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逆世行(一)
那些药物对于刑杖造成的伤效用有限, 月行之痛得无法入睡,煎熬许久,才终于累到昏睡过去, 他恍惚间觉得梦里还有人来过,那人影在他床前驻足良久, 似乎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那人走了之后,月行之最后一点模糊的意识也没有了, 彻底沉入深眠。
再次醒来竟已是三天后,他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虽说离伤愈差得还远,但他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那令人绝望的疼痛也不那么尖锐了。
月行之看了看四周,房间里除了徐旷派来照顾他的妖奴, 还有徐循之也在, 弟弟正背对着他, 坐在床边, 看一本书看得入迷。
那像是一本古籍的残卷,书页缺损发霉, 字迹模糊不清, 而且不知道是用哪里的古文字写的, 月行之竟然大部分都不认识, 只扫到几个字似乎是“生死”、“魂魄”之类的意思。
徐循之发现他醒了, 从书页上抬头, 探身过来问:“你觉得怎么样了?”
月行之对上他俯视的视线:“那天是你叫来了我娘吗?”
徐循之点了点头。
月行之没说话,他心里想说谢谢,但总觉得对徐循之, 这两个字他有点说不出口。
“你安心养伤吧,”徐循之劝慰他,“伏魔狱的事不要再想了,这次闹得大了,爹爹一定加强戒备,你不可能再进得去。”
月行之听他语气笃定,而且像是对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很清楚的样子,他微微皱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徐循之沉默片刻,很罕见地、用硬朗的语气说:“我只知道你如果再执着于这件事,不仅是你,整个景阳宗恐怕都要生起祸端。父亲是过于严厉了,但他毕竟是我们的亲爹,景阳宗是我们的家,你何必为了一个妖奴搞得家宅不宁?”
月行之从没指望他能理解,他不指望任何人的理解,他懒得解释,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徐循之又沉默了,试图把注意力转回到手中书页上,但过了好一会儿,那书都没有翻过一页,他终于放下书,拿过几封信:“哥……你这次匆忙赶回,你太阴宗的师尊、师兄弟都很担心,他们都给你写信了,你现在要看吗?”
月行之睁开眼,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去接信。
就算不知道他受罚的细节,但为一个妖奴擅自回山,误了顶顶重要的簪缨会,这丢脸的事估计已经人尽皆知,或许有人失望,或许有人惋惜,或许有人觉得他就是一个任性妄为的孩子罢了,但更多的人怕是在看他这位“天之骄子”的笑话。
别人怎么看景阳宗和徐旷,他可以不在乎,但让太阴宗和温露白蒙羞,这让他心里很不好受。
他不敢看温露白的信,害怕看到指责教导,更怕看到关心劝慰。
至于袁思齐和莫知难,一个循规蹈矩不会理解他,一个本来就对妖族态度微妙就更不会理解他了,他仿佛已经陷入了一种与整个世界背道而驰的境地,那些信上写些什么,他不想看不想知道。
他隐约感觉到前路更加渺茫,或许越走越黑,但又别无选择,索性目不斜视,一路走到无路可走吧。
“放这吧。”月行之有气无力地说,“我累了。”
徐循之把信件放在了他枕边,又说:“前几日,月华仙尊曾来过景阳山找爹爹议事……”
月行之一愣,睁大了眼睛。
徐循之继续说:“……他原本是想见你的,爹爹没同意,说既然已经从太阴宗回来了,这以后管教之责自然还是父亲的,就不劳仙尊掺和别人家事了。月华仙尊也不好再说什么……”
“我知道了。”月行之听了,心绪更加烦躁不安,他打断了徐循之,“你回去吧。”
他不希望这件事和温露白有什么牵扯,徐旷说的也没错,这说到底是他的家事,温露白,以什么身份来管?他那么多弟子,若是人人都管到家里去,能管得过来吗?
……
一般人若是受了刑杖,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半年能下床都算是金刚之体了,但月行之不是一般人,何况他现在满心焦急,伤刚好点就强撑着起身,忍着拉扯伤口的剧痛在房间里练功恢复,从开始打坐调息、缓慢踱步,到一月后,竟然已经能在院子里勉强练剑了。
不过他做这些都避开了徐旷派来照顾他的妖奴,大都是夜深人静时,他才会起来。
终于,等到徐旷再次下山办事,月行之一天都不想再耽误,趁夜用了隐身符,赶到贺涵灵的住处,他还记得母亲特意嘱咐过他,一定要避人耳目。
贺涵灵生病之后,就搬到了一处幽静偏僻的院落,只有她娘家带来的婢女贴身跟随。
这天晚上,月行之到时,贺涵灵还没有睡,不但没睡,还一反常态,梳妆打扮,穿上了年轻时年节才会穿的红黑相间的华服,只不过那衣服现在穿在她身上宽松了许多,里面显得空空荡荡,但她的脸还是美丽的,上妆之后,依然能看出往日风华绝代的模样。
“母亲知道我今天要来?”月行之看着在榻上正襟危坐的贺涵灵,不解道,“为何深夜做如此打扮?”
贺涵灵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含泪望他:“……还痛吗?刑杖的伤竟能好得这样快?”
月行之上前,跪坐在贺涵灵面前,手扶上她的膝盖,抬头望她:“不痛了。……娘,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贺涵灵低头看他,眼中滑落一滴泪,她像是早已准备好了,并无太多踟躇,开口便是:“阿月,你并非我亲生。”
按理说月行之应该极度震惊,这一句话足以颠覆他的人生,但他没有,他只是有些恍惚,恍惚间想起幽冥森林中蝴蝶夫人临终前对他说的话:“一个有妖族血统的仙族,一个有妖族血统的仙门少爷……仙族要变天了,人界要大乱了……”
他以为那是疯话,但在意识深处,他是怀疑过的。
“当年,徐旷从外面抓回一个美丽狐妖,想要逼迫她做他暖床的妖奴,那狐妖不从,徐旷便将她强-暴之后,关进了伏魔狱中……”
三言两语,血淋淋的过往就这样猝不及防被揭开了。
月行之愣愣听着,感到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呼吸渐渐发紧。
“后来那狐妖弥留之际生下个孩子,就是你。仙妖混血本是大忌,徐旷本来想杀了你,但又发现你根骨绝佳,天赋异禀,舍弃了实在可惜,于是他封印了你体内的妖骨,将你交给我抚养,我那时成婚已经有几十年,却始终没有一儿半女……我一开始也不愿意,”贺涵灵抚摸着月行之的头发,灰暗眼神中多了一丝温柔,声音在轻轻颤抖,“但你小时候实在很可爱,出生刚几天就会笑了,我一到你身边,你便会向我张开双手,我一伸手过去,你便抓着我的手指不放了……”
贺涵灵停顿下来,胸腔猛烈起伏,过往种种一直压在她心里,实在是太沉重了。
月行之没有说话,长夜漫漫,他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贺涵灵闭上眼睛,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继续道:“就这样一直到十年前,我偶然撞破徐旷与你那位已经故去的大师伯密谈,才知道……”她突然顿住了,脸上闪过痛苦的神情,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连说话都十分吃力,“才知道伏魔狱地下……”
“娘……”月行之连忙扶住她。
但贺涵灵打断了月行之的关心,扶住他的肩头,突然用极快的语速说:“伏魔狱最下面,他们……利用邪术在那里炼造妖丹,或许已经有两三百年了,这景阳宗……”
贺涵灵额头流下冷汗,额角青筋暴起,唇边溢出鲜血,脸色极速衰败,抓着月行之肩膀的手突然收紧了,指甲几乎陷入月行之血肉里。
“娘,你怎么了?!”月行之早已变了脸色,他想起身先扶贺涵灵躺下,但这衰弱的女人用尽全力按住了他。
她的声音变得急促尖利:“来不及了!你听我说!这景阳宗上上小小,里里外外,吃的用的,都掺了那些妖丹,所以景阳宗弟子的修为才能突飞猛进,景阳宗锻造的神兵才能风靡天下,天下第一宗,靠的……靠的不过是歪门邪道得来的妖丹,甚至还不如魔族……魔族光明正大……”
贺涵灵“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血,染红了月行之搁在她膝上的手。
“娘!”月行之捏住贺涵灵脉门,强行往她体内渡入灵力,这一探才发现,贺涵灵体内灵力枯竭,经脉滞涩,像是被外力强行封住了。
“没……没用的,”贺涵灵苦笑一声,她的喉咙仿佛撕裂了一般,字字泣血,“徐旷知道……我得知了这个秘密,便对我下了……禁,禁咒……非死不能言……”
“不……”月行之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像个孩子一样无助,他哭着抓住贺涵灵的手臂,“娘,娘……你不能……,我……我该怎么办?”
“说出这个秘密之时,便是我的死期。”贺涵灵已经不能支撑身体,她向前扑倒在月行之身上,在他耳边道,“……但我,我不后悔。”
“娘,你不能死……不要丢下我,一定有办法的……”月行之想要扶起贺涵灵,他想带她去求救,即便景阳宗不再是他们的家了,他总可以带她到外面去,世间那么大,总有人可以救他娘,“娘,我们去凌霄宗,找……安宗主,你曾是凌霄宗的弟子,是不是……”
“阿月,”贺涵灵紧紧抓住月行之染血的手,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她的气息已经极微弱,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道,“这里,是个,……吃人的地方,你……你走吧……”
那尾音像个断线的风筝,飘摇落地,贺涵灵将手中一个带血的乾坤囊塞进月行之手里,便全身泄力,完全倒在月行之怀里。
“娘——!”
怀里的女人已经很轻了,但月行之感觉到,她还在越变越轻,月行之的心在巨大的悲伤和震惊之下,陷入了短暂的麻木,他侧目看了一眼——
贺涵灵的尸体,正在诡异地风干,变轻变硬,变皱变小,渐渐化为一具干尸,像一段荒漠里的枯木。
月行之的眼泪先于他的意识涌了出来,直到此刻,他才感受到心脏处难以承受的尖锐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心口的剧痛化为绵延无解的钝痛,他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踉跄起身,把贺涵灵抱起放平,可就在尸体放到床榻上的一刹那,干尸忽然风化了,碎成了灰,彻底湮灭无痕。
魂飞魄散,死无全尸。
这是最恶毒的诅咒。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她的夫君,是他的亲生父亲。
痛无可痛,悲极生恨,一种前所未有的的愤怒像毒血一样流遍全身。
“娘,”月行之向着空荡荡的床榻磕了个头,额头重重触地,撞破了,他带着浓重的恨意,把每一个字都嚼出了血,“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作者有话说:下章杀渣爹。[狗头]
第52章 逆世行(二)
当晚, 月行之第三次来到伏魔狱。
这次,他终于到了最后一层,落地时, 一股浓重腥甜的香味扑面而来,月行之捂住口鼻, 差点吐出来。
他勉强适应地下微弱的光线, 看见自己竟置身于一个巨大而诡异的血色花园——脚下是微湿的泥土,从土里泛出暗红的血, 空气中也弥漫着微红的血雾,身周一株株属于魔族的噬心花开得绚烂妖娆, 这不是普通的噬心花,这些花长得比人还高, 花朵硕大,鲜红的花瓣微微合拢, 从里面渗出血来, 又顺着茎叶汇聚, 一滴滴落入泥土。
月行之施法遮蔽花香对心智的影响, 随后伸手剥开一朵最近的噬心花,微微颤动的花瓣分开, 露出里面包裹的东西——月行之并没有太意外, 那是一颗血淋淋还在跳动的妖心, 一颗妖丹正在里面渐渐成形。
贺涵灵并未亲自来过这里, 她不知道, 伏魔狱并不是在“炼造”妖丹, 而是在“种植”妖丹。
周遭很安静,只有月行之微微不稳的呼吸声和千百颗妖心起伏跳动的声音。
那些心跳如此微弱,却又如此不甘, 仿佛在月行之耳边冷冷嘲笑,絮絮低语。
月行之被这些心跳声抓住了,仿佛有千百只利爪在抓挠他的心,他忍着心脏处传来的剧痛,蹲下身,强压下手臂的颤抖,挖开花下的泥土,他挖到一个妖族男子腐烂的尸身,那人的面容已经完全模糊,指甲牙齿掉落混入泥土,尸身已经变成黑乎乎的黏液,腐臭味直冲头顶,而那株噬心花正是从他糜烂一片的心腔中长出来的。
在那片杂乱掉落的头发里,月行之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把它拿了起来,放到眼前——那是一根木簪,簪头雕着一朵莲花,花瓣完全闭合了。
在这片血海地狱中,月行之强迫自己封闭五感保持冷静,但在看到簪子的一刻,他没有表情的面具终于碎裂了,他捂着心口开始呕吐,原本没什么东西的胃里吐不出东西了,就开始吐血。
他终于知道阿莲舍命找寻的那个人去了哪里,他被埋葬在地底,变成花肥,永不见天日。
这片花田或许已经存在了两百年、三百年,总会有新的妖族被关进伏魔狱,他们的血肉源源不断为这里的噬心花提供养料,直到被吞噬殆尽,长出新的妖丹。
……
不知过了多久,月行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泪水、血水,终于站了起来。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牵引着他,他凭借着来自身体深处的本能,朝花田的外围走去。
外围大片空地阴暗潮湿,潦草掩埋着那些妖族被噬心花吸食血肉之后留下的森森白骨。
这些尸坑里有多少骸骨?
属于他亲生母亲的那一具又在哪里?
月行之的身体摇摇欲坠,他索性跪在尸坑上,徒手挖出那些零碎尸骨,白骨越挖越多,在身边聚成一座小山,但他怎么可能分辨出哪个是母亲?
他从未见过她,十几年过去,她或许连骨渣都没了。
碎骨划破手掌,月行之的眼泪混着血落进骨肉模糊的土地,“刺啦”一声轻响,一星火花从地上燃起,一缕青烟袅袅飘飞,一直没入月行之的身体——
心底忽然响起一个陌生但又亲切的声音:“孩子,你来了。”
“娘?”月行之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他感觉到深埋在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正在苏醒,一股妖异而强悍的力量冲破万千禁锢,如同江河洪流奔腾入海,势不可挡地融入他的血液之中。
那是他体内被封印了十七年的妖骨。
属于妖族的力量在体内觉醒,他能感觉到澎湃灵力冲刷四肢百骸,所有□□上的疲倦和疼痛都消失了,整个人宛如新生。
月行之调息片刻,握了握拳头,感受着暴涨的灵力渐渐在体内驯化服帖,他跪起来对地磕了三个头,轻声道:“娘,是你吗?
