释怀就将一切准备妥当,要给温露白再施换心术了。 温露白被抬到安释怀专门的诊室去,月行之被拒之门外,这次他乖乖没有闹,知道自己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安释怀还特意出来宽慰了他几句,只不多说出来的话是这个样子:“阿月啊,你且等着,莫要着急,医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该死的人,着急也没用。” 月行之:“……” 安释怀“安慰”完他,又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这才洗净双手,转身进去。 月行之又跪下给老头儿磕了个头,说:“辛苦师祖救治师尊。也谢谢师祖替我隐瞒身份。” 安释怀头也不回:“我不关心仙妖魔的恩恩怨怨,也不关心你站哪一边,哄得我老头子开心,便帮你一帮,惹了我老头子生气,我管你是谁。” 月行之难得有一次心怀感恩,却热脸贴了冷屁股,但知道安释怀就是这样的性格,他也不生气,站起来斜靠在连廊栏杆上,安心等着。 这一等就等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天刚明,温露白就被几个弟子一起抬了出来,月行之怕出事,一夜没合眼,赶紧上前去,急道:“怎么样了?” 一个弟子道:“小师弟放心,过程还算顺利。” 另一个弟子道:“月华仙尊还未清醒,术后还需好生休养。” 紧接着安释怀走了出来,老头子心情不错,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懒腰,望着东方天边的朝阳长呼了口气:“是年纪大了啊,熬一晚上就累得很。” “我师尊他几时能醒?”月行之迎上来,装模作样地要给老头儿揉肩按背。 安释怀让他胡乱按了几下,甩开他边走边说:“三五天,三五年,都有可能。你便好好守着他,醒了叫我,我要去歇着了。” 月行之:“……” 还好温露白没有让月行之等三五年,第五天夜里,月行之正迷迷糊糊在床榻边、他临时打的地铺上打盹,床上便有了动静。 “阿月……” 极轻的、沙哑的一声呢喃,在寂静的夜里,却如同响雷一般,让月行之瞬间清醒了,一滚就扑到了床边。 “师尊,我在呢。”虽然他依然不敢确定温露白叫的到底是谁,但是他发自本能地答应了。 温露白睁开了眼睛,但那双原本澄明的眼睛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他茫然地望着月行之,茫然地问:“阿月呢?” 月行之心一沉,张口结舌:“我……他……” 忽然,温露白摸索着抓住了月行之搭在床边的手,十分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叮嘱:“我今天打了他,他的手流血了,一定很痛,你快去,找点药拿给他。” 杀烈鳌,小花筑,打手板,窗台上师尊留下的药,他的不告而别…… 月行之的心,简直不知道是该沉下去还是提起来,十五年过去,师尊死里逃生,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问他那不值一提的小伤吗? 他勉强压住翻涌的回忆和情绪,声音微微颤抖:“我……他……他不痛了,真的,师尊你别担心。”—— 作者有话说:安老头儿:摘的就是医学皇冠上的明珠,心脏移植术,本人可是专业的。[坏笑] 阿月:医生,能不能有一点同理心?考虑一下患者家属的心情?[白眼] 第45章 命中劫(一) 当年, 月行之因为虐杀烈鳌被温露白惩戒,夜里在窗台上发现了温露白送来的伤药,他握着那瓶药, 心想等天亮了,再去找温露白认个错, 可惜等到天亮, 没等回温露白,却等来了景阳山的传信。 写信来的是徐循之, 信上只有八个字—— 阿莲有难,哥哥速归。 温露白没回来, 袁思齐犯了错心中内疚,天还没亮就起来练功去了, 莫知难昨天罚跪累得昏天暗地,根本还没起床, 而月行之收到信后, 心急如焚, 只好匆匆留了封信, 立刻出发回景阳山。 徐循之很少给月行之写信,这封信又如此简短, 那一定是发生了重大且紧急的事情, 很可能事关阿莲的安危。 阿莲是他的妖奴, 他离家拜师, 阿莲无依无靠, 他必须尽快赶回, 阿莲在他心里,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更胜似亲人。 等他匆忙赶回自己在景阳山的院子, 只有徐循之焦急地等在房门口。 这三年,月行之只有过年几天才回来,跟徐循之很少见面,他这个弟弟长高了,原本因为看书太多而有些佝偻前伸的脊背和脖颈也挺拔舒展了,但他无暇在意这些变化,连气都顾不上多喘一口,就问:“阿莲呢?出什么事了?” “哥,”徐循之脸色焦急,还有点害怕,“昨夜,爹爹对阿莲动了刑杖,打得好像很重,然后又让人把他关进了刑堂的禁室……” “什么?!”月行之一听,就立刻转身往外跑,边跑边回头问,“为什么?!” 一般弟子犯点小错,罚抄罚跪,要么禁室里关两天也就算了,就算是地位低的家仆、妖奴犯了错,最多打几鞭子,景阳宗的刑杖仅次于雷刑,是不会轻易动用的,一杖就恨不得伤筋动骨,多打几下就没命了,阿莲一个最安静温顺的妖奴,能犯了什么大事,让他爹亲自动用刑杖啊? “我不知道,”徐循之也跟着他匆匆往刑堂的方向跑,“我也是今早听仆从们议论才得知,就马上给你传了信,之后,我去刑堂想看看情况,但是守卫不让我看,说爹爹吩咐了,谁也不能见阿莲。” 月行之知道不能对这个弟弟求全责备,徐循之和他不一样,从小文静乖巧,只爱读书,虽然不能算很会讨徐旷欢心,但也从不忤逆爹爹,让他冒着徐旷的禁令,去救一个妖奴,实属是为难他了。 两个人一路狂奔到了刑堂,月行之可不管什么禁令,揪着守门弟子的衣领就喝问道:“阿莲呢?他关在哪里?” 弟子当然知道他是谁,也知道阿莲是他什么人,但没想到他会突然回来,顿时慌了,结巴道:“大……大公子,那个……他……他不在了……” “什么叫不在了?!”月行之的心猛地一沉,吼道,“快说!” “他……”弟子被急怒交加的月行之吓得不轻,缩成了一团,小声说,“他……他伤得太重,没挺过去,早上我们进去送饭,人……已经没了,他们把他抬到后山,准备……准备埋了。” 月行之猛地把那弟子一推,不顾一切往后山跑去,他脑子里乱做一团,心跳如擂鼓,胸口传来一阵阵闷痛,可是怎么可能呢?明明他下山去幽冥森林之前,还接到了阿莲的信,说自己一切都好,说他房里养的盆栽栀子开了花,说他养的小鱼一条都没有死…… 这才短短几天,他跟着温露白下山去了趟幽冥森林,杀了个魔头烈鳌,才刚回到太阴山,准备参加簪缨会,簪缨会结束之后,他原本也快要回景阳山了…… 怎么会这样? 一定不是真的。 徐循之也想跟上来,但月行之把他推开了,他不想徐循之因为自己触怒爹爹,他能及时传信给他,他已经很感激了。 月行之独自跑到后山,见杂草丛生的荒地上,两个弟子正抬着一个破板子,大摇大摆往前走着。 天上云多,忽明忽暗,太阳钻出来时,阳光依然刺眼,月行之看见板子上躺着的就是阿莲,他的衣服破破烂烂,上面布满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沾着污血打着绺的长发垂落下来,在风中无力飘动。 那两个弟子边走边聊着天—— “既然都动了刑杖,想必这个妖奴是犯了大错,那干嘛不干脆当场打死算了,还要关进刑堂干什么?”年轻弟子道。 年长的弟子道:“这你就不懂了,当场打死传出去总不好听,外人会说我们景阳宗暴虐滥杀、虐待妖奴,但打完关起来,他自己挺不住死了,就不一样了……咱们宗主还是爱面子的,再说,这个妖奴是大公子的人,大公子也快回来了,这样做,对他也好交代些。” “什么?这就是从小陪伴在大公子身边的那个妖奴吗?”那弟子有些惊讶,“那好歹也和大公子有些感情,这是犯了什么错,能让宗主大动干戈?” “我听说啊,”年长弟子压低了声音,好像在说一件即便在深山荒野也不能随便说的禁忌之事,“他好像是擅自入了禁地。” “禁地?” “就是伏魔狱啊,”年长弟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竟打了个寒颤,“那可是禁地中的禁地,关的都是罪大恶极的妖魔,不仅有重重封印,还需要宗主随身带的手令御牌才能开启,平时押送犯人,也都是宗主亲自坐镇,别说一个妖奴,就是宗主的亲传弟子,没有宗主的命令,也绝不能靠近。” “他一个妖奴,去那里干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 两个人议论得正起劲,冷不防前面闪出一个人影,月行之如同幽灵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脸霜寒,双目通红,整个人都在发抖。 “大……大公子!”年长弟子白日见鬼一样,大惊失色,“你……你怎么回来了?!” “把他放下。”月行之说。 抬尸体不是什么好活儿,这两个都是低阶弟子,不敢违抗月行之,更不想惹麻烦,于是对视一眼,慌慌张张将木板放下了,一个不小心还差点把阿莲的尸体甩出来,月行之跪下来扶好了板子,对他们两个低吼:“滚!” 两个弟子忙不迭滚了。 …… 月行之的手触到了阿莲早已僵硬冰冷的身体,直到这时,他才不得不承认阿莲真的死了,明明是夏天,但是他的身体抖得像被冻雨浇透了,眼前渐渐地模糊了一片。 “阿莲……”嘶哑地叫了一声,眼泪便再也忍不住,断线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到底为什么啊?!”月行之不知道自己是在质问谁,他哭得没力气,把头埋在阿莲的脸旁边,仿佛离他的耳朵近一点,他就能听到似的,“你明明……几天前还给我写信,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这次跟着师尊下山,还给你带了你爱吃的酥糖……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去伏魔狱?你为什么不能等我回来?!” 就仿佛回应他似的,月行之抹了把眼泪,却突然碰到阿莲头发里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拨开凌乱打结的发丝,见那是和头发纠缠在一起的发簪——这个发簪是阿莲一直戴着的,初看上去是普通的木簪,但簪头雕的莲花很精美,现在那莲花是盛开的—— “这个簪子是一对的,我和我哥哥一人一个,能够感应到彼此,我们两个离得近时,簪子上的莲花就开了,分开时,莲花就是花苞形状的。” 月行之忽然想起,小时候他经常拿着阿莲这支莲花簪子玩儿,阿莲便告诉他,这是一对的,他和他那并蒂莲上一同出生的兄弟,一人一支。 “那你可要好好留着,”月行之把簪子小心翼翼插回阿莲头上,支着下巴,认真地说,“你和你哥哥失散了,以后靠着这支簪子,说不定能找回来。” 阿莲摸了摸头上的发簪,垂下眉眼,叹了一口气:“它一动不动,已经十年了。” “一定能找到的。”年幼的月行之跳下凳子,又一蹿坐到阿莲腿上,搂住他脖子安慰他,“我说行就行,我可是这景阳宗未来的主人,等我长大,我帮你找。” 阿莲笑了一下,却很快反应过来什么,轻轻推一下月行之:“阿月,你我主奴有别,你也大了,以后不要和我……做这样的举动了。”说着,他就扶起月行之,顺势起身跪了下来。 “现在在我房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啊。”月行之不高兴,悻悻道,“你也太小心了。” 阿莲跪着不动。 月行之只好无奈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起来。”说着他扶阿莲起来,又忍不住加一句,“……真没意思。” 阿莲神色一黯,欲言又止。 …… 月行之回想起十岁时的往事,再低头看手里沾了泥和血的木簪,现在这木簪上的莲花开了,难道阿莲找到了他哥哥,难道他哥哥就在伏魔狱中? 他这次跟温露白下山,就是去帮助围剿红日会的,景阳宗抓了不少所谓的红日会“余孽”,就是关在了伏魔狱。 难道阿莲的哥哥就在其中?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沉闷的雷声响在耳边,月行之这才回神仰头望天,云层不知道什么时候聚拢过来,眼看一场大雨就要来了。 豆大的雨点落在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月行之抹了把脸,一把将阿莲横抱起来。 怀里的尸体很重,重得像要把月行之的身体折断,他抱着他,一步一步踏在荒草间,苍穹是一望无际的阴霾,雨雾很快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等我把你安葬,”月行之轻声道,“之后就去把这一切弄明白。” “阿莲,”他低头,望着阿莲青白凹陷的脸,“我不会让你白死的。”—— 作者有话说:[可怜] 第46章 命中劫(二) 月行之把阿莲抱到山中一片隐秘的洼地, 这是他和阿莲的秘密后花园。 这里开满了各种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下雨的时候,会积成一个浅浅的水塘, 可以清晰地倒映出人的影子和天上的云,稍干一点就成了泥潭, 很适合喜欢玩泥巴的小屁孩儿。更何况, 岸边还有一棵需要十人合抱才能围住的、巨大的老榕树,树身上有一个同样巨大到可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的树洞, 这简直是小孩子的仙境。 阿莲曾跟他说过,当他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小婴儿时, 总是哭哭闹闹不肯睡觉,一定要人抱着背着走来走去, 阿莲便抱着他,漫山遍野四处闲逛, 有一次走到这片山洼, 雨后初晴的天气, 朝积水里望一眼, 月行之看见了自己的脸,便新奇地“咯咯咯”笑起来, 阿莲很高兴, 就把他背在背上, 一会儿站起, 一会儿蹲下, 让他看水里那忽大忽小的倒影, 一直玩儿一直笑一直不腻,到最后把阿莲累得腰都快要断了。 后来长大了些,月行之最喜欢在雨后那小小的浅塘里捞小虾米、捉泥鳅, 或者干脆在烂泥里打滚,没人敢和继承人大公子一起玩泥巴,只有阿莲,微微笑着在上面看着他,一次次在他跌进泥里爬不起来的时候伸出援手,又一次次被他故意拉下去摔得满嘴啃泥,这时候,月行之便会开心地手舞足蹈,他会一边叉着腰一边大笑:“哈哈哈哈,我骗你的!我没摔着啊,你为什么每次都被骗?”,阿莲便也笑了起来,说:“那我也要下来看呀,万一要是真的呢。” 每次滚得满身是泥,他和阿莲都要偷偷跑回去,然后阿莲再仔仔细细给他洗漱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可即便再小心,也有露出马脚的时候,若是被贺夫人发现了,阿莲少不了挨一顿训斥,若是不幸被徐宗主发现,那阿莲可能就得挨顿打,但无论如何,他从没抱怨过,下次还是会陪着月行之一起玩儿。 再大些,月行之的母亲贺涵灵突然得了怪病,身体日渐虚弱,性格也变得阴沉古怪、喜怒莫测,后来更是发展到足不出户,甚至不再开口说话。月行之跟父亲的关系也日渐疏离冷淡,跟师兄弟们倒还是一样……反正还是没人跟他玩儿,小不点的时候还不太在乎,大了些便敏感了,有一天月行之因为功课的事,又被徐旷训斥了,他满心愤懑,躲在树洞里不肯出来,阿莲来找他,蹲在树洞边,轻声细语地问他:“阿月,怎么了?” 月行之揪着手里的野花,闷声道:“无聊,没人和我玩儿。” 阿莲顿了顿,忽然说:“我刚来的时候,看见二公子一个人,在山里扑蝴蝶呢,不如把他叫过来一起玩吧。” 月行之皱了眉:“他?” 虽说徐循之跟他同在山上长大,比他也就小了两岁,但这兄弟俩实在算不上熟悉,徐循之的母亲,是徐旷在外巡视时路边一眼看上便带回山的普通仙族女子,贺涵灵因为这件事很是不满,月行之替母亲抱不平,自然跟这个弟弟十分疏远。 “对啊,”阿莲耐心劝他,“他是你亲弟弟,本来就该一起玩儿。” “我听说他天赋不错,”月行之把手里那最后一点花瓣碾碎,闷声说,“而且安静乖巧,极爱读书,才小小年纪,就能啃藏书阁那些大部头的典籍了。父亲很喜欢他吧?” 阿莲笑道:“他性子静爱读书倒是真的,但要论根骨论天赋,谁能比得了你呢。” 这话月行之爱听,他扯了扯嘴角,大发慈悲道:“那你把他带过来,我跟他玩一会儿。” 不一会儿,一个瘦瘦小小雪团似的小孩儿就被带过来了,这时的徐循之五六岁大,刚是能自己单独出来玩儿的年纪。 月行之斜倚在树洞里,仔细打量徐循之,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似的。 徐循之怯生生的,偷眼瞄他,眼神既害怕又欢喜,糯糯地叫了一声:“哥……” 月行之牵了牵一边嘴角,勉强笑了笑,指向小水塘:“那边水里有小鱼,你要不要去看看?” 徐循之开心地跑过去了,阿莲怕他踩进水里湿了衣裳,忙跟过去陪着。 月行之看着他们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在暖阳微风中玩得十分愉快,不时有笑闹声传来,心里忽然冒出一点阴暗的念头,随手从树洞旁边捡了块小石子,他拿着小石子抛上抛下玩了几次,便把它瞄准了徐循之裸-露出来的后脖颈。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就想捉弄一下那个小孩儿,或许是单纯看这个异母弟弟不顺眼,又或许只是当时心有怨气想要找个地方发泄罢了。 小石子“嗖”的一声飞了过去,小孩子玩得正开心,毫无察觉,但是作为谨小慎微的妖奴,阿莲马上警觉,飞快回头,下意识地挡了一下,尖锐的石子不偏不倚正打中阿莲额头,一瞬间就出了血。 月行之倒吸一口凉气,赶紧从树洞里钻出来,而阿莲飞快抹掉那一点血迹,摇了摇头示意他没事。 “我……”月行之快步过来,想要看看阿莲的伤,想要跟他说对不起,但阿莲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有徐循之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兴高采烈地从浅塘里掬了一捧水,小心翼翼站起来,转过身,大眼睛亮晶晶的,对月行之道:“哥哥,你看,我捞到小鱼了,送给你!” 月行之低头看着小孩儿手里那条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小鱼,那条弟弟专门捞来送给他的小鱼,心里有点堵得慌。 “嗯。”他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从乾坤囊掏出个小瓶,把小鱼装进去,没敢看徐循之天真无邪的眼睛。 后来他们一起玩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月行之和阿莲把徐循之送回别院,临行时,徐循之还拉着月行之的袖角,恋恋不舍地说:“哥,你下次还带我一起玩儿啊。” 月行之心不在焉地应了,他还没忘记自己误伤了阿莲,而且他隐约感觉到了,阿莲虽然一直和他们一起玩儿,但他并不开心。 从别院离开没走几步,月行之就停下了,他转过身,抬头望着永远跟在他身后一步距离的阿莲:“给我看看你的额头。” “我没事。”阿莲没有弯腰让他看,也不再说话。 沉默,便是他能对月行之表达不满的最严重的方式了。 “你怎么了?”月行之冷笑了一声,“还对我摆起脸色来了?”他说着,便丢下阿莲,转身大步走去。 阿莲终究还是跟了上来,终于说出憋了大半天的那句话:“你不该那样对弟弟。” 月行之脚步不停,冷道:“什么弟弟?那个野女人生的。” 阿莲亦步亦趋跟着他,急道:“怎么能这么说?二公子的母亲,不过是街边一个卖货娘子,你父亲是景阳宗宗主,仙盟盟主,权势滔天,他想带一个女子回景阳山,即便她不愿意,又如何能够违抗?” “你知道她不愿意?”月行之争辩道,“咸鱼翻身的机会可不多。” “即便如你所说,那和二公子有什么相干。”阿莲的声音比平时大了,很罕见地带着情绪,“你们是手足兄弟啊,他年纪还小,对你满心满眼都是喜欢,你现在对他好一点,他能长久陪伴你啊。” 月行之愣了一下,回头看阿莲,看见他额角上那块青黑的伤痕,看见他一直戴着的莲花发簪。 他突然有点理解了,都说爱屋及乌,阿莲和兄长失散多年,日思夜想的都是他那音信全无的哥哥,看见月行之有手足在侧,却不珍惜,大概是痛心疾首吧。 月行之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出言辩驳,心里想着,算了,不就是以后多带那小豆丁玩一玩嘛,有什么难的。 他虽然已经有意和弟弟好好相处,也确实度过了一段短暂快乐的童年时光,但可惜他们的父亲并没有给他们一直这样下去的机会,随着两个人越来越大,学的多了,会的多了,徐旷更是刻意让兄弟俩竞争,事事拿二人比较,还非得分出个胜负赏罚,长此以往,再好的兄弟也要散了,更何况是他们。 阿莲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他看着他们兄弟俩日渐疏离,也只能暗自叹息。 月行之离家去太阴宗前夕,跟阿莲道别,安慰他道:“你不要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在太阴宗,我也一定会找到新的朋友。” 阿莲点了点头,眼睛湿润了。 月行之拥抱他,拍了拍他的背,笑道:“就算找不到也没关系啊,我还有你,你也有我啊。” …… 但现在没有阿莲了,那个安静的、柔顺的,永远低头走在他身后,永远细致入微照顾他,为他受罚毫无怨言,为他能有兄弟为伴而用心良苦的阿莲,从他出生就一直在他身边,他儿时唯一的玩伴……已经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心已经疼到麻木了,他在越下越大的雨里放声大哭,边哭边把阿莲放在水边,用浅塘里积的雨水把他洗干净,又把自己的外袍脱了,给阿莲换上,他是穿着太阴宗的弟子服匆匆回来的,太阴宗给了他许多温暖的记忆,他希望这件衣服,也能在幽冥之境温暖阿莲吧。 然后在榕树边挖坑,被雨水浇透的泥地并不难挖,但是月行之的手抖得根本控制不住,他左手上还有昨天在小花筑被戒尺打的伤,随着动作,那伤口崩裂开了,鲜血很快洇红了莫知难给他包裹的纱布,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了一样,还是一下不停地刨着那个已经够深的坑,终于,血流了满手,全身都被大雨浇透,他再也没有丝毫力气,扔了剑,瘫坐在泥地里。 阿莲静静地躺在他身边,水洗过的面容一片安详,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你好好睡吧,你这辈子太累了,下辈子你一定要自由快活。”月行之的声音已经完全哑了,他想再摸摸阿莲的脸,又怕自己手上的血再把他弄脏,最后他小心翼翼地用胳膊把阿莲推进了那个他亲手挖的墓穴,在他的尸体上撒了一些被雨打湿的野花——那是常常被阿莲采摘回去插在瓶子里的月见草——最后再一点点把土填平。 月行之没有立墓碑,这棵见证过他们无数喜怒哀乐的老榕树就是阿莲的墓碑,这个世上,没有别人在乎阿莲的死活,而对于月行之,阿莲永远活在他心里,不需要一块冷冰冰的碑。 做完这一切,筋疲力尽的月行之缩回了他小时候常常钻进去的树洞,对于已经十七岁的他,那个树洞已经不够大了,他蜷缩身体窝在里面,倒很像是小时候被阿莲抱在怀里的感觉。 黑夜早已降临,雨还在下,断断续续,雨滴打在树叶上沙沙响,偶尔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惊得山精小兽发出呜咽的悲鸣,月行之在忽大忽小的雨声中似梦似醒,他看见阿莲朝他走来,穿的正是他那身太阴宗的墨蓝制服,阿莲带着惯常的那种温柔笑意,俯身摸了摸他的头,在他耳边说:“我走了,你要好好的,不必追查我的死因,我既没有冤仇要报,也没有心愿未了,死了便是死了,让我安静走吧。” “不——不行……”月行之急忙伸手去抓,可是阿莲已经转过身去,如一团雾气般飘散了。 “阿月,”消散前最后一刻,他说,“忘掉我吧。” “阿莲——”月行之用尽全力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他想去追,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就像长在了树洞里,根本不能动弹,树洞里忽然长出千万条带刺的枝条,把他团团裹住,枝条渐渐收紧,勒破皮肉,血流了满身,就在他要窒息的刹那,突然一个声音将他惊醒———— 作者有话说:杀爹进度20% [狗头] 第47章 命中劫(三) “师弟?”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夹杂着疲惫与惊喜,“终于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见宗主吧。” 月行之睁开眼睛,见面前站着的, 正是他父亲座下最亲近的弟子,景阳宗首徒——崇善。 清晨雨后初晴, 花草鲜妍, 空气也如水洗过一般干净,只有月行之衣衫凌乱, 满身都是泥水和血迹,湿淋淋的长发贴在身上, 他双目赤红,一脸麻木, 好似一个游魂,一路上弟子们见了他, 都是又惊又疑, 不敢上前不敢说话却也挪不开眼睛。 而时任仙盟盟主、景阳宗宗主徐旷, 正悠然在书房里练字。 大师兄崇善把月行之带进书房, 便很乖觉地退出去关好了门。 书案后衣着精致、仪表堂堂的男人放下笔,抬起头, 一双精明严厉的眼睛望过来, 眉头随即紧紧拧在一处:“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月行之站在门口, 任水迹顺着下巴滑落, 既不行礼也不说话。 要是放在平时, 月行之用这种形容这个态度来见父亲, 徐旷早就发火了,但今天徐宗主只是冷冷哼了一声:“回来了不说先来见我,反倒一夜找不到人, 还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月行之费力地开口,嘶哑的声音听着瘆人:“阿莲死了,我亲手把他葬了。” 徐旷方正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死就死了,一个妖奴而已,不值得你如此。” 月行之瞪着他父亲,咬牙道:“是你杀的,是你杀了阿莲。” 徐旷强压怒气:“他擅闯禁地,触犯戒律,对他用刑,有何不妥?” 月行之凄然笑了一声,眼眶胀痛,心中的愤怒和悲伤翻腾成海:“就算他进了伏魔狱,也罪不至死吧。” 徐旷冷道:“我也没想打死他。” 动用大刑,又关起来不给救治,这不就是让他死吗?! 月行之闭了下眼睛,强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他为什么要去伏魔狱?” 徐旷挑了下眉毛:“我怎么知道,审了,他不说。” 月行之:“日前,爹爹派人剿灭红日会,抓了许多俘虏关进伏魔狱,是不是?” 徐旷:“红日会余孽,穷凶极恶,自然要关进伏魔狱。” “可我听说,”月行之盯着徐旷的眼睛,眼神凶狠,像只受伤的小兽,“红日会党羽自知无处可逃,大多都会选择自尽而不是被俘,哪里还有那么多俘虏可以关进伏魔狱?这里面可有无辜之人?” “你在质问我吗?!”徐旷终于用完了所有耐心,他从书桌后转了出来,走到月行之面前,声音中充满压迫感,“眼看簪缨会将近,你不在太阴宗练功备战,私自返回,还敢在我面前,没规没矩,态度蛮横,……就为了一个妖奴?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我只想问爹爹,”月行之迎着徐旷的怒气,大声吼道,“阿莲罪不至死,却被活活打死,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勾当?那伏魔狱中,到底有没有无辜妖族?” “还轮不到你来管!”徐旷怒意勃发,一掌将月行之推出门外,浓重威压逼得他跪在地上,“我本以为送你去太阴宗拜师修行,能磨炼你的心性,却不想三年过去,你依然行事狂悖,目无尊长,月华仙尊都教了你些什么?!” 一提到温露白,月行之心中一动,怒意更盛,立刻呛声:“儿子就是这个性子,天生的,改不了,和师尊没有关系!” 紧接着,他就被徐旷一巴掌甩在脸上:“好,月华仙尊教不了你,还是我亲自来教,你便跪在这里好好反省吧!” 月行之抹掉嘴角的血,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发抖,徐旷发火这很正常,但是他有什么必要回避那个问题?除非正如月行之所想,伏魔狱中确实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这一跪,倒是没跪多久,这几天折腾下来,神仙也要折腾病了,他很快发起高烧,晕倒在书房门前。 等再次恢复神智,已经在他自己房间的床上,他习惯性地叫了一声:“阿莲……” 很快伸过来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随后徐循之的声音传了过来:“哥,你醒了,你要不要喝水?” 月行之睁开眼睛,再次意识到阿莲已经不在了,他看了徐循之一眼,摇了摇头,虚弱地问:“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徐循之白净文秀的脸上满满都是担忧,“你还在发烧,我去拿药……” “不必……今天是初几了?”月行之按住了徐循之的手,问道。 “初七。怎么了?” “没什么……”月行之停顿片刻,掩饰道,“簪缨会明天就要开始了。” “哥哥就别想着簪缨会了,先养好身体吧。”徐循之取了丹药和水过来,递给月行之。 月行之吃了药,乖乖地躺下了,语气也柔软了些:“你快去休息吧,我也累了,再睡会儿。” 徐循之给他盖好被子,犹豫了下,又挤出一句:“是爹爹嘱咐我来照顾你的,他还挑了两个懂事的妖奴送来给你使唤,还拿来好些灵丹补药……” 月行之背对着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月行之不关心徐旷做了什么,他长这么大,别的不敢说,对于自己父亲的为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徐旷修为高深,手腕也是一流,他久居高位,对于如何弄权、御下、管教儿子,都有自己一套办法,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都是最初级的。 最让徐旷拿捏不住的,可能也就是月行之了。 徐循之走后,月行之翻身坐起,在黑暗之中思索片刻,便起身穿衣。 他关心的不是簪缨会,而是伏魔狱。 伏魔狱戒备森严,有重重法阵封印,还有“望镜”能让外面的人随时看到里面的情况,有妖魔需要关押、转移、释放的时候,才会开启,平日不需要人时常进去,但是每月初七,会有例行巡查,徐旷本人或者他的两个亲传弟子——崇善、崇仁,会带着人一起检查封印,有时还会修补、更改法阵,以防时间久了,封印法阵被人找到破解之法。 每届簪缨会前夕都要举行宴会,徐旷今夜应该不在景阳山,而他每次下山,为了方便山上诸多事务,手令御牌都会留在书房里,但只有崇善、崇仁才能进去拿到。 若要进伏魔狱,今夜就是一个好时机。 所以月行之即便拖着大病未愈的身体,也得去走这一趟。 …… 相传,千年前三族大战,战火绵延十几年,伏魔狱便是在那个时期临时建起的,主要用来关押战俘。 主持建立伏魔狱的便是当时的仙族大首领明阳仙尊,而徐家的先祖正是明阳仙尊最小的一个弟子。 决战前夕,明阳仙尊嘱托小弟子,说自己这一战可能回不来了,伏魔狱关押着众多恶魔,一定要誓死守卫,不容有失。小弟子立誓不负师尊托付,自己以及后世子孙,都会尽心竭力镇守伏魔狱,守护人间太平。 决战中,仙族十大仙首,妖族十大长老,与魔族的七个大魔头同归于尽,大战终于平息,秩序逐渐回归,残存的各大世家门派联合起来建立了仙盟,但明阳仙尊这一支几乎死伤殆尽,徐家先祖年纪尚小,势单力薄,也不懂权谋变通,并没有在新的仙盟秩序中分到一杯羹,只是坚守着自己的誓言,带领残余人等镇守伏魔狱,并建立了景阳宗。 其实景阳宗最初是一个刑堂,建立秩序应有法度,三族当中作奸犯科者,也不能随意惩处,说杀便杀,抓住了总要审判,依罪量刑,或杀或囚,最初景阳宗就是干这些的,有点像凡人的有司衙门。 但随着天下逐渐太平,需要抓捕审判的妖魔少了,伏魔狱和景阳宗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一度沦为三流门派,甚是惨淡。 而且,因为伏魔狱的关系,景阳山浊气日盛,灵气稀薄,越来越不适合修炼,门下弟子也日渐稀少了。 眼看着景阳宗江河日下,连个犄角旮旯的小门小派都敢来欺负,直到三百年前,第三代宗主徐旷执掌山门,才改变了这种境况。 人人都说徐宗主是天降大才,只用了两三百年,便将一个没落的三流门派带领成为天下第一大宗门,自己也当之无愧登顶仙盟。 月行之从小就听众人颂扬父亲的功绩,但他对这些一律不以为然,徐旷再怎么功成名就,那也是作为一个宗主的,并不是作为一个父亲的。 而且月行之天生对功名权势就不太感兴趣,如果他可以选的话,他一定不做这个继承人。 几年前,徐旷曾带月行之进过伏魔狱,当时在阴森恐怖的囚室之间,徐旷曾经问过他:“阿月,其他世家门派都在钟灵毓秀、灵气丰沛的名山大川之间扎根生长,只有我们,只能困在景阳山上,守着这个戾气深重的伏魔狱,你觉得这公平吗?” 那一次,是很罕见的,徐旷叫了他的乳名,并且用一种堪称温和的语气和他说话,当时月行之还小,简直受宠若惊,根本没有仔细思考徐旷的话,他怔愣了片刻,懵懵懂懂地说:“但我们现在很好啊,我们已经是天下第一大宗门了,是爹爹做到的……” 徐旷叹了口气,意味不明地说:“你还太小了,等你长大就懂了。” 如今,月行之再次站在伏魔狱前,他想起那时徐旷和他说过的话,隐约觉得,自己是该懂些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支持![亲亲] 第48章 伏魔狱(一) 伏魔狱建在地下, 地下一层关押的是一般的妖魔,地下二层封印着杀不死的大魔头沉渊。 最外面有一层防御结界,像个罩子一样罩着伏魔狱, 这层结界,只要功力够深、兵器够利, 以力便能破之, 进去之后,方有守卫, 守狱弟子人数不多,轮流值守, 在这一层,有一座石房子, 供弟子换班休息,也是“望镜”所在。 月行之现在便在这石房子里面, 正对着那面巨大的水银镜, 镜子比人高, 四四方方, 里面景象不断变幻,映照的正是伏魔狱中的情形, 地下一层的各个方位一览无余, 全无死角。 但这面镜子看不到封印沉渊的第二层, 那一层事关重大, 是徐旷亲自封印的。 月行之用了自己独创的隐身符, 别说在旁打盹的值守弟子, 就是这面神奇的“望镜”,也没能照出他半分影子。 月行之朝镜中望去,现在夜深人静, 狱中妖魔大多也在睡觉,他右手一抓一放,对着镜子使了个遮盖的法术,一刹那间,镜中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见了。 然后他俯身下去,对着昏昏欲睡的弟子耳边吹了口气—— 当即吓得那弟子蹦了起来,旋即慌慌张张左看右看,一转头对上一片空白的“望镜”。 “啊?!”弟子大惊失色,举着剑挥了两下,不但没能破除月行之的独门小把戏,还把镜子给震了个粉碎—— 当然是月行之帮他震碎的。 可怜这个普通的值守弟子,已经被吓破了胆,他慌里慌张地跑了出去,嘶声喊道:“望镜碎了!伏魔狱里面,……里面怕是出事了!” 紧接着,便是呼喊声、脚步声,似乎有更多人向着这边来了。 不多时,正如月行之料想,本来已经结束例行巡查的大师兄崇善,又带人回来了。 崇善并不是天赋最好、修为最强的弟子,但好在极其忠诚且听话,而且还是个孤儿,无依无傍,是以十分得徐旷信任。 这位大师兄来到石室,对着满地亮晶晶的镜子碎片,拧起了眉头。 他自然比普通弟子强多了,看出了蹊跷,但又不敢确定。 现如今宗主不在山中,今天又是他巡查的日子,法阵又刚刚更改过,他责任重大,风险也大,越是疑虑,越是不安,就越是要亲眼看过才放心。 “你,还有你,跟我进狱中看看!”崇善点了两名弟子跟他,又吩咐其他人道,“你们再去巡查一遍结界和封印法阵,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月行之悄然跟上,亲眼看着大师兄连破数道法阵,最后用徐旷的手令御牌按在阵中,开启了伏魔狱。 原本平整的大地轰隆隆裂开一道缝隙,月行之随着他们纵身跃下。 约莫掉了三丈的距离,迎面扑来一股阴森腐败的气息,他们终于落了地。 狭长的地下通道两侧有微弱的灯火,还有一面面小小的望镜对着不同的角度,通道两侧排列着大小不一的牢房,牢房三面被没有一丝缝隙的巨石环绕,一面是铁栏,那些铁栅栏都不是凡铁所铸,而且有雪亮的电芒在牢房的墙壁和铁栏上不停闪烁,那是倒数第二道封禁囚犯的电火法阵—— 最后一道禁制是针对囚犯本身的——被关进伏魔狱的妖魔,大多已经被废去修为,半死不活了。 而且在狱中关得越久,受封印禁制的影响越大,身体日渐衰弱,心智也会变得疯疯傻傻。 崇善带人巡查了一圈,没有发现一丝异常,但走了这一趟,他总算放下心,便撤回去打算修复望镜。 月行之目送崇善一行出了伏魔狱,他知道大师兄今晚有的忙了,那望镜也算是上品灵器,一时半刻修不好的。 深夜的伏魔狱静悄悄的,半死不活的妖魔们睡得东倒西歪,就算有一两个被惊醒的,也看不见隐了身的月行之。 只有最尽头一间牢房里传来警醒的质问:“谁?!” 月行之在狭长昏暗的地道里穿行,来到这间位于尽头的巨大牢笼。 这可能是整个伏魔狱最大的一间牢房,里面竟挨挨挤挤关了上百妖族,男女老少都有,而且有不少是清醒着的,这说明他们被关进来的时间还不长,可能就是围剿红日会抓获的俘虏。 月行之显出身形,面对众妖问道:“你们就是刚抓回来的红日会余党?” 凭空多出个人吓得牢中众妖目瞪口呆,但他这一句话又将所有人的神智唤了回来,他们也顾不得去问他到底是什么人,便急切地扑了上来诉说自己的冤屈: “我冤枉啊!我是一直住在林中的小妖,根本就不知什么红日会啊!” “我只是进林中贩卖些东西,也要被抓进伏魔狱吗?景阳宗就能平白抓人吗?!” “小仙君!我们是冤枉的,我们不是红日会余党啊!我只是在幽冥森林采药,便被抓了,求仙君放我出去!” “景阳宗说我们一家是红日会恶妖的亲眷,但我们根本就不认识红日会的人啊!”一个女妖哭诉道,她抱着一个孩子,搂着一个孩子,两个孩子同时放声大哭…… 原本安静的伏魔狱沸腾起来,众妖族哭的哭叫的叫,还有的不顾一切往前冲,几乎被电火法阵伤到,月行之是偷着进来的,面对这一片悲愤之声,他义愤填膺,但同时也慌得要命:“你们小点声!别喊了!” 就在他试图平息局面时,一个年轻的青衣男子站了出来,那人衣衫破旧、形容憔悴,但气质不俗,像是读过书的,他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平静道:“大家稍安忽躁,已经进来这些日子了,这些话对着不同的人也说过许多遍了,可有用吗?我们还是省着些力气吧。” 他声音不高,但清晰而沉稳,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众人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目光聚焦在月行之脸上。 青衣男子不卑不亢:“我叫青鸾,只不过途经幽冥森林,便也被抓进来了。请问阁下是?” 月行之昂首挺胸,义正言辞道:“我是景阳宗的少主,你们所说之事我都听见了,我自会为你们主持公道,我答应你们,景阳宗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妖族!” 众妖望着他,有的眼中燃起希望,有的一脸怀疑,有的满面不屑,嘀嘀咕咕的议论声、质问声、哭求声再次响了起来。 这次月行之不再慌乱,他举起右手向下一压,看不见的威压顿时将所有声音硬生生碾平,他望着众妖,目光犀利:“但在这之前,我要找个人,你们可有看见一个莲花妖,按妖族的年龄,大概两百岁,高高瘦瘦,看着像个十七八岁少年的模样?” 阿莲和他哥哥,诞生于一株并蒂莲花,应该是一模一样的长相,可他刚才已经看过这些妖,里面没有这样的人。 众妖在他的威压下无法开口说话,便纷纷摇起了头。 “真的没有吗?”月行之焦灼起来,“他头上应该带着一支莲花发簪,你们再好好想想!” 摇头,还是摇头,就在月行之快要放弃希望时,角落里传来幽幽一声:“我见过。” 月行之忙向那边望去,从黑暗中站起一个高大人影,他一身黑色劲装,能看出衣料下起伏勃发的肌肉线条,脸算得上英俊,但不是很精明的长相。 别人都不能说话,这人却不受月行之的影响,他可能是这群人里,灵力最高的一个。 “你是谁?”月行之蹙眉问道,“怎么一直坐在角落里?” 那人耸耸肩,冷笑:“他们冤枉,我又不冤,我起来做什么?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红日会,玄狸。” “那莲花妖现在何处?” 玄狸挑起眉毛:“你真是景阳宗少主?” 月行之心急如焚,没好气道:“自然。不是谁都能进得了伏魔狱的。” 玄狸哼道:“你说话算数吗?你真能放这些无辜之人出去?” 月行之冷道:“少说废话,反正你不无辜,你管别人做什么。” 玄狸道:“我们红日会本就是为了保护无辜妖族。” 月行之并不想跟他讨论红日会的功过是非,他只想知道阿莲兄长的下落,他深吸一口气,祭出浮光剑,盛大剑芒照亮面前囚笼,认出这把剑的妖族都惊呼起来。 “你既是红日会余党,”浮光剑剑尖直指玄狸,“应当认得这是蝴蝶夫人的本命神剑浮光,它认我为主,是因为蝴蝶夫人临终前将这柄剑赠与我了,她信任我,你呢?” 玄狸紧皱眉头,似乎是在进行艰难的思考,他其实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蝴蝶夫人的厉害,也知道浮光剑是怎样的神剑,如果不是蝴蝶夫人选择了眼前这少年,那浮光剑不可能在他手上,更不可能认他为主。 “你说的那莲花妖,已经不在了,”玄狸终于开口,伸手往前一指,“他们把他带走了,从那边走的。” 月行之追问:“他们是谁?” “应该是阴尸傀儡吧,”玄狸不屑地道,“想不到名门大派景阳宗也会弄这些阴私玩意儿。” 那叫做青鸾的青年也摆脱了威压的影响,插话道:“这几天,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带走了,我们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月行之顺着玄狸手指的方向,转过身,这才发现对面墙壁上,竟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隐在黑暗中,像是一张无声的巨口。 月行之无暇他顾,从那条缝隙钻了过去。 眼前瞬间开阔,他已置身于一个圆坛,圆坛中央摆着供桌香烛,四周墙壁和地面上写满各式血色符文,空气中亦飘荡着血腥气息,这是个祭坛,也是个封印,下面镇着凶戾至极之物。 血祭坛没有对他发动袭击,月行之知道这应该是以他父亲的鲜血为引起的法阵,他身上有徐旷的血脉,所以不会有事。 果然,他安然无恙行至中央,在供桌前上香祭拜,然后划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在香炉中,足足滴了十数滴,香炉中终于燃起一缕血色烟雾,随着“卡啦”一声裂响,脚下地面裂开,显出一条深不见底的阶梯。 月行之深吸口气,拾阶而下,他还从未下过伏魔狱的地下二层,但他知道这里关着那个臭名昭著的大魔头沉渊。 “呵,哪儿来的小孩儿?” 月行之刚走下阶梯,便听见一声诡异轻笑,他抬头,看见面前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巨大铁笼。 这个笼子不像上面狭小简陋的牢房,它不但大,里面陈设还很丰富,桌椅床柜样样俱全,桌上还放了文房四宝,一边角落甚至还有一个投壶和几支没头的秃箭。 而另一边角落,居然还放着一排十几盆魔族的噬心花。 那些花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竟长得十分娇艳,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 月行之皱起眉,他真没想到大魔头在伏魔狱的条件能这么好,怪不得这里由徐旷亲自以血封印,而且连望镜也没有装。 而当月行之看见沉渊的脸时,他的眉头锁得更深了——这人长得实在不像个魔头。 倒有点像个可怜巴巴的吊死鬼——被关在地下三百年,他原本健壮的身体已经开始萎缩了,皮肤已经白得几乎透明,且单薄的能看清下面的青色血管,长发疯长,凌乱不堪,大而微凸的眼睛泛着红血丝,直勾勾望向月行之,他脖子里还拴着一条龙骨链——那是由深海神龙的筋骨锻造而成,是稀世神器,除了用同样龙骨制成的钥匙能打开,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能够破坏它分毫——链子很长,让沉渊能够在笼子里自由行动。 这样看来,沉渊的境遇真是十分矛盾,他的囚笼里有许多本不该出现的东西,但他本人,似乎又没有得到任何一点好的对待。 不过虽然已经这幅惨样,但沉渊似乎不太阴郁,也许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许他本身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他见了月行之,显得十分兴奋,脸上竟有顽皮稚童般的坏笑:“让我猜猜……你能进伏魔狱,又过了血祭坛,该不会……是徐旷老匹夫的崽子吧?” 月行之走到笼子前,这笼子同样设有电火法阵,他在不停闪烁的电芒中看着沉渊,轻蔑道:“你就是沉渊?” 沉渊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屑,气道:“正是本尊。怎么?黄毛小儿,还不快给前辈我跪下磕个头。” 月行之笑出声:“我师尊的手下败将。” 沉渊闻言变了脸色,恶狠狠看着月行之:“你是温露白的弟子!” 月行之道:“正是。怎么?老不死的,还不快叫我一声爷爷。” 沉渊气得咬牙切齿,却拿月行之毫无办法,他拖着脖子上的龙骨链,在笼子里徒劳地转了几个圈,最后终于又站在了月行之的面前,阴阳怪气地说:“大少爷不在好爹、好师父跟前撒娇,大半夜跑来看我干什么?莫不是对我钦慕不已,特意来访?” “想多了,”月行之回敬道,“我来找人,不是找你。” 沉渊:“……” 月行之带点嘲弄地看着他,指了指笼子外一个不易察觉的角落:“你可看到过这几个傀儡带着妖族下来?那些妖现在在哪儿?里面有没有一个莲花妖?” 两个人的目光都望向那处角落,那里站着四个安静的阴尸傀儡——这是用刚死不久的凡人尸身做成的,没有意识,但可以在主人操控下做些简单的动作,御尸之术是邪术,名门正派向来不屑,景阳宗内竟有这个,月行之也很诧异。 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沉渊咧嘴笑了:“你问这个啊,那可就有意思了。” 他忽然转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月行之,通红的双眸像是两个漩涡,要把人吞下去似的:“小孩儿,你爹没告诉你,这伏魔狱不只有两层吗?”—— 作者有话说:[红心][红心][红心] 第49章 伏魔狱(二) “你什么意思?”月行之警惕地看着沉渊。 沉渊恶劣地笑着, 伸出一根指甲极长的手指,指了指地面:“我说这地下还有一层,你不知道吧?你说的那个莲花妖啊, 就在下面。” 月行之不相信他,可是这里, 除了关着他的巨大牢笼, 和笼子外面角落里那四个傀儡,一眼望到头, 再没其他东西了。 “下面到底是什么?”月行之用剑尖指着沉渊,动用灵力, 施以威压。 然而那点压力对沉渊根本不起作用,他看着月行之手中的浮光“啧”了一声:“是把好剑呐, 看来我不在人间这三百年,外面还是出了些好东西的。” 威压再加一层。 沉渊随手一挡, 就像挥开一片纸一样, 把月行之施加的威压抵消掉了, 他面色不变, 嗤笑出声:“我凭什么告诉你?你想找谁,自己下去啊。” 就算沉渊是金刚不坏之身, 但被温露白打成重伤, 又关在伏魔狱三百年, 他的灵力也应该损耗大半了, 但现在他虽然看着不甚健康, 但似乎还有很强的力量。 要么就是他的修为实在深不可测, 要么……难道他这些年在伏魔狱中并没有受到影响? 月行之收了剑,他想不通也没时间想这个问题,他还意识到自己跟一个半疯的魔头要答案简直是浪费时间, 他丢下沉渊,自己找了起来。 然而,整个地下二层,墙壁和地面都平滑如镜,别说机关暗道,就连个缝都没有,月行之又闭目细细感知了一遍,也没发现有法阵封印之类。 门都找不到,还谈什么下去。 而那讨人厌的魔头,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带着坏笑,不时说一句:“来求我呀。”、“你放我出去,我就告诉你。”、“下面可藏着能颠覆天下的大秘密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月行之不可能在地下久留,说不好什么时候,那望镜就要修好了。 到底年纪还小,月行之沉不住气了,他再次回到沉渊面前,冷冷逼问:“下面到底有什么?我怎么下去?” 沉渊笑得更开心了,软弱无骨地倚靠在桌案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我只能告诉你,那四个傀儡受你父亲操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上面被抓的妖族里面挑一些,送到下面去。这件事呢,整个景阳宗,知道的人,恐怕不超过五个。至于怎么下去……”他故意拖长了语调,逗小孩儿似的慢吞吞道,“我只知道你父亲设了个特殊的法阵,至于怎么破解,我就爱莫能助了。” 月行之气得想笑,丢下两个字:“……废物。” 沉渊咬牙:“……兔崽子真没礼貌。” “我自会再来的。”月行之转身要走,时间紧迫,不走不行了。 但沉渊怪笑一声叫住了他:“即便是大少爷,想偷进伏魔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不劳你费心。” “我有个好法子,能让你随意进出。”沉渊冲月行之背影道,“这几百年我也没闲着,没事就琢磨点阵法符篆之类,你要不要学点?” 月行之脚步慢了,他这一次能进来,下次可就不好说了,更何况等徐旷回来,偷偷溜进来的难度和风险都更高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月行之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我凭什么信你?” “我能看出来,你跟你那个爹,不是一条心,”沉渊懒洋洋地说,“这不就有趣了?至于凭什么信我……我教你的东西,你自己不会去验证吗?用不用随你,爱信不信。” 月行之:“……” 于是,这天晚上,月行之在沉渊那里,学会了画形影符。 多年之后,这道形影符,经月行之在妖族传播,又传到仙族,才有了季慕在簪缨会上的完美运用。 月行之随身带着符纸,便当场画了一对形影符,然后将形符封在了墙角,影符随身带走,这样下次再来,就方便多了。 做完这些,月行之丢下沉渊,自顾自走了,沉渊也不介意,还在他身后喊:“乖徒儿,师尊我等你哦。” 月行之回头骂道:“滚!你也配?” 沉渊哈哈大笑:“温露白配,我怎么就不配?他有的,我也要有。”然后他环顾四周,又像自言自语似的发癫,“再说了,这笼子里你让我滚哪儿去?” 月行之无语极了,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疯子。 …… 簪缨会为期三天,这三天徐旷都不在山上,月行之也没闲着,白天养病,晚上隐身翻遍了徐旷的房间,还有徐旷的左膀右臂崇善、崇仁的房间……甚至连徐循之的房间,他都去转了一圈。 然而,任何一点直接指向伏魔狱地下三层的线索,都没有发现。 那魔头嘴里说的“大秘密”根本没有半点痕迹,难道那只是魔头编来骗他玩的? 但那四个傀儡是他亲眼所见,而阿莲的哥哥确实存在过,又消失了。 唯一的收获,是徐旷书房里,有几本书提到了隐形的法阵,月行之一一记录下来,想着再进伏魔狱时,好歹试试能不能找到通往第三层的那道门。 月行之本想着装几天乖,等他爹不那么注意他了,找机会再探伏魔狱,但没想到徐旷回来第一天就叫他去书房。 他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就算徐旷没有发现他偷溜进伏魔狱,也很可能再次因为他偷跑回来没有参加簪缨会而大发雷霆——毕竟徐旷原本指望他能在簪缨会上拔得头筹,给景阳宗长脸,现在去参加一趟簪缨会,却只能看着别家弟子出尽风头。 但令人意外的是,徐旷没有对他发脾气,第一句问他:“病好了吗?” 月行之愣了片刻,才回答道:“劳父亲挂心,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徐旷坐在书案后,抬眼端详他片刻,似乎真的在看他的气色:“那就好。这次簪缨会,夺魁的是太阴宗本门弟子,我们景阳宗连前五名都未进去。” 月行之没说话,如果他参加了这一届簪缨会,那第一名不可能是别人的。 徐旷冷哼了一声,这一声里包含了很多情绪,但他没有展开说,而是又道:“月华仙尊特意问起你,说你只是给他留了一封信,说家里有急事便走了,他连日来忙于簪缨会,也未能向你问清楚,很是担心。” 提起温露白,月行之心下有愧,低头没有说话。 徐旷便继续道:“我说是你的妖奴意外亡故,于是你心急赶回来了,叫他不要担心。你也给你师尊写封信,叫他放心。” “意外亡故”,好讽刺的四个字,不过月行之并没有争辩,他后面还要追查伏魔狱,现在好汉不吃眼前亏。 “是。” “还有件事,”徐旷盯着月行之的眼睛,“你之前问我,抓回来的红日会余孽里,可有无辜之人。这次我去太阴山,月华仙尊也与我商议了此事,这次围剿牵涉甚广,有些疏漏,也在所难免,我会叫人将那些妖族的身份,再逐一核查,不会冤枉无辜。你看如何?” 这些话再次出乎月行之意料,他这爹什么时候问过他的意见?而且这话里,明显是给他个交代的意思,换言之,徐旷这是为了阿莲的事,在他面前退了一步。 月行之一时无言,从幽冥森林回太阴山的路上,他们三个师兄弟就听闻了景阳宗乱抓俘虏的事,当时袁思齐就说要告诉温露白,让温露白跟徐旷交涉。 现在徐旷这样做,肯定是温露白给了他压力,但即便做了,也没必要特意说给他这个儿子听,或许还有另外的原因——难道徐旷察觉了他追查伏魔狱之事,想以此缓和他的心结,让他不再执着于阿莲之死和伏魔狱了? 心念电转间,徐旷追问:“我问你话呢。” “爹爹英明。”月行之行了一礼,“之前是我错怪了爹爹。” “嗯。”对他这态度,徐旷还算满意,他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又意味深长地说,“阿月,我对你一直是抱有厚望的,但现在你还小,有些事你碰不得,等再历练些年,这景阳宗的大小事务,我总要交给你,包括伏魔狱。……你明白吗?” 懂了。这就是告诉他,让他现在离伏魔狱远一点。 “你要听话,”徐旷换了一种比较柔软的语气,目光也变得多了些人情味,“景阳宗是你的家,你我父子,本该同心协力,让这里繁盛昌隆,千秋万代。” “是。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 从徐旷书房出来,月行之漫无目的地走在偌大的景阳宗,华美气派的正殿、一马平川的演武场、整洁的课堂、舒适的弟子居所、奇珍异宝堆积如山的藏宝阁,连凌霄山都不敢小视的珍奇药田,还有整个仙盟最大的锻造所,每天都会有神兵利器从这里诞生,再由浮梅阁代为出售,近几年,徐旷甚至想自己广建商铺,让卖神器法宝的钱,也全部流进景阳宗的口袋…… 这一切,都是这两三百年间,他父亲徐旷一手缔造的,景阳宗锻造炼化的神兵利器广受欢迎,遍布天下,而景阳山上有弟子近万名,无数仙族趋之若鹜,人们传说只要上了景阳山,修为就会突飞猛进,仙途从此坦荡。 还有,虽然徐旷有些独断专行,是个霸道的仙盟盟主,但不可否认,这些年,景阳宗领导的仙盟,四处除魔卫道,维持人界秩序,是做了许多好事的。 正午阳光有些刺眼,月行之眯着眼睛,看着三五成群结伴去吃饭的弟子们,他们个个精神抖擞,一团锐气。 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丝犹豫,或许他真不该再去追查伏魔狱的秘密了? 为什么宁可听信大魔头的胡言乱语,也不信自己的父亲? 徐旷和他说的那些话,确实起了作用,他从小被徐旷调教、打压,所以偶尔徐旷对他说几句温声激励的话,他都如视珍宝,更何况这次,徐旷做了让步,愿意给他一个交代…… 月行之几乎动摇了,他一整天神思不属,突然很想见温露白,他想听听师尊怎么说,如果是师尊遇到了这样的事,他又会怎么做呢。 晚上,月行之想给温露白写信,但他展开信纸,却不知如何落笔,他不想温露白为他担心,而且……他虐杀烈鳌,已经惹得师尊动怒,还不知气消了没有,现在他又忤逆父亲,跑去听信沉渊的胡说八道…… 这让师尊如何信他,如何想他? 他最终叹息一声,放下笔上床去了,可惜睡着了也是乱梦纷呈。 一会儿梦到沉渊阴恻恻地对他笑,说“徒儿,你怎么还不来?”,一会儿梦见徐旷恶狠狠地跟他说“再不听话,休怪我不顾念父子情分!”,一会儿又梦见温露白教训他“我的规矩里有一条,不得矫伪妄言,你私入伏魔狱,还对你父亲撒谎,实在是让我失望!”,最后他梦到自己再次回到阿莲的埋骨之地,阿莲的血肉已经腐烂,在那尸身上长出了一株妖异的莲花,花瓣红得几欲滴血,在风中摇动,阿莲的声音随风轻飘过来:“阿月,我说了你不必再管我,我一个妖奴,死不足惜,你这又是何苦……” 月行之醒了过来,不知不觉间泪流了满脸,他从枕下拿出阿莲的那支木簪,借着清冷月光看过去,却发现……原本簪头呈盛开状的莲花,似乎变小了,处于一种将开未开的姿态。 这支簪子可以感应血脉存在,阿莲的哥哥离得近时,莲花便是盛开的,那它是否也能感受这血脉的强弱?难道哥哥正在远离,亦或正在衰弱? 月行之完全清醒了过来,他为自己的迟钝而羞愧,即便不为其他,他也应该去找到哥哥的下落,这是阿莲唯一的血脉至亲,世上为数不多的牵挂,即便梦里的阿莲告诉他不必执着,但他怎么可能真的放下? 阿莲因这个哥哥而死,他心里过不去的。 月行之当即摸出从伏魔狱中带出的影符,念了沉渊教他的法咒“如影随形”,催动影符带他再探伏魔狱。 …… 沉渊虽是个罪恶滔天的大魔头,但不妨碍他鼓捣出的小玩意儿威力十足,又邪性又好用,月行之只觉得自己瞬间穿越千山万水,连意识都扭曲了,等他恢复清醒,人已经在伏魔狱地下二层,旁边便是那道之前留下的形符。 “哦呦,来了,不错,没让我等太久啊。真是我的乖徒儿。” 身形还未完全站稳,沉渊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传来了。 月行之懒得理他,他之前在徐旷书房找到几种隐形法阵的线索,现在正好一一探过,好歹先把法阵找出来,才能进一步去找破解的办法。 然而他刚开始搜索,通往上一层的阶梯处,却突然传来动静,“咚——咚——咚——”是一种沉重缓慢的脚步声,伴随着人体被拖下台阶的闷响。 月行之蓦然抬头,看见两个阴尸傀儡正拖着一个神智不清的人走下最后一阶台阶,往这边拐过来,傀儡刚一露头,月行之便认出它们拖着的那个人,正是那名叫青鸾的妖族! 两个傀儡看见了月行之,随即生硬顿住,无神的眼睛僵硬而缓慢地转了转,似乎是背后操纵它们的那个人在思考,随后,两个傀儡飞快地转了身—— 月行之飞身过去想要抓住它们,然而傀儡的动作变得异常敏捷,拖着青鸾退回了台阶上,随后,一道无形的屏障突然挡在了阶梯入口处,将他与傀儡彻底隔开! 身后突兀地响起徐旷冰冷的声音:“你果然死性不改。”—— 作者有话说:喜迎国庆,今天明天按爪发小红包,祝假期愉快![亲亲] 第50章 伏魔狱(三) 乍然看到徐旷来了伏魔狱, 月行之慌了一瞬间,但很快,愤怒便盖过惊慌恐惧冲上头顶, 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冲口而出:“你骗我!你说要将这些妖逐一核实身份, 释放无辜者, 难道这些不人不鬼的阴邪傀儡将他们拖下来是要放了他们吗?!你到底要把这些妖族弄到哪里去?” 面对他的愤怒,徐旷没有丝毫悔愧, 眼中涌起看不到头的厌恶和失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望镜无缘无故碎了, 我也感应到血祭坛被人动过,我猜可能是你进了伏魔狱, 但看在父子多年的情分,我还想再给你个机会……我本以为我说的话, 你听进去了, 没想到半天不到, 你就又原形毕露, 你真是没救了。” 一瞬间的怒火燃得太烈,月行之双眼通红, 指着地面大声道:“是我不该对你心存幻想!这下面到底有什么?!阿莲有个孪生兄长, 他到底在哪儿?!” 这父子俩吵得激烈, 笼子里看热闹的沉渊倒是开心, 他蹲在地上, 笑嘻嘻拍手道:“哎呀, 好戏呀好戏。” 徐旷根本不可能回答月行之的问题,只用最严厉的语气命令道:“现在跟我上去!” 月行之摇了摇头,祭出浮光剑, 雪亮的剑光扫过徐旷双眸,让他不得不眯了下眼睛,森寒的声音压得极低:“你敢!” 月行之没有把剑挥向徐旷,而是全力向下一斩,既找不到法门,他就来硬的,反正无论如何,他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铮”一声地动山摇,浮光剑盛大的剑光照亮了整个伏魔狱,地面裂开一条巨缝,却又以极快的速度合拢,快到根本来不及看清下面有什么,地面已经恢复如初了。 伏魔狱毕竟有千年的积累,绝不是任何人能凭借强力硬攻的地方。 何况浮光虽是神剑,认月行之为主却才不过几天,威力很难发挥完全。 这下都不用徐旷亲自动手,沉渊笼子上那些电火法阵立刻如同火蛇般缠绕上来,转瞬将月行之捆得结结实实。 “啊——”月行之痛呼一声,跌倒在地。 紧接着,徐旷闪身过来,将他整个打横拎了起来,向台阶走去。 月行之拼命挣扎,然而无济于事,徐旷坚冷如冰的声音从上传来:“你出生时,我师兄就说你根骨罕见,有难得的天赋,但身有反骨,恐怕不好驯服,我不信邪,还是把你当继承人培养,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当初就不该留下你。” 这话里的含义颇多,然而月行之无暇细想,直接吼了回去:“那你现在就杀了我!” 徐旷手下一紧,那些缠绕着月行之的火蛇死死勒紧,痛得他尖叫出声:“啊——!” 身后传来沉渊幸灾乐祸的声音:“徐旷老儿,你可别把亲儿子打死了!啊哈哈哈哈哈……” 然而他也没有得意多久,徐旷反手又是一道电火法阵,不仅再次将他的笼子围住,还分出一道重重打在他身上,这一下若是普通妖魔早已魂飞魄散,沉渊硬生生接了,吐了口血沫,邪笑着对徐旷的背影叫骂:“老不死的东西,你也嚣张不了几天了,且等着吧!” …… 三更半夜,景阳宗刑堂灯火通明。 徐旷传令叫来了师叔伯、众长老、还有大弟子们,当众宣布月行之屡次罔顾门规、夜闯禁地,还不听教诲,忤逆尊长,需当严惩,以儆效尤。 一开始,众人并不多么惊讶,月行之私自回来,为了妖奴顶撞徐旷的事,他们都有耳闻,而且徐旷一向严厉,过往没少罚月行之,他们都见怪不怪了。 但是当徐旷要动用刑杖的时候,众人还是大吃一惊,纷纷劝阻—— 小辈们跪下求情,乱七八糟喊道:“宗主三思啊,大公子即便有错,也不至于动用刑杖啊……”、“师尊,阿月究竟做了什么,何至于如此,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宗主,还请开恩呐……” 有关系近的长辈在徐旷身边小声道:“孩子不听话,关起门来教训就是,你这样大庭广众对阿月施以重刑,他面子不要了?以后让他在宗内如何自处?” 然而徐旷一概不予回应,他只是冷眼望着跪在面前的月行之:“你可知错了?” 月行之把头偏向一边,没有回答。 他只后悔自己竟然有过动摇,他竟然差点相信徐旷的话——一贯的打压,偶尔的温言,那不是他惯用的手段吗? 徐旷深吸一口气,眼神冷酷得像是冻住了,他挥手示意掌刑的弟子开始。 月行之被拖上刑凳,掌刑的弟子有些犹豫,这毕竟是景阳宗的少主,他们为难地望向徐旷:“宗……宗主,打……多少?” 刑杖本身并不特殊,无非质地硬实的木头,但它上面覆着法咒,能够抵消一切术法修为,在它之下,再厉害的人也是肉体凡胎,而且它造成的痛感极强,伤势更重且不易愈合,所以即便挨过受刑的当下,后面处理不好,也是很容易死的……就算都挺过去了,那些伤也会留下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疤——那是耻辱的象征。 所以即便景阳宗弟子众多,但真正用到刑杖的情形少之又少。 然而徐旷说:“打到他低头认错为止。” 月行之趴在刑凳上,死死咬住递到他嘴里的木塞,闭上了眼睛,让他低头认错?他如果会低头,从小到大在景阳宗,还会过得这般不如意吗? “啪——”的一声闷响,沉重的刑杖打在身上的时候,月行之第一个念头是,原来这么痛吗?阿莲也是这样痛的。 徐循之不知何时跑了来,扑跪到徐旷脚边,抱着他爹大腿哭道:“爹爹,哥哥病了一场,身体刚好些,他受不住的,求您停下吧!” 徐旷低头扫他一眼,怒道:“闭嘴,再多说一个字连你一起打了!” 徐循之一向温顺,本来就很惧怕徐旷,被这一吼脸都白了,咬着嘴唇不敢再出声。 他朝月行之偷瞄过去,见受刑的人已经脸色煞白,冷汗涔涔,从背上一直到大腿上,鲜红的血渐渐渗出来,像是绽开一朵又一朵残忍的花,但是那人几乎没有出声,没有哭叫求饶,甚至没有痛呼,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受不住的闷哼,身体坚硬得像一块石头。 徐循之呆呆看了片刻,抹了抹眼泪,站起身,悄悄溜出去了。 痛到极致,月行之的意识有些模糊,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不如就这样死去算了,死了就不会再疼,虽然还有很多遗憾,但能和阿莲相聚也算一件好事。 但很快他又想,凭什么?阿莲死得不明不白,伏魔狱下到底有什么?他即便是死了,变成恶灵也要把这事情弄明白……更何况,他要是真死了,大师兄、阿难,他们会不会伤心?还有师尊……温露白是会对他失望还是也会为他叹一口气呢? 还有……母亲…… 模糊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抹黑色裙摆,和一双有些旧的绣鞋。 月行之竭力忍痛抬起头,看见他母亲贺涵灵——这个已经数年足不出户、闭口不言的女人,竟出现在了这里,瘦弱的女人跪在徐旷面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哭泣摇头,瘦骨嶙峋的肩膀微微颤抖。 徐旷低头看着她,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似有震惊亦有不忍。 终于,他抬起头,对行刑人道:“停。” 早已跪了一地的众人全都暗自松一口气。 月行之半身血肉模糊,早已不能动了,他脱力地从刑凳上滚落在地,嘴里咬着的木塞掉了出来,唇舌齿列之间全都是血。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于是用尽全部力气,向前爬了几寸,用沾血的手指攥紧贺涵灵的裙角,几不可闻的声音喊了一句:“娘……” …… “娘……”月行之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只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疼痛在全身泛滥,痛得他根本就不想有片刻的清醒,他看见贺涵灵坐在他床边,所有的委屈顿时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然后眼泪就流了满脸,“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贺涵灵自从十年前得了那传说中的怪病,便郁郁寡欢、性情大变,对月行之这唯一的儿子也渐渐不闻不问,到后来,更是闭门不出,话也不说一句了。 就连这三年,月行之过年从太阴宗回来,想要给她拜年,她也是闭门不见的,月行之只能在门外给她磕头。 贺涵灵见他哭了,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眼泪,毫无血色的唇轻轻颤动着,过了许久,才艰难说出两个字:“阿月……” 那嗓音像是砂石,嘶哑粗粝,不忍卒听。 “母亲,你到底怎么了?”月行之艰难地拉住了贺涵灵枯瘦的手。 贺涵灵轻轻摇头,肃然注视着他,很慢很慢地说:“阿月,我只问你,阿莲的事,……伏魔狱的事,你是不是一定要追查到底,即便与你父亲反目成仇?” 全身各处一跳一跳的疼,仿佛提醒月行之应该慎重回答这个问题,但沉默片刻之后,他咬牙吞下软弱的呻-吟,看着贺涵灵的眼睛:“是。除非我死了,连魂都没了。” 贺涵灵望着他,晦暗的眼眸突然闪了一闪,但那光亮很快就熄灭了,她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口吻说:“那好,等你伤好了,你来找我,一个人来,莫要叫旁人知道。” “为什么?”月行之愣愣地看着母亲。 但贺涵灵只是摇头,不再说话了,她替月行之换了药,置好枕头,盖好被子,最后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笑了笑,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阿月:[爆哭] 不要急,杀爹进度80%[狗头] 50-60 第51章 逆世行(一) 那些药物对于刑杖造成的伤效用有限, 月行之痛得无法入睡,煎熬许久,才终于累到昏睡过去, 他恍惚间觉得梦里还有人来过,那人影在他床前驻足良久, 似乎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那人走了之后,月行之最后一点模糊的意识也没有了, 彻底沉入深眠。 再次醒来竟已是三天后,他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虽说离伤愈差得还远,但他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那令人绝望的疼痛也不那么尖锐了。 月行之看了看四周,房间里除了徐旷派来照顾他的妖奴, 还有徐循之也在, 弟弟正背对着他, 坐在床边, 看一本书看得入迷。 那像是一本古籍的残卷,书页缺损发霉, 字迹模糊不清, 而且不知道是用哪里的古文字写的, 月行之竟然大部分都不认识, 只扫到几个字似乎是“生死”、“魂魄”之类的意思。 徐循之发现他醒了, 从书页上抬头, 探身过来问:“你觉得怎么样了?” 月行之对上他俯视的视线:“那天是你叫来了我娘吗?” 徐循之点了点头。 月行之没说话,他心里想说谢谢,但总觉得对徐循之, 这两个字他有点说不出口。 “你安心养伤吧,”徐循之劝慰他,“伏魔狱的事不要再想了,这次闹得大了,爹爹一定加强戒备,你不可能再进得去。” 月行之听他语气笃定,而且像是对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很清楚的样子,他微微皱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徐循之沉默片刻,很罕见地、用硬朗的语气说:“我只知道你如果再执着于这件事,不仅是你,整个景阳宗恐怕都要生起祸端。父亲是过于严厉了,但他毕竟是我们的亲爹,景阳宗是我们的家,你何必为了一个妖奴搞得家宅不宁?” 月行之从没指望他能理解,他不指望任何人的理解,他懒得解释,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徐循之又沉默了,试图把注意力转回到手中书页上,但过了好一会儿,那书都没有翻过一页,他终于放下书,拿过几封信:“哥……你这次匆忙赶回,你太阴宗的师尊、师兄弟都很担心,他们都给你写信了,你现在要看吗?” 月行之睁开眼,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去接信。 就算不知道他受罚的细节,但为一个妖奴擅自回山,误了顶顶重要的簪缨会,这丢脸的事估计已经人尽皆知,或许有人失望,或许有人惋惜,或许有人觉得他就是一个任性妄为的孩子罢了,但更多的人怕是在看他这位“天之骄子”的笑话。 别人怎么看景阳宗和徐旷,他可以不在乎,但让太阴宗和温露白蒙羞,这让他心里很不好受。 他不敢看温露白的信,害怕看到指责教导,更怕看到关心劝慰。 至于袁思齐和莫知难,一个循规蹈矩不会理解他,一个本来就对妖族态度微妙就更不会理解他了,他仿佛已经陷入了一种与整个世界背道而驰的境地,那些信上写些什么,他不想看不想知道。 他隐约感觉到前路更加渺茫,或许越走越黑,但又别无选择,索性目不斜视,一路走到无路可走吧。 “放这吧。”月行之有气无力地说,“我累了。” 徐循之把信件放在了他枕边,又说:“前几日,月华仙尊曾来过景阳山找爹爹议事……” 月行之一愣,睁大了眼睛。 徐循之继续说:“……他原本是想见你的,爹爹没同意,说既然已经从太阴宗回来了,这以后管教之责自然还是父亲的,就不劳仙尊掺和别人家事了。月华仙尊也不好再说什么……” “我知道了。”月行之听了,心绪更加烦躁不安,他打断了徐循之,“你回去吧。” 他不希望这件事和温露白有什么牵扯,徐旷说的也没错,这说到底是他的家事,温露白,以什么身份来管?他那么多弟子,若是人人都管到家里去,能管得过来吗? …… 一般人若是受了刑杖,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半年能下床都算是金刚之体了,但月行之不是一般人,何况他现在满心焦急,伤刚好点就强撑着起身,忍着拉扯伤口的剧痛在房间里练功恢复,从开始打坐调息、缓慢踱步,到一月后,竟然已经能在院子里勉强练剑了。 不过他做这些都避开了徐旷派来照顾他的妖奴,大都是夜深人静时,他才会起来。 终于,等到徐旷再次下山办事,月行之一天都不想再耽误,趁夜用了隐身符,赶到贺涵灵的住处,他还记得母亲特意嘱咐过他,一定要避人耳目。 贺涵灵生病之后,就搬到了一处幽静偏僻的院落,只有她娘家带来的婢女贴身跟随。 这天晚上,月行之到时,贺涵灵还没有睡,不但没睡,还一反常态,梳妆打扮,穿上了年轻时年节才会穿的红黑相间的华服,只不过那衣服现在穿在她身上宽松了许多,里面显得空空荡荡,但她的脸还是美丽的,上妆之后,依然能看出往日风华绝代的模样。 “母亲知道我今天要来?”月行之看着在榻上正襟危坐的贺涵灵,不解道,“为何深夜做如此打扮?” 贺涵灵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含泪望他:“……还痛吗?刑杖的伤竟能好得这样快?” 月行之上前,跪坐在贺涵灵面前,手扶上她的膝盖,抬头望她:“不痛了。……娘,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贺涵灵低头看他,眼中滑落一滴泪,她像是早已准备好了,并无太多踟躇,开口便是:“阿月,你并非我亲生。” 