没有回应。
但月行之并不在乎,他缓缓站起身,对着地上那些无声的白骨说:“你们放心,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仿佛回应他似的,有一阵轻风吹过,绕他三圈,随后飘然远去。
……
月行之折了一支包裹着妖心的噬心花,从地底往上,再次来到关着大魔头沉渊的第二层。
沉渊看到他时,脸上那种一贯轻浮无所谓的表情消失了,眼前的少年,有哪里不一样了,之前见他两次,他脸上还能看出愤怒、傍徨和痛苦,而现在却异常的平静,而且眼角眉梢似乎有了细微的变化,给一张舒朗英俊的少年面孔染上了点天然魅惑的味道。
沉渊屏息感知片刻,心中一动:这孩子似乎有狐妖的血脉,这事真是越发有趣了。
沉渊释然了,恢复了一贯的吊儿郎当,软软倚在他那把圈椅上,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被你那老不死的爹打死了,没想到竟这么快又来了,怎么?老东西心软了?”
月行之冷道:“他对我用了刑杖。”
沉渊挑了挑眉毛,又上下打量他一圈,目光停在他垂下的手上,那支噬心花正贴在他腿边,往下滴着血。
“刑杖的伤竟这么快就全好了?看来你已经去过最下面,有不小的收获啊,……你到底怎么进来的?据我所知,上次你来过之后,徐旷可是加强了戒备……”沉渊从椅子上起身,拖着龙骨链来到笼子栏杆前,探究地看着他。
月行之面无表情,冷冷道:“十年前,我母亲撞见徐旷与他师兄密谈,知晓了伏魔狱的秘密,徐旷封印了她的灵力,给她下了禁咒,从那之后,她的身体和精神饱受摧残,直到今夜,终于解脱……”
“她没办法亲自探查伏魔狱的真相,却也从未放弃过,十年间,她隐居在偏僻山中,低调行事,其实一直暗中追查,读了无数典籍,暗自结识了许多了解伏魔狱的人……她把所有线索都记录下来,留在乾坤囊中给了我,有伏魔狱的建造图、各种封印法阵的布设规律、破解之法,甚至还有一条几百年前妖魔企图越狱留下的密道……”
“唔,原来如此。”沉渊冷笑起来,看着竟有点得意,用蛊惑的声音道,“贺涵灵死了,你对徐旷该是恨极了吧,不如反了吧,你把我放了,咱们联手,去到外面杀他个血流成河……从此以后无拘无束,无法无天,岂不快哉?”
月行之也冷笑起来:“我要做什么,不需要你指点,我来只是要问你,下面的噬心花田,是不是与你有关。”
沉渊得意洋洋,抱臂笑道:“那是自然。你以为那妖丹那么好种的吗?那是我潜心钻研的结果,妖和仙、魔不一样,一颗妖丹至少要一两百年才能结成,而现在,妖族的数量又越来越少,仙族靠着妖奴‘自愿结契’弄到的妖丹更是少得可怜……但你以为仙族就不想要妖丹吗?别人我不知道,反正你爹是太想要了,他想要振兴景阳宗,想要至高无上的力量、财富、权柄……这些妖丹都能给他。”
“所以你们做了交易?”
沉渊指了指囚笼角落里那几盆噬心花,语气散漫:“这些噬心花的花种,要经过我的血滋养,再种到妖族的心脏里,假以时日,便能抽枝发芽、开花结果,一株噬心花只需数年,用光几具妖族血肉,便能结出数颗妖丹,多划算啊,而那些妖族,先被剖了妖丹杀掉,再做成肥料继续种妖丹,实在是死得其所。”
“只可惜,”沉渊装模作样叹息一声,“妖族也不是那么好抓的,我的血也不能一直用个不停,所以这产量还是低了。”
月行之咬牙:“你真是个恶魔。”
沉渊耸肩,坏笑道:“我本来就是啊。”
“你爹也是,”沉渊忽然换了种忿忿然的神情,继续道,“他甚至还不如我讲信用,本来说好,我帮他种妖丹,他定期分我妖丹助我稳固灵力,避免被这伏魔狱消耗殆尽,等景阳宗成了天下第一,他修为登顶,也坐稳盟主宝座,便把我放了……可现如今,他的心愿都已达成,却迟迟不肯兑现诺言……”
“所以你后悔了?”月行之轻蔑地看着他,“找到机会,便挑拨我和他的关系?”
“也谈不上,”沉渊幽怨地叹了口气,“跟恶魔做交易,总不能太指望恶魔有良心。”
月行之讽刺道:“你还挺清醒。”
沉渊哼笑:“我可能是有些疯癫,但又不傻。而且我这人,并不喜欢筹谋计划,一切随心,顺其自然。”
月行之:“……”
“所以你现在到底打算怎么办?”沉渊扬起下巴,望着月行之,蛊惑道,“反正你杀不了我,不如放了我,和我一起啊。”
“好啊,”月行之牵起唇角,笑得高深莫测,“但即便我能破解这笼子的封印法阵,你脖子里那根龙骨链…好像只有相配的钥匙才能打开吧?那钥匙必定在我爹的乾坤囊里,我这就去取来。”
沉渊眯起眼睛,充满怀疑地看着月行之。
但他怀疑也没用,月行之再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走了。
……
这注定是漫长的一夜,月行之见到徐旷时,徐旷刚从山下匆匆赶回,从书房内取了他的手令御牌正准备出门。
他已经感应到贺涵灵和伏魔狱都出事了。
月行之把徐旷堵在了门口,他随意一挥手,强大的威压竟将并无防备的徐旷逼退数步,紧接着,禁制落下,整个书房与外界隔绝开来。
“你……”徐旷愤怒之中竟带着一丝慌乱,几乎是嘶声厉吼:“你要干什么?!”
与他相比,月行之这次是冷静而强势的那一个,他不慌不忙地说:“爹,这么着急要去哪里?”
徐旷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月行之笔直地站着,周身被一种冷硬如冰的气场包裹,好像一夜之间,就从一个少不经事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冷血战士,他说:“你不必去找我母亲,她已经死了,你也不必去伏魔狱,伏魔狱中,被你关押的无辜妖族,已经被我放了。”
徐旷沉默片刻,将情绪中不该出现的慌张忧疑都摘了出去,重新变成了冷静强硬的徐宗主:“你都知道了?”
月行之默认。
徐旷冷哼道:“知道了又怎样,你以为你清清白白?你从小到大,吃的用的还不都是我的?那些妖丹,你也有一份。”
月行之沉声:“我深以为耻。”
徐旷走到月行之面前,近距离逼视着他,眼中闪烁莫测的光,说不上是厌恶还是遗憾:“我原本计划等我老了,你也成熟稳重了,再将真相告诉你,让你继承这一切,我以为到时候你能理解,凭什么景阳宗就要永生永世守着一个被诅咒的伏魔狱?妖丹这么好的东西,凭什么仙族就不能要?什么仙门正道,什么长远根基,与我们又有何干?这世界弱肉强食,一切凭本事说话,妖族怀璧其罪,那是天道使然,并不是我们的错……”
他说到此处,语气加重,变得愤恨难平:“我知道你天性叛逆,但始终对你还有期待,直到上一次,我亲手在伏魔狱抓住你,当时看到你眼中的恨意和不驯,我知道我彻底失败了,你终究会和我离心离德……但好在……”徐旷闭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道,“我不只你一个儿子。”
“阿月,现在既然你都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呢?”徐旷紧盯着他,像一头警惕的老狮子,身体寸寸紧绷起来。
“是你该想想你该当如何,”月行之平静道,“如果我是你,我就毁掉伏魔狱,遣散景阳宗,将真相昭告天下,自裁谢罪。”
“哈哈哈哈……”徐旷大笑起来,就好像听到了最可笑的疯话,笑罢,他突然变了脸,阴鸷雪亮的眼神盯着月行之,“我要是不呢?”
“那我便替你做了!”说话瞬间,月行之祭出浮光剑,斜向一斩,剑光如电,随即带起血光,将徐旷胸前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滚烫鲜血喷涌而出!
徐旷虽然有所防备,但他着实没想到,月行之——他的亲儿子,真的敢毫不犹豫向他挥剑——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血喷出来那一刹那,他才意识到,面前站着的,已经不是那个他养育调教十几年的孩子了。
“你……你竟然……”徐旷难以置信地看着月行之,同时飞身后撤,祭出佩剑,挡在身前。
“是啊,”月行之扬眉轻笑,看了一眼手中光华灿烂的浮光剑,“我体内妖骨已经觉醒,这把剑用得更加得心应手了呢。”
“放下那把剑!”徐旷目呲欲裂,大声呵斥道,“你被妖骨和这把邪门的剑迷惑了心神,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不,”月行之唇角微提,勾勒出一个凉薄残忍的弧度,斩钉截铁地说,“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刚才那一剑,是为我生母,为她生前受辱,死后还被你禁锢在伏魔狱做花肥。”
月行之脸上溅上了血,他逼近徐旷,神情冷肃,仿佛一个复仇的煞神,但这次徐旷不可能再坐以待毙,一手掐诀格挡,一手持剑直刺月行之心口:“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孽子,今日留你不得!”
月行之旋身避开剑锋,持剑迎上,妖骨觉醒之后,他身体伤痛痊愈、灵力倍增,与徐旷几乎不相上下,而徐旷一夜奔波,刚又受了伤,此时是勉力支撑,倏忽百招过去,竟渐渐落了下风,他想求援,但月行之落下的禁制又不是一夕能够破开的……
心神稍一分散,便留了破绽,月行之一剑从侧后攻入,剑锋豁开了徐旷腹部,鲜血飞溅。
徐旷痛呼一声,拿剑的手开始颤抖。
“这一剑,”映照着血光,月行之双眼通红,声如寒冰,“为我母亲,她被你设下禁咒,十年来日夜煎熬,最后尸骨无存。”
徐旷已经很难再维持仙盟首尊的体面,他冷硬的面孔裂开了,又惊又怒,看着月行之的眼神甚至透露出罕见的恐惧,他实在没想到月行之被封印十几年的妖骨不仅破封觉醒,还在短时间内给它的主人带来如此蓬勃的灵力,就好像汇聚了一股他不能理解的、来路不明的力量。
“啊——”徐旷强忍疼痛,大喝一声,将毕生修为发挥到极致,以根本无法看清的速度,刺出惊天动地的一剑,剑气横扫,书房内一片狼藉,墙壁地面寸寸碎裂,月行之设下的禁制被连带震开——
然而月行之没有全力闪避,任由那一剑洞穿了他的身体。
鲜血自唇角流下,月行之笑了一下,那笑容又冷又苦,带着悲凉和自嘲:“我受你一剑,算是还了你的养育之恩……”随后,他在徐旷错愕的目光中,迎着剑锋挺-身向前,将浮光剑稳稳刺入徐旷的胸膛。
“这一剑,是为阿莲。”
几乎是同归于尽的招数,徐旷避无可避,胸口被贯穿,血流如瀑,他再也无力支撑,向后仰倒。
“嗬……嗬……”徐旷嗓子里涌出的血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他死死瞪着月行之,带着最后的恨意说,“我……我最大的错,就是……就是留……留下你……”
月行之抽出浮光,缓缓跪下,膝盖抵住徐旷的胸膛,他冷冷注视着眼前这个将死之人,心里有一瞬间的空茫,但是手中的浮光剑发出更加盛大的光芒,剑身竟隐隐变成了血红色,月行之仿佛能听见剑灵在催促呐喊,他没有再犹豫,将浮光横在徐旷的脖颈前,一字一字清晰冷静地说:“你最大的错,是从来不把人当人。”
“这最后一剑,是为被你戕害的无数妖族,他们的仇,就此报了!”
仿佛自四面八方响起无数无声的呐喊,虚空之中那些枉死的妖的魂灵聚拢而来,层层叠叠,自上而下,注视着这穿越时空与生死的一刻——
剑锋压下,割断喉管,徐旷死了,死不瞑目。
月行之僵硬地跪着,直到徐旷彻底没了气息,他才终于无法支撑,栽倒在一旁。
他侧目看了一眼徐旷死状狰狞的脸,突然想起他虐杀烈鳌的情景,还有那个纤尘不染的白色身影……
若是师尊知道他这样残忍地杀了自己的父亲,会不会一剑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阿月:爽了。
第53章 逆世行(三)
书房内烛火明灭, 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地上的两个人都没有动静,徐旷早已气绝, 月行之躺在那里也如同尸体一般,他脑子昏昏沉沉, 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 贺涵灵死的那一刻,他很确定地知道他要杀了徐旷, 在伏魔狱看到那地狱一般的景象,这个念头就更明晰了, 他在沉渊那里得到了更完整的真相,然后放了牢笼里的妖族, 再堵住徐旷一剑一剑把他杀了……
他做这一切都有条不紊,果决坚定到近乎麻木的地步。
但现在呢, 他父亲, 景阳宗的宗主, 仙盟的盟主, 整个仙族最有权势的人,死了, 惨死在自己儿子的剑下……
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或者不如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他罪孽深重, 死不足惜。
月行之任凭那贯穿身体的恐怖剑伤源源不断地流出血, 他闭上了眼睛。
可就在这时, 门突然被撞开, 徐循之闯了进来,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身上不知从哪里带上了血和火的味道——
“哥哥——!”徐循之叫了他一声, 随后就看见了他旁边那血淋淋的尸体。
“啊——”徐循之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仓促间后退两步撞在了墙上,但也仅限于此了,他竟然很快稳住了心神,重新把目光落在月行之身上,“哥,你受伤了?”
月行之艰难地站起来,抬起手挡住了想要靠过来的徐循之,他苦笑一声,那笑容在溅了血的脸上显得有几分狰狞,但其实他只是觉得释然:“你来得正好,我杀了你爹,你杀了我给他报仇,也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说着,月行之便踉跄几步扑过来,他想把浮光剑的剑柄,递到徐循之手上。
徐循之没有接剑,而是把摇摇欲坠的月行之接在了怀里,然后同他一起跌坐在地,又匆匆给他渡了灵力护住他的心脉。
“哥,”徐循之眼里有泪光,他微微颤抖的手和唇都暴露了他此刻心底的慌张,但是他说出口的话是沉稳而清晰的,“现在父亲死了,你是景阳宗的继承人,当务之急是你要站出来稳定局面,我知道你已经把伏魔狱里那些最近抓的妖族放走了,我们就说是红日会的余孽越狱了,是他们杀了爹爹……”
月行之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你在说什么?是我杀了他……”
“我知道。”徐循之冷道,“你以为我不想杀他吗?”
月行之:“……”
他仿佛直到今天,才终于认识这个弟弟,这个一向乖巧懂事,只知道读书的好弟弟。
“你都知道了?你早知道了?伏魔狱里的一切?”月行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徐循之没有否认,他只是说:“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我们两个要同心协力,才能度过这个难关。”
“什么不重要?!”月行之紧紧抓着徐循之的手,指甲陷进他的皮肉,“阿莲还有我两个母亲含恨而死不重要?无数无辜妖族惨死在伏魔狱地底也不重要?”
徐循之看着月行之,他的脸颊隐在灯火暗处,看不清神情,只听他苦笑道:“那你想怎么样呢?伏魔狱地底的噬心花田已经存在了快三百年,杀的妖族和偷种的妖丹都不计其数,景阳宗罪孽深重,即便父亲死了就能抵消吗?如果真相大白于天下,景阳宗还如何在世间立足?近万弟子又如何自处?他们虽然或多或少都受益于那些妖丹,但他们并不知情啊……就这样永远背负骂名,成为仙族嘲笑和妖族仇杀的对象,这对他们公平吗?”
月行之冷冷看着徐循之,却一时无话可说。
“哥哥,你一直以为我是个书呆子,但世事时局,我恐怕看得比你清楚,景阳宗称霸仙盟多年,父亲为人骄横强硬,暗中多少势力嫉恨,他们巴不得我们跌下云端不得好死,而且这仙门百家,难道只有父亲一个人想要妖丹吗?更何况还有魔族虎视眈眈……真相如果揭开,这种妖丹的法子,怕是会引来无数觊觎,招致血雨腥风,到时候,不只你,我,我母亲,众多师兄弟难以保全,还会有更多无辜之人卷进来送死,这对他们公平吗?”
月行之冷笑一声,死死盯住徐循之,他原本已经心如死灰,此刻却在废墟上又燃起了一点星火,徐循之的话倒是点醒了他,让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依你所说,那些妖族,我生母,我母亲,还有阿莲,就白死了吗?这对他们就公平了?既然这世上公平这么难,那我就偏偏要去寻一个公平,”月行之挣扎起身,“既然一切起源都在妖丹,那我就让这世上,再也没有一颗不该出现的妖丹!”
月行之捂着上腹的伤口,缓慢而坚定地向门口走去,但身后徐循之抱住了他的腿,急道:“哥,你不能走!那些我都不在乎!什么妖丹、什么公平!我只在乎你,我只在乎我的家,景阳宗就是我的家,你是我的亲人,你不能一走了之,丢下我一个人!”
月行之低头望他,挣脱了他的手,语气里带了几分刻薄:“你一个人有什么不好?我走了,你做景阳宗的宗主,有什么不好?”
徐循之脸上闪过一丝痛惜,他也知道他们兄弟之间的裂痕不是这一朝一夕几句话便能弥合的,他望着月行之蹒跚的背影,带着哭腔道:“可是你呢?哥哥。你留下,便是一宗之主,以后说不定也会是仙盟盟主,权势滔天,仙途坦荡,但若出了这个门,你便是罪孽加身,万劫不复。”
“罪孽加身便加身,万劫不复便不复,我受够了这个虚伪的地方,我走了,不必送。”
这时,月行之已经走到门口,他推开了门,却意外看见伏魔狱的方向,映出大片紫色火光,照透了半边天空——
那不是寻常的火,是神佛难挡的紫焰离火。
身后传来徐循之痛极之后反而平静的声音,他近乎麻木无情地说:“晚了。哥哥,今夜我一直跟着你的,你离开之后,伏魔狱已经被我烧了,所有证据都灰飞烟灭,没有真相了。你放出去的那些妖族,我已经命人去搜捕,他们不能活着离开景阳山。”
“你……”月行之难以置信地转头,盯着跪坐在地的徐循之,他看起来那么弱小无助,却其实是深藏不露啊。
月行之仰天笑,觉得自己可笑,笑着笑着却又想哭,觉得自己可怜。
“好好好,”月行之收拾起大起大落的心绪,冷漠而悲悯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这里确实是你的家,你跟这个地方倒是相配,我就不奉陪了。”
月行之大步走去,徐循之起身追过去:“哥!——”
却被月行之一挥手就扫了回来,“咣当”一声直直撞碎了身后的屏风。
……
月行之找到那些被自己放走的妖族时,他们正在一处山坳里,已经被崇善带领的景阳宗弟子团团围住。
玄狸并几个红日会的余党,正准备带领大家拼死突围出去。
伏魔狱的火越烧越大,紫色的火光已经映亮了这片偏僻的山坳,在每个人脸上留下诡谲的明暗,天边残月如钩,在冲天的光焰里黯淡得仿佛一个影子。
“下面的妖族快出来受死!你们纵然烧了伏魔狱,也休想活着离开景阳山!我景阳宗镇守伏魔狱千年之久,岂容尔等恶妖在此放肆?!”
带队的大师兄崇善,正对着山坳里喊话,一边示意众弟子做好准备,若是这些妖还不识相乖乖投降,便冲下去杀个片甲不留。
正在这时,半空中一柄神剑稳稳停住,一个浑身浴血的挺拔身影傲然立于剑上,火光映着他年轻俊美的脸,长发随风飞扬。
“这些妖,是我放的,伏魔狱,是我烧的。”剑上的少年冷然开口,无尽的威压随声音传遍四面八方,一时之间,周围鸦雀无声。
众弟子只觉得神魂摇动、呼吸困难,崇善最先从威压中缓过神,愕然望向月行之,脸皮不受控制地抖了抖:“阿月?!”
他这师弟不是该躺在房里养那久难痊愈的刑杖之伤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说了这些疯话?!
月行之懒得再多说一句,一剑横扫,将一边的弟子齐齐打飞,硬生生撕开一道豁口,冲下面惊魂不定的众妖喊道:“快走!”
崇善虽然搞不清状况,但也知道绝不能放他们离开,厉声喝道:“快拦住他们!”
一时间,众弟子拔剑跃下,追上仓惶逃命的妖族,眼看一场屠戮就要爆发。
月行之御剑而下,一道剑光挡住弟子们的去路,自己落在玄狸身旁,断然道:“你快带着他们下山,往西走小路,护山结界已被我撕开了,快走!我来断后!”
玄狸大睁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其实从月行之把他们放出伏魔狱一直到现在,他脑子里都是一团乱,他身边甚至有人说,这是个圈套,先放再追,这样景阳宗就有足够的借口,将他们一齐杀了……
他差点就信了。
但是,伏魔狱已经燃起紫焰离火,他们不跑也不行,才一路被推赶着逃到这里,然后便被景阳宗弟子围住了……
月行之似乎是看出了他的迷惑,狠狠推了他一把:“没空给你解释!现在不走就等着死吧!”——
作者有话说:再有一章,这部分就结束了,师尊就上线了哈[红心]
第54章 逆世行(四)
“你……”玄狸在他明亮果决的眼神里神智一清, 他本能觉得这人不会骗自己,他指了下月行之身上,“你受伤了……不能丢下你……你跟我们一起走!”
月行之:“……”真谢谢你啊, 可现在不是关心我的时候!
“我还有别的事!”他一挥剑,一道飓风将众妖族连带玄狸, 齐齐推出几丈远, 彻底离开景阳宗弟子的追击范围。
“那我们先去妖族圣山寂无山,”玄狸回头冲他喊道, “我们在那里会和!”
月行之没有回应玄狸,他听到身后有动静, 一转身便迎上飞扑而来的崇善,景阳宗首徒一脸见了鬼了的表情, 冲月行之喝道:“阿月,你疯了?!”
月行之冷笑, 他脸上还沾着徐旷的血, 漫天火光下, 看起来确实很疯:“快带着你的人回去给徐旷收尸, 他为他做过的恶偿了命……你呢?伏魔狱下的罪孽,你也有份吧!”
“你!”崇善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难以相信恶行败露, 更不信他师尊已经死了, 脑子里一片兵荒马乱, 攻势竟是一滞, 月行之随手一挥, 就将他扫出数十丈,轰然撞在山壁上,鲜血狂喷, 奄奄一息。
场面一片混乱,伏魔狱的火越烧越大,冲天火光下,一部分弟子追逐妖族而去,一部分已经反应过来,围拢起来挡住月行之去路。
月行之冷眼看着他们,他不欲杀这些普通弟子,只是随手挥剑,剑气纵横间,弟子们如同破麻袋般,大片大片被甩飞出去。
这种恐怖的力量无人见过,一时间众人摔得人仰马翻,惊慌惨叫声不绝于耳。
月行之御剑而起,下面的人挣扎起身,弟子中有人喊道,“不能让他走!他烧了伏魔狱,放走了妖魔!”
“对!一定要抓住他!他说宗主死了……宗主死了啊!”
一时间,无数法咒、剑光朝着月行之呼啸而来,带着无限恨意将他淹没。
月行之在身周放了个防护结界,但下面人越来越多,结界未必能支撑太久,他的眼神渐渐变了,浮起一层冷酷血红,这些弟子纠缠不休,是逼他大开杀戒。
杀便杀了,他想,反正他早已无路可走……
就在他蓄势出杀招之时,半空传来一声厉喝,竟是徐循之赶来了,他嘴角还有血迹,看样子也伤得不轻,“停下!放他走!放他们离开!”
“二公子!”众弟子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群情激奋,声声怒喊响彻云霄——
“大公子他疯了!”
“不能放他走啊!今夜惊变,都与他有关!”
“他,他……他可能杀了宗主!抓住他,二公子抓住他啊!”……
徐循之在一片喊杀声中立于剑上,越来越大的风把他的衣摆吹得一片凌乱,但他的身体丝毫不动,低头对众弟子道:“徐行之被妖魔蛊惑,弑父叛门,火烧伏魔狱,罪无可赦。但不知他练了什么邪术妖法,灵力大增,现如今硬要拦他,恐或陡增伤亡……”
下面依旧不服,但也无人能反驳他,一招将景阳宗首徒打得生死不明,随手一挥就将无数弟子掀飞,这种力量已不是他们能够企及。
“今日之仇,我们记下!”徐循之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来日必让他血债血偿!”
“好啊,”那边月行之轻笑一声,望向徐循之,他脸上流露出深埋在骨血之中的妖异华美,已与之前判若两人,“自今日起,我便改姓月,与景阳宗、与徐家再见便是生死仇敌,你们尽管来杀我,我随时恭候。”
徐循之也望着他,四目相对,一个冷漠坦然,一个复杂莫测。
月行之率先收回目光,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下面仍有血勇弟子不甘心,还想拼命往上冲,但被徐循之吼了回去:“住手!我景阳宗镇守伏魔狱千年,如今伏魔狱有失,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还不快随我去灭火,捉拿其他逃跑的妖魔!”
……
其实伏魔狱那边早有人在救火了,二师兄崇仁带着一队弟子,在发现伏魔狱有变时,就已赶来,但紫焰离火不是凡火,寻常手段根本灭不了,纵然一众弟子围着救火,也几乎没有效果,倒是那些离得近的,不小心的,跌进火里折了不少。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月行之没有惊动任何人,找了个缝隙,钻进火海,直奔沉渊的囚笼。
此时伏魔狱已经一片狼藉,火是从最下面开始烧的,所有噬心花和妖族遗骨早已付之一炬,而最上一层的无辜妖族,在着火之前已经被月行之放了,火烧起来之后,封印法阵被烧得七零八落,一些早被定罪的妖魔被当场烧死,也有实力强的趁乱越狱了。
此时伏魔狱中已没有活人,除了那不死的魔头沉渊。
沉渊所在的第二层毕竟是重中之重,血祭坛加上无数封印法阵,暂时还没被紫焰离火烧透,月行之裹着结界,再次站在了沉渊面前。
这次沉渊不淡定了,紫焰离火虽然未必能烧死他,但也够他脱几层皮了。
拴着他的那根龙骨链,就连紫焰离火也无法烧毁,到时候他不是要被绑在这里,活活被那火烧个千八百遍?就算死不了,他也怕疼啊,那还不如死了痛快。
就算他最后侥幸逃了,这些年处心积虑靠着妖丹维持下来的修为,怕是都要付诸东流……
“你快放了我!”沉渊瞪着一双血红凸出的眼睛,阴恻恻道,“我只以为你是个胆大包天的,没想到你家老二和你一样癫,他烧了伏魔狱,想把我也困死在这里!”
“你不是死不了吗?”月行之晃了晃手中的龙骨链钥匙——这是徐旷的乾坤囊里找到的——轻蔑讽刺,“怎么?怕了?”
“少废话!”沉渊恶声恶气,“要不是我,你能找到伏魔狱地底的真相吗?现在是时候回报我了吧!”
“好啊,”月行之微眯眼睛,望着他笑了起来,又是那种很能蛊惑人心的慵懒笑意,“你自愿献出一半魔丹,与我结下主奴血契,做我的影卫,我便放了你。”
“……你做梦!”沉渊简直被他这个想法气得火冒三丈,一时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骂,“你疯了不成?我好歹堂堂魔尊,给你个小兔崽子做奴隶?你也不怕撑破肚皮!”