按理说月行之应该极度震惊,这一句话足以颠覆他的人生,但他没有,他只是有些恍惚,恍惚间想起幽冥森林中蝴蝶夫人临终前对他说的话:“一个有妖族血统的仙族,一个有妖族血统的仙门少爷……仙族要变天了,人界要大乱了……” 他以为那是疯话,但在意识深处,他是怀疑过的。 “当年,徐旷从外面抓回一个美丽狐妖,想要逼迫她做他暖床的妖奴,那狐妖不从,徐旷便将她强-暴之后,关进了伏魔狱中……” 三言两语,血淋淋的过往就这样猝不及防被揭开了。 月行之愣愣听着,感到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呼吸渐渐发紧。 “后来那狐妖弥留之际生下个孩子,就是你。仙妖混血本是大忌,徐旷本来想杀了你,但又发现你根骨绝佳,天赋异禀,舍弃了实在可惜,于是他封印了你体内的妖骨,将你交给我抚养,我那时成婚已经有几十年,却始终没有一儿半女……我一开始也不愿意,”贺涵灵抚摸着月行之的头发,灰暗眼神中多了一丝温柔,声音在轻轻颤抖,“但你小时候实在很可爱,出生刚几天就会笑了,我一到你身边,你便会向我张开双手,我一伸手过去,你便抓着我的手指不放了……” 贺涵灵停顿下来,胸腔猛烈起伏,过往种种一直压在她心里,实在是太沉重了。 月行之没有说话,长夜漫漫,他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贺涵灵闭上眼睛,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继续道:“就这样一直到十年前,我偶然撞破徐旷与你那位已经故去的大师伯密谈,才知道……”她突然顿住了,脸上闪过痛苦的神情,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连说话都十分吃力,“才知道伏魔狱地下……” “娘……”月行之连忙扶住她。 但贺涵灵打断了月行之的关心,扶住他的肩头,突然用极快的语速说:“伏魔狱最下面,他们……利用邪术在那里炼造妖丹,或许已经有两三百年了,这景阳宗……” 贺涵灵额头流下冷汗,额角青筋暴起,唇边溢出鲜血,脸色极速衰败,抓着月行之肩膀的手突然收紧了,指甲几乎陷入月行之血肉里。 “娘,你怎么了?!”月行之早已变了脸色,他想起身先扶贺涵灵躺下,但这衰弱的女人用尽全力按住了他。 她的声音变得急促尖利:“来不及了!你听我说!这景阳宗上上小小,里里外外,吃的用的,都掺了那些妖丹,所以景阳宗弟子的修为才能突飞猛进,景阳宗锻造的神兵才能风靡天下,天下第一宗,靠的……靠的不过是歪门邪道得来的妖丹,甚至还不如魔族……魔族光明正大……” 贺涵灵“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血,染红了月行之搁在她膝上的手。 “娘!”月行之捏住贺涵灵脉门,强行往她体内渡入灵力,这一探才发现,贺涵灵体内灵力枯竭,经脉滞涩,像是被外力强行封住了。 “没……没用的,”贺涵灵苦笑一声,她的喉咙仿佛撕裂了一般,字字泣血,“徐旷知道……我得知了这个秘密,便对我下了……禁,禁咒……非死不能言……” “不……”月行之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像个孩子一样无助,他哭着抓住贺涵灵的手臂,“娘,娘……你不能……,我……我该怎么办?” “说出这个秘密之时,便是我的死期。”贺涵灵已经不能支撑身体,她向前扑倒在月行之身上,在他耳边道,“……但我,我不后悔。” “娘,你不能死……不要丢下我,一定有办法的……”月行之想要扶起贺涵灵,他想带她去求救,即便景阳宗不再是他们的家了,他总可以带她到外面去,世间那么大,总有人可以救他娘,“娘,我们去凌霄宗,找……安宗主,你曾是凌霄宗的弟子,是不是……” “阿月,”贺涵灵紧紧抓住月行之染血的手,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她的气息已经极微弱,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道,“这里,是个,……吃人的地方,你……你走吧……” 那尾音像个断线的风筝,飘摇落地,贺涵灵将手中一个带血的乾坤囊塞进月行之手里,便全身泄力,完全倒在月行之怀里。 “娘——!” 怀里的女人已经很轻了,但月行之感觉到,她还在越变越轻,月行之的心在巨大的悲伤和震惊之下,陷入了短暂的麻木,他侧目看了一眼—— 贺涵灵的尸体,正在诡异地风干,变轻变硬,变皱变小,渐渐化为一具干尸,像一段荒漠里的枯木。 月行之的眼泪先于他的意识涌了出来,直到此刻,他才感受到心脏处难以承受的尖锐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心口的剧痛化为绵延无解的钝痛,他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踉跄起身,把贺涵灵抱起放平,可就在尸体放到床榻上的一刹那,干尸忽然风化了,碎成了灰,彻底湮灭无痕。 魂飞魄散,死无全尸。 这是最恶毒的诅咒。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她的夫君,是他的亲生父亲。 痛无可痛,悲极生恨,一种前所未有的的愤怒像毒血一样流遍全身。 “娘,”月行之向着空荡荡的床榻磕了个头,额头重重触地,撞破了,他带着浓重的恨意,把每一个字都嚼出了血,“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作者有话说:下章杀渣爹。[狗头] 第52章 逆世行(二) 当晚, 月行之第三次来到伏魔狱。 这次,他终于到了最后一层,落地时, 一股浓重腥甜的香味扑面而来,月行之捂住口鼻, 差点吐出来。 他勉强适应地下微弱的光线, 看见自己竟置身于一个巨大而诡异的血色花园——脚下是微湿的泥土,从土里泛出暗红的血, 空气中也弥漫着微红的血雾,身周一株株属于魔族的噬心花开得绚烂妖娆, 这不是普通的噬心花,这些花长得比人还高, 花朵硕大,鲜红的花瓣微微合拢, 从里面渗出血来, 又顺着茎叶汇聚, 一滴滴落入泥土。 月行之施法遮蔽花香对心智的影响, 随后伸手剥开一朵最近的噬心花,微微颤动的花瓣分开, 露出里面包裹的东西——月行之并没有太意外, 那是一颗血淋淋还在跳动的妖心, 一颗妖丹正在里面渐渐成形。 贺涵灵并未亲自来过这里, 她不知道, 伏魔狱并不是在“炼造”妖丹, 而是在“种植”妖丹。 周遭很安静,只有月行之微微不稳的呼吸声和千百颗妖心起伏跳动的声音。 那些心跳如此微弱,却又如此不甘, 仿佛在月行之耳边冷冷嘲笑,絮絮低语。 月行之被这些心跳声抓住了,仿佛有千百只利爪在抓挠他的心,他忍着心脏处传来的剧痛,蹲下身,强压下手臂的颤抖,挖开花下的泥土,他挖到一个妖族男子腐烂的尸身,那人的面容已经完全模糊,指甲牙齿掉落混入泥土,尸身已经变成黑乎乎的黏液,腐臭味直冲头顶,而那株噬心花正是从他糜烂一片的心腔中长出来的。 在那片杂乱掉落的头发里,月行之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把它拿了起来,放到眼前——那是一根木簪,簪头雕着一朵莲花,花瓣完全闭合了。 在这片血海地狱中,月行之强迫自己封闭五感保持冷静,但在看到簪子的一刻,他没有表情的面具终于碎裂了,他捂着心口开始呕吐,原本没什么东西的胃里吐不出东西了,就开始吐血。 他终于知道阿莲舍命找寻的那个人去了哪里,他被埋葬在地底,变成花肥,永不见天日。 这片花田或许已经存在了两百年、三百年,总会有新的妖族被关进伏魔狱,他们的血肉源源不断为这里的噬心花提供养料,直到被吞噬殆尽,长出新的妖丹。 …… 不知过了多久,月行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泪水、血水,终于站了起来。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牵引着他,他凭借着来自身体深处的本能,朝花田的外围走去。 外围大片空地阴暗潮湿,潦草掩埋着那些妖族被噬心花吸食血肉之后留下的森森白骨。 这些尸坑里有多少骸骨? 属于他亲生母亲的那一具又在哪里? 月行之的身体摇摇欲坠,他索性跪在尸坑上,徒手挖出那些零碎尸骨,白骨越挖越多,在身边聚成一座小山,但他怎么可能分辨出哪个是母亲? 他从未见过她,十几年过去,她或许连骨渣都没了。 碎骨划破手掌,月行之的眼泪混着血落进骨肉模糊的土地,“刺啦”一声轻响,一星火花从地上燃起,一缕青烟袅袅飘飞,一直没入月行之的身体—— 心底忽然响起一个陌生但又亲切的声音:“孩子,你来了。” “娘?”月行之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他感觉到深埋在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正在苏醒,一股妖异而强悍的力量冲破万千禁锢,如同江河洪流奔腾入海,势不可挡地融入他的血液之中。 那是他体内被封印了十七年的妖骨。 属于妖族的力量在体内觉醒,他能感觉到澎湃灵力冲刷四肢百骸,所有□□上的疲倦和疼痛都消失了,整个人宛如新生。 月行之调息片刻,握了握拳头,感受着暴涨的灵力渐渐在体内驯化服帖,他跪起来对地磕了三个头,轻声道:“娘,是你吗? 没有回应。 但月行之并不在乎,他缓缓站起身,对着地上那些无声的白骨说:“你们放心,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仿佛回应他似的,有一阵轻风吹过,绕他三圈,随后飘然远去。 …… 月行之折了一支包裹着妖心的噬心花,从地底往上,再次来到关着大魔头沉渊的第二层。 沉渊看到他时,脸上那种一贯轻浮无所谓的表情消失了,眼前的少年,有哪里不一样了,之前见他两次,他脸上还能看出愤怒、傍徨和痛苦,而现在却异常的平静,而且眼角眉梢似乎有了细微的变化,给一张舒朗英俊的少年面孔染上了点天然魅惑的味道。 沉渊屏息感知片刻,心中一动:这孩子似乎有狐妖的血脉,这事真是越发有趣了。 沉渊释然了,恢复了一贯的吊儿郎当,软软倚在他那把圈椅上,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被你那老不死的爹打死了,没想到竟这么快又来了,怎么?老东西心软了?” 月行之冷道:“他对我用了刑杖。” 沉渊挑了挑眉毛,又上下打量他一圈,目光停在他垂下的手上,那支噬心花正贴在他腿边,往下滴着血。 “刑杖的伤竟这么快就全好了?看来你已经去过最下面,有不小的收获啊,……你到底怎么进来的?据我所知,上次你来过之后,徐旷可是加强了戒备……”沉渊从椅子上起身,拖着龙骨链来到笼子栏杆前,探究地看着他。 月行之面无表情,冷冷道:“十年前,我母亲撞见徐旷与他师兄密谈,知晓了伏魔狱的秘密,徐旷封印了她的灵力,给她下了禁咒,从那之后,她的身体和精神饱受摧残,直到今夜,终于解脱……” “她没办法亲自探查伏魔狱的真相,却也从未放弃过,十年间,她隐居在偏僻山中,低调行事,其实一直暗中追查,读了无数典籍,暗自结识了许多了解伏魔狱的人……她把所有线索都记录下来,留在乾坤囊中给了我,有伏魔狱的建造图、各种封印法阵的布设规律、破解之法,甚至还有一条几百年前妖魔企图越狱留下的密道……” “唔,原来如此。”沉渊冷笑起来,看着竟有点得意,用蛊惑的声音道,“贺涵灵死了,你对徐旷该是恨极了吧,不如反了吧,你把我放了,咱们联手,去到外面杀他个血流成河……从此以后无拘无束,无法无天,岂不快哉?” 月行之也冷笑起来:“我要做什么,不需要你指点,我来只是要问你,下面的噬心花田,是不是与你有关。” 沉渊得意洋洋,抱臂笑道:“那是自然。你以为那妖丹那么好种的吗?那是我潜心钻研的结果,妖和仙、魔不一样,一颗妖丹至少要一两百年才能结成,而现在,妖族的数量又越来越少,仙族靠着妖奴‘自愿结契’弄到的妖丹更是少得可怜……但你以为仙族就不想要妖丹吗?别人我不知道,反正你爹是太想要了,他想要振兴景阳宗,想要至高无上的力量、财富、权柄……这些妖丹都能给他。” “所以你们做了交易?” 沉渊指了指囚笼角落里那几盆噬心花,语气散漫:“这些噬心花的花种,要经过我的血滋养,再种到妖族的心脏里,假以时日,便能抽枝发芽、开花结果,一株噬心花只需数年,用光几具妖族血肉,便能结出数颗妖丹,多划算啊,而那些妖族,先被剖了妖丹杀掉,再做成肥料继续种妖丹,实在是死得其所。” “只可惜,”沉渊装模作样叹息一声,“妖族也不是那么好抓的,我的血也不能一直用个不停,所以这产量还是低了。” 月行之咬牙:“你真是个恶魔。” 沉渊耸肩,坏笑道:“我本来就是啊。” “你爹也是,”沉渊忽然换了种忿忿然的神情,继续道,“他甚至还不如我讲信用,本来说好,我帮他种妖丹,他定期分我妖丹助我稳固灵力,避免被这伏魔狱消耗殆尽,等景阳宗成了天下第一,他修为登顶,也坐稳盟主宝座,便把我放了……可现如今,他的心愿都已达成,却迟迟不肯兑现诺言……” “所以你后悔了?”月行之轻蔑地看着他,“找到机会,便挑拨我和他的关系?” “也谈不上,”沉渊幽怨地叹了口气,“跟恶魔做交易,总不能太指望恶魔有良心。” 月行之讽刺道:“你还挺清醒。” 沉渊哼笑:“我可能是有些疯癫,但又不傻。而且我这人,并不喜欢筹谋计划,一切随心,顺其自然。” 月行之:“……” “所以你现在到底打算怎么办?”沉渊扬起下巴,望着月行之,蛊惑道,“反正你杀不了我,不如放了我,和我一起啊。” “好啊,”月行之牵起唇角,笑得高深莫测,“但即便我能破解这笼子的封印法阵,你脖子里那根龙骨链…好像只有相配的钥匙才能打开吧?那钥匙必定在我爹的乾坤囊里,我这就去取来。” 沉渊眯起眼睛,充满怀疑地看着月行之。 但他怀疑也没用,月行之再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走了。 …… 这注定是漫长的一夜,月行之见到徐旷时,徐旷刚从山下匆匆赶回,从书房内取了他的手令御牌正准备出门。 他已经感应到贺涵灵和伏魔狱都出事了。 月行之把徐旷堵在了门口,他随意一挥手,强大的威压竟将并无防备的徐旷逼退数步,紧接着,禁制落下,整个书房与外界隔绝开来。 “你……”徐旷愤怒之中竟带着一丝慌乱,几乎是嘶声厉吼:“你要干什么?!” 与他相比,月行之这次是冷静而强势的那一个,他不慌不忙地说:“爹,这么着急要去哪里?” 徐旷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月行之笔直地站着,周身被一种冷硬如冰的气场包裹,好像一夜之间,就从一个少不经事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冷血战士,他说:“你不必去找我母亲,她已经死了,你也不必去伏魔狱,伏魔狱中,被你关押的无辜妖族,已经被我放了。” 徐旷沉默片刻,将情绪中不该出现的慌张忧疑都摘了出去,重新变成了冷静强硬的徐宗主:“你都知道了?” 月行之默认。 徐旷冷哼道:“知道了又怎样,你以为你清清白白?你从小到大,吃的用的还不都是我的?那些妖丹,你也有一份。” 月行之沉声:“我深以为耻。” 徐旷走到月行之面前,近距离逼视着他,眼中闪烁莫测的光,说不上是厌恶还是遗憾:“我原本计划等我老了,你也成熟稳重了,再将真相告诉你,让你继承这一切,我以为到时候你能理解,凭什么景阳宗就要永生永世守着一个被诅咒的伏魔狱?妖丹这么好的东西,凭什么仙族就不能要?什么仙门正道,什么长远根基,与我们又有何干?这世界弱肉强食,一切凭本事说话,妖族怀璧其罪,那是天道使然,并不是我们的错……” 他说到此处,语气加重,变得愤恨难平:“我知道你天性叛逆,但始终对你还有期待,直到上一次,我亲手在伏魔狱抓住你,当时看到你眼中的恨意和不驯,我知道我彻底失败了,你终究会和我离心离德……但好在……”徐旷闭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道,“我不只你一个儿子。” “阿月,现在既然你都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呢?”徐旷紧盯着他,像一头警惕的老狮子,身体寸寸紧绷起来。 “是你该想想你该当如何,”月行之平静道,“如果我是你,我就毁掉伏魔狱,遣散景阳宗,将真相昭告天下,自裁谢罪。” “哈哈哈哈……”徐旷大笑起来,就好像听到了最可笑的疯话,笑罢,他突然变了脸,阴鸷雪亮的眼神盯着月行之,“我要是不呢?” “那我便替你做了!”说话瞬间,月行之祭出浮光剑,斜向一斩,剑光如电,随即带起血光,将徐旷胸前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滚烫鲜血喷涌而出! 徐旷虽然有所防备,但他着实没想到,月行之——他的亲儿子,真的敢毫不犹豫向他挥剑——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血喷出来那一刹那,他才意识到,面前站着的,已经不是那个他养育调教十几年的孩子了。 “你……你竟然……”徐旷难以置信地看着月行之,同时飞身后撤,祭出佩剑,挡在身前。 “是啊,”月行之扬眉轻笑,看了一眼手中光华灿烂的浮光剑,“我体内妖骨已经觉醒,这把剑用得更加得心应手了呢。” “放下那把剑!”徐旷目呲欲裂,大声呵斥道,“你被妖骨和这把邪门的剑迷惑了心神,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不,”月行之唇角微提,勾勒出一个凉薄残忍的弧度,斩钉截铁地说,“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刚才那一剑,是为我生母,为她生前受辱,死后还被你禁锢在伏魔狱做花肥。” 月行之脸上溅上了血,他逼近徐旷,神情冷肃,仿佛一个复仇的煞神,但这次徐旷不可能再坐以待毙,一手掐诀格挡,一手持剑直刺月行之心口:“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孽子,今日留你不得!” 月行之旋身避开剑锋,持剑迎上,妖骨觉醒之后,他身体伤痛痊愈、灵力倍增,与徐旷几乎不相上下,而徐旷一夜奔波,刚又受了伤,此时是勉力支撑,倏忽百招过去,竟渐渐落了下风,他想求援,但月行之落下的禁制又不是一夕能够破开的…… 心神稍一分散,便留了破绽,月行之一剑从侧后攻入,剑锋豁开了徐旷腹部,鲜血飞溅。 徐旷痛呼一声,拿剑的手开始颤抖。 “这一剑,”映照着血光,月行之双眼通红,声如寒冰,“为我母亲,她被你设下禁咒,十年来日夜煎熬,最后尸骨无存。” 徐旷已经很难再维持仙盟首尊的体面,他冷硬的面孔裂开了,又惊又怒,看着月行之的眼神甚至透露出罕见的恐惧,他实在没想到月行之被封印十几年的妖骨不仅破封觉醒,还在短时间内给它的主人带来如此蓬勃的灵力,就好像汇聚了一股他不能理解的、来路不明的力量。 “啊——”徐旷强忍疼痛,大喝一声,将毕生修为发挥到极致,以根本无法看清的速度,刺出惊天动地的一剑,剑气横扫,书房内一片狼藉,墙壁地面寸寸碎裂,月行之设下的禁制被连带震开—— 然而月行之没有全力闪避,任由那一剑洞穿了他的身体。 鲜血自唇角流下,月行之笑了一下,那笑容又冷又苦,带着悲凉和自嘲:“我受你一剑,算是还了你的养育之恩……”随后,他在徐旷错愕的目光中,迎着剑锋挺-身向前,将浮光剑稳稳刺入徐旷的胸膛。 “这一剑,是为阿莲。” 几乎是同归于尽的招数,徐旷避无可避,胸口被贯穿,血流如瀑,他再也无力支撑,向后仰倒。 “嗬……嗬……”徐旷嗓子里涌出的血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他死死瞪着月行之,带着最后的恨意说,“我……我最大的错,就是……就是留……留下你……” 月行之抽出浮光,缓缓跪下,膝盖抵住徐旷的胸膛,他冷冷注视着眼前这个将死之人,心里有一瞬间的空茫,但是手中的浮光剑发出更加盛大的光芒,剑身竟隐隐变成了血红色,月行之仿佛能听见剑灵在催促呐喊,他没有再犹豫,将浮光横在徐旷的脖颈前,一字一字清晰冷静地说:“你最大的错,是从来不把人当人。” “这最后一剑,是为被你戕害的无数妖族,他们的仇,就此报了!” 仿佛自四面八方响起无数无声的呐喊,虚空之中那些枉死的妖的魂灵聚拢而来,层层叠叠,自上而下,注视着这穿越时空与生死的一刻—— 剑锋压下,割断喉管,徐旷死了,死不瞑目。 月行之僵硬地跪着,直到徐旷彻底没了气息,他才终于无法支撑,栽倒在一旁。 他侧目看了一眼徐旷死状狰狞的脸,突然想起他虐杀烈鳌的情景,还有那个纤尘不染的白色身影…… 若是师尊知道他这样残忍地杀了自己的父亲,会不会一剑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阿月:爽了。 第53章 逆世行(三) 书房内烛火明灭, 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地上的两个人都没有动静,徐旷早已气绝, 月行之躺在那里也如同尸体一般,他脑子昏昏沉沉, 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 贺涵灵死的那一刻,他很确定地知道他要杀了徐旷, 在伏魔狱看到那地狱一般的景象,这个念头就更明晰了, 他在沉渊那里得到了更完整的真相,然后放了牢笼里的妖族, 再堵住徐旷一剑一剑把他杀了…… 他做这一切都有条不紊,果决坚定到近乎麻木的地步。 但现在呢, 他父亲, 景阳宗的宗主, 仙盟的盟主, 整个仙族最有权势的人,死了, 惨死在自己儿子的剑下…… 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或者不如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他罪孽深重, 死不足惜。 月行之任凭那贯穿身体的恐怖剑伤源源不断地流出血, 他闭上了眼睛。 可就在这时, 门突然被撞开, 徐循之闯了进来,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身上不知从哪里带上了血和火的味道—— “哥哥——!”徐循之叫了他一声, 随后就看见了他旁边那血淋淋的尸体。 “啊——”徐循之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仓促间后退两步撞在了墙上,但也仅限于此了,他竟然很快稳住了心神,重新把目光落在月行之身上,“哥,你受伤了?” 月行之艰难地站起来,抬起手挡住了想要靠过来的徐循之,他苦笑一声,那笑容在溅了血的脸上显得有几分狰狞,但其实他只是觉得释然:“你来得正好,我杀了你爹,你杀了我给他报仇,也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说着,月行之便踉跄几步扑过来,他想把浮光剑的剑柄,递到徐循之手上。 徐循之没有接剑,而是把摇摇欲坠的月行之接在了怀里,然后同他一起跌坐在地,又匆匆给他渡了灵力护住他的心脉。 “哥,”徐循之眼里有泪光,他微微颤抖的手和唇都暴露了他此刻心底的慌张,但是他说出口的话是沉稳而清晰的,“现在父亲死了,你是景阳宗的继承人,当务之急是你要站出来稳定局面,我知道你已经把伏魔狱里那些最近抓的妖族放走了,我们就说是红日会的余孽越狱了,是他们杀了爹爹……” 月行之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你在说什么?是我杀了他……” “我知道。”徐循之冷道,“你以为我不想杀他吗?” 月行之:“……” 他仿佛直到今天,才终于认识这个弟弟,这个一向乖巧懂事,只知道读书的好弟弟。 “你都知道了?你早知道了?伏魔狱里的一切?”月行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徐循之没有否认,他只是说:“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我们两个要同心协力,才能度过这个难关。” “什么不重要?!”月行之紧紧抓着徐循之的手,指甲陷进他的皮肉,“阿莲还有我两个母亲含恨而死不重要?无数无辜妖族惨死在伏魔狱地底也不重要?” 徐循之看着月行之,他的脸颊隐在灯火暗处,看不清神情,只听他苦笑道:“那你想怎么样呢?伏魔狱地底的噬心花田已经存在了快三百年,杀的妖族和偷种的妖丹都不计其数,景阳宗罪孽深重,即便父亲死了就能抵消吗?如果真相大白于天下,景阳宗还如何在世间立足?近万弟子又如何自处?他们虽然或多或少都受益于那些妖丹,但他们并不知情啊……就这样永远背负骂名,成为仙族嘲笑和妖族仇杀的对象,这对他们公平吗?” 月行之冷冷看着徐循之,却一时无话可说。 “哥哥,你一直以为我是个书呆子,但世事时局,我恐怕看得比你清楚,景阳宗称霸仙盟多年,父亲为人骄横强硬,暗中多少势力嫉恨,他们巴不得我们跌下云端不得好死,而且这仙门百家,难道只有父亲一个人想要妖丹吗?更何况还有魔族虎视眈眈……真相如果揭开,这种妖丹的法子,怕是会引来无数觊觎,招致血雨腥风,到时候,不只你,我,我母亲,众多师兄弟难以保全,还会有更多无辜之人卷进来送死,这对他们公平吗?” 月行之冷笑一声,死死盯住徐循之,他原本已经心如死灰,此刻却在废墟上又燃起了一点星火,徐循之的话倒是点醒了他,让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依你所说,那些妖族,我生母,我母亲,还有阿莲,就白死了吗?这对他们就公平了?既然这世上公平这么难,那我就偏偏要去寻一个公平,”月行之挣扎起身,“既然一切起源都在妖丹,那我就让这世上,再也没有一颗不该出现的妖丹!” 月行之捂着上腹的伤口,缓慢而坚定地向门口走去,但身后徐循之抱住了他的腿,急道:“哥,你不能走!那些我都不在乎!什么妖丹、什么公平!我只在乎你,我只在乎我的家,景阳宗就是我的家,你是我的亲人,你不能一走了之,丢下我一个人!” 月行之低头望他,挣脱了他的手,语气里带了几分刻薄:“你一个人有什么不好?我走了,你做景阳宗的宗主,有什么不好?” 徐循之脸上闪过一丝痛惜,他也知道他们兄弟之间的裂痕不是这一朝一夕几句话便能弥合的,他望着月行之蹒跚的背影,带着哭腔道:“可是你呢?哥哥。你留下,便是一宗之主,以后说不定也会是仙盟盟主,权势滔天,仙途坦荡,但若出了这个门,你便是罪孽加身,万劫不复。” “罪孽加身便加身,万劫不复便不复,我受够了这个虚伪的地方,我走了,不必送。” 这时,月行之已经走到门口,他推开了门,却意外看见伏魔狱的方向,映出大片紫色火光,照透了半边天空—— 那不是寻常的火,是神佛难挡的紫焰离火。 身后传来徐循之痛极之后反而平静的声音,他近乎麻木无情地说:“晚了。哥哥,今夜我一直跟着你的,你离开之后,伏魔狱已经被我烧了,所有证据都灰飞烟灭,没有真相了。你放出去的那些妖族,我已经命人去搜捕,他们不能活着离开景阳山。” “你……”月行之难以置信地转头,盯着跪坐在地的徐循之,他看起来那么弱小无助,却其实是深藏不露啊。 月行之仰天笑,觉得自己可笑,笑着笑着却又想哭,觉得自己可怜。 “好好好,”月行之收拾起大起大落的心绪,冷漠而悲悯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这里确实是你的家,你跟这个地方倒是相配,我就不奉陪了。” 月行之大步走去,徐循之起身追过去:“哥!——” 却被月行之一挥手就扫了回来,“咣当”一声直直撞碎了身后的屏风。 …… 月行之找到那些被自己放走的妖族时,他们正在一处山坳里,已经被崇善带领的景阳宗弟子团团围住。 玄狸并几个红日会的余党,正准备带领大家拼死突围出去。 伏魔狱的火越烧越大,紫色的火光已经映亮了这片偏僻的山坳,在每个人脸上留下诡谲的明暗,天边残月如钩,在冲天的光焰里黯淡得仿佛一个影子。 “下面的妖族快出来受死!你们纵然烧了伏魔狱,也休想活着离开景阳山!我景阳宗镇守伏魔狱千年之久,岂容尔等恶妖在此放肆?!” 带队的大师兄崇善,正对着山坳里喊话,一边示意众弟子做好准备,若是这些妖还不识相乖乖投降,便冲下去杀个片甲不留。 正在这时,半空中一柄神剑稳稳停住,一个浑身浴血的挺拔身影傲然立于剑上,火光映着他年轻俊美的脸,长发随风飞扬。 “这些妖,是我放的,伏魔狱,是我烧的。”剑上的少年冷然开口,无尽的威压随声音传遍四面八方,一时之间,周围鸦雀无声。 众弟子只觉得神魂摇动、呼吸困难,崇善最先从威压中缓过神,愕然望向月行之,脸皮不受控制地抖了抖:“阿月?!” 他这师弟不是该躺在房里养那久难痊愈的刑杖之伤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说了这些疯话?! 月行之懒得再多说一句,一剑横扫,将一边的弟子齐齐打飞,硬生生撕开一道豁口,冲下面惊魂不定的众妖喊道:“快走!” 崇善虽然搞不清状况,但也知道绝不能放他们离开,厉声喝道:“快拦住他们!” 一时间,众弟子拔剑跃下,追上仓惶逃命的妖族,眼看一场屠戮就要爆发。 月行之御剑而下,一道剑光挡住弟子们的去路,自己落在玄狸身旁,断然道:“你快带着他们下山,往西走小路,护山结界已被我撕开了,快走!我来断后!” 玄狸大睁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其实从月行之把他们放出伏魔狱一直到现在,他脑子里都是一团乱,他身边甚至有人说,这是个圈套,先放再追,这样景阳宗就有足够的借口,将他们一齐杀了…… 他差点就信了。 但是,伏魔狱已经燃起紫焰离火,他们不跑也不行,才一路被推赶着逃到这里,然后便被景阳宗弟子围住了…… 月行之似乎是看出了他的迷惑,狠狠推了他一把:“没空给你解释!现在不走就等着死吧!”—— 作者有话说:再有一章,这部分就结束了,师尊就上线了哈[红心] 第54章 逆世行(四) “你……”玄狸在他明亮果决的眼神里神智一清, 他本能觉得这人不会骗自己,他指了下月行之身上,“你受伤了……不能丢下你……你跟我们一起走!” 月行之:“……”真谢谢你啊, 可现在不是关心我的时候! “我还有别的事!”他一挥剑,一道飓风将众妖族连带玄狸, 齐齐推出几丈远, 彻底离开景阳宗弟子的追击范围。 “那我们先去妖族圣山寂无山,”玄狸回头冲他喊道, “我们在那里会和!” 月行之没有回应玄狸,他听到身后有动静, 一转身便迎上飞扑而来的崇善,景阳宗首徒一脸见了鬼了的表情, 冲月行之喝道:“阿月,你疯了?!” 月行之冷笑, 他脸上还沾着徐旷的血, 漫天火光下, 看起来确实很疯:“快带着你的人回去给徐旷收尸, 他为他做过的恶偿了命……你呢?伏魔狱下的罪孽,你也有份吧!” “你!”崇善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难以相信恶行败露, 更不信他师尊已经死了, 脑子里一片兵荒马乱, 攻势竟是一滞, 月行之随手一挥, 就将他扫出数十丈,轰然撞在山壁上,鲜血狂喷, 奄奄一息。 场面一片混乱,伏魔狱的火越烧越大,冲天火光下,一部分弟子追逐妖族而去,一部分已经反应过来,围拢起来挡住月行之去路。 月行之冷眼看着他们,他不欲杀这些普通弟子,只是随手挥剑,剑气纵横间,弟子们如同破麻袋般,大片大片被甩飞出去。 这种恐怖的力量无人见过,一时间众人摔得人仰马翻,惊慌惨叫声不绝于耳。 月行之御剑而起,下面的人挣扎起身,弟子中有人喊道,“不能让他走!他烧了伏魔狱,放走了妖魔!” “对!一定要抓住他!他说宗主死了……宗主死了啊!” 一时间,无数法咒、剑光朝着月行之呼啸而来,带着无限恨意将他淹没。 月行之在身周放了个防护结界,但下面人越来越多,结界未必能支撑太久,他的眼神渐渐变了,浮起一层冷酷血红,这些弟子纠缠不休,是逼他大开杀戒。 杀便杀了,他想,反正他早已无路可走…… 就在他蓄势出杀招之时,半空传来一声厉喝,竟是徐循之赶来了,他嘴角还有血迹,看样子也伤得不轻,“停下!放他走!放他们离开!” “二公子!”众弟子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群情激奋,声声怒喊响彻云霄—— “大公子他疯了!” “不能放他走啊!今夜惊变,都与他有关!” “他,他……他可能杀了宗主!抓住他,二公子抓住他啊!”…… 徐循之在一片喊杀声中立于剑上,越来越大的风把他的衣摆吹得一片凌乱,但他的身体丝毫不动,低头对众弟子道:“徐行之被妖魔蛊惑,弑父叛门,火烧伏魔狱,罪无可赦。但不知他练了什么邪术妖法,灵力大增,现如今硬要拦他,恐或陡增伤亡……” 下面依旧不服,但也无人能反驳他,一招将景阳宗首徒打得生死不明,随手一挥就将无数弟子掀飞,这种力量已不是他们能够企及。 “今日之仇,我们记下!”徐循之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来日必让他血债血偿!” “好啊,”那边月行之轻笑一声,望向徐循之,他脸上流露出深埋在骨血之中的妖异华美,已与之前判若两人,“自今日起,我便改姓月,与景阳宗、与徐家再见便是生死仇敌,你们尽管来杀我,我随时恭候。” 徐循之也望着他,四目相对,一个冷漠坦然,一个复杂莫测。 月行之率先收回目光,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下面仍有血勇弟子不甘心,还想拼命往上冲,但被徐循之吼了回去:“住手!我景阳宗镇守伏魔狱千年,如今伏魔狱有失,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还不快随我去灭火,捉拿其他逃跑的妖魔!” …… 其实伏魔狱那边早有人在救火了,二师兄崇仁带着一队弟子,在发现伏魔狱有变时,就已赶来,但紫焰离火不是凡火,寻常手段根本灭不了,纵然一众弟子围着救火,也几乎没有效果,倒是那些离得近的,不小心的,跌进火里折了不少。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月行之没有惊动任何人,找了个缝隙,钻进火海,直奔沉渊的囚笼。 此时伏魔狱已经一片狼藉,火是从最下面开始烧的,所有噬心花和妖族遗骨早已付之一炬,而最上一层的无辜妖族,在着火之前已经被月行之放了,火烧起来之后,封印法阵被烧得七零八落,一些早被定罪的妖魔被当场烧死,也有实力强的趁乱越狱了。 此时伏魔狱中已没有活人,除了那不死的魔头沉渊。 沉渊所在的第二层毕竟是重中之重,血祭坛加上无数封印法阵,暂时还没被紫焰离火烧透,月行之裹着结界,再次站在了沉渊面前。 这次沉渊不淡定了,紫焰离火虽然未必能烧死他,但也够他脱几层皮了。 拴着他的那根龙骨链,就连紫焰离火也无法烧毁,到时候他不是要被绑在这里,活活被那火烧个千八百遍?就算死不了,他也怕疼啊,那还不如死了痛快。 就算他最后侥幸逃了,这些年处心积虑靠着妖丹维持下来的修为,怕是都要付诸东流…… “你快放了我!”沉渊瞪着一双血红凸出的眼睛,阴恻恻道,“我只以为你是个胆大包天的,没想到你家老二和你一样癫,他烧了伏魔狱,想把我也困死在这里!” “你不是死不了吗?”月行之晃了晃手中的龙骨链钥匙——这是徐旷的乾坤囊里找到的——轻蔑讽刺,“怎么?怕了?” “少废话!”沉渊恶声恶气,“要不是我,你能找到伏魔狱地底的真相吗?现在是时候回报我了吧!” “好啊,”月行之微眯眼睛,望着他笑了起来,又是那种很能蛊惑人心的慵懒笑意,“你自愿献出一半魔丹,与我结下主奴血契,做我的影卫,我便放了你。” “……你做梦!”沉渊简直被他这个想法气得火冒三丈,一时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骂,“你疯了不成?我好歹堂堂魔尊,给你个小兔崽子做奴隶?你也不怕撑破肚皮!” 月行之一晒:“那我就走了,你在这里好好享受吧。” 这时,紫焰离火已经烧裂了地底,无数小火苗雨后春笋似的从裂缝里冒了出来。 月行之随手捞起一个,丢到沉渊身上去了。 “啊——”沉渊疼得嚎叫一声,急忙把火苗扑灭,扯得龙骨链哗哗作响。 “你……”沉渊转了转眼珠,还想和月行之讨价还价,“那主奴血契本是仙族和妖族之间的,仙族能融合妖丹,但是融不了魔丹,我就算给了你,你也用不了,说不定还白白生出许多痛苦……”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月行之举重若轻,“你吞了那么多妖丹,你的魔丹能有多纯粹?能不能用是我的事,但你这个奴隶,我是收定了。” “你快点决定。”月行之转身欲走,“一会儿火烧进来,我的结界也挡不了多久。” “你别走!”沉渊忙叫住了他,囚笼里的热度越来越高,烫得他简直失去理智,但最后一丝清明逼着他思考:不如现在先答应他,好歹先出了伏魔狱再说,即便失去一半魔丹,也比所有修为被焚烧殆尽的好,再说,那主奴血契,毕竟是仙妖之间的玩意儿,用在魔族身上,效果会如何?即便有效,也总有办法可解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我答应你……”囚笼里已经处处冒起火苗,沉渊被迫左躲右闪,扯着龙骨链缩在了角落里,他恶狠狠看着月行之,咬牙切齿,“你最好日夜祈祷我不能破解这主奴血契,否则破解之日,就是我杀你之时。” 月行之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想杀我的人,也不多你一个。” 火光之中,沉渊极不情愿地跪了下来,硬生生从身体里分出一半魔丹,黑色魔丹悄然没入月行之胸口,月行之咬破手指,在沉渊掌心画下一个代表禁锢的血色的圆圈,他沉声道:“说出你的誓词吧,沉渊。” 沉渊抬头看他,眼中除了赤-裸-裸的恨意,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东西,他扯着嘴角笑了下,笑得比哭还难看:“不得不说,小孩儿,你是真有趣啊。” “说出你的誓词,奴隶。”月行之加重了语气,魔丹收了,印记也画了,这个血誓已经开始生效了,他心念一动,便能迫使他的奴隶听命。 沉渊眉头一皱,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强迫他开口:“我,沉渊,今日自愿成为月行之的奴仆,与主人同死同伤,同命相连,必当忠心不二,尽心侍奉,无怨无悔,至死方休。” 那魔丹强行融入心脉的滋味并不好受,月行之的妖骨刚刚觉醒,妖丹也不过刚刚成形,正和他自身金丹相融,现在又进来这一股强横邪异的力量,只激得他气血翻涌,无处不痛,几乎支撑不住了,但种种不适都被他咬牙忍了,这个时候,绝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软弱可欺。 “我现在就带你出去,”月行之轻抚沉渊头顶,那是安抚奴隶的手势,他语带讥诮,给了沉渊一个会心一击的嘲讽,“你跟我一起,去还给这世间一个公道。” 沉渊气得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鼻尖:“呵呵……我?我一代魔尊,去给这世间一个公道?”—— 作者有话说:沉渊:心里有句XXX,不知当讲不当讲。[白眼] 第55章 怡安堂(一) 那天, 月行之带着他新收的影卫离开景阳山时,朝日初升,万丈霞光照彻山巅。 沉渊对着久违的阳光, 张开双臂,深深呼吸了两口自由的空气, 虽说被小崽子摆了一道, 但三百年了,他好歹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地底炼狱重新回到了阳光下, 至于其他,徐徐图之便是。 月行之就没他这么好的心情了, 每天太阳都会升起,只不过他的那一轮, 永远落下了。 那之后,他来到寂无山, 得到了大祭司白练和广大妖族的信任, 征召妖族战士, 东征西讨, 灭掉魔族九大部落,一统妖魔两族, 铲除摩罗黑市, 扫清妖奴贸易, 彻底废了仙妖之间名为“自愿结契”, 实则充满肮脏交易的妖奴制度…… 八年时间, 他做到了, 让这世间再没有一颗不该出现的妖丹。 再然后就是漫天飞雪的藏雪谷,他被徐循之刺下最后一支噬魂楔,身死魂灭。 等到还魂归来, 重新入了温露白的门,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却就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现如今,他带着重伤的师尊来到凌霄山求救,安释怀给师尊施了逆天改命般的换心术,他原以为师尊有救了,只等着他醒来,便将心里无数的疑问一次问个清楚,却不想师尊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却似乎并不认得他了。 温露白只是执拗地让他去给被自己打伤了手的“阿月”送药,见他怔愣着不动,便挣扎着要自己下床,月行之连忙按住了他:“师尊,你不认识我了吗?” 温露白茫然地看着他,眼神像个懵懂的孩童:“你……” 他紧蹙着眉,又用手指关节抵住了额角,好像思考得很艰难:“你是谁?” 月行之心里像坠进了一块巨石,他还来不及仔细思考现在的状况,温露白却像是被这短暂的清醒耗光了所有的力气,头一歪再次昏迷过去。 月行之连忙奔出屋外,叫人去喊安释怀。 听说温露白疑似神智不清,记忆有损,凌霄宗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安宗主很快就来了,他让月行之留在外面等着,一个人进去了,这一去直到天明才出来。 月行之已经急得丝毫顾不上风度,紧追上去拽着安老头儿宽大的袍袖飞快道:“师祖,我师尊他到底怎么样了?现在醒着吗?” 安释怀看着他,眼神里有怜惜,但似乎还有点好笑:“啊,好消息是他醒了,稳定下来了,暂无性命之忧。” 月行之好歹松了半口气,但仍不敢怠慢:“那……坏消息呢?” 安释怀撇撇嘴:“换心的后遗症,他心智有损……” 月行之松了的那半口气又提回来了,喃喃道:“心……心智有损?” 安释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给他换了个更简单明了也更残酷的说法:“毕竟心脏坏了,脑子长时间缺血,失忆了。” 那一瞬间,月行之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沉默半晌,才试探着问:“那他还记得我吗?是不是还记得以前的我,不记得现在的我了?” 师尊醒来就说要给“阿月”送药,他的记忆是不是回到了这一切离乱都还未开始的时候,回到了“阿月”在小花筑的最后一天? 安释怀苍老却明亮的眼眸中怜悯的意味更浓了,他说:“坏消息,他不记得你了,以前的、现在的,都记不清了。” “……”月行之就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只觉得呼吸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安释怀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你先别急,还有好消息,……他还记得我啊。” 月行之的心情被这老头儿吊得七上八下,实在是无语至极。 安释怀搭在他肩上的手又用力捏了捏,似乎是要安慰他,笑眯眯道:“你也不必太过沮丧,你师尊对于他少年时的事记得很清楚。三百年前沉渊兴风作浪,与仙族大战一场,他仗剑大败魔头,开启了一代宗师的传奇。……至于后面的,他也不是完全不记得,只是记忆零散模糊,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恢复。” 安老头儿的安慰略胜于无,月行之默默叹口气,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忧虑问道:“需要多久?” “以我的经验,两三个月还是要的,当然如果遇到什么刺激,也可能更快。”安释怀胸有成竹地丢出这一句,说完冲月行之眨眨眼,用一种很微妙的语气说:“其实你应该好好珍惜这段时间,现在你们也算是‘同龄人’,可以从朋友做起培养感情啊。你不想知道他少年时是什么样子吗?” 这个角度太刁钻了,月行之一阵无语、哭笑不得,但那“两三个月”的期限倒是让他得到了安慰。 两三个月,还有可能更快,那这个“后遗症”还是可以接受的,月行之一下子有盼头了。 他淡定了一些,继续问:“那您都跟他说了什么?他接受自己失忆这事了吗?” 安释怀:“我把这些年发生的大事都告诉他了,他是信任我的,但接受起来总要有个过程,你就先不要打扰他。” 月行之点点头:“那关于我……现在这个我,还有阿暖,您怎么跟他说的?” 别的都还说得通,对于温露白来说,最诡异最不可接受的,应该就是自己忽然有了一个七岁的儿子,还莫名其妙收了个狐妖做关门弟子,这两件事,别说外人无法理解,记忆缺失的温露白自己怕是更会觉得匪夷所思。 “关于阿暖的事,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了……”安释怀停顿了下,似乎有些一言难尽,“你是没看见,当我说到他七年前的五月,浑身是血抱着个巴掌大早产儿来找我,跟我说这是他亲生骨肉……” “他的那个不可置信的表情,唉,可能冲击太大了吧,我如果是他,我可能会疯。” 月行之想,不,你不会的,正常人才会疯,但你绝对不会。 安释怀迈开脚步准备走了,回头看他一眼,似笑非笑:“至于现在的这个你嘛,……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只有温露白自己才清楚,现在他失忆了,你我都是云里雾里,怎么说给他听?我只说你是他下山救阿暖顺手捡回来的狐狸,还在小花筑金屋藏娇,还力排众议一定要收你为徒,惹得天下风言风语。” “那他……什么反应?”月行之忽略了安释怀那些添油加醋,无奈地问。 安释怀摊手:“比知道自己有个七岁儿子还要震惊。” 还真是毫不意外。 安释怀大步往前走,边走边豪迈地说:“总之你别多想,一切尽在我掌握,现在还不够好吗?要不是我,你师尊都要过头七了。” 月行之望着老头儿昂首挺胸的背影,无奈地想,前几天说救不了的是你,现在一切尽在掌握的还是你,我看你是故意的吧。 他现在有理由怀疑,安释怀之前不肯救温露白,或许有些正当理由,但至少有一半就是为了刁难他,逼他承认自己的身份,逼他承认和温露白“不明不白”。 坏人。月行之一边腹诽,一边给老头儿深深施了一礼,再坏,也是救命恩人。 安释怀笑着走远,月行之回转身,温露白的房门紧闭,里面悄无声息,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温暖的霞光照透窗棱,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 月行之在房门前踌躇片刻,想起安释怀让他先不要打扰温露白,便打算先走了,自从来到凌霄山,安释怀命人给他安排的客房,他一个晚上都没有睡过。 师尊虽说失忆了,好歹没了性命之忧,他也该回去休息一下,洗个澡收拾一番,他抬起手来闻了闻袖子——都快有味道了。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忽然开了。 温露白开门与他对视,月行之呼吸瞬间停滞,呆了片刻,才尴尬地放下了手。 “师……”只吐出一个字,便觉得不对,温露白的记忆停在少年时,那他现在该叫他什么? “你便是……咳咳,”温露白也很尴尬,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安宗主所说的,我捡回来的那只小狐狸吗?” 月行之木然地点点头,他自认聪明,却在这一刻体会到了脑子和身体都僵成一块石头的感觉。 “进来吧。”温露白给他让了个位置,“我有话跟你说。” 毕竟刚刚把一颗“石头心”换成另一颗“石头心”,温露白身体还十分虚弱,从门口走回卧室床边的这几步路走得步履蹒跚,月行之顾不得其他,上去扶住了他,肢体碰触的瞬间,温露白浑身一僵,月行之心想糟了,现在他对于温露白只是个陌生人啊。 还好温露白没说什么,任他扶着在床边坐下,可能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他居然还硬生生笑了下:“我现在这副皮囊还真是够弱不禁风的……你也坐吧……” 月行之坐在了床尾的圆凳上,他仔细看着温露白,师尊的样子没变,但说话的语气,整个人的气场还有眼神都不一样了,如隔云端的月华仙尊是不会说出这样一句带着自嘲的“软语”的,也不会用混合着疑惑、好奇、防备、忧郁的眼神,想要看他又不敢看他。 那种眼神里有很多情绪,但每一种情绪都能读懂,是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澈的复杂,让月行之心头震动。 或许暂时的失忆也没那么糟,月行之竟然想,正如安释怀所说,若非如此,这样的师尊,是他能有幸得见的? 虽然心思缥缈,但月行之坐得拘谨,挺立上半身,没有靠近温露白,毕竟他和现在的温露白还“不熟”。 月行之悻悻然,温露白却忽然开口了:“安宗主与我父母和师尊都相识多年,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信任他,他对我说的那些事,虽然多有不可思议之处,但我依然相信,……也只能相信。” 月行之不语,他依然注视着温露白,而温露白也将游移的目光转回,盯在了他身上。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既然不顾非议,收你入门,把你带在身边,那你对我来说,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吧。” 他就这么看着月行之,直接说了出来。倒把月行之搞得措手不及,以前他总嫌温露白心思深沉如海,没想到师尊也能如此直截了当,年轻就是不一样啊。 “也许吧……”月行之勉强接上,“但你曾跟我说,是因为温暖——你的孩子喜欢我,才把我留在身边的。” “这算什么理由……”温露白皱起眉,喃喃自语似的说,“想要找个陪孩子的,太阴宗多少弟子不要,偏要在外面找个……” 月行之觉得他截断没说出口的可能是“野狐狸”,但他毫不生气,甚至深表认同,现在冷静下来一想,温露白所谓“留你是因为孩子喜欢你”的说法,根本就是搪塞他的。 “我还对你做了什么?”话一出口,温露白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他眨了下眼睛,旋即将目光移开了,改口道,“我是说,我和你是如何相处的?” “真的要说吗?”月行之依然看着温露白,他发现师尊的耳朵微微泛红,下颌线紧绷,他担心他要是说了,会让师尊更加难为情,但又很想看看师尊听到之后的反应。 “你但说无妨。” “……你待我一直都很好,一开始我受了伤,变不回人形,你给了许多灵丹妙药助我疗伤,每夜还抱着我睡,哦对了,你还给我洗澡……” 温露白扶额,轻咳了一声。 月行之从旁边小几上拿了杯茶,递给温露白:“……后来我变回人形,你让我陪阿暖睡,陪阿暖上课,每天给我们做饭吃,还教我怎么照顾小孩……” 温露白接茶杯的时候,两个人的指尖相碰,一点温度稍纵即逝,但温露白却像被火烫了一下,马上收回了手,这下不只耳朵,连脸颊都晕染上一层薄红了。 月行之暗自吸了口气,稳定一下越跳越快的心脏,师尊脸红了,他怎么也跟着心猿意马。 “……簪缨会之后,你收我为徒,带我去结香城,在客栈被一个狐妖缠上,中了她的媚药……然后……” “别说了!”温露白忽然提高了声音打断月行之,并喝了一口水掩饰自己的慌张,他现在已经是满面绯红,额头冒出一层薄汗,喉结随着喝水的动作上下一滑。 月行之看在眼里,心想师尊怕不是想起了那一夜的零碎画面,要不然也不至于慌成这样。 “这样看来,总之,我和你算得上亲密无间了。”温露白硬邦邦地说,“我这样做必有情由,我一定会想起来的。” “那是自然,”月行之顺着他道,“我也希望你赶紧恢复记忆,能为我解惑一二。” 温露白把喝空的茶杯递给他,手微微发抖,月行之忙接了过来,他现在心情微妙,觉得这样的师尊,有点可怜,又有点可爱。 好不容易稍稍冷静的温露白一眼扫到他的手腕,失声道:“你戴的是什么?” 月行之莫名其妙,将手腕举起,露出刻着“温”字的金玉镯子:“这是你让我戴的。我是狐狸的时候,你给了我作为项圈,后来我化为人形,它就变成了一只镯子。” 记忆停留在少年时的温露白瞪大了眼睛,原本极力掩藏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他直接往后一倒,仰面躺在了床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他对着床顶,绝望地喃喃道,“这镯子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名叫‘金玉良缘’,原本是要给……” “呃……”不用再说了,月行之扬起眉毛,话都到这里了,他还能不懂吗? 这原来是给未来媳妇儿的定情信物啊—— 作者有话说:阿月:啊这……[坏笑] 祝大家中秋快乐,平平安安哦。 第56章 怡安堂(二) 月行之看了看手腕上的镯子, 镶嵌在中间刻了“温”字的白玉在纯金映照下闪着温润的光,最初他以为这只是个能定位的宠物项圈,后来又发现这是个能挡灾避毒的护身宝物, 现在知道了它的真正意义,顿时紧张起来, 都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了。 他自诩一世潇洒坦荡, 还从来没有这样心思婉转的时刻,像是心里有个什么东西亟待破土而出, 挠的血肉里一片麻麻软软。 重生,阿暖, 重回小花筑……这桩桩件件,绝不可能都是巧合, 但他不敢再深想了,除非温露白想起一切, 亲口跟他说清楚, 否则他现在想了也没用。 “要不我先还给你?”月行之起身坐到了温露白身边, 将镯子摘下递了过去, 现在师尊一脸生无可恋的崩溃神情,他总该做点什么安抚他一下吧。 温露白没有去接镯子, 反而好像被激怒了, 他忽然伸手揪住了月行之的衣领, 将他猛地拉向自己, 虽然极力压制, 但语调依旧不平稳:“你是不是对我施了妖法?” 月行之猝不及防倒在他身上, 两人在床上紧贴彼此,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月行之深吸一口气,脱口道:“我冤枉啊!” 其实他能理解温露白,虽说从未见过师尊如此失态的模样,但十几岁怎么可能跟几百岁一样,他现在只是个年少成名、豪情万丈,但从未经历过人世沉浮、悲欢离合的仙门骄子罢了。能在现如今身体和精神都极度痛苦的情况下,强撑着体面,直到现在才崩溃,已经十分优秀了。 温露白近距离逼视着他,目光如刀,似乎想把他拆成一丝一缕,看个清清楚楚,月行之迎上他的目光,接受着一切审视。 日上三竿,房中闷热,两个人相贴的部分一片滚烫,已经要被汗水濡湿了,再这样下去不行,月行之觉得身体某处渐渐不受控制,他尴尬地说:“你先放开我。” 温露白似乎也很不舒服,脸红得都快滴血了,他终于放了手,月行之如蒙大赦,顺势滚落在一旁,和温露白并排躺着。 半晌无言。 月行之只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他想说点什么,温露白先出声了,是一声苦涩的笑。 月行之赶紧闭了嘴,只听温露白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只是觉得像是做梦一样。好像刚打败了沉渊,过了几天轻松、振奋的日子,睡了一觉,就一切都不一样了。其实我有感觉,一定是我自己做了什么,才造成现在的局面,但是我记不清了,我刚刚……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近乎自语,尾音已经听不清了。 月行之越听越心疼,眼眶发酸,几乎落泪,他默默握住了温露白的手臂,侧过身,贴在温露白耳边说:“没关系的,安宗主说了,你很快就能恢复的,我们耐心等等就好了。” “但我不能干等着,”温露白深吸一口气,闭了下眼睛又睁开,情绪已经被强行压平,“我还记得沉渊,安宗主告诉我,沉渊十五年前就从伏魔狱消失了,最近他又出现了,在寂无山大开杀戒,是我们阻止了他。” “对,你们大战一场,都伤得不轻。” “我能抓他一次,就能抓他第二次,我总得做点什么,不能像个废人似的躺在这里。” 月行之明白,温露白少年时,一定像个骄傲的天鹅一样意气风发,绝不能容忍自己没有目标,颓废度日,与其让他躺在这里茫然无措,还不如早点出去找点事做,说不定他恢复得更快。 “我也正有此意,”月行之温声道,“等你好点了,我们就出发去找沉渊,虽说还不知道那魔头的藏身之处,但他的灵力也大不如前,急需妖丹进补,这次寂无山没有成功,他一定会从别的地方搞妖丹,我有线索,我们可以去摩罗谷。” “嗯,”温露白平复心情,慢慢坐起了身子,顺势将月行之也拉了起来,两人面对而坐,“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 “什么?” 温露白欲言又止,好像难以启齿:“呃,我,现在的我,有个儿子对吧?” 月行之充满同情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安宗主说,我受伤已经数日,不可能一直瞒着家里,太阴宗已经几次传信来问,安宗主回复说我已经醒来,袁宗主还有我……我那个孩子,马上就要启程来凌霄山看望我了。” “……你放心。”月行之马上明白温露白要说什么,“孩子还小,恐怕还接受不了你不记得他这种事,我会尽力帮你应付的。” 温露白原本黯淡的眼睛亮了亮,他没想到月行之如此善解人意:“……谢谢。” 月行之笑了,眉眼弯弯,他展臂环住温露白的肩,拍了拍他肩膀,霸气道:“你别紧张,咱俩关系可不一般,你恢复记忆之前,不管有什么事,都有我罩着你。” …… 温露白脸色微微僵硬,月行之也怀疑自己跟师尊恢复亲近的进展是不是太快了一点,他一边假笑,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放开了手,正在这微妙时刻,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有些嘶哑的“喵——喵——” 月行之心头一紧,目光已望向门口,对温露白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再好好休息一下。” 温露白点了头,月行之便匆匆出来,今日阳光大好,微风吹得檐角铃铛叮当作响,门廊阴影下,一只体型庞大的黑猫正静静蹲坐在那里。 月行之对玄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跟自己走,一人一猫来到院中假山下僻静处,月行之才道:“你还好吗?寂无山怎样了?” 一别数日,玄狸却没有向往常一样扑上来对月行之又黏又蹭,他站在假山石上,自上而下定定地看着月行之,半晌才道:“徐宗主把青鸾和陈望的尸身都送到凌霄山了,我也就跟着来了……” 月行之这几天都寸步不离守着温露白,但他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那天在寂无山遭遇魔族圈套,徐循之带着景阳宗的人来增援,料理完了后事,又做了些调查,并很快将调查结果传信给他—— “不死的魔头”沉渊,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带领蓝翳等魔族余孽,以邪术控制了青鸾,他们里应外合,抓了大祭司白练,杀了一众蛇族,再让魔族假扮这些蛇族,把御魂散混入祭祀用香中,只待大批妖族上山齐聚,就能一举灭之,夺取妖丹。 魔族想要妖丹,千百年来不曾改变,而且很明显,那沉渊虽然回来了,但实力大不如前,想要快速搞到大量妖丹,让自己和整个魔族重回巅峰,这完全不奇怪。 徐循之还说,他们抓到了魔族的活口,经过审问,确定之前魔族偷袭簪缨会之事,也是沉渊指使的,他们同样用邪术控制了参与造阵的仙师陈望,才得以潜入了太虚幻阵。 这一招虽然不算高明,但是若能抢到浮光神剑,那是一大收获,就算抢不到,闹这么一场,也能坐实月行之归来的谣言,引得众妖族非往寂无山走一趟不可。 陈望的尸身从喜来客栈拉走之后,还停在结香城凡人的衙门里,原本温露白就计划将他的尸身送来凌霄山检验,现在徐循之将青鸾和陈望的尸身,一并运来了,希望安释怀能从中发现点什么吧。 其实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难猜,既然沉渊回来了,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大部分妖族已无大碍,纷纷下山离去,白练婆婆年纪大了,身体一时半刻恢复不了,寂无山无人打理,还好徐宗主留了人帮忙照顾……”玄狸声音低沉,说到寂无山时更是整个身体都在轻颤。 月行之想要安慰他,但也不知能说些什么,青鸾没了,玄狸伤心,这么多年,他们血雨腥风中一起走过,是生死之交,这份情意如此深重,此时此刻说些无用的安慰之语,反倒显得轻飘飘。 “青鸾死了……被沉渊杀了……”玄狸直勾勾地盯着月行之,琥珀色的猫眼里竟有些瘆人的亮光,“那些年,我只知道你身边有个神秘影卫,却怎么也想不到那竟是魔头沉渊。” 月行之直视着他的眼睛:“当年我把你们放走以后,伏魔狱即将被紫焰离火彻底烧毁,我不敢确定锁着沉渊的那根龙骨链会不会被烧断,即便烧不断,等到整座伏魔狱化为灰烬,沉渊也可以挂着那条链子逃之夭夭,无论如何,他只要逃了,便是贻害无穷,当时时间仓促,我只能用主奴血誓将他拴在我身边。” 其实还有一点月行之没说,或者说一直以来,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他当时硬要收下沉渊做奴隶,也隐隐有利用这个魔头的打算,前路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绝路,带上这样一个“人间杀器”,纵然有风险,但也总归添了几分锋芒吧。 玄狸不语,月行之继续道:“因为有主奴血誓,所以沉渊一直还算听话,而且我一直能感应到他的状态和想法,自认能把他置于掌控之下,直到藏雪谷……我在弥留之际,其实不太确定他是死是活,按照血誓,他应与我同死同伤,而且用来杀我的噬魂楔,原本就是仙盟为杀他打造的,这样想来,即使他这‘不死的魔头’再难杀,也该同我一起魂飞魄散了……但我重生了……重生之后,我也曾担心他会不会还在世上,我试图感应他,但什么反应都没有,仙盟也认为他早已消散,于是我便也觉得,他死透了……没想到……” 月行之声音越来越低:“抱歉……是我一直对你有所隐瞒……” “尊上不必自责,”玄狸苦笑道,“尊上隐瞒的又何止这一件事呢?你总有自己的苦衷的……” 月行之无言,玄狸说得对,他与他们,八年间并肩作战、生死相依,但却很少对他们袒露真心,不只沉渊这一件事,他也没有告诉他们伏魔狱地下的真相。他仙妖混血的真正身世,也只有白练婆婆知道罢了…… “再说我既没有白练婆婆的威望与睿智,也不像青鸾心思缜密、做事稳妥,”玄狸低下头,冲着自己的爪子叹了口气,“很多事你不和我说,也是正常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月行之正色道,但他并没有过多解释,解释什么呢? 沉渊吗?那是个杀了无数妖族和仙族的大魔头,若是被人知道妖族的守护者、妖魔共主本人身边的影卫竟是沉渊,那妖族如何看待他?魔族如何能臣服于他?仙族岂不是更有理由置他于死地了? 伏魔狱吗?所有真相都随着一场大火埋葬在景阳山,他没有证据了,更何况,徐旷作为罪魁祸首已经死了,难道真要让徐循之还有景阳宗都跟着陪葬吗? 他自己的身世?人界四族,不论仙凡妖魔,都对“混血”极为不屑,他仙妖混血的身份一旦泄露,反而很难在寂无山站稳脚跟,还不如一个纯粹的仙族反叛者更容易得到众妖的支持。 所以他不能说,他宁愿一个人扛下所有的质疑、怨恨、明枪暗箭、千夫所指,也不解释,不争辩,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丝毫傍徨和软弱。 “还是怪我,”玄狸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充满了沮丧与自责,“我都提前回山上探查过了,却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如果我再仔细一些、敏锐一些,是不是就能发现魔族的阴谋?青鸾是不是就不会……” 月行之打断了他:“你不要这样想。谁能想到沉渊还能回来?再说我们在明,魔族在暗,他们必然是筹谋已久,准备万全,就说那控制了陈望和青鸾的傀儡术,威力之大,效果之好,即便你见多识广,想必也从未见过吧。陈望失踪、坠亡还有疑点,暂且不提,但青鸾我们都看见了,当时他就站在祭坛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行为举止也不见异常,这怎么能怪你探查不利?不要再自责了。” 这些话明显安慰到了玄狸,他止住了低低的啜泣,抬起头,琥铂色的瞳仁闪着水光,语气深沉凝重:“不管怎样,我们一定要给青鸾报仇。” “会的,”月行之注视着他,“我答应你,我一定亲手杀了沉渊,给青鸾报仇。” 玄狸伸出爪子,月行之握住了,玄狸低声道:“青鸾和陈望的尸身已经交给安宗主,他需要解剖查看,我想……再去看看青鸾。”他说完,便从假山石上一跃而下,没入浓绿的草间不见了。 月行之望着那一团漆黑消失不见,怔怔出了神,心里空空如也。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觉得背后有人。 月行之猛地回头,撞上温露白紧紧追随着他的目光,这一下猝不及防,温露白竟有点慌乱,偏开了头。 能在温露白脸上看到这种仿佛“做错事被抓包”的表情,实在是稀罕,月行之觉得有点好笑,走近温露白,故意用软糯拉长的声音说:“怎么出来了?是在找我吗?” “我觉得心口疼,”温露白视线往下,落在地上,“出来透透气就好些了……你呢?你一个人站在这里,有心事吗?” 月行之确实有心事,但他现在最重的心事就是温露白,他又往前两步,拉了下温露白的袖子,温露白抬起头,没有血色的嘴唇抿成紧紧一线。 “我没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月行之望着师尊的眼睛,以往,那双黑漆漆的瞳仁里总是像蒙着雾,下着雪,有时像淡漠的琉璃,有时像沉静的深潭,但现在,那眼瞳深处有罕见的茫然,甚至是恐惧。他没有安全感。 “我不会离开的。”月行之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一直在。”——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57章 怡安堂(三) 这一天近黄昏的时候, 袁思齐带着温暖赶到了凌霄山。 月行之赶到怡安堂院外去迎他们,温暖飞身扑上,一个大头直钻进他怀里, 嘴上忙不迭道:“小狐狸我想死你了!我爹呢?他怎么样了?!” 小孩儿热烘烘的头在月行之怀里蹭啊蹭,这熟悉的感觉却让他整个人先僵了一下, 又抖了两抖, 其实他们分别不过十日,温暖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变化, 但在月行之眼中,这孩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温暖不是六岁半, 而是七岁,恰巧生在他死去的那个五月, 而且先天不足、几乎夭折,被失心重伤的温露白带到凌霄山, 花了大半年才勉强治好。 虽然月行之还不能完全猜出前因后果, 但联想一下他死前做的那个成婚生子的怪梦, 还有玄狸所说的“十日胎”, 以及他重生后,温露白的种种作为…… 月行之几乎可以肯定, 温暖这孩子的出生和他有关系, 甚至——虽然不太想承认——温暖根本就是他亲生的。 这个想法令人惊悚, 手里的小孩简直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但山芋再烫手也是无辜的。 温暖仰头, 眨巴着一双大而亮的眼睛, 天真而期待地看着他。 “我, 我也想你了。”月行之逼自己镇定下来,摸了摸温暖的头,挤出个微笑, “这就带你去看你爹。” 袁思齐紧跟着赶来,其实现在月行之不太想面对袁思齐,毕竟离开太阴山的时候,大师兄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照顾好师尊,但现在,温露白的身体和精神都不好,他实在是心中有愧。 但袁思齐并没有责怪他,或者说现在没空说这些,只是将孩子交给他,便匆匆道:“你先带阿暖去看师尊,我和安宗主还有话说,晚些再来拜见师尊。” 月行之点头应了,看着袁思齐匆匆离去,这些天,他们在凌霄山养伤倒是清静,但外面一定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沉渊现世,仙盟如临大敌,想来袁思齐也是满脑袋官司吧。 月行之带温暖进屋,路上他偷眼打量小孩儿,那侧脸的轮廓,那眉眼那耳朵,怎么看怎么像温露白,但再细看看,那小鼻子小嘴,似乎真与他前世的相貌有几分相似? 越看越像,心中那个猜测就越是落地,但他的心却不能跟着踏实。 等师尊恢复记忆一切就能真相大白,如果温暖真是他亲生的,……这么荒谬的事,要怎么跟孩子说呢?以后又要如何相处?他是不是还要教温暖读书写字?能教的好吗?…… 乱七八糟的想法充斥脑海,月行之望向温暖的目光复杂而凝重。 “你怎么了?”温暖捕捉到他的目光,仰头看他,似有不解,“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月行之哈哈干笑两声,揉了揉小孩儿的头,说:“到了快去吧,你爹还没好利索,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温暖已经像一支火箭一样,热情而迅捷地射向温露白:“爹——!” 月行之大惊失色,抢步上前,将他接住,缓冲了一下才敢递给温露白。 温露白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小男孩儿——长得粉雕玉砌嫩的像个小蜜桃,动作却横冲直撞像个小野兽,他顿时皱起了眉头,仿佛在说,我是谁我在哪儿你是什么人?! 当时的场面真是尴尬极了,温暖想扑他爹没扑成,温露白本能地想往后躲,被月行之伸手从后腰上撑住了,月行之贴心地在他耳边咬牙轻声道:“亲儿子!这是你亲儿子!” 一句话勉强唤起残存的父爱,温露白露出一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想象着自己几百年后应该拥有的老成持重的模样,艰涩地唤了一声:“阿……阿暖。” 其实温暖来之前,月行之已经给温露白做过思想建设了,跟他描述了温暖的身高长相、性格特点、爱好专长,等等等等,但事到临头,突然多出个这么大的儿子,温露白还是拿捏不住。 温暖毕竟才七岁,大人不可能告诉他你爹的心被换成了石头的,人也失忆了,大概活不了几年了。 所以温暖以为温露白只是跟那久不现世的大魔头打了一架,受了点小伤而已,小孩子心里存不住忧愁,见到温露白之后,他原先那点担心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第一次没扑进爹的怀里,马上又笑嘻嘻爬到了爹的身上,自然而然地坐在温露白大腿上晃起了小脚,一边仰起头,不屑道:“爹爹,那大魔头真有那么厉害?我看一定是他用了什么歪门邪道,才能伤了你吧。” 温暖爬到他身上之后,温露白只是僵硬地坐着,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只觉得这小孩子还挺沉,而且还很聒噪。 温暖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小眉头一皱,望着温露白:“爹你怎么了?今天真是奇怪了,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 一听这话,月行之心中警钟鸣响,他赶紧捏了捏温露白的肩膀,给他传音道:“放松点,抱抱你儿子啊。” 温露白的身体听话地软了下来,他收紧手臂,别别扭扭抱住了腿上的小孩儿。 月行之刚松一口气,温暖又疑惑道:“爹你怎么不说话?也不问我功课,也不问我有没有闯祸,这不像你啊……” 这确实不像温露白,月行之赶紧在旁边打圆场:“这还不好吗?说明师尊信任你啊。” 温暖撇撇嘴,正待反驳,温露白突然出声道:“正要问的,这些天我不在山上,阿暖还好吗?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吗?有没有好好用功?听师兄师姐的话?” 其实这话是没问题的,问题是他语气过于温柔慈爱了,还配着一个不甚自然的笑容,因为不够自然而显得像是要拐卖小孩儿——当爹这件事,对于月华仙尊来讲,还是太难了。 温暖愣愣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又看向月行之,颤声问:“我爹没事吧?伤着脑子了?” “没事,”月行之假笑得嘴都要裂了,一连声说,“没事没事脑子没事,但毕竟是受伤了,伤了好几个地方,这几天昏昏沉沉的养伤,精神不太好。” “啊!”温暖紧张起来,谨慎地退开了一点距离,仔细打量温露白,焦急地说,“都跟我说爹只是受了一点小伤,其实是骗我的吧?” “那不如先让你爹休息一下可好?”月行之顺水推舟,再这么尬演下去,非得露馅不可。 这回温露白反应很快,顺势咳嗽了两声。 温暖被唬住了,乖乖从温露白身上跳了下来,严肃了:“那好,爹爹好好休息,我晚一点再来。” 月行之赶紧把温暖送了出去,交给凌霄宗大师兄云端去安排食宿,等他再转回房内,就看见温露白静静坐在榻边,一动也不动。 这会儿华灯初上,温露白清瘦的身影在不甚明亮的烛火之下,显得格外寥落。 “我是不是没做好?”见月行之回来,温露白抬起了头,明暗不定的脸上有些挫败和茫然,像个无助的、不知所措的小孩子。 月行之愣住了。 别说没见过温露白这样,就是做梦都很难想象出师尊会有这副情态。 这样罕见的脆弱生成了一种奇特的诱惑,给了月行之会心一击,让他心里好像下了一场雨,淋得又湿又软,他突然意识到,他对温露白的情愫当中,或许不仅仅有依恋有仰慕会失望会嫉妒,还有保护欲占有欲,最起码此时此刻,他想把温露白拢在手心里,让他免受一切凄惶和痛苦。 月行之一冲动,走上前去,顾不得他们是两世的师徒了,也顾不得现在他们“不熟”了,他伸开双臂环抱温露白,把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额头,温声道:“没事的,要是我突然多了个孩子,我一定还不如你,我可能已经吓死了。” “真的?”温露白没有避开他的碰触,他好像得到了一些安慰,轻轻呼了口气。 月行之心说当然是真的,温暖,说不定就是你搞出来的,我俩的孩子啊。 “那一会儿再见了阿暖,我是不是应该稍微凶一点?我平常对他很凶吗?”温露白不确定地问。 月行之笑道:“正常表现就好,不必太温柔,稍微严厉一点也没关系的,温暖虽然很可爱,但也是个调皮的小孩,七八岁讨人嫌,你就想象一下,他日常作死鸡飞狗跳,能把你气得七窍生烟。” 温露白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如何表现终于有了点信心。 果然接下来两天,温露白一边养伤一边陪娃,既不过分慈祥,也没有死板严厉,虽说少了点自然亲昵,但也叫温暖说不出哪里不对,总算是对付得过去。 