月行之一晒:“那我就走了,你在这里好好享受吧。”
这时,紫焰离火已经烧裂了地底,无数小火苗雨后春笋似的从裂缝里冒了出来。
月行之随手捞起一个,丢到沉渊身上去了。
“啊——”沉渊疼得嚎叫一声,急忙把火苗扑灭,扯得龙骨链哗哗作响。
“你……”沉渊转了转眼珠,还想和月行之讨价还价,“那主奴血契本是仙族和妖族之间的,仙族能融合妖丹,但是融不了魔丹,我就算给了你,你也用不了,说不定还白白生出许多痛苦……”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月行之举重若轻,“你吞了那么多妖丹,你的魔丹能有多纯粹?能不能用是我的事,但你这个奴隶,我是收定了。”
“你快点决定。”月行之转身欲走,“一会儿火烧进来,我的结界也挡不了多久。”
“你别走!”沉渊忙叫住了他,囚笼里的热度越来越高,烫得他简直失去理智,但最后一丝清明逼着他思考:不如现在先答应他,好歹先出了伏魔狱再说,即便失去一半魔丹,也比所有修为被焚烧殆尽的好,再说,那主奴血契,毕竟是仙妖之间的玩意儿,用在魔族身上,效果会如何?即便有效,也总有办法可解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我答应你……”囚笼里已经处处冒起火苗,沉渊被迫左躲右闪,扯着龙骨链缩在了角落里,他恶狠狠看着月行之,咬牙切齿,“你最好日夜祈祷我不能破解这主奴血契,否则破解之日,就是我杀你之时。”
月行之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想杀我的人,也不多你一个。”
火光之中,沉渊极不情愿地跪了下来,硬生生从身体里分出一半魔丹,黑色魔丹悄然没入月行之胸口,月行之咬破手指,在沉渊掌心画下一个代表禁锢的血色的圆圈,他沉声道:“说出你的誓词吧,沉渊。”
沉渊抬头看他,眼中除了赤-裸-裸的恨意,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东西,他扯着嘴角笑了下,笑得比哭还难看:“不得不说,小孩儿,你是真有趣啊。”
“说出你的誓词,奴隶。”月行之加重了语气,魔丹收了,印记也画了,这个血誓已经开始生效了,他心念一动,便能迫使他的奴隶听命。
沉渊眉头一皱,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强迫他开口:“我,沉渊,今日自愿成为月行之的奴仆,与主人同死同伤,同命相连,必当忠心不二,尽心侍奉,无怨无悔,至死方休。”
那魔丹强行融入心脉的滋味并不好受,月行之的妖骨刚刚觉醒,妖丹也不过刚刚成形,正和他自身金丹相融,现在又进来这一股强横邪异的力量,只激得他气血翻涌,无处不痛,几乎支撑不住了,但种种不适都被他咬牙忍了,这个时候,绝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软弱可欺。
“我现在就带你出去,”月行之轻抚沉渊头顶,那是安抚奴隶的手势,他语带讥诮,给了沉渊一个会心一击的嘲讽,“你跟我一起,去还给这世间一个公道。”
沉渊气得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鼻尖:“呵呵……我?我一代魔尊,去给这世间一个公道?”——
作者有话说:沉渊:心里有句XXX,不知当讲不当讲。[白眼]
第55章 怡安堂(一)
那天, 月行之带着他新收的影卫离开景阳山时,朝日初升,万丈霞光照彻山巅。
沉渊对着久违的阳光, 张开双臂,深深呼吸了两口自由的空气, 虽说被小崽子摆了一道, 但三百年了,他好歹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地底炼狱重新回到了阳光下, 至于其他,徐徐图之便是。
月行之就没他这么好的心情了, 每天太阳都会升起,只不过他的那一轮, 永远落下了。
那之后,他来到寂无山, 得到了大祭司白练和广大妖族的信任, 征召妖族战士, 东征西讨, 灭掉魔族九大部落,一统妖魔两族, 铲除摩罗黑市, 扫清妖奴贸易, 彻底废了仙妖之间名为“自愿结契”, 实则充满肮脏交易的妖奴制度……
八年时间, 他做到了, 让这世间再没有一颗不该出现的妖丹。
再然后就是漫天飞雪的藏雪谷,他被徐循之刺下最后一支噬魂楔,身死魂灭。
等到还魂归来, 重新入了温露白的门,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却就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现如今,他带着重伤的师尊来到凌霄山求救,安释怀给师尊施了逆天改命般的换心术,他原以为师尊有救了,只等着他醒来,便将心里无数的疑问一次问个清楚,却不想师尊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却似乎并不认得他了。
温露白只是执拗地让他去给被自己打伤了手的“阿月”送药,见他怔愣着不动,便挣扎着要自己下床,月行之连忙按住了他:“师尊,你不认识我了吗?”
温露白茫然地看着他,眼神像个懵懂的孩童:“你……”
他紧蹙着眉,又用手指关节抵住了额角,好像思考得很艰难:“你是谁?”
月行之心里像坠进了一块巨石,他还来不及仔细思考现在的状况,温露白却像是被这短暂的清醒耗光了所有的力气,头一歪再次昏迷过去。
月行之连忙奔出屋外,叫人去喊安释怀。
听说温露白疑似神智不清,记忆有损,凌霄宗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安宗主很快就来了,他让月行之留在外面等着,一个人进去了,这一去直到天明才出来。
月行之已经急得丝毫顾不上风度,紧追上去拽着安老头儿宽大的袍袖飞快道:“师祖,我师尊他到底怎么样了?现在醒着吗?”
安释怀看着他,眼神里有怜惜,但似乎还有点好笑:“啊,好消息是他醒了,稳定下来了,暂无性命之忧。”
月行之好歹松了半口气,但仍不敢怠慢:“那……坏消息呢?”
安释怀撇撇嘴:“换心的后遗症,他心智有损……”
月行之松了的那半口气又提回来了,喃喃道:“心……心智有损?”
安释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给他换了个更简单明了也更残酷的说法:“毕竟心脏坏了,脑子长时间缺血,失忆了。”
那一瞬间,月行之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沉默半晌,才试探着问:“那他还记得我吗?是不是还记得以前的我,不记得现在的我了?”
师尊醒来就说要给“阿月”送药,他的记忆是不是回到了这一切离乱都还未开始的时候,回到了“阿月”在小花筑的最后一天?
安释怀苍老却明亮的眼眸中怜悯的意味更浓了,他说:“坏消息,他不记得你了,以前的、现在的,都记不清了。”
“……”月行之就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只觉得呼吸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安释怀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你先别急,还有好消息,……他还记得我啊。”
月行之的心情被这老头儿吊得七上八下,实在是无语至极。
安释怀搭在他肩上的手又用力捏了捏,似乎是要安慰他,笑眯眯道:“你也不必太过沮丧,你师尊对于他少年时的事记得很清楚。三百年前沉渊兴风作浪,与仙族大战一场,他仗剑大败魔头,开启了一代宗师的传奇。……至于后面的,他也不是完全不记得,只是记忆零散模糊,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恢复。”
安老头儿的安慰略胜于无,月行之默默叹口气,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忧虑问道:“需要多久?”
“以我的经验,两三个月还是要的,当然如果遇到什么刺激,也可能更快。”安释怀胸有成竹地丢出这一句,说完冲月行之眨眨眼,用一种很微妙的语气说:“其实你应该好好珍惜这段时间,现在你们也算是‘同龄人’,可以从朋友做起培养感情啊。你不想知道他少年时是什么样子吗?”
这个角度太刁钻了,月行之一阵无语、哭笑不得,但那“两三个月”的期限倒是让他得到了安慰。
两三个月,还有可能更快,那这个“后遗症”还是可以接受的,月行之一下子有盼头了。
他淡定了一些,继续问:“那您都跟他说了什么?他接受自己失忆这事了吗?”
安释怀:“我把这些年发生的大事都告诉他了,他是信任我的,但接受起来总要有个过程,你就先不要打扰他。”
月行之点点头:“那关于我……现在这个我,还有阿暖,您怎么跟他说的?”
别的都还说得通,对于温露白来说,最诡异最不可接受的,应该就是自己忽然有了一个七岁的儿子,还莫名其妙收了个狐妖做关门弟子,这两件事,别说外人无法理解,记忆缺失的温露白自己怕是更会觉得匪夷所思。
“关于阿暖的事,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了……”安释怀停顿了下,似乎有些一言难尽,“你是没看见,当我说到他七年前的五月,浑身是血抱着个巴掌大早产儿来找我,跟我说这是他亲生骨肉……”
“他的那个不可置信的表情,唉,可能冲击太大了吧,我如果是他,我可能会疯。”
月行之想,不,你不会的,正常人才会疯,但你绝对不会。
安释怀迈开脚步准备走了,回头看他一眼,似笑非笑:“至于现在的这个你嘛,……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只有温露白自己才清楚,现在他失忆了,你我都是云里雾里,怎么说给他听?我只说你是他下山救阿暖顺手捡回来的狐狸,还在小花筑金屋藏娇,还力排众议一定要收你为徒,惹得天下风言风语。”
“那他……什么反应?”月行之忽略了安释怀那些添油加醋,无奈地问。
安释怀摊手:“比知道自己有个七岁儿子还要震惊。”
还真是毫不意外。
安释怀大步往前走,边走边豪迈地说:“总之你别多想,一切尽在我掌握,现在还不够好吗?要不是我,你师尊都要过头七了。”
月行之望着老头儿昂首挺胸的背影,无奈地想,前几天说救不了的是你,现在一切尽在掌握的还是你,我看你是故意的吧。
他现在有理由怀疑,安释怀之前不肯救温露白,或许有些正当理由,但至少有一半就是为了刁难他,逼他承认自己的身份,逼他承认和温露白“不明不白”。
坏人。月行之一边腹诽,一边给老头儿深深施了一礼,再坏,也是救命恩人。
安释怀笑着走远,月行之回转身,温露白的房门紧闭,里面悄无声息,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温暖的霞光照透窗棱,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
月行之在房门前踌躇片刻,想起安释怀让他先不要打扰温露白,便打算先走了,自从来到凌霄山,安释怀命人给他安排的客房,他一个晚上都没有睡过。
师尊虽说失忆了,好歹没了性命之忧,他也该回去休息一下,洗个澡收拾一番,他抬起手来闻了闻袖子——都快有味道了。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忽然开了。
温露白开门与他对视,月行之呼吸瞬间停滞,呆了片刻,才尴尬地放下了手。
“师……”只吐出一个字,便觉得不对,温露白的记忆停在少年时,那他现在该叫他什么?
“你便是……咳咳,”温露白也很尴尬,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安宗主所说的,我捡回来的那只小狐狸吗?”
月行之木然地点点头,他自认聪明,却在这一刻体会到了脑子和身体都僵成一块石头的感觉。
“进来吧。”温露白给他让了个位置,“我有话跟你说。”
毕竟刚刚把一颗“石头心”换成另一颗“石头心”,温露白身体还十分虚弱,从门口走回卧室床边的这几步路走得步履蹒跚,月行之顾不得其他,上去扶住了他,肢体碰触的瞬间,温露白浑身一僵,月行之心想糟了,现在他对于温露白只是个陌生人啊。
还好温露白没说什么,任他扶着在床边坐下,可能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他居然还硬生生笑了下:“我现在这副皮囊还真是够弱不禁风的……你也坐吧……”
月行之坐在了床尾的圆凳上,他仔细看着温露白,师尊的样子没变,但说话的语气,整个人的气场还有眼神都不一样了,如隔云端的月华仙尊是不会说出这样一句带着自嘲的“软语”的,也不会用混合着疑惑、好奇、防备、忧郁的眼神,想要看他又不敢看他。
那种眼神里有很多情绪,但每一种情绪都能读懂,是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澈的复杂,让月行之心头震动。
或许暂时的失忆也没那么糟,月行之竟然想,正如安释怀所说,若非如此,这样的师尊,是他能有幸得见的?
虽然心思缥缈,但月行之坐得拘谨,挺立上半身,没有靠近温露白,毕竟他和现在的温露白还“不熟”。
月行之悻悻然,温露白却忽然开口了:“安宗主与我父母和师尊都相识多年,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信任他,他对我说的那些事,虽然多有不可思议之处,但我依然相信,……也只能相信。”
月行之不语,他依然注视着温露白,而温露白也将游移的目光转回,盯在了他身上。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既然不顾非议,收你入门,把你带在身边,那你对我来说,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吧。”
他就这么看着月行之,直接说了出来。倒把月行之搞得措手不及,以前他总嫌温露白心思深沉如海,没想到师尊也能如此直截了当,年轻就是不一样啊。
“也许吧……”月行之勉强接上,“但你曾跟我说,是因为温暖——你的孩子喜欢我,才把我留在身边的。”
“这算什么理由……”温露白皱起眉,喃喃自语似的说,“想要找个陪孩子的,太阴宗多少弟子不要,偏要在外面找个……”
月行之觉得他截断没说出口的可能是“野狐狸”,但他毫不生气,甚至深表认同,现在冷静下来一想,温露白所谓“留你是因为孩子喜欢你”的说法,根本就是搪塞他的。
“我还对你做了什么?”话一出口,温露白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他眨了下眼睛,旋即将目光移开了,改口道,“我是说,我和你是如何相处的?”
“真的要说吗?”月行之依然看着温露白,他发现师尊的耳朵微微泛红,下颌线紧绷,他担心他要是说了,会让师尊更加难为情,但又很想看看师尊听到之后的反应。
“你但说无妨。”
“……你待我一直都很好,一开始我受了伤,变不回人形,你给了许多灵丹妙药助我疗伤,每夜还抱着我睡,哦对了,你还给我洗澡……”
温露白扶额,轻咳了一声。
月行之从旁边小几上拿了杯茶,递给温露白:“……后来我变回人形,你让我陪阿暖睡,陪阿暖上课,每天给我们做饭吃,还教我怎么照顾小孩……”
温露白接茶杯的时候,两个人的指尖相碰,一点温度稍纵即逝,但温露白却像被火烫了一下,马上收回了手,这下不只耳朵,连脸颊都晕染上一层薄红了。
月行之暗自吸了口气,稳定一下越跳越快的心脏,师尊脸红了,他怎么也跟着心猿意马。
“……簪缨会之后,你收我为徒,带我去结香城,在客栈被一个狐妖缠上,中了她的媚药……然后……”
“别说了!”温露白忽然提高了声音打断月行之,并喝了一口水掩饰自己的慌张,他现在已经是满面绯红,额头冒出一层薄汗,喉结随着喝水的动作上下一滑。
月行之看在眼里,心想师尊怕不是想起了那一夜的零碎画面,要不然也不至于慌成这样。
“这样看来,总之,我和你算得上亲密无间了。”温露白硬邦邦地说,“我这样做必有情由,我一定会想起来的。”
“那是自然,”月行之顺着他道,“我也希望你赶紧恢复记忆,能为我解惑一二。”
温露白把喝空的茶杯递给他,手微微发抖,月行之忙接了过来,他现在心情微妙,觉得这样的师尊,有点可怜,又有点可爱。
好不容易稍稍冷静的温露白一眼扫到他的手腕,失声道:“你戴的是什么?”
月行之莫名其妙,将手腕举起,露出刻着“温”字的金玉镯子:“这是你让我戴的。我是狐狸的时候,你给了我作为项圈,后来我化为人形,它就变成了一只镯子。”
记忆停留在少年时的温露白瞪大了眼睛,原本极力掩藏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他直接往后一倒,仰面躺在了床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他对着床顶,绝望地喃喃道,“这镯子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名叫‘金玉良缘’,原本是要给……”
“呃……”不用再说了,月行之扬起眉毛,话都到这里了,他还能不懂吗?
这原来是给未来媳妇儿的定情信物啊——
作者有话说:阿月:啊这……[坏笑]
祝大家中秋快乐,平平安安哦。
第56章 怡安堂(二)
月行之看了看手腕上的镯子, 镶嵌在中间刻了“温”字的白玉在纯金映照下闪着温润的光,最初他以为这只是个能定位的宠物项圈,后来又发现这是个能挡灾避毒的护身宝物, 现在知道了它的真正意义,顿时紧张起来, 都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了。
他自诩一世潇洒坦荡, 还从来没有这样心思婉转的时刻,像是心里有个什么东西亟待破土而出, 挠的血肉里一片麻麻软软。
重生,阿暖, 重回小花筑……这桩桩件件,绝不可能都是巧合, 但他不敢再深想了,除非温露白想起一切, 亲口跟他说清楚, 否则他现在想了也没用。
“要不我先还给你?”月行之起身坐到了温露白身边, 将镯子摘下递了过去, 现在师尊一脸生无可恋的崩溃神情,他总该做点什么安抚他一下吧。
温露白没有去接镯子, 反而好像被激怒了, 他忽然伸手揪住了月行之的衣领, 将他猛地拉向自己, 虽然极力压制, 但语调依旧不平稳:“你是不是对我施了妖法?”