袁思齐也见过了温露白,袁思齐从安释怀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温露白与沉渊对战,被魔刀湮灭灼伤心脏,这才不得已要了不了玉来换心,又因为昏迷时间长,苏醒后记忆受损,至于温暖身世、月行之重生这些半清不楚的事,安释怀没有跟他讲,在温露白恢复记忆之前,多说无用。 袁思齐知道师尊失忆,两人见面时也是难免尴尬,但毕竟已经有一个亲生儿子在先,再来一个从小带大的“干儿子”,似乎没那么难以接受了,温露白对待袁思齐就正常了很多,问了他现今外面的情况、有无沉渊的线索,太阴宗的状况,甚至还问了一句季慕——毕竟是他唯二关门弟子中的一个。 整个过程中,温露白端庄持重,袁思齐一一认真作答,若是不知内情,很难想到这是一个失忆的师尊和他那虽然表面镇定但内心无比焦灼的大弟子。 只在袁思齐拜别师尊,准备离去时,温露白突然又说了一句:“你做好自己的事便好,对于我,不必太过挂心。……人的命运本来就变幻莫测,有的时候要学会顺其自然。” 本来这句话也没什么,但也许这里面的宿命感一下子戳破了袁思齐强自镇定的那颗心,一想到比亲爹还亲的师尊身受重伤,还不记得自己了,袁思齐一瞬间悲从中来,跪在地上身形不稳,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哽咽道:“师尊……” 温露白不淡定了,扭头看了一眼一直在旁陪坐的月行之,这两天两个人之间已经十分默契,月行之领会到他眼神中的求助意味,立刻起身把袁思齐扶了起来:“师兄,值此多事之秋,宗门内外事务繁杂,还需你费心尽力,全盘把握,师尊有我照顾,你不用担心。” 对于月行之这只小狐狸,袁思齐一向态度微妙,当着他的面,只得将眼泪吞了回去,不太情愿地站起了身。 温露白摆摆手,示意袁思齐可以走了,月行之忍着笑,将他送出来,临别时,袁思齐硬邦邦地说:“听说是你一个人背着师尊来凌霄山求医,又日夜守护在他身边,现如今他这个样子,最信任的人依然是你,既然如此,确实是要劳烦你陪伴照顾他的。” 月行之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说:“那是自然。宗主师兄只要不怪罪我失职就好。” 袁思齐注视他片刻,忽然伸出手抓着他的肩头,随即捏了捏,很是郑重地说:“谢谢。” 月行之没想到他如此举动,倒是愣了一下,袁思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为了能尽快好转,好早点下山去追寻沉渊的踪迹,这几天温露白除了乖乖吃药,还每日去泡凌霄山山巅的药泉。 那是一片天然温泉,有数个泉眼,汇聚凌霄山天地灵气,又分别泡了无数灵丹妙药,能治百病、增修为、延年益寿,好处多得数不清。 这天傍晚,月行之取了干净的衣物过来接温露白,见最小的那处药泉中只剩他独自一人了,原本黏着爹爹来玩水的温暖已经不见踪影。 “阿暖呢?”月行之来到药泉旁边,把衣服放在旁边干净的石头上,自然而然地蹲在了药泉旁,这眼泉水不知道被放了些什么药材,此刻呈现出一种浓郁的乳白色,飘散着氤氲的热气。 “今天安宗主放进来一味新药,说是能在短时间内使灵力大增,但也许这新药太猛了,阿暖进来泡了不到一刻钟就流鼻血了,我让他赶紧出去找安宗主止血去了。”温露白淡淡笑着,似乎觉得这事十分有趣。 毕竟是月华仙尊,学习能力适应能力都很强,几天相处下来,他已经能毫无破绽地与自己的亲儿子一起泡温泉了。 月行之很欣慰,伸手拨弄着泉水,试了试水温,笑道:“活该啊,小男孩儿火气本来就大,泡什么药泉。” 温露白定定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说:“对孩子或许不合适,但我觉得不错,在里面泡了一会儿,确实经脉通畅,灵力充沛,你要不要试试?我们很快便要下山了,养精蓄锐总是没错。” 月行之扭头看着温露白,师尊上身赤-裸,胸部以下几乎都没在乳白色的水中,但在轻轻荡漾的水波处,仍能看到他左胸口处一道若隐若现的浅粉色疤痕——要说安释怀确实医术了得,那么恐怖的伤口,才几天就只剩下这道浅淡印记了。 师尊墨黑色的长发用一支玉簪松松散散地挽在头顶,脸颊在泉水的热气滋润下显得更加润而白,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睫也因为水汽而愈发浓黑,虽然只是清清淡淡的一眼望过来,却让月行之的心跳不由自主的更快了,他甚至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鼻子,生怕自己气血上涌也流出鼻血。 “好啊。”小狐狸不甘心就这样轻易被这人诱惑,迎着温露白的目光,慢条斯理脱了外衣跳下了水—— 作者有话说:阿月:这个师尊真是越看越喜欢。[亲亲] 第58章 怡安堂(四) 虽然已经入了秋, 但天气一点都不冷,本来就穿得轻薄,脱完他全身也不过就剩一块遮羞的布了。 溅起的水花飞落在温露白脸上, 师尊抬手抹去,顺手将月行之即将落入水中的长发抓住, 三两下盘在了头顶。 月行之转头笑着说了声“多谢”, 温露白轻轻点了点头。 现在的师尊已经全然没有刚刚苏醒时候的茫然无措,他接受了自己的处境, 调整着自己的状态,那种优雅淡然飘飘欲仙的气质逐渐回来了, 月行之想少年温露白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虽然还有点青涩, 话也比几百年后多了一些,但一代宗师的雏形已经显露出来了。 他拿不准温露白到底是怎么想他的, 但他们两个人的相处已经默契而自然, 倒像是相识多年, 或许正如安释怀所说, 师尊并不是完全不记得他,反而在潜意识里残留着一些记忆或者感知, 从而对他有种天然的信任。 月行之懒懒地靠在池边, 一条白皙手臂搭在池沿, 另一只手随意划着水, 线条流畅的锁骨上挂着奶白的水珠, 眼角眉梢也凝了些氤氲水汽, 整个人暧昧而模糊,唯有尖尖的耳朵被熏得通红,越发鲜明起来。 温露白几乎不眨眼地看着他, 喉结不易察觉地上下一动,紧接着忽然道:“这几天夜里我总是做梦。” “哦?”月行之抬起头,颇有兴趣的样子,“梦到什么?” “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温露白努力地回忆着梦里的情景,轻声道,“……但似乎总有同一个人出现。那个人有时笑,有时哭,有时兴高采烈,有时怒气冲冲,我梦见我看着他,听着他,骂过他,打过他,也教导过他,照顾过他,但无论如何,梦境最后总是有一场下不完的大雪,那个人就再也找不到了。” 月行之心中一动又一痛,问:“梦里那人长什么样子?” 温露白忧郁地摇了摇头:“看不清楚。但总感觉是个很俊美潇洒的少年。” 月行之轻轻勾了勾嘴角。 温露白又说:“昨夜我梦见我站在他床前,他好像是受了伤,嘴里一直模模糊糊地喊疼,我上前想要看看他的伤,却怎么也碰不到他……然后又是漫天大雪,我就惊醒了,醒来感觉心口很疼……” 月行之勾起的嘴角又落下了。 温露白自顾自地问:“你说这些会是我真实的记忆吗?” 月行之低头盯着水面的热气,幽幽道:“也许吧。那你对梦里这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温露白沉默半晌,似乎在找合适的形容词,最后他说:“很难说,就好像这个人不是独立存在的,是我的一部分,所以他的感受就是我的感受。” 月行之:“……” 想不到他和师尊也能有光着膀子聊天,而且还是掏心挖肺、话题深沉的一天。 “你那是什么表情?”温露白看着月行之那要笑不笑的样子,似乎有点难为情。 “你现在和你三百年后的样子,像又不太像。”月行之终于笑了起来,随手撩着水花玩儿,“你现在这一会儿说的话,比你三百年后一个月说得还要多。” 听到这话,温露白似乎有点难为情,低下头不再说话。 月行之挑了挑眉毛,师尊这样子真是让他心痒,一时忍不住,掬了一捧水泼了过去,笑道:“别生气,你话多点也很可爱啊。” 温露白被水花泼个正着,懵了一瞬,大概除了很小的时候,没人和他这样玩过吧,但随即他笑了,也撩水来泼月行之:“能不能别说了?” 水花飞溅,月行之一边躲一边还击,两个人越玩越放得开,距离也越来越近,最后几乎纠缠在一起,你来我往,无所顾忌了。 夜幕早已降临,月亮在云里穿梭,水花在月光下闪光,笑闹声随风飘去。 这时,温暖早已止住鼻血,左等右等不见爹爹回来,就带着玄狸来找了,远远地听见药泉传来嬉闹声,顿时讶然:“哎?我走错了?” 玄狸已经猫腰一个纵跃,往前去看热闹了。 温暖也紧跑两步,前方是一丛草叶,拨开了便能看见月光下的药泉。 然而一只猫爪忽然糊了他一脸,玄狸急得喵喵直叫。 “什么东西?”温暖扒拉开他的爪子和遮眼的叶子,“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吗?” “嗐,”随即温暖两手抱胸,大方地说,“我还以为怎么了,不就是我爹和小狐狸光着膀子打架呢吗?” 玄狸见阻止无望,也就随他去了,他摇着大尾巴无奈地想,也就是小孩子思想单纯,谁家正经师尊和自己徒弟光着膀子打架啊。 …… 第二天,袁思齐就要带着温暖回太阴宗了,安释怀将大家叫到一起议事。 陈望和青鸾的尸体运到凌霄山,安释怀解剖验尸,但没有发现任何毒物咒术的痕迹,能将活人变成傀儡的邪术不止一种,但操控效果如此之好,被操控的人跟正常人几无差别,这就非常罕见了。 但不论是什么高深法术、巫毒邪蛊,总该留下痕迹的,现在尸体上没有,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两位苦主丢失的心脏里面必有蹊跷,青鸾是妖族,被掏心而死还说得过去,陈望一个仙族也被掏了心,更说明这心脏里有关于此种邪术的罪证。 虽然两颗心都没了,但这次验尸也不是毫无收获,安释怀从陈望的胃里发现了一颗有灵力痕迹的光滑小球——这东西小巧精致坚不可摧,经常被用来存放名贵仙丹——改造一下放个秘密字条,用来传递消息也不错。 这颗小药球里面就藏了张字条,上面字不多且极其潦草,众人辨认半天,才勉强认出“魔族、寂无山、叛徒”等字样,还有些零落线条,不规则的点点和圆圈。 众人盯着字条研究半晌,连蒙带猜地讨论—— 安释怀道:“老夫活了这么多年,都未见过这般厉害的傀儡术,诸位也是见多识广的,怕是也没见过吧?这样看来,这说不定是种新的邪术。” 月行之道:“既是新出现的邪术,那可能还不太成熟,陈望说不定只是前期的试验品之一。簪缨会之后,魔族没有立刻杀掉他,也许是将他带了回去,继续研究?” 云端道:“有可能,这邪术既然不成熟,那也许效果尚不稳定,陈望仙师会不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听到了魔族关于寂无山大祭的阴谋,便挣扎着写了这字条。” 袁思齐道:“我一直觉得陈望仙师是个中正端方之人,绝不会背叛师门的,这字条上的是‘叛徒’二字吗?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他不是叛徒?” 月行之冷笑了一声:“也有可能是想告诉我们仙盟内有叛徒,要不然簪缨会最后的战利品是浮光剑,这事魔族怎么早早知道了,还准备充分来夺剑?” 云端道:“这倒不一定吧,虽然战利品是在簪缨会现场才公之于众,但很可能早早定下来了,而且这也不算什么机密,泄露出去不稀奇的。” 此事确实难以定论,月行之只得回到先前的思路,继续道:“仙门弟子一般都会修习安神定心的‘封心术’,就是为了避免邪祟入侵操控意识,陈望应该也精于此道,再加上此邪法尚不成熟,他便偶尔能冲破操控,自主行事,于是便有了这个字条,然后他趁着清醒,逃出魔族,一路凭着本能逃往寂无山……这样一来,我们很大可能会发现他的踪迹,追踪而至,魔族想不到他会逃向寂无山,也就很难抓到他。” “然而,虽然他确实引了我们前往,却也正好被魔族追踪到了,他来不及现身就被魔族杀人掏心,只能凭借最后一点生命力撞破栏杆摔死在我们面前……” 月行之声音逐渐轻缓低沉,众人听完都没了言语。 虽然这一切都是假设,但也算目前能想到的最合情合理的假设了,没人能想象出,陈望是如何在被操控被拘禁的绝境之中,留下消息、绝命奔逃,只为了那一点能洗刷冤屈、尽自己职责挫败魔族诡计的微渺希望。 如果不是他以自身为饵,那温露白和月行之也不会赶到寂无山,不会及时阻止魔族的行动,救了众多妖族的性命,阻断沉渊的东山再起之路,同时发现了这傀儡术的线索。 一直跟在旁边,听大人们讨论的温暖忽然哭唧唧地出声了,他眨巴着一双泪眼,颤声道:“陈望仙师是个好人,可我以前一直不听他的话……” 月行之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抚,温露白也过来将孩子揽在怀中。 温露白这半天一直没说话,毕竟没有这段记忆,不好妄加揣测,这时他又仔细看了看桌上的字条,才道:“这上面有几个辨别不出的字,倒不像是通用字,像是魔族古语,说不定是法咒之类,这些圈圈点点,可能也是密码符文,这张字条还要妥善保管,再加探究。” 安释怀点头,叫云端将字条上的内容一笔不差抄录几份,嘱咐他安排几个聪敏博学的弟子继续破解,又让袁思齐带一份回太阴宗。 “但是查归查,”月行之插话道,“还是不要弄得人尽皆知为好。”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现下疑云众多,仙盟人多眼杂,仙门百家可不是铁板一块,万事小心为好。 该验的都验完了,陈望的尸身由袁思齐带回太阴山安葬,青鸾的尸身则有安释怀命人送回寂无山,玄狸也跟着一起去了,算是送青鸾最后一程。 临行之时,月行之在陈望的冰棺外驻足,默默跟他说了声:“抱歉,之前还以为你是内鬼来着,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下辈子请你喝酒吧。” 至于青鸾,月行之一直没有去看青鸾最后一眼,他总觉得青鸾是个体面干净的人,应该不愿意“尊上”看到他一副死人样子,他只是去凌霄山的莲池里采了两个最大最好的莲蓬,让玄狸放到青鸾的棺材里随他去了。 …… 温暖不想跟袁思齐一起回去,还想腻着温露白和小狐狸再多住了两天,但架不住众人的苦口婆心—— 月行之跟他说:“你爹的伤还没痊愈,要在凌霄宗多休养些时日,你就先回家,安心等我们好了。” 温露白跟他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你在外多日耽搁了不少功课,回去还需努力用功,不得懈怠。” 云端跟他说:“阿暖,等过些日子,秋天你再来玩儿,秋天的凌霄山,万紫千红,风景最美。” 安释怀跟他说:“小东西你快走吧,在我这里要赖到什么时候?白吃我多少大米,又弄坏我多少药田?我可都记着呢,你爹要翻倍赔我。” 温暖冲安释怀做了个鬼脸,又扑到安释怀身上一顿乱蹭,叫道:“爷爷,你别叫我爹赔了,我留下来给你铲草采药做工,够不够赔啊?” 吓得安释怀胡子都炸毛了:“那不必赔了,快走快走,我再送你几颗上好的人参果,带走当零嘴吧。” …… 那边送走了大师兄和小魔童,这边月行之和温露白也准备下山了。 除了安释怀、云端还有袁思齐少数几人,再没旁人知道温露白失忆的事,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受伤在凌霄宗休养,更想不到他已经亲自下山去寻沉渊的踪迹了。 此行低调行事,一来温露白失忆了,如果传扬出去,说不定会有些难以预料的危险,二来他们乔装暗地调查,也许更能找到些隐藏在暗处的线索。 此行的目的地是摩罗谷,据凡人妖贩子交代,他们抓到妖之后,就是运到了摩罗谷的摘星堂中,顺着这条线索找,总该有所收获的。 他们一路御剑而行,当日晚上,终于抵达了人界最大的黑市摩罗谷,月行之担心温露白的身体,便准备先带他找个客栈住下——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开启第三卷啦~恢复记忆、心意相通,指日可待~ 谢谢支持~[红心] 第59章 再相逢(一) 这次, 即便温露白要求,月行之也不放心他自己住一个房间,他直接跟老板要了一间房, 温露白什么也没说,一切听他安排。 摩罗谷是地下黑市, 鱼龙混杂, 找客栈根本不敢有太高奢望,只要不是吃人肉包子的黑店, 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打开房门,小房间不大, 有些老旧,但还算干净, 月行之扭头看一眼温露白,莞尔道:“委屈你了, 将就一下吧。” “挺好的。”温露白也看着他, 但那眼神多少有点不自然。 月行之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立刻着手打地铺, 边搬被褥边开玩笑:“放心,我, 正人君子, 绝不会占你便宜的。” “要不还是我睡地上吧。”温露白闷闷地道。 “别, 千万别。”月行之指了指温露白胸口, 揶揄道, “你现在可是个病弱美人。” 一句话说得温露白脸都微红了。 月行之早就发现, 失忆的师尊不仅更青涩、话更多,还更敏感,容易脸红, 逗起来也更有趣了。 两个人一上一下,睡到半夜,月行之听到床上有动静,他这段日子一直照顾温露白,对他的任何细微动静都非常敏感,立刻起身,奔到床边,低头看到师尊眉头微蹙,额头冷汗涔涔的,他立即抓住了师尊的手腕,急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温露白幽幽醒转,茫然片刻,认出了他,低声说:“没事,又做梦了。” 月行之这才放下心,坐在床边,温声问道:“这次又梦到什么了?” 温露白定定注视着他,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深的亮光,失落地说:“我梦见我去了一座山上,见到那个人——我梦中常出现的那个人,我想让他跟我走,但他没有答应……” “那场景……还有我的心情,都太真实了,”温露白叹息一声,“我想可能就是我的记忆。” 月行之呼吸一滞,心跟着颤了一颤,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温露白,安慰道:“他不跟你走,一定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是吗?”温露白望着他,郁郁地说,“总感觉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月行之干巴巴笑了一声,“别多想了,先睡吧,明天还有事情。” 温露白这才点了点头,翻了个身,不说话了。 月行之轻手轻脚走开,却又听到温露白小声说了句:“地上凉,你上来睡吧。” “不用了,我没事。” “上来吧,”温露白加重了语气,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有感觉……你好像就是我梦里的那个人。” 月行之:“……” 他有点尴尬,但并不太惊讶,他几乎可以肯定,师尊潜意识绝对还存在着关于他的印记,要不以温露白那种性格,怎么会对他一个“陌生人”全然信任,亲密相待? 月行之犹豫了一下,转过身,轻轻上床躺在了温露白身侧。 温露白似乎心满意足,长长舒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月行之却没了睡意,师尊梦到的,正是他们自小花筑一别后,于寂无山上,再次见面的情景。 …… 大概十年前,那时候月行之已经带领妖族大军打败了魔族,魔族在他强力压制下难得的安分,妖族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休养生息,但仍有不和谐的声音,便是那些流落在仙族的妖奴。 自愿结契的关系早就变味了,黑市上妖奴贸易猖獗,这是新的妖魔共主所不能容忍的。 月行之带人荡平摩罗谷的妖奴买卖,又从摩罗谷一路追查,最终揪出在背后支撑着整个地下黑市妖奴贸易的幕后老板——竟是临安贺家——月行之母亲贺涵灵所出身的仙门世家。 月行之带着玄狸和一众妖族战士攻打贺府,遇到顽强抵抗,一天一夜杀了上百依附于贺家的仙门弟子和修士,终于在黎明破晓时,趟着蜿蜒鲜血、踩着无数尸骨杀入内院,逮住了正欲逃跑的贺家家主——贺涵灵的亲弟弟贺涵光。 偌大的贺府已经被翻了个遍,搜出了一众贺家自己蓄养的妖奴、家妓,还有一些代售的极品妖奴,这些妖都被带到了院子里,贺家剩下的主人、家眷、仆从数十人也都被绑好带到了月行之面前。 贺涵光是一个气派得体的中年人,平素看上去颇有点仙门世家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此时已体面全无,被五花大绑压跪在地。 虽然已经穷途末路了,但他还有点硬气在身上,朝着月行之啐了一口,骂道:“你个大逆不道的小兔崽子!弑父叛门,与妖魔沆瀣一气!如今又来我贺家屠戮无辜,简直畜生不如!……我可是你亲舅舅!” 月行之拦住欲上前给他点教训的玄狸,冷笑道:“舅舅?自从我母亲患病隐居,你们贺家可曾关心过她的死活?她在景阳山不得势,没了利用价值,就被你们抛诸脑后,你们对她和对这些妖奴有何分别?” 说着,他扫了一眼跪伏在侧的一众妖奴,他们有的衣不遮体、浑身是伤,有的瘦骨嶙峋、满脸呆滞,甚至还有几个妖族小孩子,被打扮得花里胡哨,带着手环脚环和项圈、铃铛,懵懵懂懂地动来动去,那些颈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清寂的早晨听上去格外刺耳。 他们向月行之投来沉默审视的目光,那里面有怀疑和困惑,但更多的是期待和希望。 “无辜?”月行之转回头,脸上如覆霜雪,在晨曦微光中仿佛一尊冰冷的神像,“你身为一个仙门世家家主,买卖妖奴大肆敛财,蓄奴为妓横加虐待,怎么有脸说自己无辜?!” 贺涵光大声狡辩:“他们是自愿的!他们想要寻求仙族的庇护,才与贺家缔结血契!” “自愿?”月行之讥诮道,“好啊,那我倒要问问他们是不是自愿的!” 他转向跪了一地的妖奴,神色肃穆,沉声道:“你们不必害怕,我今天就是来给你们做主的,你们有什么冤屈尽管说,他……”月行之指了一下跪在地上但还是不服不忿的贺家家主,“……说你们是自愿的,你们是吗?” 一开始没人敢说话,月行之也不急,悠然坐在了椅子上——玄狸差人从贺家厅堂里给他搬的,喝起了茶——玄狸差人用贺家的极品好茶泡的。 月行之喝了两口茶,妖奴开始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可能是在交换信息吧,他们虽然被困在贺府,但来历、到此的时间各不相同,有一些还是知道外面情况的,一番私语之后,估计大部分人都对月行之在外打服魔族,扫清妖奴贸易之事有所了解了。 月行之又喝了两口茶,有一个女妖站了起来,她面容姣好,衣着得体,是这些妖奴里少有的体面一点的,她充满怨毒地看一眼贺涵光,又望向月行之,俯身一礼:“尊上,虽然您不是妖族,但我愿意叫您一声尊上,我不是自愿来此的,我是被仙族的散修捉了,卖到贺府做了家妓的,我还有一个姐妹,在妓馆中生了病,无人给她医治,她死了,妖丹就被挖去,想是被这贺府的人吃了。” 有一个妇人站起来,满面悲戚地说:“我也不是自愿的,尊上,他们用我的孩子威胁我逼我缔结血契,之后他们还是把我的孩子卖给了魔族……” 有人开始控诉,后面跟着的人便越来越多,一时间七嘴八舌、群情激奋,那些愤怒和憎恨几乎要化为实质,仿佛刀锋利剑,要把贺府的天都捅穿了。 月行之把茶杯随手递给身后侍从,站了起来,走到贺涵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看,他们说他们不是自愿的。” 贺涵光瞪着他,也不知是愤怒更多还是恐惧更多,总之他叱骂的声音明显颤抖了:“那又怎样?!你待如何?你还敢杀我不成?!” 他倒不是觉得自己是月行之所谓的“舅舅”,月行之就不敢杀他,毕竟妖魔共主连亲爹都杀了,还在乎一个舅舅吗,他之所以还敢挑衅,是因为这院子里大部分妖奴都和贺家人缔结了血契,若是贺家人死,那他们都要立毙当场。 月行之冷笑道:“敢是敢的,但也可以不杀,只要你解了这些妖奴的血契,放他们自由。” 这同死同伤的血契不是完全不能解,只不过代价很大,反噬到主人身上会消耗掉不少修为,所以很少有仙族主人会主动去解开血契。 何况,贺府妖奴如此之多,要是一个一个解开,那贺家这些人不死也要废了。 贺涵光当然不可能答应,心虚归心虚,家主的脸面还是要撑一撑,他冷笑几声,怒道:“我不解,你又能怎样?!” “你当真不解?” “不解!” “好!”月行之站直身体,眉峰一挑,俊美的脸上汇聚阴冷杀意,“你不解,我解。但等我解了他们的血契,你可别后悔。” 贺涵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 按道理来讲,血契只能由主人解开,但如果一个人灵力足够强悍,也不是不能强行破契,但血契的反噬会成倍加诸在那个人身上。 玄狸听到这话,脸色立刻变了,两步上前抓住了月行之的胳膊:“尊上!” 月行之甩开了他的手,缓缓抽-出浮光剑。 他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闭上眼睛,默念法咒,衣袂和长发无风扬起,周围空气中似乎产生了轻微的波动,紧接着,妖奴们惊讶地发现,从自己身上延伸出一条条血线,像蛇一样蜿蜒而出,连接到了他们的主人身上。 月行之神色冷淡,站在无数血线当中,将浮光剑在身侧挽了个剑花,随后极快地凌空一划,虚空之中光芒一闪,仿佛硬生生被浮光剑撕裂了一道裂口,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浮光剑剑芒暴涨,好像世间万千光华集于一线,月行之挥剑劈出,剑芒化作无数光刃,将血线一齐斩断! “是‘流光一隙’!”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盛大光芒之中,有人喊道。 那是妖魔共主最具威力的杀招,这几年,妖族与魔族的血腥战场上,月行之每次祭出大招,都有无数魔族丧命,流光之下,血流成河。 妖奴和贺家主人之间的血契瞬间全部斩断,贺涵光颓然瘫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月行之,仿佛看着一个怪物:“你……你竟然……” 月行之脸上一丝异样也没有,他云淡风轻地收了剑,对着众妖奴笑了笑。 血契一断,妖奴和主人之间的感应立刻终止,妖奴们马上就察觉到了,久违的自由的感觉席卷全身,他们先是茫然了一瞬,继而狂喜,跪在地上对着月行之拜了又拜,高喊道: “谢尊上!” “我等誓死追随尊上!” 月行之对这种场面见得太多了,丝毫不在意,摆了摆手:“血契既已解除,便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去吧,报了仇,你们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天高海阔,从此自由了。” 说着,他向身后妖兵随意摆了下手,这些妖兵都是跟着他南征北战收服魔族的,已经非常默契,立刻会意,将自己的武器递给了那些妖奴。 妖奴拿起武器,纷纷转向从前的主人。 贺家一众人等已经吓得面如死灰,瑟瑟发抖地缩在一起。 贺涵光顾不得脸面了,歇斯底里朝月行之喊道:“你不能杀我!贺家是仙门世家!杀了我,仙盟绝不会善罢甘休!” 月行之懒得理他,又坐回椅子上喝茶去了。 妖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不再犹豫,挥舞刀剑朝主人们杀了过去—— 一个护卫打扮的妖奴,第一个冲上前,大喝一声,一剑将贺涵光捅了个对穿,尊贵的贺家家主顿时血流如瀑,惨叫直冲云霄。 “尊上!”在贺涵光的惨叫声中,玄狸又过来了,伏低身子,在月行之耳边道,“贺家毕竟是您的母族,还是不宜太过分吧。” 月行之瞥他一眼:“这话不是你说的吧。” 玄狸挠挠头,尴尬道:“我跟青鸾传了音,是青鸾说的。” 月行之嗤笑一声:“你最听他的话。但这事不用你们管。” 月行之明白青鸾的意思,贺家是名门望族,在仙盟中能排进前十,又是他的母族,他在贺家大开杀戒,必定会让自己更加声名狼藉,之前几年,他一直忙着与魔族打仗,仙族对他这个叛徒还算能忍则忍,现在他伸手动了妖奴贸易,动了贺家,就算是与仙族彻底撕破脸了。 但他此时不能心慈手软,第一次查出妖奴贸易的幕后黑手,如果他不能彻底铲除,扬名立威,那发生在贺府的这些事,还会继续发生,绵延不绝。 这些年铁血战争已经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唯有使人恐惧,才能使人臣服。 眼前妖奴已经将贺家上下尽数屠戮,复仇的怒火使得这场屠杀格外血腥酷烈,贺涵光已经被无数刀剑屠成一滩肉泥了。 月行之冷眼旁观,慢悠悠喝完了杯中的茶,吩咐玄狸道:“让他们差不多得了,最起码把完整的人头留下。” 玄狸以为他善心大发,刚要拍两句马屁,却听妖魔共主又道:“带回去挂在寂无山山门前示众。” 玄狸:“……”—— 作者有话说:玄狸:阎王爷竟在我身边。[可怜] 第60章 再相逢(二) 收拾完了贺家, 月行之准备带人离开,这时追过来一个少年妖奴,长得清清秀秀, 他跪在月行之脚边,清澈的大眼睛充满仰慕地望着他, 一开口声音极为清脆悦耳, :“尊上,我想追随您。” 月行之耐着性子:“你没有家吗?你跟着我能干什么?看你这样子也不像能打仗的。” 妖奴委屈道:“可我无处可去。他们都是被拐来骗来的, 我是自愿来的,原本在贺府里专门给宾客唱歌的。” 月行之看着他那幽幽怨怨的小模样, 心想哦,这是找他负责来了。 “可我是个俗人, ”月行之笑道,“没有闲情雅致听人唱歌。”说着, 他便抬步出了贺府的大门。 那少年倒也不慌, 站起身跟着他, 他走到哪儿, 他便跟到哪儿。 一直跟到暮色降临,月行之忍不了了, 停下脚步。 他一停, 一大队人马都停了。 那少年立刻停下又跪了下来:“尊上。” 月行之低头道:“你怎么还不走?” 少年道:“尊上没有赶我走。” 月行之道:“现在赶你了。” 少年跪着不动。 服了。月行之叹了口气:“你跟着我能干什么?” 少年道:“黄鹂除了会唱歌, 还会伺候人。” 月行之挑了挑眉:“……你说清楚, 是哪个伺候?” 黄鹂道:“……都行。” 月行之闭了下眼睛, 心说这孩子大概是个傻的, 他抬抬手让少年起来:“那你就给我端茶倒水、打扫房间吧。不过我住的地方,可比贺府寒酸多了。” 黄鹂点头,笑了起来, 一笑露出两个酒窝,显得很乖。 …… 月行之回到寂无山,把从贺家带回来的人头挂在了山门前,以此向所有人昭示:贩卖妖奴、欺压妖族就是这个下场。 人头挂出去没多久,温露白来了。 当时月行之正在紫宸宫院子里和两个小孩子玩儿呢,小孩儿是从贺府带回来的,一个是贺涵光八岁的幼子,一个是他四岁的孙子,攻破贺府之时,月行之命人把这两个小的单独带走了。 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真信了月行之的话,以为月行之是他们的表哥、表叔,带他们出来玩儿呢。 玄狸过来通报,说温露白求见。 青鸾也在院子里,闻言道:“月华仙尊这个时候来,多半是为了贺家之事,见了面恐生事端,要不让他走吧?” 青鸾何等聪明,他看得出来温露白在月行之心中地位超然,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见了面,不论对哪一方来说,事态走向都不好控制,所以最好就不必见面了。 月行之放下为了逗小孩捡的几颗石子,对玄狸道:“让他进来。你们把孩子带下去。” 青鸾不再多话,领着孩子去了。 玄狸带了温露白进来,也退出去了。 这会儿红日西沉,柔和的阳光洒满小院,这里虽然比小花筑小了很多,但因为种满了花花草草,跟小花筑的景致十分相似。 月行之坐在莲池旁的石凳上,身子柔弱无骨似的倚着石桌,手里端着酒杯,仰脖喝了一口。 再低头便看到了温露白,那位久未谋面的月华仙尊,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 月行之额角不自觉抽动了两下,随即被他掩饰住了,他淡淡一笑:“仙尊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呐?” 这一声“仙尊”叫得温露白蹙起了眉头,自从月行之在寂无山自立为王,温露白尝试联络过月行之几次,写过信,也请求过见面,但全都被月行之拒绝了,这几年妖魔两族之间的战争旷日持久,月行之几乎都不在山上,温露白只能通过仙盟通报,了解月行之的消息。 其实他们也匆匆见过两面,不过都是在山下处理事情的时候偶然遇到,月行之都是一打照面就溜了,根本不给温露白说话的机会。 相别数年,第一次面对面,一声“仙尊”更是把过往种种情分都斩断了。 温露白暗暗调匀气息,冷静开口:“我来,一是要带回贺家众人的头颅,让他们入土为安,二来,贺家那两个孩子,我也要带走。” 月行之眯起眼睛打量他,几年不见,月华仙尊好像是憔悴了,自从出了他这个不肖弟子,仙尊名声受累,想也生了不少气吧。 “仙尊是代表仙盟来的吗?”月行之不慌不忙地又给自己斟了杯酒,还冲着温露白举了举,“要不要坐下喝两杯?” 温露白没说话,这个问题没必要回答,他就算自己想来,也要借着仙盟的名头,月华仙尊本不该踏进妖魔共主的门槛。 月行之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若是仙盟跟我要,那我是不会给的。” 温露白向前两步,语气变得严厉:“凡事不要做得太绝,贺家有罪,已被你灭了满门,还不够吗?” 月行之冷笑:“他们为一己私欲,对妖族做尽残忍之事,比魔族更甚,怎么他们作恶的时候就不想想‘凡事不要做得太绝’?” 温露白被他呛得一时没了话,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更冷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这些年你杀了多少人,杀魔族还不够,现在杀到仙族头上,你这样下去,我……” 温露白眼看着有些失控,硬生生截住了自己的话头,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又一字一字问道:“当年,你回到景阳山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月行之耸耸肩,长眉一挑,笑得有点邪魅:“当年发生了什么重要吗?总之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我做了什么,在做什么,以后会做什么,都与你无关。” 温露白勉强维持着平静,实际上他浑身都绷紧了,紧咬牙关道:“好,与我无关。但贺家之事,你今日要给我一个交代。” “交代?”月行之站起了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要是不呢?” 夕阳落下,小院即将陷入黑暗,刚起的风将榕树枝叶吹得哗哗作响。 温露白周身气场肃杀冷厉,那是月华仙尊忍无可忍,即将动手的前兆。 月行之做弟子时,其实很少有机会能感受到师尊身上的冰冷杀意,没想到再次见证时,自己已经不是站在师尊身旁受他保护的那个人,而成了他对面的敌人。 月行之静静望着他,心里一阵空茫,过了半晌,他才冷冷地开口:“温露白,你现在未必是我对手。” 温露白看着他,眼中一片灰暗,似有沉痛,两人安静对立,直到夜幕彻底降临,月华仙尊终于收敛了满身的杀气,声音变得低哑,无可奈何:“那若是我不代表仙盟,只代表我自己跟你讨要呢?” 月行之笑了起来,圆月初升,轻薄月光下,他的笑带着一丝模糊的暧昧,声音也懒懒的拖长了调子:“那便是求我办事,就要看你能不能让我高兴了。” 温露白:“……” 月行之朝他招了招手,说:“你先过来,陪我喝两杯。” 温露白深吸一口气,缓步过来,坐在了石桌边,月行之给他斟了杯酒递过去,调侃道:“你这人平素也不喝酒,也不听戏,不喜游玩,不爱结交,其实挺无趣的。” 温露白抿紧双唇,没有回答,一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他几乎滴酒不沾,一下子喝猛了,呛得咳了两声,眼尾脸颊都泛起了红晕。 月行之看着他,心脏像被一张网密密匝匝地缠紧,几乎喘不过气,他对这个人有太多感情了,几年不见,种种情愫被刻意淡忘,但并不会消失。 其实他很想念温露白,在那些血腥杀戮的间隙,在那些漫长寂寞的夜里,但现在真的见到了,他又想其实还是不见的好,这样他的心就能慢慢麻木直到死了。 温露白见他不动,干脆自己拿过酒壶连着倒了两杯,都是一仰脖喝光,脸顿时更红了。 月行之怔怔地看着他,几乎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他让温露白陪他喝酒,本来就是藏着坏心思的,他现在是妖魔共主,理应让月华仙尊窘迫难堪,他也确实很想看看温露白在他的“强迫”之下会是什么反应,或许他隐忍不能发的样子会格外好看呢。 但是现在,看着温露白发泄一般地自斟自饮,他既不解又担心,伸手去抢酒杯:“你……” 却被带着醉意的温露白一把按住了手,他的手在冰冷的石桌上动弹不得,遂惊讶地抬起了眼眸:“你干什么?” “阿月,”温露白眼中有一种罕见的幽亮,他死死盯住月行之,声音喑哑:“跟我走吧。” 月行之呼吸一滞,愣了半晌,才终于笑了,他似乎觉得十分滑稽:“跟你去哪儿?伏魔狱吗?” 温露白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瘆人的亮光渐渐消失,终于颤抖着放开了他的手。 月行之撤回手,放在下面掐住了自己的大腿,心中抽痛,面上仍笑着,轻慢地说:“据我所知,景阳宗的伏魔狱被毁之后,新的伏魔狱建在了浮梅岛附近的海底,那可是有点远的,我怕我住不惯。……我看仙尊是喝多了吧。” 说着,他不等温露白反应,就召唤了玄狸进来,恢复了端正的坐姿和冷静的语气,不容置疑地说:“带月华仙尊下去休息。” 温露白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隐痛,欲言又止,半晌之后终于站起了身,起身的时候,他猛地晃了一下,月行之发自本能想要去扶,但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忍住了—— 作者有话说:[可怜] 60-70 第61章 再相逢(三) 月行之在夜色中坐了很久, 直到青鸾来找他,青鸾陪着他坐了一会儿,观察了好几次他的脸色, 才终于小心翼翼地说:“尊上,外面凉了, 您还不回去睡吗?” 月行之转头看着他, 突然问:“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来?” 青鸾看着月行之的眼睛,思忖道:“……我想, 月华仙尊此次前来,是想缓和我们和仙盟的关系吧。您动手清理妖奴贸易, 其实是在仙族身上挖肉放血啊。” 月行之苦笑一声,幽幽道:“所以即便我将贺家的孩子放了, 头颅还了,仙盟和我们的仗, 早晚还是要打的。……他做这些根本没用。” “但月华仙尊还是来了, 仙盟有那么多宗门、世家, 有头有脸的仙尊多得是, 其实何须他亲自出面呢,”青鸾斟酌着说, “……只能说他……还是……关心您的。” 月行之站起身, 似乎是身体不适, 他站着缓了一会儿, 才摇摇晃晃往屋里走去。 “尊上, ”青鸾也站了起来, 想要扶他,但被月行之拒绝了,只好说, “您没事吧?斩断那些血契,想必消耗很大,要不要我叫白练婆婆来看看?” 月行之摆摆手,吩咐道:“不用了。你明天向外散出消息,就说我与月华仙尊在寂无山大战一场,仗着人多势众,将他打败还关了起来。” 青鸾:“……是。” 他明白月行之一番良苦用心,温露白这次上山,整个仙盟都在暗中窥视,他要彻底斩断和温露白的关系,这样师尊回去,才能继续做他清清白白的月华仙尊。 月行之回到房中,他新收的侍童黄鹂已经将床褥铺好,洗漱用的东西也准备齐全,正要上来给他宽衣,也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个黑衣人,冲黄鹂阴阳怪气地斥道:“小马屁精,快滚!” 黄鹂吓得差点扔掉月行之刚脱下的外袍,情急这下抓紧了月行之的胳膊:“尊上!这是什么人?!” 月行之拍了拍少年的手以示安抚,吩咐道:“没事,你先去吧,这是我的影卫。” 黄鹂朝那个影卫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走了。 房中只剩下月行之和沉渊,月行之再没必要强撑,扶住桌角,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沉渊摘了面具,脸色青白,眉头紧蹙,也是一副内伤深重的模样。 但他还是上前扶住了月行之,按着他肩膀让他坐安稳,紧接着冷笑两声,骂道:“你他妈是不是得了一种不逞能会死的病啊?!每次都这样!要被你连累死了!” 月行之没理他,给自己倒了口茶喝,温温的茶水和着血咽进肚子里,一股酸涩血腥的滋味自上而下冲刷了身体。 沉渊仍不死心,气哼哼地喋喋不休:“那么多血契你说斩就斩?你怎么不把和我的血契断了!我真是受够了!” 月行之烦了,目光一凌,周身威压瞬间暴涨,冲沉渊沉声道:“闭嘴。” 他们之间有血契,主人想要奴隶听话是轻而易举的事。 沉渊就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操控,硬生生闭了嘴,眼睛大睁,本来就凸出的眼球又往前挤了挤,显得阴鸷恐怖又有点滑稽,过了好半天,他才终于缓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主人,希望您还是能保重身体,毕竟我好歹算一代魔尊,还不想莫名其妙为妖族献身赴死。” 月行之确实累了,而且斩断血契的反噬让他的五脏六腑都像烧起来一样剧痛,他在沉渊面前没有必要做任何掩饰,毕竟他受了什么样的伤,沉渊甚至比他自己还要清楚。 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朝外挥了挥手,虚弱地说:“滚吧,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随便进我房间,你有没有规矩?” 沉渊咬牙切齿看着他,恨不得立刻用刀把他大卸八块,但最后还是边骂边过来扶住了他,不顾他的抗拒,一直把他扶到床上放平。 然后站在床边环抱双臂看了他一会儿,那眼神很奇怪,是阴狠和灼热混杂在一起,像是坟地里冒出的鬼火,半晌之后,他冷哼了一声,竟带着点幽怨和委屈:“你说你到底图什么?这么多年我也想不明白。” 月行之闭着眼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蔑地说:“能让你想明白,那我不是成了和你一样的人了?” 沉渊深吸一口气,反正天天被怼,早已习惯,他不生气,带着讥讽补了一句:“爱惜点自己吧,千万别死。” 月行之:“你恨不得我碎尸万段吧。” 沉渊挑了挑眉:“那是自然的。但现在我更想让温露白碎尸万段,我刚才看见他了,可惜不能亲自动手。……要说起来,我现如今这般落魄,他才是始作俑者。” 月行之睁开了眼睛,冷冷看着沉渊,警告道:“你不要找他麻烦。” 沉渊玩味地笑了笑,但眼睛里冷冷的:“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小白脸?” 月行之:“……” 沉渊继续嘲讽:“三百年前,他比你还嫩。” 月行之:“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 沉渊撇了撇嘴,恨铁不成钢:“你现在都已经是妖魔共主了,要是真喜欢他,就别让他走了,关在寂无山上,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月行之揉了揉额角,不想再说一句话,虽然和沉渊以这样奇怪的方式形影不离已经几年了,但他时常觉得自己和这个人说话就是鸡同鸭讲,完全不能有一丁点相互理解。 “再不走,你知道后果的。”在对自己的影卫轻声吐出一句威胁之后,月行之侧过身,背对沉渊,再不理他了。 沉渊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越发没趣儿,再加上安静下来后,越能对月行之身上的伤感同身受,他也有些撑不住,转身走了。 温露白在寂无山留了三天,说是囚禁,其实他的客房门口连一个妖兵也没有,倒是妖魔共主新收的侍童黄鹂一日三次来给月华仙尊送茶送果子,问他有什么需要。 温露白随时可以走,但他没走,他在房间里打坐、喝茶、写字,清晨和傍晚的时候,还会出来,在寂无山漫无目的地闲逛。 寂无山上原本常住的妖族不多,多数是跟着白练婆婆的蛇族或者实在无处可去的老弱病残,这几年因为月行之占山为王,带着妖族跟魔族打仗,来投奔的妖族渐渐多了,还有最近从各处解救出来的妖奴,让昔日寂静的寂无山,越发热闹起来。 妖魔共主没有下山去东征西讨的时候,他的左护法玄狸会带着年轻力壮的妖族操练,他的右护法青鸾会把小孩子召集起来教他们读书认字。 除此之外,寂无山上的妖族天生地养,自由修行,打猎、捕鱼、种粮、种菜,自给自足。 当然这么多人要养,光靠他们自己十分勉强,好在他们的尊上月行之每次下山,都会从魔族那里给他们打点食,后来魔族九大部落全都被征服了,每个部落还会按时给寂无山朝贡。 总之,这里生活的妖族不必担心魔族来挖自己的心,也不必担心仙族主人喜怒无常突然降罪,虽然穷是穷了点,但安贫乐道、悠然自在,竟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温露白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有一天傍晚,他暂住的小院门前,来了几个妖族小孩儿玩耍,他们爬上院墙,去摘树上的枣子。 温露白担心他们摔下来,便随手一扫,将树上的枣子打落了一些,孩子们欢呼雀跃,围在院门口抢着捡枣。 温露白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听见他们聊天,一个小男孩儿说:“尊上下山去打魔族为什么就不能带上咱们?我也好想去啊,我爹就是被魔族掏了妖丹的,我要亲手杀几个魔族才解气!” 另外一个小男孩儿说:“带上你,好让你拖后腿吗?你不如老老实实修炼,长大了有本事了,尊上自然会重用你。” 第一个男孩儿一边啃着枣子,一边故作豪迈地大手一挥:“那是自然。我长大以后,也要成为像尊上那样的英雄。” 几个小孩儿越说越兴奋,聚在一起聊起月行之的丰功伟绩,他如何带领妖族大军势如破竹,打得魔族屁滚尿流,他的杀招“流光一隙”如何惊艳绝伦,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他如何建立起寂无山这片“桃花源”,让妖族得以休养生息…… 温露白听着他们稚嫩、真诚、饱含敬仰的语气,不知不觉竟弯了弯嘴角,微微笑了。 当天晚上,沉渊就把这件事一丝不漏地告诉了月行之,沉渊碍于主人“淫威”,不敢去惹温露白,但不妨碍他像个影子似的跟在温露白身边边看边骂,这几天,他已经把所有能想起的恶毒咒骂,都在心里溜了千八百遍,不能动手,还不能动口吗,不能当面骂,还不能心里骂吗。 月行之躺在床上养伤,沉渊突然从房顶上吊了下来,倒挂在床架上,像个鬼影似的摇摇晃晃。 “原来你留下他,还有这一层意思啊,”沉渊用一贯的尖酸语气说,“让他领略你的‘丰功伟绩’,对你改观吗?你就这么怕他讨厌你吗?” 月行之虽然厌恶沉渊,但这几年,他们因为血契的关系,硬绑在一起出生入死,沉渊不只一次救他于尸山血海之中,他早已习惯身边有这么一个阴魂不散的人,习惯了他突然出现然后开始冷嘲热讽,有时候月行之觉得无聊,也会跟他打几句嘴仗,然后看着他气得要死但又不能把自己怎么样,感到一种奇异的畅快。 月行之懒洋洋地回道:“你想多了。” 沉渊一边倒吊着乱晃,一边顺手给他拉了拉被子:“我也希望我是想多了,在我看来你们这辈子是不可能了,除非你下定决心,把他关起来绑上床。怎么样?还在犹豫吗?我现在就可以去把他捆来给你塞到床上。……我不介意看着你折磨他。” 月行之:“……”他轻轻挥了下手指,沉渊从床顶直落下来,重重摔在了地上,发出“啊”的一声痛呼。 “别生气啊,主人,”沉渊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冷笑道,“你不愿意就算了,那你放他走呗,你就跟我过一辈子也行。” 月行之用手指一点门外,沉渊不由自主往外退去,“咣当”重重撞上大门,可他仍不放弃,龇牙咧嘴地又补一句:“跟我过一辈子怎么了?当年你逼我跟你签血契,以后想甩掉我可没那么容易……” …… 第二天,月行之让青鸾把贺家人的头从山门旗杆上摘下来,打包好交给温露白,还有那两个孩子,也一并交还了。 月行之原本是让青鸾直接把温露白送走的,但温露白执意要过来见他一面,月行之只好爬起来把自己收拾一番,又坐在院子里石桌旁。 再次见面,温露白身周的气场中正平和了许多,他微微朝月行之欠了欠身,说:“那就多谢尊主成全,我就不打扰了。” 月行之淡淡一笑:“仙尊要见我,就是为说一声谢谢啊。” 两个人相距不过数步,彼此客客气气,倒有点像从前的老友,多年未见,一见即要分别,都有些感慨,但又不好表露得太明显了。 温露白顿了顿,又说:“希望尊主爱惜身体,平安顺遂。” 月行之的心猛地一颤,他的双手在石桌下紧紧绞在一起,绞得生疼,几乎是用全部的意志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体面。 “也希望仙尊……如意安康。”月行之缓了缓,终于站起身,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还有……我劝仙尊尽量不要插手仙盟的事务了,您只要在太阴山独善其身便好。” 温露白未置可否,深深望了月行之一眼,转身走了。 清风扫过,几片落叶掉在月行之身上,但月行之一直静立着望向温露白离去的方向,没有去管。 直到青鸾进来喊他,月行之才回过神。 “尊上,”青鸾双手递上两摞厚厚的纸,说,“月华仙尊在他暂住的房间里留了东西。” 月行之接过来,发现那两摞纸,一摞是月华仙尊手写的《平安经》,一摞是人界四族可以通兑的银票。 《平安经》是仙族常用的修心炼气的经书,也可作为祈福祝祷之用,不同的人写的效果大不相同,月华仙尊亲自抄的,那是万金难求,而那些银票……就更是实实在在的万金了。 两摞纸没有多重,但月行之却觉得手里有千斤万斤,一瞬间酸涩滋味尽上心头,他觉得喉头发紧,眼眶都胀痛了。 青鸾安静地陪月行之站了一会儿,才说:“尊上回去休息吧,月华仙尊一片良苦用心,也是希望您过得舒心。” 月行之把那些银票全都塞到了青鸾手里——寂无山上,青鸾是管钱的——交代道:“你拿着吧,妖奴之事,贺家不过是个导火索,仙盟断不会善罢甘休,我们现在确实需要钱,去征召战士、买武器,准备坚守寂无圣山吧。” …… 月华仙尊前往寂无山,三天未归,这事在坊间很快就传开了,有人说他与妖魔共主大战三天,最终取胜,由此拿回了贺家的东西,而另一个版本,则说他是战败被月行之囚禁了起来,任由妖魔共主肆意妄为尽了兴,才放他回来的。 第二个版本竟意外得流传颇广,毕竟温露白与月行之原本就有亲密的师徒关系,月行之从太阴山离开不久就背叛了仙族,温露白一向高冷自持,清静无为,这次一反常态去管贺家的闲事,只身前往寂无山……这桩桩件件,实在引人遐想。 香艳的谣言自然也传到了寂无山上,害得月行之又要听沉渊的嘲讽—— “呵呵,主人,”沉渊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榕树上,百无聊赖地朝月行之丢树叶,“原来你留下月华仙尊还有这一层用意啊,现在外面都在传你们大战三天三夜——床上那种大战,你是不是心里挺得意啊?” 月行之抬指一点,将沉渊从树上掀了下来,沉渊没防备,扯了一大截树枝,落下来的时候差点砸到刚进来的玄狸和青鸾,青鸾吓了一大跳,尖叫一声向后退去,撞进玄狸怀里。 “你有病?!”玄狸看清了落下的那段又黑又绿的东西竟是影卫,不由得怒骂道。 “呵呵,”沉渊站稳身体,上下打量紧紧贴在一起的玄狸和青鸾,撇了撇嘴,“抱挺紧啊,你们俩也刚刚大战三天三夜吗?” 玄狸和青鸾莫名其妙地望向月行之。 月行之扶额:“……打吧,你们俩一起上,我没意见。”—— 作者有话说:下章回当下时间线,后面没啥大段前世内容了。[红心] 第62章 摘星堂(一) 月行之迷迷糊糊地忆及这些往事, 不知不觉天已经蒙蒙亮了,有他睡在身边,温露白后半夜一直都很安稳。 两个人起床以后, 月行之又检查了一遍他们的行装,这次下山, 温露白情况特殊, 他不得不做了主导的那一个,于是准备格外充分, 一些常用符篆,下山前就画好多份备着。 有一些符篆、法术, 像形影符,是后来出现的, 温露白不记得了,月行之也临时教会了他。 另外此次追查妖奴线索, 涉及凡人, 月行之还画了些专门针对凡人的符, 像可以读取记忆的“入梦”。 查漏补缺一番, 他们两个便简单易容,来到摩罗谷。 月行之统御妖魔两族之后, 铲除了摩罗谷黑市, 废了曾经兴旺的妖奴贸易。 他不在的这七年, 摩罗谷黑市已经死灰复燃, 绵延十数里的山谷里到处是“只有你想不到, 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 仙宝法器、灵丹妙药实属平常,暗器毒药、邪修秘籍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至于阴尸傀儡、胎灵小鬼、冥婚新娘、血誓诅咒……只要用心找找也是应有尽有, 但是……月行之和温露白转了两天,竟一个买卖妖奴的都没见到。 两个人坐在摘星堂对面的茶楼里,眼巴巴望着进进出出的顾客,陷入了沉思。 “我肯定没有记错,当时在结香城,审问那几个猎妖的凡人,他们说的就是把妖送到摩罗谷,卖进摘星堂。”月行之一口喝光杯中茶,脸上掩不住的郁闷。 温露白又给他倒满了茶,说:“应该是寂无山大祭出事之后,仙盟频繁调查,风声紧了,这些猎妖的贩妖的都躲起来避风头了。” “是啊,”月行之无奈道,“我也知道应该是这样。但看起来仙盟也没查出什么,还弄得我们被动了。” “别急。”温露白劝慰他,“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月行之莞尔一笑,斜觑着温露白,忍不住逗他:“我就是狐狸啊。” 温露白一怔,有点没反应过来,认真道:“我不是故意的……” “哈哈哈哈……不用解释……”月行之笑得合不拢嘴,他觉得温露白一本正经的样子非常可爱,很想伸手捏捏他的脸,最后拼命忍住了。 温露白被他笑得脸皮发烫,便扭开头去看楼下,正好看见一个衣饰华贵的男子进了街对面摘星堂的大门,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对上月行之:“你有没有发现,这摘星堂,进去的人比出来的人多?” 月行之收敛笑意,略一思考,眼眸一亮,认真道:“还真是,我们上午便到这里了,现在已经快要入夜,但至少有三四个人,是进去了再没出来的。” 摘星堂,他们两个人来的第一天就进去逛过了,明面上那就是一个卖古董的铺子,当然了这古董里包含了许多失传的暗黑典籍、流落在外的不祥凶器、上古凡人的巫术道具之类的东西。 至于猎妖人口中提到的那个摘星堂的神秘瘸子老板夔先生,他们自然没见到,只听闻这位黑-道巨富产业众多,摘星堂不过是点零碎小生意,平时根本不会在店里露面。 这间店铺名字起得算是响亮,但其实并不大,不过一个掌柜两个伙计三排货架,再加上几个上了锁的箱笼,一般人进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也就逛好了,就算谈生意久一点,也不会超过一个时辰的。 “而且这几个人好像都是男子,”月行之努力回忆,“虽然他们掩盖了气息,但都气质不俗,不似寻常会来逛黑市的妖魔鬼怪。” 温露白:“很可能是来买妖奴的仙族。” 月行之:“他们必然有更加隐蔽的交易之所。” 温露白挑眉一笑,难掩兴奋之色:“看来我们夜里还要再来一趟了。” 月行之望着温露白,也笑了起来,在每个情景下,他都总是忍不住想,要是师尊没有失忆,会是什么反应。 像现在,作为月华仙尊的温露白或许也会想到晚上再来查探,但一定不会表现出这样跃跃欲试的情态。 爱冒险,果然是少年天性,即便温露白也不能例外。 “怎么了吗?”温露白察觉到他的笑意和难以描摹的眼神,坐直了身体,有些不自在。 月行之笑得更肆无忌惮,端起自己的茶杯碰了碰温露白的,话音绵绵,似乎带着钩子:“没什么,就是……我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温露白垂下眼眸,轻轻咳了一声,随即匆忙端起茶杯,一仰脖喝了个干净,一丝茶水顺着唇角落下,流到了喉结上。 看得月行之心旌摇荡,喉头不自觉上下滑动了一下。 …… 月行之和温露白一直在摘星堂附近蹲守,准备等到夜深人静,店里守夜的伙计睡熟了,就潜入店中一探究竟,正当此时,长街尽头一团巨大的黑影无声无息地向着摘星堂逼近。 待那团黑影越走越近,月行之不禁挑起了眉毛。 “是马车。”温露白在他身侧轻声道。 那马车行进间几乎没有任何声响——马蹄踏地、车轮滚动、木架摩擦的声音被某种神秘屏障包裹,让它就像漂浮在半空中一般幽幽荡来。 “这马车不简单,用了极好的结界,”月行之冷笑了一声,“不仅屏蔽了声音,连妖气也藏得干干净净。”他是狐妖,对妖族气息格外敏感,要是旁人,很容易就被骗过去了。 温露白点头认同,摇手一指:“这是一辆运妖奴的马车。你看那驾车人,不正是摘星堂的掌柜吗?” 两个人本来可以传音的,但月行之偏不,他凑到温露白耳边,双唇紧贴着他的耳垂道:“看来外面风声紧,摘星堂只好趁夜自己去提货了……我有个办法……” 他附耳细语一番,气息喷在温露白的耳朵上,让师尊的耳根肉眼可见的泛红了,连说话气息都乱了几分:“不行!太危险了!” “有什么危险的?”月行之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等我混进了他们的老巢,你可要记得来赎我!” 说着,他捏了捏温露白的手又迅速松开,隐了身朝着那辆诡异的马车掠去。 温露白无奈,只好配合月行之,驾车的掌柜是凡人,温露白的原则是尽量不对凡人用灵力,于是只得装成一个醉鬼的模样,踉跄几步从暗巷当中冲出来,朝着马车扑了过去。 掌柜走得好好的,眼前突然窜出一道黑影,吓得他发出“啊”一声短促惊叫,连忙勒紧缰绳,马发出一声喑哑的嘶鸣,前蹄飞起,脖颈向天,差点栽了过去,随即那掌柜连滚带爬跳下马车,破口大骂:“哪里来的醉鬼,敢挡你爷爷的道!” 没想到温露白还演上瘾来了,他一手搭在那掌柜肩头,一手向上指了指月亮,含糊地道:“今晚月色甚好,兄台可愿与我再饮几杯?” 掌柜骂骂咧咧,温露白胡搅蛮缠,两人在暗夜寂静的街道上拉扯不清。 月行之听着前面的动静,想笑又不敢笑出声,只恨自己不能亲眼看见温露白现在鲜活有趣的样子。 他已经毫不费力破了马车上的屏障,将车窗打开,目光一扫,车内躺着三个妖,两男一女,皆昏迷不醒,全身被缚,头上罩着麻袋。 他随手拎出来一个男的,往旁边黑巷子里一丢,随即纵身一跃跳进车窗。 这就是他的计划,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替代被抓的妖族,进一趟摘星堂。 这边他行云流水般成为替身,那边温露白也可以结束表演了,最后借酒装疯扇了掌柜一巴掌,这才意犹未尽闪身撤了。 月行之在马车里,听到那响亮的巴掌声,憋笑憋得几乎破功,掌柜气得骂娘,但他还带着货,也不能去追,只好忍气吞声,重重一脚踹在马车上权当泄愤。 马车被踹得巨震,月行之身子一歪,倒在了另一个男妖身上,那人没醒,但头上的麻袋滑落了,月行之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端正清秀的一张脸,耳朵有点长,上嘴唇有个轻微豁口,是个化形还不久的兔妖。 小兔妖面色惨白,呼吸微弱,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月行之善心大发,搭了他的脉,给他灌了点灵力,好歹曾是妖魔共主,总不好让一个小妖死在自己面前。 颠簸了没一会儿,马车就停了。 月行之赶紧给自己套上麻袋,绑了双手,一动不动了。 随后被人抬出车厢,搬进摘星堂扔在地上。透过麻袋缝隙,月行之看见掌柜往椅子里一瘫,余怒未消,挥手呵斥:“赶紧把这三个货弄走,累死老子了!” “不再看看了吗?”小伙计一边抬人一边问。 掌柜猛灌了一口茶:“刚才看过了,这三个妖品相都不错,府里应该会留着卖做妖奴。你们快点吧,府里这几天都没货,催得急。” 小伙计们不再多问,将月行之他们拖到后堂,打开地上的一个暗门,暗门入口处悬着一个巨大吊篮,三个妖族被放入吊篮,一路直降到底。 小伙计随即爬下来,又把他们三个装上了一辆小车。 地道里灯光昏暗,月行之适应了光线才看清楚,这下面竟并排布设了两条轨道,一条宽一条窄,宽的上面停着辆豪车,红木雕花,四角还挂着琉璃灯,而窄的轨道上面停着辆敞篷小破车,眼看就要散架了——就是月行之坐的这辆。 哦,月行之心领神会,那豪车应该是给来买妖奴的贵宾坐的,这小破车自然是运妖奴的,买主和货物都统一运到另一个地方,再做交易。 不仅小心,而且周到,之前听玄狸说这位摘星堂老板“夔先生”是凡人黑-道巨富,如今看来,这人倒不是个草莽枭雄,更像个有头脑的商人。 伙计拿了个小法器对着车一按,破车摇摇晃晃,沿着轨道动了起来,越开越快,一路朝着未知的黑暗奔驰而去。 这车乘坐体验实在不敢恭维,月行之一路快被颠吐了,就这样大约过了一顿饭的时间,小破车渐渐停了,又是同样的吊篮,将他们吊了上去。 地面出口在一片草地上,月行之甫一落地,一阵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凌冽气息扑面而来。 接应他们的两个家丁,穿着同样的灰色短衣,腰间挂着降妖杵,神情麻木地将他们往地上一扔,动作粗鲁地掀开了他们的麻布袋。 “呦,”其中一个家丁眼睛一亮,来了精神,“魏哥,你来看,这只妖,好像是只狐狸吧,真好看啊!” 另一个家丁凑了过来,上下打量月行之,像在观察某种珍禽异兽,面露欣赏:“极品啊极品,虽然是个男的,倒比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花魁还要漂亮。” 月行之心说你的形容词多少有点贫乏了。 “一定能卖个好价钱,这个看着也还行……”第一个家丁又去看月行之身旁的小兔妖,但很快他的声音变了个调子,“哥!这个好像快没气了!” 魏哥过去一看,拧起了眉头:“是不是御魂散用多了?之前就有被御魂散迷晕了再没醒过来的,这些猎妖的也没个分寸!” 月行之心想难道他灌的灵力没起作用?不过现在的情况,他不方便再做什么,这兔妖能不能活下来只能看他自己的命了。 “怎么办?我们把他直接送到厨房去吗?我听说那边正在为凑不到大主顾订的一百颗妖丹发愁呢。” “呃……”魏哥犹豫片刻,啧了一声,“这事我们自己做主不合适,还是先送到府医那边,等明早田管家定夺吧,啧,这么好的货,死了可惜了,希望他能挺住。” “好。”两个人说着,便来抬人。 这是个广阔的花园,中间有个小湖,湖心岛上凉亭水榭,精巧秀致,而湖边树荫下,散落放着一些锁妖笼,笼身八角各贴一张封印符篆,笼门处挂着仙族出产的金刚锁,四周种着一些来自魔族的藤蔓植物“鬼舌藤”,此物带刺、有毒、会主动攻击尖叫乱动的活物,墨绿色的枝枝蔓蔓爬满了铁笼的栏杆,浓重的绿意让这些锁妖笼融入环境而不显突兀,每个笼子都有六尺见方,正好装一个妖奴。 月行之便被关进其中一个锁妖笼,家丁小心上了锁,又把符篆检查一番,这才打着哈欠走了。 待他们走远,月行之爬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一路被搬来抬去,可把他委屈到了。 月行之舒展一下筋骨,随手从乾坤囊里拿出个纸人,一吹气纸人变大,远看去与真人无异,他把纸人扔在笼子里,自己变出原形,从锁妖笼里钻了出来。 就算他修为不及从前,一个寻常锁妖笼还是关不住他的。 他溜出去时,有一条鬼舌藤动了动,他迅速出爪将那条藤蔓摁住了,一点点灵力灌进去,鬼舌藤迷茫地顿住,随后偃旗息鼓,连身上的刺都软了,月行之身上的气息复杂而霸道,鬼舌藤不敢招惹他。 夜色如水,明月高悬,身姿灵动的红狐准备爬上房顶纵览全局,他纵身一跃—— 就被一只手抓住了后脖颈。 月行之挣扎两下,愤怒地仰起头,正对上温露白月色下清亮如水的双眸—— “咦?”月行之放弃挣扎,好气又好笑,“不是让你明天再来买我,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作者有话说:阿月:咱们分开还不到一个时辰。 师尊:是吗?那也太久了。[狗头] 第63章 摘星堂(二) 按照原本的计划, 月行之代替马车上的妖奴进入摘星堂,来到他们的秘密交易地点先做查探,第二天, 温露白再扮作要买妖奴的客人,将他买走。 这样便于掩人耳目, 不留痕迹。 但现在, 温露白竟然大半夜的就来找他了。反正月行之还带着那个“给未来媳妇儿”的金玉镯子,不论何时何地, 温露白想要找到他,都不费力气。 温露白将狐形的月行之托在手中, 这还是他失忆之后第一次见小狐狸的原形,似乎觉得十分有趣, 看了又看,又忍不住上手撸了两把那暖烘烘的毛皮, 才轻咳一声, 故作轻松道:“我还是放心不下你。” 月行之从他手里跳下地, 变回人形, 又利索地掏出两张隐身符,一人一张贴上了。 随后他露出一个仿佛明了一切的通透笑容, 心想你真的只是不放心我吗? 他和温露白只不过才分开一个时辰而已。 但自从温露白受伤、昏迷、失忆一直到现在, 他们几乎时时刻刻在一起, 也只有这一个时辰的分离而已。 月行之相信温露白是真的担心他, 但他又觉得, 温露白还有点担心他自己吧。 我不在, 他慌了,月行之有点得意地想,这种感觉很奇妙, 一直是他依恋师尊,现在师尊也来黏着他了。 为了不让师尊难为情,他这些小心思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牵住了温露白的手,边走边问:“你吃药了没?” 换了新的心脏不久,胸口还会有痛感,安释怀给温露白配了疗愈止痛的药,需要按时服用。 温露白点了点头:“吃了,我没事的,是安宗主太小心了,其实我不觉得痛。” 温露白说他不痛,但月行之觉得,师尊哪里是不痛,是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吧。 “那也要按时吃。”月行之心疼得不得了,拉着他,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温露白点了点头,问他:“你下一步准备去做什么?” “登高望远,先上房溜达一圈。” 说着,他便拉着温露白跳上了房顶,往下一看,不由得发出感慨,这是豪宅呐,这座大宅比他那寂无山的紫宸宫大了二十倍不止。 院子太大,懒得走,月行之决定抓住重点,他带着温露白移步到整个宅邸大门口,发现这宅子虽大院墙虽高,但大门反而相当低调,既不宽阔也无装饰,黑色大门上方门匾上简简单单提着两个字“田府”。 温露白四下看看,又往远方眺望,轻声道:“看来这位‘夔先生’姓田,这处大宅离摩罗谷有些距离。” 月行之点头,不远处有一座黑黢黢的大山,在暗夜里仿佛一只沉默的巨兽,他指着那座山道:“摘星堂有地道直通此处,看方位,那地道应当是从那座山下穿过来的。” 温露白又道:“这田府与摩罗谷隔着一座山,寻常是极不好走的,但以地道相连,来往就十分方便了,这里又隐蔽低调,确实是交易妖奴的好地方。” 此时已过子夜,大门口两盏风灯随风飘摇,整个大宅一片黑暗死寂,只有西北角和东北角有两处院落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 两人对视一眼,月行之拉住温露白:“走,先去西北。” 两人迅捷起落,穿房过瓦向那边掠去。整个田宅都包裹在防护结界之中,这个小院还单独有一层,他们破开结界,悄无声息落于院中。 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一个男子,四五十岁,身形瘦小,微显佝偻,正以袖掩鼻,迈进前方一道门,月行之跟了上去,藏在门口阴影处往里看。 “今天有多少了?”是那男子的声音,冷漠的语气里透着焦灼。 房内一个矮胖男子忙迎上来躬身行礼:“田管家,今天我们又处理了三只妖,刚刚清点了冰库里妖丹的数量,现在一共是九十五颗,离那位大主顾来取妖丹就剩两天了,这还差五颗,时间有点紧了。” 田管家听罢,叹了口气,继续往里走,门口两人的视线没了遮挡,一眼望去,房中情况一览无遗。 这是一间厨房。 或者说是一间妖族的屠宰场。 左手边,青砖砌成的巨大灶台占了小半间屋子,一共四个灶眼,煎锅炒锅蒸锅炖锅样样齐全,一个灶眼上正放着一个大砂锅,里面炖着汤,咕嘟咕嘟冒泡,袅袅白气向上飘散。 旁边一张大得离谱的案板,能容下一个成年人躺着,案板边上放着两把尖刀,刀锋上血迹未干,案板旁边立着一个木架,呈十字形,此刻,一个妖族老妇被绑在刑架上,她全身赤-裸,惨白而松垮的皮肉上沾满了血,胸前一片血肉模糊,早已死去多时了。 不远处靠墙边,还有一排兵器架,上面挂着各式刀具、鞭子、绳索、既能喷御魂散又能放缚妖索的降妖杵,还有几件一看就是凡人很难得到的仙宝法器—— 小小一间厨房,装备倒是齐全,可想而知这田宅之中,还有多少宝贝。 刑架前,一个半大少年提来一桶水,正要去解开那绑在架子上的尸体,看来是要收拾残局、清理血迹。 月行之胸口窒闷,偏开视线去看温露白,只见师尊眉头紧蹙,紧紧咬着牙,以至于下颌的线条极为锋利紧绷。 他知道温露白一定是被眼前的景象刺激到了,便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再望进去,右边另有一个小间,门旁挂着小木板,上写“冰库”两字,从门缝里漏出来丝丝袅袅的白气。 “半个月时间,就让我们凑够一百颗妖丹,这也太难了。”矮胖男子不住抱怨,他赤膊穿一条油布围裙,满脸油腻,鼓鼓囊囊的脸颊边沾了点血,应该是这里的厨子。 田管家苦笑了一声:“还好之前有些库存,家主又到处去寻别家的储备,光靠我们自己,别说是一百颗妖丹,就是五十颗也凑不齐啊,他们以为最近这贩妖的生意很好做吗?” “这大主顾到底是何方神圣?”厨子压低了声音问,“一下子要这么多妖丹做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管家瞪了他一眼,“做好你自己的事!汤炖好了没有?还有妖心干,快点切了备好。” 管家不肯回答,但月行之却能猜到答案,半个月前,沉渊在寂无山突然现身,企图屠杀上万妖族夺取妖丹,他那次没有成功,但妖丹还是需要的,这一百颗妖丹对于凡人妖贩来说是个天大的数目,但对于沉渊来说不过杯水车薪,既然魔尊已经归来,那对妖丹的渴求便是无穷无尽的。 厨子被训了,吐了下舌头,不敢再多言,转身从案头瓦罐里取出一颗风干的妖心,放在案上熟练地切成手指般大小的长条,“咄咄咄”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听着格外瘆人。 管家看着他切妖心干,继续絮絮叨叨地吩咐:“你们剖妖心的时候一定小心,千万别把妖丹碰坏了,还有那每一颗妖丹都要写清楚成色,妖的性别、年龄、用御魂散麻醉的时间、妖丹冰封保存的时长……还有,妖的尸体也要妥善保存,留着有用!” “知道知道,”厨子忙道,“您一直吩咐的,我们怎么可能忘?那么大的冰库存放妖丹也就罢了,最近还要放这么多尸体,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了。” 田管家自动无视了他的抱怨,又说:“对了,还有,明天不是小少爷的生辰吗?家主要宴客,准备两颗最新鲜的妖丹,一颗清蒸、一颗爆炒。” 厨子面露难色:“是那位贵客又要来?这本来妖丹就凑不够,明天再用掉两颗……” 田管家打断他:“我去想办法,实在不行,从家妓当中或者待售的妖奴里找几个卖不上价的,拉来剖了。” 厨子只得点头,又撇撇嘴,小声嘟囔道:“本来我们卖卖妖奴,偶尔宰杀几只招待来访的贵客,这就挺好,我好好一个厨子,这些天成了屠夫了,这些东西虽说是妖,但跟人长得一模一样,杀的多了,我也做噩梦的啊……” “闭嘴吧你,”田管家有些烦躁,朝厨子伸出手,“等这一百颗妖丹安安稳稳送出去,少不了你的赏钱。” 厨子听说有赏钱,终于停下抱怨,喜笑颜开,将已经切好装盘的妖心干和炖好分装在小罐里的汤装入食盒,递给了管家,“今天这十全大补汤,除了鹿茸、羊鞭、肉苁蓉,还加了点龙血,效果更好了。……下次您就叫小厮来取就好了,何须您亲自来。” “今晚百花苑里来了几位贵客,家主又不在,我自是要去招呼一下的。”田管摇头叹了一声,似乎是在对自己深夜还要操劳感到疲惫,他提起那巨大的食盒,从厨房出来,哼起一段幽怨小调,往外走去。 月行之和温露白继续跟上,一路向东走,这方向正是去往东北角另一个亮着灯的院落。 走到半路,管家停下来,坐在一处回廊下,左右看看无人,将食盒打开,取了一个汤盅,有滋有味地将里面的汤喝了个一滴不剩。 温露白疑惑不解:“他这是干什么?” 月行之心说少年阶段的师尊还是太单纯了,他“啧”了一声:“你没听他刚才说要去‘百花苑’吗?那必然是这田府中的家妓馆。他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去给客人送壮-阳的汤,就是为了方便自己在路上偷偷喝一个,然后……便也能去那百花苑逍遥快活一番了。” 温露白用含义丰富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慢慢地点了点头:“原来那是壮-阳的汤,你懂得还挺多。” 月行之:“……哪里哪里,略懂略懂。” 管家喝完了汤,站起身继续走,这回一扫颓丧,精神抖擞,嘴里哼的小调都变得硬朗激昂了。 月行之嘲讽地笑了笑,嘀咕道:“看来这汤效果不错。” 温露白又用那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又懂了?”——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64章 探田府(一) 两个人跟着田管家, 终于穿过一条竹林幽-径,停在一道垂花门前,门头匾额上书“百花苑”。 从外面看这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落, 进来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几座精致小楼错落排布, 彩帐悬天, 帷幔轻抚,回廊下或坐或立的是几个美艳女妖, 还有个男妖,瘦削白皙, 不输美娇娘。盛开的百花在暗夜中散发着浓郁到极致而显得糜烂的幽香,大红灯笼仿佛一只只深红巨眼, 在半空幽幽飘荡。 从小楼窗格里,传出此起彼伏的淫-声-浪-叫, 间或还有隐隐的哭喊声、惨叫声, 听得人头皮发麻。 月行之扭头去看温露白, 见师尊的神色比之刚才在厨房, 除了沉郁愤怒,又多了些不知所措, 现在的温露白, 没有历经世事, 只是个单纯无暇的仙门弟子, 想来眼前这一切, 实在是难以接受。 月行之便捏了捏温露白的手心, 开口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看来百花苑确实是一座蓄养家妓的私家别院。田府将貌美的妖族聚集在此,用以招待各路贵宾。你若是觉得待在这里不舒服,要不你先出去?” “不必。”温露白回答得干脆, 但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月行之的手,几乎将他的手指捏疼了。 田管家来到院中,一个身着粉裙,露出大片雪嫩肌肤的美丽花妖便迎了上来,看她的打扮和气质,像是这百花苑的主事。 