月行之猝不及防倒在他身上, 两人在床上紧贴彼此,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月行之深吸一口气,脱口道:“我冤枉啊!”
其实他能理解温露白,虽说从未见过师尊如此失态的模样,但十几岁怎么可能跟几百岁一样,他现在只是个年少成名、豪情万丈,但从未经历过人世沉浮、悲欢离合的仙门骄子罢了。能在现如今身体和精神都极度痛苦的情况下,强撑着体面,直到现在才崩溃,已经十分优秀了。
温露白近距离逼视着他,目光如刀,似乎想把他拆成一丝一缕,看个清清楚楚,月行之迎上他的目光,接受着一切审视。
日上三竿,房中闷热,两个人相贴的部分一片滚烫,已经要被汗水濡湿了,再这样下去不行,月行之觉得身体某处渐渐不受控制,他尴尬地说:“你先放开我。”
温露白似乎也很不舒服,脸红得都快滴血了,他终于放了手,月行之如蒙大赦,顺势滚落在一旁,和温露白并排躺着。
半晌无言。
月行之只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他想说点什么,温露白先出声了,是一声苦涩的笑。
月行之赶紧闭了嘴,只听温露白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只是觉得像是做梦一样。好像刚打败了沉渊,过了几天轻松、振奋的日子,睡了一觉,就一切都不一样了。其实我有感觉,一定是我自己做了什么,才造成现在的局面,但是我记不清了,我刚刚……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近乎自语,尾音已经听不清了。
月行之越听越心疼,眼眶发酸,几乎落泪,他默默握住了温露白的手臂,侧过身,贴在温露白耳边说:“没关系的,安宗主说了,你很快就能恢复的,我们耐心等等就好了。”
“但我不能干等着,”温露白深吸一口气,闭了下眼睛又睁开,情绪已经被强行压平,“我还记得沉渊,安宗主告诉我,沉渊十五年前就从伏魔狱消失了,最近他又出现了,在寂无山大开杀戒,是我们阻止了他。”
“对,你们大战一场,都伤得不轻。”
“我能抓他一次,就能抓他第二次,我总得做点什么,不能像个废人似的躺在这里。”
月行之明白,温露白少年时,一定像个骄傲的天鹅一样意气风发,绝不能容忍自己没有目标,颓废度日,与其让他躺在这里茫然无措,还不如早点出去找点事做,说不定他恢复得更快。
“我也正有此意,”月行之温声道,“等你好点了,我们就出发去找沉渊,虽说还不知道那魔头的藏身之处,但他的灵力也大不如前,急需妖丹进补,这次寂无山没有成功,他一定会从别的地方搞妖丹,我有线索,我们可以去摩罗谷。”
“嗯,”温露白平复心情,慢慢坐起了身子,顺势将月行之也拉了起来,两人面对而坐,“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
“什么?”
温露白欲言又止,好像难以启齿:“呃,我,现在的我,有个儿子对吧?”
月行之充满同情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安宗主说,我受伤已经数日,不可能一直瞒着家里,太阴宗已经几次传信来问,安宗主回复说我已经醒来,袁宗主还有我……我那个孩子,马上就要启程来凌霄山看望我了。”
“……你放心。”月行之马上明白温露白要说什么,“孩子还小,恐怕还接受不了你不记得他这种事,我会尽力帮你应付的。”
温露白原本黯淡的眼睛亮了亮,他没想到月行之如此善解人意:“……谢谢。”
月行之笑了,眉眼弯弯,他展臂环住温露白的肩,拍了拍他肩膀,霸气道:“你别紧张,咱俩关系可不一般,你恢复记忆之前,不管有什么事,都有我罩着你。”
……
温露白脸色微微僵硬,月行之也怀疑自己跟师尊恢复亲近的进展是不是太快了一点,他一边假笑,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放开了手,正在这微妙时刻,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有些嘶哑的“喵——喵——”
月行之心头一紧,目光已望向门口,对温露白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再好好休息一下。”
温露白点了头,月行之便匆匆出来,今日阳光大好,微风吹得檐角铃铛叮当作响,门廊阴影下,一只体型庞大的黑猫正静静蹲坐在那里。
月行之对玄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跟自己走,一人一猫来到院中假山下僻静处,月行之才道:“你还好吗?寂无山怎样了?”
一别数日,玄狸却没有向往常一样扑上来对月行之又黏又蹭,他站在假山石上,自上而下定定地看着月行之,半晌才道:“徐宗主把青鸾和陈望的尸身都送到凌霄山了,我也就跟着来了……”
月行之这几天都寸步不离守着温露白,但他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那天在寂无山遭遇魔族圈套,徐循之带着景阳宗的人来增援,料理完了后事,又做了些调查,并很快将调查结果传信给他——
“不死的魔头”沉渊,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带领蓝翳等魔族余孽,以邪术控制了青鸾,他们里应外合,抓了大祭司白练,杀了一众蛇族,再让魔族假扮这些蛇族,把御魂散混入祭祀用香中,只待大批妖族上山齐聚,就能一举灭之,夺取妖丹。
魔族想要妖丹,千百年来不曾改变,而且很明显,那沉渊虽然回来了,但实力大不如前,想要快速搞到大量妖丹,让自己和整个魔族重回巅峰,这完全不奇怪。
徐循之还说,他们抓到了魔族的活口,经过审问,确定之前魔族偷袭簪缨会之事,也是沉渊指使的,他们同样用邪术控制了参与造阵的仙师陈望,才得以潜入了太虚幻阵。
这一招虽然不算高明,但是若能抢到浮光神剑,那是一大收获,就算抢不到,闹这么一场,也能坐实月行之归来的谣言,引得众妖族非往寂无山走一趟不可。
陈望的尸身从喜来客栈拉走之后,还停在结香城凡人的衙门里,原本温露白就计划将他的尸身送来凌霄山检验,现在徐循之将青鸾和陈望的尸身,一并运来了,希望安释怀能从中发现点什么吧。
其实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难猜,既然沉渊回来了,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大部分妖族已无大碍,纷纷下山离去,白练婆婆年纪大了,身体一时半刻恢复不了,寂无山无人打理,还好徐宗主留了人帮忙照顾……”玄狸声音低沉,说到寂无山时更是整个身体都在轻颤。
月行之想要安慰他,但也不知能说些什么,青鸾没了,玄狸伤心,这么多年,他们血雨腥风中一起走过,是生死之交,这份情意如此深重,此时此刻说些无用的安慰之语,反倒显得轻飘飘。
“青鸾死了……被沉渊杀了……”玄狸直勾勾地盯着月行之,琥珀色的猫眼里竟有些瘆人的亮光,“那些年,我只知道你身边有个神秘影卫,却怎么也想不到那竟是魔头沉渊。”
月行之直视着他的眼睛:“当年我把你们放走以后,伏魔狱即将被紫焰离火彻底烧毁,我不敢确定锁着沉渊的那根龙骨链会不会被烧断,即便烧不断,等到整座伏魔狱化为灰烬,沉渊也可以挂着那条链子逃之夭夭,无论如何,他只要逃了,便是贻害无穷,当时时间仓促,我只能用主奴血誓将他拴在我身边。”
其实还有一点月行之没说,或者说一直以来,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他当时硬要收下沉渊做奴隶,也隐隐有利用这个魔头的打算,前路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绝路,带上这样一个“人间杀器”,纵然有风险,但也总归添了几分锋芒吧。
玄狸不语,月行之继续道:“因为有主奴血誓,所以沉渊一直还算听话,而且我一直能感应到他的状态和想法,自认能把他置于掌控之下,直到藏雪谷……我在弥留之际,其实不太确定他是死是活,按照血誓,他应与我同死同伤,而且用来杀我的噬魂楔,原本就是仙盟为杀他打造的,这样想来,即使他这‘不死的魔头’再难杀,也该同我一起魂飞魄散了……但我重生了……重生之后,我也曾担心他会不会还在世上,我试图感应他,但什么反应都没有,仙盟也认为他早已消散,于是我便也觉得,他死透了……没想到……”
月行之声音越来越低:“抱歉……是我一直对你有所隐瞒……”
“尊上不必自责,”玄狸苦笑道,“尊上隐瞒的又何止这一件事呢?你总有自己的苦衷的……”
月行之无言,玄狸说得对,他与他们,八年间并肩作战、生死相依,但却很少对他们袒露真心,不只沉渊这一件事,他也没有告诉他们伏魔狱地下的真相。他仙妖混血的真正身世,也只有白练婆婆知道罢了……
“再说我既没有白练婆婆的威望与睿智,也不像青鸾心思缜密、做事稳妥,”玄狸低下头,冲着自己的爪子叹了口气,“很多事你不和我说,也是正常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月行之正色道,但他并没有过多解释,解释什么呢?
沉渊吗?那是个杀了无数妖族和仙族的大魔头,若是被人知道妖族的守护者、妖魔共主本人身边的影卫竟是沉渊,那妖族如何看待他?魔族如何能臣服于他?仙族岂不是更有理由置他于死地了?
伏魔狱吗?所有真相都随着一场大火埋葬在景阳山,他没有证据了,更何况,徐旷作为罪魁祸首已经死了,难道真要让徐循之还有景阳宗都跟着陪葬吗?
他自己的身世?人界四族,不论仙凡妖魔,都对“混血”极为不屑,他仙妖混血的身份一旦泄露,反而很难在寂无山站稳脚跟,还不如一个纯粹的仙族反叛者更容易得到众妖的支持。
所以他不能说,他宁愿一个人扛下所有的质疑、怨恨、明枪暗箭、千夫所指,也不解释,不争辩,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丝毫傍徨和软弱。
“还是怪我,”玄狸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充满了沮丧与自责,“我都提前回山上探查过了,却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如果我再仔细一些、敏锐一些,是不是就能发现魔族的阴谋?青鸾是不是就不会……”
月行之打断了他:“你不要这样想。谁能想到沉渊还能回来?再说我们在明,魔族在暗,他们必然是筹谋已久,准备万全,就说那控制了陈望和青鸾的傀儡术,威力之大,效果之好,即便你见多识广,想必也从未见过吧。陈望失踪、坠亡还有疑点,暂且不提,但青鸾我们都看见了,当时他就站在祭坛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行为举止也不见异常,这怎么能怪你探查不利?不要再自责了。”
这些话明显安慰到了玄狸,他止住了低低的啜泣,抬起头,琥铂色的瞳仁闪着水光,语气深沉凝重:“不管怎样,我们一定要给青鸾报仇。”
“会的,”月行之注视着他,“我答应你,我一定亲手杀了沉渊,给青鸾报仇。”
玄狸伸出爪子,月行之握住了,玄狸低声道:“青鸾和陈望的尸身已经交给安宗主,他需要解剖查看,我想……再去看看青鸾。”他说完,便从假山石上一跃而下,没入浓绿的草间不见了。
月行之望着那一团漆黑消失不见,怔怔出了神,心里空空如也。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觉得背后有人。
月行之猛地回头,撞上温露白紧紧追随着他的目光,这一下猝不及防,温露白竟有点慌乱,偏开了头。
能在温露白脸上看到这种仿佛“做错事被抓包”的表情,实在是稀罕,月行之觉得有点好笑,走近温露白,故意用软糯拉长的声音说:“怎么出来了?是在找我吗?”
“我觉得心口疼,”温露白视线往下,落在地上,“出来透透气就好些了……你呢?你一个人站在这里,有心事吗?”
月行之确实有心事,但他现在最重的心事就是温露白,他又往前两步,拉了下温露白的袖子,温露白抬起头,没有血色的嘴唇抿成紧紧一线。
“我没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月行之望着师尊的眼睛,以往,那双黑漆漆的瞳仁里总是像蒙着雾,下着雪,有时像淡漠的琉璃,有时像沉静的深潭,但现在,那眼瞳深处有罕见的茫然,甚至是恐惧。他没有安全感。
“我不会离开的。”月行之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一直在。”——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57章 怡安堂(三)
这一天近黄昏的时候, 袁思齐带着温暖赶到了凌霄山。
月行之赶到怡安堂院外去迎他们,温暖飞身扑上,一个大头直钻进他怀里, 嘴上忙不迭道:“小狐狸我想死你了!我爹呢?他怎么样了?!”
小孩儿热烘烘的头在月行之怀里蹭啊蹭,这熟悉的感觉却让他整个人先僵了一下, 又抖了两抖, 其实他们分别不过十日,温暖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变化, 但在月行之眼中,这孩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温暖不是六岁半, 而是七岁,恰巧生在他死去的那个五月, 而且先天不足、几乎夭折,被失心重伤的温露白带到凌霄山, 花了大半年才勉强治好。
虽然月行之还不能完全猜出前因后果, 但联想一下他死前做的那个成婚生子的怪梦, 还有玄狸所说的“十日胎”, 以及他重生后,温露白的种种作为……
月行之几乎可以肯定, 温暖这孩子的出生和他有关系, 甚至——虽然不太想承认——温暖根本就是他亲生的。
这个想法令人惊悚, 手里的小孩简直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但山芋再烫手也是无辜的。
温暖仰头, 眨巴着一双大而亮的眼睛, 天真而期待地看着他。
“我, 我也想你了。”月行之逼自己镇定下来,摸了摸温暖的头,挤出个微笑, “这就带你去看你爹。”
袁思齐紧跟着赶来,其实现在月行之不太想面对袁思齐,毕竟离开太阴山的时候,大师兄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照顾好师尊,但现在,温露白的身体和精神都不好,他实在是心中有愧。
但袁思齐并没有责怪他,或者说现在没空说这些,只是将孩子交给他,便匆匆道:“你先带阿暖去看师尊,我和安宗主还有话说,晚些再来拜见师尊。”
月行之点头应了,看着袁思齐匆匆离去,这些天,他们在凌霄山养伤倒是清静,但外面一定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沉渊现世,仙盟如临大敌,想来袁思齐也是满脑袋官司吧。
月行之带温暖进屋,路上他偷眼打量小孩儿,那侧脸的轮廓,那眉眼那耳朵,怎么看怎么像温露白,但再细看看,那小鼻子小嘴,似乎真与他前世的相貌有几分相似?
越看越像,心中那个猜测就越是落地,但他的心却不能跟着踏实。
等师尊恢复记忆一切就能真相大白,如果温暖真是他亲生的,……这么荒谬的事,要怎么跟孩子说呢?以后又要如何相处?他是不是还要教温暖读书写字?能教的好吗?……
乱七八糟的想法充斥脑海,月行之望向温暖的目光复杂而凝重。
“你怎么了?”温暖捕捉到他的目光,仰头看他,似有不解,“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月行之哈哈干笑两声,揉了揉小孩儿的头,说:“到了快去吧,你爹还没好利索,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温暖已经像一支火箭一样,热情而迅捷地射向温露白:“爹——!”
月行之大惊失色,抢步上前,将他接住,缓冲了一下才敢递给温露白。
温露白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小男孩儿——长得粉雕玉砌嫩的像个小蜜桃,动作却横冲直撞像个小野兽,他顿时皱起了眉头,仿佛在说,我是谁我在哪儿你是什么人?!
当时的场面真是尴尬极了,温暖想扑他爹没扑成,温露白本能地想往后躲,被月行之伸手从后腰上撑住了,月行之贴心地在他耳边咬牙轻声道:“亲儿子!这是你亲儿子!”
一句话勉强唤起残存的父爱,温露白露出一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想象着自己几百年后应该拥有的老成持重的模样,艰涩地唤了一声:“阿……阿暖。”
其实温暖来之前,月行之已经给温露白做过思想建设了,跟他描述了温暖的身高长相、性格特点、爱好专长,等等等等,但事到临头,突然多出个这么大的儿子,温露白还是拿捏不住。
温暖毕竟才七岁,大人不可能告诉他你爹的心被换成了石头的,人也失忆了,大概活不了几年了。
所以温暖以为温露白只是跟那久不现世的大魔头打了一架,受了点小伤而已,小孩子心里存不住忧愁,见到温露白之后,他原先那点担心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第一次没扑进爹的怀里,马上又笑嘻嘻爬到了爹的身上,自然而然地坐在温露白大腿上晃起了小脚,一边仰起头,不屑道:“爹爹,那大魔头真有那么厉害?我看一定是他用了什么歪门邪道,才能伤了你吧。”
温暖爬到他身上之后,温露白只是僵硬地坐着,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只觉得这小孩子还挺沉,而且还很聒噪。
温暖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小眉头一皱,望着温露白:“爹你怎么了?今天真是奇怪了,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
一听这话,月行之心中警钟鸣响,他赶紧捏了捏温露白的肩膀,给他传音道:“放松点,抱抱你儿子啊。”
温露白的身体听话地软了下来,他收紧手臂,别别扭扭抱住了腿上的小孩儿。
月行之刚松一口气,温暖又疑惑道:“爹你怎么不说话?也不问我功课,也不问我有没有闯祸,这不像你啊……”
这确实不像温露白,月行之赶紧在旁边打圆场:“这还不好吗?说明师尊信任你啊。”
温暖撇撇嘴,正待反驳,温露白突然出声道:“正要问的,这些天我不在山上,阿暖还好吗?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吗?有没有好好用功?听师兄师姐的话?”
其实这话是没问题的,问题是他语气过于温柔慈爱了,还配着一个不甚自然的笑容,因为不够自然而显得像是要拐卖小孩儿——当爹这件事,对于月华仙尊来讲,还是太难了。
温暖愣愣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又看向月行之,颤声问:“我爹没事吧?伤着脑子了?”
“没事,”月行之假笑得嘴都要裂了,一连声说,“没事没事脑子没事,但毕竟是受伤了,伤了好几个地方,这几天昏昏沉沉的养伤,精神不太好。”
“啊!”温暖紧张起来,谨慎地退开了一点距离,仔细打量温露白,焦急地说,“都跟我说爹只是受了一点小伤,其实是骗我的吧?”
“那不如先让你爹休息一下可好?”月行之顺水推舟,再这么尬演下去,非得露馅不可。
这回温露白反应很快,顺势咳嗽了两声。
温暖被唬住了,乖乖从温露白身上跳了下来,严肃了:“那好,爹爹好好休息,我晚一点再来。”
月行之赶紧把温暖送了出去,交给凌霄宗大师兄云端去安排食宿,等他再转回房内,就看见温露白静静坐在榻边,一动也不动。
这会儿华灯初上,温露白清瘦的身影在不甚明亮的烛火之下,显得格外寥落。
“我是不是没做好?”见月行之回来,温露白抬起了头,明暗不定的脸上有些挫败和茫然,像个无助的、不知所措的小孩子。
月行之愣住了。
别说没见过温露白这样,就是做梦都很难想象出师尊会有这副情态。
这样罕见的脆弱生成了一种奇特的诱惑,给了月行之会心一击,让他心里好像下了一场雨,淋得又湿又软,他突然意识到,他对温露白的情愫当中,或许不仅仅有依恋有仰慕会失望会嫉妒,还有保护欲占有欲,最起码此时此刻,他想把温露白拢在手心里,让他免受一切凄惶和痛苦。
月行之一冲动,走上前去,顾不得他们是两世的师徒了,也顾不得现在他们“不熟”了,他伸开双臂环抱温露白,把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额头,温声道:“没事的,要是我突然多了个孩子,我一定还不如你,我可能已经吓死了。”
“真的?”温露白没有避开他的碰触,他好像得到了一些安慰,轻轻呼了口气。
月行之心说当然是真的,温暖,说不定就是你搞出来的,我俩的孩子啊。
“那一会儿再见了阿暖,我是不是应该稍微凶一点?我平常对他很凶吗?”温露白不确定地问。
月行之笑道:“正常表现就好,不必太温柔,稍微严厉一点也没关系的,温暖虽然很可爱,但也是个调皮的小孩,七八岁讨人嫌,你就想象一下,他日常作死鸡飞狗跳,能把你气得七窍生烟。”
温露白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如何表现终于有了点信心。
果然接下来两天,温露白一边养伤一边陪娃,既不过分慈祥,也没有死板严厉,虽说少了点自然亲昵,但也叫温暖说不出哪里不对,总算是对付得过去。
袁思齐也见过了温露白,袁思齐从安释怀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温露白与沉渊对战,被魔刀湮灭灼伤心脏,这才不得已要了不了玉来换心,又因为昏迷时间长,苏醒后记忆受损,至于温暖身世、月行之重生这些半清不楚的事,安释怀没有跟他讲,在温露白恢复记忆之前,多说无用。
袁思齐知道师尊失忆,两人见面时也是难免尴尬,但毕竟已经有一个亲生儿子在先,再来一个从小带大的“干儿子”,似乎没那么难以接受了,温露白对待袁思齐就正常了很多,问了他现今外面的情况、有无沉渊的线索,太阴宗的状况,甚至还问了一句季慕——毕竟是他唯二关门弟子中的一个。
整个过程中,温露白端庄持重,袁思齐一一认真作答,若是不知内情,很难想到这是一个失忆的师尊和他那虽然表面镇定但内心无比焦灼的大弟子。
只在袁思齐拜别师尊,准备离去时,温露白突然又说了一句:“你做好自己的事便好,对于我,不必太过挂心。……人的命运本来就变幻莫测,有的时候要学会顺其自然。”
本来这句话也没什么,但也许这里面的宿命感一下子戳破了袁思齐强自镇定的那颗心,一想到比亲爹还亲的师尊身受重伤,还不记得自己了,袁思齐一瞬间悲从中来,跪在地上身形不稳,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哽咽道:“师尊……”
温露白不淡定了,扭头看了一眼一直在旁陪坐的月行之,这两天两个人之间已经十分默契,月行之领会到他眼神中的求助意味,立刻起身把袁思齐扶了起来:“师兄,值此多事之秋,宗门内外事务繁杂,还需你费心尽力,全盘把握,师尊有我照顾,你不用担心。”
对于月行之这只小狐狸,袁思齐一向态度微妙,当着他的面,只得将眼泪吞了回去,不太情愿地站起了身。
温露白摆摆手,示意袁思齐可以走了,月行之忍着笑,将他送出来,临别时,袁思齐硬邦邦地说:“听说是你一个人背着师尊来凌霄山求医,又日夜守护在他身边,现如今他这个样子,最信任的人依然是你,既然如此,确实是要劳烦你陪伴照顾他的。”
月行之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说:“那是自然。宗主师兄只要不怪罪我失职就好。”
袁思齐注视他片刻,忽然伸出手抓着他的肩头,随即捏了捏,很是郑重地说:“谢谢。”
月行之没想到他如此举动,倒是愣了一下,袁思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为了能尽快好转,好早点下山去追寻沉渊的踪迹,这几天温露白除了乖乖吃药,还每日去泡凌霄山山巅的药泉。
那是一片天然温泉,有数个泉眼,汇聚凌霄山天地灵气,又分别泡了无数灵丹妙药,能治百病、增修为、延年益寿,好处多得数不清。
这天傍晚,月行之取了干净的衣物过来接温露白,见最小的那处药泉中只剩他独自一人了,原本黏着爹爹来玩水的温暖已经不见踪影。
“阿暖呢?”月行之来到药泉旁边,把衣服放在旁边干净的石头上,自然而然地蹲在了药泉旁,这眼泉水不知道被放了些什么药材,此刻呈现出一种浓郁的乳白色,飘散着氤氲的热气。
“今天安宗主放进来一味新药,说是能在短时间内使灵力大增,但也许这新药太猛了,阿暖进来泡了不到一刻钟就流鼻血了,我让他赶紧出去找安宗主止血去了。”温露白淡淡笑着,似乎觉得这事十分有趣。
毕竟是月华仙尊,学习能力适应能力都很强,几天相处下来,他已经能毫无破绽地与自己的亲儿子一起泡温泉了。
月行之很欣慰,伸手拨弄着泉水,试了试水温,笑道:“活该啊,小男孩儿火气本来就大,泡什么药泉。”
温露白定定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说:“对孩子或许不合适,但我觉得不错,在里面泡了一会儿,确实经脉通畅,灵力充沛,你要不要试试?我们很快便要下山了,养精蓄锐总是没错。”
月行之扭头看着温露白,师尊上身赤-裸,胸部以下几乎都没在乳白色的水中,但在轻轻荡漾的水波处,仍能看到他左胸口处一道若隐若现的浅粉色疤痕——要说安释怀确实医术了得,那么恐怖的伤口,才几天就只剩下这道浅淡印记了。
师尊墨黑色的长发用一支玉簪松松散散地挽在头顶,脸颊在泉水的热气滋润下显得更加润而白,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睫也因为水汽而愈发浓黑,虽然只是清清淡淡的一眼望过来,却让月行之的心跳不由自主的更快了,他甚至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鼻子,生怕自己气血上涌也流出鼻血。
“好啊。”小狐狸不甘心就这样轻易被这人诱惑,迎着温露白的目光,慢条斯理脱了外衣跳下了水——
作者有话说:阿月:这个师尊真是越看越喜欢。[亲亲]
第58章 怡安堂(四)
虽然已经入了秋, 但天气一点都不冷,本来就穿得轻薄,脱完他全身也不过就剩一块遮羞的布了。
溅起的水花飞落在温露白脸上, 师尊抬手抹去,顺手将月行之即将落入水中的长发抓住, 三两下盘在了头顶。
月行之转头笑着说了声“多谢”, 温露白轻轻点了点头。
现在的师尊已经全然没有刚刚苏醒时候的茫然无措,他接受了自己的处境, 调整着自己的状态,那种优雅淡然飘飘欲仙的气质逐渐回来了, 月行之想少年温露白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虽然还有点青涩, 话也比几百年后多了一些,但一代宗师的雏形已经显露出来了。
他拿不准温露白到底是怎么想他的, 但他们两个人的相处已经默契而自然, 倒像是相识多年, 或许正如安释怀所说, 师尊并不是完全不记得他,反而在潜意识里残留着一些记忆或者感知, 从而对他有种天然的信任。
月行之懒懒地靠在池边, 一条白皙手臂搭在池沿, 另一只手随意划着水, 线条流畅的锁骨上挂着奶白的水珠, 眼角眉梢也凝了些氤氲水汽, 整个人暧昧而模糊,唯有尖尖的耳朵被熏得通红,越发鲜明起来。
温露白几乎不眨眼地看着他, 喉结不易察觉地上下一动,紧接着忽然道:“这几天夜里我总是做梦。”
“哦?”月行之抬起头,颇有兴趣的样子,“梦到什么?”
“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温露白努力地回忆着梦里的情景,轻声道,“……但似乎总有同一个人出现。那个人有时笑,有时哭,有时兴高采烈,有时怒气冲冲,我梦见我看着他,听着他,骂过他,打过他,也教导过他,照顾过他,但无论如何,梦境最后总是有一场下不完的大雪,那个人就再也找不到了。”
月行之心中一动又一痛,问:“梦里那人长什么样子?”
温露白忧郁地摇了摇头:“看不清楚。但总感觉是个很俊美潇洒的少年。”
月行之轻轻勾了勾嘴角。
温露白又说:“昨夜我梦见我站在他床前,他好像是受了伤,嘴里一直模模糊糊地喊疼,我上前想要看看他的伤,却怎么也碰不到他……然后又是漫天大雪,我就惊醒了,醒来感觉心口很疼……”
月行之勾起的嘴角又落下了。
温露白自顾自地问:“你说这些会是我真实的记忆吗?”
月行之低头盯着水面的热气,幽幽道:“也许吧。那你对梦里这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温露白沉默半晌,似乎在找合适的形容词,最后他说:“很难说,就好像这个人不是独立存在的,是我的一部分,所以他的感受就是我的感受。”
月行之:“……”
想不到他和师尊也能有光着膀子聊天,而且还是掏心挖肺、话题深沉的一天。
“你那是什么表情?”温露白看着月行之那要笑不笑的样子,似乎有点难为情。
“你现在和你三百年后的样子,像又不太像。”月行之终于笑了起来,随手撩着水花玩儿,“你现在这一会儿说的话,比你三百年后一个月说得还要多。”
听到这话,温露白似乎有点难为情,低下头不再说话。
月行之挑了挑眉毛,师尊这样子真是让他心痒,一时忍不住,掬了一捧水泼了过去,笑道:“别生气,你话多点也很可爱啊。”
温露白被水花泼个正着,懵了一瞬,大概除了很小的时候,没人和他这样玩过吧,但随即他笑了,也撩水来泼月行之:“能不能别说了?”
水花飞溅,月行之一边躲一边还击,两个人越玩越放得开,距离也越来越近,最后几乎纠缠在一起,你来我往,无所顾忌了。
夜幕早已降临,月亮在云里穿梭,水花在月光下闪光,笑闹声随风飘去。
这时,温暖早已止住鼻血,左等右等不见爹爹回来,就带着玄狸来找了,远远地听见药泉传来嬉闹声,顿时讶然:“哎?我走错了?”