这花妖应该是田管家的老相好了,管家见了她,便露出满脸淫-笑,上去就动手动脚。 “哎呦,”花妖一边欲拒还迎,一边暗地里翻白眼,明知故问道,“管家怎么亲自来送汤了?” 田管家嘿嘿笑,油腻腻地说:“还不是想你了嘛。” 花妖招呼了两个小厮,让他们接过田管家手里的食盒,去送给需要的客人。 这下田管家两只手都空了,更加肆无忌惮,揽住花妖,一边乱摸一边往附近一个房间里带,嘴里下-流话不停。正当这两个黏黏糊糊的人影要跨进房门时,隔壁另一个房间的门却突然开了,从里面出来两个家丁,抬着一块木板。 往那大门敞开的室内望去,见这是个开间,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中间茶桌,桌上摆放一套琉璃杯盏,不远处还有一案几,酒具、点心齐全。左手边有书案,案上琴、棋、笔、墨俱全,墙上挂着琵琶、笙、萧种种乐器,右手边靠墙是一张大床,床幔层层叠叠,床上床下散落着些薄透里衣、丝巾绳索、皮鞭道具之类……一片凌乱的锦被之上隐隐有刺眼的血迹。 两个家丁从月行之和温露白身旁经过,有血沿着木板边缘滴落在青砖地上。 再往下一看,只见木板上放着一具赤-身-裸-体的女妖尸体,尸体浑身都是紫红鞭伤,手腕脚腕处都被绳索磨得血迹斑斑,一头乱发下是一张肿胀不堪的面孔,额角处一个血洞,血已经变黑了,浑身散发一种奇怪的腥臭味。 田管家一脸嫌弃地捂住口鼻,紧皱眉头:“这又是怎么了?” 花妖面上讪讪的:“还能是怎么了?某些客人,下手也没个轻重。” 田管家拉下了脸,嘟囔道:“真是晦气。……是哪个客人?这得加钱!” 花妖拍了拍管家的胸口,安抚道:“这点小事,不值得生气。” 田管家挥了挥手,让抬着板子的家丁赶紧走:“你们马上把她抬到厨房去,正好那边的一百颗妖丹还未凑齐。” 两个家丁低头领命,匆匆去了,田管家这才转怒为喜,搂抱着花妖进了房间。 自从看到被抬出去的女妖尸体,月行之就感觉到身旁的温露白情绪更加紧绷了,他们双手交握,月行之便能感觉到温露白浑身轻颤,那是无可抑制的愤怒,他甚至担心师尊会突然祭出凝晖剑,荡平田府。 “你……先冷静。”月行之转向他,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我知道你气得恨不得把这里全都砸了,但我们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月行之的安慰立竿见影,温露白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说:“我明白的。过两日魔族就会来取妖丹,这是我们追查沉渊踪迹的唯一线索,如果现在闹出个风吹草动,让田家或者魔族有所防备,终止交易,那就得不偿失了。” 月行之心想不愧是师尊,即便年轻气盛,也头脑清醒,分得清主次,他继续说:“没错。而且今晚我们还有不少别的收获。” “……那摘星堂挂着羊头卖狗肉,这田宅也处处透着诡异,运妖奴的马车还有这整个宅邸,到处结界重重,那地下轨道小车,也是用了法器推动的,厨房里降妖杀妖的宝物应有尽有,这叫‘百花苑’的家妓馆,竟能做到如此规模……小小一个凡人,就算家资巨万,手段了得,也不应该有这些,田家背后要没有仙族的大人物撑腰,我是不信的。” 温露白颔首称是:“他能一直把这贩卖妖奴的生意做下去,不可能没有仙族的支持。” “所以除了沉渊那条线索,我们还要继续深挖这田府背后的秘密。”月行之说着,望向了面前那道门。 门内,田管家和花妖结束了打情骂俏,已经快速进入正题,撞击声、喘息声、吟叫声,黏黏糊糊响成一片。 “你是要……”温露白听到那些令人羞耻的声响,顿时面红耳赤,气息都不稳了。 “对,”月行之倒是很淡定,平静地说,“我们先用‘入梦’探探这田府的底。” 接着他朝温露白眨了眨眼睛,调皮地说:“……看来这田管家喝的十全大补汤是浪费了。” 他说着,便隔着房门,朝里面弹出一道法咒,里面两个人瞬间没了声息,“扑通”倒在了床上。 月行之打开门,温露白紧跟着他要进来,却被他拦在了门外,月行之回头笑道:“你等会儿再进来。” 温露白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等在了门口。 月行之先来到床边,掩着鼻子,皱着眉头,用被子把两条白花花纠缠在一起的身躯盖住,再把旁边散落的有碍观瞻的香艳物件踢到床下,这才回头让温露白进来。 保护纯洁的仙门弟子人人有责,月行之不想让师尊脏了眼睛。 温露白进来关好了门,这房间里隔音还不错,外面那些令人窒息的香气和不堪入耳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 两人并肩站在床头,月行之取出一张符,默念一句“浮生若梦”,随后符纸化作白色流光,直直扎入了田管家的太阳穴。 这是“入梦符”,顾名思义,就是趁人熟睡毫无防备之时,侵入识海读取记忆。 仙妖魔三族,但凡有点修为,都会修习“封心术”,以封闭识海、抵制侵袭和控制,所以“入梦符”对于仙、妖、魔的效用仅限于对方重伤濒死之时。 但若是对上凡人,想要从凡人的记忆里淘点东西,那就像探囊取物一般了。 …… 原来外号夔先生的这位凡人富商,名叫田秉堂,京都人士,天生双腿一长一短,不良于行。有一个哥哥田秉望,而这位田管家是他们的远方亲戚,很早便来和他们一起做生意了。 田姓两兄弟感情笃深,原本开了家小铺子,本本分分做点古董文玩的生意,不算大富大贵,但也安康自在,却不想,在七年前,一家人出门游湖,嫂子和侄儿意外落水,哥哥奋不顾身跳湖救人,结果救了妻儿,自己却淹死了。 偏生那湖里还有极厉害的恶灵水鬼,哥哥的尸身被啃食得渣都不剩,魂魄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死无全尸,不入轮回,连个来生再见的念想都没有了。 而嫂子和侄儿虽然当时获救,但都落下了毛病,再加上惊恐悲伤,嫂子没过多久就死了,六岁的侄儿也变得痴痴傻傻。 一连串的悲剧仿佛狂风骤雨,把原本平静安乐的生活撕了个粉碎,弟弟田秉堂性情大变,状若疯魔,到处寻找邪魔外道,想要复活他的家人,或者至少,将他哥哥的魂魄找回,使之重获超度,得以安息。 就在这个过程中,他接触到了妖奴生意,当时月行之已经死了,这桩生意隐隐有死灰复燃之势,田秉堂借势发达,还培养出了一批猎妖人,建了中转站摘星堂和这座大宅。 这田宅之中,不只买卖妖奴、贩售妖丹,还专门建了与世隔绝的‘百花苑’,供不方便将妖奴带回家的客人,在这里随心所欲纵情声色。 家妓都是来历不明的妖族,死活无人在意,而每个来到这里的客人,不论是仙是魔,一概易容乔装,彼此更是不问身份,所有发生在这里的,就只留在这里。所以,一切律法门规在这里全无作用,不管客人有什么需求,只要给够钱都能得到满足,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死了还能抬到厨房废物利用。 而凡人与妖族之间无法缔结主奴血契,所以这些家妓在入府时就都被废去了修为,并用毒药“七日香”控制,每七日必须服用解药,否则就会爆体而亡。 半个月前,田府接了一桩大生意,一个神秘买家付了巨额订金,要一百颗新鲜妖丹,田府做了这么多年妖奴生意,自然知道,直接买妖丹的大概率是魔族,虽然魔族以猎妖为乐,但现在妖族狡猾,仙族也不好对付,自己去猎妖难度大还有危险,急用的时候,四处收购也是个省事的途径。 这个数目颇大,连日来,田秉堂四处搜寻,总算凑得差不多了。 明日,是田府小少爷——也就是田秉堂那痴傻侄儿的生辰,还有一位被称作“九爷”的贵客来访,这人差不多两三个月就要来田府一次,每次都是田秉堂亲自招待,奉为上宾——他很可能就与田府背后仙族的势力有关。 而后天夜里,便是魔族神秘主顾来取一百颗妖丹的日子。 读完这些记忆,月行之与温露白对视一眼,不无兴奋地说:“咱们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温露白点了点头,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喃喃道:“这世上真有方法能让一个魂飞魄散的人复活吗?”—— 作者有话说:阿月看看自己:包的。[狗头] 第65章 探田府(二) "这个……"月行之心说肯定有啊, 我不就是吗,他正在想要怎么回答温露白比较好,师尊却没等他回答, 又自顾自道:“田管家的记忆里,田秉堂曾经四处找法子寻回他哥哥的魂魄, 甚至想复活他哥哥, 你说他后来找到了吗?” 月行之摇头:“不知道。管家记忆里没有这件事的后续发展,好像那田秉堂也就是疯了一段时间, 后来就全心全意做生意了。” 他们边说边走,从花妖的房间里出来, 满园甜腻花香和糜烂的叫声复又袭来。 “入梦”读取记忆就像看戏一样,只不过这出戏的进度是可以控制的, 有些画面可以随意一瞥,有些则可以身临其境仔细观看。 今夜亲眼所见的种种丑陋恶行已经够令人窒息了, 而田管家记忆中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刻在加上满园淫-靡的香气和声音, 月行之自己都觉得一阵头晕, 就更担心温露白的精神状态, 他扭头望过去,见清冷月光下, 温露白脸色苍白, 双唇紧抿, 神情十分纠结, 一副马上要吐的模样。 “你没事吧?”月行之拉着他的袖子, 加快脚步领着他往百花苑外走, “咱们先离开这个地方。” 温露白一言不发跟着他走,一直走出百花苑,走到花园湖边, 周围再也没有令人作呕的气息和声响,他才终于大口呼吸了几次,压下恶心的感觉,却还是眉心紧蹙,双手也紧紧绞在一起。 虽然他没说话,但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愤怒。 月行之看着他,有点心疼。温露白和他不一样,别说只有少年记忆的温露白不曾见过如此丑陋的世界,即便是后来的月华仙尊,也未必真正了解关于妖奴的这些烂事。 “好了,别生气了。”月行之微微踮起脚尖,环住温露白的脖子,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一副哥俩好的架势,“我们顺着贩卖妖奴的线索追查沉渊的踪迹,遇到田府这些破事,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等把沉渊找到,我们再回来料理了此处便是。” 月行之的安慰起了作用,温露白的愤怒似乎少了些,但沮丧倒更多了,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沉闷:“我以为我打败了沉渊那样的魔头,世间便能安稳太平了,没想到三百年后,这世间依然藏污纳垢,还更加复杂而隐蔽了。” 月行之轻叹一声:“时移世易,但有些东西不会变,比如人的贪婪和欲望。你看像田府这样的地方,是法外之地,亦是极乐之地,也难怪暗处的妖奴买卖难以禁绝,总有一些人,很多人,不论哪个族,是何种身份地位,就喜欢以凌辱践踏他人为乐,妖,是人也不是人,正对他们的胃口还让他们少了些负罪感。” 他说的话虽然沉重,但他说话的语气并不沉重,他说着说着还抬起头,发现他俩正站在一棵梨树下,树上的梨子已经熟了,又大又圆坠在枝头,他便跳起来摘了一个,随意擦了擦,放进嘴里“咯吱”啃了一大口。 温露白诧异地看着他,颇为不解:“你不是妖族吗?你现在还能吃得下?” 月行之耸耸肩,将梨子递给温露白:“为什么吃不下?很甜啊。你吃不吃?” 温露白:“……” 月行之笑了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是我说,这些事我见得多了,你信吗?” 就田府这些事,什么贩妖奴、剖妖丹、蓄奴为妓……所有这些,和上一世他在贺家看到的如出一辙。比这更恶劣的,也只多不少。 只是当年的他年少气盛,不死不休,后来慢慢见得多了,也就渐渐麻木,而如今看着这一切在他死后死灰复燃,心里除了沉重,又多了一层置身事外的冷静和无奈。 温露白一动不动地拿着他咬了一口的梨子,半晌,才终于点了点头。 月行之直视着他,神色郑重了些:“那我要是说,我曾经救过很多妖奴,甚至为了妖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呢?” 温露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月光透过梨树的枝丫,温柔地洒在他们两个人脸上。 “……如果是真的,”温露白忽然说,“那你一定是个很勇敢的人。……是个侠客。” 月行之:“……”哎?此情此景,师尊这话,倒叫人不好意思了。 温露白认真地看着他,继续掷地有声地说:“……你做得对。妖即化为人形,有了人的思想和感情,那就是人了。我们不应该允许田府这样的事情发生。” 其实类似的话,作为月华仙尊的温露白对每一个弟子都讲过,但那是为师者宣教布道,更多的是责任使然。 现在听着只有少年记忆的温露白说出来,月行之又有不一样的感觉,虽然没有那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但这样天真赤忱的理想反而更真实纯粹,他忍不住想,师尊是不是也在漫长的岁月里,再见多了浮华表象下的伪善和丑恶之后,心中渐渐涌上疲惫、麻木和无力感呢? 他又是怎么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深沉稳重、甚至淡漠寡情的月华仙尊的呢? 现在的温露白,不像月华仙尊那般会隐藏自己的心思,月行之能看懂他,而且觉得他和当年的自己有些相似。 这种感觉微妙而神奇,他觉得自己的心和温露白贴得更近了,他想如果他们两个真是年少相识,他也会喜欢温露白的,温露白也会喜欢他,他有这个信心。 而且,面对这样的温露白,他心里总是细细密密泛起些心疼怜爱之类的情绪,会想着哄他安慰他开解他,比如此时此刻,月行之牵住温露白一只手,望向他的眼神更柔软明亮了:“你说得对,我赞成。你愿意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永远站在你身边。” 温露白认真注视他片刻,终于将手里拿的梨子放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闷声说了一句:“我现在这样子,你就别哄我了。” “没有哄你。”月行之说,随即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眨了眨眼睛,又补一句,“不全是哄你。” 温露白看着月行之每双狡黠的狐狸眼睛,终于微弯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秋夜晴朗,能看到璀璨的银河,一轮上弦月挂在天边,月亮的影子倒映在黑色的湖面,湖水随微风波动,月影便也飘摇起来。 清冷模糊的夜色里,他们两个各自藏着心事、好像不熟但又好像很熟的人,站在偷偷潜入的、田府花园的湖边,牵着手,互相对望,这实在是一件诡异但又暧昧的事。 温露白似乎感觉到了他们两个之间的气氛非比寻常,他强迫自己放开了月行之的手,偏开视线望向湖水。 一片薄云轻掩月光,温露白只沉默地盯着湖水中月亮的倒影,半边脸颊隐于晦暗,让他看上去有些迷惘和阴郁。 月行之看着他,总觉得他心里还有别的事,便试探道:“你不会是想起什么了吧?” 温露白转过头,望着月行之,目光比之刚才更深沉了,但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并转移了话题:“还有一点,你发现了吗?田秉堂原本是跛脚的,也正因如此,他才有‘夔先生’这个外号,但田管家近几年的记忆中,他的腿好了。” 月行之只好丢开试探的念头,顺着他道:“我也注意到了,大概是五年前好的。但他是如何治好了这先天残疾就不得而知了,田管家的记忆里没有。不过他富甲一方,又神通广大,能治好也不奇怪。” 温露白点了点头:“也许和他背靠的仙族势力有关,我们继续查下去说不定就知道了。” “是啊……”月行之应着,抬头看了看天色,“再过一会儿天要亮了,我在笼子里放的纸人会露出破绽,我还是先回去吧。……你也回去休息一会儿,等天亮了记得来把我买走。” 说这话的时候,他指指温露白,又指指自己,还冲温露白调皮地眨眨眼睛,一双狐狸眼勾魂摄魄的。 “快走吧。” 然而温露白没有走,而是仍攥着那颗吃了一半的梨子,随着他一起走到了锁妖笼旁边,虽然嘴上只是说“你要多加小心”,但那眼神分明充满了依依不舍。 月行之觉得心酸又好笑,以前哪里能想到,师尊竟然也会这般黏人。 他忽然有冲动去亲亲师尊,就亲亲脸颊就好,但覆盖在锁妖笼上的鬼舌藤忽然动了动,打断了他的念头。 他们两个还是隐身状态,但那些细微动静依然惊动了鬼舌藤,藤蔓原本睡得好好的,被吵醒了十分不快,蓄势待发准备抽他们,但妖魔共主抬头盯了它们一眼,那眼神如冰如芒,立刻吓得它们不敢动了。 …… 翌日。 已经快要到中秋了,天高气爽,碧空如洗。 月行之坐在锁妖笼中,背靠着栏杆,鬼舌藤很识趣,挤到两侧去给他的后背留出了个空档,避免自己身上的毒刺扎到他。 他抬头,透过藤蔓的间隙往外一望,见田宅花园中来了几位买妖奴的贵客,分别由不同家仆领着,而田管家本人领的那一位,显然是最尊贵的,那人身形修长,面如冠玉,虽然一身麻布白衣很是简朴,但气质超凡脱俗。 月行之的眼睛黏在那人身上不动了。 ——说了让他易容的时候搞低调一点,怎么还是这样出挑? 没办法,他师尊那个容貌气质,真是低调不了一点。 ——温露白扮作一位一直隐世不出,刚下山不久的仙族散修,来买他了。 月行之忍不住勾起嘴角,眼神发亮,旁边的鬼舌藤抖了抖,仿佛看到怪物般打了个寒颤,还从来没见过妖奴这般欢天喜地、如饥似渴地想要被买走—— 作者有话说:不久之后—— 阿月:主人,可以停了吗? 师尊:你说什么?听不清。 [狗头] 第66章 夔先生(一) 这天早上, 温露白装扮完毕,信步走进摘星堂,随便从乾坤囊里拿了点宝贝拍在柜台上, 说他下得山来,四处游历, 孤身一人, 十分寂寞,想要买一个妖奴陪伴在侧。 摘星堂掌柜这么多年生意不是白做的, 看见那鸽子蛋大小的宝珠就两眼发光了,但他还是很谨慎地和温露白聊了几句, 这一聊便放了心,安排他乘坐地下轨道上那辆豪华大车来到田宅。 主要是温露白这个新的人设十分贴合他自己, 山上隐世三百年,正合他失忆三百年, 掌柜和他一聊, 发现他“呆呆”的什么也不知道, 而且对现在要收个妖奴居然如此麻烦十分不解。 毕竟三百年前, 仙族收妖奴是十分普遍的事,那时候正是沉渊兴风作浪的时期, 妖族处境堪忧, 很多弱小妖族都会主动与仙族结下血契成为妖奴, 但是仙妖之间, 并没有很多机会直接互相挑选, 所以一直存在中间商引荐双方, 既是中间商,自然不会做亏钱生意,他们通常收了仙族的钱, 又收妖族的钱,两头稳赚。 只不过后来,沉渊被关进伏魔狱,魔族又败了,妖族的日子逐渐好过,自愿卖身的就少了,但中间商还要赚钱呐,这妖奴贸易慢慢地就往不可控的方向一路狂奔,到后来哪里还有自愿不自愿一说,根本成了藏污纳垢的奴隶买卖。 这些都是前言,总之温露白作为隐世三百年的神秘散修,在摘星堂用清澈的眼神看着掌柜,并对他抱怨:“现在这妖奴怎的如此难找?我明察暗访了许多天,才找到你们这一处所在。” 掌柜的简直立刻懂了马上信了,将那拍在柜台上作为定金的仙宝“避水夜明珠”笑纳了,亲自带领温露白去往地下轨道。 于是,月行之,作为一只待售的妖奴,就见到了来买他的温露白。 …… 妖族就算再弱,那也是妖,如果单独对上凡人,实力上还是碾压的。 以前做妖奴贸易的中间商,有光明正大干的魔族,有偷偷摸摸干的仙族,甚至还有妖族自己内部的败类,后来月行之以雷霆手段扫除了妖奴黑市,各大仙门也达成共识不在蓄养妖奴,仙族中敢再做这门生意的几乎绝迹,这种情况下,像田秉堂这样的凡人才得以插进来分一杯羹。 凡人之所以能猎妖贩妖,主要靠着那些来路不明的仙宝法器,再靠多人行动,暗中偷袭老弱病残或低阶小妖,降妖杵、御魂散,这些都是专门针对妖族的大杀器,昏迷不醒的妖一路被运到摩罗谷各个分销渠道,这整个途中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只有等到被关进笼子里任人挑选时,贩妖人才会用药让他们醒来。 离月行之最近的一个笼子里,关的是昨晚和他一起被送进来的那个女妖,女妖苏醒后,惊恐之下开始大喊大叫,笼子外缠绕的鬼舌藤听到这刺耳尖叫声就躁动起来,有毒带刺的枝条自动朝着她抽了过去,女妖被抽得伤痕累累,不断痛苦哀嚎,叫得更大声,于是被抽得更狠,月行之于心不忍,正要悄悄弹个法咒过去帮帮她,身旁便传来了田管家的声音—— “白仙师,刚才那几只您都不满意,那这只狐妖如何?” 白仙师,自然就是温露白扮的那位隐世散修了。 月行之此时正懒散地靠坐在笼中,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弯曲,双臂环抱胸前,凌乱的长发铺满半身,白皙脸颊应景地沾了些泥土,但无法掩盖他夺目的光华。 他仰起脸,懒懒地抬起眼皮,对上逆光之中温露白那张想扮低调但不太成功的脸。 不知道温露白怎么样,反正月行之是颇忍耐了一番,才避免笑出声的。 温露白定定看他片刻,又扭头去看旁边笼中哭泣的女妖,皱起眉,淡淡道:“好吵。” 跟在田管家身后的家丁会意,立刻上前制止了疯狂舞动的鬼舌藤,随后指着笼中女妖骂道:“闭嘴!再喊叫打死你!” 女妖瑟缩在角落里不敢再动,尖叫哭泣化为小声哽咽。 温露白这才转回头,再次望定月行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还说:“站起来,转个圈,我看看。” 见师尊似乎演得很过瘾,月行之便也不甘落后,不等管家和家丁催促,就瑟瑟发抖地站起身,展开双臂,慢慢转了一圈。 “嗯,”温露白点了点头,评价道,“不错。” 田管家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每送来一个客人,摘星堂掌柜都会提前通知田管家,田管家按照客人所付定金以及其他了解到的情况,分配不同的人接待,温露白出手阔绰,又是第一次来,田管家便亲自出来接待,此刻他对温露白终于选到了满意的妖奴而颇感欣慰。 “这是昨夜新到的好货,”田管家道,“我们还没来得及取名呢,一来就能被您挑中,也是他的福气。要不要让他脱-光,您再仔细看看?” “那倒不必。”温露白立刻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耳朵尖竟有点泛红,交握在身前的双手微微攥紧了,“脱与不脱也只能看到他的形貌如何,不知性情怎样,我买妖奴,又不是当摆设的,总还要他知情识趣,能照料我的生活起居。” 这话说得十分应景,买一只妖奴价格不菲,自然要挑剔两句,田管家见得多了,毫不意外,笑呵呵地道:“白仙师大可放心,其实不管妖奴性情如何,只要缔结主奴血契,一切还不是听凭您吩咐,我们再赠您几样调教妖奴的用具,就算再不听话的,认真教育上三五天都是服服帖帖。” 田管家一副很有把握又得意洋洋的样子,似乎深为自家做生意的体贴周到而骄傲:“当然了……我们摘星堂一向最为看重客人的感受,您买回去不好用就是我们没有做到位,所以,您挑中了妖奴,可以先在园子里试用,牵着到处溜溜,单独问话……” 他眨了眨眼睛,捋了捋八字小胡子,暧昧地暗示道,“或者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单独安排一间空房,让他伺候您?” “呵,”温露白的耳朵尖似乎更红了一点,略带尴尬地一笑,“你们确实很周到。……但不必了,如你所说,我还不至于连一个妖奴都调教不了,就他吧,不挑了。” 管家点头应是,又道:“那现在就缔结血契吗?” 温露白面带疑惑问道:“说起来,这主奴血契也要妖奴自愿才能缔结吧?他们要是不愿呢?” 管家冷冷哼笑了一声:“嘿,这个您放心,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他们自愿。” 就在这时,最远处一个锁妖笼中又传来声声凄厉惨叫,就好像在证明管家所言非虚。 温露白默然片刻,感慨道:“可能是我还不太适应现在这买卖妖奴的方式吧,我自行将他带走,就不麻烦你们了。”说着,他将剩余的尾款——另外一颗“避水夜明珠”取出来递给了管家。 款项结清,管家吩咐人将笼门打开,将缚妖索的另一头交到了温露白手上,亲自将他们送回到地道入口,目送他们离开。 地道入口还是同一个,但下去之后,月行之才发现他们到了另一条轨道旁,看来客人买了妖奴之后,便不再走摘星堂,而是换一条路出府了。 出府的轨道只有一条,没有了运送妖奴的小破车,只有客人乘坐的豪华大车。 月行之是有主的了,跟随主人一起上了大车,乖巧地跪在主人身边。 他将双手交叠,放在温露白膝盖上——那是妖奴对主人表示臣服的一个常用姿势,随后仰起头,用懵懂、温顺的,仿佛稚拙小兽的眼睛望着温露白,用口型无声说了一句:“主人,想不到,你演得还挺好的。” 温露白看着他,似乎想笑,但又忘了笑,眼底渐渐有火光汇聚,映亮了他整个面孔。 月行之被他眼中的热度震到了,一时不敢再撩拨他,便干笑了两声,垂下了眼眸。 他没想到的是,下一刻,温露白用手覆上了他头顶,倾身到他耳侧,说:“我既然做了你的主人,以后我都会保护你的。” 月行之:“……”这么沉浸的吗? 师尊的声音稍显低沉,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近在耳畔,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栀子香气也从领口飘散出来,萦绕在月行之鼻端。 要命。月行之想,本来是他想撩师尊的,怎么现在脸红心跳的是他? 他一只魅惑众生的狐狸,竟还不如一个纯洁的仙门弟子? 在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气氛中,车终于停了,地道的出口仍在摩罗谷中,从阴冷的地道回到热闹的街市,月行之长长舒了口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头笑望着温露白:“主人,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嗯,先吃饱喝足,晚上再回田府,看看田秉堂到底要宴请怎样的重要客人。”温露白跟着月行之,往前方飘着酒招的店家走去。 …… 临近傍晚时变了天,原本还没到天黑的时辰,但天上云层愈厚,夕阳的光芒被完全遮住了,眼看着要下雨,街面上的摊贩都早早收拾回家去了,这一年的萧瑟秋意终于要来了。 田府的方位,他们已经大概知道,便直接御剑翻山直达宅邸,在附近隐了身形,轻车熟路潜入大宅,来到花园中。 才离开半天,园子里除了空了一两只锁妖笼外,再没别的变化。 倒是湖心的水榭亭台已经亮了灯,有侍女仆役回来穿梭,忙忙碌碌地准备席面。 那处水榭十分精致,不仅亭子檐角挂了灯笼,亭子周围一圈也点了灯,暖暖的黄色光芒烘托着这座水上亭台,亭台的倒影又在水中熠熠生辉,远远看去,如梦似幻,美丽非凡。 啧。月行之忍不住和温露白传音:“这些亭台楼阁都是建在妖族的累累尸骸之上啊。” 温露白回他:“得之不正,很快就会失去了。” 他们两个人跟着两个端着酒器的侍女走上连接岸边与湖心岛的九曲桥,就听前面两人小声议论—— “今日是小少爷的生辰,小少爷一定会来的吧?”年轻些的侍女道,“我入府时间短,还从未见过他呢。” 年长些的道:“不一定。其实小少爷是个痴儿,哪里会过什么生辰?今天这宴席啊,其实是家主为了请那位‘贵客’的。” “贵客?什么贵客需要家主亲自招待?” “我只知道家主唤他‘九爷’,”年长侍女将声音压得更低,“那人大约两三个月便来一次,每次都是和家主密谈,有时还会在府中各处转转……” 两人说着,便已走到水榭亭中摆放酒器去了,月行之和温露白也在亭中角落站定,发现围绕着亭子微微发光的竟不是灯,而是一种十分珍贵的暖玉,不仅能莹莹自亮,还能在寒意袭来时成为热源,这会儿夜风颇凉,亭子里却温暖如春。 月行之已经对田府的富贵奢靡见怪不怪了,只感叹一声,他这个曾经的景阳宗大少爷都未用过这种好东西呢。 没等多久,一切都准备妥当,就见田管家领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儿走进了亭子,那男孩儿走得很慢,左顾右盼,不时对着侍女傻笑。 田管家引他坐在席间主位左手的位置,并嘱咐道:“阿宴,你先候着,不要乱动,过会儿叔叔就来了。” 那被称作“阿宴”的男孩儿,懵懵懂懂朝他看了一眼,随即嘻嘻笑了笑,重重地点了点头。 随后田管家便出去了,除了站在男孩儿身后角落里打盹的一个侍女,这附近再没其他人了。 男孩儿独自坐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无聊,便拿手指蘸了茶杯里的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月行之凑过去看了看,见他画了颗心,又画了把刀扎在心上,旁边写了三个字—— 杀杀杀—— 作者有话说:[亲亲] 第67章 夔先生(二) 月行之:“……”现在的孩子煞气都这么重的吗? 温露白也看见了, 他传音过来:“这孩子不像个痴儿。” 月行之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个叫“阿宴”的孩子不仅仅能写会画,他现在的眼神也是十分澄明, 带着执着和凶狠,跟刚刚面对田管家时完全不同。 难道他的痴傻都是装的? 按照从田管家的记忆中所看到的, 这孩子应该十三四岁, 这个年纪的凡人小孩儿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思?他又为什么装傻呢? 不等他们思考,从九曲桥上又走进来几个人, 依然是田管家在前带路,不过这次田管家明显姿态不同, 低头弯腰,一脸媚笑, 他后面是两个男子—— 一个身穿白衣,中等身材, 面容素净, 脸上带笑的时候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不笑的时候, 嘴角向下,好像天生就不高兴似的——这人月行之和温露白都见过, 正是无数次出现在田管家记忆当中的, 那位江湖人称“夔先生”的田家家主田秉堂。 “夔龙”本是上古凶兽, 仅有一足, 田秉堂这外号颇霸气, 可他真人看上去和兽类毫不沾边, 只是个普通而阴郁的青年。 “他的腿果然已经好了。”两个人都望向田秉堂的腿,他身形端正,步履稳健, 已经完全看不出先天的长短腿了。 这个“夔”的外号就更加和他本人相去甚远。 另外一个男子身穿简单黑衣,就是他们在田管家的记忆中见过的“九爷”,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拥有一张毫无特点的脸——一张为了掩藏身份而捏出来的假脸。 田秉堂恭敬地请九爷坐了,自己才在主位落座,随后吩咐仆人斟酒备菜。 而那刚还在桌上写着“杀杀杀”的“傻小子”早已在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就抹掉了桌上水迹,换回了一副呆呆的表情,那眼神既愚蠢又清澈,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生怜惜。 九爷漫不经心地看了小少爷田宴一眼,说:“哎呦,阿宴确实是长大了,看着比去年稳重多了,我给你带了生辰礼,等吃完饭,你跟着管家去看看。” 男子的脸是假脸,声音也可以是假的,但和脸不同,这声音并不普通,极为清澈动听,竟像是还未变声的少年。 月行之从他的声音里,隐隐听出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他又细细嗅探了一番,虽然未能找到那熟悉感来自哪里,但也算有收获,他揪了揪温露白的袖口:“这是个妖族。” 温露白沉默片刻,似乎也在探查那人的底细:“那他伪装得甚好,我都没有探到他是妖族,正在奇怪他身上怎么仙妖魔的气息都没有。” 月行之“啧”了一声:“我也只能探出他是妖,至于是什么妖,就不得而知了。” “真是个妖族的败类,”温露白冷冷道,“与凡人勾结,残害同族。” 月行之道:“他背后一定还有仙族,他可能只是个妖奴。” 温露白点了点头,坚决地说:“一定要揪出幕后之人。 那边田秉堂忙对田宴道:“还不快谢过九爷。” 田宴慢腾腾反应半天,才摇头晃脑地对着“九爷”说了一声谢谢。 接下来,这主宾三人开始动筷子,田宴吃饭虽然有侍女伺候着,但还是时不时掉个菜撒点水,比三岁的孩子强不了多少,看得人闹心,所以没吃一会儿,田秉堂便叫人将这傻少爷带回去了。 说是少爷的生辰宴,其实少爷走了才真正开始。 “九爷,尝尝这道清蒸妖心,上回你说好吃,我便让他们又做了,这回还加了些中药材。”田秉堂边说边给九爷夹菜。 九爷笑眯眯地吃了,赞了声好,又举起酒杯与田秉堂碰了一杯,颇为感慨地说:“秉堂啊,七年了,到今天,你终于要得偿所愿了。” 田秉堂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发抖,声音也带上了颤音:“还得多谢九爷和主人,如果没有主人,我又怎能如愿?” “自家兄弟,不必客气。”九爷亲切地拍了拍田秉堂的手背,“主人特意关照,让我亲自送来‘引魂香’,就是为了你能早日与哥哥相见。” “呦,”月行之闻听此言,瞬时睁大了眼睛,“这田秉堂竟真的没有放弃找回他哥哥?!” 他说着就去看温露白,扭头却见师尊紧锁眉头,正望着九爷手里的东西出神。 那是个普通的木匣,九爷正把它递给田秉堂,田秉堂小心翼翼接过,声音因为激动已经带着哭腔,站起身就要跪下:“秉堂定当结草衔环,誓死效忠主人。” 九爷赶忙将他扶住,郑重道:“你我都是主人的奴仆,自然应当忠于主人。今日你心愿得偿,今后要更加尽心尽力,小心行事,替主人做事但也不能给主人添麻烦。” “我懂。”田秉堂整理了一下情绪,转身从另一个案几上拿来几本账册,双手递给九爷,“这是近三个月的账目,还请九爷过目。” 九爷拿过来随意翻了翻,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你办事我放心,我就不必细看了,你现在人在此处招待我,想必心早已飞到别处去了吧。” 田秉堂望着九爷,按说他也算是个大人物,应当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但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堪称复杂而精彩,混合着感激、迫切、喜悦、担忧和疲惫,像是一个在水中挣扎已久的人,终于得到了一块浮木,但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仍担惊受怕着。 “去吧。”九爷很体贴地说,“喝完这杯,就忙你的去吧,咱们来日再好好聚聚。” …… 宴席很快散了,从温暖明亮的水榭出来,外面已经冷风萧瑟,下起了小雨。 九爷由田管家领着去了百花苑,想来今晚是要在百花丛中流连一番,跟着他除了能看点脏眼睛的画面,恐怕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月行之和温露白便跟在田秉堂身后,听他们刚才的谈话,田秉堂今晚是有大事要做的,而且很可能与他那死去多年的哥哥有关。 关于此事,温露白虽然没说,但显然十分关心,从第一次在田管家梦中得知这件往事,他便若有所思,而自从听闻刚刚席间的谈话,他更是一言不发,表情严肃。 月行之偏头看了眼温露白,师尊的下颌线紧紧绷着,在模糊的夜色之中也显现出棱角分明的线条,他在紧张。 月行之也跟着紧张起来,他隐隐觉得师尊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没事吧?”月行之牵住了温露白的手,那双手一片冰凉。 温露白只是摇了摇头。 这时他们已经跟着田秉堂回了他的卧房,田秉堂拿着九爷给他的木匣,一路步履匆匆,几乎是脚不沾地飞奔回来。 卧房里有个暗门,田秉堂顾不得喘一口气,便打开暗门冲了进去,甚至连门都未及关好。 暗门内竟是一个灵堂,面积不大,没有窗户,但整齐干净。 靠墙一张供桌,上面有净水香花,三个碟子,里面是水果点心,食物都很新鲜。桌上一圈长明灯闪闪烁烁,中间香炉里残存着三炷香的香根,整张供桌一尘不染,连香炉边缘都是干干净净。 而在这些供品之后,是一个灰色的骨灰坛。 骨灰坛上封着一张黄色符纸,静静地立于长明灯闪烁的火光中,墙面上映着骨灰坛怪诞的阴影,灯火跳跃的影子无声而动,透露出一种诡谲阴森的气氛。 但奇怪的是整间灵堂没有牌位,而更奇怪的,则是灵堂另一侧靠墙处放着一张窄床,上面躺着一个人,正是昏迷不醒的田家小少爷,田秉堂那“傻”侄子——田宴。 看到这诡异的一切,月行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感觉到,身边的温露白握紧了他的手。 田秉堂从进入暗室灵堂之后,就把在外面硬撑着的体面从容全丢掉了,他整个人亢奋激动得简直不能自已,一张素净面孔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眼神雪亮,尽显疯狂。 “哥哥,我等了七年,今日终于要成了。”田秉堂哽咽着,语不成声。 他把九爷给他的木匣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截粗-长的香,点燃插-进香炉中,长香散出微渺的白烟,燃得极慢,一点星火闪烁不定。 然后,他颤抖双手将骨灰坛从供桌上捧了下来,在胸前用力抱了抱,才将其置于窄床的床头。 “哥哥,你再等等,很快就好了。”他说着,小心翼翼撕掉符纸,打开骨灰坛,再转向毫无意识的田宴,将男孩儿胸前的衣服扒开了。 “只差这最后一点……”田秉堂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匕首冷刃上浮着一层红光,绝非凡品,他将这把匕首悬于田宴袒-露的胸口上方,不多时,一滴血珠便从胸口凝结飞出,挂在了匕首刀尖上。 田秉堂紧紧盯着刀尖,眼神灼亮,恨不得要把那滴刀尖上的血盯穿。 随后他缓慢而郑重地将这滴心头血滴进了旁边的骨灰坛中。 一朵红色火花伴着一缕青烟倏而亮起,照亮了坛中灰白色的骨灰。 这一点星火照亮了田秉堂的脸,他的脸上明暗交错,显出扭曲的笑容,先是阴恻恻地低笑,继而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田秉堂边笑,边颤抖着用刀尖从坛子里取了一点骨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扑到供桌前,将骨灰撒进了香炉中。 香炉中的引魂香竟颤抖了几下,香头猛地一亮,像是接受了某种召唤,要开始履行使命了——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68章 夔先生(三) 月行之感觉到温露白更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几乎把他攥疼了。 他扭头望向温露白,师尊的侧脸在昏暗的灯火下阴睛不定,眉眼被阴影覆盖, 显出极罕见的阴鸷,他心一沉, 试探着叫了一声:“师尊?”这还是自温露白失忆以来, 他第一次这样喊他。 温露白猛地扭头看他,瞳孔微缩, 嘴角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但他终究没有说话, 而是调转视线继续看着田秉堂。 田秉堂此刻跪在地上,他已经重新封好了骨灰坛, 正抱着坛子哭。 一个大男人委顿在地,哭得涕泪横流, 絮絮叨叨地对着坛子哭诉:“我, 我这些年, 日日夜夜思念你, 哥哥,只要你能回来, 我做什么都可以……阿宴, ……阿宴自从受了惊吓, 一直没有恢复, 但他也长这么大了, 你回来看到他, 应该会高兴的吧……我现在有很多钱,养你们绝对不成问题……以后我们就安安稳稳过日子……” 他一边抽泣,一边低语, 那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无限复杂缱绻的情意,诉说着这些年孩子的成长,他做生意的起起伏伏,与仙族“主人”和九爷之流周旋的艰难……时而兴奋,时而伤怀,时而欣慰不已,时而忿忿不平…… 感觉如果没人阻止他的话,他可能就会这样神神叨叨、语无伦次地一直说到天荒地老了。 虽然田秉堂情真意切,但月行之显然没有耐心听他在这没完没了地诉衷肠,他刚要扭头征求温露白的意见,温露白却忽然说话了:“用‘入梦’吧。” 简短的几个字,淡淡的命令口吻,不像是这些天的温露白的语气,倒像是月华仙尊的。 “……好。”月行之怔了怔,此刻无暇想太多,先处理眼前的事要紧。 他们原本就有通过“入梦符”探知田秉堂记忆的计划,看来等不到他自己睡着,现在就是时候了。 一道法咒轻松放倒田秉堂,再一声“浮生若梦”,月行之拉着温露白一起,进入到田家家主的记忆当中。 田秉堂虽然也是凡人,但他的记忆不如田管家的那般一看分明,尤其是近几年的记忆,按说时间近,应该更清晰,但却意外的模糊破碎,且有大段大段都是空白。 他一个凡人不可能修炼术法,只可能是他记忆当中的一些人修为深厚,修炼了更高级的“封心术”,不仅能使自己的心智不被侵犯,还可以在关联人等遭到入侵时,模糊此人记忆中自己的形象和行动。 月行之无暇跟这些模糊的记忆纠缠,转而向更远处探去。 …… 虽然因为先天残疾,田秉堂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不算完美,但也是相当不错的,田家家境殷实,父母慈爱,兄弟两个形影不离相伴长大,哥哥田秉望对这个小两岁的弟弟极好,带他上学读书,陪他郊游玩耍,照顾他生活起居,哥哥手巧,还经常给他做些小玩意儿,纸扎的风筝、草编的兔子、木雕的小老鼠……总是哄得他咯咯甜笑。 后来哥哥继承爹爹的店铺,将一家小古董店开得风生水起,田秉堂也跟着哥哥在店里做生意,又过了数年亲密无间的光阴。 直到有一天,店里进来一位聪慧美丽的女子,名叫苏秀贞,她便是田秉堂未来的嫂子。 自从那天起,田秉堂觉得哥哥变了,他感到自己一点一点地失去他了。 后来哥哥娶了亲,过一年又生了孩子,这时候父母已经故去,哥哥跟田秉堂说,自己准备再购置一处宅邸,带老婆孩子搬出祖宅,而老房子就留给弟弟以后娶亲成家。 田秉堂看着哥哥的眼睛,冷冷道:“我不娶亲。” 哥哥搬走那一日,田秉堂喝得酩酊大醉,就像在哥哥娶亲那天的宴席上一样。 又过了几年,哥哥的儿子大了,能跑能跳聪明伶俐,哥哥又来和田秉堂说,其实嫂子一直住不惯京城,以前孩子小,不宜远行,现在孩子大了,他们想举家迁往江南,正好在平江城开一间古董店的分号,而京城的一切就都留给弟弟了。 田秉堂看着哥哥,眼眶渐渐湿润,无言半晌,终于叹一口气,说:“烟花三月是下江南的好时候,也是春游踏青的好时节,不如一起去游湖,之后我再送你们走。” 这一日,春和景明,京郊湖上,游船星星点点,欢声笑语飘荡而出。 田秉堂和哥哥嫂子还有小侄儿马上就要上船了,可小侄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道:“我的点心呢?还有我的鱼食?叔叔,不是你拿着吗?” 田秉堂“啊”了一声,拍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忘在马车上了!要不算了,等一会儿坐了船,再回来吃吧。”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田宴哪里肯依,使劲摇晃着他爹给他做的风车,双脚跺地,哭闹不止:“不行!我现在就要!呜呜……我要在船上吃点心,我要在船上钓鱼!你去给我拿,你去给我拿!” 田秉望一向非常宠爱儿子,见状立刻蹲下身,抱着小孩儿哄道:“不哭了,阿宴,叔叔脚不方便,爹爹去拿。”说着,顺手从湖边草堆里揪了两根狗尾巴草,飞快地编了个草兔子拿给小孩儿,“让小兔子陪你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他就跟妻子打了个招呼,留下妻儿和弟弟,返回马车上取东西了。 游船就在面前,撑船的老汉见他们不走,便说今天生意好,时候耽误不得,先将船开走接岸边其他客人去了。 马车离岸边有些距离,田秉望一时回不来,两大一小站在湖边,小孩子无聊,蹲在地上玩草,两个大人也没话说,他们叔嫂之间的关系一向不好。 尴尬的安静了一会儿,田秉堂突然说:“嫂子,你一定要把我哥带走吗?” 苏秀贞瞥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好笑:“秉堂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叫我把他带走?我家原本在平江城,为了你哥才在京城住了这许多年,如今孩子六岁了,他的外公外婆也想念他,我带孩子回家看看不是很好吗?你哥哥也想去江南住些时日,在那边开个分号,把生意做大,这也是他的心愿。” “可京都离平江山水迢迢,你们此一去,归期未有期。” 嫂子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离愁别绪,声音变得温柔了些:“秉堂,等我们安顿下来,你也可以来看我们啊。说不定出去一趟,还能遇见你的心上人呢,我老家还有几个姐妹,到时引荐给你认识。” “呵,”田秉堂冷笑了一声,“我腿脚残疾,怎么配得上嫂嫂的姐妹?我的事,就不劳嫂嫂费心了。” 苏秀贞悻悻地闭了嘴,低头去看鞋面,她在这个小叔子面前,软硬钉子碰了不是一回两回了,习惯了也懒得计较。 这时,调皮的小男孩儿玩着玩着便离水面越来越近,竟探出大半个身子拿着根树枝去够水里的小鱼了。 苏秀贞抬头看到,惊呼一声,小跑上前要将孩子拉回来。 就在这时,田秉堂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跟上,用力将嫂子与侄儿一齐推入了湖中。 待田秉望拿着点心盒子归来,妻儿已经无力挣扎,几乎沉入水底,而田秉堂在一旁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正手忙脚乱地扒衣脱鞋准备往湖里跳呢。 其实田秉望水性不好,甚至还不如残疾的弟弟会游水,但此刻他已经急得丧失理智,一个猛子就扎下了水。 “哥——!” 岸上还在装模作样脱衣服的田秉堂这下真着了急,他没想到不太会游泳的哥哥竟然真的敢往下跳! 然而等他真正下水救人已经来不及了,哥哥用他的生命把妻儿托上了岸,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 嫂子呛水严重,被救上岸后一直昏迷不醒,而田宴受了凉又受了惊吓,大病一场,连着高烧三天之后就变得痴痴傻傻。 而田秉堂,疯了。 他发疯一般亲自到湖底将哥哥被水鬼啃食得破碎不堪的尸身捞了上来,找来高僧超度,却被告知失主魂魄已散,不得轮回。 他又发疯一般找来仙族大师将尸身缝合修补,置于冰棺之中;发疯一般四处寻访妖法邪术,只为寻回哥哥的魂魄,将哥哥复活,过程中,不知道受了多少欺骗,遭遇多少危险,几乎流干了一身的血和泪。 直到数月过去,他一身沧桑疲惫返回京城,却在古董店即将处理的一堆破烂当中,发现了一本残破不堪的魔文古籍,这好像是哪个仙门处理旧书丢出来的,他们兄弟对仙门的破烂一向很感兴趣,便带回来整理一下放在了店中。 只可惜那书实在太古旧破烂,一直也没有卖出去。 田秉堂不知怎么就翻起了那本书,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指引他一样,做了多年古董生意,古魔文他也略懂一二,便在那泛黄发脆的纸页间,读到了这样的内容—— ……凡此回生之术,血脉为至要。须取骨血之骨血,手足之手足,真心人之真心,与尸身同焚为灰,待七载轮回,遇其子诞之辰,更以心头血濡养,魂魄乃得归复—— 作者有话说:[红心][红心][红心] 第69章 夔先生(四) 月行之沉浸在田秉望的记忆当中, 他甚至不需要认识古魔文,便能知道那些字的意思,此刻他只觉得一颗心被高高提起, 再抛下地,极快的心跳牵引着全身的血液, 冲得他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这个复生之法, 恐怕不仅仅是田秉堂记忆深处最隐秘的所在吧? 月行之竭力压制住混乱的思绪,望向温露白, 于此同时,他感觉到温露白突然放开了他的手。 温露白没有看他, 也没有显露任何明显的情绪,他只是全身都绷紧了, 侧脸如同坚冰般冷硬。 此刻显然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月行之回过头, 继续在田秉望的记忆中翻找—— 得到古籍上的复生之法之后, 田秉堂一开始也是不相信的, 他仔细研读了书中的其他部分, 里面提及人的魂魄即便再怎么破碎散失,只要这人在世间还留有印记, 有所牵绊, 就有可能重新回来, 而他的血脉所系、手足至亲、相爱之人, 一定是牵绊最深, 印记连接最紧密的存在。 ——他觉得此种说法有道理。后来又调查了这本书可能的历史背景, 很像是数千年前,一个以寻找长生之法闻名的大魔王统治时期的作品。 田秉堂最终猜测,书中的方法即使奏效的可能性很小, 但起码不是完全胡编的一句戏言。 他的执念已成心魔,绝望的人终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试试的话,他活不下去的。 而且这个方法,对于他来说,甚至不需要付出巨大的牺牲。 彼时,他的嫂子已经醒了,苏秀贞知道事情的真相,田秉堂自然不会放任不管,便派了信得过的仆从看守着这对可怜的母子。 某一天深夜,他遣退了仆人,走进了嫂子的卧房,侄儿田宴已经睡熟,而憔悴不堪的嫂子正坐在孩子身边默默落泪。 见是他来了,那虚弱的女人忽然像疯了一样扑了过来,用尽力气捶打他、撕扯他,声声泣血地吼叫:“畜生!是你害死了你哥哥!……你就是个怪物,生下来就是个怪物!……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那些龌龊的心思!如果秉望还活着,也一定会厌恶你,恨不得你去死!” 田秉堂任由她打骂,被她抓的满脸是血也没有丝毫反应,直到女人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田秉堂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血流满面,他直勾勾地望着地上的女人,用一种疯狂到极致反而显得平淡的声音说:“你一定很爱他吧?” 女人止住了哭声,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危险,那眼神盯住她,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某种将死的猎物,她本能地向后退去。 “如果没有你,”田秉堂一步步走来,俯下身,一把抓住了女人的脖颈,用力攥紧,“哥哥怎么会离开我呢?” 女人拼命挣扎,然而无济于事,很快就被他掐得翻了白眼。 “但我原谅你,”田秉堂另一只手拔-出一把短刀,他的眼神如同刀锋一般雪亮而残忍,“我给你一个机会为哥哥做最后一件事。……把你的心借给我用用如何?” 手起刀落,热血飞溅,田秉堂亲手剖出了苏秀贞的心。 ——真心人之真心。 他很快把迷迷糊糊正要醒来的田宴再次迷晕,从他尾椎骨里抽出了很小的一片带着血的骨片。 ——骨血之骨血。 然后他叫来仆从和他一起处理了尸体,把田宴抱回田家老宅,拿着苏秀贞的心和田宴的碎骨,来到了临时安置哥哥的灵堂。 此时,哥哥残破的尸身静静地躺在冰棺中。 田秉堂在冰棺旁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望向哥哥的眼神柔和而坚定。 随后他再次拔-出那把还沾着血的短刀,挽起了自己左腿的裤脚,他先天残疾,左腿比右腿短,且左脚畸形,看上去就像个拳头大的粉嫩肉球,因为这个,小时候去学堂念书,被同窗嘲笑,叫他“小瘸子”、“独脚仙”、“球球怪”…… 每每都是哥哥替他出头,跟那些坏小孩打架,把那些人打得头破血流,自己也伤痕累累,回家还要挨骂。 后来哥哥按照他腿脚的形状,亲手给他做了鞋子,他穿上之后,不仅舒服,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也改善了很多。 田秉堂看着自己丑陋的左脚,又想起小时候的往事,他先是哭,又是笑,又哭又笑地说:“哥哥,我好想你,我等你回来。” 言毕,他将短刀高高举起,斩向自己的左脚,一阵剧痛,淋漓热血喷溅而出,肉球滚落在血泊之中。 田秉堂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咬牙喃喃一句:“……手足之手足。” 三件血腥不祥之物,与田秉望的尸身一起烧成灰,盛在了灰色的骨灰坛中。 之后,田秉堂的生意越做越大,涉及产业众多,而这其中最赚钱的,就是贩妖的生意,为了更便利安全地买卖妖奴,他在摩罗谷开了摘星堂,又在一山之隔的镇子建了田家大宅,直到如今。 而这七年间,每逢田宴的生辰,还要取了他的心头血,滋养田秉望的骨灰,以期最终完成那个复生之法。 月行之从这些隐秘肮脏的记忆中抬起头,望向供桌上点的“引魂香”,他已经明白那是做什么用的。 魂魄找附着物也不是乱找的,一般会不自觉地找到一个离自己原来的家、亲人或者尸体比较近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找一个和自己比较相似的、刚刚死去的人。 而引魂香的作用,就是在那个亡魂归来之后,能快速指引出他的方位。 如果那复生之法真的有用,那田秉堂只要守着引魂香,七日之内,就能凭借烟气飘散的方向找到他重生归来的哥哥。 …… 后半夜更冷了,天上无星无月,秋风瑟瑟,细雨纷飞。 月行之跟着温露白出了田府,师尊一路都没有说话,他脚步匆匆,却又好似不知道要往哪里走,空寂的街道上有大大小小的水洼,他甚至都忘了要跨过去,直接踩进水里打湿了靴子。 月行之跟在温露白身后,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他觉得师尊现在可能需要静一静。 望着温露白清瘦而孤独的背影,月行之忽然想起,在小花筑修行期间,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温露白带着他们三个师兄弟在合欢树下的石桌上读书,读的是一本关于生死魂灵的书,读完之后,温露白说:“从古到今,只有极少数的人能飞升成神,其实我们大多数人还是会死的,只不过早晚不同罢了,你们觉得为人一世,从生到死,能给这世间留下些什么呢?” 三个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袁思齐一向是标杆榜样,回答问题也最积极,率先道:“那自然是一个人的善行和功绩,仙族除魔卫道,凡人帝王开疆拓土,就算是妖族和魔族……千年大战时十大妖族长老舍己诛魔的事迹被后人所传颂,魔族也有仁慈的首领不噬妖丹,还屡行善事,这些都是他们留在人间不会磨灭的印迹。” 温露白点了点头:“这就是凡人史官总说的青史留名吧,一人之功,以利后世,确实是很有价值的。” 月行之调皮地笑笑:“那这样说来,史书上那些臭名昭著的坏蛋,也算没有白活,遗臭万年,也算是给世间留下的痕迹。” 温露白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点好的。” 月行之“哎呦”一声,捂着脑袋,撇了撇嘴:“要我说啊,最值得留下的,还是那些美的事物、美的作品,诗词书画、精巧手工,能流传下来的,一定都是极好的东西,看着就赏心悦目。前日我收了个小核雕,无限风光就在方寸之间……” 莫知难忽然“咳”了一声,打断了月行之洋洋得意的诉说,要是再说下去,偷溜下山的事情又要暴露了。 “我倒是想得很简单,”莫知难截住月行之的话头,一脸的天真烂漫地插话进来,“一个人能留在世间的,最直接的东西,不就是他的孩子吗?不论是哪个族,什么身份地位,甚或花鸟鱼虫,只要有生命的东西,骨肉血脉之传承延续都是至关重要的吧……”说着,他还自嘲地笑了笑,“要不然我爹为什么生那么多孩子呢?” 一句话说得大家哭笑不得。 笑完了,月行之问温露白:“那师尊觉得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留下些什么?” 温露白淡然的目光扫过他们三个稚气未脱的面孔,微微一笑:“你们说的都很好。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答案,至于我嘛,我想,一个人或许没有耀眼的功绩,没有传世的作品,甚至也没有孩子,但他总会在这世间留下一些牵绊吧,他在乎的人,在乎的事,还有别人关于他的记忆和情感……这些东西虽然虚无缥缈,但也是不可磨灭的。” 三个少年怔愣半晌,都没出声。 没人想到温露白会说出这样一个颇为柔软而带着温度的答案,在他们心里,师尊是不沾半点凡尘俗物的,那些人世间的缠绵情爱、缱绻思念,和他半分关系也没有。 在夏日傍晚金红的夕阳余光下,月行之望着师尊,脑子就像抽风了一样,冲口而出:“那我要是死了,师尊也会一直记得我吧?” 温露白愣了一下,伸出手指戳了戳月行之的脑门,笑道:“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 而现在,在这个离小花筑千里之外的小城,在这个凄风冷雨的秋夜里,月行之几乎可以肯定,他死后,留给温露白的不仅仅是记忆,他是活在了温露白心里,又因为温露白,而重新活在了这个世界上。 温露白的脚步渐渐地慢了下来,似乎最初的慌乱与无措已经过去,他走得越来越稳了。 月行之在他身后停下了脚步,轻唤一声:“师尊——” 温露白也停了下来,月行之强压住声音中的颤抖,问道:“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支持~[红心] 第70章 诉衷肠(一) 寂静的小巷里只有小雨沙沙的声响, 高墙下那道孤单的身影没有转身,但月行之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动。 温露白沉默许久,久得细密的小雨已经湿透了月行之的长发和衣裳, 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他终于忍不住了,冲那道默然独立的背影喊道:“温露白, 你还不打算告诉我吗?你到底做了什么?!” 温露白垂下眼眸, 呼吸的节奏越来越乱,但他还是没有说话。 “好。”月行之忍无可忍, 祭出了浮光剑,“你不说, 我就去找徐循之。‘骨血之骨血,手足之手足, 真心人之真心’……这件事,和他也脱不开关系吧?” 他最后负气看了一眼温露白, 准备御剑而去, 终于在这时, 温露白转过身, 叫了他一声:“阿月,别走……” 这一声沙哑的呼唤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温露白顿了顿, 深吸一口气, 缓步向他走来。 走到他面前的时候, 温露白已经将沸腾的情绪生生压平, 只是脸上比平时更有血色, 眼眶微微泛红,他温柔地笑一笑,一眨不眨地看着月行之, 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抬手,将月行之鬓边淋湿的发丝掩到耳后,轻声说:“不用去找他,我告诉你。我都想起来了。其实……一切正如你所想。” “所以,……你真的用了和田秉堂一样的复生之法?”月行之刚刚满心焦急,只想快点得到师尊的回答,可等到温露白真的回答了,他又觉得自己害怕知道,他现在心慌手抖,热血一阵阵冲上头顶,冲得他脑子一片浑浑噩噩,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梦幻泡影,没有什么是真实的。 “你……剖心,生下阿暖,……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月行之心里泛起沉闷的窒息一样的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雨夜里,像隔着一层水雾。 温露白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带着极力压抑过后的沙哑和冷静:“是。我不能守护门下弟子,枉为人师,为一己之私诞育子嗣,枉为人父。未能为师门尽责还用阴诡邪术逆天而行,更不配做这个月华仙尊。……但,我不后悔。” 师尊细长的眉眼被雨水打湿,双眸中闪烁着水光显得瞳仁格外亮,他伸手抚上月行之的侧脸,抹掉他颊边的水珠,眼神中充满痛惜和悔恨:“阿月,这些年,我唯一后悔的,就是你在景阳山受刑那一晚,我明明已经到了你的床前,却没有勇气把你带走。” 月行之恍然抬起眼睛,眼眶一下子红了,他想起那一晚,他痛得无法入睡,后来撑不住昏了过去,隐约梦见有人来到他床边,之后他就毫无知觉沉入深眠,再醒来疼痛缓解了很多。 原来师尊真的来过。 “……这些年,每念及此,痛彻心扉,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不管不顾把你带走了,是不是后面那些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听了这句话,月行之也不知道是觉得自己委屈了,还是心疼温露白,眼泪不受控制一下子冲出了眼眶,这眼泪好像把他混沌的脑子冲得清明了,他这时才后知后觉感到强烈的心痛,比他被噬魂楔钉穿心脏还要痛。 “师尊……”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月行之浑身发抖,眼泪和雨滴混在一起,乱七八糟流了满脸。 “阿月,”温露白唤了他一声,伸手将他拉向自己,把他颤抖不已的身体用力压进胸膛,任他在他胸前衣服上乱抹眼泪,温柔地说,“别哭,外面冷了,找个暖和的地方,我慢慢和你说。” …… 七年前,月行之藏雪谷伏诛当日,景阳宗宗主徐循之的宅邸。 温露白手持凝晖剑,一剑挑开景阳宗数层结界,直接落于徐循之门前,他白衣染血,面容憔悴,全身带着凌冽的风霜之气以及浓重的血腥戾气。 仿佛刚刚从修罗战场浴血归来。 “徐循之!你出来!”温露白用嘶哑的声音低吼着,极度的震惊和悲伤已经让他的面容有些扭曲,全然没有了月华仙尊的风华气度。 妖魔共主伏诛的消息已经在极短时间内传遍整个人界四族,而景阳宗宗主大义灭亲的最后一击,正在被热烈传颂。 人人都说徐循之不仅杀了妖魔共主,更是提议将他的尸身扔去恶灵谷遭万鬼啃食,这次算是痛快报了杀父之仇,带领景阳宗一雪前耻,未来前途无量。 而此刻完成诛魔大业的高光主角,从房门内缓步踏出,徐循之脸上一丝报仇雪恨的淋漓快感也看不到,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悲伤,猩红的双目里还有一丝奇怪的亮光——好像无边黑暗之中看到了一线天光。 他直勾勾地看着温露白,神情似悲似喜,声音几乎颤抖得不成语调:“仙尊,你果然来了……” 温露白追击从恶灵谷出逃的恶灵,一直深入北极冰渊,却落入精心设下的圈套,跟随他的弟子尽数被杀,他被困在法阵中不得脱身,直到最近几天,不知是为什么,法阵力量骤减,直到今天,他终于得以破阵而出,在返回的路上,就听闻了月行之被杀的消息。 “到底怎么回事?”温露白剑尖直指徐循之胸膛,“阿月在哪儿?他是你兄长,你怎么下得了手?!” “时局如此,他必须死。”徐循之往前走了两步,毫无畏惧地用胸膛抵住了温露白的剑尖,一字一字道,“我不杀他,也会有别人杀他,我杀了他,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什么意思?!”温露白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剑了,“什么叫一线生机?他难道不是被你用噬魂楔穿心而死?难道你当时做了手脚?” 徐循之苦涩一笑:“仙盟大能齐聚藏雪谷,噬魂楔又是何等神器,众目睽睽之下,我如何做的了手脚?噬魂楔钉下去的那一刻,哥哥魂飞魄散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那你在说什么?!”温露白剑尖往前一递,已经刺破了徐循之胸前的皮肉。 “仙尊这是要杀我吗?”徐循之任由鲜血自胸前流下,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为了给妖魔共主报仇,月华仙尊要杀我吗?” 其实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或者说,他们两个现在两相对峙的局面更加奇怪,魔头伏诛,作为仙族正道之光的温露白,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来质问,甚至是伤害此次行动居功至伟的景阳宗宗主。 温露白发出一声不忍卒听的嘶吼,颓然放下了剑,仿佛失去了全身所有力气,眼泪终于无可忍耐滑出眼眶:“他在哪里?” “在恶灵谷。”徐循之眼含悲悯和期待看着温露白,似乎觉得眼前的人既可怜又值得尊敬,“我没办法在噬魂楔上动手脚,我改变不了他这一世必死的结局,但是……” 他顿了顿,缓慢而清晰地说,“我在恶灵谷设下了‘偷天换日’法阵,法阵之中,时间流逝的速度会变慢,在外面哥哥已经死了,但在法阵里,他还有一口气在,以我的能力,可以将法阵维持十天。” “十天……”温露白过于震惊以至于很难理智地思考,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徐循之,喃喃道,“十天能做什么?” “仙尊应该听说过一种巫术‘十日胎’吧?” “你到底要做什么?” “长话短说,”徐循之走近温露白,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我有一个能复活哥哥的方法,如果成功,他可以借尸还魂,下一世改头换面,重新开始。但这是个逆天之法,需要付出巨大代价,而且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几成胜算,我愿意去赌那万分之一成功的可能,仙尊愿意吗?” 温露白几乎没有犹豫,他强撑着站直身体,恢复了冷静:“你说。” 于是徐循之说了那魔族古籍上的复生之法。 温露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双眸中拉满了血丝,嘴唇不住地颤抖:“你是说……你是说……” “对,”徐循之孤注一掷,终于图穷匕见,说出了那句疯狂而残忍的话,“需要‘十日胎’让他诞育子嗣,还需要……你剖心给他。” “可是你怎么知道……”温露白向后退了两步,并不是因为这个疯狂的想法而震惊或者恐惧,而是心底那个最深的秘密竟在这样的境况下被一个并不相干的人说了出来,他无法接受。 “我看见了。”徐循之知道此刻他的话就像刀子一样刺向温露白,但他一点都没有犹豫,不带一丝悲悯,直接了当,甚至还笑了一下,有点讥嘲的意味: “那夜,哥哥被刑杖打到重伤不起,你来了景阳山,你在哥哥床边驻足良久,暗自落泪,亲吻他额头,我躲在暗处,都看见了。……我想堂堂月华仙尊不会对每个弟子都如此关怀吧?” “你……”温露白无话可说,他心里只有悔恨。 “我不是什么好人,”徐循之冷冷地笑了下,原本秀气的面容因为激动而显得有点狰狞,“但你呢?月华仙尊,你是好人,但你是否太懦弱了?爱上自己的弟子,却不敢让他知道,这些年,你也过得很辛苦吧?” “我……” “现在也没空说这些了,”徐循之摆了摆手,似乎也觉得自己扯得太远了,“选择在你,你要是愿意一试,我便同你一起,你要是不愿……” 徐循之忽然拔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挥剑斩向自己的左手,雪亮剑锋扫过,左手齐腕而断,鲜血激射而出—— “不管你愿不愿意,”剧痛使冷汗瞬间湿透衣衫,徐循之咬紧牙关,颤声道,“这只手我都不要了,算我赔给哥哥的,至于我们之间其他的账,等我死了下去再和他清算。” 温露白接下了那只断手,心中已然有了决定,或者说他根本从未犹豫过。 如果一生一定要疯一次,那就是这次了,其实他早就该疯了。 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火,终成燎原之势。 70-80 第71章 诉衷肠(二) 这注定是漫长的一夜, 月行之和温露白回到了摩罗谷的小客栈,他们两个缩在那张一动就会吱呀乱响的床上,床头有一盏小油灯, 发出微弱昏黄的光线。 月行之靠在温露白肩头,听完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 其实说不上多么震惊, 从安释怀那里得知七年前的情况时,他就已经想到温暖或许就是他生的, 也猜到温露白失去心脏或许与他有关。 他此刻更多的是心痛,那种剧烈的让人窒息的痛苦, 让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闭上了眼睛, 用尽力气抱住温露白的手臂,带着哭泣的颤音, 只说出半句话:“可是, 可是我宁愿死一千次一万次, 也不想你们……” 他说不下去了, 如果他起死回生的代价如此巨大,那无论如何, 他也不会允许温露白这样做的。 “阿月, 你不必有任何负担, ”温露白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时的师尊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 他一只手臂被月行之死死抱着, 便伸出另一只手去摸了摸月行之的头,温和地说,“我们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罢了, 从头到尾和你没有关系。” 月行之听见温露白轻笑了一声,但那笑声里充满苦涩和遗憾的意味,接着他听见他说: “原本我们都不打算告诉你的。我只希望重来一次,你能遵从本心,自由洒脱地度过这一生。带你回山,收你为徒,是希望你如果累了,能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至于阿暖,我想如果你们相处之后,真有了感情,在这世上多一个牵绊,你也会更加爱惜自己吧。” 月行之明白温露白的一片苦心,这一世虽说温露白给他做了不少安排,但从未强迫他做过任何事,都是给了他选择的。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温露白沉默无声地为他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一切,月行之怀疑自己配不配得上这份沉甸甸的心意,但事已至此,他必须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否则才是真的对不起师尊了。 “师尊,”月行之把头从温露白肩上挪下来,塞进了他胸前,听着那颗冰冷的玉石做的心脏不太规律的跳动声,闷声道,“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田秉堂用引魂香,你也用了吗?” 温露白轻叹一声:“我原本打算用其他招魂的术法,但偏巧这时候阿暖丢了,我去寻他,在黑熊精洞里遇见了你,我是凭你画的那张护心符认出你的。” “可那张符就剩一个角了……”月行之简直哭笑不得,他自己都未必能认出那是他画的。 温露白认真地说:“就算只剩一个笔画我也认得出。” 月行之无语凝噎:“……然而你却瞒着我这么久。” 他一想到那些日子,他把自己当个小狐狸精,对着温露白有意无意胡乱撩拨,又是偷亲又是爬床,而温露白看他就像看个透明人一样,他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温露白已经抽出手臂,抱住月行之纤细的腰身,他的手指有意无意缠绕着他垂在腰侧的发丝,声音很轻,仿佛一句呓语:“阿月,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是没有必要,我活不了多久,何苦让你徒增烦恼。” 月行之忽然挣脱温露白的怀抱,撑起身子,眼含泪光直视着温露白的眼睛,他此刻好像不是上一世的仙门公子,也不是这一世的小狐狸,而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妖魔共主,他决然地说:“你不会死,我不允许。” “一定有办法的,连我魂飞魄散都能复生,你为什么就一定要死?” 温露白垂下眼眸,他似乎对自己的命运早已坦然接受了,并不想和月行之争论这个问题。 “你看着我,”月行之双手捧住了温露白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一字一字稳定清晰地说:“师尊,我从小就仰慕你,依恋你,重活一世,我更明白自己的心了,我喜欢你、爱你,你失忆的这段时间,我发现我还想占有你、保护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有一时算一时,有一刻算一刻,可以吗?” 温露白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渐渐凝聚起星星点点的光亮,隐忍已久的暗火越烧越旺,他强行压抑住沸腾的情绪,颤抖着吐出一个字:“……好。” 月行之笑了起来,笑中带泪:“我们还有阿暖,还要一起把孩子养大呢。你不要放弃,你不会死的。” 温露白眼眶泛红,他点了点头。 月行之转了转晶亮的眼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脸红了,带点羞怯的意思:“说起孩子……既然连孩子都生了,那天在恶灵谷,……你用了巫术十日胎……所以我们……” 温露白伸手捂住了月行之的嘴,截断了他的话,沉声道:“阿月,我不想提那天的事。” 月行之闭了嘴,忽然想到,他们的第一次在那种情况下发生,对于温露白来说,应该是不堪回首的记忆吧。 不说就不说吧,做也是一样的,他现在可以给师尊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再也无需忍耐,他紧紧拥抱温露白,胸膛贴紧胸膛,大腿靠着大腿,下巴搁在对方肩窝里,头拼命地蹭着师尊的脸和耳朵,恨不得把自己揉进温露白的身体里。 温露白顿了一下,也伸出手臂抱紧了他,与他无间无隙、耳鬓厮磨。 他们已经错过太多,这一刻来得太迟了。 仅仅抱着不够,月行之扭头在温露白的耳边吹了一口灼热的气,用一个少年狐族特有的那种魅惑而又带着纯真的声音说:“所以,我现在可以亲你了吗?” 温露白用行动回答了他,抓着他的后脖颈把他从自己身上拉开,随后迎上去在他眉间落下一个亲吻,微湿的双唇从眉心再到眼皮,从眼皮掠过侧颊,力度也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强硬地吻上了他的双唇—— 月行之紧紧地闭着眼睛,他本来以为自己先发制人,应该掌控了主动权的,却没想到他那温文尔雅的师尊,在这方面是……这种风格。 也怪他没有经验,竟然很快就不能思考了,只被动地被温露白撬开牙关,接受对方肆意的亲吻,他莫名其妙地想,原来亲吻是这种感觉吗?触感上只是湿润而柔软,可为什么能让他血液沸腾而又头昏脑涨?