玄狸已经猫腰一个纵跃,往前去看热闹了。
温暖也紧跑两步,前方是一丛草叶,拨开了便能看见月光下的药泉。
然而一只猫爪忽然糊了他一脸,玄狸急得喵喵直叫。
“什么东西?”温暖扒拉开他的爪子和遮眼的叶子,“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吗?”
“嗐,”随即温暖两手抱胸,大方地说,“我还以为怎么了,不就是我爹和小狐狸光着膀子打架呢吗?”
玄狸见阻止无望,也就随他去了,他摇着大尾巴无奈地想,也就是小孩子思想单纯,谁家正经师尊和自己徒弟光着膀子打架啊。
……
第二天,袁思齐就要带着温暖回太阴宗了,安释怀将大家叫到一起议事。
陈望和青鸾的尸体运到凌霄山,安释怀解剖验尸,但没有发现任何毒物咒术的痕迹,能将活人变成傀儡的邪术不止一种,但操控效果如此之好,被操控的人跟正常人几无差别,这就非常罕见了。
但不论是什么高深法术、巫毒邪蛊,总该留下痕迹的,现在尸体上没有,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两位苦主丢失的心脏里面必有蹊跷,青鸾是妖族,被掏心而死还说得过去,陈望一个仙族也被掏了心,更说明这心脏里有关于此种邪术的罪证。
虽然两颗心都没了,但这次验尸也不是毫无收获,安释怀从陈望的胃里发现了一颗有灵力痕迹的光滑小球——这东西小巧精致坚不可摧,经常被用来存放名贵仙丹——改造一下放个秘密字条,用来传递消息也不错。
这颗小药球里面就藏了张字条,上面字不多且极其潦草,众人辨认半天,才勉强认出“魔族、寂无山、叛徒”等字样,还有些零落线条,不规则的点点和圆圈。
众人盯着字条研究半晌,连蒙带猜地讨论——
安释怀道:“老夫活了这么多年,都未见过这般厉害的傀儡术,诸位也是见多识广的,怕是也没见过吧?这样看来,这说不定是种新的邪术。”
月行之道:“既是新出现的邪术,那可能还不太成熟,陈望说不定只是前期的试验品之一。簪缨会之后,魔族没有立刻杀掉他,也许是将他带了回去,继续研究?”
云端道:“有可能,这邪术既然不成熟,那也许效果尚不稳定,陈望仙师会不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听到了魔族关于寂无山大祭的阴谋,便挣扎着写了这字条。”
袁思齐道:“我一直觉得陈望仙师是个中正端方之人,绝不会背叛师门的,这字条上的是‘叛徒’二字吗?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他不是叛徒?”
月行之冷笑了一声:“也有可能是想告诉我们仙盟内有叛徒,要不然簪缨会最后的战利品是浮光剑,这事魔族怎么早早知道了,还准备充分来夺剑?”
云端道:“这倒不一定吧,虽然战利品是在簪缨会现场才公之于众,但很可能早早定下来了,而且这也不算什么机密,泄露出去不稀奇的。”
此事确实难以定论,月行之只得回到先前的思路,继续道:“仙门弟子一般都会修习安神定心的‘封心术’,就是为了避免邪祟入侵操控意识,陈望应该也精于此道,再加上此邪法尚不成熟,他便偶尔能冲破操控,自主行事,于是便有了这个字条,然后他趁着清醒,逃出魔族,一路凭着本能逃往寂无山……这样一来,我们很大可能会发现他的踪迹,追踪而至,魔族想不到他会逃向寂无山,也就很难抓到他。”
“然而,虽然他确实引了我们前往,却也正好被魔族追踪到了,他来不及现身就被魔族杀人掏心,只能凭借最后一点生命力撞破栏杆摔死在我们面前……”
月行之声音逐渐轻缓低沉,众人听完都没了言语。
虽然这一切都是假设,但也算目前能想到的最合情合理的假设了,没人能想象出,陈望是如何在被操控被拘禁的绝境之中,留下消息、绝命奔逃,只为了那一点能洗刷冤屈、尽自己职责挫败魔族诡计的微渺希望。
如果不是他以自身为饵,那温露白和月行之也不会赶到寂无山,不会及时阻止魔族的行动,救了众多妖族的性命,阻断沉渊的东山再起之路,同时发现了这傀儡术的线索。
一直跟在旁边,听大人们讨论的温暖忽然哭唧唧地出声了,他眨巴着一双泪眼,颤声道:“陈望仙师是个好人,可我以前一直不听他的话……”
月行之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抚,温露白也过来将孩子揽在怀中。
温露白这半天一直没说话,毕竟没有这段记忆,不好妄加揣测,这时他又仔细看了看桌上的字条,才道:“这上面有几个辨别不出的字,倒不像是通用字,像是魔族古语,说不定是法咒之类,这些圈圈点点,可能也是密码符文,这张字条还要妥善保管,再加探究。”
安释怀点头,叫云端将字条上的内容一笔不差抄录几份,嘱咐他安排几个聪敏博学的弟子继续破解,又让袁思齐带一份回太阴宗。
“但是查归查,”月行之插话道,“还是不要弄得人尽皆知为好。”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现下疑云众多,仙盟人多眼杂,仙门百家可不是铁板一块,万事小心为好。
该验的都验完了,陈望的尸身由袁思齐带回太阴山安葬,青鸾的尸身则有安释怀命人送回寂无山,玄狸也跟着一起去了,算是送青鸾最后一程。
临行之时,月行之在陈望的冰棺外驻足,默默跟他说了声:“抱歉,之前还以为你是内鬼来着,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下辈子请你喝酒吧。”
至于青鸾,月行之一直没有去看青鸾最后一眼,他总觉得青鸾是个体面干净的人,应该不愿意“尊上”看到他一副死人样子,他只是去凌霄山的莲池里采了两个最大最好的莲蓬,让玄狸放到青鸾的棺材里随他去了。
……
温暖不想跟袁思齐一起回去,还想腻着温露白和小狐狸再多住了两天,但架不住众人的苦口婆心——
月行之跟他说:“你爹的伤还没痊愈,要在凌霄宗多休养些时日,你就先回家,安心等我们好了。”
温露白跟他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你在外多日耽搁了不少功课,回去还需努力用功,不得懈怠。”
云端跟他说:“阿暖,等过些日子,秋天你再来玩儿,秋天的凌霄山,万紫千红,风景最美。”
安释怀跟他说:“小东西你快走吧,在我这里要赖到什么时候?白吃我多少大米,又弄坏我多少药田?我可都记着呢,你爹要翻倍赔我。”
温暖冲安释怀做了个鬼脸,又扑到安释怀身上一顿乱蹭,叫道:“爷爷,你别叫我爹赔了,我留下来给你铲草采药做工,够不够赔啊?”
吓得安释怀胡子都炸毛了:“那不必赔了,快走快走,我再送你几颗上好的人参果,带走当零嘴吧。”
……
那边送走了大师兄和小魔童,这边月行之和温露白也准备下山了。
除了安释怀、云端还有袁思齐少数几人,再没旁人知道温露白失忆的事,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受伤在凌霄宗休养,更想不到他已经亲自下山去寻沉渊的踪迹了。
此行低调行事,一来温露白失忆了,如果传扬出去,说不定会有些难以预料的危险,二来他们乔装暗地调查,也许更能找到些隐藏在暗处的线索。
此行的目的地是摩罗谷,据凡人妖贩子交代,他们抓到妖之后,就是运到了摩罗谷的摘星堂中,顺着这条线索找,总该有所收获的。
他们一路御剑而行,当日晚上,终于抵达了人界最大的黑市摩罗谷,月行之担心温露白的身体,便准备先带他找个客栈住下——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开启第三卷啦~恢复记忆、心意相通,指日可待~
谢谢支持~[红心]
第59章 再相逢(一)
这次, 即便温露白要求,月行之也不放心他自己住一个房间,他直接跟老板要了一间房, 温露白什么也没说,一切听他安排。
摩罗谷是地下黑市, 鱼龙混杂, 找客栈根本不敢有太高奢望,只要不是吃人肉包子的黑店, 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打开房门,小房间不大, 有些老旧,但还算干净, 月行之扭头看一眼温露白,莞尔道:“委屈你了, 将就一下吧。”
“挺好的。”温露白也看着他, 但那眼神多少有点不自然。
月行之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立刻着手打地铺, 边搬被褥边开玩笑:“放心,我, 正人君子, 绝不会占你便宜的。”
“要不还是我睡地上吧。”温露白闷闷地道。
“别, 千万别。”月行之指了指温露白胸口, 揶揄道, “你现在可是个病弱美人。”
一句话说得温露白脸都微红了。
月行之早就发现, 失忆的师尊不仅更青涩、话更多,还更敏感,容易脸红, 逗起来也更有趣了。
两个人一上一下,睡到半夜,月行之听到床上有动静,他这段日子一直照顾温露白,对他的任何细微动静都非常敏感,立刻起身,奔到床边,低头看到师尊眉头微蹙,额头冷汗涔涔的,他立即抓住了师尊的手腕,急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温露白幽幽醒转,茫然片刻,认出了他,低声说:“没事,又做梦了。”
月行之这才放下心,坐在床边,温声问道:“这次又梦到什么了?”
温露白定定注视着他,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深的亮光,失落地说:“我梦见我去了一座山上,见到那个人——我梦中常出现的那个人,我想让他跟我走,但他没有答应……”
“那场景……还有我的心情,都太真实了,”温露白叹息一声,“我想可能就是我的记忆。”
月行之呼吸一滞,心跟着颤了一颤,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温露白,安慰道:“他不跟你走,一定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是吗?”温露白望着他,郁郁地说,“总感觉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月行之干巴巴笑了一声,“别多想了,先睡吧,明天还有事情。”
温露白这才点了点头,翻了个身,不说话了。
月行之轻手轻脚走开,却又听到温露白小声说了句:“地上凉,你上来睡吧。”
“不用了,我没事。”
“上来吧,”温露白加重了语气,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有感觉……你好像就是我梦里的那个人。”
月行之:“……”
他有点尴尬,但并不太惊讶,他几乎可以肯定,师尊潜意识绝对还存在着关于他的印记,要不以温露白那种性格,怎么会对他一个“陌生人”全然信任,亲密相待?
月行之犹豫了一下,转过身,轻轻上床躺在了温露白身侧。
温露白似乎心满意足,长长舒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月行之却没了睡意,师尊梦到的,正是他们自小花筑一别后,于寂无山上,再次见面的情景。
……
大概十年前,那时候月行之已经带领妖族大军打败了魔族,魔族在他强力压制下难得的安分,妖族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休养生息,但仍有不和谐的声音,便是那些流落在仙族的妖奴。
自愿结契的关系早就变味了,黑市上妖奴贸易猖獗,这是新的妖魔共主所不能容忍的。
月行之带人荡平摩罗谷的妖奴买卖,又从摩罗谷一路追查,最终揪出在背后支撑着整个地下黑市妖奴贸易的幕后老板——竟是临安贺家——月行之母亲贺涵灵所出身的仙门世家。
月行之带着玄狸和一众妖族战士攻打贺府,遇到顽强抵抗,一天一夜杀了上百依附于贺家的仙门弟子和修士,终于在黎明破晓时,趟着蜿蜒鲜血、踩着无数尸骨杀入内院,逮住了正欲逃跑的贺家家主——贺涵灵的亲弟弟贺涵光。
偌大的贺府已经被翻了个遍,搜出了一众贺家自己蓄养的妖奴、家妓,还有一些代售的极品妖奴,这些妖都被带到了院子里,贺家剩下的主人、家眷、仆从数十人也都被绑好带到了月行之面前。
贺涵光是一个气派得体的中年人,平素看上去颇有点仙门世家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此时已体面全无,被五花大绑压跪在地。
虽然已经穷途末路了,但他还有点硬气在身上,朝着月行之啐了一口,骂道:“你个大逆不道的小兔崽子!弑父叛门,与妖魔沆瀣一气!如今又来我贺家屠戮无辜,简直畜生不如!……我可是你亲舅舅!”
月行之拦住欲上前给他点教训的玄狸,冷笑道:“舅舅?自从我母亲患病隐居,你们贺家可曾关心过她的死活?她在景阳山不得势,没了利用价值,就被你们抛诸脑后,你们对她和对这些妖奴有何分别?”
说着,他扫了一眼跪伏在侧的一众妖奴,他们有的衣不遮体、浑身是伤,有的瘦骨嶙峋、满脸呆滞,甚至还有几个妖族小孩子,被打扮得花里胡哨,带着手环脚环和项圈、铃铛,懵懵懂懂地动来动去,那些颈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清寂的早晨听上去格外刺耳。
他们向月行之投来沉默审视的目光,那里面有怀疑和困惑,但更多的是期待和希望。
“无辜?”月行之转回头,脸上如覆霜雪,在晨曦微光中仿佛一尊冰冷的神像,“你身为一个仙门世家家主,买卖妖奴大肆敛财,蓄奴为妓横加虐待,怎么有脸说自己无辜?!”
贺涵光大声狡辩:“他们是自愿的!他们想要寻求仙族的庇护,才与贺家缔结血契!”
“自愿?”月行之讥诮道,“好啊,那我倒要问问他们是不是自愿的!”
他转向跪了一地的妖奴,神色肃穆,沉声道:“你们不必害怕,我今天就是来给你们做主的,你们有什么冤屈尽管说,他……”月行之指了一下跪在地上但还是不服不忿的贺家家主,“……说你们是自愿的,你们是吗?”
一开始没人敢说话,月行之也不急,悠然坐在了椅子上——玄狸差人从贺家厅堂里给他搬的,喝起了茶——玄狸差人用贺家的极品好茶泡的。
月行之喝了两口茶,妖奴开始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可能是在交换信息吧,他们虽然被困在贺府,但来历、到此的时间各不相同,有一些还是知道外面情况的,一番私语之后,估计大部分人都对月行之在外打服魔族,扫清妖奴贸易之事有所了解了。
月行之又喝了两口茶,有一个女妖站了起来,她面容姣好,衣着得体,是这些妖奴里少有的体面一点的,她充满怨毒地看一眼贺涵光,又望向月行之,俯身一礼:“尊上,虽然您不是妖族,但我愿意叫您一声尊上,我不是自愿来此的,我是被仙族的散修捉了,卖到贺府做了家妓的,我还有一个姐妹,在妓馆中生了病,无人给她医治,她死了,妖丹就被挖去,想是被这贺府的人吃了。”
有一个妇人站起来,满面悲戚地说:“我也不是自愿的,尊上,他们用我的孩子威胁我逼我缔结血契,之后他们还是把我的孩子卖给了魔族……”
有人开始控诉,后面跟着的人便越来越多,一时间七嘴八舌、群情激奋,那些愤怒和憎恨几乎要化为实质,仿佛刀锋利剑,要把贺府的天都捅穿了。
月行之把茶杯随手递给身后侍从,站了起来,走到贺涵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看,他们说他们不是自愿的。”
贺涵光瞪着他,也不知是愤怒更多还是恐惧更多,总之他叱骂的声音明显颤抖了:“那又怎样?!你待如何?你还敢杀我不成?!”