让他全身发软而某个地方又特立独行? “我……我……”从最开始的跃跃欲试,到后来已经喘不过气了,月行之无力地推了下温露白,带着哭腔求他,“师尊,先停一下……” 混乱之中,温露白已经把月行之压在了床褥间,但他并不显得急切,听到这声呼唤,他撑起上半身,居高临下看着月行之,勾了勾唇角:“不是你要亲吗?怎么好像我欺负你似的。” 月行之:“……”他觉得自己的脸烫的快要烧起来了,再继续下去的话,他可能会从内到外爆开吧。 “我是担心你的身体。”月行之嘴上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但其实就是怂了,他平常再怎么喜欢撩拨温露白,那也就是动动嘴,但要真刀真枪的,他又想临阵脱逃了。 温露白不拆穿他,顺手把他拉了起来,逼到了小床的角落里,用手指在他脑门上戳了两下——他小时候,温露白也很爱做这个动作。 “我的身体不用你担心。”温露白咬着牙说,“不过今天还有别的事。……你审完我了,我还没审完你,当年你亲手弑父,火烧伏魔狱,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现在温露白对他已经没有秘密了,可他还有许多事瞒着温露白。 伏魔狱的真相,沉渊的下落……这些秘密当年他不能告诉温露白,他不想把师尊卷进他一片灰暗的前路。 但现在,他死而复生,沉渊也回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月行之将他从太阴宗离开直到叛出景阳宗之间的事——阿莲的死、母亲的死、三探伏魔狱、伏魔狱地下的妖丹花田、徐循之火烧伏魔狱、他收沉渊做影卫——所有一切和盘托出。 说完这些,月行之忽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盈了,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阴暗、委屈,尽数清空,他深深地呼了口气,迎上温露白盈着水光的眼睛。 师尊眼尾通红,睫毛湿漉漉的,月行之觉得他要哭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害怕师尊流泪,于是他握住了温露白的手,闷闷地说:“都过去了……” “徐旷真是个……”温露白气得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这位故人,纵然他阅历丰富,也很难想象一个曾经的仙盟领袖,楚楚衣冠之下,竟是如豺狼般阴狠残忍。 月行之无所谓地道:“别想他了,反正死了。” 温露白默然半晌,紧皱着眉头,又说:“真没想到,循之的心思竟如此深沉。” 月行之耸耸肩,这些能震动温露白的事,对他来说,不过都是些往日云烟,他早就全然接受,毫不在乎了:“我从来不怪循之,他没有错,他有他要守护的东西。” “最后,他也守护了我。”月行之笑了起来,明亮的笑容里带着得意和洒脱,“可能从小到大,他还是挺爱我这个兄长的吧。” 温露白看着这样豁达自洽的月行之,心里却是满满的心疼,所有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就像一根根尖利伤人的硬刺,他一个人嚼碎了咽下去,和着血流着泪,要用一颗心研磨多久才能做到如此坦然?他该有多疼啊。 “是我的错,”温露白伸手抚上月行之的脸,像对待一件至高无上的宝物,轻轻地、温柔地抚摸,“阿月,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吃了这么多苦。” 月行之靠在师尊的手掌上,闭上眼睛,仿佛变回了小狐狸,在那熟悉的、覆着茧的手心里磨蹭,他幽幽地叹了一声: “师尊,你知道吗?虽然很没道理,但其实我怨过你,在寂无山的那些岁月,我烦闷憋屈的时候就会喝酒,喝多了就会胡思乱想,想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可你后来真的来了,我又不能跟你走。”他苦笑了一声,“我有时候也在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倔强呢?……也许因为是我自己选的路吧,跪着也要走完。” “还有在藏雪谷,”月行之的声音渐渐小了,带着压抑不住的颤音,“从头到尾我没有看见你,他们把我钉在雪地上的时候,其实我在找你,我想,如果你在,你一定不会让他们杀我的是不是?你舍不得,是不是?” 一滴泪落在温露白掌心,却像火星一样烫得他生疼。 “师尊,我们不要再分开了。我不能没有你。” 温露白听着,再一次把月行之紧紧拥进怀抱,那样用力,似乎想把他融进自己的骨血之中,他在他耳边认真地说:“不会了,阿月,我不会再离开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我信。”月行之抱着师尊,把侧脸枕在他清瘦的肩上,闭着眼睛,内心难得的宁静,对温露白的爱,他毫不怀疑,师尊剖了自己的心给他,他们早就长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说:阿月:宝宝委屈,师尊抱抱。[可怜] 师尊:(づ??????)づ 第72章 因果报(一) 拥抱、亲吻、缠绵悱恻, 破碎、重塑、焕然新生。 月行之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迷糊睡去,只知道他再次醒来是在师尊的臂弯里,温露白侧撑着身体, 正专注地看着他,也不知一动不动看他多久了。 话没说破的时候, 月行之撩拨起师尊来肆无忌惮, 但现在心底那些隐秘都摊开了,他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莫名其妙地想,此刻的自己在师尊眼里是什么样的, 他昨晚好像哭过,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很狼狈? “怎么了?”温露白微笑, 柔声问他。 月行之轻轻摇了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俊美一如初见。 这些年生离死别倏忽而过, 好像都在师尊那一笑里头。 他闭上眼睛轻轻啄吻了一下温露白的唇, 继而贴在他耳边问:“师尊, 什么时辰了?” “快要中午了。”温露白被他亲得呼吸微微不稳, “起来收拾一下,晚上还有事做。” 月行之乖乖地撑起身, 拉开和温露白的距离, 发现师尊的耳朵红了一圈。 他歪着头, 玩味地看着温露白, 忍不住说:“师尊, 你其实挺敏感的, 你失忆的这段时间更明显,动不动就脸红、耳朵红,嘻嘻, 真可爱。” 温露白:“……” 无语片刻,觉得脸皮发烫,温露白装作生气,警告道:“以后不许提我失忆期间的事。” “怎么?”月行之眨巴着眼睛看他,故意说,“这段时间我俩感情很好啊,互相加深了了解,还一起谈人生谈理想呢。而且你可黏人了,一刻也离不开我。” 温露白:“……可以闭嘴吗?” “哈哈,”月行之眼看着师尊脸颊泛红,嬉皮笑脸凑上前去又亲了一口,“那亲嘴吧,嘴巴占着,就不说了。” “好了……起来了。”温露白回应了他的吻,被他撩拨的心神不宁,再嬉闹下去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于是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这小破房间那老旧的窗子。 雨后初晴,秋日碧霄更加辽阔深远,阳光如瀑泼洒进来,扫清了房中的潮湿和幽暗。 “也不知田秉堂那引魂香燃得如何了?”月行之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筋骨,终于跳下床来,“他哥哥还魂了没有?” “不好说,”温露白立在窗前,看着下面车水马龙的街市,“一般还魂在七日之内,今晚我们要追踪来取妖丹的魔族,田府的热闹不一定能看上。” “我还挺想看到结果的,”月行之边穿衣服边说,“田秉堂虽说阴暗残忍,但对他哥哥还真是痴心一片,大不了等我们料理了沉渊那边的事,再回来看看。” 温露白没有反对,又说:“我已经给思齐传了信,今晚跟踪魔族,沿途留下记号,思齐会带着太阴宗弟子前来支援。” “师尊没有通传仙盟吗?” 温露白摇了摇头:“仙盟中势力复杂,这次不过是先去探探,有太阴宗就够了。” 月行之本来就不信任仙盟,对温露白的做法深表赞同。 …… 当晚,两人再次隐身潜入田府,直奔存放妖丹的厨房,田管家、厨子和几个家丁正在清点妖丹数目、分开包好,再装进一个铺满冰块的大盒子里。 厨子一边干活一边跟田管家聊天,问:“家主怎么不来?这么大的生意要交货了,他不来看看?” 田管家道:“家主现在忙得很,从昨夜招待了九爷之后,便一直在房中不出来,还交代我们先别打扰他,只有等大主顾来取货时,叫他过来见上一面,略尽礼数即可。” 厨子手上动作不停,脸上的肥肉却抖了抖,压低了声音道:“我怎么记得,每到小少爷生辰时,家主都是在房中好久不出来。” 田管家冷脸:“就你聪明?不该说的别说。” 厨子吐了吐舌头,将手中最后一枚妖丹包好,递给了装箱的家丁,家丁报数道:“九十九。” 厨子顿时瞪大了眼睛,惊呼道:“多少?” “九十九啊。” 厨子惊恐道:“我这里没了,怎么会是九十九?!” 田管家也急了:“废物,定是数漏了,快再数一遍!” 又数了两遍,还是九十九。 又在厨房、冰库各处寻找,再没半点妖丹的影子。 这下众仆都慌了,眼看着买家要来提货,妖丹却少了一枚。 田管家气得揪住厨子的耳朵,怒骂道:“混蛋!妖丹怎么会少了一个?!就这点东西你们都搞不清吗?!一会儿家主和客人都来了,如何交代?!” “啊?!”他一手抓着厨子,一手指着其他家丁继续骂,“一群蠢货!现在怎么办?!上哪儿去再找一枚妖丹?!” 这时,家丁中有一人弱弱地举了举手。 月行之认识这个人,他和另外两个妖族从摘星堂被运到田府时,有两个家丁接应他们,这就是其中一个,好像是被称作“魏哥”。 田管家冲他吼道:“举个屁的手?!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魏哥急急忙忙说:“前夜,我们接到府里三个妖,有一个兔妖晕过去了,我们便把他送到府医处了,也不知道还活着没,反正看他也快不中用了,不如带过来剖了充数?” 田管家哪里还顾得了许多,立刻叫这个魏哥带着另一个家丁去提人了。 不多时,两个家丁抬着兔妖来了,兔妖躺在板子上,脸色青白,已经没了呼吸。 月行之与温露白对视一眼,心下一沉,那日他就看这兔妖快要不行了,还渡了点灵力想要救他,如今看来他还是没挺过来。 “已经死了?”田管家上前探了探兔妖鼻息,又拍了拍他的脸,这才发现他太阳穴处有一个血洞,还在汩汩冒血,“这怎么回事?” 魏哥挠了挠头,谄媚地笑笑:“我们去到府医那里,府医说这兔妖救不回来,刚断了气,他正准备找人来处理。可等我们走到里屋去抬人,这兔妖却突然坐了起来,就好像诈尸了一样……吓了我们一大跳。” 魏哥又继续狠狠地说:“我们就去绑他,他大吵大闹,不停挣扎,还想要逃,我一时情急,便给了他一棒子……反正也是要剖了的,早死晚死没分别……” 田管家没空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挥挥手叫他别说了,随后对着厨子催促:“快快快,趁着刚断气,妖丹还新鲜,快剖了!” 厨子立刻应声,带人上前。 …… 一刻钟前,田秉堂在他那隐蔽的小灵堂里突然抬起了头。墙边窄床上的田宴已经被送走了,只有他一个人在灵堂里,从昨夜就一直盯着那小香炉里的引魂香。 他双目通红,直勾勾盯着香炉,室内无风,引魂香的青烟笔直上升,却突然在这一刻偏移了方向,与此同时,香头上那一点星火也陡然一亮。 田秉堂的双眼也像着了火,顿时亮得发烫。 “是你回来了吗?”他猛地站起身,双手颤抖着将香炉拿了下来,“我这就来了,哥哥!” 他按照青烟指引的方向,急急朝往奔去,一路穿过院落、花园、向西北方跑去,一直跑到他平时甚少涉足的厨房,他气喘吁吁,头发、衣衫都跑散了,却还是不肯慢下来,直到那引魂香忽然灭了,几丝微渺的烟雾随之飘散。 田秉堂就像突然被打了一闷棍,脑子顿时懵了,他大口喘气,拼命摇了摇香炉,引魂香还是毫无反应。 田管家远远看到他,急忙迎了出来,笑道:“家主,您怎么提前来了?提货的客人还没到呢……” 田秉堂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田管家也被问懵了,尴尬地笑了两声,指了指厨房里:“大家正在装妖丹呢,一百颗妖丹,一颗不少,就等客人来取了。” “妖丹?” 田秉堂似乎终于想起今晚府中还有这件大事,但他现在毫无心情理会,只是满心疑问,不明白引魂香为什么忽然灭了,按照九爷的说法,这法宝沾了逝者的骨灰,便能指引逝者魂魄所在的位置,经常被用来作为沟通阴阳的途径,再辅以别的秘法,就能让活着的人和刚刚死去的人建立短暂的联系,见上最后一面或者说上最后一句话,直到那人的魂魄回归冥界。 正是利用这个原理,若是召唤了逝者的魂魄归来,引魂香自然也能指引他的位置。 可现在…… “这里可有什么异常?”田秉堂边问,边踏进飘着血腥气味的厨房。 “也没什么……”田管家有些担心,他可不想让家主知道他们刚刚手忙脚乱凑齐妖丹的事。 他赶紧朝正在干活的厨子还有家丁摆手,意思是让他们动作快点,刚刚剖了小兔妖,取走了妖丹,厨子正在擦刀,一个家丁正把包好的妖丹放进满是冰块的大盒子里。 “这是怎么了?”田秉堂看到两个家丁正抬着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要往外走,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先……先放下。” 田管家见瞒不住了,点头哈腰地解释道:“家主莫生气,刚装盒的时候,发现少了一颗妖丹,下边人一时情急,就将一个死掉的妖奴带来剖了,我已骂过他们了……好在,现下妖丹的数目已经凑足,不耽误……” 田秉堂瞪圆了眼睛,抓住田管家的胳膊,用力太大将他抓得呲牙咧嘴:“妖奴?!什么时候死的?” “这……”田管家不明白田秉堂这是怎么了,无助地朝魏姓家丁看了一眼。 姓魏的赶紧过来行礼,把去抬兔妖的经过又说了一遍。 田秉堂放开田管家,朝家丁走来,眼神直愣愣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却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到了那家丁面前,他突然伸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你是说,这个兔妖,死了,又活了,之后又被你一棒子打死了?!” 魏姓家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搞得手足无措,想挣扎但又不敢太用力,勉强说:“家……家主,您怎么了?他,他也许是诈尸了,或者没死透?……反正我们过去捉他,他乱七八糟喊了几声,像个疯子似的就要往外跑,我们这才……咳咳咳……” 田秉堂双手用力,已经将那家丁掐得狂咳不已,他眼球瞪得几乎凸出,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突然吼道:“你说他喊了几声……他喊了什么?!” “喊……喊……咳咳……”魏姓家丁被掐得根本说不出话,他发自本能抓住了田秉堂的双手,使劲往外掰…… 其他人见状,一开始被吓懵,但这会儿都开始反应过来,想上来拉住田秉堂但又不敢,只有田管家勉强上来抓住田秉堂的胳膊:“家主……” 另一个和姓魏的一起去带兔妖的家丁,犹豫着过来跪在了田秉堂脚边,结结巴巴道:“家主,您先放开魏哥,我,我记得那兔妖当时好像喊了两句‘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还有,还有……他还喊了个名字,好像是‘秀贞’……” 秀贞? 这是嫂嫂的名字! 田秉堂一脚踹开跪在脚边的家丁,突然转身从案板上抓起厨子刚刚擦干净的刀,歇斯底里叫喊起来“啊啊啊——” 他在众人疑惑而惊恐的目光中,用那明晃晃的剔骨刀往姓魏的身上一阵乱砍乱捅,发疯似的喊:“是你!你杀了哥哥!” 一声声惨叫伴随着一弧弧鲜血,魏姓家丁被捅成了一个血葫芦,厨房顿时又变成了那个血淋淋的屠宰场。 面对突然发狂的田秉堂,众仆大骇,四散而逃,田管家往外跑的时候,还不忘将装着一百颗妖丹的盒子抱上了。 他边跑边喊:“来人呐!家主疯了!”—— 作者有话说:[亲亲] 第73章 因果报(二) 田管家跌跌撞撞冲出厨房大门, 差点撞到站在门侧的月行之,温露白一把将月行之拉到一边:“没事吧?” “没事。”事发突然,月行之也看懵了, 靠在温露白身上拍了拍自己胸口,“这……这事还真是……”他一时竟不知如何评价田家发生的一切了。 田秉堂竟真的召唤回了亡兄的魂魄, 亡兄在刚刚死去的兔妖身上借尸还魂, 但刚醒又被杀了,还被剖心挖了妖丹…… “……是因果报应, 他罪有应得。”温露白替月行之补上了那半句话,搂着他的腰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月行之点了点头, 拉着温露白追上田管家的脚步,现在妖丹在他那里, 其他的管不了了。 一直跑到院门口,田管家慌慌张张差点跟要进门的另一个家丁撞上, 家丁身后还跟着两人, 都戴着鬼哭神面具, 正是来取货的魔族。 家丁一把扶住田管家, 忙道:“管家,客人都到了, 您怎么还不来?家主呢?客人等不及, 我便……” 不等他说完, 两个魔族中站在前面的那一个, 就将他一把推开, 直接向田管家伸出了手, 凶巴巴道:“妖丹呢?” 田管家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原本到了取货的时间,他应当和家主一起在正厅恭迎贵客, 但现在突发意外,他自己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状况,不知如何应对,而这魔族客人,也是不讲理的急性子,竟一刻也等不得。 “家里出了点事……咱们先……”还不等他解释半句,就听院内又是一串尖叫,已经疯魔的田秉堂浑身是血,举着尖刀直直朝田管家冲了过来,嘴里怪叫着:“我哥的心呢?!你给我放下!” 姓魏的家丁早被他捅死了,他便又去看地下兔妖的尸体,发现尸体没了心脏,又看到田管家抱着大盒子跑了,便疯疯癫癫地追了出来:“把我哥的心还给我!” 田管家吓得肝胆俱裂,情急之下便往那两个魔族身后躲,嘴里乱七八糟喊道:“救命啊!救命!我们家主疯了!” 魔族哪里管这许多,见一个凡人举着刀不要命地冲过来,皱起眉头,随手挥了挥魔刀,那刀甚至都没出鞘,隔空重重一击,将田秉堂轰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手里尖刀落地,口鼻鲜血狂喷。 “啊——家主!”田管家又是一声尖叫,想要跑回去看看田秉堂怎么样了。 然而魔族根本没耐心跟他纠缠,一把抓住他扇了他一个大耳光,厉声喝道:“快把妖丹给我们!” 田管家被扇的眼冒金星,不敢再乱跑,哆哆嗦嗦将盒子递了过去:“妖丹……在这。” 两个魔族接过盒子,打开数了数,见没什么问题,就将一袋金银珠宝扔到了田管家脚边,算是结了尾款,抱着妖丹大咧咧往外走去,嘴上还不忘骂道:“出门见血,你们田家真是晦气!” 田管家敢怒不敢言,将装宝物的袋子捡了起来,也顾不上这两位爷了,回身往院子里跑去。 这时,陆陆续续又来了些家丁、侍女,还有府医也来了,田管家和他们一起去看田秉堂,一时间有人跑、有人喊、有人哭、有人尖叫,小小一个院子乱成了一锅粥。 月行之和温露白跟上两个魔族,田府乱作一团,这两个人也不等家丁接送了,径直按照原路回到了地道入口。 他们横穿整个花园,花园里有人在喊叫、乱跑,也有人不明所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 夜里没人来买妖奴,锁妖笼中的妖都安安静静陷入昏迷,月行之路过那些笼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昨夜用“入梦符”看了田秉堂的记忆之后,两人趁他昏迷,在他房中一顿翻找,找到了这些锁妖笼的备用钥匙还有百花苑众妖的解药。 但现在追踪沉渊的踪迹要紧,暂时没空去管他们。 温露白看出他在想什么,说:“田秉堂疯了,田府还不知道要乱多久,这段时间这些待售的妖奴和百花苑那些妖,应该不会有事的。” 月行之点了点头:“等找到沉渊,再回来处理。” “小心!” 他眼神一直往锁妖笼里飘,没留意脚下,差点被一团黑影绊倒,温露白及时将他拉向一边,他一惊,低头细看,发现那团黑影竟是个人。 ——小少爷田宴正蹲在花园小径旁边,揪着道旁一丛狗尾巴草,编小兔子呢。 夜里花园灯光幽暗,要仔细看才能看清田宴手中之物,他编得极为认真且熟练,很快就编成一只惟妙惟肖的草兔子放在地上,而他脚边的草地里,已经有几十只一模一样的草兔子了。 “爹,”十三岁的少年轻声叫道,声音里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深沉,“你真的回来过吗?” 月行之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对温露白道:“看来这孩子已经知道府中出事了。” 少年继续编着草兔子,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与此同时,两滴泪从他颊边滑下,很快滴进草丛里看不见了。 他吸了一下鼻子,笑了一声,那笑声苦涩、悲伤,又带着冰冷的恨意:“我希望你回来,但又不希望那个人得偿所愿。……现在看来,他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我怎么又高兴不起来?爹?” 这时远远跑来两个侍女,其中一个气喘吁吁地朝田宴叫道:“是小少爷吗?你怎么又在这里编兔子?出事了!快来!” 另一个也喊:“管家叫我们来找你,家主受伤了,刚抬回房间,快去看看吧!” 在听到她们声音的瞬间,田宴就不动声色地抹掉了眼泪,抓了几只草兔子站起来,愣愣地看着她们。 两个侍女见他没反应,大概也习以为常,跑过来将他连哄带拉地带走了。 “阿月,先走吧。”前面温露白回头催促他,“这小孩儿能在田府这样的地方装傻充愣这么多年,心智非凡,他肯定不会有事的。” 这话月行之完全同意,与其说他担心这孩子,还不如说他是好奇,他看着田宴故意装作笨拙的样子慢吞吞往前走的背影,心想,这孩子十三岁可能比他三十岁还要心思深沉、心志坚定,他上辈子要是有这般隐忍筹谋的功力,大概可以走出不一样的结局。 但再一想,他做不到,还没忍,他就已经要憋屈死了吧。 人和人终究是不同的。 发了一点小小的感慨,月行之紧走几步跟上温露白,和那两个魔族一起,又从地道穿过,回到了摩罗谷。 月行之原以为这两个魔族要改换坐骑或是御刀而行了,没想到他俩就只是牵了两匹马,骑上去不紧不慢地走着。 月行之道:“看来沉渊的藏身之处不远,不会就在摩罗谷中吧?” 温露白牵着他的手,跟上那两匹马:“有可能,这里鱼龙混杂,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没想到这两个魔族越走越远,出了摩罗谷,进了山。 摩罗谷毕竟是黑市,越到夜里,越是生机勃勃,整个谷地一片灯火喧嚣,山里可就不一样了,越往上走越是漆黑寂静,月光被密林绞得支离破碎,黑森森的树枝被风吹动,发出呜咽般的声音,看不见的地方不知藏着什么野兽,时不时发出一声凄厉长嗥,听得人毛骨悚然。 月行之刚到寂无山上的时候,山上妖还不多,到了晚上,差不多也是这般光景,所以他对这种暗夜黑山、惊悚怪林的恐怖氛围早就习惯了,根本没感觉。 但现在温露白在他身边,他就忍不住想撒娇,一阵怪异鸟鸣声之后,月行之“啊”的一声小小惊叫,抱住了温露白的胳膊:“师尊,这里好吓人……” 温露白撇了撇嘴,似笑非笑,虽然知道他是装的,但并不拆穿他,而是抓紧他的手,环上他的肩背,让他紧贴着自己:“别怕,我在呢。” 月行之偷笑,忍不住仰头在温露白脸颊边浅浅亲了一下。 温露白轻咳了一声,无奈道:“注意场合,别闹。” 山里路不好走,前面两个魔族改成牵着马走,月行之黏着温露白,不紧不慢跟在他们后面,一直走到一片相对平缓的空地。 仔细一看,发现也不是空地,这里高高低低、参差错落地散落着上百个墓碑,地面以上到半人高的位置,浓稠的白雾诡异地弥漫着,间或有一两团绿幽幽的鬼火从地上冒出来,短暂照亮陈旧墓碑上的古魔文。 “这是魔族的墓地。”月行之轻声道。 “摩罗谷历史上曾是魔族大部落的驻地,山上有墓地不稀奇。”温露白道。 “沉渊藏在墓地里?” 虽说魔族喜欢暴戾怨仇等浊气,出没于坟地并不奇怪,但以月行之对沉渊的了解,这个魔头一旦有了机会还是喜欢搞点花头的,都重新回来立山头了,没道理这么不讲排面。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温露白的语气里有淡淡的嘲讽,“毕竟你比较了解他。” 月行之:“……”怎么听上去有种淡淡的酸味? 黑天半夜的,那两个魔族竟也不急,在墓地里绕来绕去,居然坐在坟包上休息了。 感觉有点不对劲…… 月行之正想说什么,温露白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月行之停住一看,见前方不远处是一块崭新的墓碑。 坟地里没有树木遮挡,月光如银霜撒在洁白的墓碑上,映照着上面几个血淋淋的大字——手下败将温露白之墓—— 作者有话说:又到周五啦,周末愉快哦。[红心] 第74章 化灵境(一) 月黑风高, 荒山野坟,白色墓碑上猩红的字迹还在往下滴血,这其实是一幅很惊悚的画面, 但月行之脑子里却一闪而过一个念头:沉渊真的很在乎温露白,在乎他们曾经那惊天一战, 在乎自己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不管比不比得过,都要在嘴上先过过瘾。 “师尊, 小心,”月行之看上去还是一副轻松淡定的模样, 但其实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他小声提醒温露白, “这是沉渊的字迹。” 温露白淡淡瞥他一眼:“你对他果然十分了解。” 月行之:“……” 现在好像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虽然师尊看上去依然优雅淡定, 但月行之还是担心他的身体, 抓住他胳膊, 往上一带:“情况有异, 要不我们还是先走?” 温露白还未及答言,那墓碑连同下面的泥土忽然从中裂开, 下面闪电般窜出数条鬼舌藤, 飞快将他们二人缠住拖了下去! 月行之举剑便刺, 鬼舌藤并不纠缠, 很快退开。 但与此同时, 头顶上那道裂隙飞速闭合, 黑沉沉的天空和清淡的月光倏忽就看不见了。 两个人的身体飞速坠落,浮光剑的光芒照亮了周围,这竟是一片茫茫的虚空, 肉眼可见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师尊,”月行之试图抓住在他下面的温露白,却捞了个空。 “阿月,”温露白的声音传来,稳定一如既往,“既来之则安之。” 月行之刚稍稍安心,却突然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团云雾包裹了起来。 一片云山雾罩之中,他什么都看不清,情急之下又叫了两声“师尊”,但这次没有人回答了。 身周这团云软绵绵的不受力,任由他用手撕用剑劈都毫无反应,只轻轻托着他,飘飘荡荡好一会儿,才终于缓缓落地。 月行之站起身,云雾消散了,他举目四顾,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空旷的石洞,石洞被修整成了一间四四方方的宫殿,中间是一条可以并排走十数人的宽敞通道,通道两侧燃着许多火把,通道尽头几排石阶,再往上,便是一座缀满了彩石的宝座,宽大的宝座之上,半躺半卧着的,正是魔头沉渊。 他被迫跟着月行之做影卫的时候,永远是一身黑衣黑色面具,现在自由了,可算回归了魔族的审美,穿着一身华丽多彩的袍子,长发胡乱披散着,靠近脸颊的部分头发被编成了数个细细的小辫子。 “呦,来了?”沉渊见他落地,坐起身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打着哈欠道,“这一路辛苦了。” 月行之紧紧盯着他,冷道:“我师尊呢?” “别急呀,”沉渊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吊儿郎当地走到月行之面前,嘴角上弯带着笑意,但目光却像毒蛇信子似的,幽凉、黏腻,牢牢扒在月行之脸上,“来都来了,不先跟我叙叙旧吗?主人?” 月行之冷淡地望着他,对于他认出自己并不太吃惊,但还是礼貌问了一句:“你怎么认出我的?” 沉渊向前倾身,近距离审视着月行之,眼神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看了片刻,似乎对他这副新相貌还算满意,终于笑了起来:“呵呵,很难猜吗?我与温露白对战,伤了他胸口,我当时就觉得他心脏有异,再把刀尖捡回来一看,那上面竟然有不了玉的痕迹。堂堂月华仙尊,心去哪儿了?堂堂月华仙尊,又怎么会有个私生子?还有你那弟弟,左手呢?” 沉渊说到此处,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他们为了复活你,还真是煞费苦心,可他们用的方法,不还是我魔族古籍上的吗?我好歹活了几百岁,对这个方法还是有所耳闻的。” “哦。”月行之点了点头,嘲笑道,“那看来还要谢谢你们魔族。” “不必阴阳怪气。”沉渊眯眼打量他,眼神中隐藏危险,他喉结上下一动,忽然伸手探向他下巴,“我其实一直是希望你能回来的。主人,我一直都很想你。” 月行之仿佛早就预判到他的动作一般,灵巧闪身避开,瞬间拔剑出鞘,指向沉渊咽喉,冷道:“叙旧叙完了。我师尊到底在哪儿?你把我们诱到此处,究竟想干什么?” 沉渊能猜出他的身份,月行之想得通,但沉渊利用收购妖丹之事将计就计,将他们引到这里,这就有点令人诧异了。 他们乔装下山,这事本就没几个人知道,甚至都未通传仙盟,这一路不管是在摩罗谷还是在田府,他们都低调行事,甚至大部分时间都是隐身的,到底是哪里漏了破绽给沉渊? 又难道是沉渊甫一归来,就培植了如此厉害的眼线,对他们的行踪尽在掌握?这眼线是在凌霄山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沉渊瞥了眼浮光雪亮的剑锋,低低地笑了起来,那凉幽幽的笑容里有探究、有嘲讽,还有嫉恨:“你都多大了?这么一会儿都离不开师尊吗?我早就看出来你们俩不正经,当年在寂无山上,我就劝你收了他算了,你不听,现如今呢?他都为你剖了心,你感动没?你俩好上没?” 月行之:“……” 沉渊欣赏着月行之脸上难以言喻的表情,又阴恻恻地笑了两声,他转身一挥手,半空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半透明的圆球,有一颗小西瓜般大小,里面烟云缭绕,混沌一片。 “这是我的新作品。”沉渊手指一点,那圆球便随着他指尖方向忽上忽下飘来飘去,最后沉渊双手一合,圆球下坠落在了他掌中。 “……叫‘化灵境’,温露白就在里面。除了我自己,不管是谁,别说仙凡妖魔,就算是天上之神,冥府之鬼,被关进化灵境也休想出来。里面的人,会被化去一切直至湮灭无痕,先是灵力,再是肉-身,最后魂魄。”沉渊不紧不慢地解释着,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捧在手上动作轻柔地摸了摸,“月华仙尊嘛,虽说灵力高强,但现在他那个身体……呃,我估计最多两三天也就化得差不多了。” 月行之紧盯着沉渊手上的圆球,他看不出那东西是什么材质,也许根本就没有实体。 沉渊一向醉心于鼓捣些阴邪术法,真搞出这么个东西也不稀奇。月行之蹙起眉,咬紧了牙,举着剑的手微微发抖。 “你到底要怎样?”月行之逼近沉渊,但忌惮那个所谓的“化灵境”,没有动手。 “好说。”沉渊把圆球往上抛,他此时语气动作都还是悠闲懒散的,却在球落回手中的一瞬间忽然变了脸,他伸手指向月行之,目光阴寒冷厉,周身威压如同寒潮般扩散:“月行之,你应该知道,我一直恨温露白,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但是今天,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沉渊两只黑色瞳孔里仿佛燃起两团鬼火,想要把月行之灼烧殆尽,他扯起一边嘴角,邪笑道:“你献出一半妖丹,与我缔结主奴血契,一生一世跟在我身边做我的奴隶,我就可以放过他。” 月行之毫不意外,他甚至把剑放了下来,他看着这位先代魔尊,虽说此时此刻,好像是沉渊占据着绝对的有利地位,气场强大、步步紧逼,但月行之却有些可怜他,从外面那块写着“手下败将温露白”的墓碑,到刚刚他说出口的威逼,无一不是外强中干,暴露着他的狭隘和软弱。 月行之带着怜悯注视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你啊,就是走不出自己的心魔。” 沉渊:“……?” “我没有给你讲过吗?”月行之干脆将浮光收了起来,双手抱臂望着沉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姿态,“太在乎一件事,就会成为它的奴隶。” “你……!”有那么一个瞬间,沉渊气得咬紧了牙,眼看就要发作,也还好此时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若是有其他魔族小弟见了沉渊这般被下了面子,怕是就要遭殃了。 但很快魔尊似乎想起了此时的境况,他稳住了自己的心态,冲着月行之摆了摆手,宽宏大量地一笑:“小孩儿,在寂无山上,咱们已经打过很多嘴仗了,我现在不想和你废话,你答应,温露白便有一线生机,你不答应,他必死无疑。时间过得很快,只怕他现在在化灵境中已经不太好受了,你最好快点想。” 说完,沉渊拿着圆球转身走了,他懒懒散散拾阶而上,又躺回他闪耀着彩光、铺着厚厚狼皮的宝座上去了。 月行之跟着他,走到了台阶下,向上仰望,淡淡开口:“你不会以为只来了我们两个吧,现在我大师兄应该已经带着太阴宗弟子将你这块山头包围了。” “那又如何?”沉渊懒懒地抬起眼皮,“来再多人也破不开化灵境。” “你一点也不为你手下魔族兄弟着想?” “不重要。”沉渊幽幽吐出三个字,安静了一会儿,似是要睡着了,才又接着说,“你还不了解我吗?活太久了,很多事都没意思了,我现在心里只有两件事,”他睁开眼,居高临下望向月行之,眼神在火把照耀下明明灭灭,“一个是你,一个是温露白。” 随后他又闭上眼睛,嘴里哼哼唧唧漫溢出几句不成章法的曲调,好像是自己在哄自己睡觉。 除了这诡异嘶哑的哼唱,大殿之中再无其他声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沉渊面上不在意,其实他心急如焚,一等再等,于是在他意识里,时间过去了很久。 但其实根本不过喝几口水的时间,月行之深吸一口气,从容地迈上了石头台阶,款款走到宝座前,一掀衣摆,跪了下来。 沉渊倏地睁开眼,眼神闪亮,面露欣喜看着他:“想通了?” 月行之脸上淡淡的,隐约有一丝委屈,他伸手,握住了沉渊垂落在宝座旁的一只手,真诚地说:“其实你教会我很多……比如……” 沉渊笑了起来,很得意地笑。 月行之另一只手在衣服下攥紧了符纸——是成对形影符中的影符,而对应的形符,在温露白身上,从凌霄山下来时,他们就做好了各种准备。 嘴上轻轻吐出一句法咒:“……如影随形。” 沉渊的笑容戛然而止,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他想要抽出手,但被月行之死死按住,挣脱不得。 下一刻,天旋地转,月行之带着沉渊,凭着形影符不可抗拒的力量,进入了化灵境—— 作者有话说:阿月:都是套路。[狗头] 第75章 化灵境(二) 月行之死死拽着沉渊, 两人翻滚落地,沉渊简直气急败坏,抬手就要打, 被月行之一把攥住了手。 “冷静点,”月行之含笑说道, “魔尊大人。” 魔尊大人无法冷静, 形影符是他独创的,教会了夜探伏魔狱的月行之, 想不到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居然在这种关键时刻被摆了一道。 沉渊骂骂咧咧站起身, 月行之也站起来,举目四顾。 从外面看不出, 其实这境中别有洞天,也不知沉渊是怎么想的, 化灵境中的布局、景致竟是按照寂无山紫宸宫来构建的。 他不由得失笑道:“哎呦, 想不到魔尊大人竟如此思念寂无山?” 沉渊咬牙切齿, 但没反驳, 他毕竟在寂无山住了八年,构造化灵境时, 脑子里竟一时想不到别的地方。 月行之朝莲塘边的榕树走去, 温露白正坐在树下石桌旁望着他, 神色淡然, 对他们两个的到来一点都不惊讶。 月行之脚步飞快, 几乎是扑到了温露白面前, 然后毫不避讳地坐在了师尊腿上,手臂环住温露白的脖颈,亲热地说:“师尊, 我来了!” 温露白微笑着看他,眼神非常柔和,但语气带一点责备:“怎么还真的进来了?我刚刚试过了,这个幻境我无法破开。这里面很危险。” “那我也要来。”月行之旁若无人地深情凝望温露白,“就是死也要和师尊死在一起。” 沉渊:“……????” 不是,这对吗?能不能给他这个魔尊一点点尊重?他造了个厉害的大杀器,不是为了邀请这对师徒来这里面做客的好吗? 哦,他们甚至不是来做客的,他们在这里你侬我侬,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主人! 沉渊气得差点把牙咬碎,但他又不能动武,任何人进了化灵境都会一点点被化掉,现在他在里面,已经感受到了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寻找着逃逸的出口。 他只能气哼哼地转了两圈,指着牢牢黏在一起的温月二人,骂道:“月行之你卑鄙!温露白你无耻!你们两个要不要脸?啊??!!” 月行之朝他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别狗叫了,是破境出去还是同归于尽,你好好想想吧!” 沉渊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月行之用形影符带他进来就是为了这个,化灵境只有他自己能破开,但如果他从内部破开,那他们三个必然是要一起出去了,那他这折腾一趟是为了什么啊? “月行之,”沉渊冷静下来,站定,双臂抱胸,嘿嘿邪笑一声,“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拿捏我,大不了咱们就耗着,等把温露白耗死了,我再带你出去不迟。” 月行之脸上挂着不以为然的嘲笑,但心脏突突猛跳了两下,沉渊其实是拿捏到他的软肋了,师尊刚刚换心不久,身体情况谁都说不好,要是沉渊一根筋真和他们耗在这里,那结果还真未可知。 温露白似乎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微微紧绷,伸手到他背上,顺着他的脊椎撸了两把,就像在撸小狐狸一样,温柔而坚定地道:“我没事的,请他自便吧。” 月行之扭头,他的视线找到温露白平和幽深的眼睛,从中汲取到了信心和力量,他再次转过头面对沉渊,沉声道:“你这么着急要妖丹,想必身体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吧,想耗就耗着吧,我们奉陪便是。” 说着,他站起身,挽住温露白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师尊,我们回房间。” 沉渊眼睁睁看着这师徒二人转身离去,自然而然进了月行之曾经在寂无山紫宸宫的那间卧房。 他气得暴跳如雷,脑子里简直像烧开水一样暴躁而混乱,冲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背影喊道:“死到临头还这么没羞没臊,温露白,你不是冰清玉洁的月华仙尊吗?你跟自己徒弟乱搞算怎么回事?!” 温露白回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能说出口。 师尊说不出口没关系,月行之替他说,他回头冲沉渊吐了下舌头,淡定地说出一句让人不淡定的话:“什么乱搞不乱搞的,我和师尊孩子都有了。” 沉渊:“……”真他妈服了。 …… 月行之把温露白扶到床边坐下,这才露出焦急和关切的神情,忙问:“师尊,你感觉怎么样?” 温露白拉他坐在了自己身边,把他的手握住放在自己胸口:“我真的没事。你应该知道安宗主的为人,他喜欢夸大其词,其实我这次换心之后,比之前感觉要好。” 月行之摸到师尊的心口,那颗不了玉做的心确实在尽职尽责地工作,发出沉缓而有力的搏动,带动血液以及灵力在全身运行流转。 “这毕竟是颗新的心脏,”温露白又说,“总比旧的好用。” 月行之虽然还是不放心,但也只能点了点头。 温露白望向窗外,沉渊正在院子里暴躁地转圈,不时发出一些听不清的低声咒骂。 “阿月,”温露白仍望着那位很不体面到处转圈圈的魔尊,“以你对沉渊的了解,你觉得他真的会和我们一起耗在化灵境中吗?” 月行之也望向沉渊,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虽说沉渊看上去疯癫,不按常理出牌,但本质上,他是个极其自私的人,对别人残忍,对自己可就很惜命了,不太会用这样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 温露白转头,深深望着他,那眼神仿佛又在说:你果然很了解他。 月行之噗呲一声笑了,终于忍不住说:“师尊,你是在吃醋吗?不至于连这个大魔头的醋都要吃吧?” 温露白偏开视线,望向虚空中的某处,面无表情地说:“他毕竟跟在你身边八年,你们还有那个……血契。” 原来在乎的是这个,月行之有点懂了,沉渊在他身边的八年,正是温露白缺席的八年,而那个血契…… “血契是迫不得已,”月行之赶紧解释道,“我当时只有这个办法能控制沉渊。” “你要是因为这个不高兴,”月行之摇着温露白的手,继续说,“那我们也可以缔结一个类似的,同生共死的道侣契约,仙族不是也有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温露白的脸色明显沉郁了几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活多久。 月行之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抱住温露白,钻到了师尊怀里:“我错了,你别生气。” “其实我不是吃醋,”温露白摸了摸月行之的头,缓和了语气,“我只是遗憾,那些年陪在你身边的,不是我。” 虽说此时此地并不适合谈情说爱,但也确实没其他事可做,月行之靠在师尊怀里,和他聊些这些年有的没的,两个人说到动情之处,月行之又忍不住仰起头,寻寻觅觅找到师尊的唇,吻了上去。 食髓知味,自从小客栈初吻过后,即便才过了一天一夜,即便这一日他们四处奔忙,月行之还是会时不时心猿意马,想念那个亲吻的味道。 月行之闭着眼睛,感受到温露白的迎合,两个人唇齿交缠,湿润绵软的触感勾起身体本能的欲-念,月行之摸上温露白的脸颊,手又自然而然地从他下巴处滑下,摸上脆弱而敏感的咽喉,他感觉到师尊的喉结猛地上下一滑…… 就在这时,窗外的天色突然从明到暗,夕阳一滑而过,幻境中的小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这是沉渊造出的幻境,他可以操控这里的一切景象,包括时间。 很显然,他在有意调快这里的时间,想让温露白尽早消耗殆尽。 月行之感觉到体内的灵力躁动不安,想要冲破他的肉-身,甚至有一小部分已经开始像水汽蒸腾般向外逸散。 他不得不放开了温露白,担忧道:“师尊……沉渊在动手脚。你感觉怎么样?” 温露白安静了片刻,似乎也在感受体内灵力的变化,随后他不动声色揽着月行之,俯身把他放倒在了床榻上,欺身压了上来。 月行之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师尊……” “阿月,”温露白伸出手指,轻轻抚摸月行之的脸,从眉心绕了个圈摸到耳朵,最终停留在他尖尖的耳朵尖上揉捏,“你是只小狐狸。” “是……”月行之虽然满心疑惑,不知道师尊为何突然一副情动不能自已的模样,但却也在师尊这样无所顾忌的撩拨当中迷失了,他情不自禁地攀上温露白的脖子,胡乱地往温露白的手心里蹭。 “狐族自有修炼秘法是吗?”温露白的手指稳定地向下,从他鼻尖划到下巴,再穿过脖颈,拨开了他胸前的衣襟,一小片白皙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师尊的声音因为情-欲烧灼而变得微微沙哑,“要不要试试?” 夜色越发黑沉,月行之感觉到体内灵力正在快速逸散,急剧的灵力波动让他头晕眼花,温露白的爱抚又让他浑身发软,但听到师尊这句话,他脑子里瞬间闪现一丝清明,明白了师尊要干什么—— 狐族可以吸取阳气增进修为,而最直接的,便是将男子精-元在体内炼化,玄离说过的,他自己也知道。 温露白担心他一只灵力低微的小狐妖在化灵境中撑不了太久,所以想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助他坚持下去。 但现在这种极端情况下,温露白这样做,必然是以损耗他自身为代价的。 “不行……”月行之推开俯身想要吻他的温露白,颤声道,“现在不是时候。” 但温露白没有停下,他按住月行之企图推开他的手,压在了他胸前:“别动。” 月行之:“……”他挣扎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天光大亮,沉渊阴恻恻的声音随即响起:“你们两个够了没有? 不知怎么,那话音里除了愤恨,竟然还有点无奈和委屈的意味。 “我想好了,”那个声音继续说,“与其陪你们一起耗着两败俱伤,不如出去光明正大打一场。温露白,收拾好了出来,我允许你等会儿再死。”—— 作者有话说:阿月:什么化灵境,分明就是给我和师尊打造的完美约会地点。 沉渊:快闭嘴吧,活爹。 第76章 现真身(一) 温露白动作一顿, 月行之趁机把自己从师尊身下扯了出来,他灵巧地滑落到地面,站起身的同时整了整衣服, 冲着外面喊道:“好啊,脖子洗干净, 等我们出来杀你。” 温露白暗自调整了一下呼吸, 从床榻上起身,不慌不忙地把衣服、头发理整好, 拉着月行之的手,一起跨出了房门。 沉渊正倚在廊柱上, 望向他们的目光复杂而怪异,愤怒之中带着一丝探究, 怨恨混合着不甘和嫉妒。 他调快了化灵境中的时间,这同样给他自身造成很大的消耗, 此刻他脸色苍白, 看着有些无精打采。 但嘴还是又臭又硬:“呦, 看来是我打断二位的好事了吧?你们好歹在我的地盘, 就不能克制一下吗?简直不要脸!” 温露白淡淡地、鄙夷地扫了他一眼,只当是听到狗叫。 而月行之斜觑了沉渊一眼, 直截了当地问:“沉渊, 我和师尊两情相悦,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难道你喜欢我?” 沉渊:“………………” 这一句话威力巨大, 怼得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憋死过去, 苍白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金鱼似的大眼泡瞪得更大了,缓了半天,他才咬牙切齿地说:“别做梦了!……没空跟你废话!先出去再说!” 说着, 他用已经修复如初的魔刀“湮灭”巨力一劈,化灵境就如同一个被砸破的琉璃造景一般,寸寸碎裂,无数裂痕如同蛛网密布在幻境中。 沉渊仿佛带着一股怨气,又横斩竖劈挥了好几刀,虽然是对着虚空,但每一刀都恨不得使出了劈山分海的巨力,幻境地动山摇,“轰隆”一声,沿着之前的裂痕开始瓦解坍塌。 沉渊亲手造了化灵境,现在又不得不亲手将他毁了,心中愤恨可想而知,但这些都不及月行之那句质问让他崩溃,他心里就如同这碎裂的幻境一般烟尘四起、乱七八糟。 他对月行之的感情十分复杂,最开始,在伏魔狱中初见这个倔强的少年,他只是好奇,觉得这个小孩儿很有意思,能给他孤独无聊的牢狱生活增添一些乐趣。 后来这个小孩儿竟然趁人之危逼他做了影卫,他恨极了他,每天想的都是如何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再后来,逼不得已在他身边如影随形地跟了八年,一次又一次跟着他出生入死,尸山血海里救他保护他,一开始沉渊是不情愿的,但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保护这个小孩儿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他一点也不理解月行之的所作所为,不理解他献祭自己的一切就为了一个所谓的世间“公道”?但是在漫长的相处中,在怨恨和不解之中,他心中竟然也升起了一丝丝欣赏和钦佩。他在寂无山上对着来参加祭典的妖族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他不懂月行之,但他替月行之意难平。 要说“喜欢”,他不觉得自己喜欢那个小屁孩儿,他沉渊不会喜欢任何一个人,但他确实很想留月行之在他身边,他想杀了温露白,让月行之只属于他一个人。 在化灵境中,他嘴上说着要先把温露白耗死,但其实他心知肚明,他们三个当中,即便他和温露白状况都大不如前,但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要硬拖下去,最先撑不住的大概率还是转世重生的小狐狸。 温露白肯定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要用“那种方法”给小狐狸续命,那他何必还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呢?索性破境大家一起出去算了。 化灵境轰然坍塌,沉渊那点小心思也只有他自己在意。 温月二人破境而出,落地的一瞬间便双双拔剑,背对背站成一个攻防皆可的阵势。 沉渊也没必要再废话,借着劈斩化灵境的威势,一刻也不耽误,举着魔刀朝温露白攻来。 这一刀凝结了他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气闷、嫉恨,刀前的黑气竟化成了一个巨大的兽首,张开深渊巨口,扑向温露白。 温露白举剑迎上,但月行之目光一凌,以极快的速度、极大的力道拉着温露白强行转了个身,他自己面对气势汹汹的沉渊,一剑搅碎了黑气聚成的狰狞兽首。 其实他这一剑本身未必有如此威能,但沉渊只想杀温露白,不想伤他,难免投鼠忌器,最后关头消减了那一刀的威力。 “温露白必须死,”沉渊撤了一步,冷道,“月行之,我还不想杀你,你别逼我。” 月行之冷笑,魔宫之中火把闪烁的光影照在他脸上,让他白皙的小脸显出几分妖异:“呵呵,能杀得了再说。” 他想要借着沉渊的顾忌一对一单抗,但温露白显然不允许他这样做,不管是作为师尊,还是作为孩子他爹,温露白都不可能站在月行之身后,任由他保护自己。 “你靠边。”一把将人拉开,温露白持凝晖直面沉渊,“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四目相对,森寒的目光如同四道冰棱撞在一起,还未动刀剑,但凛冽残酷的气息就已经在整个魔宫大殿震荡开来。 空旷的大殿中,落针可闻,温露白和沉渊蓄势待发,紧张的气氛一点即燃。 连月行之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虽然听师尊的话,撤到了一边,但全身紧绷,随时准备出手助温露白一臂之力。 就在二人出招的刹那,突然一声慌张的呐喊打破了暴风雨前的宁静,一个魔族小兵边跑边喊:“报!尊上!坟山已经被太阴宗包围!那些仙族正全力攻击结界,蓝将军在外面快要支撑不住了!” 正是紧要关头,听到这种丧气消息,沉渊气得龇牙咧嘴,直接一挥刀将那倒霉的小兵扫飞数丈:“一群废物!” 边骂边一脚蹬地,顺势飞起,朝外围地面扑去。 月行之和温露白紧随其后。 听到太阴宗来支援的消息,月行之并不惊讶,温露白早已做了安排,只能说袁思齐来的还不算晚。 算不上惊喜,但他还是很高兴的,这一次差点又中了沉渊的圈套,能不能消灭魔头倒在其次了,他只希望师尊能平平安安出去。 但等他们出了地下魔宫,却发现情况好像并不乐观。 从进入地下魔宫,月行之就只看见沉渊一个魔族,但此刻地面坟山上密密麻麻全是魔族,比月行之预想的数量要多得多。 整个坟山都被淡黑色的结界包裹,像是笼罩在一层乌云之中,太阴宗弟子在宗主袁思齐的带领下,正在全力攻打那层结界,无数刀光剑影,落在结界上,全数变成一个个金色的点,金点越来越多,渐渐连成一片,成了一个个金洞,黑色的结界就像一块洞连洞的破烂抹布,眼看就要四分五裂了。 而众魔在蓝翳带领下,也在全力防守,无数灵力叠加在一起,勉强维持着行将破碎的结界。 沉渊破土而出,下一瞬,便全力将磨刀湮灭抡出一个半圆,黑气升腾,如同浓雾一般弥散看来,很快补上结界的破口。 一众摇摇欲坠的魔族压力骤然一轻,他们见到了救星,顿时眼中放光,欢呼声排山倒海般传来:“尊上威武!”、“魔尊万岁!”、“尊上带我们杀光仙族的狗!”…… 一片欢呼声中,沉渊志得意满转过头,面对追出来的温露白和月行之,一挑眉:“下面没解决的,在上面解决也是一样。” 一样,也不一样,虽说魔族小兵们对大魔头和月华仙尊的大战没有实质影响,但现在给人的感觉就是月华仙尊陷入重重包围,最起码在声势上,沉渊是底气十足了。 结界被一招修补得七七八八,外面的太阴宗弟子不仅看见了魔头沉渊,也看见了追出来的月华仙尊和他的小狐狸弟子,袁思齐率先大喊一声:“师尊!师弟——” 其他弟子也纷纷呼喊起来,看见自家仙尊深陷敌人包围,斗志更被激起,一波接着一波的猛烈攻势,像倾盆暴雨一般落在结界之上。 但温露白没看外面,也没说一句废话,终于挥剑和沉渊缠斗在一处。 月行之看了看他们,那个五彩斑斓的身影和师尊的一袭白衣纠缠在一起,快得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凝晖的白色剑光和湮灭的黑色魔气亦是缠缠绵绵,斗法的中心,不时爆发出刀剑相击的锐响和山呼海啸般的巨大灵力风暴,方圆数里威压强盛,根本不能靠近。 师尊被沉渊灼伤心脏的那个瞬间依然历历在目,月行之担心得快要喘不上气,他咬咬牙,向风暴中心冲去。 但一道鬼魅般的蓝影阻挡了他的去路,蓝翳再次出现,一刀横在他面前,挑眉轻笑道:“尊上?” 月行之一剑挑开他的刀,讥讽道:“你叫的哪个‘尊上’?” 蓝翳没有出招攻击,但就是挡着路不让他过去,向下弯了弯嘴角,颇为无奈地说:“我一个微不足道的魔族将领,谁有能耐统领魔族,我便叫谁‘尊上’。” “好狗不挡道,”月行之挥剑直刺向他,边刺边冷笑,“哦,对了,你还不如条狗,最起码狗懂得效忠自己的主人。” 蓝翳神情微变,变守为攻,出招变得凶狠:“在太虚幻境见到你,我就觉得奇怪了,后来尊上证实你便是月行之,还真是毫不意外。” 月行之懒得跟他废话,虚晃一招撤步转身,不再试图接近温露白和沉渊的战局。 蓝翳一愣。 但已经来不及了,月行之改换目标,直飞冲天,对着结界狠狠划下一剑,刚刚跟蓝翳纠缠的时候,他可没闲着,余光扫到这一处的结界被太阴宗弟子攻得格外薄弱,于是干脆来个里应外合。 神剑浮光爆发出烈日般耀目的光芒,将那处结界上的金色小洞连成一线,随着一声碎金断玉的裂响,结界被撕开了一条巨大的裂口。 本来结界在太阴宗弟子的第二轮强攻之下,就再次显出颓势,这一道裂口更是火上浇油,整个墨色结界上的金色光点如同星火燎原,迅速连成一片,就像炸开了漫天的金色烟花,将魔族的结界彻底撕碎! 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太阴宗弟子如同潮水一般冲向地面,很快和魔族守军对撞在一起,战作一团。 这一下形势扭转,月行之再回头寻找温露白的身影,不顾一切再次俯冲下去—— 但让他意外的是,战局中的沉渊突然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随后抽身退开,撇下温露白,向着半空飞来。 他这一声口哨,将包括蓝翳在内的数十个魔族一起召唤过去,包围了温露白。 这是要干什么?月行之俯冲的姿势一顿,仰起头望向悬停在半空的沉渊,他发现这厮面色更加惨白,嘴角拖着鲜血的痕迹,握着魔刀的手在轻轻地颤抖…… 看来在温露白手下没有讨到便宜,上次在寂无山,师尊先拼尽全力放了大招“玉轮斩”,所以和沉渊对战时已是强弩之末,而这一次,他显然更加游刃有余。 既然是这样,那蓝翳加几十个魔族还不足以伤到师尊,月行之调转目标,向上去追沉渊。 沉渊低头,看到了他,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邪异的笑,然后指了指东方:“你看。” 黑夜即将过去,东方天空已经露出一线鱼肚白,一片黑压压的庞大人马正从那微曦的天光中赶来。 “呵呵,你那师弟莫知难带着仙盟的人来支援了。”沉渊满嗓子都是血腥味,这让他的声音更加沙哑低沉,但是掩盖不住这句话里赤-裸-裸的嘲笑。 月行之失笑:“我们的人来了,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沉渊玩味道:“我们?你和谁是我们?我是魔头,你就不是吗?仙盟来了,我不高兴,难道你该高兴?” 第77章 现真身(二) “……” 月行之和沉渊经常打嘴仗, 以前他是主人,凭借身份压制从来没输过,这次一时没注意, 竟然在和沉渊的斗嘴中落败了。 也怪这次重生回来,做久了仙门弟子, 一时连自己也是个魔头都差点忘了。 不过仙盟来了也无所谓, 月行之淡定地想,既然沉渊已经知晓他的身份, 那他的身份早晚会大白于天下。 所以当沉渊邪笑着举起了魔刀湮灭的时候,月行之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往下扫了一眼, 整个坟山已经一片狼藉,太阴宗弟子虽然身手了得, 但若论实战经验,还比不上隔壁景阳宗, 更遑论对付这些亡命徒魔族了, 更何况太阴宗弟子人均道德模范, 难免心慈手软, 此时与魔族的混战十分焦灼,一时难以取胜。 月行之于混战之中看到了袁思齐和季慕, 这两位太阴宗最顶尖的弟子, 一边打魔族一边还要忙着救自家师兄弟, 根本发挥不出最大的战斗力。 唉, 月行之默默叹了口气, 太阴宗好归好, 真拉出来真刀真枪就差点意思了。 这样想来,仙盟援军此时赶到也是件好事,最起码能让很多太阴宗弟子免于伤亡。 心念电转想了许多, 但其实不过一瞬,在沉渊举起魔刀的同时,温露白已经解决掉蓝翳和围上来的一众魔族,浴血而出,飞到月行之身边。 “阿月……”只来得及叫出这个名字,温露白便目光一凌,他看见沉渊将湮灭狠狠往下一插,浓稠的黑雾从刀尖滚滚逸散而出,周围的气压变得极低,仿佛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正待成形。 “他要用‘千刃’!” 这个魔头,刚刚在化灵境中折损掉不少灵力,又跟温露白大战一场,这时要使出压箱底的杀招,简直就是不要命了。 在沉渊的狞笑声中,黑雾凝成万千刀锋,眼看就要朝着下面的太阴宗弟子呼啸而去! “千刃”一旦使出来,很可能会波及到魔族自身,不过看来沉渊是不在乎的,疯起来连自己人都杀。 但温露白怎么可能让他得逞,他正要蓄积所有灵力灌注于凝晖剑上孤注一掷,却意外地被月行之按住了手。 上次在寂无山,师尊使出“玉轮斩”诛杀魔族,消耗巨大,之后再战就被沉渊打伤,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但月行之已经不再担心身份暴露,他只知道,绝不能再让师尊冒险。 “师尊,”月行之朝他微微一笑,沾血的侧脸在黎明破晓的微光中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白,他淡定地说,“我来。” 温露白一怔,此刻月行之的语气轻柔,但不容拒绝。 月行之随意挽了个剑花,随后将浮光剑凌空一划,虚空之中顿时裂开一道金色巨缝,初升朝阳的万千霞光被巨缝吞噬,仿佛时间倒转,黎明中的天地又重新陷入了一片昏暗。 这诡异的天象让地下激战正酣的仙门弟子和魔族兵将都陷入了迷茫,他们甚至停下手中的动作,一齐望向那轮黯淡的朝阳。 但下一刻,天地间所有光亮都从浮光剑化出的裂缝中倾泻而出,万千光华化作无数刀刃,迎向沉渊的“千刃”,将那些暗黑的刀影一一截断。 整个天空仿佛下了一场绚烂至极的光雨。 满身是血的袁思齐站在太阴宗弟子当中,仰头喃喃道:“是‘流光一隙’……” “是妖魔共主的杀招‘流光一隙’!” “他是月行之!” “月行之回来了!” 在一片惊呼声中,朝阳重新变得红彤彤,整个世界明亮起来,而在旭日霞光中,莫知难的鸾凤车如同仙鸟驾临,后面跟着庞大的仙盟队伍。 虽然是一大早匆匆赶来,但仙盟盟主的衣着、头发、还有那张精致的脸,无一不完美无瑕。 并不高大的身影站在车头,为了显得更有气势而昂首挺立,莫知难往下一扫,精准捕捉到月行之望上来的目光,两人遥遥相对,目光短兵相接。 沉渊跟温露白对战,难以取胜,就这么逃走肯定不甘心,他使出“千刃”对付太阴宗弟子,无非就是想逼月行之也放出独门大招,这样仙盟赶到,就能看见魔头月行之归来的盛况了。 以此给月行之找点麻烦,沉渊何乐不为。 但现在月行之不在乎了。 他冲莫知难勾唇笑了笑,无所谓地耸耸肩。 反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一天他早晚要面对。 莫知难没有笑,他紧抿薄唇,眼中露出狠厉的光,他一挥手,对身边人吩咐道:“沉渊以及其他魔族蝼蚁,能杀便杀了,但月行之,我要活的。” 其实在流光一隙重新现世的刹那,众多魔族就已经吓破了胆,开始四处逃窜,上一世的妖魔共主实在给魔族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流光一隙虽然名字好听,打出来也很好看,但那实在是人间安魂曲、鬼神催命符,这个杀招之下,魔族亡魂无以计数。 没有不怕的道理。 魔族四散溃逃,沉渊却没有气急败坏,甚至在杀招千刃被攻克之后,他只是吐了口血,随后身形一闪,也趁乱跑了。 很没面子。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太阴宗弟子和新加入的仙盟各派弟子声势浩大追赶、歼灭魔族残部,还有一小支队伍冲着月行之俯冲下来。 月行之又看了莫知难一眼,虽然身份已经瞒不住,但他也不想就这么被仙盟抓去,再说温露白还在这里,总不能让师尊为难,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决定先跑为敬。 温露白旋即跟上,仓促问道:“阿月,你还好吗?” 说真的,月行之不太好,他怕温露白出事,才勉强使出上辈子的杀招,但以他小狐狸的修为,实在是拼尽全力才得以完成,此刻,他虽然还能跑,但已经感觉到气血翻涌、五内俱焚,说不定下一刻,就要从浮光剑上掉下去了。 “我……”只说出一个字,嗓子里泛上一股甜腥,月行之忍不住吐了一口血出来。 “……!”温露白的心提到嗓子眼,赶紧从后面接住他,把他捞到凝晖剑上,沉声道,“跟我回小花筑。” “不行!……”月行之遥遥一指山的另一边,想说什么,但因为嗓子里含着一口更大的血,他没敢立刻说话。 温露白懵了一瞬,他差点以为月行之是因为暴露了身份,不想连累他,所以不跟他走,但很快,他察觉到哪里不对,顺着月行之手指的方向,看到山那边小镇上升腾起滚滚黑烟。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浓烟和火光十分明显,那分明是田府的方向。 “先去看看……”月行之强撑着咽下翻涌的血气,拉着温露白向山那边飞去。 身后仙盟的追兵看见月华仙尊跟妖魔共主月行之在一起,一时有些举棋不定,要追不追的间隙,温月二人已经如闪电般飞身离去,甩开他们一大截了。 …… 田府。 不过刚刚离开一个晚上,这座神秘大宅已经面目全非,火光冲天而起,府中下人们四散奔逃,大部分锁妖笼中的妖已在这片混乱中苏醒了,有的仍受到御魂散影响,迷迷瞪瞪瘫坐在笼中,有的在冲天火光中惊恐哭泣,有的不顾鬼舌藤的抽打,扑到笼子栏杆上狂喊救命。 那已经疯了的田秉堂被来取妖丹的魔族打伤,但竟还没死,此时满身衣衫破烂、沾满血迹,满脸黑灰,手中举着个火把,在园中四处点火,一边胡乱蹦跳一边放声大笑,嘴里声音时高时低,说着些乱七八糟的疯话—— “啊哈哈哈哈哈,哥哥没了,谁也别想好过!都陪葬吧,陪葬!” “烧掉!都烧掉!烧得好!” “哥哥,别急,我很快就下来陪你了,哈哈哈哈哈哈!”…… “火是这疯子放的?”月行之和温露白落在房檐上,向下俯瞰着乱糟糟的府内景象。 温露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开始施法灭火,月行之则飞到庭院中,直接挥了几剑就将锁妖笼全部毁掉,对笼中妖族大喊道:“快出来!逃命去吧!” 眼看着天降救星,众妖族喜出望外,连滚带爬奔出囚笼,彼此搀扶着往外跑,边跑边仰头望向月行之,乱七八糟喊道—— “天呐!妖神伏羲显灵了!” “多谢这位狐族兄弟救命之恩!” “这位恩公尊姓大名?我等日后必定报答!” 月行之爽朗一笑,向后一指还在房檐上灭火的温露白:“是月华仙尊救了你们!以后记得给仙尊祈福。” 众妖族感激涕零,又对着温露白拜了拜,这才终于跑走了。 田秉堂不知道又疯跑到哪里去了,其他府中下人忙着逃命,也无人管他们,温露白冲月行之露出个带点宠溺的笑:“好了,不要闹了。去百花苑看看。” “好,我也正有此意。” 这时候整个庭院的火已经被温露白灭得差不多了,两个人携手飞到了百花苑的房顶上。 百花苑有单独的结界,外面的火很难烧进来,但此时院落内也是烈焰熊熊,几座小楼内的妖族家妓都跑到院子里,却又被结界困住出不去,只能蜷缩在一起咒骂哭喊。 月行之一剑劈开结界,温露白叹了口气,一边灭火一边说:“田府这把火烧得蹊跷。” “等把他们放出去,我们再好好调查……” 月行之话音还未落,便看见那队仙盟的追兵已经赶来了,那为首的人冲这边大喊道:“月行之!你往哪里跑?还不快和我回仙盟领罪!” 月行之冲追兵吐了个舌头,嘲笑道:“哪儿来的小杂碎,还挺会做梦。” 一边说,一边飞快从乾坤囊掏出一包东西扔给温露白:“师尊,这是那天从田秉堂房中搜到的‘七日香’的解药。这边交给你了!” 说着,他变身成狐狸,一抹火红灵巧地在房檐起落,朝着厨房的方向奔去,不忘回头嘱咐温露白:“师尊,对这些仙盟的朋友,可不要手下留情啊!”—— 作者有话说:[红心] 第78章 现真身(三) 留下温露白解救百花苑的妖奴, 顺便对付仙盟追兵。 月行之以灵敏的狐形穿房过瓦,眨眼的工夫就到了田府杀戮妖族、储存妖丹的那个厨房。 刚抵达田府的时候,他观察过, 这里火最高、烟最大,很可能是最先燃起大火的地方, 现在整个院落都快被烧得一干二净了, 厨房的房梁、立柱都被烧得摇摇欲坠,房屋眼看就要坍塌。 月行之赶紧施法灭火, 在房屋彻底垮塌之前,落在了地面上。 从残余火苗之间跨过, 月行之冲进烟尘滚滚的厨房,差点被脚下什么东西绊倒, 低头一看,竟是几具焦黑的尸体, 散发着阵阵难以言说的恶臭。 他掩着鼻子, 蹲下身, 皱着眉仔细查看, 从矮胖的身形认出一具尸体是厨子,又从衣服的碎片看出有两具尸体大概是田管家和摘星堂的掌柜。 田管家还好说, 这掌柜的难道是听闻府中惊变, 特意从摘星堂赶过来查看的? 他再仔细翻看, 发现这几个人不是被烧死的, 几具尸体上都有数道胡乱砍劈的刀伤, 尸体不远处正是那把厨子经常用来剖妖丹的锋利短刀。 前一天夜里, 田秉堂疯了之后,便是用这把刀杀了那个姓魏的家丁。 但是趁着众人反应不及,杀了一个家丁也便罢了, 一个受了伤的疯子,怎么可能在众人皆有防备之后,还一连杀了这好几个成年人? 师尊说得对,田府这场大火另有蹊跷。 匆匆检查完尸体,月行之站起身环顾四周,见左边的冰库大门洞开,巨型冰块都被火烧化,他跨过一滩滩水迹和丝丝袅袅的白汽,发现整个冰库空空如也,田管家曾吩咐厨师将那一百具被剖了妖丹的妖族尸体放好,但现在,那些尸体不翼而飞了。 徐旷在伏魔狱地下种植妖丹,要用到沉渊的血和妖族的尸体,现在沉渊归来,妖族尸体也被盗走,难道是沉渊起了重新种植妖丹的心思? 但如果是沉渊的话,他有什么必要将田府中管事的人灭口,再放火烧了整个田府? 也有可能是田秉堂背后的仙族势力发现田府露了破绽,而田秉堂本人又疯了,没了利用价值,于是杀人放火,毁灭罪证? 可是杀人放火、妖尸被盗,这两件事如果联系在一起的话…… 月行之心下一沉,变了脸色,难道仙族势力与沉渊之间已有勾结? 这个猜测让他的心情真正沉重起来,这几天的疲惫仿佛也一下子趁虚而入,刚刚勉力使出“流光一隙”的后遗症又显现出来,他蹙眉,捂着胸口走出了破败不堪的厨房。 迎面就遇到来找他的温露白。 “阿月,”师尊匆匆迎上来扶住了他,“怎么了?” 自从两个人吐露真心之后,月行之完全不想也没必要在师尊面前假装坚强,他直接就软软地靠在了师尊身上,摇了摇头,问道:“你那边怎么样了?” 温露白把他揽在怀里,扶着他往外走:“百花苑的家妓,我已经给他们分了解药,放了出去,至于仙盟追兵……”他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他们不敢跟我动手。” 完全不意外,别说是莫知难的手下,就是仙盟盟主本人来了,也只有跪下叫师尊的份,别说动手了。 一见到温露白,月行之原本阴霾的心情就明亮了许多,他狡黠地眨眨眼,仰头看着师尊,软绵绵地夸奖道:“还是师尊厉害。” 虽说听着有点肉麻,但是温露白还是很受用的,他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月行之:“然后那个为首的要我把你交出来,说我包庇仙盟要犯,我让他滚了。” 月行之“噗呲”笑出了声,勾着温露白的手指摇了摇:“那师尊还要不要继续包庇我?” “回家。”温露白握紧了他的手,只简单地说了两个字。 月行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魔族的圈套也好,仙盟的追兵也罢,月行之现在想开了,他就要每时每刻都和温露白在一起,什么都不能阻挡。 他们又在田府转了一圈,没找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田秉堂依然不见踪影,那田家的小少爷田宴自始至终就没看见人,妖奴都已跑了,下人们也散得差不多了,有大胆一点的,还洗劫了不少田家的财物。 那条连通摘星堂的地道,也已经烧毁坍塌,估计摘星堂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夜之间,这个盘踞在暗处的庞大贩妖家族,就这么没了。 月行之已经跟着温露白踏上凝晖剑,他在半空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田府,觉得这景象,和他当年从贺家出来时有几分相似。 虽然见得多了,但还是难免生出几分感慨,叹了一声:“唉,悲剧总是重演,人的贪婪没有尽头。” 温露白转身,用干净的帕子将他脸上蹭到的零星黑灰仔细擦干净,认真地说:“这样的事出现一次,我们就管一次,管到底。” 月行之用亮晶晶的狐狸眼望着他。 温露白忍不住心软,动情地说:“上一世,让你独自面对这些,我很抱歉。” 听他这样说,月行之自然是欣慰的,但又忍不住苦笑:“可上一世,我貌似做了很多事,想要还世间一个公道,可到最后有意义吗?这才几年,不还是死灰复燃。” 温露白郑重地摇了摇头:“怎么会没有意义?以前仙族世家就敢堂而皇之贩卖、虐待妖奴,现在,他们只敢假手凡人背地里搞些阴私勾当,而且为了掩盖罪行,处处小心谨慎,如同过街老鼠,因为你曾经做的事,他们怕了,这难道不是意义吗?” “更何况,你当时救了多少妖族,他们现在还好好地活在世上,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意义?” 月华仙尊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说到后面,他的眼神变得温柔而明亮,他轻轻地摸了摸月行之的头发,又说:“以前,我不了解你的理想,现在,我亲眼看过田府之事,亲耳听过你讲述那些过往,我懂得了,我愿意始终站在你身边。” “其实……” 月行之想说其实他也不是没有动摇过,上一世他少年意气,不撞南墙不回头,最后落了个身死魂灭的下场,这一世重生回来,他最初只想逍遥自在地活下去,玄狸几次三番催他回寂无山,他也提不起兴趣,到后来寂无山诛魔也好,田府救妖也罢,这一世他其实是被推着赶着才又走回了老路。 但经过这些事,月行之也明白了,或许他所谓的“动摇”只是对自己的遭遇感到委屈,他恨自己拼尽全力却死无全尸,他恨自己翻天覆地却还是难以撼动这世间的规则,他恨那些攻讦、背叛、伪善,他伤心了不想管了。 但事实上,他根本就做不到看着那些不公之事再一次发生在自己眼前,所以一次又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和上一世一样的选择。 “让这世上再也没有一颗不该出现的妖丹”,他的初心从未变过,只不过经过一些残酷的世事磨砺,变得没有那么凌厉灼人了。 而现在,他最在乎的人,说会永远站在他身边。 他想起那个夜探田府的晚上,他和温露白从百花苑出来,站在田府湖边的梨树下,当时师尊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震惊于田府内种种恶行,他当时为了安抚师尊,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那么,不论是只有少年记忆的温露白,还是现在这个完整的月华仙尊,都已经完全理解了他,他们现在是真正的同路人了。 那他还有什么好委屈的,认定的路,就继续往前走吧。 月行之眼眶有些湿润,他做了两个吞咽的动作,咽下翻涌的情绪,终于说回正事:“这一次田府的事很可能比我们最初想象的还要复杂……” 他把刚刚在厨房里的所见所闻还有他自己的猜测都告诉了温露白。 温露白拧起了眉头:“徐旷早死了,伏魔狱被毁,种植妖丹的方法,除了沉渊,还能有谁知道?田管家早就命人将妖尸收好,说不定他早知道这些尸体会有其他用途,现在田府被灭,妖尸不翼而飞……确实很像仙族和魔族有所勾连。” “仙族和魔族勾结,谋取妖丹,那性质可就不一样喽。”月行之语气微妙,既沉痛又带着嘲讽,“仙族最严重的罪行不过如此吧。我曾读过太阴宗的《罪罚录》,这样的罪名只出现过一次,那名弟子不过就是勾结魔族虐杀了两个妖族吞噬妖丹,就被十道雷刑处死了。” 温露白深吸一口气,严肃道:“无论如何,都要查到底。在田府,我们见过‘九爷’,现在这是唯一指向仙族幕后之人的线索了。” 月行之点点头,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夸张地叹息一声:“还有我那死对头沉渊,也不知道坟山那一场大战最后如何收尾了,这回要是丢了他的踪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次找到了。” “别想他了,”温露白幽幽道,“快到家了。” 月行之往下一看,小花筑就在脚下了,刚刚他敲头不过是装的,现在可是真的头疼了。 “师尊,”月行之忧郁地望着温露白,“我俩现在关系不一样了,该怎么跟孩子说呢?我要和他相认了吗?” 温露白莞尔一笑,俯身在他唇上印下浅浅一吻,温声道:“别怕,我跟他说。” 其实离开小花筑也就一个月,但这中间,生离死别、曲折离奇,月行之感觉仿佛又过了一辈子。 当他再次踏上小花筑的地面,只觉得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踏踏实实落回了它该在的位置。 纵然前路还不光明,身后还有仙盟追兵,但最起码此时此刻,他和温露白,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开始第四卷,就是最后一卷了,谢谢支持。[红心] 第79章 小团圆(一) “爹!狐狸师兄!” 甫一落地, 温暖便从房间里窜了出来,如同一道流星直直投进温露白怀中,温露白想起之前在凌霄山, 他失忆期间和孩子相处的情景,难免有点尴尬和愧疚, 于是抱紧了温暖想要补偿一下, 没想到温暖又很快挣脱了他的怀抱,转而投入月行之怀中。 月行之僵硬了一瞬, 但很快俯身抱紧了浑身温热的小孩,心中溢满无限柔情, 虽然还是觉得荒唐,但这是他的孩子, 确定了,亲生的。 抱孩子抱得太投入, 甚至没注意到跟着温暖一起迎出来的袁思齐。 直到身旁的温露白出声询问:“思齐, 你们那边怎么样?沉渊逃了?” 月行之才放开孩子抬起了头。 袁思齐显然也是刚刚回来, 脸上的血、身上的伤简单处理过了, 但仍一身风尘仆仆,神色凝重。 “师尊, 我们和仙盟援兵一起大败魔族, 但还是让沉渊带着魔族残部跑了……”虽说打了胜仗, 但袁宗主的语气仍十分沮丧。 温露白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无妨。他这次本想用收购妖丹之机诱捕我和阿月, 非但没有达成目的, 还损失惨重。应该发愁的是他, 不是我们。” 月行之顺着师尊的话道:“就是啊,这次沉渊不仅损兵折将,他自己也消耗极大, 先是进了化灵境,后又与师尊对战,还放了大招‘千刃’……对了,那一百颗妖丹你们找到了吗?” 袁思齐看着他,眼神古怪,默然半晌,才不太自然地说:“我们进入他那地下魔宫搜寻,发现了一百颗妖丹,想来是他逃得匆忙,未及带走。……我们已经将妖丹尽数销毁了。” “那就好……”月行之松了口气,抬眸对上袁思齐的目光,师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好像既含着冰冷的愤怒,又有灼热的温度。 “师兄,”月行之挑眉轻笑,“别这么看着我呀。” 袁思齐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阿月,你骗得我好苦。” “就算是骗,也不是我一人骗你,”月行之狡黠一笑,望向温露白,“师尊早已知道我的身份,他也没告诉你啊。” 被迫拉来挡箭的温露白尴尬不已,轻咳一声:“思齐,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缓一缓我慢慢与你说。” 师尊的话,便是圣旨,袁思齐满眼怨念,却欲言又止,行了个礼,便要退下。 温暖站在他们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十分着急,大声道:“你们在说什么东西?” 温露白摸了摸他的头,轻轻推他:“回房,我和你说。” 这边温露白准备带孩子回去慢慢解释“你娘亲回来了”这个重大问题,那边院门又被推开,是师姐季慕一脸严肃地奔了进来。 “师尊,宗主,”季慕只冲月行之匆匆投来一个含义丰富的目光,就转向温露白和袁思齐,“刚刚莫盟主传来了手札。” 说着,双手递上一封包装精美的信件。 温露白接过,面无表情拆开,掀了梅花纹火漆印章,匆匆扫了一眼,便把那张纸撕了。 月行之问:“盟主大人在信上说什么?” 温露白面色不豫:“还能说什么?他先问候了我,然后说不希望师尊被妖孽所蒙蔽,说你可能是转世重生的妖魔共主,留在身边会有危险,让我把你交给他,以便调查清楚。……三日为限,若是不配合,他就要亲自来太阴山‘捉拿要犯、保护师尊’了。” “呵呵,”月行之翻了个白眼,“要抓就抓,这么多废话。小时候只觉得他伶牙俐齿,现在大了,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更是张口就来。” 温露白叹了口气:“他这是想给我个台阶下。” 月行之抓住温露白的胳膊,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那师尊下吗?” 他旁若无人做出如此亲密举动,把还站在旁边的袁思齐和季慕惊得瞪大了眼睛,僵立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温暖站在这几个大人之间,越来越糊涂了,生气地撅起小嘴,低声嘀咕一句:“什么跟什么呀……” 温露白没有理会他们,只是望向月行之,淡淡一笑:“何必明知故问。” 两个人相视而笑,身周的空气里仿佛都充满了心照不宣的甜蜜气息。 季慕最先反应过来,虽然满心疑问,但她第一反应,就是自己不该继续待在这里。 她干笑了声:“那个……师尊要给莫盟主回话吗?如果不需要的话,那我先走了?” 温露白点点头:“现下不必理会他,三日之后他来了再说。你们有事先去忙吧,晚点再来见我。” 季慕松了口气,悄悄拉了一把戳在那里像根棍子的袁思齐,袁宗主一脸一言难尽,行了个礼,紧跟季慕的脚步走了,出门时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了过去。 目送他们出门,温露白捏了捏月行之的手,随后将温暖带回了房中。 月行之回到他作为太阴宗弟子的那间卧房,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了衣服,然后像张饼一样摊在了床上。 太累了,闭上眼睛,片刻安宁。 脑子里似乎有许多事,但都被一阵轻飘飘的、松弛的倦意扫了出去,疲惫到极点,也放松到极点…… 除了小花筑,这万千红尘之中,还有哪里能让他安安稳稳小憩片刻呢? …… 月行之是被门响的动静吵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门槛上有一个小小身影,背对着他坐着。 这时已近黄昏,夕阳的红色光辉照在那个背影上,显得格外安详、温暖。 “阿暖……”月行之撑起身,唤了一声。 小孩儿转头看他,飞快看了一眼又把头转回去了,就好像怕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一样,揉了揉眼睛,再次扭头。 这次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开始脸上没有表情,但很快又扁起了小嘴,小脸一皱,大眼睛里便盈满了泪水。 “爹爹说……”小孩子抽泣道,“你是我的……我的……好像也不能说‘娘亲’,我要怎么叫你?” 月行之朝他张开双臂,露出了可能是他两辈子最温柔的一个笑容:“你过来。” 温暖抹抹眼泪,站起身跑了过来,在接近月行之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月行之一把将他抱过来,搂在了怀里。 月行之用力吻了吻孩子的额头,用哄孩子的轻快口吻说:“叫什么无所谓,反正你是我生的,你要是觉得别扭,以后还叫我小狐狸,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相处就好了呀。” 温暖抬起头,眼睛通红,小脸粉红,抽抽搭搭的,扎进月行之怀里,把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身:“你,你以后再也不可以离开我了!” 小孩委屈巴巴地说着,一边拍打月行之的胸口,“快亲我,抱我,陪我玩,陪我爬树掏鸟、下河捉鱼、陪我去逛平江城,呜呜呜,给我吃好吃的,和我一起睡觉,送我去上学,教我练剑……” 越说越急,喘不上气,小脸都从粉红变通红了。 月行之赶紧拍着背,给小崽子顺毛:“好好好,都可以,阿暖先别哭了。” 小孩勉强止住哭声,但仍抱着月行之不肯撒手。 月行之理解他,毕竟他从小到大,最期盼的事就是有个“娘亲”。 虽然孩子不是月行之要的,但却是因他而来。 而且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经让他们感情笃深,现在有了这层血脉相连的关系,月行之看着温暖,最初猜到真相时的那种荒谬感觉已经消失殆尽,留下的只有心软、欣喜,还有想要宠溺他保护他的满腔柔情。 但陪孩子这个事不是光有柔情就够的,还需要无限的耐心。 月行之自认耐心并不多,所以当他被温暖像个跟屁虫似的黏了一整个晚上之后,深感有些力不从心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终于找到“母亲”的小孩儿依然兴奋无比,躺在温露白和月行之中间翻来翻去,一会儿用胳膊抱住温露白,甜甜叫一声“爹爹”,一会儿又转头整个身子压在月行之身上,糯糯叫一声“我最爱的小狐狸。” 在被温露白佯装生气凶了两句之后,温暖终于躺安稳了,但手没闲着,将身边两个人的手拉过来,使之交握在一起,放在自己肚子上。 “今晚我要这样睡,你们的手不许松开。”温暖骄傲地宣布,终于满意地沉入了梦乡。 温露白和月行之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怕一有动静把刚睡着的小孩吵醒了,若是醒了又是一阵不得安宁。 过了好半晌,温暖在睡梦中发出了“咯咯”的笑声,月行之一惊,刚想伸手拍,温露白轻声道:“没事的,做美梦呢,说明睡熟了。” 鉴于温露白的陪睡经验要比他丰富许多,月行之对此深信不疑。 孩子终于睡了,大人也该干点什么。 月行之撑起身子,越过温暖,贴近温露白,轻声问: “师尊,你今晚还要不要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温露白伸手摸了摸月行之的头:“我要回去的,你呢?” “嘻嘻,”月行之索性整个身子翻过来,压在了温露白身上,“我也去。” 温露白把月行之推到自己大腿上,随后坐了起来,他抄着月行之膝弯,将人打横抱起,向隔壁的卧室走去,边走边一本正经地说:“你确实应该跟我睡,昨夜放了大招,今日又劳累一天,消耗颇大,应该好好补补。” 月行之从没被这样抱过,生怕自己掉下去,遂紧紧搂住了温露白的脖颈,眼眉弯弯,甜甜笑道:“这不巧了,我也正有此意。”—— 作者有话说:[坏笑] 第80章 小团圆(二) 温露白一直把月行之抱到床上, 放好,随后躺在了他身边。 两个人紧紧挨着,安静躺了一会儿, 房中烛火早熄了,只有朦胧的月光照进来, 勉强能看清近在迟尺的人。 其实没过多久, 但在月行之意识里,此刻的时间无限长, 温露白不动,他也想按兵不动的, 无奈心中蚂蚁乱爬,痒得他恨不得伸手进去挠挠。 原本他对那个事, 还有点本能的抵触和恐惧,但现在, 温露白不慌不乱稳如泰山, 倒更让他浑身的欲-念没了着落, 越发强烈了。 忍了又忍, 忍无可忍,最后还是他先侧过身, 在温露白耳边吹了口气, 漫漫的声音飘出来:“师尊不是说要给我好好补补吗?” “贴在我身边不就能补了?你以前变成狐形来爬我的床, 不就是这样。”温露白似笑非笑, “还是说你想要别的补法?” 月行之:“……”他简直一时分不清, 师尊是不是在故意捉弄他。 “在化灵境中, 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月行之佯怒道,“那时候,你想用什么方法给我采补?” “不开玩笑了, ”温露白轻笑出声,也侧过身,抓起月行之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吻了吻他细白的指尖,“你消耗太大,身体撑不住的,早点睡吧。” “呃……我真是服你了。”月行之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他觉得自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不发,就会憋死。 于是干脆变被动为主动,一翻身压在了温露白身上,一边低头吻他,一边拉开了他的领口。 温露白抓住了他乱-摸的手,垂下眼皮望着他,眼神深沉:“上次在摩罗谷的小客栈,你不是很害羞吗?” 月行之无奈道:“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我想开了。” 说完,他忽然看见温露白在黑暗中轻提唇角,露出一个难得一见的得意笑容。 “……”感觉自己被师尊戏弄了,原来是被玩了一招欲擒故纵吗? 然而,他现在醒悟、后悔都晚了。 温露白忽然翻身,将他压下,俯身吻住了他的唇,栀子花香萦绕而来,伴随着细腻、湿润的触感,月行之感觉到唇舌齿列之间,填满了对方的气息,他脑子里像漫上了一层水,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 想笑,但笑不出。 又有点想哭,同样也哭不出。 连喘气都困难了。 手脚都发软,只能任师尊肆意妄为,在他身上四处点火。 明明都是很温柔的触碰,为什么却好像烧灼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手指自上而下,由外而内,月行之刚觉得有点疼,却突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了哭声。 温露白:“……” 月行之:“……” 两个人做贼似的停下了所有动作,静静聆听,小男孩的哭声在黑夜中更清晰了。 “大概是做噩梦,惊醒了。”温露白无奈地说,他此时嗓音格外幽沉,听上去别有一番风味。 “那你去看看?”月行之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勉强开口道。 在孩子断断续续的哭声中,温露白似乎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抉择,就在他的父爱终于战胜情-欲,准备起身的时候,隔壁的哭声中加上了一声软糯而悲伤的呼唤:“小狐狸你在哪儿?呜呜,娘亲……娘亲……” “看来要你去才行。”温露白无奈地拍了一下月行之的屁-股,随后把他扶了起来。 …… 重新把小孩哄睡,月行之又爬回温露白的床上。 温露白亲亲他的耳朵尖,轻声问:“还要继续吗?” 月行之打了个哈欠,这种事一旦被迫中断,就没有那种迫切而旖旎的气氛了,刚又陪温暖睡了一会儿,他的困意已经顶到脑门了。 “要不下次?”月行之懒洋洋地说。 “随你。”温露白并不强求,很快躺平了。 他这一“随你”,月行之反而又动了心思,不过身体实在太困倦,便滚进温露白怀里,摸摸索索地拉着他的手安慰了自己。 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也潦潦草草地回报了师尊。 完全不记得是怎么睡着的,总之这一觉睡得格外深沉,再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他身上清爽整洁,师尊都给他处理过了。 温露白已经起来了,背对着他,坐在床沿,听到动静,头也没回,只问一句:“醒了?” “嗯~~”月行之拖长了慵懒的鼻音,撑起身子,从后面抱住师尊的腰,把下巴搁在人家肩窝里:“师尊在干什么?” 在给他缝衣服呢,在魔族的据点好一顿折腾,衣服破了好几个洞。 月行之失笑:“衣服那么多,还补它做什么?” 温露白动作不停,熟练而认真地穿针引线:“我见你经常穿这件,是喜欢的吧?新衣服好,但旧衣服也是需要的,穿起来舒服。” 月行之没有反驳,这件红衣是他在小花筑变回人形后,从温露白给他准备的一堆衣服里一眼看中的一件,确实是喜欢的。 月行之扯扯嘴角,忍不住得寸进尺,指了指衣服袖口上一个小破口,说:“那我要在这里绣一个‘微云逐月’,师尊会吗?” “我试试吧,”温露白偏头,蹭了蹭月行之的头发,去盒子里找合适的线去了。 正在这时,温暖从外面冲了进来,正看见两个人黏黏糊糊地蹭来蹭去。 七岁小男孩站在他俩面前,双臂抱胸,两条小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大声控诉:“我请问?这对吗?夜里丢下我一个人,你俩倒睡在一起了。而且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 月行之伸了个懒腰,慢悠悠直起上半身,笑眯眯看着温暖:“我的好大儿,这么早就来给爹娘请安了?” 温露白没忍住笑出了声。 温暖:“……”可怜的小孩儿过早体验了什么叫一言难尽。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温暖看着月行之,气哼哼道,“刚才师兄来找你们,见你们还在房中,他不好意思打扰,便让我等你们起来转告……” “什么?” “那位莫盟主昨夜已经命人将整个太阴山都包围起来了。”温暖已经从抱臂的姿势改换为叉腰,一脸奶凶,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剑保卫太阴宗了。 “不是限期三日吗?”月行之掀了掀眼皮,虽然有点扫兴,但他并没觉得这是需要紧张的大事,现在没有任何事比他和温露白一起从家里的床上醒来重要。 “听说是怕你跑了,所以先来围着。” “呵呵,我要是真要跑,他们能困得住吗?”月行之一边嘲讽,一边慢悠悠地穿衣服。 温露白已经做完了针线活放在一旁,此刻正细心地帮他把拢在外衫里的长发捞出来,整理妥当。 月行之冲温露白甜甜一笑以示感谢,又用很不正经的语气说:“我生是小花筑的人,死是小花筑的鬼。” 一句话又把温露白逗笑了。 看得温暖满脸懵:“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笑了?” 温露白盯他一眼,严肃道:“你今日不用上课的吗?还等着我去送你不成?最近我不在山上,也没问你功课,你的心思是不是越来越野了?” 一听上课,小孩子顿时不再嚣张,吐了吐舌头,飞快转身跑了。 …… 起床收拾妥当,月行之勉为其难地登上小花筑的房顶,往山下看了看,果然各山门处、山道口,包括空中,都有仙盟小喽啰在巡逻监控。 这其中大部分都是身穿深红色、绣有“金梅浮浪”纹饰的浮梅岛弟子。 而山上也很热闹,现在这个时间,按说大部分弟子都应该在演武场练剑或是课堂上晨读,但现在,山道上,陆陆续续有成群结队的弟子正在往山下走。 他们背着行囊,穿的都不是太阴宗的墨蓝色制服。 这应该是其他门派来游学的弟子,接到了宗门指令,命他们速速下山返回。 月行之微微蹙起了眉头。 不知何时,温露白也来到了房顶上,站在月行之身旁,朝下望去:“现在你重生归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人界四族,仙盟如临大敌,围了太阴山,各大宗门选边站队,召弟子们回去,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月行之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温露白继续道:“凌霄宗给弟子们传了口信,说考虑到现下形势不明,留在太阴山可能有危险,但也可能有好戏看,所以各位弟子可以自行考虑,决定去留。而景阳宗那边,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月行之短促地笑了声:“这很符合安宗主的作风。” 整个仙族,大大小小的世家、宗门加起来数量过百,但主要的人力、物力、财力都集中在四大宗门手里,其他中小门派或多或少依附于这四个宗门,仙盟说起来是仙门百家的联盟,实则还不是那几个头部力量角逐影响力的舞台罢了。 现在浮梅岛莫家靠着多年经营,坐拥无上财富,全面掌控仙盟,就算个别人私心里未必对资历尚浅的莫知难心服口服,明面上也是不敢得罪他的。 现在妖魔共主归来,仙盟盟主围山准备抓他,这事于情于理,都是正当的,甚至是必须的。 若是莫知难真的为了抓月行之,和温露白反目,说不定还能被赞一句“大义灭亲”。 再说,月行之无奈地想,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莫知难还是天下首富,他即便是去干伤天害理的事,也多的是人追随他。 现在,仙盟和窝藏妖魔共主的太阴宗对上了,凌霄宗明显是要静观其变,景阳宗态度不明——徐循之虽然用自己一只手换了月行之重生,但那是暗地里做的,明面上,他为了景阳宗,不一定会和仙盟撕破脸。 月行之虽然嘴上会说些毫不在乎的玩笑话,但实际他心里有数,现在的情况,比之上一世在藏雪谷遇伏强多了,但也绝不容乐观。 月行之转头,望向温露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师尊,我又想了想,要不我还是先出去避避风头?等形势稍微缓和,我再想办法回来?” 温露白面色一沉,正色道:“你不是说‘生是小花筑的人,死是小花筑的鬼’吗?” 月行之干巴巴笑道:“话是没错,但我只是暂时躲一躲,没说不回来。” 温露白坚决摇头:“上一世没有保护好你,这一世我怎么可能再让你离开?” 月行之温声劝他:“但仙盟大张旗鼓,万一打起来,我不是连累了整个太阴宗吗?” 温露白一手抚上他的发顶,从他丝滑的黑发滑落到他脸颊,轻轻捏了捏他颊边的肉:“我和你的事,不会牵扯太阴宗,如果真到万不得已,我和你一起走便是了。” “但是阿暖……”孩子还小,如果他们两个真去逃亡了,那孩子怎么办? “对,还有阿暖。”温露白道,“所以我们先静观其变,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再做决定吧。” “以我对阿难的了解,”温露白仰起头,看了看御剑在空中巡逻的浮梅岛弟子,淡淡道,“他不会直接动手的。” 80-90 第81章 小团圆(三) 和温露白谈过之后, 月行之心里更加平静了,原本那点要离开的念头烟消云散,连死亡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区区一个仙盟又能如何? 第二日,正巧是中秋节, 月行之跟着温露白把小花筑打扫了一番, 温露白几乎不用灵力,都是亲力亲为的, 月行之便也不好意思动用灵力,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做过家务事了, 拿着块抹布敷衍地擦着院子里的石桌。 温露白正在不远处修剪着花花草草,月行之忍不住道:“咱们不在的时候, 师兄天天派人来打理,他自己和季慕师姐也天天来照看阿暖, 这家里和孩子到处都妥妥帖帖, 还要必要再费这个力气吗?” 温露白抬头望过来, 扬眉道:“你是在抱怨, 还是在撒娇?” 月行之:“……” 他确实是在撒娇,做点家事还不至于真有怨气, 但却可以借此话题对温露白说“自己腰酸背痛、手凉脚麻”, 然后趁机让师尊亲亲揉揉抱抱。 结果被温露白一语点破, 月行之又笑又气, 干脆扔下抹布, 跳过来搂住了温露白的脖子, 大言不惭道:“我就是想撒娇又如何?” 温露白满眼怜爱地看他一眼,随手摘了朵花别在他领口,笑道:“那很好啊, 你人比花娇。” 月行之将那朵紫色的木槿从领口拿下来,插在头发里,贴在温露白身边亲了他耳朵一下,轻声道:“那师尊喜欢吗?” 温露白偏头,用一个吻回应了他。 两人缠绵拥吻,在小花筑桂花香气飘荡的时节,这个吻显得格外香甜。 到傍晚,月行之在小菜园里摘了几样喜欢的蔬菜,又撸了些桂花交给温露白,帮他打下手,做了几道家常菜还有月饼、桂花糕,连同水果、米酒一起摆在了院中石桌上。 温暖已经做完功课在桌旁等着吃了,小孩子不肯好好坐着,跪在石凳上,果盘刚上桌,就迫不及待拿走一个大石榴,掰开来,直接把满满的石榴籽往嘴里塞。 红色的汁水满溢,弄脏了手和嘴,但温露白这两天心情好,懒得和他计较,一句训斥的话也没有说。 一家三口,坐定,开席,天上明月正圆。 原本中秋家宴,温露白是叫了袁思齐和季慕一起来的,但袁思齐借口要和宗门弟子一起过节,婉拒了,季慕更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在看师尊和师弟卿卿我我,还是和师兄一起走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感觉师兄还是不太能接受我们的事。”月行之一边倒酒,一边轻轻叹息。 “也许吧,”温露白从月行之手里拿了一杯酒,“给他些时间,他会想通的。” 他们回到小花筑那天晚些时候,温露白又将袁思齐和季慕叫到身边,将此次去摩罗谷经过之事都知会了他们,包括月行之复活之事,温露白也简略说了,只是略去那个复生的具体方法。 至于两人之间的关系,温露白也隐晦提了,袁思齐和季慕都不傻,即便师尊不提,他们也不是看不出来。 季慕倒还好,不但能接受甚至还觉得惊喜,袁思齐就不一样了,温露白不仅是他师尊,也是将他养大的、堪比父亲的人,这一下和自己师弟搞到一起,对他一向保守而稳定的人生观念产生了不小的冲击。 如果月行之仅仅是那只被月华仙尊捡回来的狐妖,那袁思齐现在肯定已经坐在石桌旁,一边叹气一边和他俩商量什么时候正经摆酒成亲了。 但现在,小狐狸竟是他死去多年的师弟,不仅把师尊勾搭走了,就连他看着长大的阿暖竟也是师弟生的…… 他震惊而又困惑,想不通的事情很多,而最诧异的,是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时候好上的?难道小花筑做师徒那三年就有苗头了?他当时懵懂以为莫知难或许喜欢月行之,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真正觊觎着阿月的,是他那高贵冷艳的师尊。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一样,身边的人已经爱得死去活来了,他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袁宗主在和弟子们同贺中秋的时候,对明月,举酒杯,不无悲怆地自言自语道。 袁宗主什么时候能想通暂且不论,同一轮明月下,温暖不得不看着自己的两位至亲在眼前浓情蜜意。 月行之和温露白四目含情对望,笑着碰了一杯酒,酒杯一触即分的瞬间,月行之眼睛一亮,起身手臂一展,环住了温露白举着杯的小臂,软软道:“师尊,喝个交杯酒。” “你呀……”温露白淡淡一笑,似乎拿他没办法,配合地俯过身去,几乎与他脸颊相贴,两个人一起仰头、举杯,喝光了杯中酒。 温暖张大了嘴巴,露出一嘴鲜红似血的石榴汁,含糊说道:“你们当我不存在吗?” 月行之好像终于想起了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吃你的。” 喝了交杯酒,月行之心满意足地坐回去,他脸颊泛红,满面笑意,香醇的米酒让他思绪轻飘,游离的目光望向桌面那碟桂花糕,不由得想起许多年前,他、袁思齐、莫知难,也和师尊一起过过中秋节。 那天,他偷溜下山去买了桂花糕,晚饭时赶回来,放在了师尊做的菜中间。 那时候温露白很少下厨,过节了才做一次,当他端着最后出炉的桂花糕出来的时候,看见桌上已经放着一碟更加精致的,眉目间不易察觉地一黯:“阿月,这是你下山去买的吗?” 月行之当然不会承认他又偷跑下山了,便随口扯谎道:“没有。是今日下山办事的师姐买回来送给我的。” 温露白没说什么,默默把他自己做的那一份放到一边去了。 “哪个师姐?”莫知难哪壶不开提哪壶,一边伸手去拿桂花糕,一边好奇问道。 “呵呵,反正你也不认识。”月行之又夹了一块塞给他,塞得他满嘴都是甜糯的糕点,说不出话,只能支支吾吾地笑。 袁思齐在一旁帮着温露白摆碗摆筷子,气道:“别闹了,快吃饭了,也不帮忙。”…… 月行之收回思绪,心想上辈子没来得及吃师尊亲手做的桂花糕,这辈子绝不能再错过,他捏了一块桂花糕,眯着眼睛放进嘴里,轻轻嚼一嚼,满满的香甜软糯化在口中。 他其实很想带着这满嘴的香甜桂花味去亲温露白,但好歹孩子在这,也不能太过分了,便只好作罢,赞叹了一声:“太好吃了吧。” 温露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听到他的话,勾起了唇角。 “可惜上辈子没吃到,”月行之睁开眼睛,不无惆怅地说,“那次你做的糕点,师兄和阿难吃了吗?” 温露白摇头:“不记得了。” “也不知道阿难现在在做什么。”月行之忽然苦笑了一声,感慨道,“在准备着来抓我吗?” 温露白敛起了笑容。 月行之抬起头,一轮皎洁满月下,仍能见到浮梅岛的弟子,穿梭往来,监视着他们。 “他为什么恨我?”月行之复又望向温露白,一手托腮撑在桌面,“只因为身份和立场吗?我问过安宗主,安宗主也说不清楚,只说他那些年在莫家过得大约不如意,他母亲和妹妹也意外去世了……师尊知道吗?” 温露白一边给月行之夹菜,一边摇头叹道:“当年你不告而别返回景阳山,我带着思齐和阿难参加了簪缨会,阿难原本也没指望在簪缨会中拿到名次,大会结束之后,他就按照计划回了浮梅岛。弟子既然下山返家,作为师尊,我也不好插手别人家事,偶尔向莫家问起他,他爹爹也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话……后面,你出了事,又有了阿暖,我自顾不暇,和他就更是鲜少联络了。恐怕我知道的,还不如安宗主多。” 温露白的声音渐轻,像是叹息:“……我确实对他关心不够。” 月行之没再说话,决定先放下这个话题,他默默朝明月举杯,就算是给莫知难致意了。同一轮月下,无论莫知难在做什么,无论以后会怎样,最起码此时此刻,他当他是那个一同过节的小师弟。 这半晌,温暖对他俩的话题不感兴趣,正在埋头猛吃,忽然察觉到房顶上有动静,抬起头,眼睛顿时亮了—— “爹!小狐狸!”温暖指着房顶一团黑影,兴奋道:“黑猫回来了!” 三人一齐望去,满月当空,玄狸从房檐一跃而下,朝月行之扑了过来,他这些天一直在寂无山,埋葬了青鸾,照顾着白练婆婆,在听闻月行之暴露身份之后,便下山赶回来了。 灵活地跳上月行之的大腿,玄狸偷瞄了一眼温露白,他这段日子不在,搞不清尊上和他这位师尊现在是什么状况,于是决定继续装作一只弱小可怜又无辜的灵宠猫咪。 月行之撸了一把他的被毛,惊叹道:“玄狸,你瘦了。” 玄狸:“……”什么情况,他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了吗? 温露白从盘子里夹了个鸡翅膀扔到桌边,对玄狸道:“说话吧,不用装了,我和你家尊上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 玄狸惊得睁大了眼睛,但是他的脑子不允许他在短时间内想太多东西,第一时间冲口而出:“尊上!听说仙盟的人要来抓你,你别怕,我已经集结了一支妖族大军,正陆续往太阴山赶来,大家知道你回来了,绝不会让你再出事的!” 月行之:“……” 虽然不知玄狸所说的“妖族大军”到底能来几个人,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欣慰的。 …… 三日之期,眨眼就到。 莫知难如约而至,带着他那好大一支队伍。 鸾凤车飞抵太阴山上空,仙门百家众多宗主、家主也都亲自来了,带着众弟子将太阴山团团围住。 莫知难从车里出来,站在宽阔的车头,金色车身上的红宝石梅花和他玄色衣袍上的金色梅花交相辉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仙盟盟主轻蔑的声音响彻整个太阴山巅:“月行之,妖魔共主?你还不出来吗?难道要一直躲在师尊身后?” 月行之刚刚把自己收拾整齐,温露白正在给他打理头发,听到外面这吵闹的声音,蹙眉放下了木梳。 “阿月,我和你一起去会会他?” “师尊,”月行之转头,朝温露白展颜一笑,“你在院子里看着就好,我去和他讲讲道理。” 他说着,飞掠出门,轻盈跃上房顶,直接在瓦片上躺下了,枕着双手,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翘在上面。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在房顶上躺着晒太阳看风景呢。 清晨的阳光稍有点刺眼,月行之眯起眼睛,望向莫知难:“师弟,你来得挺早啊。以前练功的时候,要是也能起这么早,也不至于现在来抓我,还要带着这么多闲杂人等。” 第82章 审判日(一) 月行之大喇喇躺在房顶上吐出这样一句嘲讽, 显然是没把仙盟盟主放在眼里的。 莫知难眯起一双漂亮的眼睛,因为紧紧咬着牙,侧脸线条分外紧绷。 而他周围那些“闲杂人等”, 自然也没有好脸色,各色目光仿佛刀剑, 一齐射向月行之。 莫知难旁边一个狗腿子忍不住叫嚣道:“见了我们盟主也不跪拜, 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妖魔共主吗?不知用了什么歪门邪道重生,然后就隐姓埋名当了缩头乌龟, 你到底有什么好了不起的?!” 月行之也觉得挺好笑的,朗声道:“是啊, 我都重生成一个狐妖了,拜的哪门子仙盟盟主?” 莫知难挥了挥手, 制止了手下毫无意义的挑衅,冷笑了一声, 开口:“今天不是来打嘴仗的, 你要是识时务, 就乖乖跟我回仙盟受审, 免得连累师尊,连累太阴宗。” 月行之望定他, 不卑不亢:“你们抓我, 总要有个罪名。” 莫知难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冷哼道:“你的罪名, 罄竹难书, 还需要我细数吗?你自己都数不清你杀过多少人, 背负多少血债吧?” 月行之坐起了身,一手向后撑在房顶,一手随意搁在身前, 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杀魔族,是因为他们残害妖族,这原本是仙盟该管的事情,仙盟管不了,我来管,怎么倒成了我的罪过?” 莫知难深吸一口气,略顿了一下,他旁边的人马上帮腔,对月行之喊道:“你何止杀魔族,我们贺家乃是仙门世家,还不是被你灭了满门,血海深仇,不得不报。” 月行之看了那人一眼,认出来了,正是贺涵光的幼子,当年他从贺府带走,又还给了来要人的温露白。 “原来是我的好表弟啊,”月行之嘲讽道,“可我若是真灭了贺家满门,你又是哪里来的?” 贺家公子脸更黑了:“你不要胡搅蛮缠!” 月行之收敛起嘲讽的笑意:“贺家做了什么你们不清楚吗?他们所作所为和魔族有什么分别?仙盟不能清理门户,我替你们清理了,怎么又成了我的罪过?” “你还真是巧言善辩,”另一位气质颇为老成持重的仙门大佬怒道,“我们青云宗上百弟子就是死在寂无山妖族手中,这笔账总该算在你的头上。” 青云宗?月行之想了想,好像听说过,再看看那老头儿,没什么印象了,但这也不耽误他马上怼了回去:“你自己也说是在寂无山,你们都打到我家门口了,还不许我们奋起反抗了?” 有其他几位宗门门主正跃跃欲试要发言,估计也是同样的说辞,月行之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换了口气马上又道:“你们仙门能不能有点觉悟,打仗就是要死人的,你们打到别人家里去,被打死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都这么多年了,还这样小肚鸡肠,真是毫无长进,我在藏雪谷被你们这些人以多欺少,埋伏杀害,我抱怨过一个字吗?” 一番话说的诸位仙门大佬气得直翻白眼,却一时无话可说。 莫知难一直冷脸听着,这时候也有点听不下去,那脸色颇有点恨自己人没用的愤怒和难堪,他举手,往下一压,周围瞬间无人作声。 “那杀先盟主徐旷,火烧伏魔狱,这总是你干的吧?”莫知难冷道,“现在沉渊又现世了,不是你放出来的?” 月行之终于站起身,他拍了拍手,将双臂环抱在胸前,看了一眼下面。 温露白一直站在小花筑院中,手握凝晖剑,沉默而坚定地望着他。 月行之冲温露白笑了笑,随后再次仰头望向莫知难。 “杀徐旷,是家事,轮不到你们来管,上辈子,徐循之杀我报仇,我无话可说,但是现在……” 月行之环顾四周,徐循之没来,景阳宗在太阴山的弟子也没走,他耸了耸肩,“景阳宗宗主人呢?盟主大驾光临难道没有叫上他吗?还是他觉得和我已经两清,根本就不想来呢?” 莫知难:“……”他当然叫了徐循之,只不过徐循之没有回应,他还正想不通呢。 “至于沉渊……”月行之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接着说,“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我没有放走沉渊,伏魔狱被烧毁之后,我用主奴血契把他留在身边做影卫了,还算是帮你们仙盟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呢。至于我死之后,他去了哪里,又是怎么重新回来的,这可就和我没关系了吧?” 刚才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青云宗宗主立刻冷笑呛声道:“收沉渊做影卫?和一个大魔头纠缠不清,你还有脸说出来了?真是荒唐!照你的说法,仙盟还应该感谢你喽?” 月行之假笑着回应他:“不用谢。” 莫知难脸色阴沉下来,目光犹如寒冰,抬手指了一下月行之:“不要再狡辩了,如果不是你火烧伏魔狱,沉渊又怎么可能会做你所谓的‘影卫’?何况,当日,从伏魔狱中出逃的,何止一个魔头沉渊?” 月行之不说话了。 他抬头直视莫知难,太阳升得更高,阳光更加刺眼了,逆光之中,莫知难那张精致的脸显得晦暗不明,神情被光影勾勒得有几分狰狞。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月行之想,唯有这一条“罪状”,他确实无法辩驳。 当年伏魔狱中,不只有无辜的妖族,也确实关着其他有罪的妖魔。 图穷匕见,莫知难当然要乘势追击,他挥了下手,两名浮梅宗弟子搀扶着一位老人走上前来。 月行之眯眼望去,那是个凡人老者,弯腰驼背、须发且白,看那黝黑的皮肤和粗糙的双手,应是个老庄稼汉。 “阿伯,”莫知难躬下身,面带微笑,显得很亲和,“您说说,十五年前,那景阳山附近的村寨,你的家乡,发生了什么?” 老人似乎被这样的大场面吓到了,抬起头看了一眼莫知难,便又畏畏缩缩地低头塌腰,颤抖着道:“我,我记得,那天夜里,先是,看,看见景阳山方向烧起了紫色的火,……然后,便有妖魔从景阳山的方向逃窜到我们的村子……” 他似乎想起了极为惨痛的回忆,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泪水很快在沟壑遍布的老脸上糊成一团:“那些妖魔就像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野兽一样,在村子里杀人放火,男女老幼都不放过,死了很多人啊,很多人……” 他终于泣不成声,莫知难听得湿了眼眶,安慰了老人几句,大义凛然说“我一定为你们讨回公道”,便让人将老人带了下去。 周围众人也都换上一副愤恨不已的表情,冷厉目光投向月行之,好像他们是慈悲无量的漫天神佛,终于要为世间讨回应有的公道。 莫知难居高临下俯视他,嘴角带起一个向上的弧度:“火烧伏魔狱,放出罪大恶极的妖魔为祸世间,这个总没有冤枉你吧?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月行之看着他们,轻慢一笑,那笑容带有轻蔑的嘲讽,还有点宿命般无可奈何的意味,在他的脸上绽开奇异的光彩,他说:“我无话可说。” 莫知难深吸了一口气,像个终于艰难获胜的将军,挺起了胸膛,一字一字道:“那就跟我走吧。” 月行之也站直了身体,用同样坚决的语气说:“仙盟已经杀过我一次,如果觉得还不够的话,就再杀一次好了。” 他缓缓抽出浮光剑,雪亮剑锋在耀眼的阳光下,反射出万千光华,几乎将所有人的眼眸刺痛。 ——“只要你们有这个本事。” 莫知难在炫目的剑光中轻晃了一下,但很快他就稳住身形,忽然朝着月行之飞来。 形势陡然紧张,温露白正要提剑上来,却看见月行之一摇手,是让他稍安勿躁的意思。 “盟主,危险——” “盟主,让我们去吧!” 温露白只好刹住动作,等在原地,看着莫知难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飞上了小花筑的屋顶。 他的两个弟子在秋阳中面对而立,说的话没有别人能听见。 “我不想在小花筑动武。你别逼我。”莫知难看了一眼浮光剑,随后将冰冷目光钉在月行之脸上。 月行之讥诮道:“你是怕赢不了吧?要是倾尽仙盟之力,也没能把我抓回去,你这个盟主的脸面往哪里搁?” 莫知难咬牙:“若是真打起来,你让师尊和太阴宗以后如何立足?” 月行之立刻冷笑呛声:“若是真顾念师尊和太阴宗,你今日根本不会声势浩大来到小花筑!” 莫知难像□□噎了下,一张漂亮小脸都扭曲了,硬生生咽下一口气,他好似不能再容忍这样的口舌纠缠,一字一字下了最后通牒: “你只要乖乖和我回浮梅岛受审,之后安安分分待在海底伏魔狱,我念在师兄弟的情分上,可以饶你不死。” 月行之唇角上扬,但眼中毫无笑意,映照着剑锋的冷光:“我要是不呢?” 莫知难沉默片刻,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他抬手指了指月行之的心口,轻声道:“师尊刚换的心,可还好用吗?” 月行之一怔,心脏猛跳了两下,脱口而出:“你都知道了?” 当时温露白在凌霄山等待治疗,安释怀跟莫知难要来了最好的不了玉,但只说是月华仙尊受伤所需,并未告知他具体情况,现在看来,莫知难早知道那不了玉的真实用途了。 莫知难不以为然地笑一下:“这算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吗?我好歹掌控仙盟多年,自然有我的情报渠道。” “……”月行之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是自己一听到温露白相关的事就头脑发热,这么容易想到的事有什么好惊讶的。 莫知难掌控仙盟,在各大宗门、甚至是妖族、魔族,有自己的眼线,都不奇怪。 月行之冷静下来了,但心里也冷了一半:“你什么意思?” 莫知难耸耸肩,慢声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师尊这颗心不知道能用多久,也许不久之后,你们还有用得到我的时候。” 月行之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一下,莫知难的脸在他眼前变得扭曲而陌生,他想到今日莫知难会刁难他,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曾经的小师弟会用师尊来威胁他。 “……尚好的不了玉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莫知难欣赏着月行之脸上的茫然和无措,继续说,“我自然愿意拿给师尊用,但前提是,师尊依然是清清白白的月华仙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一个叛徒、罪人纠缠不清。” “你……”月行之举剑指向莫知难,但他的剑尖在微微颤抖。 “你想好了吗?”莫知难毫无惧色,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走不走?” 四目相对,暗流涌动,浮光剑的剑芒环绕着这对曾经的师兄弟。 而向外望去,阳光普照之下,温露白站在院中,一眨不眨地望着房顶的两名弟子,小花筑外,袁思齐和季慕带着太阴宗弟子严阵以待,太阴山脚下,除了仙盟和太阴宗弟子两相对峙,还有源源不断从各地赶来的妖族。 没人知道他们两个站在房顶说了什么,但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突然一个清瘦身影飞上了房顶,来人穿着饰有“山岚日出”纹样的景阳宗宗主衣袍,清贵出尘。 徐循之在月行之身边站定,扶住了他握着浮光剑的手臂,然后面向莫知难,平稳而清晰地说:“莫盟主,伏魔狱,是我烧的。”—— 作者有话说:给弟弟发奖状~ 第83章 审判日(二) 月行之猛地扭头, 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你疯了?” 为了保全景阳宗,徐循之当年放火烧毁伏魔狱,埋葬了地底的真相, 同时间接放出了罪大恶极的妖魔,贻害人间。 上一世, 月行之虽然和他决裂, 但能理解他的做法,于是干脆认下了这桩罪行, 反正他“罪行累累”,也不多这一件。 伏魔狱的真相, 他们兄弟二人已经默契地隐瞒了这么久,现在徐循之却突然要说出真相了。 徐循之平静地注视着他, 说:“哥,上辈子你已经替我背过这口黑锅了, 这辈子, 就让我自己来吧。……这件事, 早晚要有个了断, 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可是……” 徐循之俯身过来,在他耳边轻语:“月华仙尊给我传过信了, 他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你, 对吗?所以这一世你务必好好活着, 我可不想让这只左手白白浪费。” 说完, 他轻笑了一下, 如释重负似的。 月行之下意识望向他的左手, 阳光照射下,不了玉接出的假手微微透明,闪着莹白的光。 他觉得双眼刺痛, 不知道是被阳光灼痛了,还是心底的酸楚涌到了眼睛里。 “你说什么?”莫知难从震惊之中缓过神,紧紧盯着徐循之,目光凉幽幽的,如同一条蛇信子。 “我说,伏魔狱是我烧的,妖魔是我放的,莫盟主,这笔账,应该算到我的头上。” 徐循之直视莫知难,承受着他目光中的冰冷怒意,语气并无波澜。 莫知难僵硬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时没有动作,也没说话。 徐循之便没有再理会他,而是站到了月行之身前,面向半空中仙盟众人,朗声道:“各位前辈、朋友,我今日前来,是为了诉说一桩十五年前的旧事……” 他回头看一眼月行之,继续道:“我哥哥,确实杀了我们的父亲徐旷,但那是因为家父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行……” 秋日和煦的阳光将兄弟俩的影子叠在一起,好似他们从未经历过决裂和分离。 徐循之平静地讲述了伏魔狱地底的秘密,将他曾经亲手掩埋的腐烂真相,重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他可能已经暗自挣扎了许久也演练了无数次,以至于整个讲述从头到尾一气呵成,语气和情绪都极其平稳。 他很平静,但周围的人不平静了,仿佛在宁静深海掀起一场风暴,他话音刚落,狂风暴雨就朝他席卷而来—— “徐宗主,你在说什么?这玩笑开得未免太大了吧!” “徐宗主,我们知道你与这魔头月行之乃是兄弟,但上辈子你都大义灭亲了,怎么现在又出来为他遮掩?是不是他威胁你?” “对啊,按照你的说法,徐老宗主利用沉渊,在伏魔狱底下种妖丹?啊?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你知道若你说的属实,这可是整个仙族前所未有的丑闻!” “哈!我明白了,怪不得你们景阳宗在火烧伏魔狱后就一蹶不振,我一直以为是出了个弑父叛门的月行之让你们声望大损,却原来是没有妖丹可供你们消耗了!” “景阳宗称霸仙盟那么多年,竟是用了如此歪门邪道,真是可恶至极!即便徐旷死了,也不能偿其罪!”…… 一时间,质疑、嘲讽、指责、怒骂铺天盖地朝着徐循之清瘦的身影袭来,但他站在沸反盈天的声浪中纹丝不动。 月行之望着他傲然挺立的背影,忽然想起,那一夜,在景阳山巅,紫焰离火冲天的烈焰里,只有十五岁的徐循之,面对着群情激奋的景阳宗弟子,也是如今日这般站得笔直,他表面上说着要月行之血债血偿,其实一意孤行放了他和那些无辜妖族一条生路。 其实他一直知道的,弟弟虽然表面斯文柔弱,但内心极其强大甚至是偏执,他认定的事,不择手段、不惜代价,也要求一个结果。 从这一点看,他们二人倒不愧是兄弟。 徐循之对众人的反应并不意外,他继续用平稳而笃定的语气道:“我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景阳宗有罪,但残害妖族、种植妖丹之事都是先宗主徐旷一人所为,景阳宗弟子并不知情。还请诸位不要将这笔账算到普通弟子头上。” “一句不知情就可以揭过了吗?”有人讥讽道,“再说即便普通弟子不知情,那妖丹的好处,他们也是实打实享受到了吧?这对于其他刻苦修炼的仙门弟子公平吗?” “就是,徐宗主,你打得好一手如意算盘,”另一人道,“当年事发时你不说出实情,任由你哥哥背了黑锅,保全了景阳宗,现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些罪人身死债消,景阳宗也早没了那些罪孽妖丹,上下都洗白了,你再跑出来认个错,是认准我们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这话虽然牵强了一点,但也不是毫无道理。 顿时,很多人附和上来,有人阴阳怪气道:“莫不是妖魔共主奇迹复生,徐宗主又动了别的心思吧?” 这话说的可供遐想的空间就很多了,月行之魂飞魄散都能复活,这已经是神乎其神,月华仙尊不惜与仙盟反目也要护着他,这同样令人匪夷所思。现在徐循之也出来给月行之洗白…… 太阴宗、景阳宗难道都要站到月行之一边? 凌霄宗虽说隔岸观火,但谁人不知安老宗主与月华仙尊关系匪浅,真到了危急关头,凌霄宗会一直冷眼旁观? 今日仙盟倾巢而动来抓月行之,却好像出师不利啊…… 更不用说,外面还飘着一个真正的大魔头沉渊。 各方势力态度微妙,现今局势扑朔迷离,以后会是怎样,更没人说得准。 在座的都是老狐狸,此刻各自心头的小算盘已经打得噼里啪啦响了。 莫知难早已回到了鸾凤车上,但是这半天他都静观其变,没有说话,此刻,形势陷入僵局,对峙现场的气氛微妙而紧张,他终于一甩袖子,庄重开口道: “徐宗主,大家的态度想必你也看到了,即便你所言非虚、态度诚恳,恐怕也难以服众。景阳宗上下确实用过那些妖族尸身上长出来的妖丹,而你放出的妖魔为害人间,更是无从辩驳的事实……” 徐循之抬头,迎上莫知难居高临下的审视,打断了他一本正经的判词:“我明白莫盟主的意思,今日我来,本不是为了逃避罪责。” 他的目光扫过仙盟众人神色各异的脸,最终再次直视莫知难,一字一字道:“我愿意自毁仙骨,为惨死在伏魔狱的妖族,为被我火烧伏魔狱牵连的无辜凡人赎罪。……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一惊之下都不说话了,他说的甚至不是自废金丹,毕竟金丹废了,修为没了,还有再修炼再结丹的可能,但是若毁去仙骨,那就完全与凡人无异,这一世不可能再修仙问道了。 “循之……”月行之最先反应过来,他从后面一把拉住徐循之的袖子,厉声道,“不行!” “哥哥,”徐循之回头,苦涩一笑,“这些年,我勉强支撑着景阳宗,但其实内心没有一刻安宁,我理应为我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你当我傻吗?”月行之急道,“你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说?” 分明就是为了救他。 “怎么?妖魔共主舍不得了?”莫知难身边的狗腿子找到机会继续阴阳怪气,“上辈子你护着他,这辈子他护着你,还真是感人至深啊。” “闭嘴。”莫知难作势斥了那人一句,接着冷冷道,“自毁仙骨?徐宗主认真的?” “不是!没有!”月行之抢白道,“我可以跟你回浮梅岛,我可以进伏魔狱,你别逼他!” 月行之对着莫知难吼完,紧接就要把徐循之推走,但他刚一扭头,迎面就见徐循之举起右手朝着他面门一挥,一缕颜色浅淡的青烟直扑过来—— 呃,那一瞬间,月行之觉得这世界简直太荒谬了,他这只小狐狸终于也没躲过专门为妖族开发的迷药——御魂散。 下药的人,竟还是他的亲弟弟。 月行之根本没防备,甚至他手腕上的金玉镯子都没想到徐循之会对主人出手,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月行之只觉得头晕目眩,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听见莫知难傲慢的声音朦朦胧胧的传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徐宗主还算有担当。” 月行之拼了命想去抓住徐循之,但徐循之走远了,还在自己身周设下了结界,弟弟最后看了他一眼,举手结印。 “不要……”月行之喃喃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与此同时,他隐约听见远处传来徐循之的惨叫声。 …… 再次醒来,是在小花筑的床上。 “循之呢?”月行之顶着头晕脑胀,挣扎着爬了起来,不知道是御魂散的副作用,还是他此刻的心情太紧张,他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温露白很快抱紧了他,轻抚他的背,沉声道:“循之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毁仙骨,内伤深重,已经送去凌霄山安宗主处了。” 没有意外,没有奇迹。 月行之颓然倒在温露白怀里,闭上了眼睛。 “这是极重的刑罚,罪责相抵,仙盟众人无话可说,已经退去了。” “唉,”月行之长叹一声,溢出眼角的泪水打湿了睫毛,“我又欠他一次。” 温露白低头,吻了吻月行之的额头:“这一世还长,你好好活着,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第84章 莫伤情(一) 月行之知道, 师尊的话不过是一句安慰,他们两兄弟之间的纠葛,怕是算不清也还不清的。 “我想去看看弟弟。”月行之闷声道。 温露白轻抚他头顶, 劝慰道:“他现在还昏迷着,你去了也没用, 再等等吧……我已命人送了一批仙丹灵药去往凌霄山, 虽说凌霄宗和景阳宗都不缺这些,但我们总要尽一份心意。” 有点一家之主出面张罗亲戚间行走往来的意思。 月行之心情不好, 但听了这话还是深感欣慰:“还是师尊想得周到。” 但温露白下一句话让他刚要扯平的嘴角又耷下去了。 “另外,仙盟大部分人马撤走了, 但莫盟主还没走,他留下话, 说等你醒了想见你一面。” 月行之:“……” 并不想见。 莫知难用师尊需要不了玉换心之事,想要逼他就范, 这让他深感震惊和痛心, 但他没打算把这事告诉师尊, 他怕师尊会伤心。 月行之沉默不语。 温露白看出他脸色不好, 顿了顿,转开话头继续说:“还有, 你归来的消息已在妖族中传开, 这次仙盟围山, 有不少妖族应玄狸的召唤, 赶来太阴山准备助你一臂之力, 仙盟撤走之后, 他们还不肯离去,我让玄狸去说明情况,告诉他们你现下安全, 让他们先各自散了。” “现在沉渊重新现世,你也回来了,估计散落在各处的妖族即将向寂无山集结,你早晚还是要回去看看的吧?” 唉,头疼。 身份暴露之后,虽然魔族脱离他掌控,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妖魔共主”,但妖族还有很多人期待他回去,他不能撒手不管。 月行之无奈地想,弟弟给他用的御魂散还是不够劲,再多来点,让他一直晕着也挺好。 “没事的,”温露白看着他越发难看的脸色,怜爱道,“你不想去就不去,若是想回去,我陪你去。” 月行之点了点头,该来的总会来,该做的总要做。 …… 和莫知难见面的地点就在小花筑的院子里。 月行之把自己收拾整齐,一贯散落的头发被师尊细细打理过,半扎起来,配了玉簪,穿的仍是太阴宗的弟子服,墨蓝色修身的衣袍,显得他腰细腿长,肤色也被衬得格外白皙清透。 月行之和温露白一起坐在石桌旁,看着莫知难款款走来,面无表情地立在他们面前。 温露白抬手示意,道:“盟主坐吧。” 莫知难没坐,只是象征性地抬抬手,给温露白行了个礼,然后目光在他们两个脸上转了一圈,凉凉地说:“师尊不必客气了。咱们有话直说。我想先问问,你们二人,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问得直截了当,温露白面色微微绷紧,没有立刻回答,毕竟是面对曾经的弟子,师尊面子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月行之就不管那么多了,抢答道:“情人?道侣?夫妻?反正不管怎么说,就是那种关系。” 莫知难几乎气笑了:“你的脸皮还是和以前一样厚。” 月行之耸耸肩:“你何必明知故问。” 其实自从十年前,温露白独自上寂无山去讨要贺家的人头和孩子,被妖魔共主“扣押”三天,温露白和月行之的绯闻就已经广为流传了,只是后来月行之死了,温露白又搞出个母不详的私生子,那些传得很离谱的香艳故事才渐渐没了市场。 这一世月行之重生成小狐狸,小狐狸被月华仙尊“金屋藏娇”的故事,也早传得沸沸扬扬,甚至很多不明内情的闲人都在猜测小狐狸说不定就是月华仙尊私生子的娘亲。 现在好了,月行之身份被揭开,众人简直是恍然大悟,虽说猜不透前因后果,但无数个版本的情爱故事再次甚嚣尘上。 这么劲爆的绯闻,就算不是真的,人们也愿意相信是真的。 更何况原本就是真的。 莫知难深吸一口气:“所以阿暖?” 月行之毫不脸红:“我俩的孩子。” 莫知难眯眼盯他片刻,冷哼了一声:“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复活的?和师尊还有阿暖有关对吗?” 月行之面无表情直视着他:“莫盟主,你没能把我抓回浮梅岛审问,很不甘心是吗?非要见我一面就是要继续审我?” 莫知难向前走了两步,站到了月行之面前,阳光从合欢树枝叶的间隙中落下,斑斑驳驳打在他脸上。 “你不必心怀怨怼,身为仙盟盟主,这是我职责所在。” 月行之也站了起来,与他近距离对视:“你也不必冠冕堂皇,什么职责所在,我看,你对我心怀怨怼才是真的。” 温露白坐着没动,但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们两个人。 莫知难没说话,紧抿双唇,眼神变化莫测。 月行之忍不住,终于抛出了那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阿难,你到底为何如此恨我?” 沉默良久。 “你还记得我们当年有过一个约定吗?”莫知难忽然开口,声音颤抖。 “……?”月行之不语,但心里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莫知难凄然一笑,看了一眼旁边的温露白,又把目光转回月行之脸上:“那次因为虐杀烈鳌之事,我们被师尊打板子,我给你包扎伤口,跟你约好,等各自回家,我便带着我母亲和妹妹到景阳山找你玩儿。” 月行之呼吸一紧,十五年前,小花筑他的卧房里,年少的阿难跪坐在他的床边,仰头看着他,脸上写满崇拜和喜爱。 他想起来了。 “那天之后你不告而别,我忧心忡忡,却也只能先参加簪缨会,之后我回了浮梅岛,给你写信,却一直等不到你的回信。” “因为早就答应了妹妹要带她去玩儿,又担心你回家之后的状况,所以即便你没有回音,我也带着她们出发了。” 莫知难越说,声音抖得便越发厉害,一层水光渐渐漫上眼底:“我们一路游山玩水,母亲和妹妹都很开心。我更是满心欢喜,盼着和你见面,终于走到景阳山下的小镇,我安排她们先住下,又给你去信,可惜,我们没有等到你的回信,却等来了从伏魔狱逃脱的妖魔……” 月行之的心一点点揪紧,他甚至有点害怕听到莫知难接下来会说的话。 “昨日,我找来的那位老伯,他的至亲好友全都死于妖魔之手,我又何尝不是呢?”莫知难几乎字字泣血,“那天夜里,我们住的客栈被一个魔头袭击,整个客栈只有我一个有修为的仙族,我站出来与魔头对战,却不想又有另一只大妖破窗而入,掳走了母亲和妹妹……等我打跑魔头,去追那只恶妖,一切都已经晚了……最终我只找到她们残缺不全的尸骨……” “我母亲,只是父亲众多姬妾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但她从未自暴自弃,为了我们兄妹二人殚精竭虑,左右逢源,好不容易我从太阴山出师归来,她盼望着我能得到父亲器重,今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结果呢,就这样无辜惨死在景阳山下……” 莫知难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很快流过苍白的脸颊汇聚在下巴上。 月行之心中一阵钝痛,他忽然想,阿难从小就是个小哭包,说起这样惨烈不堪的往事,却直到现在才掉泪……也许,是因为已经哭过太多遍了。 “还有阿鸢,我的妹妹,她死的时候才九岁。” 莫知难作为仙盟盟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他薄薄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已经泣不成声。 月行之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温露白紧蹙眉头,出口唤了一声:“阿难……” 莫知难没理会,自顾自道:“我将母妹死讯通传给家里,希望父亲能派人收敛遗体并追查那只大妖的下落,为她们报仇,结果只等来管家一句话和两个收尸的妖奴,管家说父亲正在病中,不便打扰。于是,尸体被草草带回浮梅岛,随意下了葬。我跑去找父亲,却见他左拥右抱花天酒地,什么生病,不过是新娶了娇妻美妾,沉迷其中顾不上其他罢了。” 莫知难越说越激动,极致的愤怒和悲伤让他浑身发抖,温露白站起身,扶住了他:“阿难,你先坐……” 但莫知难甩开了他的手,冷笑道:“师尊不必可怜我!这些年你又在哪儿?我失去亲人,在莫家孤苦无依,受尽欺凌,你可曾问过半句吗?!” 温露白睁大眼睛,尴尬地停住了动作。 月行之自己倒无所谓,但看见莫知难把矛头转向温露白,他忍不了了,开口道:“阿难,你怪我就怪我,怪师尊做什么?他弟子众多,怎么可能一个一个管到家里去?” 莫知难马上转向他,拔高了音量:“我原本也没有怪师尊,但偏偏人和人就怕对比。师尊桃李满天下,自然是无法顾及每个人,可偏偏他爱你,我生不如死的时候,他在为你剖心挖肝!” 此言一出,三个人都沉默了。 那强烈的愤恨、嫉妒、不甘,如有实质,化作利刃,刺痛了每一个人。 秋风渐起,树影摇晃,三个人的身影重重叠叠,落在这张承载着他们无数记忆的小石桌上。 月行之实在忍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硬生生开口道:“发生这样的事,我很抱歉,但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你要恨就恨我,不要牵扯别人,我和师尊的事,和你这件事没有关系。” 莫知难死死瞪着他,忽然笑了一声,那个辛酸的笑意在他满是泪痕的脸上显得诡异而扭曲:“直到昨天,我都是恨你的,恨得心安理得,但偏偏昨天徐循之跳出来说,伏魔狱不是你烧的,是他烧的,哈,原来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恨意就是个笑话。” 月行之:“……” 温露白看看月行之,又看看莫知难,痛心地说:“阿难,循之已经自废仙骨,接受了惩罚,这件事能不能就到此为止?毕竟火烧伏魔狱之事虽然有错,但你的亲人是死于越狱的妖魔之手,不是阿月或者循之有意为之。” 莫知难苦笑一声,他的声音已不再高亢激烈,恢复了冷冰冰的嘲讽:“师尊说到此为止那就到此为止吧。我现在谁也不恨,我只恨……” 他盯着月行之,一字一字道,“我年少时,喜欢过你,信任过你,期待过你。” 第85章 莫伤情(二) 月行之深吸一口气, 沉声道:“阿难,当年我确实辜负了你的期待,我很抱歉。但往事已矣, 你今天来,肯定也不只是为了对我和师尊倾倒这满腔怨愤, 对吗?” 事已至此, 月行之也没别的话可以说,总归过去再怎么不堪回首, 他们几个也都要往前看了。 温露白默默递了一块手帕过去,莫知难接了, 擦掉了脸上半干的泪痕,终于勉强恢复了体面和平静, 还不忘强调一句:“不是我要提的,是你要问的。” 月行之不想跟他在这细枝末节上一争高下, 叹气道:“是是是。是我问的。现在我明白了。还请盟主既往不咎, 带领我们朝前看吧。” 莫知难被他怼的干瞪眼顿了片刻, 才负气道:“抛开私怨不谈, 我这次来,也是希望师尊和师兄能够明白, 我带仙盟众人包围太阴山, 有我的情非得已, 毕竟仙盟不是我一个人的, 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月行之点点头, 表示理解。 “既然昨日师兄已经将按在你身上那些罪名一一驳斥了, 徐宗主又主动揽下了火烧伏魔狱这一桩,他已经自毁仙骨,其他人也无话可说, 那么,仙盟也就不是非要抓你不可了。” 月行之再次点头,但其实他心里明白,那些所谓的“罪名”不过是仙盟的“借口”,如果真的非抓他不可,这个罪名不行还有别的罪名等着他,再来一个徐循之自毁仙骨也未必管用。 说到底仙盟撤了,暂时不抓他,是因为昨天那些所谓宗师大佬们都看清了如今的形式,他月行之不再是孤立无援,不是不想抓,是一时还奈何不了他。 “但是,”莫知难话锋一转,“希望师兄你能安分守己,不要再像上辈子那样锋芒毕露,搞的到处乌烟瘴气。现在有我,有仙盟,沉渊、魔族,我们自会对付,不劳你动手。至于妖族……你最好也不要再和他们纠缠不清。” 月行之耸耸肩:“但我这辈子就是一只妖啊。” 莫知难嗤笑道:“你是普通的妖吗?你是月华仙尊收下的关门弟子,”他看一眼温露白,语气带着揶揄,“反正外面风言风语你们也不会在乎,不如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好吗?” 月行之无奈道:“谁不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但是呢,我又不是只和你有纠葛恩怨,总还有一些事不得不做个了断。再说了,只要盟主不再带着人来围我抓我就行了,何苦还要管我怎么过自己的日子。” 莫知难:“反正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少生事,好自为之吧。” 月行之笑了:“盟主希望我在家躺着少惹事,我倒是希望盟主能带领仙盟多做些实事,抓沉渊不必提了,仙盟内部也该清理清理,想必你也知道我和师尊此次下山去往摩罗谷之事了,猎妖贩妖屡禁不绝,难道背后没有仙盟某些势力的支持?” 说到这个,莫知难脸上有点挂不住,沉默片刻,扔下一句:“我自会查的,你就别费心了。” 月行之朝莫知难拱手做礼:“快点查,省的我操心,我还想过小日子呢。” 莫知难“呵呵”一声,转向温露白,朝师尊行了个礼:“师尊,您也多劝劝他吧,我就不多打扰了。” 温露白点头示意,向外做了个“请”的动作。 莫知难转身走了。 走到小花筑门前,听见月行之在他身后道:“对了,莫盟主,昨天在房顶上,有些话我只当你没说过,你该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 莫知难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停下脚步顿了顿,但最终没有回应,跨过那道熟悉的门槛,走了。 温露白却不知道月行之是什么意思,扭头问道:“什么话?什么底线?” 月行之望着莫知难离开的背影,终于松了口气,但心中随即涌上深深的疲惫,他转头看着温露白:“没什么。” 说一千道一万,他跟莫知难,是绝无可能再找回那点“兄弟情”了。 毕竟温露白,是他绝不能碰触的那条底线。 …… 直到莫知难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月行之颓然坐回石凳上,望着地上的光斑出神,眉目间掩不住的失落。 “阿月,事情都过去了。”温露白从石桌另一侧伸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我真的不知道……”月行之闷声道,“当年我一回到景阳山,看见的便是阿莲惨死的尸身,后来忙着探查伏魔狱,和徐旷作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那段时间,你们给我写的信,我全都没看,我害怕看见你们指责我或者规劝我……” “我明白。”温露白握紧了他的手,“阿难家人所遇到的惨祸,说到底是个意外,你不要自责。” “唉,”月行之叹了一声,苦笑,“怎么我活了两辈子,不是欠这个就是欠那个。” 温露白沉默片刻,忽然说:“虽说这话私心太重,但我还是想说,我宁愿是你欠了别人的,也不希望是别人欠你的。” 月行之:“……” “再说,你本来就不欠谁的。” 月行之承认自己有被安慰到,他抬起头,望着温露白,终于笑了:“好吧。师尊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脸皮厚点,不去想了。” “就是。”温露白继续安慰他,“不管怎样,和阿难谈了一场,也是有收获的,你现在是留在小花筑也好,还是下山随便去哪儿,都不必担心仙盟来找麻烦了。” …… 刚说到下山,那个让月行之下山的由头就来了。 一道疾风般的黑影蹿进小花筑大门。 玄狸原本想直接跳上月行之大腿,但看到温露白在旁边盯着他,便认怂跳上了石桌。 “尊上,仙尊,”玄狸看看月行之,又看温露白,务求同样尊敬、不偏不倚,“我已经将围在太阴山的众妖族劝返,大家没有见到尊上,都有些不甘心,他们大多是离散在各地的弱小妖族,现在沉渊神出鬼没,他们都很担心,便一起前往寂无山,要在那里等尊上回去呢。” 月行之叹口气:“说什么来什么,看来是时候回一趟寂无山了。” 温露白问:“什么时候回去?” 月行之想了想,说:“也没那么急。走之前,还有件事要做。我想带一件东西回寂无山。” 温露白迎着他望过来的目光:“什么?” “师尊,”月行之眨一眨明亮的狐狸眼,“我上一世的骨灰呢?现在留着也没用了,我想把它带走葬到寂无山去。” 温露白:“……” 月行之笑道:“嘻嘻,我已经想好了,等我这一世死了,我这个小狐狸的身体,就和师尊一起合葬在太阴山,那我上一世的骨灰,就埋到寂无山去吧。” 温露白哭笑不得,打了一下他的手背,说:“你安排得倒是周到。” …… 这一天晚些时候,温露白带着月行之来取他上一世的骨灰了。 让月行之没想到的是,师尊竟将他的骨灰存放在霓霆塔中——就是那个远古传说中,仙祖陨落、魔祖飞升的地方,也是太阴宗对重罪弟子施以雷刑的刑场。 最近一次使用这里,还是六年多以前,温露白为平息私生子风波受七道雷刑。 时间已近黄昏,黑色高塔矗立在秋阳中,被偏西的太阳拉出长长的影子。 因为很少有人到这个不祥之地来,霓霆塔附近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温露白拉着月行之,带他跨过荆棘荒草,进入黑沉沉的塔中。 塔中光线昏暗,阴森森的,但出人意料,并没有多年无人打扫形成的密布蛛网与沉厚灰尘。 月行之一进来就觉得浑身发冷,再一想到,塔顶曾是温露白的受刑之地,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颤声问道:“师尊为什么要把骨灰放在这里?” 温露白抱了抱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一边说:“小花筑有阿暖,孩子小太调皮,免不了翻箱倒柜,我思来想去,这里没人来,清静,又单独有结界守护,是个合适的地方。” 说着便把他带到墙角,按下墙上某处,刹那间,地面裂开了,月行之看见下面有个一尺见方的洞,洞口附有符咒,洞内安放着一个漆黑的坛子,坛子两侧分别放着两块鹅蛋大小、散发着莹莹黄光的暖玉。 ——正是田府水榭周围用的那种,既能取暖又能照明,曾让月行之欣羡不已。 月行之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干笑道:“我活着的时候都没用过这种暖玉,我的骨灰倒是有如此待遇。” 温露白无语,戳了一下他的额头,随后将那坛子抱了出来。 月行之接过来抱着,抚摸那纤尘不染、还带着温度的坛身,只觉得手里好像有千斤重。 ——坛子里不仅有他上一世身体的骨灰,还有徐循之的左手,有温暖的一片碎骨和每逢生辰的那一滴心头血。 月行之盯着手里的骨灰坛子,闷声说:“所以每到阿暖的生辰,你都会来这里……” “嗯,我会等他睡了,自己过来。平常思念你的时候,我也会来……” “阿暖……”月行之声音很轻,细听上去有点颤音,“他从未过过真正的生日吧。” 温露白敏锐地察觉到月行之的情绪,柔声道:“我每年都给他过生日,只不过是在冬天过,就是我把他从凌霄山带回来的那天。以后好了,他可以过两个生日了。” “阿月,”温露白又摸了摸月行之的头,认真道,“我并未告诉阿暖,你到底是如何复生的,但如果以后他知道了,肯定也会为自己感到骄傲的,毕竟如果没有他,‘娘亲’就回不来了。” 月行之抬头望着温露白,地洞里暖玉柔和的黄光照在师尊的脸上,让他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容有种朦胧而温情的美感。 月行之想,师尊好像总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并及时找到可以安慰他的话,让他的所有自责、悔痛、失落都失去重量,像片羽毛,飘着飘着,便安安稳稳落了地。 一阵伴随着酸楚的感动涌上来,让他红了眼眶。 有点不好意思,月行之偏开视线,发现就在温露白身后的墙上,能看到一片一片细微的抓痕。 “这是什么?”月行之俯身过去,把头从温露白手臂下穿过,仔细去看墙壁。 温露白回头瞄了一眼,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不知道。霓霆塔矗立在此成千上万年,墙上有些痕迹有什么奇怪?” 欲盖弥彰。月行之看着温露白不太自然的神色,想,那些抓痕分明是人的指甲留下的,新旧交错,但都没有太久远的年头。 师尊不说,他也能想到,这些年,师尊每每来此,一定备受煎熬,那些痕迹说不定是他在极度痛苦悲伤之下发泄情绪所留下的。 想到此处,月行之将骨灰坛子放到了一边,俯身将两块暖玉从地洞里拿出来,然后将地洞封住了。 “我们回去吗?”温露白看着他的动作,准备起身。 月行之没有回答,而是突然扑上来,把他顶在墙上,就着跪坐的姿势,吻住了他。 “呜……”温露白猝不及防,后背撞上墙壁,但还是下意识抱住了他,回应了他急切的亲吻。 “师尊,”月行之的声音带着哽咽和焦灼,“不回去,我想在这里……” 他的动作已经说明他想在这里做什么,他一边胡乱亲着温露白,一边把手伸进了师尊胸口的衣服里。 “阿月……”温露白哭笑不得,抓住他作乱的手,“这里冷。” “我不冷,”月行之执拗地说,“我浑身都烫死了,再说,回去小花筑,可能又会被阿暖打断了。” 虽然在这凄清阴森的黑塔里,旁边还放着他上一世的骨灰,要做那个事确实有几分诡异。 