他倒不是觉得自己是月行之所谓的“舅舅”,月行之就不敢杀他,毕竟妖魔共主连亲爹都杀了,还在乎一个舅舅吗,他之所以还敢挑衅,是因为这院子里大部分妖奴都和贺家人缔结了血契,若是贺家人死,那他们都要立毙当场。
月行之冷笑道:“敢是敢的,但也可以不杀,只要你解了这些妖奴的血契,放他们自由。”
这同死同伤的血契不是完全不能解,只不过代价很大,反噬到主人身上会消耗掉不少修为,所以很少有仙族主人会主动去解开血契。
何况,贺府妖奴如此之多,要是一个一个解开,那贺家这些人不死也要废了。
贺涵光当然不可能答应,心虚归心虚,家主的脸面还是要撑一撑,他冷笑几声,怒道:“我不解,你又能怎样?!”
“你当真不解?”
“不解!”
“好!”月行之站直身体,眉峰一挑,俊美的脸上汇聚阴冷杀意,“你不解,我解。但等我解了他们的血契,你可别后悔。”
贺涵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
按道理来讲,血契只能由主人解开,但如果一个人灵力足够强悍,也不是不能强行破契,但血契的反噬会成倍加诸在那个人身上。
玄狸听到这话,脸色立刻变了,两步上前抓住了月行之的胳膊:“尊上!”
月行之甩开了他的手,缓缓抽-出浮光剑。
他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闭上眼睛,默念法咒,衣袂和长发无风扬起,周围空气中似乎产生了轻微的波动,紧接着,妖奴们惊讶地发现,从自己身上延伸出一条条血线,像蛇一样蜿蜒而出,连接到了他们的主人身上。
月行之神色冷淡,站在无数血线当中,将浮光剑在身侧挽了个剑花,随后极快地凌空一划,虚空之中光芒一闪,仿佛硬生生被浮光剑撕裂了一道裂口,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浮光剑剑芒暴涨,好像世间万千光华集于一线,月行之挥剑劈出,剑芒化作无数光刃,将血线一齐斩断!
“是‘流光一隙’!”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盛大光芒之中,有人喊道。
那是妖魔共主最具威力的杀招,这几年,妖族与魔族的血腥战场上,月行之每次祭出大招,都有无数魔族丧命,流光之下,血流成河。
妖奴和贺家主人之间的血契瞬间全部斩断,贺涵光颓然瘫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月行之,仿佛看着一个怪物:“你……你竟然……”
月行之脸上一丝异样也没有,他云淡风轻地收了剑,对着众妖奴笑了笑。
血契一断,妖奴和主人之间的感应立刻终止,妖奴们马上就察觉到了,久违的自由的感觉席卷全身,他们先是茫然了一瞬,继而狂喜,跪在地上对着月行之拜了又拜,高喊道:
“谢尊上!”
“我等誓死追随尊上!”
月行之对这种场面见得太多了,丝毫不在意,摆了摆手:“血契既已解除,便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去吧,报了仇,你们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天高海阔,从此自由了。”
说着,他向身后妖兵随意摆了下手,这些妖兵都是跟着他南征北战收服魔族的,已经非常默契,立刻会意,将自己的武器递给了那些妖奴。
妖奴拿起武器,纷纷转向从前的主人。
贺家一众人等已经吓得面如死灰,瑟瑟发抖地缩在一起。
贺涵光顾不得脸面了,歇斯底里朝月行之喊道:“你不能杀我!贺家是仙门世家!杀了我,仙盟绝不会善罢甘休!”
月行之懒得理他,又坐回椅子上喝茶去了。
妖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不再犹豫,挥舞刀剑朝主人们杀了过去——
一个护卫打扮的妖奴,第一个冲上前,大喝一声,一剑将贺涵光捅了个对穿,尊贵的贺家家主顿时血流如瀑,惨叫直冲云霄。
“尊上!”在贺涵光的惨叫声中,玄狸又过来了,伏低身子,在月行之耳边道,“贺家毕竟是您的母族,还是不宜太过分吧。”
月行之瞥他一眼:“这话不是你说的吧。”
玄狸挠挠头,尴尬道:“我跟青鸾传了音,是青鸾说的。”
月行之嗤笑一声:“你最听他的话。但这事不用你们管。”
月行之明白青鸾的意思,贺家是名门望族,在仙盟中能排进前十,又是他的母族,他在贺家大开杀戒,必定会让自己更加声名狼藉,之前几年,他一直忙着与魔族打仗,仙族对他这个叛徒还算能忍则忍,现在他伸手动了妖奴贸易,动了贺家,就算是与仙族彻底撕破脸了。
但他此时不能心慈手软,第一次查出妖奴贸易的幕后黑手,如果他不能彻底铲除,扬名立威,那发生在贺府的这些事,还会继续发生,绵延不绝。
这些年铁血战争已经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唯有使人恐惧,才能使人臣服。
眼前妖奴已经将贺家上下尽数屠戮,复仇的怒火使得这场屠杀格外血腥酷烈,贺涵光已经被无数刀剑屠成一滩肉泥了。
月行之冷眼旁观,慢悠悠喝完了杯中的茶,吩咐玄狸道:“让他们差不多得了,最起码把完整的人头留下。”
玄狸以为他善心大发,刚要拍两句马屁,却听妖魔共主又道:“带回去挂在寂无山山门前示众。”
玄狸:“……”——
作者有话说:玄狸:阎王爷竟在我身边。[可怜]
第60章 再相逢(二)
收拾完了贺家, 月行之准备带人离开,这时追过来一个少年妖奴,长得清清秀秀, 他跪在月行之脚边,清澈的大眼睛充满仰慕地望着他, 一开口声音极为清脆悦耳, :“尊上,我想追随您。”
月行之耐着性子:“你没有家吗?你跟着我能干什么?看你这样子也不像能打仗的。”
妖奴委屈道:“可我无处可去。他们都是被拐来骗来的, 我是自愿来的,原本在贺府里专门给宾客唱歌的。”
月行之看着他那幽幽怨怨的小模样, 心想哦,这是找他负责来了。
“可我是个俗人, ”月行之笑道,“没有闲情雅致听人唱歌。”说着, 他便抬步出了贺府的大门。
那少年倒也不慌, 站起身跟着他, 他走到哪儿, 他便跟到哪儿。
一直跟到暮色降临,月行之忍不了了, 停下脚步。
他一停, 一大队人马都停了。
那少年立刻停下又跪了下来:“尊上。”
月行之低头道:“你怎么还不走?”
少年道:“尊上没有赶我走。”
月行之道:“现在赶你了。”
少年跪着不动。
服了。月行之叹了口气:“你跟着我能干什么?”
少年道:“黄鹂除了会唱歌, 还会伺候人。”
月行之挑了挑眉:“……你说清楚, 是哪个伺候?”
黄鹂道:“……都行。”
月行之闭了下眼睛, 心说这孩子大概是个傻的, 他抬抬手让少年起来:“那你就给我端茶倒水、打扫房间吧。不过我住的地方,可比贺府寒酸多了。”
黄鹂点头,笑了起来, 一笑露出两个酒窝,显得很乖。
……
月行之回到寂无山,把从贺家带回来的人头挂在了山门前,以此向所有人昭示:贩卖妖奴、欺压妖族就是这个下场。
人头挂出去没多久,温露白来了。
当时月行之正在紫宸宫院子里和两个小孩子玩儿呢,小孩儿是从贺府带回来的,一个是贺涵光八岁的幼子,一个是他四岁的孙子,攻破贺府之时,月行之命人把这两个小的单独带走了。
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真信了月行之的话,以为月行之是他们的表哥、表叔,带他们出来玩儿呢。
玄狸过来通报,说温露白求见。
青鸾也在院子里,闻言道:“月华仙尊这个时候来,多半是为了贺家之事,见了面恐生事端,要不让他走吧?”
青鸾何等聪明,他看得出来温露白在月行之心中地位超然,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见了面,不论对哪一方来说,事态走向都不好控制,所以最好就不必见面了。
月行之放下为了逗小孩捡的几颗石子,对玄狸道:“让他进来。你们把孩子带下去。”
青鸾不再多话,领着孩子去了。
玄狸带了温露白进来,也退出去了。
这会儿红日西沉,柔和的阳光洒满小院,这里虽然比小花筑小了很多,但因为种满了花花草草,跟小花筑的景致十分相似。
月行之坐在莲池旁的石凳上,身子柔弱无骨似的倚着石桌,手里端着酒杯,仰脖喝了一口。
再低头便看到了温露白,那位久未谋面的月华仙尊,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
月行之额角不自觉抽动了两下,随即被他掩饰住了,他淡淡一笑:“仙尊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呐?”
这一声“仙尊”叫得温露白蹙起了眉头,自从月行之在寂无山自立为王,温露白尝试联络过月行之几次,写过信,也请求过见面,但全都被月行之拒绝了,这几年妖魔两族之间的战争旷日持久,月行之几乎都不在山上,温露白只能通过仙盟通报,了解月行之的消息。
其实他们也匆匆见过两面,不过都是在山下处理事情的时候偶然遇到,月行之都是一打照面就溜了,根本不给温露白说话的机会。
相别数年,第一次面对面,一声“仙尊”更是把过往种种情分都斩断了。
温露白暗暗调匀气息,冷静开口:“我来,一是要带回贺家众人的头颅,让他们入土为安,二来,贺家那两个孩子,我也要带走。”
月行之眯起眼睛打量他,几年不见,月华仙尊好像是憔悴了,自从出了他这个不肖弟子,仙尊名声受累,想也生了不少气吧。
“仙尊是代表仙盟来的吗?”月行之不慌不忙地又给自己斟了杯酒,还冲着温露白举了举,“要不要坐下喝两杯?”
温露白没说话,这个问题没必要回答,他就算自己想来,也要借着仙盟的名头,月华仙尊本不该踏进妖魔共主的门槛。
月行之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若是仙盟跟我要,那我是不会给的。”
温露白向前两步,语气变得严厉:“凡事不要做得太绝,贺家有罪,已被你灭了满门,还不够吗?”
月行之冷笑:“他们为一己私欲,对妖族做尽残忍之事,比魔族更甚,怎么他们作恶的时候就不想想‘凡事不要做得太绝’?”
温露白被他呛得一时没了话,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更冷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这些年你杀了多少人,杀魔族还不够,现在杀到仙族头上,你这样下去,我……”
温露白眼看着有些失控,硬生生截住了自己的话头,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又一字一字问道:“当年,你回到景阳山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月行之耸耸肩,长眉一挑,笑得有点邪魅:“当年发生了什么重要吗?总之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我做了什么,在做什么,以后会做什么,都与你无关。”
温露白勉强维持着平静,实际上他浑身都绷紧了,紧咬牙关道:“好,与我无关。但贺家之事,你今日要给我一个交代。”
“交代?”月行之站起了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要是不呢?”
夕阳落下,小院即将陷入黑暗,刚起的风将榕树枝叶吹得哗哗作响。
温露白周身气场肃杀冷厉,那是月华仙尊忍无可忍,即将动手的前兆。
月行之做弟子时,其实很少有机会能感受到师尊身上的冰冷杀意,没想到再次见证时,自己已经不是站在师尊身旁受他保护的那个人,而成了他对面的敌人。
月行之静静望着他,心里一阵空茫,过了半晌,他才冷冷地开口:“温露白,你现在未必是我对手。”
温露白看着他,眼中一片灰暗,似有沉痛,两人安静对立,直到夜幕彻底降临,月华仙尊终于收敛了满身的杀气,声音变得低哑,无可奈何:“那若是我不代表仙盟,只代表我自己跟你讨要呢?”
月行之笑了起来,圆月初升,轻薄月光下,他的笑带着一丝模糊的暧昧,声音也懒懒的拖长了调子:“那便是求我办事,就要看你能不能让我高兴了。”
温露白:“……”
月行之朝他招了招手,说:“你先过来,陪我喝两杯。”
温露白深吸一口气,缓步过来,坐在了石桌边,月行之给他斟了杯酒递过去,调侃道:“你这人平素也不喝酒,也不听戏,不喜游玩,不爱结交,其实挺无趣的。”
温露白抿紧双唇,没有回答,一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他几乎滴酒不沾,一下子喝猛了,呛得咳了两声,眼尾脸颊都泛起了红晕。
月行之看着他,心脏像被一张网密密匝匝地缠紧,几乎喘不过气,他对这个人有太多感情了,几年不见,种种情愫被刻意淡忘,但并不会消失。
其实他很想念温露白,在那些血腥杀戮的间隙,在那些漫长寂寞的夜里,但现在真的见到了,他又想其实还是不见的好,这样他的心就能慢慢麻木直到死了。
温露白见他不动,干脆自己拿过酒壶连着倒了两杯,都是一仰脖喝光,脸顿时更红了。
月行之怔怔地看着他,几乎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他让温露白陪他喝酒,本来就是藏着坏心思的,他现在是妖魔共主,理应让月华仙尊窘迫难堪,他也确实很想看看温露白在他的“强迫”之下会是什么反应,或许他隐忍不能发的样子会格外好看呢。
但是现在,看着温露白发泄一般地自斟自饮,他既不解又担心,伸手去抢酒杯:“你……”
却被带着醉意的温露白一把按住了手,他的手在冰冷的石桌上动弹不得,遂惊讶地抬起了眼眸:“你干什么?”
“阿月,”温露白眼中有一种罕见的幽亮,他死死盯住月行之,声音喑哑:“跟我走吧。”
月行之呼吸一滞,愣了半晌,才终于笑了,他似乎觉得十分滑稽:“跟你去哪儿?伏魔狱吗?”
温露白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瘆人的亮光渐渐消失,终于颤抖着放开了他的手。
月行之撤回手,放在下面掐住了自己的大腿,心中抽痛,面上仍笑着,轻慢地说:“据我所知,景阳宗的伏魔狱被毁之后,新的伏魔狱建在了浮梅岛附近的海底,那可是有点远的,我怕我住不惯。……我看仙尊是喝多了吧。”
说着,他不等温露白反应,就召唤了玄狸进来,恢复了端正的坐姿和冷静的语气,不容置疑地说:“带月华仙尊下去休息。”
温露白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隐痛,欲言又止,半晌之后终于站起了身,起身的时候,他猛地晃了一下,月行之发自本能想要去扶,但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忍住了——
作者有话说:[可怜]