但现在他真的不知道如何表达或者说发泄他的感情,他一想到,这七年间,温露白每每深夜来到这个地方,独自一人抱着他的骨灰…… 一想到那样的场景,他的心就要碎了,必须得做点什么,或许只有和温露白融为一体,他的心才能被填满、被补全,也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弥补这些年,温露白的遗憾吧。 “你每次来这里,都很冷吧?” 衣衫尽褪,月行之把头贴在温露白的胸口,双臂紧紧环抱他,因为心脏是玉石做的,师尊胸膛的温度要略低一些,月行之便拼命去蹭、去吻,想要温暖他。 “总之现在有你了,不会再冷。”温露白沉沉吐出这一句,便再也忍不住,将月行之推倒在一片凌乱的衣衫里—— 作者有话说:[坏笑] 第86章 归去来(一) 唇齿厮磨, 气息交缠。 温露白一贯的有耐心,在这件事上也不急躁,轻柔的吻如雨点落遍, 指尖的温度流连在所有的起伏间。 月行之忍不住哼了一声,温露白便体贴地来问他:“弄疼阿月了吗?” 月行之小口小口吸气, 其实以他的过往经历, 这点小疼根本不算什么,但此时此刻, 就是忍不住想撒娇,便咬着温露白的耳朵说:“有一点。” 温露白无声地叹息一声, 更加温柔了,可是太过小心了, 反而让月行之失去了耐心。 “其实……”他面红耳赤,把自己刚说的话吞了回去, “也不疼。” 温露白眸光一暗。 于是, 终于, 月行之得偿所愿, 感受到了真正的师尊。 跟刚才很不一样,月行之觉得师尊不再温柔了, 动作越来越大。 这会儿是真疼了, 但总不能再把自己出口的话吃一遍, 于是只好含着眼泪, 一口咬住了师尊的肩膀。 …… 新的一天, 神清气爽。 从小花筑的床上起来, 月行之伸了个懒腰,还在回味霓霆塔里的第一次,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小花筑, 只记得迷迷糊糊快要爽晕过去的时候,温露白好像一直在耳边唤他“阿月……阿月……” 那么缠绵动情的声音,现在想起来还会浑身战栗。 昨晚晕过去了,现在才来得及好好回味,并做点正事。 毕竟师尊的东西还在他身体里,他可是只勤于修炼的狐狸,不能把好东西白白浪费。 第一次炼化精元,还有点生疏。 他在床上闭目入定,感受着灵力随血液在全身流动,他将灵流沉入身体中最隐秘的部位,将师尊留下的精华凝聚、淬炼,将所得到的微微温热的、纯粹、蓬勃的灵流吸收回体内,感到那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融化在他的那一滴血液、每一处神经中,触达四肢百骸,如此亲密无间地融合。 整个身体在发热,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定面红耳赤,汗水浸湿全身。 “阿月?” 月行之听到温露白的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师尊就站在他面前,显然是刚刚打理完花园回来,手里举着一束小菊花。 “你还好吗?”温露白把花递给他,微笑着问。 体内异样的感觉还在,月行之的脸更红了,罕见地不好意思起来:“我,我在练功。” 温露白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玩味地问:“感觉如何?” 月行之站起身,将花插到窗前的花瓶里,然后一手持剑,飞快掠向院里,试了几招。 身姿灵动,剑气如虹,月行之觉得重生以后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神清气爽、灵力丰沛过,简直像是重回到少年巅峰时期了。 一套剑招下来,他收剑站定,长舒了一口气,望向站在廊下看着他的温露白,师尊在笑,是那种看着自家孩子出息了之后,会露出的欣慰而自豪的笑容。 “感觉很好,”月行之笑着,此刻那股子脸红心跳已经过去,他的厚脸皮又长回来了,大言不惭道,“早知道我们狐族这个修炼秘法如此好用,就应该早点……” 后面话还没说完,温暖从房中探出个头,满脸天真道:“早点什么?” 月行之赶紧仰头去看万里无云的蓝天:“啊,今天天气真好啊。” 温露白忍俊不禁,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也不晚,以后每日不休,勤加练习就是了。” 啊?每日不休? 月行之感觉到一股火辣辣的痛感从那里缓缓弥漫全身。 突然觉得重回灵力巅峰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 稍加修整,安顿好了孩子,月行之和温露白出发前往寂无山。 玄狸与他们同行,但鉴于他们两个人随时随地表现得亲密无间,就算大黑猫再迟钝,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于是他远远跟在他们后面,双方都信奉眼不见为净。 到了寂无山,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将护山结界完完整整重新修复了一遍。 月行之灵力大增,再加上月华仙尊加持,寂无山结界在凋敝多年之后,重新变得固若金汤,即便沉渊立时带着他的魔族大军打过来,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讨到便宜。 之后,月行之去见了妖族大祭司白练。 温露白和玄狸则在山上四处巡视,排兵布阵,加强戒备。 …… “是尊上回来了啊!” 大祭司的房间中,白练婆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迎了出来。 月行之赶紧上前扶住她,动情唤道:“婆婆!” 白练婆婆上下打量他的新身体,摸摸他的脸颊,又摸摸他的肩膀,面露欣喜,带着颤音道:“我就知道,阿月一定会回来的!藏雪谷绝不是你的终点。” 月行之毫不怀疑大祭司有这样的信念。 玄狸曾跟他说过,当初听闻了那个“妖魔共主即将归来”的谣传,他曾让白练婆婆卜了一卦,结果婆婆给出了“尊上命系,七岁稚童”这样一个判词,玄狸这才义无反顾地去绑架七岁男童准备献祭。 其实现在看来,那句判词也没错,只不过没有应在谣言上,而是应在了温暖身上。 月行之也仔细看着白练婆婆,但他完全笑不出来,与记忆中相比,大祭司苍老憔悴了许多,她的身形瘦小而佝偻,白发苍苍,脸上因为皱纹密布和瘦削凹陷而显得阴翳重重,早已没有昔日的神采。 当年,月行之带着从伏魔狱出逃的玄狸、青鸾等人,逃到寂无山,是白练婆婆接纳了他们,如果没有她的支持,月行之很难在寂无山站稳脚跟。 在他死后,大祭司为寂无山殚精竭虑,最近又被沉渊重创,失去了众多蛇族族人,她自己勉力支撑,终于等到了重逢的这一天。 沉渊在寂无山杀了很多蛇族,但他没有杀白练婆婆,月行之知道这是为什么,当年在山上时,白练婆婆对他们几个都很照顾,如同慈母一般操心他们的生活起居,包括那个不招人喜欢的影卫,也没少吃婆婆做的点心。 虽说沉渊是个冷血的魔头,但月行之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点诡异的良心。 月行之扶着白练婆婆坐下,沉吟道:“婆婆,我这次虽然回来了,但可能很快又会走了……” 白练婆婆看着他,认真地问:“阿月,你这一世,是不是有新的打算了?” 月行之犹豫片刻,还是迎向大祭司睿智的目光,点了点头:“我……我不会不管妖族,但我也不想像上一世那样……” 他想了想措辞,最终说:“……那样搞的硝烟四起、不死不休了。毕竟……这一世,我心头有了牵绊。” 白练婆婆会意,意味深长地笑笑:“明白。你带着你那位‘牵绊’回来了,是不是。” 月行之一直把白练婆婆视作长辈,现在当着长辈的面,说起温露白,他有点心虚,脸颊发烫。 白练婆婆握住了他的手,笑着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还等着为你们主持妖族的合婚之礼呢。” 能在寂无圣山,妖神玉像下,由大祭司主持合婚之礼,这是每一个妖族梦寐以求的荣耀。 “啊,这个……不急,等诸事完毕,再细细筹备不迟。”月行之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虽说睡都睡了,孩子也有了,但是成亲吗?在众人见证之下,和师尊名正言顺结为永不分离的伴侣,他还是觉得不能仓促为之。 “好,不急,”白练婆婆一脸了然,拍着他的手说,“这次沉渊没有对我下死手,我老婆子还能多活些天,你就放心去做你的事,我和玄狸会把寂无山打理好的。等你什么时候忙完了,再回来,我给你办喜事。” 月行之又和白练婆婆聊了些别的,一直到日影偏西,婆婆送他出门,这才发现,已经有许多妖族等在门口了。 白练婆婆的小院子被挤得水泄不通,院外也都是沉默肃立的妖族,就连树上都挂满了妖。 而玄狸就在门前蹲着,温露白则站在角落里,微笑望着他。 “尊上,大家等不及要见你。”玄狸仰头,明亮的猫眼望着他。 月行之只好站定,目光扫过众妖族。 太阴宗和魔族在摩罗谷附近大战一场,月行之本人众目睽睽之下使出“流光一隙”,宣告归来,这件大事以迅雷之势传遍人界四族,散落在各地的妖族纷纷向寂无山集结而来。 根据最新的情报,沉渊在这次大战之后,也没有躲藏的必要了,他现在已带着残部逃往恶灵谷附近,重新集结势力,并且开始四处滋扰妖族,毕竟收的一百颗妖丹也没吃到,现在需要大量的妖丹恢复实力。 在这种情况下,回寂无山这个庇护所的妖族只会越来越多。 “尊上,您终于回来了!”站在玄狸身后的一个老年妖族悲悲切切喊了一声,随即直直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带动一片妖族跟着下跪,转眼间,月行之目所能及的地方,妖族跪了密密麻麻一大片。 纷乱的声音随之响起,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喊“尊上”,有的在诉说这些年妖族的流离之苦…… 虽然这样的阵仗,月行之并不陌生,但毕竟过了这么久,他有点不适应,便轻咳一声,大声道:“大家都起来吧,我现在不是什么妖魔共主,你们不要跪我。” 没人起来,但所有人都自觉闭了嘴,齐齐望向他。 那么多的眼睛,含着各色情绪,盯住了他。 月行之的目光穿过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望向安静站在角落里的温露白,师尊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眼神清亮,充满欣慰和骄傲。 月行之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我和太阴宗的月华仙尊已将寂无山结界重新加固,现在这里是安全的,大家不必担心。但魔头沉渊毕竟回来了,天下不会太平,你们在寂无山上,也需得团结一致、勤加修炼,毕竟不论是谁,都不可能永远保护另一个人。弱小,不可耻,但可悲,只有自己强大,才是真的强大。” 片刻沉默之后,群妖齐齐应了一声:“是!” 人群中一个少年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尊上,我一定好好修炼,等你需要的时候,我就跟着你去杀魔族!” 散落各处的小妖纷纷响应,激昂的声音在山壁上激起阵阵回音。 月行之笑着摆了摆手:“好。但现在还不用去打仗,都散了吧,我不在的时候,寂无山的一切都听白练婆婆和玄狸的……” 他话音未落,院门口奔进来一个小妖,费力穿过跪了一地的众妖,挤到前面来,嘴里忙不迭道:“报!尊上!山门外有个凡人小乞丐,徘徊不去,非要见您!”—— 作者有话说:阿月:终于吃到啦。[坏笑] 师尊:抢我的词?[白眼] 第87章 归去来(二) 月行之让玄狸安排大家散了, 将那报信的小妖拉到一边,细问他:“凡人小乞丐?” 小妖跑得气喘吁吁,断断续续道:“这……这两天, 那小乞丐一直在山门处徘徊,我们觉得可疑, 便……便将他抓了来问询, 他不肯说自己是谁、为何在此,却问我们月华仙尊还有妖魔共主可是在这山上, 我们当然没告诉他,结果他赖着不走, 说要见你们,还说……” 小妖大喘了一口气, 继续道:“说你们要是想知道田府的火是谁放的,就一定会见他。” 这时温露白已经走过来了, 一起听完, 皱起了眉头, 月行之看了一眼温露白, 知道师尊跟他想的一样,便吩咐那小妖:“去把那人带过来。” 少顷, 寂无山紫宸宫正厅。 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污泥和血迹的少年, 被带到了月行之和温露白的面前。 ——孩子虽说快没人样了, 但月行之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正是那在田府装了七年傻的小少爷田宴。 温露白不愧是当惯了爹, 看见小孩儿受苦, 立刻父爱勃发,当即上前用法术将田宴脸上、身上清理一遍,又到处看看、摸摸, 然后转回头对月行之说:“都是皮外伤,没大碍的。” 田宴孤注一掷求见他们,等真被带来见了人,却还有些晕头转向的,又被温露白拉住上下检查一番,顿时更懵了,僵硬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到底还是个孩子。 月行之耐着性子,劝慰道:“你别害怕,来都来了,见也见了,你想说什么,慢慢说吧。” 田宴已经被温露白收拾干净,眨巴着一双明亮而略带惊恐的大眼睛,显得很机灵,和之前装疯卖傻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我是……”田宴终于开了口,许是多日奔波的缘故,少年原本清亮的嗓音蒙着一丝粗糙沙哑。 除了温暖,月行之对小孩子的耐心实在算不上多,打断他道:“我们知道你是谁,你先说说,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田宴咽了口唾沫,终于缓过劲来,敢直视他了:“那日,田府惊变,我躲在摘星堂地道里,看见你们两个,飞来飞去,到处灭火,还放了妖奴,我听你跟妖奴说,是月华仙尊救了他们。于是,我便循着这个线索,一路找到了太阴山,但我到的时候,太阴山已经被仙盟围住,我只好混迹在外围的妖族之中,到处打探消息,这才得知了你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妖魔共主,是妖族的救星……” “我进不去太阴山,便只好又随着那些妖族来到了寂无山,他们说妖魔共主回来了,必定会回寂无山,还说现在外面有大魔头,不安全,他们要来这山上避难。” 虽说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经过讲了个大概,但这一路辗转流离中有多少艰难坎坷恐怕也只有这孩子自己知道了。 月行之原本就对这孩子坚韧隐忍的心性叹为观止,此刻更是又多了两分佩服,他跟温露白交换了一个眼神,传音过去:“这孩子真的只有十三、四岁?” 温露白淡淡一笑,传音回来:“你十三、四岁的时候,不是也挺能折腾的吗。” 月行之:“我哪有,我那个年纪明明还躺在师尊怀里撒娇呢。” 温露白:“……” 他俩在这眉目传情的,那边田宴并无察觉,继续道: “我猜测你们去到田府是为了调查贩卖妖奴之事吧?或许你们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我还有些信息也许是你们需要的,所以我便找上来了……” “你想要什么?”月行之回过神,直截了当地问。 田宴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月行之如此直接,但他很快就对答如流:“你们来救妖奴的前一晚,家中就出了事,家主疯了,第二日天还没亮,就有一群蒙面黑衣人冲到府中,杀人放火,将金银宝物洗劫一空,田家一夕倾覆,我无依无靠,还要担心被人追杀,实在没办法,这才来求助,还请妖魔共主与月华仙尊,能……保护我。” 说着说着,田宴鼻头泛红,眼含泪花,对着坐在厅堂主位上的两个人,跪了下去。 月行之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心想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便又一刻不停继续追问道:“你说你担心有人追杀?你知道那日去田府杀人放火的是谁?” 田宴抬头,直视着月行之:“肯定不是普通匪徒,应当是九爷派来的人,他们要杀人灭口,毁灭证据。” 月行之盯住他:“九爷到底是谁?你还知道什么?” 田宴已经完全镇静下来,不慌不忙取过背后背着的包裹,解开,拿出几本账册递了过来:“那日逃得匆忙,只带出一些房契、地契还有几个账本,想来有用。” 月行之接了过来,并没急着翻看,而是放在一旁。 田宴又说:“我只知道田府的买卖背后有仙族大人物支撑,九爷便是那位幕后‘主人’派来与田秉堂联络的,他这人神秘得很,每次来都易容乔装,但他一直以为我是个痴儿,有时席间谈话不会特意避开我,所以……我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他。” 月行之眼睛一亮,跟温露白交换了一个雀跃的眼神。 正愁从哪里继续往下查,天意就将田宴送来了。 月行之觉得这一世,自己的运气不算差。 …… 月行之安排玄狸陪着田宴,先暂住在寂无山。 这天夜里,月行之和温露白凑在一起,研究田家小少爷带来的账本。 两个人趴在月行之用了八年的旧书桌上,就着烛火,头挨得极近。 “这田秉堂是真能搞钱啊,”月行之一边翻账本一边感慨道,“这铺子、田产、宅邸……简直遍布大江南北,我看猎妖贩妖这么危险的营生,要不是他背后主人需要,他可能早就不干了,靠着别的产业过得又舒服又安稳……” “你看这里,”温露白没跟着他一起调侃,而是指着手下账本中的细目,道,“他还有许多产业在结香城。” “结香城?”月行之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去,“他在结香城竟然有这么多店铺……” 结香城就在寂无山脚下,近年来,因为不了玉矿的发掘开采而繁荣起来。 之前为了追查陈望的下落,月行之和温露白去到结香城,温露白在客栈里还差点被狐妖红萝下药,之后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龃龉,月行之便自己跑出去玩了,在街头巷尾听了不少闲话。 “我好像记得,”月行之拧眉思索,“之前听人议论过,说结香城中大半产业都是被一名叫作唐思望的富商把持的,城中人都叫他‘唐半城’。也正是这位‘唐半城’,五年前发现了不了玉矿,他无力开采,便送给了浮梅岛莫家,然后再借开矿之机,在附近做起了生意。” “唐思望……”温露白面色凝重,轻声道,“田秉堂的哥哥叫田秉望,唐思望,堂思望?……这个‘唐半城’不会就是田秉堂吧?” “呃,”月行之的心跟着一沉,急促道,“田秉堂先天残疾,几年前却痊愈了,会不会是用不了玉接的腿?”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震惊而沉重的眼神。 如果他们的猜测都是真的,说明田秉堂早在五年前就与浮梅岛有了连接。 那事情就严重了,简直不能再往下深想。 气氛变得无比凝重,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但都说不出话,好像谁也不想把那个推断的结果说出来,一旦说出来就要变成真的了。 最后还是月行之一狠心打破了这沉默:“难道田府那些腌臜事,背后靠山竟是浮梅岛?” 温露白垂眸沉思,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先不急下结论,等找到那位神秘的‘九爷’,便能水落石出了。” 月行之知道,师尊不愿相信那些事和浮梅岛有关,其实他自己也不愿意相信。 “是,”月行之点点头,勉强笑了下,“即便真和浮梅岛有关,那莫家家大业大,人口众多,阿难不一定牵涉其中。” 又是一阵沉默。 月行之又去翻了翻账册,这一页上是最近几个月买卖妖奴的情况,每个妖奴的基本信息,原形、年龄、性别、身高体重、长相如何,最终的去向……都记载得清清楚楚,他们自然是没有名字的,有的只是一串数字编号,最后统统换成金银珠宝、仙丹法器。 月行之抬起头,望向温露白,忍不住问:“师尊,若最后查明,阿难果真牵涉其中,该怎么办?” 烛火明灭,半晌,温露白幽幽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第88章 归去来(三) 出发去找“九爷”之前, 月行之和温露白一起,在寂无山找了块风水宝地把骨灰埋了。 上辈子,他有一半妖族血脉, 又当过妖族的尊主,为妖族而死, 葬回妖族圣山, 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月行之遥遥望向寂无山巅祭坛上的四面伏羲像,叹息道:“可惜循之将伏魔狱烧了, 死在景阳山的那些妖族,包括我的生母, 都无法得到安葬了。” 温露白和他十指相扣,两个人在山间小-径上漫步, 听了这话,便微微夹紧手指:“阿月是想娘亲了吗?” 月行之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对她一无所知, 她也不想生下我吧, 其实……谈不上想念, 只是有些遗憾。” 温露白沉默片刻, 温和地说:“妖族本就是天生地养,死后归于天地, 无论葬在哪里, 总归有你给他们报了仇, 他们都可以安息了。” 师尊说话真好听。 月行之牵了牵嘴角, 贴过去, 把头靠在温露白肩膀上, 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栀子花气息,感到内心无比安宁。 “我以前在这山上,无聊的时候, 也会漫无目的四处走走,一开始是玄狸或者青鸾陪着我,后来我收了个小侍童,是只黄鹂鸟,他就跟着我散步,还给我唱歌听。”月行之依偎着温露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闲话。 “我见过他,”温露白淡淡笑道,“我来寂无山上时,那个少年就在了,我记得他长得挺俊俏的,你还安排他给我送点心呢。……后来呢?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我死后,很多妖族离开了寂无山,黄鹂年纪还小,下山去自谋生路了吧。” 月行之说完,又调皮地吐了下舌头,笑起来:“我差点把你勇闯寂无山那三天给忘了,哈哈哈,‘妖魔共主囚禁月华仙尊,关在屋里这样那样’,这在当时可是一段佳话……” 温露白戳他的额头:“现在好了,我又来了,随你囚禁,听凭发落。” “既然听凭发落,要不师尊也给我唱个歌?” “我唱的肯定不如你那只小黄鹂鸟。” “哈哈,怎么听起来酸溜溜的?” “你真的要听吗?”温露白低头望着他,“等晚上睡觉时,给你唱个摇篮曲。” “好啊……”月行之笑得眉眼弯弯,正准备仰头去亲一下温露白,却突然感觉到师尊牵着他的那只手毫无预兆地、猛地抖了一下。 “师尊?!”月行之的笑容戛然而止,一把扶住温露白,惊道,“怎么了?” 温露白另一只手捂住了胸口,微弯下腰,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似乎在一瞬间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师尊!”月行之又惊又急,下意识去探温露白的脉搏,但下一瞬,温露白却反过来握稳了他的手,同时直起了腰身。 “没事了,”温露白似乎真的缓过来了,脸上也有了点血色,自嘲道,“只是刚刚心脏突然痛了一下。” “只是这样吗?”月行之犹疑地问,“真的没事了?” 温露白又不是第一天换心,他和胸口的不适早已经和平共处了,没道理突然反应这么大,而且他刚刚的状态,不像仅仅是心痛。 “真没事了,”温露白勉强笑了笑,“我们回去吧。” 事已至此,月行之也没了散步的心情,扶着师尊往紫宸宫走去。 路上,他没再说话,但一直观察着师尊的神色,脑子里想的都是白练婆婆说的话。 白练婆婆很可能是整个妖族寿命最长、经历最丰富的妖族,那天他见到婆婆,说了师尊换心之事,问有没有办法可以让师尊彻底恢复健康。 白练婆婆听完,长叹一声,说:“我们妖族若是有这般逆天的术法,又何至于无数妖族剖心而死呢……至于医道,我懂的更是不多,你还是听安老宗主的吧,暂时没办法帮你,不过我可以给你们卜一卦。” 待占卜完了,大祭司意味深长地对月行之说:“关于月华仙尊的未来,我只能看到‘不破不立’。” “不破不立?” “对,”白练婆婆抚摸月行之的发顶,带着悲悯俯视着他,“置之死地而后生。” 月行之:“……” 原本月行之也没有过分期望能从白练婆婆这里得到治愈师尊的方法,对于这个语焉不详而且不太吉利的占卜结果,他也半信半疑,没太放在心上。 但此时此刻,最近一直还算平安无事的师尊突发心疾,让月行之再度忧心忡忡。 回去之后,月行之立刻就给安释怀写了封信,问了徐循之的状况,又跟他说了师尊的情况。 安释怀很快就回信了,说徐循之已经醒了,但身体还很虚弱,还要留在凌霄山静养几日,最好避免情绪波动,让月行之不必过来也不必担心。至于温露白,安释怀说,那不了玉做的心本身就不够稳定,偶尔引起剧痛也是正常的,何况温露白之前和沉渊大战一场,想来消耗颇大,心疾最重要便是休养,能不动用灵力便不要动用。 月行之看完信,赶紧将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温露白拖回来按在了床上。 “怎么了?”温露白一脸莫名的看着他,“你院子里那些朝颜花长疯了,我要给你搭个架子……” 月行之按住他不让他动,一脸严肃地说:“安宗主信里说了,你需要休养,能不动就不动。” 温露白望了望外面一片大亮的天光,无奈道:“我说了我没事,青天白日的也不让我动吗?一动不动岂不是个废物了?” 月行之只好放开了他,闷闷不乐坐在一旁。 温露白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凑过来玩笑道:“你该不是嫌弃我了吧?” 月行之:“……” “好了,”温露白不容抗拒地把他的头压在自己怀中,“生死有命,不必多虑。” 月行之挣脱了温露白的怀抱,撑起身体与他对视:“你答应过我好好爱惜自己,这次下山去找九爷,你就别去了,待在这里好好休息,行吗? 温露白马上坚决反对:“不可能。” 月行之:“……” 拒绝得实在太斩钉截铁,月行之望着师尊那毫不动摇的神色,只好退了一步:“那你答应我,不要动用灵力,有任何需要,让我来。” 温露白望着他满眼的紧张担忧,最终慎重地点了点头。 …… 鉴于温露白的突发情况,月行之为此次下山做的准备就更加细致了,符篆、法器、灵药带得满满当当,还从白练婆婆那里搞了些新鲜玩意儿。 之后,他们按照田宴提供的信息,来到东海之滨的凡人城镇——洛城。 这里有水路交叉入海,无数商船、渔船来往穿梭,给城市带来了熙攘的人流和巨大的财富,从最大的码头往东边眺望,可以隐约看到浮梅岛的轮廓。 这个地理位置使洛城成为浮梅岛和陆地接驳的重要节点,城中的居民都将浮梅岛称为“仙岛”,对于时不时从头顶御剑而过的仙门弟子早就见怪不怪了。 据田宴说,这位九爷很喜欢勾栏听曲,洛城中有一条洛河,到了晚上,河中花船无数,如漫天繁星般璀璨,他是那里的常客,后来干脆在河边购置了一处大宅,作为在洛城的府邸。 这线索指向已经十分明晰,两个人没费多大力气,便找到了九爷的豪宅,这处园子还有个风雅的名字——听雪园。 “雪有什么好听的?”月行之和温露白隐了身形,站在园子大门口,盯着牌匾上的字,发出不解的声音,“再说,洛城这个位置,冬天会下雪吗?” 温露白笑道:“你那小破院子都敢叫‘紫宸宫’,人家怎么不能叫‘听雪园’了?” 月行之轻哼一声:“我发现师尊是越发爱开玩笑了。” 此时已经入夜,不远处洛河上花船都已点了灯,星星点点灿若银河,丝竹乱耳之声袅袅飘荡。 而面前的听雪园亦是一片华灯初上、美酒飘香的好光景。 两个人悄无声息破开结界,攀上院墙,朝宅子中最热闹的一处掠去。 那是一间装饰华丽的小厅堂,室内温暖明亮,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地毯上,几个娇艳的舞姬光着脚,正在飞速旋转,手腕、脚腕上的银铃随动作叮当作响。 舞姬周围,乐师们有男有女,有妖族有凡人,都在卖力地演奏,悠扬婉转的乐曲如同水流倾泻而出,在空气中震颤不休。 而厅堂深处,倚靠在锦榻中的那个人,只是懒洋洋地看着这一切,手里端着一杯酒,面前案几上的山珍海味几乎动都没动。 那是个年轻的妖族,面容姣好,但眼神冷漠,忽然,也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他突然坐起了身,将手中酒杯掷了出去,随后指着角落里一名乐师,愠怒道:“你,琵琶,慢了。” 歌舞瞬时停了,那乐师顾不得擦去身上泼洒的酒水,慌慌张张起身,跪下求饶:“九爷,是我弹慢了,还请您恕罪。” 月行之和温露白对视一眼,两个人的眼神都有些幽沉不见底的意味。 “我认出他了。”温露白先开口,“这不就是你那个小侍童黄鹂吗?” “是他。”月行之点了点头,一层层凉意漫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红心][红心][红心] 第89章 听雪园(一) 当年攻打贺府, 救出众多妖奴,黄鹂便是其中之一,他说自己是自愿做了贺府的妖奴, 如今无处可去,非要跟随月行之, 月行之看他执着而可怜, 就把他收下了。 而现在,那个少年妖奴, 竟摇身一变成了田府妖奴生意背后的人。 后背上窜起阵阵凉意,月行之简直不敢发散联想, 这前世今生的事到底有没有关联?若是有关联的话…… “阿月,”温露白握紧了他的手, “你先别多想。” 月行之尽量不去多想,一直耐着性子等到这专为九爷一人准备的宴会结束, 喝醉了酒的九爷被一群丫鬟仆从搀扶着回到卧房。 丫鬟们要伺候他睡下, 却被他赶了出来, 之后这人似乎在宴会上还未尽兴, 摇摇晃晃坐在琴案边,一边抚琴一边唱起了歌。 唱的竟是一支儿歌—— 日光光, 想阿爷, 阿爷正在种田忙; 月光光, 想阿娘, 阿娘正在补衣裳; 阿兄阿兄陪我玩, 唱歌哄我入梦乡…… …… 作为一只黄鹂鸟, 即便是简单的童谣也能唱得千回百转,但是月行之实在没有耐心听他继续唱下去,直接一手结印, 落下一个屏蔽结界,另一手抽出了浮光剑。 温露白低声叫道:“阿月!” 月行之回头道:“我觉得有些事还是当面问清楚比较好。” 原本他们的计划还是用“入梦符”,悄无声息探到秘密,为此,月行之还专门从白练婆婆那里搞到了一种邪门的增强药水,用这种药水画符,可以使符篆效果加倍,这样加强版的“入梦符”就连有修为的人也能攻克了。 但谁能想到这位九爷竟是老熟人,月行之怎么可能稀里糊涂就此放过。 温露白便也不再拦他,跟着他一起现身,猛地推门,踏入房中。 一阵冷风随着他们吹进来,将琴案上的烛火吹得飘飘摇摇。 琴声随即戛然而止,琴案后的黄鹂妖霍然起身。 对于妖族漫长的寿命,七八年根本不算什么,眼前之人的面容看不出一丝变化,仍是一副十六七岁俊俏少年的模样。 此刻,面前突然出现两个外人,少年惊慌喊道:“什么人?!……来人啊!” “别喊了,”月行之持剑直指黄鹂咽喉,“没人能进来。” 黄鹂看着他,一瞬间表情空白,随后他看见了月行之身后的温露白,脸上显出惊恐,颤声道:“月……月行之?” “是我。”月行之冷冷看着他,“你是不是该跪下磕头叫尊上啊?” “呵……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最初的惊惧过去,黄鹂面如死灰,但维持住了基本的体面,甚至还冷笑了一声。 “不重要。”月行之道,“总之,能找到你,说明我们已经知道你都干了什么。你就是田府的座上宾‘九爷’,没冤枉你吧?” 黄鹂唇角抽搐,脸上一片阴翳,他没说话。 “好。”月行之点点头,当他默认,接着问道,“那你和浮梅岛是什么关系?莫盟主知道田府之事吗?” 黄鹂眼神变幻莫测,但还是一言不发。 月行之冷笑一声:“不说话我就当你是承认了。那么,你当初从贺府来到我的身边,是纯粹巧合还是另有阴谋?” 黄鹂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抽走他全身的力气,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随后站立不稳,颓然坐回了琴案前。 “尊上,”他抬头望向月行之,双眼中一片水光,清脆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可怜,“当初我去到你身边,并无阴谋。至于田府……我承认,我确实鬼迷心窍,我为了钱,和田秉堂合谋坑害妖族。但我和浮梅岛毫无关系,也不认识莫盟主。” “毫无关系?”月行之往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看着他,“田秉堂就是发现不了玉矿并送给莫家的那个凡人富商吧?姓田的和莫知难早就相识!” 黄鹂眼中泪光闪烁,但很快就稳住心神继续道:“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我想,莫家产业遍布天下,莫盟主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田秉堂即便和莫家有过来往,也未必就是和莫盟主本人相交吧。” 月行之眯了眯眼睛:“你在替莫知难说话。” “我只是不希望你错怪旁人罢了。”黄鹂眼中含泪,但眼神却愈发坚定无畏了。 月行之简直要被他气笑,黄鹂以为这些拙劣的说辞真能骗过他吗? “你不会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吧?”月行之目光如冰,举剑一扫,一道无形剑气犹如长鞭,抽在黄鹂身上,将他打飞数米,发出惨叫。 黄鹂一边哭,一边咳血,一边又爬了回来,跪在琴案前,瑟瑟发抖:“尊上不信,我也没办法,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吧。” 他说着,用染血的双手撑在琴案上,似乎是想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月行之深吸一口气,继续逼问道:“你既然说跟莫知难没有关系,那你背后主人到底是谁?我听过你和田秉堂的席间密谈,你口口声声让田秉堂效忠主人。再说,你一个小小妖族,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仙宝法器供给田秉堂猎妖贩妖之用。” 黄鹂瞳孔微缩,喃喃道:“主人,我的主人……是月华仙尊!” 他突然望向月行之身后的温露白,眼神转瞬变得决绝狠厉,同时,手指飞快按上琴弦,“铮”一声裂响,一道无形音波犹如刀锋,裹挟势不可挡的锐劲,朝着温露白飞射而去。 那一瞬间,对温露白的担心越过了一切,月行之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喊道:“师尊!” 温露白没看他,而是从容闪身避过了黄鹂射出的音杀暗器,随后,右手一扬,一道白光飞了过去。 月行之随着那道白色符光转头,看见黄鹂在发射暗器的刹那,同时反手拨弦将一道音波射向自己的咽喉,那道音波极为凶悍,转瞬将他脆弱的脖颈割开大半,鲜血喷射而出,将整个琴案染红,黄鹂整个人随即栽倒在琴上,砸出一片混乱的嗡鸣之声。 与此同时,温露白打出来的那道符,没入了他即将停止跳动的胸口。 两人同时飞身上前,月行之急道:“师尊你没事吧?” 温露白扶起黄鹂浑身是血的身体,微带恼怒:“我没事,你慌什么?这人死志以绝,拦不住的,我用护心符吊住他一口气,你快用‘入梦”探他记忆。” 月行之觉得惭愧,一遇到和师尊相关的事,他就容易自乱阵脚,不过此刻不是反省的时候,趁着黄鹂魂魄还在体内,探出些有用的信息才是正经。 “嗯。”月行之取出“入梦符”,温露白已经将黄鹂几乎身首分离的尸体放平了,还细致地将他惨不忍睹的头脸蒙住。 …… 入梦符成功催动,掀过一片混沌流离的童年记忆,黄鹂记忆中最先出现的鲜明形象是一个四五岁的可爱小女孩儿。 “娘亲,”白雪团儿似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这些都是妖奴吗?” 在她面前,五六个小妖被缚妖索捆成一排,跪在地上,有的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有的抬头露出勉强的笑容,有的一脸麻木、眼神空洞,不知在看哪里。 女孩儿身后一个衣饰考究、面容姣好的年轻妇人摸了摸孩子的头顶,笑道:“他们都是还未结契的妖,管家送来让你挑选一个,以后就是你的妖奴了。” 女孩儿睁着一双天真明亮的大眼睛,走到小妖们面前挨个看过去,终于停在最后一个小妖面前,那个小妖衣衫单薄,在寒风中冻得手脚通红,裸-露的胳膊上新旧伤痕交错,他跪得笔直,却低垂着眼眸,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喂,”女孩儿叫他,“你为什么不看我?” 小妖闻言抬起了头,他跪着的时候视线与女孩儿平齐,平静而冷淡的目光与女孩儿好奇而灼热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女孩儿怔了一下,随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转头对妇人道:“娘亲,我要这个,他长得最好看。” “好啊,只要阿鸢喜欢就好。”妇人走过来,居高临下打量小妖,“你可愿意做小姐的妖奴吗?我们院子里还有一位小公子,另还有妖奴、仆役四个人,你若跟着我们,我们定不会亏待你。” 小妖抬起目光,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贵妇人,苍白干裂的嘴唇抖了抖:“可我……不想做妖奴。”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已经被卖进浮梅岛的妖,说自己不想做妖奴,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死后说不定还会被剖掉妖丹。 妇人忙抬头看了一眼,见送小妖过来的两个家丁站在后面院墙下,应当并未听清他们的谈话,这才低下头,严厉地看着小妖,轻声道:“你说的这话,只当我没听见,想要命的话,就不要再乱说了。” 随后,她转回身,半蹲下来,温柔地安慰女儿:“阿鸢,这个妖面相不好,身上戾气重,要不得,你再挑一个吧。” 小妖漠然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他看着妇人,面露疑惑,似乎不懂这个女人为何非但不生气,竟然还替他遮掩,这对于一个仙族贵妇来说,根本是毫无必要的事情。 莫鸢儿懵懵懂懂地看着娘亲:“啊?真的吗?可我真的想要他。如果不能选他的话……”女孩儿嘟起小嘴,不开心,“那我谁都不选了。” 最终,几个小妖都被退了回去,没被主子选中的妖,少不了又被训斥了一番,关在黑屋子里不给饭吃。 当夜,黄鹂又冷又饿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他身边的小妖,有的已经奄奄一息被拖出去了,有的被领出去做苦力,他想自己也快要不行了吧,快死的时候,被拖出去,也算是解脱了。 不如死前再唱一支歌,但他刚开口唱了两个字,一只暖烘烘的小手就摸索着抚上了他的脸颊:“呀,你发烧了!你烧糊涂了吧,怎么还在唱歌?” 黄鹂猛地睁开眼睛,见白天见过的漂亮小女孩儿正蹲在他的身边。 "你如果不肯做我的妖奴,"小女孩儿满脸惋惜地望着他,“很可能就会死掉了。” 黄鹂调转目光,直直望着黑乎乎的房梁,哑声道:“死就死吧,好过不得自由。” 莫鸢儿愣了下,温温软软的童声再次响了起来:“你是不想缔结那个主奴血契吗?” 黄鹂没有答话。 “我有个办法,”莫鸢儿凑近黄鹂耳边,轻声对他说,“可以骗过他们,让他们以为你和我签了血契。” 黄鹂转头看她,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莫鸢儿嘻嘻笑了:“如果不签那个血契,你是不是就愿意留在我身边了?”—— 作者有话说:看看我能不能在十章之内完结。[抱拳] 第90章 听雪园(二) 就这样, 黄鹂成了莫家小姐莫鸢儿的“妖奴”,只不过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并没有那道用来控制妖奴使之绝对忠诚的“血契”。 从此,小黄鹂鸟妖跟着夫人幻娘, 小姐莫鸢儿,还有小公子莫知难一起生活, 他陪伴莫鸢儿长大, 朝朝暮暮,几乎形影不离。 莫知难和莫鸢儿的母亲, 幻娘,只是他们父亲莫乾元众多妾室中的一个, 不算得宠,在生了莫鸢儿之后, 连能见到莫宗主的机会都很少了。 但她并未在深宅大院中自暴自弃,而是左右逢源, 八面玲珑, 倒是也在情况复杂、危机四伏的莫家过得安安稳稳。 她为人处世精明圆滑, 但从无傲慢狂妄、拜高踩低的小聪明, 对待下人一向宽厚,深得人心。 黄鹂很快就知道了夫人初见他时那句“跟着我们, 定不会亏待你”绝非戏言, 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主人。 莫鸢儿更不必说了, 黄鹂常常想, 自己命如草芥, 原本生死都无所谓, 但妖神也有显灵的时候,能让他遇到鸢儿,是给了他一点活着的理由。他待她比亲妹妹还要亲。 至于莫知难, 因为母亲长久以来“与人为善”的教导,还有妹妹对黄鹂的喜爱维护,他和这个妖奴虽然说不上多么亲密,但也从无芥蒂。 很快,两年过去,莫知难要去太阴宗拜师了。 临行时,黄鹂送了他亲手做的衣物、食物,虾酱、鱼干、木鱼花…… “公子,听说太阴山没有这些东西,你带着,偶尔解解馋。” 莫知难随便看了一眼,说:“母亲已经给我带了很多了。” 黄鹂真诚地看着他,眼神盈盈有光:“这是我那一份。” 这两年,黄鹂的生活不错,虽然面容未变,但整个人气质变化很大,有种少年的挺拔丰盈,原先那股冷漠厌世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莫知难注视他片刻,冲他笑了笑,接了过来:“你好好照顾母亲和阿鸢吧,我走了。 …… 三年后,莫知难从太阴山归来,带着全家出去玩儿。 黄鹂和另一个妖奴随行。 一路游山玩水、欢声笑语,却在景阳山附近的小镇戛然而止。 夫人和莫鸢儿被伏魔狱里逃出来的恶妖掳走,惨遭杀害,可能因为与黄鹂同属妖族,那恶妖并未杀他,只是将他打晕了。 待他醒来,一路狂追至树林,见到的便是夫人和阿鸢残破的尸身,还有在旁崩溃大哭的莫知难。 黄鹂此时的记忆出现了一段空白,或许是过度的震惊、愤怒与悲伤对他的识海冲击太大了,总之,记忆恢复之后的景象,是莫知难转身执剑对着他,似乎是从巨大的悲痛中终于回过神,才刚刚发现他。 莫知难双目血红,举剑的手颤抖不已,声音嘶哑吼道:“你……你怎么还活着?!” 毕竟另外一个妖奴,因为与夫人同死同伤的血契羁绊,已经殉主。 黄鹂跪在莫鸢儿尸身旁边,捧着她身上挂着的、他亲手做的平安锁,抬起红肿不堪、又充满冰冷杀意的眼眸,低沉道:“公子,忠诚并不是只靠血契维系的。我也可以殉主,但要等为夫人和阿鸢报了仇之后。” …… 死了一个不受宠的妾室和一个早不记得的女儿,莫乾元内心毫无波澜,只吩咐管家按例处置,便又忙着应付他的生意以及无数美娇娘去了。 夫人和小姐都死了,院里原本的仆役也都撤走了,从此只剩下莫知难与黄鹂相依为命。 不久之后,月行之火烧伏魔狱、弑父叛门的消息传遍仙族,莫知难痛定思痛,更加愤恨难平,闯进莫乾元房中,对他爹说: “父亲,现在事实已经明了,母亲和妹妹就是被月行之放出来的恶妖害死,请您派人追查那恶妖下落,给母亲和阿鸢报仇!……还有,那月行之已经背叛仙族,嚣张到如此地步,难道就没人管他吗?您应当联合其他宗门世家讨伐他!” 当时,莫乾元新娶的美妾正在给他捏肩捶背,厅堂中还有两个哥哥坐在下位。 身形微胖、红光满面的莫乾元低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莫知难,想了一会儿这是哪个儿子,又想了想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才“哦”了一声,道:“你先稍等。” 说完,便又去看那两个哥哥:“你们继续说。” 其中一个哥哥恭敬道:“父亲,月行之已经占据寂无山,放出话来,要攻打魔族,说要做什么妖魔共主,天下隐隐有大乱之势,我们的铺子已经开始抓紧囤货,想来仙宝仙丹马上就要供不应求,这可真是个大赚一笔的好机会啊。” 另外一个哥哥道:“先盟主徐旷已死,现在仙盟群龙无首,我们要不要趁机活动活动?” 莫乾元打了个哈欠,又喝了口茶,慢悠悠道:“目前来看,还是以赚钱为主吧,之前景阳宗造的神兵利器大受欢迎,徐旷老儿甚至还想自己建铺子来抢我的生意,现在他死了,正是我们的机会,让岛内各部抓紧研造各式神兵法器,还有仙丹灵药加大产量,我要让这神州之上到处开遍浮梅阁。” “至于仙盟盟主嘛,其他宗门世家一向觉得我浮梅岛资质浅薄、道心不纯,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的,现在去争取这种头衔是白费功夫,等以后时机成熟,再争不迟。” “还有那什么……月行之?他放着好好的宗主继承人不当,到底为何弑父叛门,疯了不成?” 一个哥哥回道:“目前景阳宗放出的消息是他被妖魔蛊惑,才铸成大错,也有小道消息说,他是因为死了个贴身妖奴,与父亲反目,还有传闻说,他是和那个关在伏魔狱里的魔头沉渊做了交易,放了沉渊以获得他的力量……但现在,那沉渊下落成谜,这也只是谣传罢了……” 另一个哥哥突然想起了什么,居高临下瞅一眼莫知难:“对了,阿难不是做过那月行之的师弟吗?你对他可有了解啊?” 跪在地上等了半天的莫知难,终于被想了起来,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他心烦意乱,只是摇了摇头。 莫乾元也终于分出个眼神给他,故作深沉,叹息一声:“阿难啊,我也知道你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开看些。至于那个犯案的恶妖,我自会派人查的。你就先回去吧,我还要忙。” 说完,示意小妾给他倒茶,摆摆手让莫知难出去。 莫知难深深看了他一眼,给他磕了个头,退了出来。 黄鹂正站在门口等他,房间里的谈话,他也听了个大概,此时主仆二人,一同心灰意冷。 就在他们转身离去时,又听见莫乾元在房中感叹:“乱吧,乱点好啊,越乱我莫家的生意才越好做呢。” 而后稍顿片刻,又对两个哥哥道:“你们不要让阿难那小子碰生意的事情,他运势太差,小心坏了我的财运。” …… 此后,莫知难和黄鹂只能靠自己,调查、准备许久,才最终找到那只恶妖的下落,将他斩杀为母妹报了仇。 仇报了,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但这主仆二人的日子依然不好过。 没了那位伶俐圆滑的主母,还多了一位弑父叛门的魔头师兄,莫知难在莫家备受煎熬,他的兄弟们以欺侮他为乐。 他们说他是天煞孤星,克死亲人,要不是你非要去找你那好师兄,你的母亲和妹妹又怎么会死呢? 他们把他打倒在地,还要笑嘻嘻地问他,你不是跟着月华仙尊学了本事吗?怎么如此不堪一击,你不是有个很厉害的师兄吗?什么妖魔共主?怎么不见他来救你? 其实很多时候他不是打不过,只是他一旦出手伤了兄弟,必然会被告状到莫乾元那里,他爹自然不会护着他一个孤家寡人,不是罚他就是和稀泥,下次他只会被欺负得更狠。 主人都是这般了,可想而知黄鹂的日子更加难过,两个人相依为命,只有彼此。 倒是那些受过夫人照拂的下人们,对他们偶有关照,但那点杯水车薪的善意不足以改变他们主仆二人暗无天日的生活。 那些年,他们一起吃尽无数苦头,感情倒是越来越好了。 黄鹂很早就跟莫知难说过:“你是夫人的孩子,阿鸢的兄长,她们没了,你以后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我永远的主人。” 他也确实说到做到了,唯莫知难马首是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 几年后,月行之收服了魔族,开始清剿仙族的妖奴贸易。 妖奴之事涉及众多,背后又何止一个贺家,莫家在这里面也有众多利益纠葛。 而且,这几年,莫乾元在乱战之中赚的盆满钵满,整个浮梅宗实力大增,对仙盟盟主的位子,自然也就越发的感兴趣了。 这一日,大雪纷飞。 莫知难又被罚跪,这次的罪名是他对一位庶母不敬,见到人却没问好,问题是莫乾元那么多大小老婆,自己都未必能分清,如何指望一个便宜儿子一一认清楚? 那位庶母正得宠,便吹枕头风告了他一状,便让他在冰天雪地跪了大半天。 厅堂中,莫乾元正和哥哥们议事,说的是妖魔共主到摩罗谷清查妖奴贸易之事。 还说月行之打魔族便也罢了,如今搞到仙族头上来,这简直是狂妄自大、自取灭亡。 “这仙妖之间的主奴契约千百年了,岂是他说废就能废的?” “就是啊,哪个宗门世家没有妖奴,又有多少是来路干净的?他这样乱来,得罪的人可就多了去了。” “那不是正好,”莫乾元的声音传了出来,“我看他这几年也蹦跶的差不多了,魔族打完了,正好和仙族打打,哈哈,我们又有的赚了。” 这时,一个小男孩儿出现在莫知难附近,团了个铁硬的雪球朝他扔了过来,正砸在他额角。 莫知难感觉到有温热的血流下来,他转过头去,看见他最小的弟弟正一脸天真地看着他,似乎觉得他的样子十分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莫知难甚至没有生气,他只是平静麻木地问那个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想了想,歪着头说:“他们说爹不喜欢你,你也没有娘亲。” 莫知难点了点头,很好很好,明明白白,果然如此,就该如此。 当天,他被送回院子时,已经冻得浑身僵硬,额角的血迹结成了红色的冰碴,黄鹂正在堆雪人——因为阿鸢最喜欢下雪天,每逢下雪必会缠着他一起堆雪人。 “公子!”黄鹂丢下手里的雪,扑了过来,“怎么弄成这样?!” 莫知难没说话,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一场大病数日才好,稍微恢复了一点,莫知难便把黄鹂叫过去,抓着他的手说:“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他的眼中闪烁着黄鹂从未见过的精亮光芒,宛如某种在猎杀中孤注一掷的兽类。 “你想怎么做?”黄鹂认真问道。 “月行之与仙盟之间,早晚有一战,若是能助力仙盟,铲除月行之,那我们便能翻身了。” “如何能做到?” “月行之现在追查摩罗谷贩妖的线索,早晚能查到贺家,以他的个性,必定会救出贺府的全部妖奴,你如果在那里等他,就有很大的机会留在他身边,伺机而动。”莫知难一口气说完,好像生怕他自己停下来,就再也下不了决心了似的。 “但是那样的话,你少不了要和贺府的主子缔结血契,你愿意吗?”莫知难顿了顿,一眨不眨地看着黄鹂补充道。 黄鹂几乎没有犹豫,他紧紧抓着莫知难的手,语气坚决:“虽说当年杀害夫人和阿鸢的恶妖已经伏诛,但这桩血仇里,也有月行之的一份,现在有机会对付他,我高兴还来不及。” …… 月行之在黄鹂的记忆中看到此处,他忍不住浑身发抖,抓着温露白的手几乎掐住血来。 “阿月,”温露白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钻进他一片沸腾的识海,“你先出去,剩下的我来看吧。”—— 作者有话说:阿月:全杀了。[愤怒]《 》 90-98 第91章 听雪园(三) 月行之确实需要出来缓缓, 他能猜到自己上辈子是被自己人背叛了,要不以他的战力,绝不会在藏雪谷那么快一败涂地, 多半是有人提前给他下了毒,才让他在中了埋伏之后, 体内灵力滞涩, 连个大招都用不出来。 但他从未想过,这个叛徒会是黄鹂, 更想不到,他的师弟才是那幕后的始作俑者。 月行之木木然坐在黄鹂濒死的身体旁边, 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脸上是一片冰凉的眼泪,他低头看着黄鹂, 这个和他朝夕相处了两三年的小侍童,此刻双目紧闭, 白皙的脸颊上溅了血, 脖颈处一片血肉模糊。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时很难分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抬起头, 温露白盘腿端坐在琴案的另一边,眼睛闭着, 眉心微蹙, 他现在在探查的, 应该就是黄鹂在寂无山的那段记忆。 月行之知道的那一段。 印象当中黄鹂乖巧伶俐, 很会照顾人, 自从有了这个小侍童, 月行之能明显感觉到日常生活变舒服了,说到底他是个仙门公子,不太会照顾自己, 在寂无山虽然也有不少手下,但从未有一个人是专门伺候他的。 黄鹂在的时候,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轻咳一声马上有热茶递上,一抬眼就立刻有人过来听他吩咐,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有人给他唱歌解闷。 黄鹂是最贴心的仆从,常常让他想起阿莲。 月行之自认对黄鹂也是极好的,关心他、信任他,从未在他面前自诩尊主,更不曾迁怒、苛责于他,甚至还有事没事逗他开心。 看似风平浪静,但其实早已暗流涌动,现在知道了结果,再细细回想,才发现一切并非无迹可循。 当年,仙盟围剿寂无山,数次久攻不下,损失惨重,而妖族内部在这巨大的压力之下,也是人心思变,一些外面的妖族部族、联盟生出观望之心,迟迟不愿回援寂无山,如果仙盟再次来袭,结果恐怕不容乐观。 偏生这个时候,魔族一个部落又出叛乱,叛军偷袭了妖族的花果盟,花果盟盟主向月行之求援,十万火急。 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若能迅速果断处理了此事,那既能震慑魔族,又能团结妖族在寂无山之外的那些力量,共抗仙盟。 为了节省时间,月行之准备只带沉渊和一小支队伍抄小路走藏雪谷,让玄狸带领另一支队伍走大路。 临行前一天晚上,黄鹂给他做了宵夜,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还有一碟香气扑鼻的水煎包。 月行之喝了一口奶白的鱼汤,真心称赞道:“我以前喝过的鱼汤总有点腥味,只有你做的,又鲜又香。” 一般这种情况下,黄鹂都会美滋滋地笑笑,然后说几句谦虚的话,但今天月行之什么也没听见。 他疑惑扭头,见黄鹂呆呆望着他手里的汤碗,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小黄鹂,”月行之关切地看着他,“怎么像只呆鹅一样。这几天你都闷闷不乐的,是有什么心事吗?” “尊上,”黄鹂像是吓了一跳,突然回过神,尴尬地笑了笑,“你……你明天能不去吗?” “啊?为什么?” “我,我这几天总是做一个梦,梦见漫天大雪,落到地上却变成了血水,雪和血同音,那‘藏雪谷’总让人感觉不太吉利……” 月行之朗声笑了起来,他拍了拍黄鹂的胳膊,安慰道:“什么跟什么啊?别多想了。我从不信这些,我还梦见我回到景阳山,继任宗主,又做了仙盟盟主呢,可能吗?……你好好在家等我回来,把我院子里种的栀子花打理好,我回来应该就开花了……” 黄鹂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垂下了眼眸,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是月行之上辈子最后一次见黄鹂,第二天,他就出发,走向了自己命运的终点。 …… 或许他也犹豫过吧?或许他对我,也有过喜爱、惋惜、内疚、悔痛之类的感情吧? 此时此刻,月行之看着毫无生命气息的黄鹂,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对这个人的愤怒和怨恨都平息了,月行之甚至有点理解他,他理解黄鹂对夫人、莫鸢儿和莫知难的忠诚,毕竟他曾经和阿莲也有过那样的情谊,如果易地而处,阿莲也会义无反顾地去替他做一切事情吧? 再说了,在被榨干记忆中的最后一丝价值之后,这个人就会死得彻彻底底,那还有什么好恨的,死都死了,不过如此。 苦笑了一声,月行之起身,从黄鹂身上摸出块帕子,将他脸上的血擦干净。 他现在倒是对莫知难非常好奇,很想看看师弟是怎么一步一步踩着他的尸骨攀上高位的,又是怎么做到在上辈子害死他之后,还能在这辈子心安理得出现在他面前,甚至还要指着他鼻子倾倒自己满腔的恨意。 还有没有天理了?月行之无奈地想,到底应该谁恨谁啊。 正巧在这时,温露白睁开了眼睛,神情异常严肃,沉声唤道:“阿月,黄鹂的记忆里,出现了沉渊的踪迹。” 月行之二话不说,再次潜入了黄鹂的识海。 …… 因为生命力正在飞快流逝,他们只能在越来越模糊的记忆里快速翻看。 此时月行之已死,寂无山一片混乱,黄鹂悄悄溜下山,返回了浮梅岛。 好不容易久别重逢,这两个人却没有一点喜悦,倒不是为妖魔共主之死感到愧疚,而是眼下有个更棘手的问题。 黄鹂望着躺在自己床上的这个面色惨白、生死不明的男人,脸都快绿了,颤声问:“这……这是谁?” 莫知难也是一脸的要死不活:“这是月行之的影卫,也是当年关在伏魔狱下三百年的大魔头沉渊。” 黄鹂:“……???”他的震惊已经无法形容,呆在原地好半天说不出话。 莫知难不等他回过神来提问,将他拉了坐在一旁,告诉了他事情原委。 原来,诛杀月行之当天,莫知难也在藏雪谷的仙盟队伍中,他眼睁睁看着徐循之当众刺下最后一枚噬魂楔,月行之的鲜血染红了白得刺眼的雪地。 在他的筹谋之下,月行之死了,但他高兴不起来,打扫完战场,其他仙门弟子都已经撤了,他还失魂落魄在藏雪谷游荡。 突然,集中埋尸的大雪坑里爬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那人缓慢而艰难地在地上爬行,在身后雪地上拖出一道刺眼的血痕。 当时已经入夜,精神恍惚的莫知难没有及时发现他,直到那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啊!——”莫知难惊叫一声,提剑就要刺。 还没死透的沉渊拼尽全力喊道:“我知道你是谁!救救我!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莫知难惊疑不定,但还是忍不住蹲下身,他看了看眼前这血人的伤势,惊讶地发现,他的八个关节和胸口有着和月行之一模一样的伤。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呵,说出来怕吓死你小子,”沉渊一边吞咽着血沫,一边还嘻嘻坏笑,只要缓过一口气,他就还能继续作,“你们莫家家大业大,你在家里排得上号吗?你想不想出人头地?想不想要至高无上的力量?” 望着莫知难阴睛不定的脸色,沉渊嘶哑地怪笑起来,他的手臂已经完全不能动了,便使劲扭着脖子,向身后的雪坑里望去——那里面都是此次跟随月行之一起出来的妖族战士的尸体,他们有的死前自己毁了妖丹,有的死后被仙盟销毁了妖丹。 “虽然没了妖丹,但那些尸体可都是好东西,”沉渊神神秘秘地说,“你想知道景阳宗为何能称霸仙盟那么多年吗?你想不想当上宗主、盟主,带领浮梅宗称霸天下?” 他所说的,正是莫知难梦寐以求的,于是在藏雪谷的漫天大雪中,莫知难与沉渊达成了交易,他救沉渊性命,沉渊助他获得无尽的财富与权力。 …… 黄鹂听完莫知难所说,半晌没有言语,好不容易让混乱的大脑平静下来,问道:“若如你所说,这个魔头被月行之逼迫缔结血契做了影卫,那怎么月行之死了,他却还活着?” 莫知难道:“你也知道沉渊被称作‘不死的魔头’吧,他哪里是那么容易死的?” 黄鹂道:“可仙盟用来杀月行之的,本就是要用到沉渊身上的噬魂楔啊。” 莫知难道:“所以他现在也是奄奄一息了。你该知道千年前三族大战,仙族的十大仙首和妖族的十大长老自爆丹元,才与魔族的七个大魔头同归于尽,但那七个魔头的力量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化作了一种神奇的玉石,部分力量外溢,便有了外面的不了玉矿,而最大最纯的不了玉便留在了恶灵谷中。” “这都是这个魔头告诉你的?”黄鹂满目疑云,“他说这些做什么?” 莫知难冷哼了一声:“他便诞生在恶灵谷中,原本是不了玉下的一块顽石,千年来,吸收了无数恶灵的怨气和不了玉中残存的魔气,最终在三百年前幻化为魔,破谷而出。……他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他的力量之源就是恶灵谷中的不了玉,现在他与月行之同受噬魂楔重创,唯有源源不断去恶灵谷取到不了玉,才能延续他的性命。” 黄鹂的心猛地一沉:“……这可是出生入死的活儿,你为什么要帮他?他拿什么来交换?” “妖丹。”莫知难阴森森地笑了起来,眼眸中仿佛闪着血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妖丹。小九,属于我们的未来就要来了。” 黄鹂愣愣地看着莫知难,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他这个名字了,因为他是一只鸟,以前阿鸢跟他开玩笑,总是“啾啾”、“啾啾”的叫他,长此以往,他便有了“小九”这个小名。 一声“小九”仿佛把他的神魂从寂无山彻底唤了回来。 他始终是莫家的人,无论前路如何,无论莫知难要做什么,他都只能与他同行——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 第92章 听雪园(四) 就这样, 莫知难用了些障眼法,将陷入昏睡的沉渊藏在了家里。 月行之死了,浮梅宗在诛魔行动中贡献最大, 在仙盟中声望日隆。 而暗中筹划一切,献计给父亲的莫知难, 在莫家也终于翻了身, 得到了莫乾元的器重。 在浮梅宗渐渐培养起自己的势力,方便他去恶灵谷找不了玉给沉渊续命, 另一边,他再用从沉渊那里得到的方法——用沉渊的血滋养噬心花种, 种到妖尸的胸腔中——开始种植妖丹。 妖丹不仅让他自己和手下的人修为大增,还被他用来改良、研造各式仙宝法器, 让“浮梅岛出品”成为了一张金字招牌,浮梅阁开遍神州, 莫家成为天下首富。 莫乾元简直笑得合不拢嘴, 对这个以前一直避之不及的儿子刮目相看, 越发倚重。 莫知难在莫家风头无双、大权在握, 终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让他老子“因病身故”, 再把那些便宜兄弟收拾收拾, 当上了浮梅宗的宗主。 莫乾元死前就已经是仙盟盟主, 如今莫家财富、权势登顶, 莫知难自然而然又成了新一任仙盟盟主。 黄鹂自然跟着水涨船高, 摇身一变成了“九爷”, 在外帮莫知难经营生意,通过猎妖贩妖的勾当,不仅赚取大笔财富, 还能收集妖尸,扩大种植妖丹的规模。 而沉渊,随着身体渐渐恢复,苏醒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醒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莫知难明白,他们之间的交易完全是逼不得已的利益交换,完全没有任何信任可言,等到沉渊彻底恢复力量的那一天,肯定不会留下来任他摆布,到时候没有沉渊的血,这妖丹还怎么种? 他不是没想过把沉渊关进新建成的海底伏魔狱中,但这个伏魔狱根本无法和景阳山那历经千年的伏魔狱相比,他也搞不出徐旷那些血祭坛、龙骨链之类的东西,他怕他困不住沉渊,反而把大魔头惹恼了,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他改想别的办法,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从小就感兴趣的蛊虫,反复试验,终于搞出一种“血蛊”,可以吸了沉渊的血,再繁殖出更多的数量,渐渐的,血蛊虫能代替沉渊的血用以滋养花种,种妖丹就更加方便了。 …… 这一日,黄鹂从外归来,拜见莫知难。 现在整个浮梅岛都是莫知难的,他早已换了豪华的居所,整片豪宅连山带湖,此时,他正在后院的试验田里沉浸于噬心花和他的虫子。 “公子,”黄鹂给他行了礼,汇报外面的情况,“为了配合‘焕生丹’上市,我已经将多个谣言散布出去制造恐慌,其中那个‘妖魔共主’即将归来的谣言传播最广……” 莫知难嗤笑一声:“看来还是我那师兄魅力大啊。” 黄鹂跟着笑了下,又说:“不过谣言传出去就不受控制,外面人添油加醋的越传越真,那寂无山上的玄狸似乎信了,下山来准备搞什么献祭要复活他们尊上呢……” “哈哈哈……”这回莫知难笑得更加大声,好不容易止住笑,摆摆手道,“难为这个傻子一片忠心,让他折腾去吧,我倒要看看一个身死魂灭七年的人,要怎么凭着一个子虚乌有的谣传复活。” 莫知难穿梭在一片噬心花田中,这里是他单独开辟出来,加了特殊结界的一片种妖丹试验田,还利用噬心花的魔性,养了各种毒虫、蛊虫。 而更大的妖丹种植园被安排在了更加隐蔽的海底,伏魔狱附近。 黄鹂跟在他身后,继续说:“还有一事,最近有个太阴山的仙师下山游历,到了摩罗谷,可能看出摘星堂有蹊跷,在摘星堂和田府附近徘徊调查,田秉堂告诉了我,我安排人把那仙师捉了,下一步要怎么处理他?他毕竟是太阴宗的人,直接杀了恐怕不妥。” “太阴宗的仙师?叫什么名字?” “叫陈望。” “他啊,我有印象,我在太阴宗期间,还上过他的阵法课。……要不你将他送回来吧,我要做个蛊虫的试验,正好缺个仙族。” 黄鹂点点头,好奇问道:“公子,最近又培育出了什么新品种吗?” “正是,”莫知难面带骄傲,从乾坤囊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透明琉璃瓶,里面有两只丑陋的蛊虫,黑红相间的颜色,一大一小,都长着长长的触须和闪着光的翅膀,在光滑的瓶壁上徒劳地乱爬。 “这是一种母子蛊,我给它们起了名字叫‘天心蛊’,是之前那批血蛊变种而来,我又用噬心花和妖丹喂养它们,搞了好久,终于成了。” 莫知难打开瓶盖,将那只小的蛊虫引诱出来,捉在指尖把玩片刻,倏地将它掷了出去:“你看好。” 黄鹂顺着蛊虫的光芒望过去,见前方一株噬心花下拴着一个妖,昏迷不醒,那个天心蛊的子虫飞快没入妖族的胸口,不见了。 莫知难摇了摇手里的琉璃瓶,留在瓶中的母虫展开翅膀,乱飞起来。 “站起来。”莫知难对瓶子里的母虫发出指令。 母虫开始有规律地飞行,在瓶中画了个八字。 那边噬心花下的妖族忽然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莫知难又对着母虫道:“挖出妖丹。” 母虫随之飞出一团复杂的线条。 对面那个僵硬站立的妖族挣扎片刻,最终将手伸向胸口,尖利的长指甲刺破皮肉,刺向心脏…… 黄鹂紧皱眉头看着这血淋淋的一幕,喃喃道:“所以这‘天心蛊’,对母虫发出指令,被子虫寄生的人就会按照指令行事?” “正是。”莫知难轻笑一声,又对着母虫说了一个字,“死。” 母虫马上用力撞向瓶壁,随后一头栽倒,落入瓶底。 那掏心掏到一半的妖族,停下动作,直接向后倒去,在地上抽搐了两下,断了气。 “……还可以直接杀死被寄生的人。”莫知难语气轻松,好似眼前惨死的不过是一只蚂蚁,“我在凡人和妖族身上都试验过了,效果不错,就差仙族,尤其是修为高的仙族,不敢确定效果如何,正好用这个陈望练练手。” 黄鹂顺从地点点头,但脸色很难看,苍白得像是生了病,他现在所在的毕竟是种妖心的试验田,他身旁的一株噬心花花苞里,刚刚结出的妖心正在滴血。 “你怎么了?”莫知难看了他一眼,“不舒服就先出去吧。” 黄鹂点头,刚要走,背后却突然一凉,一阵风荡了过去,紧接着,一个细长的黑影就出现在了面前。 是沉渊,他上一次苏醒是在一个月前,这次是昨天睡过去的,居然现在就醒了。 莫知难阴沉着脸,警惕地看着他。 沉渊没精打采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对莫知难还拿在手里的琉璃瓶产生了兴趣,飞快伸手夺了过来。 “我刚看见了,这玩意儿挺好玩啊。”沉渊用力摇了摇琉璃瓶,把那只母虫的尸体摇得撞来撞去,“给我也搞几对,我也要玩玩。” 莫知难微妙地撇撇嘴,冷声道:“你不好好休养,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沉渊笑嘻嘻道:“道别呀。我昨天入睡,今天就醒了,说明我恢复得差不多了,是时候离开了。是不是?莫盟主?” 沉渊看着莫知难,脸上在笑,但眼底冰凉:“我要再不走?莫盟主这‘天心蛊’怕是要用到我身上了吧?” 莫知难脸色更阴沉了,他确实有这个想法,只不过以天心蛊目前的水准,还不可能控制得住沉渊这样的魔头,他不敢妄动而已。 “你要走便走,总归我也拦不住你,但我们好歹合作一场,这些年,我对你,该做的也都做了,以后我们少不了还要互惠互利,没必要撕破脸闹得难看。”莫知难面无表情,仿佛带着一张在商言商的面具。 “放心吧,”沉渊重重拍了拍莫知难单薄的肩膀,把他拍得直皱眉头,“我出去重整魔族,少不了莫盟主帮衬,自然不会给盟主找不痛快。……就说现在吧……” 沉渊随手从旁边噬心花上摘了颗刚长出来的小妖丹,塞到嘴里一口吞下肚,咂了咂嘴道:“盟主总不能让我空手走吧?” 莫知难:“……” 这时,距离月行之重生不过数日,距离簪缨会不过两个月,沉渊在浮梅岛上断断续续昏睡七年之后,拿了一大批物资补给,终于离开了。 …… 月行之和温露白从黄鹂的记忆中退出来,地上记忆的主人已经死透了。 两个人相对而坐,久久没有言语。 半晌,温露白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强行压住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开口道:“看来,陈望和青鸾都是被这种蛊虫寄生了,他们被莫知难和沉渊操控,用于簪缨会盗剑和寂无山大祭的阴谋,之后被掏心,就是为了毁灭证据……” 月行之却好似没有听到师尊说话,而是自顾自苦笑了一声,声音带着隐约的自嘲和悲伤:“我真是小看了莫知难……” “阿月……”温露白靠过来,想要拥抱他。 但月行之反常地挣脱了师尊的怀抱,他抬起眼眸,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一片血色:“师尊不必安慰我,我不会自怨自艾,我只会去杀了莫知难。” 说着,他便站起身,提剑要走。 温露白抓住了他的手:“阿月,别冲动。” 月行之转过头,冷冷垂眸:“师尊不会是要拦着我吧?” “不是,”温露白抬头看他,目光里满是心疼,“你现在心乱了,这样冲动前往,容易出事。莫知难该死,但不是为私仇,是为公义。” 月行之顿住脚步,温露白站了起来。 “黄鹂死了,浮梅岛应该很快就会得到消息,莫知难会想方设法毁灭证据、逃脱罪责,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我现在就知会思齐,让他联合景阳宗还有凌霄宗,集结人马,赶往浮梅岛,而我们两个,这就去找海底伏魔狱还有那个新的噬心花田,将其封印,作为罪证,呈于众人面前。到时候,即便是仙盟那些追随莫知难的宗主、家主,也无法再袒护于他。 “他的结局,不该是死于你的浮光剑下,而是由众人见证,被绑上霓霆塔,死于雷刑之下。” 温露白用冷静清晰的声线说完这番话,望着月行之。 月行之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忍住落泪的冲动,最终点了点头。 当年,他凭着一股少年的热血冲动,直接杀了徐旷报了仇,却全然没想过之后要怎么办,重生一回,确实应该更成熟稳重些了。 之后,他们处理了黄鹂的尸体,连夜赶往浮梅岛海底的伏魔狱—— 作者有话说:种妖丹前情可见52章;莫知难喜欢虫子前情可见9、30章;陈望、青鸾相关可见58章。 一个试图把前面留下的线头都揪出来扎上的作者已经头秃。[可怜] 第93章 浮梅岛(一) 当年徐旷死了, 景阳山的伏魔狱被烧毁,中间很长一段时间,仙盟由几个大宗门、世家共同执掌, 伏魔狱建在何处争执不下,直到浮梅宗掌权, 一统仙盟, 莫乾元才开始着手新建伏魔狱。 但是莫乾元本质上是个掉进钱眼的商人,他不想在重建伏魔狱这种事上花费太多, 所以倚着地形地势的便利,随便派了些弟子用了些术法, 把伏魔狱潦潦草草建在了浅海海底。 这个伏魔狱根本不能跟原来景阳山那个相比,莫知难掌权之后看了直叹气。 但是他又需要让种妖丹的噬心花田离伏魔狱近一些, 方便他利用妖族的尸体,所以他干脆辟出一块地, 直接就把噬心花种在海中浅滩的淤泥之上, 然后再用些障眼法和结界, 让那里看上去像是个乱流密布、海怪出没的危险区域, 阻隔所有窥探的可能。 再从伏魔狱中建了一条隐蔽的通道,与噬心花田相连。 黄鹂来过海底的伏魔狱和噬心花田, 他的记忆中, 有到此的路径和方法。 所以月行之和温露白, 没费太多力气, 就找到了那片海域。 入海之前, 他们就隐了身, 戴了避水夜明珠,两个人像透明的鱼一样在海水中穿梭,身边不时游过一群群五光十色的海中生灵, 闪着光的珊瑚和水母安静摇曳,黑暗之中星星点点摇动的彩光让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梦幻。 绝美的景象,可惜没有心情欣赏。 伏魔狱被建成一大片黑色密闭的建筑,像只沉默巨兽趴伏在海底,两个人停下,稳住身形,温露白递过来一只发簪,簪头上镶嵌着一颗流光熠熠的明珠。 “……?”月行之诧异道,“师尊,现在不是送礼物的时候吧?” 温露白将发簪轻柔地插进月行之发中,替换下他原先的玉簪:“簪子上的珠子是‘留影珠’,能记录下我们看到的一切,但它持续时间比较短,所以我现在才给你。” 月行之无语片刻,叹了一声:“可惜当年还没有这种好东西,否则在循之烧伏魔狱毁灭证据之后,我也不至于那样狼狈。” 温露白还想说什么,突然朝下一瞥,睁大了眼睛:“阿月,小心!” 一只在伏魔狱门前做守卫的巨鲨妖兽似乎闻到了他们的气息,张开血盆大口,从下往上,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月行之转身举剑,然而温露白更快更稳,在巨鲨带起的混乱水流中,向下俯冲,用凝晖剑剑身重重撞上巨鲨硕大的头颅,“咚”的一声闷响,巨鲨无声地睁大眼睛,向下跌落。 他们两个互相配合,打蒙了数只这样的妖兽,终于来到伏魔狱门前。 循着黄鹂记忆中的线索,再加上各种符篆、术法,进入伏魔狱并没有难倒他们两个人。 景阳山的伏魔狱矗立千年之久,而这里才建成区区几年,所以里面关押着的妖魔并不多,大多数的囚室都是空的,每日定时会有浮梅宗的弟子来巡逻,但常驻在此的弟子少之又少,不足为患。 “阿月,”温露白和月行之并肩在昏暗的囚室过道里往前走,脚步放得很轻,他四下观察,说道,“这里面几乎没有妖族。” 月行之冷笑道:“想来莫知难和徐旷的套路差不多,被以各种名目抓进来的妖都成了种妖丹的肥料,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说话间,两个人来到通道尽头,一扇石门出现在眼前。 黄鹂记忆当中,他就是从这扇门出去,到了种妖丹的噬心花田。 但这扇看似简单的门,却让两个人用尽办法都没能打开。 “看来这门设了更高深的识别术法,它不认我们,我们就过不去……”温露白又用了一种开门符咒,那扇门依然纹丝不动,连师尊也不免有些沮丧,“我们时间不多了,伏魔狱被入侵,莫知难应该很快就能察觉。” 月行之一边在门上门下仔细探查,一边说:“要不我们出去,试试从伏魔狱外面找别的路进入噬心花田?” “可那样的话,如何证明噬心花田和伏魔狱有关?莫知难可以辩称他根本不知道海里有那些东西。要想找到别的证据,又要费一番功夫了……” 月行之已经趴在地上用找蚂蚁的劲头去看每一寸地面,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摸着地面上几道隐约的缝隙,兴奋地抬起头:“师尊,这下面有东西!” 这回开门符咒一用便灵,地上暗门“嗡”的一声打开,一阵尘土扑面而出,二人掩面避过,再低头,发现暗门下赫然是一口狭窄的棺材。 棺材无盖,隐隐有血腥味从里面透出来。 月行之探身下去研究片刻,上来对温露白道:“师尊,这下面有个通道,这棺材应该是用来装妖族尸体的,从这里直接通到噬心花田。” 温露白点点头:“那我们?” 月行之狡黠一笑,露出准备去探险的跃跃欲试:“来都来了,体验一下。” 温露白看着他,或许是想到了他少年时的模样,呆了片刻,才点头答应:“走。” 两个人携手,跳下棺材,月行之在下,温露白在上,棺材本来只能容纳一个妖族,他们两个在里面挤得手脚都纠缠在一处。 月行之心想,还好已经和师尊睡过了,要不现在两个人贴得连张纸都插不进,不得尴尬死了? 即便睡过了,现在这紧密相接的姿态,也让他脸热心跳,忍不住扭头亲了师尊脸颊一下。 “这都什么时候了?”温露白哭笑不得,“你还能有这个心情?” 月行之真诚地看着他:“和师尊贴得这么紧,我的身体就不受我脑子控制了。” 温露白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避免压到月行之的关键部位,无奈道:“那你的脑子总还能用吧?现在我们进来了,这棺材为何不动?” 棺材确实没动,头顶那道暗门也没有闭合的迹象。 月行之费力地探出半个头,左右观察,指着棺材外石壁上,靠近暗门的位置——那里有个微微发光的长方形凹槽,里面被整整齐齐分成六个方格:“师尊,这里好像需要一个六字秘符。” 温露白艰难地转身,望着那个凹槽陷入了沉默。 “呵呵,”月行之干笑道,“要不你用凝晖,我用浮光,咱们双剑合璧,用蛮力将这破棺材、破门都毁了吧。那话怎么说的?一力降十会。” 温露白沉思片刻,扭头看他,鼻尖蹭着他的额头,嘴唇贴在他的耳侧:“你还记不记得,安宗主给陈望验尸,从他胃里发现了一个装仙丹的药球,里面有他留下的字条?” 月行之轻轻“啊”了一声,眼神瞬间亮了:“我们一直以为簪缨会后,陈望是被魔族捉去了,但其实,他是被莫知难捉回了浮梅岛,继续天心蛊的试验,那么……陈望很可能来过伏魔狱……” “他可能在清醒的时候,找机会进行过调查。” 月行之赶紧从乾坤囊里翻出陈望留下的字条,他指着上面潦草的“叛徒”二字和很抽象的几个圆圈,兴奋道:“他的意思不是‘我不是叛徒’,而是‘浮梅岛有叛徒’,这几个大大小小的圆圈,其实画的是一朵梅花!” 温露白不语,再和月行之一起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还有一串点、线、圆组成的不明意义的符文。 他们对视一眼,将目光一起投向闪着光的凹槽。 温露白小心翼翼撑起身,对照着字条,将那六个空格用这串符文填满。 全神贯注等了片刻,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温露白:“……”难道猜错了? 月行之在他脑后幽幽道:“师尊,你反着写试试呢,棺材里的是妖族尸体,又不能爬起来去写秘符,肯定是在上面的、浮梅岛的人负责填秘符呀。” 温露白脸色讪讪:“看来你的脑子还能用。” 又把符文上下颠倒写了一遍,这次刚写完,便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头顶的暗门瞬间闭合。 棺材内陷入一片黑暗,随后沿着一道斜坡,飞速滑动起来。 两个人在黑暗密闭的棺材里贴合得无间无隙,温露白把脸埋在月行之的肩窝里,呼出的热气钻进他的耳朵:“应该很快会到吧,这里面的空气不多了。” 月行之低低笑了声:“若是憋死了,也算和师尊‘死同穴’了。” 温露白:“……” 话音刚落,棺材忽然停住了,头顶另一道暗门打开,光线大亮。 “你这个愿望倒是很快就会实现。”莫知难那张精致而冷漠的面孔出现在逆光之中,居高临下看着他们,“这个棺材我给你们留着。” …… 莫知难说着,举剑刺来,温露白转身一跃而出,同时抽剑格挡—— “叮”一声两柄神剑相撞,剑光将幽暗的海底照得亮如白昼,月行之随之跃出,眼前正是一片弥散着浓厚血腥气的噬心花田。 莫知难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跟着数名浮梅宗弟子,不过这些小喽啰不足为惧,月行之挥开浮光一扫,就将这些弟子打飞出去。 莫知难一击不成,也不恋战,干脆利落后退,一直退到花田尽头,在一株巨大的噬心花下站定。 月行之持剑与他对峙,温露白站在月行之身后一步远的地方。 “师兄,这么快又见面了。”莫知难仿佛戴着一张人皮面具,面具上笑意盈盈,面具下在想什么,没人能知道。 “你倒是很淡定。”月行之微微眯了眯眼睛,莫知难出现在这里,也不算意料之外,反正早晚要见这一面,晚见不如早见。 “黄鹂死了,”月行之冷道,“你干了什么,我们全都知道了。” “可惜。”莫知难眼中闪过一缕幽光,“我一直拿小九当兄弟的。” 月行之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两声:“你这般卑劣残忍之人,也会有兄弟?” “随你怎么说,”莫知难无动于衷,“今日死在这里的不会是我。” 月行之扬起下巴逼视着他:“你即便把整个浮梅岛的人都叫来了,也休想困得住我和师尊,再说,现在浮梅岛怕是已经被大师兄带人包围了吧?” “很多时候,想要赢,不一定靠人多,”莫知难幽幽道,“比如你,上一世你是怎么死的?需要我重复一遍吗?我不过挑动魔族叛乱,就引你不得不出走藏雪谷,再从恶灵谷放出几只恶灵,就引得温露白去了北极冰渊……对了,还有黄鹂,把他安排在你身边,我一直认为那是一步好棋。” 月行之忍不住咬紧牙关:“所以,师尊也是你特意引开的?” “对啊,”莫知难感慨道,“他如果在的话,怎么可能允许我们在藏雪谷设伏杀了你?” 月行之:“……” 他回头与师尊对视一眼,这一眼饱含温情,真是奇怪,他们的感情,在这种危急关头,再一次被一个敌人证实了。 好像全世界都已经知道他俩彼此情根深种,却只有他们是最后才知道的。 月行之转过头,真诚地对莫知难说:“你能厚颜无耻到这种程度,真是让我叹为观止。” 莫知难耸耸肩:“随便你骂,毕竟死了就骂不成了。” 月行之又被他气笑,举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莫知难微妙地歪了下头,冷笑道:“这一世,我原本想放过你的,但你不肯安稳度日,非要纠缠不放,黄鹂这边,确实是我大意了,谁能想到纰漏出在一个凡人小傻子身上?” 他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变成一种诡异的邪笑:“还好我早有准备,我自然是打不过你的,但是……温露白呢?若是你们两个自相残杀,谁能成为活下来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说:阿月:反派话总是那么多,下集就让你领便当。[墨镜] 第94章 浮梅岛(二) 话音未落, 莫知难举起一个琉璃小瓶,里面赫然是一只天心蛊的母虫! 月行之猛然睁大眼睛,他听到身后温露白微微动了下, 凝晖剑的璀璨剑光跟着一闪。 “师尊换心用的那块不了玉,早被我提前处理过, 植入了天心蛊的子虫。” 莫知难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语调飘忽充满得意的气息:“原本,天心蛊还不足以控制师尊这样的仙道宗师, 我这样做也不过留个后手以备不时之需,但你们偏偏要到这噬心花田来, 真是自寻死路,噬心花也能迷惑人的心智, 你不会不知道吧?” “簪缨会上,那些仙门弟子在噬心花影响下自相残杀, 你还记得吧?” 莫知难摇了摇手中的琉璃瓶, 眼神森亮, 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哈哈, 那么,开始吧。” …… 天下蛊再加上噬心花的双重影响, 身后温露白似是极痛苦地低吼了一声。 月行之无暇深思, 闪电般转身, 正对上温露白挥出的一剑。 这一剑并不似师尊往常剑招一般杀伐果决, 而是带着一股滞涩感, 不过毕竟是月华仙尊出剑, 依然力量强劲,月行之勉强挡开。 随即开口大呼:“师尊!不要被他迷惑!” 温露白脸上交错闪过狠厉和茫然的表情,他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月行之, 挣扎片刻,艰难开口道:“我要杀了你。” 那声音极为低沉沙哑,好似唇舌撕裂、喉头充血,与此同时,他的脸颊和眼眸中,都泛起了异常的血色。 就好像两股力量正在他身体里激烈交锋,让他的血液燃烧沸腾,几乎要烧穿身体、喷薄而出。 “师尊,我是阿月!”月行之咬牙挡住温露白的又一波攻击,浮光和凝晖相击的锐响,在这阴森可怖的噬心花田里像是某种不祥的丧音。 月行之身后,莫知难放声大笑:“哈哈哈,被最爱的人杀死,该是一种什么滋味?!杀了挚爱,又当是何种感受?等你死了,我会让师尊恢复神智,让他看看自己做了什么!哈哈哈……” “疯子。”月行之紧咬牙关,吐出这两个字,忽然转身,孤注一掷朝着莫知难飞扑过来,他怕伤到温露白,跟师尊对战畏首畏尾,还不如直接解决掉罪魁祸首。 莫知难收敛笑意,冷哼一声,闪身避开浮光的凌厉剑气,他不知何时已经将那只母虫捏在手里,两指一夹,威胁道:“你最好小心点,月行之,我现在不仅能控制温露白,还能直接杀了他。” 月行之剑势一缓。 身后,温露白的剑却已经到了,这一剑没有滞涩之感,反而带着吞天噬地的磅礴力量,朝月行之后心直刺而来! 眼看着避无可避,月行之干脆不闪不避,转身迎上剑锋,他一眨不眨望着温露白,舒展开一个温柔明亮的笑意:“师尊,是我。” 那一刻,连周围的噬心花似乎都被他那种义无反顾惊动了,在他那能融化一切的笑容中颤动起来。 凝晖剑剑尖刺破月行之胸前的皮肤,几滴血珠随之渗出来,在凝晖森白的剑光中显得格外刺目。 温露白瞳孔微缩,全身僵住,一动不动。 月行之往前一顶,剑尖再入寸许,一行血迹蜿蜒流下:“师尊,我们什么时候回小花筑,阿暖还在等我们。” 温露白的眼球剧烈地颤动,他猛地弯下腰,按住了自己的心脏位置,在激烈痛苦中全身颤抖,双目紧闭复又睁开,同时收回凝晖剑,眼神已然恢复了一片清明:“阿月——” “师尊!”月行之眼神大亮,但来不及惊喜,他看见温露白将凝晖剑缩小成一把匕首大小,反手毫不犹豫地插进了自己胸膛! “啊?!”月行之惊呼一声,飞身上前,接住温露白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听见师尊颤声道:“……不要因为我,受制于人。” 那边莫知难正对着天心蛊母虫并指施法,企图再次控制温露白,他没想到温露白能挣脱操控,更是做梦也想不到温露白竟然以自戕的方式避免被再度影响。 “……”极度震惊下,莫知难有一瞬间浑身僵住,连眼睛都不能眨一下。 温露白一手将月行之往外一推,另一手转动匕首搅碎了体内那颗玉石心脏,疼痛使他脸色苍白、面孔扭曲,但他仍对月行之笑了一下,用充血的眼眸一眨不眨看着他:“阿月,去做你该做的事。” 月行之一片空白的大脑里炸开一道裂缝,是白练婆婆为师尊占卜之后那四字判词像闪电般划过——不破不立。 月行之瞬间犹如醍醐灌顶,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转身向莫知难飞扑过去,同时一道“护心符”打在师尊身上。 温露白闭眼倒在地上的刹那,月行之已经一剑挥向莫知难,对方只来得及在生死一瞬勉力闪避,那一剑从他肩膀穿了过去,带出一弧鲜血泼溅。 “来人!”莫知难终于现出惊慌之色,温露白心脏都碎了,子虫必死,天心蛊完全没用了,他只能一边跑,一边大叫增援。 还好之前布置好了,浮梅宗弟子应声冲进噬心花田,将月行之团团围住。 莫知难在包围圈外站定,喘匀了气,捂着自己受伤的肩膀,对月行之喊道:“我之前说赢不一定靠人多,但人多也没什么不好,你就慢慢享用吧!” 浮梅宗弟子一拥而上,月行之牵起一边嘴角,轻轻一笑,那笑容带着几分邪魅,让他更添妖异之美。 “自不量力!” 浮光剑气狂扫,似要将整个空间割裂,整个海底的光亮仿佛都被剑锋辟出的裂隙吸收,再蓬勃盛大地释放,浮梅宗弟子甚至都来不及近身,就在“流光一隙”的万千华彩之中,被“噼噼啪啪”打飞出去。 噬心花田的结界随之被撕裂,冰凉的海水倒灌进来,剑气激起水波狂涌,淤泥中的妖尸被翻搅地浮沉不定,噬心花枝叶随水飘荡,有的茎杆折断,花苞里的妖丹猝然落下。 莫知难在海水中稳住身形,被浮光剑芒刺得眯起眼睛,此刻,他终于感受到实打实的惊慌和恐惧。 月行之这次使出“流光一隙”的威能,已经和上次在摩罗谷坟山不可同日而语,简直堪比他上一世巅峰战力。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准备先跑为敬,跑回浮梅岛,岛上地形复杂,他还有多个藏身之处,实在不行还可以跑到恶灵谷,沉渊总不会见死不救…… 莫知难召唤来更多宗门弟子、海怪妖兽,密密麻麻涌到月行之周围,他自己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然而,幽暗的海水中,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去路。 轮廓似人,却不会动作,只是随波飘荡,却又精准地飘在他四周,挤挤挨挨堵塞他的前路,他想绕过去,那些僵硬腐臭的东西也随着他移动,他们身上带着的泥土和血水将周围的海水弄得浑浊不堪,始终不给他一丝逃脱的缝隙。 ——是那些用来种植妖丹的妖族尸体。 莫知难举剑要将这些妖尸炸飞,然而不等他出剑,身后月行之已经解决掉了众多弟子和妖兽,追击而至。 “因果报应。”月行之一到,那些妖尸自觉给他让出一条通路,“屡试不爽。” 莫知难不敢回头,拼命挥剑清出一条血路,终于上浮,将头露出海面。 然而,月行之紧追而至,将他还在水下的双脚齐腕斩断,血流如注,迅速染红海面。 “啊——!”莫知难痛呼一声,连滚带爬地上了岸,脚断了,站不起来,想飞,被随后上岸的月行之把剑打飞了。 莫知难只好在沙滩上拼命向前爬,在湿润的海沙上拖出一条血痕。 “这里是浮梅岛!”莫知难还不死心,挣扎着喊道,“你妄想在我的地盘上杀了我?!” “很快就不是你的地盘了。”月行之把从海中带回来的、温露白的身体轻轻放在沙滩上,然后跟在莫知难身边,看着他徒劳爬行,“你也不抬头看看。” 此时天光破晓,海面上正升起一轮红日,浮梅岛上常开不败的红梅,沐浴在一片霞光中,红得几欲滴血。 惊慌之下的莫知难艰难抬起头,这才发现,浮梅岛的护岛结界之外,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浮梅宗的弟子正和赶来的太阴宗、景阳宗、凌霄宗弟子激战。 而西边天空的结界已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说明战况已经扩大到岛内了。 莫知难绝望地闭了闭眼睛:“……”怪不得他上了岸,居然没人来接应。 “你别杀我!”莫知难慌不择路,口不择言,“我们可以谈条件!” 月行之随意转了转剑,冷冷垂眸看着他:“你我之间能谈什么?你在我这里,唯一有价值的不过年少时那点情谊。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哪一件不够消磨掉那点感情?我现在对你,除了痛恨,没有别的。” 莫知难爬不动了,趴在冰凉的沙滩上大口喘息,肩膀上伤口的血流了满身,沙子沾满他白皙的脸颊,更不用说那骨肉外露的短脚……他的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可我也只是想活下去!”他艰难抬头望着月行之,眼中一片血红,声嘶力竭吼道,“小时候你说过会保护我,可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很早就明白了,没人靠得住,我只能靠自己!我想要力量,我想要钱,想要权力,只有这些东西靠得住!我努力,我得到,我靠自己活得更好,让欺负我的人臣服在我脚下,我有什么错?!” 月行之听得直皱眉,懒得跟他废话,蹲下-身,把他的脑袋按进沙地里,不耐烦地说:“死到临头,就少说两句吧。要不是师尊说应该把你明正典刑,我早就弄死你了。” 莫知难在窒息的痛苦中拼命挣扎,虽然被塞了一嘴沙子,但还是一边呛咳一边竭力挤出声音,他疯了似的又笑又叫:“咳咳咳……哈哈哈,师尊?!你即便现在杀了我,我也不亏,温露白也死了,哈哈哈哈……” 月行之再一用力,将莫知难的头彻底按进湿沙,又站起身对着那个坑猛踩了两脚,轻蔑道:“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但不会让师尊死,我还会给他一个崭新的身体,跟他朝朝暮暮,天长地久。”—— 作者有话说:阿月:别逼逼赖赖了,吃土去吧,兄弟。[白眼] 第95章 浮梅岛(三) 正在这时, “轰隆”一声巨响由天顶传来,整个浮梅岛的护岛结界全线崩溃,众多仙门弟子雨点般落在岛上, 一小队人马从沙滩另一头狂奔而来。 月行之一脚还踩着莫知难的头,抬眸定睛一看, 见那一队人马穿的是浅蓝色袍服, 上面饰有云纹。 青……青云宗? 月行之有点印象,上一世仙盟围剿寂无山有他们一份, 这一世,他们也是莫知难的忠实拥趸, 与临安贺家可谓是莫盟主的左膀右臂,前些天, 围困太阴山,青云宗宗主还指着月行之鼻子历数他罪状来着。 看来, 是莫知难一早安排好的增援, 可惜来的有点晚了。 月行之颇不耐烦, 持剑在手, 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为首的青云宗宗主,隔着老远就开始喊:“月行之!你要干什么?!你鼓动你师兄联合景阳宗、凌霄宗攻打浮梅岛, 掀起仙盟内乱, 又要在这里伤害盟主?!你快住手!” 月行之不慌不忙从头上拔下那枚带着“留影珠”的发簪, 举起来, 对着青云宗宗主喊道:“那个……你叫什么?不管了……你先别急, 等着和大家一起看看莫知难究竟干了什么勾当, 再忠心护主不迟。” 说着,他一手将半死不活的莫知难从沙坑里刨出来拎着,一手将意识全无的温露白接过来, 揽在怀中,御剑飞上了天。 …… 留影珠记录的关键内容,以天幕为背景,向所有人揭露了莫知难以及浮梅宗的罪行,在加上从海里捞出来的妖尸、妖丹,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那些赶来增援浮梅岛的宗门、世家,全体沉默了。 而青云宗那位宗主,变脸比翻书还快,在发现浮梅宗大势已去之后,几乎立刻把“莫盟主”唤作“莫狗贼”,敬仰而信服的目光投向了站在月行之身旁的袁思齐。 如今这个局面,长着眼睛的都能看出,下一任仙盟盟主很难花落旁家了。 月行之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说到底他这辈子只是一只被温露白捡回家的狐狸小妖,在这种仙盟动乱的局面下,不应该是他来出这个风头。 月行之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了袁思齐身后。 青云宗宗主主动向袁思齐行礼,诚恳道:“袁宗主,我等实属是被莫知难蒙蔽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犯下如此罪行……多亏了袁宗主明察秋毫,带领太阴宗揭露了他的所作所为,现如今仙盟内部动荡,外面又有大魔头沉渊时时威胁……而,月华仙尊又……” 他看了一眼靠在月行之怀里生死不明的温露白,斟酌道:“月华仙尊又……为拯救仙盟受伤昏迷,还请袁宗主出面主持大局啊。” 徐循之也在场,他身体还比较虚弱,但强撑着带队来了,这时顺势接住话头,转向袁思齐抱拳道:“还请袁宗主主持大局,景阳宗愿意奉太阴宗为仙盟之首。” 凌霄宗那古怪的安老头儿根本没来,他的大弟子云端越众而出,仙姿翩翩地拱手行礼,笑道:“之前大战沉渊,使魔族损兵折将,这次又揭露浮梅宗罪行,活捉莫知难,太阴宗居功至伟,我凌霄宗愿意追随袁宗主,清扫仙盟积弊,共抗魔头沉渊。” “我等愿意追随太阴宗!” “还请袁宗主继任盟主!”…… 事已至此,其他宗主、家主纷纷附和,颇有万众归心的隆重景象。 袁思齐看着这天上地下密密麻麻的人对着他又喊又拜,说实话心里有点懵,他其实最近一直在忙着对付沉渊,魔族在恶灵谷附近集结,并开始四处惹事,搞得妖族还有众仙门惶惶不安。昨夜突然得到师尊的传信,他知道事态严重,一刻不敢耽搁,匆匆赶来浮梅岛,一直折腾到现在。 而现在,师尊生死未卜他还来不及悲愤,师弟罪大恶极他还来不及震惊,就被众人架到了下一任仙盟盟主的位置?这进程也太快了吧? 月行之在袁思齐身后轻咳一声,捅了一下他的腰,低声道:“师兄,该你说话了。” 袁思齐被迫打起精神,睁圆眼睛,拔高音量,拿出一个领袖该有的气势:“诸位,仙盟盟主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但现下实乃多事之秋,我太阴宗除魔卫道,义不容辞。莫知难罪行败露,不容辩驳,稍后带回太阴宗,定罪量刑。” 他加重语气,环视四周:“但现下当务之急,是魔头沉渊,后续赴恶灵谷诛魔之事,还需整个仙盟摒弃前嫌,精诚团结。” 众人纷纷点头,但细看之下,能发现各位大佬们心思各异,有的义愤填膺,有的跃跃欲试,也有的一脸漠然,还有的微妙地松了一口气。 袁思齐转过头望向月行之,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们都知道,莫知难虽然败露了,但该罚该杀的,绝不只他一人,藏污纳垢的,也绝不只浮梅宗,猎妖贩妖屡禁不绝,整个仙盟恐怕没几个宗门世家是完全干净的,但继续追查,以及后续整肃风气之事,并非此刻的头等大事,若是现在就着急推进,只会让那部分人狗急跳墙,整个仙盟陷入撕裂与内乱。 现在不提,还能给那些人一个表现的机会,他们会各自盘算,若是在诛魔大计上立下大功,下一任盟主会否酌情宽待他们呢? …… 留下部分人继续在浮梅岛上深入调查,收拾残局,月行之跟着袁思齐返回太阴山。 中途,因为失血过多和长时间窒息而昏迷不醒的莫知难醒来了一次,他发现自己被绑得结结实实,吊在浮光剑下,而不远处就是太阴山巅那黑漆漆的霓霆塔,他歇斯底里地拼命挣扎,终于抬头望见与月行之一同御剑的袁思齐,不顾一切朝他大喊道:“大师兄!你最是善良心软,你救救我!再给我一个机会!” 袁思齐低头俯视着他,眼中闪过无尽的厌恶,但也有一丝悲凉。 “阿难,”袁思齐声音颤抖,红了眼眶,“千错万错,你不该对师尊下手。” 莫知难仿佛一下子清醒了,他不挣扎也不说话了,两行混着血水的眼泪长滑而落。 月行之也低头看着他,扯了扯吊着他的绳索,轻蔑道:“我早跟你说过了,师尊是我的底线,但你以为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底线吗?……没人能救你,死心吧,下辈子注意点。” …… 回到太阴山,莫知难被暂时羁押,月行之和袁思齐一起,带温露白回到小花筑。 温暖从门内冲出来,一看温露白人事不省,一张笑脸变哭脸,急道:“我爹怎么了?!” 月行之没空跟他解释,只匆匆说了一句“受伤了”,就背着温露白往藏宝阁那边去。 温暖看他们不回房间,反而要去藏宝阁,便更加惊疑不定,跑上来扒拉着温露白要亲眼看看。 “阿暖,你先别着急,没事的,师尊只是要睡一会儿。”袁思齐扶住温暖,尽量稳定声音劝慰道。 然而小孩儿根本不听,甩开他,抓到了温露白无力垂下的手,顿时“啊”的惊叫一声,急得眼角溢出泪水,喊道:“我是小,不是傻,我爹的手都冷的像冰一样了,那是活人的手吗?!” 这时,几个人已经拉拉扯扯走到藏宝阁门前,袁思齐打开门,月行之一步跨入,直奔那曾经安养过玄狸残魂的寄魂瓶。 边走边说:“阿暖,就算人死了就不能再活了吗?我是怎么来的?” 温暖:“……?”一句话下来把他砸懵了,僵立在原地。 袁思齐:“……?”有这么安慰孩子的吗? 温暖眼睁睁看着月行之把一道闪着幽幽白光的魂体投入了寄魂瓶中,然后又和袁思齐一起把温露白的身体放到了那个北极冰渊万年寒冰所制的冰柜之中——玄狸的黑猫尸身也在里面保存过。 温暖好像有点懂了,看这意思,他爹应该是没死,至少没死透,还有的救。 月行之做完这一切,终于有空管孩子,他来到温暖面前蹲下-身,把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温声道:“阿暖,你信我吗?” 温暖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终于点头,委委屈屈道:“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月行之用指腹给小孩儿擦擦眼泪:“你爹要暂时睡一段时间,但我保证,一定把他带回来,好吗?” 温露白的心脏已经彻底换过两回,再加上雷刑的损伤和这些年的殚精竭虑,他的身体早已经千疮百孔,按照安释怀的话说,上次换心撑了七年,这次说不好三五年就不行了。 温露白自己也知道,所以他一直对生死看得极淡,在浮梅岛海底,被莫知难要挟,几乎是毫不犹豫就能舍弃生命——或者说舍弃这副躯体,这才让月行之没了“软肋”,得以战胜莫知难。 这次剜心之后,他的身体也确实撑不住了,肉-身陨落,魂魄即将离体,月行之只能用护心符抢下他的魂魄,放到寄魂瓶中安养。 月行之用小孩子能听明白的方式,大概跟温暖解释了几句,又再三承诺一定让温露白好好回来,这才终于安抚住了小孩。 一起把温暖送回房间,袁思齐却没走,而是拉住月行之小声问他:“阿月,这半天匆匆忙忙,我还没问你,你到底打算如何复活师尊?” 月行之沉吟片刻,说:“之前玄狸差点被师尊用‘新月沉’打得魂飞魄散,我用护心符抢了他一缕残魂,用寄魂瓶养好,放回他的原形身体中,成功复活了他。现如今,师尊的魂魄完好无损,只是需要个新的肉-身罢了。” 袁思齐蹙眉道:“新的肉-身?你把师尊的身体放入寒冰柜中,难道不是指望冰柜中那些仙丹灵药能养好他的身体吗?” 月行之却摇了摇头,望向袁思齐的眼神坚定明亮:“放冰柜里就是留个备份,以防万一,我还是想给师尊打造一个全新的、健康的身体。” “打造?”袁思齐眉心的纹路更深了,“你说的简单,要如何打造?” “不了玉。”月行之认真地看着他,“我从黄鹂的记忆里得知,不了玉乃是千年前三族大战时,最后七个魔头残余的力量所化,溢出外界的一小部分都能成为‘断续生肢’的神玉,甚至连心脏也能替代,那么,留在恶灵谷中更庞大更精纯的部分,是不是可以打造一具完整的身体?” 袁思齐听完,久久没有言语,虽说这想法带着些异想天开的奇诡,但不得不说,好像也……不是不行? “所以,不论出于什么目的,解决掉盘踞在恶灵谷外的沉渊,都是一件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大事了。” 袁思齐用力抓了一把月行之的手臂,坚决道:“我明白。” …… 很快,袁思齐在太阴宗再次召集各位仙盟大佬,一方面协商共同讨伐沉渊之事,一方面合议对莫知难的刑罚。 最终结果,莫知难被判上霓霆塔,受十七道雷刑。 即日执行。 冗长的议事完毕,各位大佬准备前往霓霆塔监刑,月行之只是来旁听的,他落在人群后面,伸了个懒腰,出了议事厅的门,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徐循之追了上来:“哥,你不去霓霆塔看看吗?” 月行之看了看他,脚步不停:“不去了,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风大,冷,不如回小花筑带孩子。” “那我也不去了,”徐循之跟上他的脚步,“我跟你回小花筑,好久没见过阿暖了。” “好啊,”月行之转过身,拉住徐循之的手腕,“我来沏一壶好茶,再备点花生瓜子,我们也该好好聊聊。” 他们两个并肩走回小花筑,霓霆塔那边的刑场已经准备完毕。 月行之抬头看了一眼,初冬灰沉沉的天空下,萧瑟的北风中,黑漆漆的霓霆塔静静地矗立着,莫知难已经被绑上塔顶,等待着他灰飞烟灭的结局——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 第96章 恶灵谷(一) 月行之与徐循之在房中对坐喝茶, 温暖在不远处的书案上写字,自从温露白处于那种“生死之间”的状态,温暖就比从前乖巧了许多, 在外面疯跑的时候少了,一有空就坐下来抄《平安经》, 说要抄到爹爹醒来的那天。 小火炉上煮的茶咕嘟咕嘟冒泡, 月行之端下来,给徐循之倒满一杯, 抬眼问他:“你的身体怎样?景阳宗现下如何?” 徐循之一直看着他的动作,眼底平静无波:“安老宗主圣手回春, 已经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就是个……普普通通、略微体虚的凡人, 后面再调理调理,说不定还能长命百岁。” 说完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都说仙、魔、妖三族虽然拥有漫长寿命, 但是不利生育、绵延乏力, 凡人虽然寿命短, 但生得多, 那我是不是应该尽早娶一个凡人姑娘,与她多诞育几个子嗣?” 月行之跟着笑了笑, 但心里一阵酸楚, 徐循之自废仙骨, 可不就是凡人一个了, 别说修仙, 连寿命都不过百年。 “你……这是何苦呢?”月行之沉默半晌, 终于还是吐出这句话。 其实当时的情况,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就算真的打起来, 结果也未必很差。 “哥哥,”徐循之伸出手,抓住月行之放在桌面上的手,眼中溢出柔和明亮的微光,“当年我烧伏魔狱是为了保全景阳宗,因为在我心里,景阳宗是我的家,有娘有你有师兄弟,有山上的一草一木,门内的一砖一瓦。我以为我毁掉那些丑陋不堪的罪证,你便没有办法,只能与我一起留在山上,你做宗主,我做你的助手,我们一起重整宗门,一定会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但是你……你太倔强了……我没能留住你,反而把你逼上了绝路。也许我还是不够了解你吧……” 徐循之苦笑一声,“你走之后,我成了宗主,表面光鲜,但没有一天是真正快乐的。家人都走了,哪里还有什么家?更何况还有被埋葬在地底的那些妖族冤魂,那些被越狱妖魔杀害的无辜凡人,夜夜在我耳边怨恨啼哭……那些日子,我不过行尸走肉一般,只剩内疚痛苦罢了。” 月行之反过来握紧了他的手。 “所以力促你复活,自废仙骨赎罪,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想让自己内心安宁,仅此而已……至于景阳宗,这些年我也没闲着,经营出一大笔家业,又培植了一批忠于我的门生弟子,以后不好说,但最起码十年内,我的地位是不会动摇的。哥哥不必担心。” 月行之看着他,眼泛泪光,点了点头,又豪迈地一笑:“我的兄弟所剩不多了,我不会让你那么早死的,还有那……安老头儿,他不是曾经说过豪言壮语吗?什么只要将医道钻研到极致,不用飞升也能长生不死吗?他要是不能让你和我活得一样长,看我不拆了他的凌霄山。” 徐循之笑了起来。 热茶清爽的香气袅袅升起,栀子花熏香的味道在温暖的室内飘散,两兄弟相视而笑,气氛正好。 可窗外却突然刮起一阵狂风,紧接着,天色阴沉沉压了下来,雷声轰隆隆由远及近。 是雷刑开始了。 霓霆塔的方向传来电闪雷鸣的狂暴声响,随之是莫知难的惨叫声,伴随着歇斯底里的狂喊,虽然听不清具体在喊些什么,但应该无外乎求饶和咒骂。 “我其实一直有个疑问,”徐循之听到那凄厉的嚎叫声,皱起了眉头,“莫知难早与沉渊勾结,那他应该早就知道伏魔狱是我烧的,他母妹之死和你并无关系,那他为何不找我报仇,却要在你重生之后还抓着你不放呢?” 月行之想了想,冷哼了一声:“我想他对我的恨意,从来不是因为他母妹的悲剧。上一世,他陷害我,是为了用我的死当投名状,铺就自己的登天大道。这一世,他特意来找我和师尊,装模作样地倾诉他的满腔怨愤,是为了让我们因为心中的愧疚,不要去查他挡他的道……我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趁手的工具。” “他真正开始恨我,”月行之耸了耸肩,有些无奈和自嘲,“倒很可能恰恰是在得知伏魔狱真相之后,他恨我不是害死他母妹的凶手,恨自己不能心安理得地恨我。” 徐循之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品味出这句话中的感慨和悲凉,无言叹息一声。 月行之想起,曾在黄鹂记忆中看到过一个片段,那时莫知难和黄鹂刚从沉渊那里得知伏魔狱被毁的真相,黄鹂情绪几乎崩溃,颓然靠住墙,看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岂不是杀错了人,尊上待我不薄,我却对他下毒……” “什么尊上?!”莫知难勃然大怒,冲过来将黄鹂强行扶正站直,“事实如何不重要了,他如果不死,咱们两个早在莫家被踩成渣子了,哪有今天的一切?!从我谋划杀他,从你给他下毒那天起,我们就回不了头了!你清醒点!” 做坏事就像推雪球,雪球越滚越大,积重难返,停不下来了。 霓霆塔方向传来的怨毒咒骂渐渐没了,只剩下隐隐约约的惨叫声,那声音虽然弱了,但依然令人毛骨悚然,昭示着肉-体极限的痛苦。 十七道雷刑不过就是个说法,根本没人能撑得过去。莫知难之前就受了伤,现在居然撑到第十一道雷刑还能出声,月行之还真是对他刮目相看。 “唉,”月行之站起身,觉得有点烦躁,“好吵。” 他走到门外廊下,抽出浮光剑,在第十二道雷刑打下来的瞬间,对着霓霆塔挥了一剑,白色剑光倏忽飞去,与电光融在一处,将莫知难彻底打得身魂俱散。 世界终于安静了。 月行之抬头,看到那棵静静矗立在小花筑院中的合欢树,记忆中闪过当年他和莫知难绕着树转圈躲猫猫的情景,粉色绒花飘然落下,划过他们璀璨的笑颜……只可惜物是人非,往事一去不复返。 徐循之跟着他出来,在他身后默默站了一会儿,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慰。 “我没事的。”月行之转身看他,笑了笑。 “哥,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丢开那些感慨伤怀的念头,徐循之打起精神,从乾坤囊中掏出一个封印重重的匣子,递给他。 “当年为杀沉渊,仙盟联合研造出噬魂楔,徐旷当时是盟主,他不想杀沉渊,但也不得不做做样子,为造噬魂楔出了些力,后来,伏魔狱破,沉渊失踪,第一批造出的十一枚噬魂楔没来得及用,就保管在景阳宗的藏宝阁内。再后来,为杀你,仙盟动用了其中九枚,还剩两枚,就在这里。” 月行之接过那沉甸甸的匣子,他明白徐循之的意思,这原本就是专门为沉渊造出来的杀人利器,理应用在正主身上。 …… 莫知难被处以雷刑之后,太阴宗威望大涨,袁思齐推脱不过,终于还是继任了盟主之位,仙盟内部的纷争暂且搁置,在沉渊这个强大外敌之前,各宗门世家达成了空前的团结。 不过说沉渊强大吧,似乎又有点抬举他了。 他回归魔族的时间本来就不长,行事风格还十分飘忽不定,而魔族历经多年一盘散沙的状态,内部势力十分复杂。 他刚回来时,仗着先代魔尊的赫赫威名还能唬人,但时间一长,很多魔族发现他心思好像并不在重振魔族之上,再加上摩罗谷坟山一役,整个魔族损失惨重,而且这位沉渊大人疯起来不管不顾,根本不把其他魔族的性命放在眼里…… 凡此种种,让魔族内部人心动摇,一部分魔族散修,根本就没跟着沉渊去往恶灵谷,直接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 而现在月行之重新现身,并很快扫清浮梅岛,仙盟团结对外,竟然在短时间内集结数万人马来攻打沉渊,这更是让不少魔族心惊胆战。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 在新任盟主袁思齐带着仙盟联军开赴恶灵谷的当天,又有一部分大大小小的魔族部落直接撂挑子撤了。 对于沉渊来讲,形势很不妙,但他本人似乎并不在意,甚至还直接给月行之传信,说你搞这么多人来干什么,你只要和温露白两个人来就行了,让温露白死一死,然后你臣服于我,我立刻将魔族大军就地解散。 ——他还不知道温露白目前的具体状况,太阴宗对外封锁了消息,只说月华仙尊受伤休养。 月行之立刻将这封信重新包了包,转给了现在沉渊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蓝翳。 顺便又附了一封信,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蓝翳呀,你曾说过谁有能耐统领魔族便叫谁“尊上”,你就没想过自己努努力,当回“尊上”吗? 蓝翳没回他。 月行之也不意外,收拾收拾东西,带上两枚噬魂楔,准备奔赴前线。 走之前,他抱着寄魂瓶睡了一晚,单方面跟温露白的魂魄唠唠叨叨说了好些话,还想亲瓶子一口来着,结果被温暖看见了,没亲成。 温暖抱过瓶子,说:“小狐狸,你这一去,不知道几天回来,要不我每天夜里也抱着我爹睡吧?” 被月行之严词拒绝:“就你那个睡相,小心把你爹压扁了、摔坏了。” 月行之到达恶灵谷时,仙盟联军和剩余魔族已经在谷外开打了,激战三天三夜,仙盟以压倒性的优势大获全胜,魔族大部四散而逃。 而沉渊本人,撕开封印,躲进了恶灵谷内—— 作者有话说:渊子:有你对我很重要。 阿月: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第97章 恶灵谷(二) 恶灵谷, 原本是千年前三族大战决战之地,因为死了太多人而戾气丛生,怨灵徘徊不入轮回, 便成了臭名昭著的不祥之地。 后来的仙盟,也只能将这片土地重重封印, 避免恶灵跑出来害人。 恶灵出不来, 外面的人也只能凭借极高的修为或极强的法器才能进入,但沉渊这种级别的大魔头, 还是诞生于恶灵谷的,进出此地对他而言, 就像回个家一样简单。 但他一旦躲进去了,外面的仙盟联军还真是陷入两难, 强攻吧,万一打碎了封印, 放出恶灵, 所有人一起遭殃, 不打吧, 难道就在这里干等着? 月行之到的时候,仙盟联军正在外面眼巴巴地犯愁呢。 袁思齐的临时营帐设在恶灵谷旁的山腰上, 向下俯视, 能够看到狭长的恶灵谷, 但因为谷中本身戾气弥漫以及重重封印的影响, 整个谷地就仿佛被包裹在浓雾之中, 根本看不清里面具体的情况。 倒是恶灵们的凄厉嘶吼、哀怨悲鸣隐隐约约透出来, 在暗夜中回荡,在山壁上震出嗡嗡的回声,让人听了起一层鸡皮疙瘩。 袁思齐正站在营帐外, 忧心忡忡望着黑漆漆的谷地,月行之来到他身边,问道:“师兄,情况如何了?” 虽然这场所谓的仙魔大战根本没打多久,但袁思齐还是在数日战火洗礼中显得憔悴了许多,他眼神忧郁望向月行之,长叹一声:“我真的没有想到,沉渊会扔下魔族,自己躲进谷中,敌人强大并不可怕,但敌人发疯,我确实无可奈何。” 月行之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并试图安慰他一下:“沉渊本来就是个疯子。但要是说他放弃魔族倒也未必,我看是魔族放弃他了。” 袁思齐点点头:“也是,魔族死的死、逃的逃,还剩下一些残部被俘,那个蓝翳也在其中。他还说,想要见你一面。” 月行之:“……”怎么人人都想见他? 袁思齐无暇照顾月行之的情绪,匆匆继续道:“沉渊躲进谷中之后,我们也曾试图将封印撕开一个小口子,分批派人进入,但是,不知沉渊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现在整个恶灵谷如同一个密闭匣子,一丝缝隙也没有,我们的人,各种办法都试遍,就是进不去。” 月行之:“……”隐隐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预感到沉渊又要搞点事情。 他沉思片刻,拍了拍袁思齐的肩膀:“既然如此,暂时也没办法。已经入夜了,师兄先休息吧,我去见见蓝翳,明日再做打算。” …… 蓝翳被关在设下禁制的临时囚笼中,抱臂站着,见月行之款款走来,露出一丝笑意:“你终于来了。” “你在等我啊?到底要说什么?”月行之站到囚笼前,上下打量蓝翳,看着他沾血的脸颊和乱蓬蓬的头发,“蓝将军,有点狼狈啊。” 蓝翳面色不爽,刻意地整了整头上那撮蓝毛,说:“沉渊让我给你带句话。” 月行之不着急听沉渊带来的话,而是笑了起来,打趣道:“直呼其名,不叫尊上了?” 蓝翳脸色变得阴沉,叹道:“我总是跟不对主子。” 月行之耸耸肩,好像确实如此,他无话可说。 当年他率领魔族大军攻打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魔族部落,蓝翳是那个部落头领麾下的一名侍从。 那位魔族头领为了抵挡月行之,丧心病狂,用部落中魔族幼童做了许多毒囊,以期诱骗月行之进入他设下的陷阱。 蓝翳于心不忍,想要救孩子,而且他知道,就算玩这些阴谋诡计,自己的部落也不可能赢,于是他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月行之。 后来月行之攻破部落,与蓝翳一同救下了那些孩子,他觉得蓝翳还算聪明识时务,而且心底尚存良知,和那些只会吃妖心的蠢笨魔族不太一样。 于是便让他做了这个部落的头领,后来更是让他替自己巡视其他部落,做了为他掌管魔族的心腹。 “你死之后,我在魔族的日子不好过,”蓝翳继续说,语气凉幽幽,“族内对我喊打喊杀,说我是你的走狗。我也只好苟且度日,直到沉渊回来。他听说我曾是你的帮手,便启用了我,只可惜……他这人,自己不靠谱。” 蓝翳嗤笑一声,似乎是在嘲笑自己:“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我只帮他做这最后一件事。” 他定定望着月行之:“他让我告诉你,如果你想跟他做个了断,就独自一人进入恶灵谷。””他在谷中设了一层特殊的结界,除了你,没有人能进得去。” 月行之冷笑起来,挑眉看他:“那我要是不去呢?” 蓝翳道:“三日为限,你若不去,沉渊就会从谷内打破结界和封印,放出所有恶灵,届时,仙盟联军,甚至整个人界,必定血流成河。” 果然如此,月行之并不意外,轻蔑地冷哼一声:“呵呵,不愧是他。” 蓝翳紧紧盯着他:“话说完了。你……会去吗?” 月行之已经转过身,准备走了,轻飘飘道:“那就和你无关了。” “不管你去不去,最好都别死。”蓝翳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听上去还有几分真心诚意。 …… 往回走的时候,月行之又看见山下鬼雾弥漫、充斥着各种不祥声音的恶灵谷。 他要是一个人进去,面对的将是大魔头沉渊和无以计数的恶灵。 怎么可能赢? 他如果不去,真等着沉渊放恶灵出来? 再说,师尊还等着谷中的不了玉重造身体。 不可能不去。 唉,一时有些难解,不过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 第二天一早。 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蓝翳越狱跑了。 还给月行之留下一张字条: 尊上,你说让我努努力,试着自己当回“尊上”。我觉得有几分道理,想去试试。 月行之把字条揉成一团扔了,没打算去追。 逃就逃了吧,魔族接连两次大败,损失惨重,人心离散,蓝翳根本掀不起风浪来,月行之那句“不如你做尊上”,不过就是一句带着嘲讽的“美好”祝愿罢了。 话说回来,若真有一天,蓝翳能一统魔族,说不定也不算一件坏事。 …… 众人来到营帐,商讨对策。 袁思齐蹙着眉,一张端正面孔满是阴翳:“怪不得我们试了各种方法都无法进入恶灵谷,沉渊果然在里面动了手脚。这下,我们确实被动了。” 季慕一拍桌子,清冷大师姐也被逼得不冷静了:“还限期三日?那魔头好大的脸!与其让他捏着鼻子走,还不如我们集众人之力强行破封算了!就算放了恶灵出来,我们这么多仙门弟子,这么多仙宝法器,还怕它们不成?” 月行之懒懒地抬了抬眼皮:“谁知道沉渊还在谷中折腾了什么?强行破封太冒险了。再说,仙门弟子也是很宝贵的,和恶灵硬碰硬,要死多少啊。” “那你说怎么办?”季慕瞪圆了眼睛,焦急地看着他。 月行之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甩了甩头发:“我看我还是去一趟吧,只要把沉渊杀了,一切迎刃而解。” 袁思齐立刻道:“不行,你去就是送死。沉渊诞生在恶灵谷中,谷中的不了玉是他的力量之源,你怎么可能在他手下讨到便宜?” 月行之不想再做无谓的争执,直接抬步往外走去。 袁思齐和季慕立刻追了过来。 月行之转身看着他们,用的是一种“来都来了,就这样吧,是死是活,也无所谓”的超脱目光。 “你们放心吧,”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我知道沉渊想要什么,他不会杀我的。” 季慕不明所以,袁思齐同样懵懵懂懂,但不知为何,听了这话,他一脸牙疼的表情。 “大不了我就先从了他,”月行之不管他,继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再伺机而动,便宜行事。” 袁思齐和季慕:“……” 掀开帘子出了营帐门,月行之被冬日明亮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睛。 身后师兄和师姐还在说着什么,但远不如眼前的一切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一道黑影敏捷地窜过来,直接一蹦三尺高,攀上了他的肩头,玄狸那咋咋呼呼的声音随即炸响在耳边:“尊上!我们来了!” 适应了外面的光线,月行之睁开眼睛,发现面前山坳里已经站满了人,全是妖族,男女老幼,甚至白练婆婆也来了,站在人群前头。 玄狸在他肩头站定,用猫头拱了拱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说:“白练婆婆算了一卦,算出你有麻烦,便带着我们星夜赶来。尊上,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不召唤我们?” 月行之心头一热,但又很快冷静下来,他指向阳光照耀下依旧灰蒙蒙的恶灵谷,简单几句说明事实,最后又说:“你们能来,我很感动,但沉渊只让我一个人进去,你们来了好像也没用。” 白练婆婆拄着拐杖向前走了两步,眼中熠熠闪光:“可是,尊上,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如果不能亲身与你赴汤蹈火,我们就换一种方式与你同行。”—— 作者有话说:[红心][红心][红心] 第98章 恶灵谷(三) 白练婆婆说着, 便结了手印放在自己胸前,郑重道:“我老婆子活了这么久,也活够了, 就这颗妖丹还有点用,我愿意献出一半妖丹, 助尊上诛灭沉渊, 荡平恶灵谷。” 月行之睁大了眼睛:“不……” 但还未及阻止,白练婆婆已经将半颗暗红色的妖丹从胸口凝出, 她面色苍白,嘴唇发抖, 但眼中没有痛苦,只有痛恨:“尊上, 那沉渊三百年前就杀了我们众多族人,这次归来, 亦掀起数次血雨腥风, 还请尊上不要推辞, 我不只是想助力尊上, 更是想为众多族人报仇。” “是啊,尊上, 也请收下我的半颗妖丹。”站在前排的一个女妖双手拢在胸前, 眼中含泪望着月行之, “如果不是您和月华仙尊将我从田府锁妖笼中救出, 我现在还不知被卖到哪个角落里做妖奴了呢。” “尊上, 请您也收下我的吧, ”那是一个少年妖族,龙精虎猛,眼神灼灼, “我一直想跟着您征讨魔族,都没有机会,这次也算如愿了!” 前面一个男妖直接跪了下来,他没了一条胳膊,便用另一只手捧着自己刚刚凝出的半颗妖丹,动情道:“尊上,当年我全家被魔族追杀,逃上寂无山,是您庇护了我们,您不在的那些年,我们也一直守着圣山等您回来,这次您去恶灵谷,我们还会在寂无山妖神像下等您归来。” 他这一跪,更多人呼呼啦啦跪了一片,他们个个手捧妖丹,面容虔诚。 月行之站在阳光之下,烈烈风中,身形并不高大也不威猛,但他在这些妖族眼中,却仿佛比伏羲神像还要神圣闪耀。 “我的家人死于伏魔狱噬心花田,那种妖丹的勾当也有沉渊一份,还请尊上为我们报仇!” “尊上,我当年是在贺府的家妓馆被您救出,前不久,您和月华仙尊又扫灭夔先生,清理浮梅岛,再一次斩断妖奴生意,救了许多和我一样的妖奴,现在您和太阴宗有麻烦,我们也要出一份力!” “请您收下我们的妖丹,斩杀沉渊,献祭妖神!”…… 各式各样请愿的声音此起彼伏,渐渐汇聚在一处,统一成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呐喊,月行之在这些声音中心跳渐渐加快,眼眶泛红,想哭又想笑。 他做所有事情,从来都只遵循自己的意志,从未想过换取感激与回报,但当他真正需要的时候,有人愿意真心交付,依然令人心生欢喜。 他重生之后,曾经一度怀疑自己所做之事到底有没有意义,在从田府回太阴山的路上,师尊曾经对他说过“你救了那么多妖族,他们还好好活在世上,这便是最大的意义。” 现在他感受到了,师尊说得对,这些因为他,还能活在阳光下的、平凡普通的生命,就是最大的意义。 他正心头激荡,肩头上的玄狸动了动,大黑猫已经被这热血激昂的场面感动的热泪盈眶,一边用爪子抹眼睛一边说:“尊上,还有我的一份,请您……请您为青鸾报仇。” 月行之扭头看看他,淡淡道:“你又没有妖丹,你拿什么许愿?” 玄狸一双琥珀色猫眼与他对视:“尊上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和您一起进恶灵谷,反正我不是人,沉渊那结界不一定会拦我。” 月行之嫌弃道:“介意。不要拖我后腿。” 玄狸:“……” 其实月行之不太喜欢这种感天动地、真情切切的场面,时间长了他会觉得尴尬,和玄狸开个玩笑让他轻松许多,那种想要流泪的冲动消失了,他转头面对众妖,从容而认真地说:“好,我月行之,定当不负诸位所托!” 月行之一抬手,所有妖丹便升至半空,向着他飞了过来。 那些妖丹,有的还带着丝丝缕缕的心头血,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光影摇晃,妖丹便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又像一颗颗小心脏在跳动。 月行之席地而坐,闭上眼睛,双手结印,他要将这些妖丹一一融合于体内。 这种感觉并不舒服,那些妖丹上都凝聚着妖族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修为结成的灵力,他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融入自己的灵脉,不饬于一场酷刑。 “阿月,我来帮你!”默默在身后看着一切的袁思齐,吸了一下鼻子,压住翻涌的情绪,坐到月行之身前。 “还有我!”季慕盘腿坐在月行之身后。 陆陆续续又来了云端以及其他宗门、世家的大弟子,围坐在月行之周围,结起法阵,助他融合妖丹。 一直到黄昏时分,月行之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不能再承受更多的灵力冲击,他才终于睁开眼睛,恍恍惚惚地醒来。 长舒一口气,月行之站起身,宛如脱胎换骨。 众妖族在山坳里席地而坐,沉默等待,众仙门弟子在山中集结列阵,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月行之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纵身跃下山崖,在半空轻盈转身,一身红衣飘然翻飞,他盈盈一笑,轻松地说:“我走了,等我回来!” …… 恶灵谷,阴风呼啸,万鬼嚎哭。 月行之对这里并不陌生,上一世被噬魂楔刺了九个窟窿,然后被扔到这里,差点就被恶灵撕成碎片吃了。 之后,便是和师尊那不堪回首的第一次,还有阿暖的降生…… 这一次,他再进恶灵谷,物是人非,连恶灵们都对他客气了许多,看来,沉渊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大魔头,对这里的恶灵是有一定掌控力的。 恶灵们瞪着猩红眼眸、张着血盆大口好奇注视着他,强忍着没有攻击他,而是簇拥在他周围,将他带到了谷中一片小石山附近。 小石山,灰不溜秋,寸草不生,说是山,太小,静默趴伏在山谷正中,倒像一尊巨人侧卧的塑像。 刚靠近这里,月行之就意识到这小山包绝不像表面这般平平无奇,它里面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很有可能便是七大魔头残余力量凝结成的巨型不了玉。 “来了?” 看到沉渊从小石山脚下站起身,月行之便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你就那么想我吗?”月行之满脸轻蔑的表情,用戏谑的声音说,“死到临头,还非要见我一面?” 沉渊咧嘴笑了,一张嘴在苍白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大,森白的牙齿闪着冷光,像是某种野兽,他用更加戏谑的语调说:“是啊,主人,约在这里相见,正好给你看看我诞生的地方……” 他指了指自己刚刚靠坐过的那处山脚下的角落,略有些惆怅:“我就是那里的一块石头,沐浴在不了玉圣光润泽之下,听了恶灵谷怨灵哀嚎千年之久,终于有一天,开了灵智,化出人形……唉,准确的说,我并不是魔族,只是个浑身魔气、长生不死的怪物。” “我其实……一直都觉得人生很无趣,很寂寞。”沉渊一眨不眨望着月行之,走近了几步,近到一伸手就可以碰触到他。 “停。”月行之毫不留情打断了他,“在我吐出来之前,说点别的,留给你自白的时间不多。” “好吧,”沉渊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期待的光亮,“在知道你复活之前,我确实想过重振魔族,尽可能多的吞噬妖心,尽可能地变强,因为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但自从知道你还在这世上,我就觉得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虽然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被你绑在身边的那八年,对于我来说,才是最有趣的时光……” 这种执念是什么时候诞生的?沉渊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记得藏雪谷一战,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抓住了莫知难的衣角,那个时候,他确实只想活下去,但是当他活了下来,某一日,在浮梅岛上短暂醒来,望着窗外的红梅,想到的却是寂无山紫宸宫院子里那满塘的莲花…… 那个时候,他无比强烈地感受到,月行之死了,人生该是多么冷清无趣啊。 所以当他确定,月行之已经复活的时候,他的狂喜盖过了所有的担忧和恐惧。 他甚至拼命感知过他和月行之缔结过的血誓契约,只可惜什么都没有了,那一刻,他甚至无比失望,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我要你臣服于我,永远跟随我,”沉渊站直了些,用很少见的认真口吻道,“等和我缔结血契,我们就一起破封出去,先去太阴宗杀了温露白——这次仙盟联军大举来犯,他却没来,是在浮梅岛受了伤吗?——那应该并不难杀……然后,我们就天涯海角,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什么干什么。” 月行之扯平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假笑:“好了,到此为止吧,早知道你思维异于常人,再说下去,就不像话了。” 沉渊:“……” 他抽出魔刀“湮灭”,低低地笑了起来:“要么答应,要么死,你还有的选吗?” 他身后,无数恶灵聚集而来,他们黑雾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对着月行之露出狰狞的笑容,喑哑噪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来,混乱地交织在一起,似乎是把沉渊内心矛盾、纠结、缺少逻辑的那些心声具象化了—— “有的选吗?你有的选吗?!” “杀了温露白!缔结血契之后,你必须听我的!” “好无趣啊,呵,长生不死?又如何呢?” “最恨的就是月行之!可他死了,该去恨谁?!” “哈哈哈哈!他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太吵了。 月行之只觉得烦躁无比,浮光剑铮然出鞘,华光万千,对着沉渊身后那群恶灵隔空一扫,骄阳般灼目的白光下,恶灵发出阵阵惨叫,被撕扯成碎片,很快没了动静。 只余阴风呼啸。 沉渊明显愣了下,神情变得无比阴沉,他看了看月行之,又看了看他手中、几乎亮到燃烧起来的浮光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月行之和上次见面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怎么回事?"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声,沉渊惊疑不定问道,“这才多久,你的灵力怎会暴涨到如此地步?” 月行之微笑不语,一步步向他逼近。 沉渊强自镇定下来,挑眉嗤笑道:“小狐狸,看来你跟你那师尊圆房了?没少睡啊?” 月行之摇头,喟叹一声:“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懂。” 就像沉渊永远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为看似毫不相干的妖族付出一切,这魔头同样无法理解,那么多妖族,为何会心甘情愿将妖丹分出来给他。 “是时候做个了断了,沉渊,”月行之轻巧随意地把浮光在身侧一转,剑身映出他轻灵的红衣身影,和脸上讥诮的笑容,“再拖下去就不礼貌了,外面还有很多人等着我拿你的尸体给个交代,大家还要回家过年呢。” 沉渊:“……” 月行之虽然脸上一派云淡风轻,但他身上的威压一层一层如同铜墙铁壁般压迫而来,沉渊被逼得往后退了一步,顾不得再开任何玩笑,他握紧了湮灭的刀柄,调动全身灵力,双目赤红,眼球凸出,准备尽全力最后一搏。 而数不胜数的恶灵,再次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形成密不透风的黑雾,将月行之团团围住。 …… 那一夜,外面数万仙门弟子以及远道而来的妖族,都无法确切得知恶灵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目不转睛地向下望去,在一片混沌翻涌之中,时而看到炫目的剑光织成密不透风的血腥巨网,将无数恶灵纠缠的身体切割打散,时而看到红到发紫的巨大火焰吞噬一切黑暗,再被潮水般涌现不休的雾气淹没,时而又看到整个山体在爆响之中地动山摇,碎石如同暴雨般滚滚而落。 恶灵撕心裂肺的尖啸声、那魔头狂怒至极的嘶吼声、山崩地裂如巨雷砸下的轰鸣,几乎能撕裂耳膜的巨响贯彻夜空,直到黎明将至,声音才渐渐平息了。 就在众人紧张到几乎无法呼吸之时,一道分天裂地的皎洁剑光贯穿整个恶灵谷,沉渊设下的那道禁制结界全然碎裂,笼罩整个恶灵谷的封印也从顶部破了一个大洞。 “沉渊死了!”袁思齐双目圆睁,大吼道,“我们进去!” …… 不久之前,月行之浑身浴血,身上仍趴着数只疯了般啃食他血肉的恶灵,但他仿佛已经感受不到疼痛,身形摇晃,但眼神坚决,一步步走到奄奄一息的沉渊面前。 沉渊靠在不了玉形成的小石山山脚,勉强睁开被血糊成一团的眼睛,看着月行之艰难地步步逼近,也看见了他手中握着的噬魂楔。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他沉渊可不是那么容易死的,月行之已经到极限,路都走不成了,说不定还有机会…… 但他看见,月行之被血染透的胸口隐隐现出诡异的红光,那红光如同有生命一般,幻化成一个人首蛇身的虚影,那虚影托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硬是将他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沉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可能他宁可相信是妖神伏羲显灵了,也不愿相信是月行之杀了自己。 “我不是一个人。”月行之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一手按住企图挣扎的沉渊,一手将噬魂楔刺进对方的心脏,“今日杀你的,也不是一个人。” 萦绕着紫气的圆锥“噗呲”一声扎进心腔,刺穿仍在跳动的心脏,将沉渊钉在他诞生的那块土地上。 鲜血涌出,伴随着这个魔头不成人声的低哑嘶鸣:“小孩儿……我……” 他似乎想笑,企图伸手碰触月行之的脸,被月行之硬生生偏头躲开。 “闭嘴。”月行之将第二枚噬魂楔刺进沉渊的咽喉,狠狠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清晰地说,“我、不、想、听。” 沉渊口鼻咽喉鲜血狂涌,发出“咕噜咕噜”的倒气声,满是鲜血的手颓然落下,终于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正文完结![狗头]《 》 【全文完结】 第99章 死与生 月行之做了一个梦。 梦中, 他在恶灵谷,周围的恶灵窃窃私语,商量着怎么吃了他。 他全身是伤, 知道自己活不成了,逐渐衰弱的意识里, 闪过一个白色的影子。 那个影子原本端坐在高台上, 神情冷淡,目含悲悯地看着他, 他仰头望去,远远喊了一声:“师尊!” 白影变了脸色, 从高台上飞下来,来到他身边, 俯身凝视着他,然后亲吻他, 爱抚他, 贯穿他, 甚至让他生了个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 肌肤间的温存消失殆尽,那人抱着孩子起身离去, 毅然决然, 连头都不回。 濒死的月行之急得活了过来, 冲那道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喊道:“师尊!别走!” 醒来的时候, 月行之的心还在狂跳, 冷汗渗出额头, 他睁开眼睛,眼前不是阴森恐怖的恶灵谷,是他和温露白在小花筑温暖明亮的家。 还有……一张张熟悉的、焦急望向他的面孔。 月行之尴尬地想, 他梦里叫“师尊,别走”,大约是真叫出了声音的,被这么多熟人听见,他的老脸还要不要了。 事实上,大家顾不上笑话他。 袁思齐见他醒了,连日来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长舒一口气道:“阿月,你终于醒了!你已经昏迷十天了!” 季慕带着激动的哭腔:“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倒在那死魔头身边,都快被恶灵咬得没人样了!” 云端道:“还好我深得师尊真传,内伤外伤都给你治了,脸上也没留下疤痕。” 徐循之仔细看着他,贴心地问:“哥,你感觉如何?” 月行之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只觉得头疼,他只想知道一件事:“不了玉……” 袁思齐道:“你放心,我们带回了恶灵谷中的不了玉原石,造十个师尊的身体也够用了。” 云端道:“袁盟主和我一起安排人,已将不了玉送到凌霄山,师尊会亲自净化它的魔气,炼化成所需……” 月行之急急打断他,掀被子就要跳下床:“我要亲自去……” 人堆里钻出一个小脑袋,温暖忽闪着大眼睛嚷道:“我也要去!” 于是,一大一小奔赴凌霄山,赖着不走,一待就是大半年,连过年都没有回太阴山。 月行之天天盯着安释怀净化、炼化不了玉,虽然安宗主已经十分小心,安保工作做得滴水不漏,但月行之还是不放心,不敢让不了玉脱离自己的视线——毕竟之前莫知难将蛊虫植入师尊心脏的那件事,让他自责不已、心有余悸。 安释怀天天被他缠得唉声叹气,只得加班加点加快进度,已期赶紧完事,送这一大一小两尊菩萨快快离去。 ——对了,毕竟小菩萨更加难搞,月行之怕温暖无所事事在山上闯祸,便让他直接拜了云端做师尊,天天跟着凌霄宗一群小童子上学堂、下药田。 温暖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在课堂如鱼得水,拉拢了一批“狐朋狗友”,在凌霄宗建立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孩子成功投递给学堂,不用操心了,月行之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不了玉炼化好之后,需要雕刻塑形,再浸泡至不同药水中,等着生出血肉、骨骼、经脉、内脏……这塑造外形的关键一步,月行之没有打算假手他人。 他一直喜欢些奇技淫巧的精致小物,小时候也曾对雕刻产生过兴趣,在小小笔杆上都能雕出花来,不过后来忙着做叛逆少年,把这个小爱好荒废了。 这时候,终于又能捡回来大派用场。 除了盯着安老头儿,其他时间,月行之都在不眠不休地练习,从石膏雕到木头,从木头雕到石头,又从普通石头雕到玉石,最开始只敢练习一截胳膊、一段腿,到后来闭着眼睛都能雕刻出栩栩如生的面容和细腻自然的肌肤纹理。 他在心中把温露白描摹了千万遍,在手中将他雕刻出千万遍。 待不了玉炼化完成,他的雕刻技艺也终于大成。 连一向嘴里没句好话的安释怀都忍不住侧目:“算你小子有点天赋。” 月行之得意反问:“我做什么没有天赋?连作死我都能作个最大的。” 安释怀朝他翻了个白眼,指着堆了满屋子满院子的、各种材质的“温露白”:“我这院子是借你们暂住的,现在堆的到处都是,要怎么处理?” 老头子说到此处,捋了捋又长又白的胡须,露出一抹坏笑:“不如卖了吧,虽然明面上无人敢说,但实际上,爱慕月华仙尊的男男女女都不在少数,这般活灵活现的塑像,买回家中珍藏,销路应该不错。” 月行之看着他,做震惊状:“师祖,您一把年纪了,是怎么做到如此不正经的?” 安释怀“呵呵”一声,指着月行之手下一具刚刚完工的等身玉石像,他指的部位正是那处男子雄浑之物——其他塑像月行之都是雕了衣物的,只有这尊还未来得及——揶揄道:“我有你不正经吗?你还真是一点都不亏待自己。” 月行之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老脸微红,心道:我师尊那处就是这般尺寸,我不过如实复刻罢了。 不过这种私密话题也没必要跟这老东西说。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暮春之日,月行之千锤百炼的手艺终于在不了玉上完美复刻,师尊的不了玉质等身像成了,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句一模一样。 余下的边角料也没有浪费,月行之又给徐循之雕了一块仙骨,若是连整具身体都能替代成功,那徐循之毁掉的仙骨也大有希望重新长好。 又过一月,不了玉像在各种药水浸泡后变成了一具等待魂魄入驻的身体,月行之专门挑了个吉时,拿出了他一直随身带着的寄魂瓶。 在众人的见证之下,师尊纯净的魂魄伴随着几道固魂符融入那具新的身体,所有人屏息凝神,静待奇迹发生。 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床上的身体一片冰凉,毫无动静。 周遭气氛异常凝重,月行之的心一分分收紧,毕竟是第一次尝试,如果不行的话,还可以再试……但若一直不成功呢……恍惚之间,月行之连殉情的事都想好了…… 就在温暖即将破口大哭之时,安释怀搭在温露白腕脉上的手一动,他抬起头,双眸中光彩闪耀:“月华仙尊有呼吸心跳了。” 众人欢呼起来。 有了生命体征,但温露白却仍未苏醒,睡美人一般躺在床上,无知无觉。 月行之日夜守在床边,千难万苦已经过来,最后这点耐心,他还是有的。 但安释怀显然没有,温露白才躺了三天,老头子就来到床前,对月行之道:“阿月啊,我看你师尊对这具新的身体还需要一些时间适应,过渡期嘛,还是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更好,更容易醒过来。” 月行之心领神会,扯平嘴角假笑:“师祖,我们明天就走。” 安释怀干笑道:“呵呵,那我就不虚留你们了。毕竟温暖再在山上待下去,我这凌霄宗怕是要改姓温了。山上的野鸡野兔也不多了,就不给你们带土特产了哈。” 月行之强颜欢笑,没办法,亲生的,忍着吧。 终于,月行之带着悻悻不甘的温暖和昏睡不醒的温露白回到了小花筑。 …… 阔别数月,小花筑依旧干净温馨、花草鲜妍,充满了夏日明媚鲜活的气息,随时准备迎接主人归来。 安置好温露白,月行之认认真真当家做主,每日料理温暖,也料理小花筑。 期间,袁思齐来找过他几次,告诉他外面的情况,魔族如何一盘散沙、内斗不休,又被仙盟联军逐个击破、一鼓作气赶进了几处深山老林;仙盟如何扫除积弊、清理门户,重新划定势力范围;天下难得太平,各地的妖族休养生息,一部分在寂无山上避难的妖族也下山归家了…… 还有徐循之的消息,月行之打造的那块仙骨已植入他体内,目前看来效果不错,他或许有重修仙道的可能。 但月行之只是“嗯嗯哦哦”,对所有这些给予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态度,他的眼里、心里,只有温露白。 …… 这一日,月行之在花园中给盛开的栀子花浇水,满园清香让他沉浸其中,不由得想起一件往事—— 许多年前,也是一个栀子盛开的夏日,练剑间隙,他在墙根下发现两只死去的比翼鸟,青赤相间、交颈而亡。 月行之知道这是象征忠贞相伴的神鸟,心生怜惜,便决定把他们葬在师尊的花园里。 刚挖好坑,师尊信步而来,站在了他身后。 “阿月,你在做什么?这是比翼鸟吗?”阳光下,温露白温和地望着他,目光如水,神情专注。 “师尊……” 葬飞鸟这种事,多少有点多愁善感、小女儿情态,被师尊发现了,月行之有点不好意思,但他还是红着脸,照实说道:“我听说比翼鸟,一鸟只有一目一翼,非雌雄比翼不能飞。我想它们生时比翼齐飞,死后也该葬在一起更好……于是就……” 不知为何,月行之觉得温露白的眼神起了微妙的变化,注视着他的目光像被午后阳光浸染,多了几分灼热。 “想不到阿月平时顽皮淘气,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啊。”温露白微微笑着,过来帮他一起葬了比翼鸟。 完事后,温露白的手还很干净,他却沾了满手的泥土,师尊便拿帕子仔细为他擦干净额头的汗珠,师尊的手指划过他微湿的肌肤,身上栀子的香气灌满他七窍,让他莫名其妙地晕头转向。 等反应过来已经晚了,他鬼使神差地抓住了温露白裸-露的手腕。 温露白垂眸,看着这个几乎要长到跟他一般高的少年,怔愣一下,眼中一闪而过幽深的光。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但月行之手下,温露白的脉搏跳动得异常快。 后来发生了什么,月行之忘了,但那一刻的感觉,他始终记得。 他那时已经十六岁了,对师尊有着朴素而朦胧的好感,但他意识不到那就是所谓的“爱情”,只是发自本能想要与师尊多一点亲近。 他也不知道温露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或许师尊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正是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正在胡思乱想,身后突兀地响起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 “阿月。” 月行之先是不敢置信,继而快速回头,千真万确,师尊正站在门前廊下望着他,眼底尽是笑意,目光灼灼,像是要看穿他的魂魄一般。 “师尊!” 月行之丢下手里的东西,穿过满园栀子花,飞奔向师尊,扑进他怀中,急切地左摸摸右看看,几乎喜极而泣:“师尊,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温露白将他拥入怀抱,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沾染的花香,动情道,“前所未有的好。” 月行之满腔的兴奋喜悦不知如何表达,仰起头寻到师尊的唇,闭着眼睛吻了上去。 “师尊,我,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唇舌缠绵的间隙,月行之情不自禁,含含糊糊地说完这句话。 “嗯。”温露白短暂地放开他的唇,低头凝望着他,“如果死亡都不能将我们分开,还有什么可以?” …… “还有我呢。”温暖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出来,站在他们二人之间,伸出双臂,又哭又笑地抱住了他俩的大腿,“我也不要和你们分开!” 小孩儿仰起头,看着贴得严丝合缝的两位至亲,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嫉妒,“啧”了一声,悻悻道:“你们就不能矜持一点吗?” 月行之伸手捂住小孩儿的眼睛,笑道:“你就不能不看吗?” 说完,轻轻浅浅在师尊唇上印下一个一触即分的吻。 到此为止,不必着急,今夜很长,岁月更长。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完结撒花!感谢支持! 第一次尝试古耽、仙侠,而且是剧情线比较多的文,对于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无论如何,我是喜欢这个故事和其中人物的,能完结就是胜利!(不愧是一个超容易满足的作者[墨镜]) 应该会有福利番外,毕竟文案里的戒尺play还没写。[坏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长篇,下一步计划先把专栏中的文整理解锁一下,可能还会写中短篇包月。(大概是连载期免费,之后加入包月库的形式。) 欢迎收藏我的专栏和预收文。再次感谢。[红心][红心][红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